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节目录 第90章 情丝缠

    这注定是程丹若的前半生中, 比较难忘的一天。

    白日上班,入夜还要加班还人情,累倦交加之刻, 看一出少见的剧目,也算是压抑的宫廷生活中, 一些小小的放松吧。

    尤其这出《野鸳鸯》调子很美,长满青苔的茅顶亭,相爱而不得的一对爱侣, 竹林的叶子在晚风中沙沙作响,明月当空。

    她不由想起了当年宿舍和同学们一起看的香港风月片。

    香艳糜乱又不失情调, 还有淡淡的悲凉。

    但身边有个大美人,又不一样了。

    这回, 他还蒙着她的眼睛。

    虽然纱袍放量多,但抬起了手, 袖子垂落,怎么都不可能再隔一层。她感觉到他的手指,第一反应是光滑,真真切切贵公子的手, 犹如丝绸。

    唯有在眼睑下的地方, 能感觉到略微不同的质感, 是修剪后的薄茧子, 却也不扎人, 近乎于棉纸的触感。

    五指就这么虚虚拢在她的面孔上, 修长而分明, 感觉得出来, 体温有些高, 指尖偶尔细动, 传递着主人的不安。

    耳畔又是那对有情人的低语,时而高亢,时而哽咽,断断续续,如泣如诉。

    那个女人是在哭吗?

    她在为谁流泪,为自己不公的命运,还是为情郎的慰藉?

    程丹若心生涟漪,不由握住他的手指,想拉开看一看。

    谢玄英的神思其实也在石碑后头,冷不丁被她碰到,受惊收拢掌心,却正正好扣住了她的手。

    比起去年上巳节,匆忙拉她爬上山坡,今日的接触无疑更彻底。

    她的手很凉,指甲修得圆润干净,但并不留长,像一弯弯的月牙,也不曾染浅红的蔻丹,是微微的粉白色。

    冰凉干净的感觉,像……霜雪。

    心底跃出轻盈的愉悦。

    而程丹若呢,想拉,没能完全拉下来,拨到了鼻梁处,勉强恢复视野。她没好气地瞪他,却也知道非礼勿视,只好觑眼偷看。

    亭中,男人抹去女人的眼泪:“你哭什么?我弄疼你了?”

    “彭哥,”她哭着笑着,“现在我就算是死了,也心甘情愿。”

    这句发自肺腑的感慨,带着莫名的深情与悲凉,听得谢玄英一怔。

    他转头看去。

    男人只是一个普通的男人,女人也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女人,甚至一个是六根不净的和尚,一个是不守妇道的有夫之妇。

    他们的所作所为,谢玄英自然是不齿的,然而……他必须承认,这一刻,有某种东西触动了他的心弦。

    倘若是丹娘嫁给了旁人,那人又待她不好,我该如何呢?

    此念一起,立刻心如刀绞。

    夜已深,男人和女人终于开始穿衣,依依惜别。

    “你想好了,就来寺里寻我,天高皇帝远,咱们跑到北边去,跑到南边去,总有出路。”男人抚摸她的脸,“要是放心不下孩子,就一起带走,我当他亲生的一样,绝不负你。”

    女人忍着眼泪点头。

    两人作别,各自离去。

    程丹若叹口气,张口欲说话,却出不了声。

    他的手还蒙在她脸上,无名指和小指都碰到嘴唇了。她有点想咬他一口,出一出今晚熬夜的气,但终究顾念美人难得,没忍心。

    “咳。”她清清喉咙,提醒他松手。

    谢玄英骤然回神,这才发现掌心贴着她的唇,赶忙松开她:“抱、抱歉。”他心虚地扭头,生怕她发现异常。

    美人窘迫,还是很好看的。

    程丹若宽容道:“无事,谁也想不到。”

    她舒展身体,刚才躲在那么小的阴影后头,身体绷得厉害:“...

    该回去了。”

    谢玄英这才想起来,真正想问的事,还没有问出口。

    “世妹。”他叫住她,“你在宫里可有为难的事?”

    程丹若扭头。

    他道:“若有不好办的,难办的,不妨同我说。”

    “谢郎。”她不答反问,“你觉得皇宫是个好地方吗?”

