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节目录 第22章 祸·坠落

    陈飒正在度过他人生中最艰难的一段时期。背着那个铺盖卷来到这里的时候,他不曾奢望过什么锦衣玉食的生活,他清楚的知道自己只是来这里谋生而已,工作的辛苦以及社会的险恶他不是没有领略过,也在来这儿的路途中给自己打了充足的预防针。

    但他还是高估了自己的承受能力,生活已经把他蹉跎成一只会干活的牲口。有一天他拉了一百车沙子搬了五十袋水泥,干完活他直挺挺得躺在沙堆旁边,像具死透了的尸体。汗液、冷风、水泥地,所有这些他都感觉不到。过了一会儿,他恢复了听觉,听到老鼠吱吱咬东西的声音,但他甚至没有转头的力气――太累了,空气的密度变得无限大,他像侏罗纪公园里那只可怜的蚊子,被冻住了。

    这么多天来陈飒很少跟夏郁打电话,一来他不愿意打扰她最后的考试准备阶段,二来他不想让她听到自己疲惫不堪的声音。事实上手机他都不怎么看了,从早到晚剧烈的体力劳动,已经消耗了他对于其他事情所有的动力和热情。

    终于,又结束了一天,一天意味着他又有了两百块钱。回到那亮着灯的二层铁板房,工人们已经三三两两回来准备休息了。大多数累得倒在床上就睡,小部分聚在一起说着无聊的黄色笑话或者毫无意义的yy。

    “我跟你们说啊,等爷以后有钱了。冬天都不用被子取暖。”

    “那你还想怎么着?”

    “老子要让两个大胸妹用她们的□□给我捂脚。就那,趴在我脚上。”说着大放厥词的黑脸男人指指自己沾满污泥的脚。

    陈飒目不斜视的走过他们,一开始他觉得他们的言论粗俗且不堪入耳,可久入鲍鱼之肆,他已经习惯这些噪声了,不去理会便好。

    回到他和老方的那个房间,老方已经开了小太阳在烤火了。还好,还好还有一个能温暖他的地方,虽然这称不上是家,但陈飒早已把这里当做是他的归属地。

    “回来了?过来烤会。”

    “嗯。”

    “明天就能结这个月的钱了。你小子,还算能吃苦,居然真的留下来了。”

    陈飒笑笑,张开双手贴近光源。

    “领了钱想干嘛啊?”

    “存下来。”

    “不去吃顿好的?”

    “不去了。”

    “你家不就你一个人了吗,又没有债要还。这么着急存钱干啥。”

    “想买个摩托车。”

    “小伙子,总想着耍个酷搞个帅。到头来这些都是虚的。”陈飒低头笑笑不说话,他想起了那张灿若玫瑰的脸,笑起来仿佛能照亮黑夜融化雪山之尖。那个霸道的小姑娘无所顾忌的在寒风里对他说要一辈子和他在一起。其实,只要是你,十辈子又何妨。

    “我们就不像你们这些年轻人喽,自由自在的,想干嘛就干嘛。我们要养家,累死累活的,钱都花不到自己身上。”

    “所以会后悔结婚吗?”

    “这有什么可后悔的。无论你是小工、工长、还是工头儿,最后总要有个归宿的。有了归宿,人才能活得安稳。”

    “你有孩子了吗?”

    “有个闺女,上初三了,成绩可好了,她班主任说了,只要发挥的稳定,指定能上滨海一中。”提起孩子,老方的脸上是掩盖不住的自豪。

    “我们家那边也是,一中是最好的学校。”

    “小孩子出息了,大人干活也有劲。我就指着我闺女给我争脸了。”

    “你是个好爸爸。”

    “还行。我一年到头在工地上呆着,陪她还是太少了。她的学习啊生活啊主要都是她妈妈管。孩子她妈虽然也没怎么读过书,但脑子聪明的很,我闺女就是随了她。”说到这,老方有点不好意思地摸了一下脸,岁月像把镰刀,在他的脸上刻下深沟浅壑。

    陈飒的脸上也浮现出一丝羞涩,可能是烤了太久的火了,他的脸有点红。

    “你小子脸红啥?是不是想什么好事啊?跟你住了这么长时间,也没听你提起过你欢喜的女子。你这个年纪的男孩,不应该啊。”

