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节目录 第 75 章 入学

    尽管不是第一次来府学,不过上回“入泮”只是走了个过场,为防仪式出错,谢拾全程跟在张知府身后亦步亦趋,直到今日正式入学才有心思好好打量这座学宫。

    府学学宫与府衙只隔两条街,都占据着府城最好的地段,说是寸土寸金也不为过。

    学宫占地数亩,坐北向南,跨入花岗岩石雕琢的棂星门,过泮水拱桥后一路直行,便是中路的大成殿、崇圣殿,与尊经阁;东西两路又分置有儒学署、明伦堂、光霁堂、节孝寺、训导署、射圃等诸多殿阁。

    有别于初次入学宫的陌生,再次入府学的谢拾想到今后数载都将在此度过,四下逡巡的目光都亲切了几分,脚步亦是轻快。

    泮水如一汪翡翠所凝的残月,在晨曦中泛起粼粼的碧光,几尾红鲤鱼甩着尾巴欢快游走,将桥上走过的少年身影搅得稀碎。

    过泮桥后右拐,他熟门熟路地跨过一道小门,便看见一座古朴庄严的殿宇,上有牌匾书《明伦堂》三个大字,下有石碑立于殿前,赫然刻着“文武官员至此下马”——这正是不久前新晋生员们拜会江提学的地方,也将是他们未来上课学习之所。

    不多时,宽敞的明伦堂中陆陆续续填满了大半,凭谢拾的目力一眼扫去,在座生员不下百人,熟识的生员早已熟络地打起招呼,惟有连同谢拾在内的十二名新晋生员初来乍到,身上犹带着格格不入的局促。

    一名看上去便性子孤僻不善交际的学子,竟是拿着书袋站在过道之间,左右张望,不知如何是好,面上不觉露出惶惑。

    谢拾见状,在脑海中搜刮出这位同案生的姓名,索性冲人招手道:“我旁边还空着,张兄不介意便到这边来坐罢。”

    那张姓生员明显松了一口气,谢拾这位出尽风头的小三元他自是认得的,连忙拿着书袋到谢拾身旁坐下,认真道了一声谢。

    二人入座闲话几句,谢拾倒也从对方口中听到一些此前不知的消息。这时,一道声音骤然响起:“肃静,堂上禁止喧哗!”

    这声音并不十分高亢洪亮,却自有一股镇定人心的力量,周围的喧嚣迅速淡去,谢拾听见不少生员发出惊呼:“府教来了!”

    所谓府教,即府学教授,从九品,属于官职之中的末流,却是府学教职最高者,每所府学仅有一人。而府学教授之下,设有四名训导,才是不入流的官职。

    放在从前,别说进士,便是举人都不稀罕到府学担任教职,顶多只有国子监贡生选择“下放”。

    而贡生亦是秀才功名,由他们教导同为秀才的府学生员,教学质量实在堪忧。尽管世宗以来,朝廷规定进士方可担任府教,可地方府教一职上依旧常年稀缺。如非万不得已,少有进士愿意充任。

    从方才一众生员的议论间,谢拾得知新任的戴府教竟是一位致仕的老翰林,已是大吃一惊,听闻府教到来,连忙好奇看去。

    只见这位戴府教年逾花甲,两鬓斑白,留着山羊须,面目清癯,一双犀利的眼睛四下扫

    射,看着便是个很有精神的老头。()

    四下寂静,戴府教轻咳两声,捋了捋他的山羊须,慢悠悠向诸生宣读府学规矩。除却其他琐碎的,主要规矩只有三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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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禁止酗酒、赌博,出入妓馆。

    二、不得未经请假擅自离开学宫。

    三、一应考试,不得钻营舞弊。

    不知是否年纪大了,还是故意而为之,戴府教慢悠悠一通宣读下来,直令众人昏昏欲睡。好不容易听他说完了,诸生终于舒过一口气,一道晴天霹雳便直直砸下来。

    连谢拾意识深处同样昏昏欲睡的胖狸猫都猛地抬起头:

    [开学就考试,人干事?]

    谢拾环顾堂中诸生面色,只见老生皆是满脸错愕,显然从前府学并没有这个规矩,不过却也无人敢当面对戴府教提出异议。

    不远处,便有生员懊恼地抱住头:“一月不曾见书卷,试到临头大脑空,苦也!”

