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人无再少年 灭门

    戌时已过,漓州城内的江面上还飘着零星的画舫,那是城中仅有的灯火之一。隔着江边几条街的距离,十数个身手矫健的黑衣人从黑暗中涌出,又快速没入了黑暗中。

    凌冽的杀气在黑夜的掩映下变得悄无声息,而即将被这伙黑衣人“光顾”的杨家大宅此刻十分静谧,全府上下几乎都睡下了,就连守夜的家丁也打起了瞌睡。府中没有人能想到在这个夜晚,他们将悉数成为别人的刀下亡魂。

    然而在杨家的后院中,有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正鬼鬼祟祟的猫在柴垛旁,他大概是阖府唯一一个还醒着的人。入夜时下了一场秋雨,地面潮湿未退,刚入子时正是抓蛐蛐的好时机。

    少年大概是怕被长辈发觉后遭到责骂,所以也没点灯笼,一双眼睛在黑暗中睁得圆溜溜的,大气都不敢出,仔细判断着虫叫的方位。

    四周一片静谧,只有此起彼伏的虫叫声,不过突然有几声轻微的悉索传入了少年耳中。要说这少年别的本事尚未知,耳聪目明确是超过常人,当即也不犹豫,矮身钻进了旁边湿漉漉的垛洞中。【注1:垛洞】

    少年身量本就小,窝在那垛洞里十分宽绰,他甚至不忘把自己的灯笼和家伙什儿都一并拿了进去。他可不想蛐蛐儿没抓着,先被府里的人抓着了。

    不过,少年很快就意识到方才那轻微的悉索之声好像不是府里之人的脚步声,因为来人显然不是一个,而且个个都是高手。少年武艺不精,却也自小就跟着教习师父瞎练过,能分辨得出练家子与常人的不同。

    几乎是一瞬间,少年心里就升起了一股不祥的预感。

    他的第一反应是要想法子给家里人报讯,起码弄出点动静先把人弄醒。因为他觉得这些人不是来谋财就是来害命的,若是带着善意不可能翻墙进来。不过他还未及行动,就有人先行了一步。

    “什么……”接在后头的“人”字还未来得及出口,这个声音就戛然而止了。

    联想到这个声音之前的开门声,和随后身体倒在地上的声音,少年很快意识到了外头发生了什么,紧接着弥漫开的血腥味更是印证了他的猜测。

    伙夫被人杀了,速度快到令人不寒而栗,而且少年并未听到武器出鞘的声音,想来杀手用的是某种锋利无比的暗器。

    一场秋雨刚过,漓州城寒意初现。少年躲在垛洞里,浑身都被冷汗浸湿了,可他的呼吸却保持着既轻又缓的节奏,不知道是吓呆了,还是真的自制力惊人。

    黑衣人很快散入黑夜中,少年很想出来,可是伙夫为他挡了一劫,他知道自己莫说是出来,即便是出一口大气,都必然是和伙夫同样的下场。他生平第一次生出了懊悔之心,后悔自己当初练功时没有更刻苦一些。

    可面对这些一刀毙命的高手,又岂是刻苦一些便能抗衡的?

    周围一片诡异地安静,秋虫似乎都集体哑了,不过少年知道有一个人就在自己附近没有离开,他甚至能听到那个人一深一浅来回踱步的声音,像是在悠闲地等着一个什么结果,而且那个结果似乎不需要等太久。

    以黑衣人一招毙命的实力,十几个黑衣人每人出不了十招便能将杨府上下近一百口人屠尽。

    旁边那人的踱步声一下下敲在少年的心尖上,明明每一步都轻不可闻,却在少年的心里凿出了坑一般,以至于许多年后少年再一次听到这一深一浅的脚步声时,一瞬间就想起了这个他躲在垛洞里的夜晚。

    一刻钟都不到,周围的脚步声便多了起来。待最后一个人回到此地,少年听到一个冰冷地没有生气的声音问道:“干净了?”

    另一个声音道:“没有活口。”

    少年心里一片冰凉,嘴里泛起了咸咸的血腥味,攥紧的双手指节都白了,一双眼睛更是因为极度的忍耐而变得通红。好在黑衣人此时不像来时那般警惕,否则定然能因着少年紊乱地气息而发现少年的存在。

    过了许久,周围重归寂静,少年从垛洞里爬了出来,身上已经被冷汗浸湿了。

    借着夜色,伙夫倒在门口的身影顿时撞进了少年的眼里,尸体的喉咙被利器割开了,鲜血喷了一地。

    少年脑子一片空白,飞奔向前院。一路上一切看似如常,没有血迹也没有尸体,但是浓得呛人的血腥味却将少年的心推到了谷底。

    穿堂过院也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少年却好像走了十三年一般。他知道他正呼吸着的血腥味是从何处来的,那些人身上有着从他呱呱坠地到长成一个少年所积攒的全部情感,可不到一刻钟的功夫,莫名其妙地悉数成了那个人口中的“没有活口”!

