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节目录 第50章 探·命之所存

    黎之滔今天要见一个很重要的人。他提前在网上买好了西装,就是为了这次正式的会面。他没有去实体店买,并不是那里更贵一点,而是他害怕自己试衣服时不经意抖落出青涩和无知来。他忍受不了那种带着尴尬和调侃的场面,从他小时候起。

    站在那栋长满玻璃鳞片的办公大楼前,他对着深色玻璃的反光面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着。灰蓝色的西装上一尘不染,领带也算打得像模像样,但他还是控制不住的紧张,甚至疑心过路的每个人都从他脸上的紧张里窥探出了他的秘密。他的担心是徒劳的,北京的每个人为了自己那点对这座城市来说微不足道的工作已经苟延残喘疲于奔命。

    犹豫了一会他推开玻璃旋转门走进了一楼大厅,他要找的那个人在这栋CBD大楼的二十一层,为了今天他已经等待了八年,今天,所有的问题都将获得答案。

    上午九点,明亮的日光从玻璃里透过来,在瓷砖地上铺撒下均匀的光。选择这个时候过来也是他刻意安排好的计划之一,这是绝大多数公司上班的时刻,人流量最大的时候,混在匆匆的人群中让他感到安全。他低下头,光洁蹭亮的瓷砖地清晰地映出他的影子,他的背后是万千光线,带着一整座城市蓬勃的欲望和一天之计在于晨的惊喜无声地击打在他的后背上,他感受到了微微的灼热感。他的面前,却是因为身体的阻隔,而像暗藏山谷深处的秘密一样的影子,深刻而阴暗,边缘有小小的光点在不甘心的跳动。有亮面,就一定有暗面,这是他在高中的兴趣社团学到的一点浅薄的绘画知识。就像因为那一点不甘心而努力活着的人们一样,把自己光鲜亮丽的一面像玻璃幕墙一样满足的展现在外面,心灵深处那个恐慌疲惫的小孩则瑟缩在大楼背面的阴影里休息。

    现在他正沿着阴影走向电梯,好像是一个不太美妙的隐喻。黎之滔皱了皱眉头,从口袋里摸出手机,习惯性的打开微博,却发现因为某顶级流量公布恋情,微博全线崩溃,只留下了转着小时钟的空白界面。黎之滔有点尴尬地把手机放回口袋,突然又感觉双手无处安放,只得把手也塞进裤兜。可是穿西装插兜是不是有点怪怪的?就像英国老管家突然要扮迪克牛仔一样。他有点促狭地环顾四周,发现周围都是穿着轻便服装拎着星巴克健步如飞的上班族,他们比他年长得多的脸上写满了匆忙和不在意,仿佛目光所及的一切都是不会动的背景,高跟鞋在瓷砖上“哐哐”地留下一串脆响。原来根本没人注意他。他低头苦笑,为自己的自作多情感到微微的气恼。他又转头小心打量了他们几眼,大家都穿着随意,好像自己有点用力过猛了,黎之滔走进了电梯间,感觉自己像个初出茅庐来应聘的毕业生。他按下楼层,电梯门在他眼前缓缓合上,面前这副快速有序的场景渐渐被挤成了一条缝,一只手横空出现在这条缝里,一个同样穿西装打领带的年轻人扒开电梯走了进来,满头满脸的汗,看来还是有比自己更不从容的人嘛,黎之滔露出了淡淡的笑容。那个年轻人看了看那个已经亮起来的“21”,有些狐疑的打量了他一眼:“你也是来应聘的?什么岗位?”

    黎之滔:“……”

    好像是为了和这里快得像陀螺一样的工作节奏配合,这里的电梯格外快,几秒钟后,眼前豁然开朗,一个小小的新世界落进他的眼睛里。敞的落地窗前是□□个用木板隔开的办公隔间,坐在这些小隔间里的人刚刚打开电脑,准备开始一天的工作,一个穿着粉色T恤的年轻女孩子抱着一摞文件夹朝另一侧走廊里的办公室走去,淡淡的咖啡香气飘进他的鼻腔,他有点怀疑那摞文件被泼了咖啡,循着香气他走出电梯向左扫视了一眼,一个面色倦怠的漂亮女孩子正握着纸杯用咖啡机按压出咖啡。觉察到他的目光,那个女孩有点戒备得看了他一眼,背过身去挡住了那杯咖啡。“啊,我又不是来跟你抢饭碗的。”黎之滔有点无奈地腹诽,他想起此行的真正目的,收敛了神色朝前台走去,那个和他一起上来的年轻人已经趴在那跟前台小姐姐聊天了。真是自来熟啊,和陌生人随意开启话题什么,这种本领他永远也学不会。