    谢玄英欲说还休。

    “我每天都活得很难。”远离宫城禁地,远离后宅深院,在这月下竹林,她愿意说几句真心话,“但我还能忍,真忍不下去了……宫里不许自裁,可要死,办法多得是。”

    他一惊,脱口而出:“万万不可。”

    “你放心,牵连不到义父。”程丹若不欲多说,“好了,三更天了,回去吧。”

    她转身往回走。

    谢玄英紧紧跟上,话在舌尖盘桓许久,才道:“在宫里生活,是要小心……倘若你想离宫,却也不难。”

    程丹若笑了:“你瞧,日子难过就在这里了,离了宫,我又能去哪里呢?不是在这家寄人篱下,就是在那家当寄生虫。还不如宫里,有份俸禄,有份差事。”

    谢玄英:“成亲……就好了。”

    她反问:“成亲就不是寄人篱下了吗?”

    他道:“自然不是。”

    “一样的。”程丹若说,“看亲戚脸色和看丈夫脸色,没什么不同。”

    谢玄英:“他未必会给你脸色看。”

    她说:“是吗?”

    他瞥她,不由想,现在是我看你脸色好不好?

    “总之,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午夜的风很凉,吹得舒服,程丹若梳理头发,已经干得七七八八,“现下没什么不好的,请你转告义父,不必为我担心。”

    “咳。”谢玄英收手,若无其事背到身后,“知道了。”

    最后的一段路,谁也没有说话。

    两人在菩提苑分别。

    程丹若贴着墙根溜回院子,门已落锁。她不慌不忙,簪子轻轻拨动,将下面的短门栓挑落,接着穿过丝带,把上面的长门闩一点点挪开。

    闪身进去,重新锁好门。

    晾在院子里的衣物已经半干,她换了个面,回屋歇下。

    谢玄英也回到了住处。

    屏退众人,他坐在床上,抬手对向烛光。

    白皙修长的手指上,缠着几根发丝。

    她梳理头发时,风将落下的发丝吹往他的手背。他一时心动,缠于指根,藏在袖中带了回来。

    谢玄英捻捻指腹,小心将其放于枕上。然后剪下玉佩的一根穗子,将两缕青丝系好,以薄纸仔细包拢,塞入荷包,这才心满意足地上床。

    天气燥热,辗转难眠。

    他翻了两个身,坐起来把帐子放下了。

    --

    翌日,除却生病的宫人,寺中滞留的宫眷启程回宫。

    谢玄英护送她们进了宫门,与值守的护军交接,之后却并不面圣,直接回家。

    进了霜露院,先打发丫鬟去正院:“同母亲说,我已经回来了,一切都好。明日太医看过,再向母亲请安。”

    梅韵福了福身,替他传话。

    “备热水。”他吩咐。

    梅蕊应了一声,吩咐丫头去传话,自己替他换衣裳。解腰带时,如常将荷包取了下来,放到托盘里,准备一会儿让竹枝收好。

    大户人家,一应配饰皆要吻合节气,六月是荷花,七月就要换做玉簪,这荷包已经过季,要换新的了。

    然而,谢玄英瞧见,却伸手将它拿了回来。

    梅蕊略有讶异,但不敢多嘴,帮他取下纱帽玉簪,...

    脱靴换鞋。

    竹香跪在地上,铺上油纸,放好浴盆。小厮提了两桶热水进来,慢慢注入半人高的浴桶中。梅蕊挽起袖口,调试水温。

    那边,竹枝已经打开箱子,取出一叠熨好的白色棉布巾子,整整齐齐地码在一边的案几上,又捧来家常旧衣备好。

    竹篱低眉顺眼地进来,摆好香皂和香粉盒子。

    梅蕊看她一眼,征询道:“少爷,可要留人服侍?”