    少年停在父亲的房门口,房门没有掩紧,应该是有人进去过出来的时候忘记了或者觉得没必要再掩上了。

    在那里立了将近一盏茶的功夫,少年推门走了进去,片刻后又走了出来。他站在门口似乎不知道该往哪边迈步,双目有些失焦,双手无意识的攥起又握紧,最后终于从一片空白的情绪中回过了神,心里疼的揪成了一团,眼泪瞬间汹涌而下。

    他起初是立在门口扶着墙哭,哭了一会儿不知怎么的就跪到了地上,他满腔的恐惧、无助在剧烈的哀恸之后一齐涌上心头。

    不知道哭了多久,天已经蒙蒙亮了,少年终于从地上爬了起来,然后鬼使神差的推开了自己房间的房门。外间守夜的小仆人还保持着睡觉时的姿势,想来是在梦中就被人割了喉。

    少年不知道心里想的什么,也不哭了,一张脸白的没有血色。他就那么一个房间接着一个房间的挨个看了一遍,全府九十六口人被割断的喉咙无一遗漏,尽数被他烙进了心里。

    短短的几个时辰里,少年由绝望到麻木,他那颗只有十三岁的心,阴差阳错的被满目的血色和呛人的血腥味锻成了坚石,这才免了心碎至死的可能。

    寂静的黑夜中,有马蹄声由远及近,最后停在了杨府门口。

    来的是一支轻装简行的队伍,为首的人是个十六七岁的英气少年。不过那少年虽然看着年幼,面上却丝毫没有稚气,反倒带着一股慑人的凌厉之气,一看就是杀过人流过血的。

    少年身旁跟着的人看起来都比他年长,可态度确是十足的恭敬。而且那种恭敬是武人发自内心的顺从,绝非表面功夫。单从这一点来看,少年当是个有大本事的人。

    “少帅,门房似乎不在,没有人应门,要不属下干脆翻墙进去看看?”说话的是一个二十五六岁的男人,一看面相就是个心直口快的家伙,所以才会毫不避讳的说出翻墙这样的主意。

    “再敲,若一炷香之后依旧无人应门,你便进去看看。”少年道。

    男人称呼少年为“少帅”,整个大余国能在这个年纪成为少帅的人只有一个,那便是征北军主帅刘恒远的次子——刘璟。只是这刘璟原本应该跟着父亲的征北军,不知为何突然出现在了漓州城,而且直奔了刚被灭门的杨家大宅。

    一直无人应的杨府大门,似乎预示着某种不好的兆头,刘璟那双刀削一般的眉毛渐渐拧到了一起,难道自己还是来晚了?

    接连不断的敲门声早已传遍了大半个杨府,坐在回廊前的少年,一双眼睛没有任何焦点,红的像是要滴血一般,映衬的脸色越发苍白。终于不知道是什么动静惊动了他,出于本能,少年闪身躲到了廊下的花丛里。

    有一个脚步声快速的走近,来人去推开了离得最近的一间屋子的门,进去后片刻便出来了,而后又是第二间屋子,第三间屋子……似乎在确认屋里的人是否还活着。

    少年躲在花丛里看不到那人的长相,只是无意间瞥见了对方袍角上有一个简单的纹饰,黑色的衣袍绣着银色的纹路十分明显,不像是装饰,更像是某个组织的标志。少年一时之间想不了那么多,只是暗暗地记住了那个纹饰的样子。

    他由此及彼地想到了黑暗中那个一深一浅的踱步声,只觉得心里已经麻木的恐惧和绝望复又卷土重来,很快激起了他的求生欲望。

    杨家只剩他一个活人,他身上背着近百口人命,他不敢就这么死了。

    只见少年最后朝着父亲的房门方向看了一眼,然后趁着对方进屋的间隙,快速循着廊下花丛的掩映,朝着对方来的相反想方向跑去。

    刘璟负手立在前院的天井里,他带来的士兵一个个将杨家人的尸首抬到他的面前,不过半个时辰,天井里已经摆满了整整九十六具尸体。

    先前那提议翻墙的男人道:“少帅,所有人都在这儿,检查过了,没有活口。”

    刘璟目光微沉,开口道:“再搜,还少一个人。”

    小半个时辰后,那人再一次来报,还是同样的结论,不过这一次他带来了一个在后院的柴垛旁找到的灯笼,那灯笼完好无损,放在那里十分突兀,倒像是什么人落在了那里。

    刘璟亲自去后院看了,找到了柴垛旁那一堆抓蛐蛐儿用的物件,还有一个不慎遗落在了垛洞里的印章,上头是一个篆体的“岸”字。

    刘璟手指在那个“岸”字上摩挲了片刻,低声吩咐道:“你亲自找几个信得过的人在城中探查,找一个十二、三岁的男孩,此事不要声张,也不要对外说杨家还有人活着。”对方忙应是。

    一个十三岁的少年,刚刚经历了灭门之灾,能跑去哪里? 记住本站网址,Www.biquxu.Com,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biquxu.com ”,就能进入本站
上一页返回目录 投推荐票 加入书签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