    “啊姐姐我是来应聘法律助理职位的,对对对,就是那个华东政法大学毕业的聂霜尔。”

    “因为我是霜降时分出生的,所以是霜,尔。姐姐你要记住哦,很多人会误以为我是和姓一样的双,耳。不是那个样子的哦。”

    好像也没人问你这个吧,搞得跟自己一定能在这工作似的,黎之滔再次腹诽。

    “什么?姐姐你是华东师范大学毕业的,那我们真是有缘分呢,虽然不在一个地方,但我们都是华东系的分支不是嘛。”

    对于他刻意的献媚和讨好,化着精致职业妆的女孩子只是礼貌地笑笑。聂霜尔自讨没趣,适时结束了话题:“那你们所长什么时候有空面试我。”“我给您打电话确认一下,请您到那边会客室等待一下。”“不用了不用了,我就在这等就好。”聂霜尔连忙摆摆手。无聊的寒暄终于结束,前台小姐姐把目光不轻不重地投到黎之滔的身上:“你呢?也是来应聘法律助理的吗?”黎之滔平静地看着她,露出一个浅淡的笑容:“不是,我是夏世萍的儿子,你跟胡之魁说一下。他知道我的。”女孩有点困惑的看了她一眼,但常年的办公室经验让她懂得不要多嘴,她熟练地拨通了那个办公室的电话:“胡律师,现在这边有两个人要见你。一个是提前安排好的面试,华东政法的聂霜尔,还有一个……是夏世萍的儿子。”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女孩子的脸上浮现出紧张的神色。

    “让黎之滔进来。”声音不大,但刚好刺到他的耳膜里――果然,你是知道我的。

    “黎之滔?哪个黎之滔?”女生有点迷惘地皱起眉头,抬头撞到他的笑容才恍然大悟。x 电脑端:/

    “好的好的,我这就让他进去。”

    挂上电话她再次展现出礼貌的微笑:“胡律师让您先进去,他的工作室在走廊尽头那一间。”黎之滔点点头朝她指的那个方向走去。背后传来年轻男生不满的抱怨:“喂,明明是我先来的,为什么让他先进去。”

    “没办法,胡律师就是这么说的。”

    “喂。”黎之滔转过头,看到前台小姐姐狡黠的冲聂霜尔耸耸肩。他轻轻地笑了出来,再次撞上他的笑容,女生默默的红了脸。

    是个好看的男孩子呢,不知道有没有机会共事,她这么想。

    他轻轻敲敲工作室的玻璃门。

    “进来。”

    男生走了进去,工作室很大,但是偌大的空间里只放了一张大办公桌和一排玻璃柜,显得有点空旷,胡之魁坐在那白色的大办公桌后边,若有所思的看着桌子一侧的一盆多肉植物,仿佛没有注意到黎之滔的靠近。黎之滔一步一步踩着米色的地毯走向他,温柔的地毯消化了一部分脚步声,他感觉自己像猫一样在踩着自己心跳的鼓点。

    最后,他在他的桌子前站定,第一件事居然是看了看他摞在桌子另一侧的文件夹――没有咖啡渍,他默默松了口气,确认这些无关紧要的小事让他感到安然。他把注意力从文件夹上收回来,平静的看着胡之魁那张普普通通的国子脸,试图从上边找出一点和自己相似的地方――他们都说,你是我爸爸。是你吗?

    面对黎之滔肆无忌惮的打量,胡之魁依然没有别过头。直到沉默到了一种让人尴尬的时长,他轻轻转了转无名指上的结婚戒指,赶在黎之滔之前开了口:“我们去外边聊聊吧。”

    黎之滔顺着他视线看向落地窗的外边,这才注意到玻璃窗外还有一个小小的露台,露台上摆着一个小圆桌和两把藤条编织而成的椅子,阳光肆无忌惮的洒落下来。“是不是太过闲适了?”黎之滔微微皱了皱眉,没有把这话说出来。不动声色地跟着他。开门之前,他自然的在门口的咖啡机上打了两杯咖啡,两只手都捏着陶瓷杯子的杯柄,他有点抱歉地冲他笑笑,黎之滔拉开了门,率先走了出去。