    “你说什么呢。”陈飒一阵发窘,把脸别过去不看他。

    “呦,又不是小姑娘,害羞什么啊。你喜欢人家,人家喜欢你不?别回头来剃头挑子一头热啊。”

    “应该吧。”

    “你小子行啊。等回头你要结婚了,记得通知我一声,我去当你的娘家人。”

    “你说什么呢?还真把我当小姑娘了啊。”陈飒转过身来捶了他一下,老方“哈哈哈哈”地笑了。

    第二天陈飒顺利的在工头那领到了这个月的工资。因为干活卖力,六千块钱,六十张钞票,一张也不少。他郑重地把这叠粉红色的钞票放到胸前的口袋里,一摞纸币,不厚不薄,却像块刚烧好的红砖,微微炙烤着他的胸口。陈飒咧开嘴,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x www.x33xs.com m.x33xs.com

    “刚领了钱,别去工地了。今天放你半天假,工资不少你的。”工头喝了口热茶,笑呵呵地对他说,这一个月来,这个小伙子除了干自己分内的活,谁喊他过去帮忙他也不含糊,对于这种闷声做事的人,他一向很有好感。

    “谢谢工头。”

    “你在滨海人生地不熟的,有地方去吗?”

    “有个朋友。我今天过去找他。”

    “行,明天早上之前回来就行。”

    来这边一个月了,陈飒还没有去找过余方正,虽说他说的是有困难了再去找他,但陈飒深知身处异乡朋友的珍贵,若只是有求于他才肯登门,便也辜负了他这份善良。

    坐在拥挤的公交车上,陈飒一路目不斜视抱着胳膊,抱着怀里那新鲜的六千块钱,他在心里暗暗嘲笑自己的小家子气,不过几千块就害怕得跟抱着藏宝图一样,心里虽这么想,身体的动作却一刻也没有放松,一路上,他都保持着狮子一般的警惕。

    方正餐馆很好找,陈飒登上两级低矮的台阶进了门。这是他第一次走进这家饭馆。饭馆不大,但很整洁。因为是下午不是饭点儿,现在也没什么客人。几张长方形的米色小桌子贴墙靠着,桌子上摆着装着辣椒、醋和酱油的玻璃小罐,桌子周围则整整齐齐站着几个五颜六色的塑料凳子。一个皮肤黝黑身材壮实的中年女人在后厨忙活,看到有人进来连忙擦擦手从玻璃隔断后边走了出来:“要吃点什么吗?”

    陈飒笑笑:“我找余叔。”

    “老余!有人找!”中年女人走到玻璃隔断旁抬头喊了一声。陈飒这才看到那边有一个藏在墙后边的楼梯,应该是通向楼上的卧房。他突然觉得这样的生活也不错,楼上居住楼下做生意,有个能干的老婆,有个懂事的孩子――尽管他还没见过余叔口中和他年纪相仿的儿子,但他觉得这么和善热情的一家人,养出来的孩子一定是懂事的。

    “小伙子,别愣着了,坐下吧。”中年女人笑眯眯地招呼他坐下,陈飒回过神来。也许是最近和老方聊这些聊得太多了,他频繁想到结婚生孩子等问题,明明这些离他还很远。

    余方正走下来看到陈飒,小小惊讶了一下:“你怎么过来了?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

    “今天领了工资,过来看看。谢谢你当初告诉我去那儿的路线。”

    “这种小事还说它干嘛,卉卉,整两个菜,再拿两瓶啤酒。”

    “好嘞。”余叔冲女人离去的方向努努嘴:“这是你张姨,我老婆。”

    “挺好。”

    “嗨,你别看她现在年纪大了,皮肤也被海风吹糙了,脸上也长皱纹了,之前刚嫁给我的时候,那就是滨海一枝花啊。”

    “我觉得张姨现在也挺好,你们俩这样,真好。”

    “你小子还挺会说话。话回来,要不是因为我,她也不会老得这么快。这么多年来,她里里外外操持着这个小店,还给我生养了一个儿子,我这半辈子,遇到她真是三生有幸。”

    陈飒抬起头专注的听他讲话,他的身上有一股让人安心的长辈气质,所以虽然他比老方大不了几岁,但在他眼里余方正是余叔,而老方就是老方,他的一个同辈朋友。

    “对了,我儿子今年高三了。要考大学了。天天起早贪黑的,你今儿个,应该是见不到他了。”

    “余叔,我想问您一个问题。”

    “你问你问。”

    “来滨海市打工的年轻人成千上万,从你这门前经过的,怎么着一天也有几十个。你当时为什么就拦下了我呢?”

