章节目录 第128章 鹊都

    相较于春夏秋三季, 梦都的冬天要稍稍难熬一些。

    临江之地常显湿冷,易生疮冻,城南这处的百姓几乎袖炉不离手, 屋里也得常生盆火, 拔一拔潮气。

    这些之于巷尾住着的两位来说, 本来并不成问题。

    乌行雪复生之后,便不再是当初的邪魔之躯, 满身怨恨消散于烟,自然也不会再有亡魂噬体所致的劫期。

    但那些东西毕竟在他灵魄上缠绕过数百年,即便一朝散尽, 也会在初期偶现隐痛。这就好比在浮浮沉沉的小舟上呆久了, 冷不丁踏上岸边实地, 依然会有摇晃之感似的。

    这并非真正的损伤, 但还是需要静修两年才能彻底恢复。

    乌行雪睁眼至今尚不足一年,梦都这处春夏极其养人,到了冬天灵气就有点运转不周, 静修起来略有些阻滞。

    乌行雪从不畏痛,对于这点阻滞更是浑不在意,惯来不当回事。

    但萧复暄在意。

    他只要看乌行雪脸色有一丁点苍白的迹象, 或是手指开始转凉,便将人拽回卧房, 起一道灵阵,用自己的气劲探进去。

    这其实是一个办法。

    萧复暄气劲纯烈,某种意义而言确实能缓解。各大要穴一点一点摁压过去, 循环往复一日一夜, 灵气运转就会流畅许多。

    但这只是“照理说来”。

    等落到实际,那结果可就大不一样了。

    因为气劲在体内游走、摁压的滋味着实有点……难以言说。

    每一次以“调养”为始, 行至中途都会歪去另一个方向。于是宅院里乌泱泱的小童子们就会莫名其妙被堵上耳朵,然后一并端走。

    有一回可能是不信邪吧,他们断了再续、续了又断,尝试了好几回,结果就是这间屋子的结界罩了五天。

    整整五天……

    床榻桌案已经都不能看了。

    到最后灵王大人从喉间颈线到手指关节、乃至膝窝脚踝都是久久褪不下去的红潮。连呼吸都是微微抖着的。

    他抓着萧复暄,半睁着开潮湿的眸子,瞥见腰腹间的满片狼藉,又曲了一下长直的腿。另一只手掩挡着眼睛,不知缓了多久才能说出话来:“……不行了。”

    萧复暄低头安抚地亲着他挡眼的手指尖和眼睫,嗓音难得透着懒:“嗯?”

    乌行雪说:“还是换个地方吧。”

    照这架势,梦都的冬天他连一轮都消受不起。

    ***

    萧复暄和乌行雪在这条长巷里住了大半年,离开于隆冬。他们在北边另寻了一处灵地,将在那里调养至完全恢复。

    走的时候,乌行雪给那座宅院又套了一层结界。在那结界作用之下,往来行人看向那个巷尾,曾经所见是何模样,往后就还是什么模样,从始至终没有改变过。

    仿佛那处从未有人搬来,也从未有人离开。

    他们只是偶尔掠过的浮光,无意惊扰任何人,也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但其实……是有人记得他们的。

    当初那几个在茶酒坊里争辩过的百姓,一道去过那处巷尾,后来又常有驻足、常会路经。

    其中一位就曾在某个暮春傍晚,看见一道雪白身影绕着楼阁直掠而上,轻轻落上高檐,伸手拢了一把落花,然后低下头,同楼阁之下的什么人笑着说话。

    那日其实是童子顽皮,弄得屋宅结界漏了一丝缝隙,乌行雪踏上飞檐,转眼便补上了。

    但旁人并不知晓这些缘由。

    对于恰好经过的行人而言,那便是惊鸿一瞥,是难得窥见的仙踪。

    那百姓常与人提起那一幕,说楼阁上的仙人一身白衣胜雪。还说这条长巷是有仙缘的,巷子尾住过神仙,往后或许还会再出神仙。

    于是,那条曾经无名的长巷便在口口相传中有了名字……

    叫做雪衣巷。

    后来百年千年世事更迭,城名江名换了不知多少遭,唯独那条巷子的名字亘古未变。

    ***

    但那依然是后话了,当时的乌行雪和萧复暄并不知晓这些。

    他们在巷尾落下结界后,没有即刻动身去往北边,而是在城内多呆了一夜。

    因为听闻这夜的梦都城有一场冬市,更因为听到了一个名字——

    医梧生。

    梦都城的冬市是腊月里难得热闹的存在,因为临近年关。就连主城附近的人也年年都会来,诸如近郊、村野、白鹿津还有春幡城。

    那几位闲聊的是往冬市上运送散货的百姓,他们平时应该就常往来各处,说起“春幡城”来更是极熟。

    在扶着轮车穿过街巷时,不知谁聊到了“这几天总下雪,比往日要冷,老毛病断断续续不见好”。

    另一个人便接话道:“春幡城有位十分厉害的先生,叫医梧生,心肠极好,你可以找他求点药。”

    他身旁的人连声附和:“对对对,哎,将将好!前两年冬市他都来了,今年应当也会来。你可以去守着,他的马车一贯喜欢歇停在……”

    那人抬头找望了一下,不远处冬市已经挂起了灯火,同人间的每一场热闹集市一样,煌煌连成一大片。

    那人一指前面临近市口的客店,道:“就那家,离得近,据说——哎?!”