    胡之魁把一杯咖啡放到他面前的桌子上,然后以一种舒服的姿态握着咖啡杯半躺在藤条椅上。黎之滔没有动面前那杯咖啡,不动声色的挺直了背。

    胡之魁的声音有点懒洋洋的:“我当初选择这个地方作为我的工作室,就是看中了这个露台,坐在这儿,像是坐在海洋中间的一块岛屿上。这四周都是CBD大楼,里面挤满了为了北京抛头颅撒热血的年轻人,但是我不用啊,我已经在北京扎下了根,拥有了自己的这么一个小岛。”胡之魁的语气里有隐隐的得意,黎之滔想要说些什么,被他兴奋的声音打断了。

    “喏,你看,那边就是新浪微博的总部,他们因为一个小明星把微博整瘫痪了的事,正忙的跟狗似的呢。”胡之魁有点夸张的大笑起来,黎之滔皱了皱眉,没有往回看。这个人真的是自己的爸爸吗?他开始怀疑。

    胡之魁不管他想不想听,开始滔滔不绝的讲起自己的故事。“我啊,刚来北京的时候身上只有一百块钱,连在这儿最破的酒店住一晚都不够,最后你猜怎么着?我在地坛公园的长椅上凑合了一晚,早晨被大爷的晨练声惊醒的时候,感觉胳膊腿没有一个是自己的呢。”

    “我仗着自己是政法大学毕业的高材生,噢对了,现在已经不流行这么说了,叫优秀应届生,只往那些大律所投简历。我没想到北京的高材生比我家乡的稻子还多,一茬一茬割也割不完,有的是有门路心思活泛的。那些本地的大学生还没毕业就托了关系来这些律所实习,哪还轮的到我啊。”

    “我在地坛睡了几天,晨练的大爷大妈都认得我了。第四天的时候,我身上一分钱也没有了。几天没洗澡也臭的不行,就是在这个时候,我遇到了夏律师。就是你的妈妈。”

    “所以你们就相爱了?”黎之滔忍不住插嘴。

    “她这么跟你说的?”胡之魁有点复杂的看了他一眼。

    “没有,我猜的。她从来没有和我提起过你。”

    “噢。”胡之魁的神色恢复了正常。“后来事情的进展就很顺利了。你妈妈引荐我去了她的律所当助理,很快我成为了能独当一面的律师,再后来,因为一些原因我离开了她的律所,来到了这,无知无觉,二十年过去了。时间过得真快啊,我们都老了。”胡之魁喝了一口咖啡,他很聪明,隐去了故事里所有的感情线,只是平铺直叙故事本身罢了。

    “我想知道,你爱过她吗?”黎之滔眼神锐利的盯着他,他不想再跟这个老男人绕弯子了,穷小子逆袭的励志故事,他没兴趣听。刚进办公室他就注意到了胡之魁左手的戒指,他已经结婚了,或许还有了自己的孩子。不过无所谓,只要黎之滔爱过夏世萍,那他就不是一时欲望的产物,这对他来说很重要。

    “你以为我是你的生父对吗?”胡之魁放下了咖啡杯,用一种讽刺而带着一点悲凉的眼神审视着他。

    “你不是?”黎之滔用力地盯着他,企图从这张身经百战的脸上找出一点撒谎的痕迹。他不是没想过他会抵赖,对一个已经有家庭的人来说,婚前和旧情人生的孩子确实不那么光明正大。胡之魁比他更加老练,他们对峙了半天,终究是黎之滔败下阵来,他老老实实收回了目光,为了掩饰尴尬,第一次举起面前的咖啡杯来,咖啡已经不烫了,而且没加糖,尝起来更加苦涩。

    胡之魁无所谓似的耸耸肩,好像赢了这场无声的战争也没什么值得高兴的――在他的世界里,有声的战争更多,而且更残酷。他只是有点担心刚刚会显得不那么慈爱,不那么像个长辈,毕竟,对方只是一个十九岁的孩子,而且是她的孩子,夏世萍的孩子。

    胡之魁恢复了刚刚舒服的半躺姿势,太阳越升越高,阳光也越来越尖锐了,他眯起眼睛,想着以后得给这儿装个遮阳的罩子。

    “我遇见她的那一天,是我们生命中都不那么开心的一天。”胡之魁又抿了一口咖啡,继续开始讲他过去的故事,黎之滔放下杯子认真得看着他,他明白,他要开始说最关键的部分了。

    “那天早晨,我刚刚去附近的商场吃了点免费试吃的东西,喝了点大厅里的纯净水。回来准备思考去留的时候,看到了你的妈妈,她坐在我的那个长椅上,噢,在那个椅子上待了四天,我默认那是我的椅子了。”讲到过去这些有点不堪的往事,胡之魁的脸上没有丝毫的促狭和尴尬,站在现在回看过去那点困窘,总是可以云淡风轻的,当然,前提是你现在得足够风光无限。

