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节目录 第16章 海·凡世之生

    陈飒来到这座海港城市已经一周了,他还从来没去过海边,但是海洋的味道无处无刻不充斥着他的生活。清晨傍晚轮船起航时的汽笛声,走街串巷时隔几步就有的海鲜饭馆和地上水沟里的臭鱼烂虾,以及空气中永远飘着的淡淡的鱼腥味,即使在远离海边的施工工地,也散不掉避不开。

    来滨海市打工是浩哥的建议,他的一个远方表叔在这儿当包工头,据说可以为他提供一份工作。于是在一个普通的二月份的清晨,他踏上了从风海市开往滨海市的火车――背着一个薄薄的铺盖卷,里边夹着几件换洗的衣服,还有一个铁质的骨灰罐,里边装着陈安业,离开家的时候他犹豫了一会儿,还是重新打开门锁,从堂屋石英钟下边的雕花木桌上把陈安业抱下来。他拥有的东西本来就不多了,把陈安业一个人留在家里,他不放心。(_

    火车上挤得像沙丁鱼罐头。为了省钱,陈飒买的是硬座车厢的票,走道上都站满了人。他把铺盖卷从背上取下来抱在怀里,不是他不想把行李放到行李架上,只是他上车的时候那个架子上早已被行李箱和蛇皮袋塞得满满当当,满到他怀疑只要车子一晃动,就会有什么低空坠物叮叮当当地砸下来――好在这种事一直都没有发生。站在他旁边的是一个肥胖的小眼睛中年男人,他硕大的屁股随着车厢的晃动而晃动,时不时蹭到陈飒的胳膊一侧,一开始他还会冲陈飒抱歉地笑笑,小眼睛眯成一条缝。后来干脆连头都不转了,只是低头自顾自看抖音视频――外放,聒噪而重复的音乐比起他的屁股带给了陈飒更大的困扰。

    陈飒默默转过头,他的对面坐着一个大学生模样的年轻女孩,此时正把手机用支架撑在他们面前的小桌子上,一边看视频一边吃泡面,她倒是没有制造噪声污染,一直戴着耳机,只是陈飒觉得要想盖过车厢里小孩子和大人的各种吵闹声以及各个不甘寂寞的手机传来的外放声,那耳机里的音量一定得相当惊人才行。女孩像是看到了什么好笑的部分,“咯咯”地笑出声。陈飒本来想提醒她边吃饭边笑容易呛着,但转念又想到跟她说估计她也听不到,于是放弃了。偏头盯着车窗外拼命后退的田地和山峦。他想起几个月前,好像也有那么一个年轻女孩子,说要跟他一起吃泡面来着,他抱紧了怀里的铺盖――被子下压着那个冷冷的骨灰罐。

    第一次一个人出远门,下车时四通八达的出站口一度让他感到迷惑和慌张,他环顾四周,最后选择跟着人最多的那个方向向外走去,不知道怎么走的时候,跟着大部队总归没错。出了火车站,他才发现滨海市并不是什么大城市,街道狭窄楼房低矮,只是因为位处交通枢纽,海运和陆运都比较发达,所以流动人口比较多而已。他掏出手机打开信息界面,浩哥几天前就把具体地址发给他了,只是也许是地点太过具体,他查了导航也没查到去那的路线。

    陈飒看到一个老大爷穿着胶皮靴拎着一袋用绿色破渔网装着的蛤蜊,正往他旁边的一家小餐馆走去,胶皮靴在流着细细污水流的地面上吱吱嘎嘎地响,他快走两步追上大爷。

    “大爷,您知道荣盛工地怎么走吗?”x 电脑端:/

    大爷叽里咕噜说了一串,陌生的海滨口音听得陈飒云里雾里,他只得打断了大爷:“不好意思啊大爷,我听不懂您在说什么,您能写下来吗?”边说边做了一个写的动作。

    大爷抬头瞪了他一眼,缓缓伸出一只皲裂的长满灰色老茧的手,指甲缝里塞满了污泥。

    陈飒苦笑,他明白了,大爷不是不会说普通话,是想问他要钱。他本以为小城市民风淳朴人们就会热情好助,现在看来,还是他太天真了,无论在大城市还是小城市,只要有利可图,谁又会轻易放过呢?

    正当他从裤兜里掏出钱准备递给大爷的时候,小餐馆里走出一个带着棕褐色皮袖套的中年男人,他冲着大爷一声大喝:“老黄!小孩子的钱你也赚!想钱想疯了吧!”

    老黄听到这中年男人的喝声,不甘心地又瞪了陈飒一眼。径直拎着渔网进了门。

    “这是老黄,专门给我家店供货的,地头蛇当惯了,你别跟他一般见识。”陈飒有点尴尬地把钱放回裤兜,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本来就不太擅长和生人打交道。

    中年男人冲他和善地笑笑:“小伙子,你是第一次来滨海市吧。”

    陈飒也冲他笑笑:“是啊。来这边打工。”

    中年男人叹了口气:“看你的年纪,也不过和我儿子差不多大,这么小就出来讨生活,真是不容易啊。”

    陈飒又笑笑:“师傅,荣盛工地怎么走?”