    他摆摆手。

    丫鬟们同他并不亲密,除却柳夫人身边服侍过的梅韵,敢略劝两句,更不要说调笑了,安静地退下。

    谢玄英宽衣解带,开始洗澡。

    同其他的贵族王孙比,他的自理能力尚算不错。幼年养在宫里,虽有贴身服侍的内侍,但终究不是天家血脉,并不娇惯,后来随晏鸿之读书,亦不好带丫鬟,身边也就两个小厮。

    时间一长,倒也习惯了。

    夏天热,水里加了金银花与茉莉,十分舒爽。

    他浸浴一刻钟,起身擦干。纯白的布巾就是这么用的,上身一条,下身一条,擦完即扔。

    套上家常的纱袍,换上更舒适的云履,拆开荷包,藏好里面的纸包,叫人:“来人。”

    候在外面的丫鬟们赶紧进来,倒掉浴盆的冷水,换成铜盆和矮榻。

    谢玄英躺上去,任由他们解开头发,为自己洗头梳发。

    此时,梅韵已经回来。

    她挽起窄窄的袖子,褪去腕上的银镯,用梳子慢慢梳理。梅蕊就在一旁替她递香皂与布巾。

    余光瞥见地上的荷包,梅蕊怔了怔,询问:“少爷,那荷包……”

    “烧了。”他说,“我换下的东西都拿去烧了。”

    梅蕊:“……是。”她吩咐竹枝,“不必洗了,全部烧光。”

    谢玄英闭上眼。

    丫鬟们识趣地不多打搅,轻手轻脚地做事。

    洗完头发,用烘好的热棉巾擦干,拿木梳缓缓梳通。这时,差不多也到晚膳的点儿了。

    丫鬟在炕桌上摆上饭菜,一张桌子不够,下面还要放一张高度相等的矮几。随后摆出菜品,没有女主人的份例,东西也不多,四冷四热两个汤。

    谢玄英吃了几天素斋,胃口倒是不错,吃了不少。

    饭毕,饮茶。

    他接过竹香捧来的六安瓜片,道:“你们都下去吧,梅韵留下。”

    “是。”

    竹篱点上灯,跟着出去了。

    “坐。”他言简意赅。

    梅韵应下,搬杌子斜斜坐了。

    他单刀直入:“之前去这么久,母亲问你什么了?”

    梅韵回答:“问少爷精神可好,一会儿还要不要进宫。”

    “还有呢?”

    她这才道:“问了竹篱。”

    谢玄英拧眉。

    “夫人问她伺候得好不好,少爷若觉得不顺心,可要换一个。”梅韵委婉地转达柳氏的意思。

    说实话,这也不能怪她发愁,儿子沉迷女色,整日玩丫头,当娘的要气死,可要是血气方刚的岁数,却不近女色,母亲们又难免疑窦——儿子是不行,还是喜欢男人?

    谢玄英按住额角。

    “还有吗?”

    梅韵摇摇头,轻声道:“夫人也是担心您。”她顿顿,大着胆子询问,“今儿晚上,要不要让那丫头值夜?”

    谢玄英放下茶盏:“怎么,在我屋里做主惯了,连我也要一块儿安排了?”

    梅韵一惊,立即起身跪下:“奴婢不敢。”

    “那是她给了你好处?”他冷淡地问。

    梅韵赌咒...

    发誓:“没有,奴婢绝无二心。”

    “你是母亲的人。”谢玄英慢慢道,“又一向懂事,知道分寸,我原是打算留你到夫人进门,但你要是想早点放出去嫁人,我也不耽误你。”

    梅韵的鼻尖渗出汗珠:“奴婢是霜露院的人,只听少爷吩咐。少爷让我嫁人,我就嫁人,少爷让我伺候少奶奶,我就去伺候少奶奶,绝无二话。”

    “当真?”

    她叩头:“一切全凭少爷吩咐。”

    谢玄英看看她,端起茶盏:“起来吧。”

    梅韵爬起来,不敢再坐,垂手侍立。

    谢玄英暗暗叹口气:这丫头跟他五、六年了,是母亲赏的人,沉稳慎言,熟知家里的情况,他真心想留她到婚后,帮丹娘尽快熟悉家事。

    然而……

    唉,若丹娘愿意进门,他愿意天天看她脸色。 记住本站网址,Www.biquxu.Com,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biquxu.com ”,就能进入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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