    他话说到一半,忽然低呼一声,用力拍了拍那个畏病的同伴:“巧了!看你这运气,那辆马车!那不就是么!”

    乌行雪和萧复暄走在他们前头一些,几乎已经跨进了冬市。听到那句“巧了”时,两人同时刹步,循声转头看去。

    那家客店离他们也就几步之遥,而那辆马车刚拐过街口,笃笃数声后刹止在了客店门前。

    马车门吱呀一声响,一个斯文清瘦的熟悉身影便从车里走了下来。但他没有即刻朝客店里走,而是站在车边,伸手去扶另一个从车里下来的女子。

    不远处,那几个百姓的话音隐隐传来:“瞧,那就是医梧生和他妻子,花家副堂呢。”

    彼时天上已经飞起了雪沫,灯火映照下,迷迷蒙蒙、洋洋洒洒。

    地上有前两日积留的雪,被踏成了薄薄一层,有些滑。花照台抓着医梧生的手,从车上下来时,刚巧踩在那层薄冰上。

    修行过的人,不至于被一点薄冰滑到。但她像是吓唬人似的,“哎呦”一声装了个趔趄。

    医梧生下意识匆忙一拽,倒是拽出一个真趔趄。

    花照台:“……”

    两人撞到一块儿又踉跄一步,终于稳住身形。再想想方才那“多此一举”,没忍住笑了起来。

    医梧生就是在那时候抬的头,刚巧撞上了乌行雪和萧复暄看过去的视线。

    他有着斯文人常有的习惯,同任何一个过路行人撞上目光,总会周全地点头行个轻礼。于是他冲乌行雪和萧复暄点了点头,笑着温声道:“二位公子见笑了。”

    乌行雪怔愣片刻,同样笑着应道:“哪里。”

    他的心情在那一瞬变得极好。

    他们先前经受过又被世人遗忘的所有,就是为了这样的一些时刻吧……

    掌柜出门来迎,接了医梧生和花照台进店。那几个有求的百姓在集市口卸下板车上的货袋,也赶了过去。

    雪是在那一刻变大的,宽阔的车马道瞬间蒙上了一层雪色,像白玉石。

    飞鸟结伴而来,在雪雾里掠过天际,又隐入漫漫而来的夜色里。

    一边是车马笃笃之音,一边是冬市灯火相织之下的喧嚣人语。

    乌行雪抬眸扫了一圈,冲萧复暄挑了一下眉,轻声说道:“看,‘鹊都’。”

    “嗯。”萧复暄四望一圈,温沉应道:“鹊都。”

    ***

    他们在灯火街市中穿行而过。

    这里有茶肆酒馆、有说书先生,有散着迷蒙热气的摊车和吆喝的堂倌,有琳琅万物。其实同三月的杏花灯市、或是落花山市并没有太多分别。但那个天性喜欢人间烟火的人,就是看得饶有兴味。

    就好像热闹总是相似,但人们依然会一场又一场地赶赴着,不问春冬。就好像话本里的爱恨别离相差无几,但听书的地方依然有人为着故事哭哭笑笑,日日满堂。

    乌行雪在一座摊车前停了步,伸手摘了一只颇有意思的面具。正翻看着,忽然感觉肩膀被人轻拍了一下。

    他转过头,看见了灯火错落下的萧复暄。

    就连这样的一瞬间也是相似的,一如数百年前。

    这是乌行雪曾经设想过的,在人间最好的初见。

    不远处的茶堂里,说书先生拍了惊堂木,嗓音穿过灯光和雪沫传来:“清河三百年,冕洲大雪。无端海雪封十万里,茫茫一片直盖到天边……”

    乌行雪愣了一下,忽然想起最初睁眼时,萧复暄从街头巷陌里探听而来,告诉他的话。

    说如今的年号还是清河,最初改年号的年岁同自洽之前一样,却不再是因为落花台的连天大火了,而是因为海清河晏。

    所以话本故事里没有了“天殊”,也不见“苍琅北域”。

    唯有万事太平,海清河晏。

    至今,整整三百年。

    这是没有仙也没有魔的第三百年……

    从此高山流水清风明月,都只相逢于这人世间。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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