    “我觉得你和当年的我特别像。穿个黑色夹克衫,剃个板寸,还背着一个薄铺盖卷。我当时正在屋里择龙虾,我一看,嗨,这不就是我二十多年前嘛。如果说还有什么别的,就是你眼睛里有股韧劲儿,像个能成大事的人。”

    陈飒笑得眼睛眯起来。

    “你笑啥?”

    “我在想幸亏我那天早晨穿了那件黑色夹克衫,要是个什么红卫衣黄风衣的,估计就遇不着您了。”

    “这倒是,哈哈哈哈哈。”

    正笑着,张姨端着一盘蛤蜊一盘炒鱿鱼走了过来,她娴熟地摆好筷子,撒上孜然,又从冰柜里取出两瓶啤酒用起子打开。走近的时候,陈飒看到岁月在这个女人身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痕迹,她的皮肤表面凹凸不平,像是海滩边被风化的岩石,头发也已经白了一小半了,陈飒低下头,一种别扭的情绪涌上心头,他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

    “我随便炒了两个菜。小伙子你随意啊,就当在自己家。”

    “好,谢谢张姨。”陈飒很快调整了表情,礼貌地冲张姨笑笑。

    “余叔,杯子呢?”

    “大小伙子喝啤酒还用杯子?对瓶吹啊。”

    “好。”陈飒被余方正的豪爽感染了,仰头咕嘟咕嘟饮了半瓶。

    “这才对嘛。”余方正呵呵的笑了,冲他伸伸筷子:“吃菜吃菜。”

    陈飒夹起一个蛤蜊。

    “这蛤蜊今天新捞上来的。住在海边,没别的好处,就是吃海鲜方便。你尝尝看,等会儿我再你张姨给你烧个鲍鱼。”(_

    陈飒看着筷子尖那块洁白饱满的蛤蜊肉,微微地笑了:“是挺好。”

    “嘿,是不是比你老家的好吃?”

    “大概吧,我在老家也不怎么吃这个,主要是剥给别人吃。”

    “是女朋友吗?”

    “不是。是我很珍惜的一个女孩子。”

    “就是还没追到手呗,别光喝酒啊,吃点菜。”余方正看到他又开始喝起酒来,赶忙劝道。

    裤子口袋里的手机开始振动,一阵一阵像蚂蚁在腿上爬,陈飒打开手机,看到是老刘的电话,他有些厌恶的皱皱眉,自从他大半夜从老刘屋里搬出来以后,他和他几乎一句话都没说过,平时在工地上也是能避则避,这种时候,他打电话来干嘛。

    犹豫了一下,陈飒还是接起电话:“喂。”

    “喂,陈飒。你现在在哪。”老刘的语气里有种迫切的焦急。x

    “在市里,怎么了。”陈飒尽量简略的回答他,他不想告诉老刘他的具体位置。

    “老方出事了!刚刚救护车来了拉到市里的医院去了!你要是离那近就先过去看看吧!”

    声音消失了,世界变成了黑白默片,有一秒钟陈飒感觉他与周围的一切割裂开来,余方正、桌椅、啤酒、海鲜盘乃至所有的光线和声音都被吸进黑洞里,贴在他耳边的那部手机,就是那个残酷的黑洞。

    他想起了很多天前接到的那个把他送到这里的电话:“喂?是陈安业家属吗?他出事了。”那时的他,也是同样对未来满怀期待,那几句话仿佛寒冬腊月兜头一盆冰水。

    现在它们又回来了,那些不幸、事故、痛苦,又找到他了,像是他拼命往前奔跑也摆脱不了的恶魔和梦魇。他说不出话,像是穿越到了平行时空。

    “喂?人还在吗?”老刘急切的大喊震得他从耳膜到心尖一阵颤抖。

    “嗯,你说,哪家医院。”

    “人民第二医院。”

    “出什么事了。”余方正瞧着陈飒脸色不对,看他挂了电话就赶紧问了一句”

    “对不起,余叔,我的一个工友出事故了,今天我怕是不能陪你吃饭了。”

    “这种时候还说这个干嘛?赶紧去医院吧。打车去。叔给你钱。”