    “我看到有人占了我的位置,有点不太高兴。不过我也没什么办法,那是公共区域嘛。于是我在椅子的另一边坐下。坐在她旁边我才发现,她在哭。我不理解,一个穿着高级职业套装的北京城的女人,有什么好流泪的呢?当时的我满脑子都是工作和事业,后来才明白,生活中比工作残酷的事,太多了。”

    “出于东道主的礼貌,我问她怎么了。人在悲伤的时候,是很需要一个宣泄口的,即使旁边这个人是个蓬头垢面的无业游民,她也会忍不住把心事一股脑的倒出来。”胡之魁再次放下了咖啡杯,他把胳膊肘撑在膝盖上扶着脸,眼神飘忽地看着远处的新浪大楼。

    “她告诉我,她爱上了不该爱的人。还有了你。”

    “不该爱的人?有妇之夫吗?”

    “我一开始也这么以为,但事实远比那更加残忍和黑暗,她讲了一个挑战我当时三观和底线的故事。你比我那时更年少,它会吓到你的。”

    “她爱的人,爱她吗?”黎之滔没有追问什么,而是再次揪住了那个问题,他对于自己存在的理由有种偏执。

    胡之魁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在意夏世萍的爱是否得到了回应,那是那么多年的事了,即使有过也被岁月冲刷得干干净净。他皱着眉头想了想,还是决定告诉他真相:“不爱,你只是她苦心经营的一个意外罢了。”终于,还是这样吗?作为意外出生,又作为爸爸,不,吕庆裕的耻辱活着。他想给自己的出生找到一个洁净美好的理由,终究还是失败了。他早该料到的。黎之滔露出一个有点悲凉却释然的微笑,右手却不自觉地捏紧。

    “你能告诉我,他是谁吗?我的爸爸。”

    “其实,你应该姓夏。”

    “是因为这场爱情始终只是一个人的事吗?”黎之滔有点讽刺的笑笑,对上胡之魁灼灼的目光,心脏却瞬时落入了海底。

    “你的爸爸,其实一直在你身边。”

    无数童年的现在的记忆开始交叠出那个令人恐惧的真相。

    “滔滔要不要一起去玩啊?”是那个人慈爱的摸着自己的头说出的话。(_

    “都是我作的孽啊。”是奶奶压在嗓子里的绝望的哭泣。

    半个月前他和夏世学和夏世萍一起回老家,安置外婆的骨灰。

    “这么多年,你还恨我吗?”

    “我从来没有恨过你,你一直是我姐姐。”

    “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

    “那只是个意外罢了。我说了,你是我的姐姐,尽管没有血缘的束缚,它也依旧牢不可破。如果你是指你骗我这件事,我在夏郁出生的时候,我就已经原谅你了。”

    “可是滔滔……”

    “我很高兴滔滔长得像你。”然后是男人离开的脚步声和夏世萍低低的哭泣声。黎之滔皱着眉头悄悄离开了门口,回到了童年时那片让他身心安宁的树林。他爬上了那棵老树,很幸运,这么多年后它依旧没被砍伐,并且枝干日益粗壮。又是夏天了,看着八年后依然灿烂无比的麦田,他陷入了迷惘,刚刚那段没头没尾的对话听得他云里雾里。好像跟自己无关,又好像全都围绕着自己。“我很高兴滔滔长得像你。”什么意思?我应该长得像谁呢?从小到大他旁敲侧击问了夏世萍很多遍,她都对自己的身世避而不谈,只是一味的重复“他姓黎”。第一次,他决心亲手找到真相。

    他从那个小村庄找到风海市,又找到自己已经离开了一年的北京,每个跟这件事有过短暂接触的人都若有若无向他透露出胡之魁就是他爸爸的信号,他以为自己兜兜转转多年终于接近了真相,却不知真相一直在原点,在那个承载了他童年无数爱与恨、欢乐与不堪的小村庄。上帝早已给他指明了万事万物的起源之路,只不过那条路在他的背后,而且太过诡异离奇,他从来不曾转身。

    夏世学,我的舅舅,我的爸爸。

    黎之滔把下嘴唇用力咬出了血。他一言不发的站起身离开,背后是胡之魁疲倦的声音:“其实我多希望你是我的孩子,我等了她那么多年,她宁愿和一个窝囊的脾气暴躁的男人结婚也不愿意嫁给我。我回答你那个问题,我爱过她,只是不是所有的爱都会有结局。”

    黎之滔没有回头,他离去的背影格外缓慢和沉重,仿佛这片商业区所有的大楼都压在了他的肩膀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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