    “沿这条街直走,到公交站台

    那儿坐2路公交车,坐到平江路站然后下车,下车后在第一个路口左拐就到了。”

    “谢谢师傅。”

    “你不用叫我师傅。我叫余方正。你以后可以叫我余叔。有什么困难都可以来找我。”这是来自异乡人的第一份善意,陈飒眼眶一热,自从父亲去世后,他的眼泪好像变得不值钱了,他用力闭了一下眼睛,低头往前走去。来这的第一天就哭出来,未免太丢人了。

    背后余方正的声音结结实实砸在他的后背上:“记得来找我啊。方正餐馆。”

    陈飒转头用力地朝他挥挥手。

    按着余方正给他的路线,他很快找到了荣盛工地,说是荣盛工地,其实是荣盛小学。这所学校已经开工一年了,要在四月底完工,所以现在急缺人手。工地的周围围着蓝色的铁板,铁板上挂着红底黄字的横幅:质量是安全的保证。他沿着这圈铁板走了半天,终于找到了一个小门。

    几栋建筑已经初具规模,楼房被绿色纱网和钢管组合成的立方体紧紧包裹。工地上是一片忙碌的景象,却很有秩序,运沙子的工人两人一组在沙堆和脚手架之间穿梭,楼顶上有人在敲打钢筋,黄色的塔吊像是巨大的怪鸟,翅膀在他头顶缓缓飘过。陈飒找到浩哥的远房表叔老刘的时候,他正因为在室内贴瓷砖时用了太多水泥被工长训斥,这时他才明白了,老刘根本就不是什么包工头,而是一个普通的小工,向他说明来意后,老刘也露出尴尬之色,不过还是带他找到了真正的工头,好说歹说把他留了来,于是陈飒抱着新领的安全服和安全帽,跟着老刘向工地一边的一栋蓝白铁板拼接而成的两层小楼走去――那是他即将入住的地方。陈飒从前只在电视上看过这种房子,它被用于地震灾害和泥石流灾害后安置灾民,他从来没想过,这世界上还有人把这种房子作为长期居所。x :/

    踩着锈了一半的铁梯上了楼,一层房子被分割成很多小房间,走廊里挂满了安全服和廉价羽绒袄,他小心地低头穿过衣服丛林,跟着老刘来到走廊尽头的房间。房间里布置很简陋,只有一个高低双人床和一个小桌子,桌子上放着一个装满咸菜的塑料罐。

    老刘指指高低床的上层:“以后你就住这。”陈飒把铺盖卷丢到上边,右手依然紧紧抱着那个骨灰罐。

    “那是什么?咸菜吗?你跟宝贝疙瘩似的搂在怀里不松手。”

    “这是,我爸爸。”陈飒低着头不去看他的表情。害怕?震惊?不相信?无所谓了。反正无论如何,陈安业是一定要和他待在一起的。

    没想到老刘只是“哈哈哈哈哈”大笑了几声:“行,你要不介意啊,就把你爸爸放到我这床底下。”

    这下倒是陈飒有点惊讶了:“你不介意吗?”

    “这有什么。我当了这么多年工人了,什么奇怪的事没见过,白骨都挖出来过。”老刘特意强调了“这么多年”,似是在掩饰他欺骗陈飒他是包工头的尴尬。

    陈飒小心地把骨灰罐轻轻推进床底。

    “无论如何,今天的事,谢谢你了。”

    “谢我啥?工头只是答应让你先干着试试。你能不能留下来还得看你自己的本事。别愣着了,跟我上工地吧。以后,你就跟着我做小工。”

    老刘热情得揽过他的肩头向门外走去,陈飒感觉有些别扭,不动声色地挣脱了。

    工地上根本没有“磨洋工”的说法,因为薪水的结算不是按照工作时长,而是工作任务的完成量。一天推五十车沙子,扎一千根钢筋,才能领到两百块钱,还不包括期间被调去做的各种杂活,小工,说得难听点,就是工地上打杂的。

    弯腰,铲沙,装车,相同的动作重复五十遍才能装满一车沙子,陈飒感觉他的腰要被折断了。推完第十五车,他终于忍不住把小车放到一边,蹲在地上大口大口的喘息起来。

    “不能干就趁早回家,看你这细皮嫩肉的也不像是干这活儿的材料。”陈飒抬头,看到一张黝黑的布满皱纹的脸,他没和他说过话,只是听到过别的工人叫他老方。

    陈飒不理他,咬咬牙站起来抬起小车。老方也不多说什么,站在他背后叉着腰笑。

    晚上回到铁板房,陈飒已经精疲力尽了。衬衫早已湿透,干活的时候一直流汗不觉得难受,现在平静下来汗水也变冷了,像冰块一样贴在身上。

    进了门,他看到老刘正坐在那张小桌子旁,就着咸菜吃饼。看到他进来老刘招呼了他一声:“过来一起吃点。”

    陈飒说不出话,无力地冲他摆摆手,走到窗户边贴着墙根坐下。

    “这就不行了?苦日子还在后头呢。”

