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节目录 第 106 章 作保

    与一心逃学的龙凤胎斗智斗勇不过是谢拾日常生活的插曲之一,身为兄长的他,尽管时不时头痛于弟弟妹妹带来的烦恼,更多时候享受到的却是逗弄小朋友的快乐。

    此外,练字、读书、钓鱼,上白云观与玄真老道共探造化之道,闲暇时手谈一局……谢拾归家的日子平淡而又多彩。

    昔日五柳先生“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心境,他竟是难得体会到一二。

    不过,五柳先生过的是“不为五斗米折腰”、心灵保持超脱的隐逸生活;而谢拾过的却是每月领六斗米、吃公家饭,通过谋取功名利禄获得世俗圆满的“庸俗”人生。

    太安二年的第一个月便在平淡而悠闲的时光中波澜不惊地度过,离府学开学只剩半个月,照惯例,谢拾正打算提前出发前往府城,突然登门的客人打破了他的计划。

    这一日,曾与他一同拜在徐夫子门下的王临、方朋、吴跃三位师兄,竟联袂而来。

    自谢拾考入府学,徐守文前往青崖书院,其余四人另投良师,师兄弟几人的交集便不复从前密切,只是偶有书信往来而已。

    已经考上童生赵自新还好,王临三人甚至连童生都不算,与之交好的读书人几乎都在同一层次。

    曾经谢拾放假在家,受他们邀请参加文会,顺带结识其朋友圈子,其中连童生都寥寥无几,谢拾一介生员混在其中简直格格不入——倒不是他看不起旁人,而是旁人在他面前颇为拘束,谢拾在场中坐着就令他们难以保持平常心。

    这等尴尬之事只发生过一次,谢拾便与几位师兄达成了默契,不再与他们的朋友圈强融。顶多师兄弟几人有空时私下小聚一回而已。不过几人正是一心奋斗博功名的年纪,加之各自家境不同,读书之余亦有不少需要操心之事,难得有恰好相聚的闲暇时光。

    是以,距上次与王临几人见面,也有近一年了。三人的突然到来令谢拾颇为惊喜。

    惊喜过后,疑惑便涌上心头。

    王临率先开口,道出来意:“是这样的,童试在即,我们想请知归你出面作保。”

    谢拾大为纳罕:“你们如何知道我已是廪生?”他好像还没来得及告诉他们罢?

    “去年你不是打了包票吗?”方朋的口吻理所当然,“你可是言之凿凿今年岁试定能升为廪生,咱们还能不相信你吗?”

    他似乎比谢拾本人还要相信他的能力。而王临与吴跃亦露出“正是如此”的表情。

    小师弟从入学起就带给他们太多的震撼,后来更是一路考入府学拿下小三元,几人都无比相信他的学习天赋与努力程度。

    去岁师兄弟几人小聚时,得知谢拾初入府学便进步飞速,在府学诸生中名列前茅,他们更是毫不怀疑谢拾能实现其豪言壮语。

    ……不就是一年后拿下廪生名额吗?旁人或许是天方夜谭,小师弟却是实事求是!

    而今谢拾的反应也证明了他们没想错,三人心中五味杂陈,却也由

    衷替他高兴。恭喜过后,三人又提起了此行的目的,即将到来的童试中,希望谢拾能替他们保结。

    谢拾倒没有不情愿,哪怕这可能耽误他回归府学的时间,不过每次童试都有许多廪生如此,在这方面训导们早已接受良好。

    难得几位师兄如此信任,谢拾也对替人做保之事颇感新鲜,便一口答应下来。

    只是,他有些好奇:“……难道私塾里的先生不曾替几位师兄安排好保结之事?”

    一般而已,私塾先生若是廪生,替学生作保是顺理成章之事;即便不然,也会如当初徐夫子一般,替学生找好作保的廪生。

    何以王临几人至今还未报名?

    不久前才得知某些德行低劣的廪生“高价索要保结银”的操作,谢拾难免怀疑几位师兄也遭遇类似之事,无可奈何之下,才将未必已成廪生的他视为“救命稻草”。

    听他发问,吴跃重重叹了一口气,这一口气叹得谢拾心弦一紧:“唉,先生他……先生他突染风寒,非卧床休养数月不可。既然如此,自是无法替我们作保了。”

    私塾先生病得突然,本以为吃几副药就能好,不耽误童试报名,谁知病情加重,原先的打算就落了空。一时又找不到合适的廪生,三人思来想去,只好找上了谢拾。

    ……啊?原来是这样?!