    “不用了叔,你忘了,我今天发工资了。”

    陈飒勉强挤出一个微笑,在这个坚强冷静得像中年人的少年身上,余方正第一次看到了属于他这个年纪的人的一点迷茫和害怕。余方正看着他沉默离去的背影,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

    “老余,鲍鱼还烧不烧了?”不明就里的张如卉从玻璃隔断后探出脑袋。

    “不用了。”余方正仰头把剩下的啤酒喝完,收碟子的时候,却发现那只放蛤蜊的盘子下老老实实躺着一张对折的很整齐的粉红色钞票。

    余方正看着陈飒消失的那个路口,苦笑着叹气:“这孩子啊……”

    上了出租车,陈飒面无表情的递给那个正上下打量他小出租车司机一张一百元:“去人民第二医院,走最快的路线。不打表,不用找。如果我发现你敢绕路骗我,我一定打得你妈都不认识。”出租车司机被他言语里的冷冽激灵了一下,他隔着铁窗隔断接过那张钞票,迅速踩油门离开。

    “好好好,一定走最快的那条路,有事好好商量。”

    到了医院陈飒直奔急诊部:“你好,请问有没有受伤的工人刚刚被送过来,他现在情况怎么样了?”

    “是荣盛工地那个吗?”

    “是。”

    “在四楼的手术室,那边有电梯。”

    门诊部的小姐姐看他风尘仆仆满眼焦灼,直接向他指指电梯口。

    “谢谢。”

    电梯上升的过程中,失重感像野兽一样压迫着他的心脏,恐惧如影随形。

    老方,会死吗?

    出了电梯,左边直接就是手术室,没有想象中医生护士从手术室的门里来来回回进出的情景。手术室白色的玻璃门紧紧闭着,冰冷的蓝光把门下的一小块瓷砖地照亮。走廊上没有一个人,空气里没有一点声响。陈飒走过去慢慢坐在那排为病人提供的蓝色塑料椅子上,拉起卫衣的帽子,眼下没有任何噪声需要隔绝,但是带着帽子让他感到安全。

    “叮咚――”电梯门再次开了,来的不是工地上的其他工友,也不是老方的家属,而是刚刚在楼下缴完手术费的工头儿。工头儿看到陈飒已经来了,简单的向他点点头,他的脸色也不太好看,只不过陈飒是担心老方的安全,工头儿是心疼刚交的钱,如果老方这次死了的话,他还要再赔上一大笔――真是无妄之灾。

    又过了一会儿,老方的老婆孩子和工地上其他和老方要好的工人几乎同时到达了。工人们穿着安全服,衣服上还带着工地特有的沙子水泥。

    座椅显然是不够了,他们索性直接贴墙坐在冷冰冰的瓷砖地上,谁也不说话,十几只眼睛都紧紧盯着手术室的那盏蓝灯――等到那盏灯灭了,老方就能出来了,只不过不知道出来的是活人还是尸体。

    老方的老婆和女儿来了后,工头起身把座位让给她们,她们也不推辞,现在这个土生土长的滨海女人头脑还是懵的,她顾不上这些无关紧要的小礼小节。

    打破这份葬礼一样的死寂的,是老方女儿轻轻的啜泣声:“妈妈,你说爸爸会死吗?”

    “闭嘴!你爸不会有事的。”女人厉声喝止了她,她的嘴唇上起了一层白皮,此刻那些白皮正被她用上排牙齿死死咬着,她有着滨海市大多数女人一样黝黑的皮肤,一双混浊玻璃珠一样的眼睛含着泪。

    陈飒抬起头看着这对沉浸在巨大的担忧和害怕中的母女,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这种时候,任何的安慰都无济于事。他在心里卑微的祈求:“老方,你一定要好好的活下来。神啊,求求您听到我的愿望。不要让我再经历一次那样的场景了,蒙着白色裹尸布的担架床,我已经看够了也受够了。”

    初中的时候陈飒的同桌在本子上抄了一句话:“有时候,机场比婚礼见证了更多真诚的接吻,医院比教堂听到了更多真挚的祷告。”那时的他嗤笑了一声,只觉得这是无病呻吟,却没有想到,某一天他真正体会到句子背后的浓烈情感时,是这般锥心的痛。 记住本站网址,Www.biquxu.Com,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biquxu.com ”,就能进入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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