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珠》正文 第 130 章 已觉负初心

    医者父母心。

    这个被说烂了的俗话,在“魏县余娘子”的身上得到了淋漓尽致的体现。

    她几乎是倾尽了自己的所有,将能想到的、能利用到的、能使出来的所有手段,都用在了魏县的疫病病患身上。

    不论是一开始的二话不说留下,一出手就震慑住所有魏县官员的“夜神医验方”,还是她后来当机立断射杀三个带病的贼匪,设圈套抓住飞贼逼着他到外县去诱来外援,最后带着大批大夫进驻疫区衣不解带地照顾危重病患。

    魏县的百姓虽然没有真的给她立起来生祠,但在他们的心里,余娘子已经成为神祗。

    甚至,她一怒之下,几乎要跟魏县的县令大老爷翻脸,也不肯居功。更是在没有惊动任何人的情况下,悄然离去,连与朝廷钦差擦肩而过也不曾露面炫耀功绩。

    这种种事迹,已经成为魏县脍炙人口的神话传说。

    “郎……”丫头眼看着钟幻沉默下去,脸色越来越沉重,不由得有些慌神,“这样不挺好么?令师妹极会做人。这魏县简直快要成了她的魏县了……”

    钟幻摇了摇头,半晌,站起身来,踱到窗前,紧紧地闭住嘴,往外看。

    他住了魏县最好的客栈的最好的房间。

    现在的他,最不缺的就是钱。

    可是,他却从来没有这样觉得自己活得如此荒谬过。

    “我是个大夫。”钟幻突然间出声,冒出了这么一句话。

    丫头眨眨眼:“啊?”

    知道你是个大夫。

    全家上下,谁不知道你是个大夫啊?

    你不是个大夫,怎么能调理好家主的宿疾,又怎么能治好那一位的旧病,成了那个哪儿的座上宾,还险些因此被扣在那里不让你离开……

    冰雪聪明的丫头一念及此,恍然大悟,忙微笑着解劝:

    “您是大夫,外头的都是病人。病人并没有分三六九等、轻重缓急的。只能是您恰好碰见了谁,便先医治谁。

    “魏县的疫情咱们听说的时候就已经爆发了。您又没避着不来,而是根本就过不来么!那些流民,也不是您一个大夫能摆布得了的啊!”

    钟幻呆立了许久,最后还是缓缓地摇了摇头:“你出去吧。”

    丫头只得退了出去。

    钟幻愣愣地看着黄昏天边的晚霞,只觉得一片茫然。

    很长一段时间以来,自己的状态都有些不对劲。

    感觉上,似乎是失去了人生目标。

    人生苦短。

    他的身份,还很,复杂。

    师父留下来的遗言,是肯定不能听、不能做的。

    但他又怎么能确定,师父除了自己之外,并没有把那些事情交代托付给旁人过呢?

    全天下都知道自己和师妹是他唯二的徒弟,且事师至孝。

    若真有朝一日,别的一个什么人,跳出来说要继承夜神医遗志,岂不是瞬间就把师妹和自己搁了进去?

    这样的事情,他本就不敢深想。

    可是一转眼,他只是为了求生,却恰恰落进了另一个对他有无限要求的地方……

    而他身上的另一重身份,还令他无法在短时间内拒绝那些要求。

    就这样来回摇摆、疲于奔命的过程中,他耗尽了心思,在从来不乐意浪费一丁点儿时间的领域中,殚精竭虑。

    渐渐的,他已经把自己当成了一个,野心家。

    而不是一个大夫。

    自己本来,只是个大夫。

    一个自幼立志治病救人,一个闻见药材就兴奋,一个看见病人就走不动路的,青年大夫。

    可现在呢?

    谁说治病不分三六九等的?

    刚才在路边他就看到了一个人,正在劳作,时不时弯下腰去痛咳,声音极度空洞。还有一个人,脸色黄得不正常,甚至连眼珠都有些泛黄。

    兴许就是一个肺病晚期,和一个黄疸患者。

    但是他连下车去给他们搭个脉的欲望冲动都没有了。

    即便他拥有超出余绽十倍的医术,可作为大夫,他已经不称职了。

    “我不是个纯粹的大夫了。比师妹,差远了。我险些,失去了初心。”

    钟幻终于做出了结论。

    “酒。”他拉开门,看着担心地站在门口的丫头和车夫,淡淡地说了一个字。

    当夜,钟幻大醉。

    车夫把他架上床,听着他口齿不清地骂着他自己:“明白个蛋!大傻子!白学了十年医科!教授一定会把你逐出师门!忘了自己是谁!早晚糊涂死!活该!”

    看着他头一歪,沉沉睡去,车夫插着腰拧起眉。

    “怎么了?”丫头一边拿热毛巾给床上的钟幻擦脸擦手,一边回头看着他奇怪地问。

    “他这是难受了。可难受的事儿,怎么这么奇怪呢?”车夫非常不理解,抱着肘,直直地看着显然听不见自己说话的俊俏后生。

    丫头嘻嘻地笑:“家主不常常感慨?说郎受尽苦楚、颠沛流离,可这一点赤子之心,从未失去,乃是世上第一等的人物。

    “他发现他那个医术上半吊子的师妹,敢担下一县百姓的性命,全心全意地尽一个医者的本分,他当然会自愧不如。

    “我们郎如今的医术,不敢说天下无双,至少世间少见吧?可他最近这一年多,隐姓埋名的,从来不敢大肆给人治病。而且,他已经渐渐习惯不给旁人看病了。所以他才难过。”

    车夫奇怪地看着那丫头:“你怎么知道?”

    丫头做完了手里的事,笑嘻嘻地直起身来,扬眉:“因为我聪明!”

    第二天早上,醒来的钟幻先给自己扎了几针醒酒,然后就令车夫备车,把魏县上上下下逛了一整圈。

    听说太医署的人即将出发去河对岸的鬼寨,钟幻皱起了眉:

    “此事若是措置不当,日后可是大患。”

    想来想去,找了车夫过来:“你走一趟吧,把他们打算怎么处置那个鬼寨的法子,给我弄一整套回来。”

    车夫一愣:“那些人不是说要用余娘子的法子?余娘子的法子,不就是您教给她的法子?您还需要看么?”

    钟幻淡淡地别开脸:“我信不过太医署。”

    从来就没有哪个大夫,肯轻易声称会使用别人的治疗方法。

    除非,是想让对方给莫测的后果背黑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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