    谢拾差点笑出声来。

    可见无论古今、现实还是梦境,假期放松乃学生本性,开学突袭是为师长惯例。

    戴府教不讲武德的“突袭”令堂下生员百态毕现,抱头哀嚎者有之,淡定自若者亦有之,还有不少生员摆出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姿态,明显已经对学业成绩不抱希冀。

    戴府教毫不含糊,开学就给诸生端上两道四书题,难度比院试试题更胜一筹,其中一题甚至是十分考人心态的截搭题——即从书上两句话中各截出几个字合成一题。许多考生能想明白考题就不错了。

    那些假期玩忘了形、完全不曾温书的生员已是坐在案前两眼冒星星,满脸只写着:我是谁?我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

    考题上的每一个字都认得他们,偏偏他们却不认得这奇奇怪怪的截搭题都是什么。

    谢拾对四书五经堪称倒背如流,尽管此前从未见过截搭题,不过还是凭借大脑CPU的高速运转成功从书海中翻出了原句。既然如此,接下来破题承题自是一气呵成。

    考试结束时已近黄昏,戴府教总算没再继续折腾他们,生员们顶着咕咕叫的肚子迅速退场。谢拾原本还打算在第一天逛遍整座府学,累了大半天也没了这份心思。

    随大流到饭堂用过饭,他就回了府学分配的学舍。府学生员并非人人住读,亦有离家近的生员选择走读。作为院试第一,谢拾在住宿方面倒是享受到了难得的优待,被安排在一处四人共居的小院子。

    另外三名舍友看起来都不难相处,只短暂相处半日,谢拾便在心底勾勒出大概印象:独来独往、闷头苦读的顾怀璋;交游广阔、为人热情的姚九成;而最后一位巧之又巧正是谢拾才在明伦堂闲谈几句的同案生员,性情内敛稳重的张宥。

    年龄最小的张宥都有十四岁,最大的姚九成已有十七。年仅十岁、身量不足的谢拾在他们眼中俨然还是个孩子,非但没有丝毫嫉妒,反而在谢拾安置行囊时主动凑到他跟前帮忙,替他减轻了不少工作量。

    第二日,又是

    ()    姚九成这个“老生员”主动招呼两人一起去上课。()

    路上他还摇着头吐槽道:“还好你们来了。以前咱们同舍的四个,一个去岁中了举,另一个成亲后搬了出去,只剩我和顾怀璋这只闷葫芦,一天都说不了两句话……整整一年,整整一年啊,整整一年我都不知是如何过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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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满脸都写着“终于得救了”的表情,令谢拾二人不禁失笑。性子内向的张宥都不禁发问:“顾兄竟是寡言如此?”一天与同舍生说不到两句话,比他离谱多了。

    “人家瞧不上我这商户子罢了。”

    姚九成撇了撇嘴,余光留意着两人的表情,却见两人只是惊讶,并无其他反应,他心下一定,脸上的笑容又真挚许多。

    张宥不爱在背后说人坏话,也不愿将人往坏处想,便出言宽慰道:“未必如此。兴许是顾兄一心学业,无暇他顾罢了。”

    谢拾却想起王临,他颇为怀念道:“我昔年启蒙时,便有一位商户之家的师兄。王师兄素来勤勉,诸位师兄里我最佩服的便是他,想来再过几年他也该入府学了。”

    到了明伦堂,却见殿外诸多生员挤作一团,吵吵嚷嚷,颇类科举放榜之状,经验丰富的姚九成远远看见此景,便拉着两人过去:“排名出了,咱们也去看看。”

    谢拾很快便找到了自己的名字。

    “——第二十一名?!”

    此时此刻,得知谢拾名次的众多生员已是石化当场,谢拾本人何尝不是如此?

    ——居然才二十一名?这是他读书以来成绩最差的一次!

    尽管早已知晓府学“藏龙卧虎”,以他的年龄和学识积累很难一来就力压众人,谢拾依旧失望不已,小脸垮掉。

    殊不知其他人的震惊不比他轻。

    “初入府学就得了二十一名……”姚九成甚至顾不得为自己的成绩而高兴,眼睛瞪如铜铃,满脸不可思议,“岂有此理?”

    须知地方府学有廪生与增生名额各四十,附学生不计,一届又一届院试积累下来,生员何止数百?尽管其中不少人都已经放弃了继续向上攀登的机会,干脆在秀才功名上躺平,亦有许多人不甘就此放弃。毕竟他们每一个都是各州各县的精英人才,二十一名这个名次看似不高,实则惊人。

    而更惊人的是,这居然是一个年仅十岁的“后学末进”入学第一日考出来的成绩——总不能说被他压在下头的大批生员,过去这几年都在府学里吃干饭混日子罢?

    姚九成可谓一言道出众人心声:

    “——岂有此理?!!”

    “是啊,岂有此理?”沉浸在失望中的谢拾回过神,便听见姚九成的后半句话,他情不自禁跟着用力点头,目光灼灼盯在榜单上,满眼都是“竟然只考了二十一名”,看上去恨不得重考一次的模样。

    倘若他再大几岁,旁人定要以为是明着谦虚实则炫耀。可面对这张明晃晃比众人还青涩好几岁的小脸,感受到谢拾眼神和语气中毫无做作的坦荡,众人不禁沉默了。

    谢拾目光依次上移,认认真真将排在他上面的名字都记在了心中,最后定格在榜首的“顾怀璋”。这可着实令他吃了一惊,万万没想到同舍生中竟然也藏龙卧虎。

    他发自肺腑地感叹道:“……不愧是府学,果然人杰地灵!”

    周围投向他的目光顿时变得分外复杂。一时间搞不懂他究竟是在夸人还是自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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