    “谁说我不行了。”

    陈飒又咬牙想要站起来,起身到一半却因为双腿酸软只得作罢,他也不想再辩解什么,老老实实靠着墙坐在地上休息。

    晚上躺在上铺的床上,陈飒的眼皮沉重地像上边搁着两块小石头,但却怎么也睡不着。不是因为住不惯,只是因为冷。寒冷像无数无孔不入的寄生虫,钻进他身体的每一寸空隙,这屋子只有一扇小窗子,但他却感觉四面通风,像是躺在露天的水泥地上。陈飒开始后悔自己离家时为什么不带厚被子和厚衣服,他的身体远没有他想象中那么耐寒。

    陈飒没有应声,他从来没有和爸爸之外的陌生男人挤过一床。

    “别翻了,下来和我挤挤吧。”

    “明天还得干活呢。再这么下去,你折腾一夜也睡不着。”

    他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抱着被子爬下来。

    老刘盖了两层被子,他把自己裹在薄被里,挨着他侧卧下,和他隔着两个被筒分享一层被子。

    因为疲倦,陈飒很快睡着了。半夜他迷迷糊糊感觉有人伸手往自己的被筒摸索。他困得懒得睁眼,只是推推对面那具躯体:“老刘,你干什么。”那双手没有因为他的提醒而停止动作,反而愈发肆无忌惮,开始在他腿的内侧游移,然后一步一步向上摸索……脑海中的某根弦被猛然波动,陈飒瞬间清醒了。他睁开眼睛,老刘的眼睛在黑暗中有种奇异的亮光,像是某种夜间猎食的动物的眼睛。

    他一拳砸在他的脸上,老刘吃痛,“哎呦”地叫唤了一身往墙壁那侧滚去。陈飒迅速下床,穿上外套收拾东西,然后跪在地上把骨灰罐从床底取出来,想到陈安业和这个老变态待了半个晚上,他就感觉一阵恶心。

    打开门,一阵冷风扑面而来,陈飒禁不住打了个哆嗦,老刘坐在床上压着嗓子喊他:“回来吧,外边冷,你没地方去的。”陈飒甚至都不想回头多看他一眼,用力摔上了门,把那个肮脏的空间甩在身后。

    今天晚上没有月亮,天边只有疏疏朗朗几颗星星。陈飒抱着胳膊站在走廊上,思维前所未有的清晰。他终于明白老刘那令人别扭的热情来源于哪了――这原因令他作呕。他也突然理解了为什么看到老刘带他过来工头执意不收他,为什么看到他跟老刘待在一起其他工人的脸上都露出诡异的表情。整个下午,除了老方没有一个人跟他说话,可他埋头苦干,根本就没有在意。

    那个屋子是绝不能再回去了,可现在应该怎么办呢?回风海市?他不甘心,待了半天就回去也太屈辱了,而且工钱是按月结的,就这么回去,他这半天岂不是白干了。可不回去他又能去哪呢?在外边待上一夜整个人估计都会废掉。他趴在走廊的栏杆上往下看,地面上是冰冷的沙石和水泥堆,它们不会告诉他答案。

    身后传来开门的声音,陈飒回头,看到老方从屋里走了出来:“进来吧。”

    陈飒没有动。

    “放心,我屋子里那小子上个月结钱走了,有你住的地儿。”

    陈飒转过来看着他,眼神中流出一抹犹豫。

    “不会是我白天呲儿了你几句,你不敢进来了吧。我告诉你,我可不是坏人啊。”老方见他迟迟不进来,以为他把自己当成老刘一类的人了,有些急切地解释起来。

    “那就谢谢您了。”陈飒抱着被子走进屋子,脸上因为感激而浮现出一抹红晕。

    老方的屋里开了一个小太阳电暖器,橙色的光暖融融地照亮了床铺,陈飒爬上床重新躺下,走进这屋子像是走进了春天,他整个人都暖和了起来。

    老刘从底下丢上来一床破旧但很干净的被褥。

    “盖着,你那被子太薄了。出门一趟,你家里人也不提醒着你点。”

    “我没有家里人了”

    听到这么沉重的答案,老方沉默了一会儿。半晌陈飒听到床底传来一声叹息:“也是,要不是家里困难了,这个年纪的孩子谁出来打工啊。”

    “老刘那个老东西手脚向来不老实,你年轻,长得也精神,他难免会起歪心思。以后你跟着我干吧,离他远点。”

    陈飒没有说话,比起对老刘的厌恶,他现在更觉得丢脸。又过了一会儿,他听到床底传来令人安稳的鼾声。

    他摸出手机,这才看到有一条新信息,来自小玫瑰。

    “阿飒,好好照顾自己,不要太累。”他安静地笑了,点开输入框想要回复些什么,抬眼看看屏幕上方的时间:1:33。这时候回消息,她会担心的吧。

    于是重新关掉手机放到枕头底下。一点半了,再过五个小时,天就要亮了。 记住本站网址,Www.biquxu.Com,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biquxu.com ”,就能进入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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