    谢拾先是庆幸地松了一口气,紧接着又意识到不该如此,毕竟师兄的先生还卧病在床呢,这般想来似乎有幸灾乐祸的嫌疑。

    事关三名师兄的举业,谢拾自然不敢耽搁,正好他本就打算前往府城,先顺路到县城替他们保结,县试后再走不迟,还能顺便体验以另一种身份参与科举的感觉。

    王临三人又找来与之处境一致的两位同窗,凑齐五名考生后,一行人上路出发。

    一路上,同坐一间马车的谢拾与王临三人交流所学,发觉三人的基础已是十分深厚,谢拾不由感叹:“看来师兄们这两年丝毫不曾懈怠,我也得愈加勤勉才行。”

    “???”王临三人一时无语。

    不是,论勤勉谁能比得过你啊!

    正是因为知道谢拾的学习态度,他们这两年才丝毫不敢懈怠。已经被小师弟远远甩在身后,再不努力哪还有颜面见人?将来一门师生相聚时,彼此岂不是天上地下?

    心底这些想法,几人自是不会同谢拾说,好歹让他们保留几分身为师兄的尊严罢。

    抵达县城后,有过县试经验的一行人轻车熟路地走完报名流程,便静待县试开考。

    周知县早已离任,新来的知县谢拾并不了解,不过县试难度不高,录取标准向来宽松,以王临三人的水平,通过不成问题。若非朝廷将县试与府试两关绑定,一关不过便从头来过,他们甚至无需再考县试。

    二月初五,县试正场开考。

    开考当天,谢拾与五名考生一起出发,不多时便抵达县衙门口,王临几人提着考篮开始排队,谢拾朝他们笑了一笑,暂且拜别:“诸位,我先行一步,静

    候佳训。”

    言罢,他穿过人群直入考棚,出示身份后便与一群襕衫飘飘的廪生站在了一起。

    而一众至少已过弱冠的廪生之中,独他一人正当年少,年纪似乎比许多考生还要小,安安静静立在场中宛如一节初生的竹笋,立时吸引了来自四面八方的目光。

    其中有几道目光分外熟悉。

    谢拾眼神一扫:“原来是熟人啊!”

    在场廪生他大都不认识,想来出自县学,而这几个熟人却与他一般来自府学,籍贯同在泊阳,且都是泊阳文会成员,当初谢拾也曾受到邀请,在泊阳文会挂了个名。

    公堂之上就是泊阳知县,几人不便多聊,只与谢拾互相打了个招呼,便静静等候唱名。

    很快,衙役唱名的声音高高响起。经历了搜身的考生一个个入场,而与之保结的廪生亦是一个个认真验看,确认考生身份。

    相较于动辄为数十人作保的廪生,谢拾“手下”只有五人而已,一时无事的他站在一旁,以全新的视角观察考生入场。

    从前他是考生,这回成了考生担保人啦!

    二月的天还有些凉。方才经历了搜身的考生个个衣衫单薄,一边摸索着穿上外衣,一边不忘护住考篮,一时显得手忙脚乱。

    唱名声中,他们越过“龙门”,鱼贯而入。每一张脸上都写满了期待与忐忑。

    “这就是‘鱼跃龙门’?”谢拾观察半晌得出结论,“当年我就是这样入场的啊!”

    站在如今的角度看,有些狼狈。

    然则当初他一心惦记着通过县试,昂首挺胸进入考场之时,自觉颇为意气风发呢。

    听他如此感慨,胖狸猫颇有些哭笑不得:[……说得好像已经过了很多年的样子。宿主年纪轻轻,都开始回顾当年了吗?]

    ——至少等到十年后再说罢?

    就在这时,外间传来一阵骚动。

    谢拾竖起耳朵,隐约捕捉到凌乱的声音。似乎是有人试图夹带,被衙役当场抓住?

    胖狸猫不受人耳所能捕捉的距离限制,顷刻间便将这起突发事件了解得清楚明白,它直接在谢拾意识中来了一出投影转播。

    于是,谢拾清清楚楚“看到”,龙门外,一条烂泥般的人影被两名不耐烦的衙役架在中间。

    那人只着一身单薄里衣,束发的方巾不知去了哪里,一半乌黑一半斑白的发丝遮住了整张脸,被衙役架着往前走的同时,他双腿还在拼命蹬地,死活不肯走,嘴上哭嚎着“再给我一次机会”云云。

    有认识他的人发出低低的议论。

    “……一大把年纪了还混在孺童中考县试,这都多少回不中了?劝他别浪费时间还不肯听,这下可好,再没机会来了!”

    “……也不怪他。他爹考了一辈子都是童生,听说临了都盼着儿子青出于蓝呢!”

    大概是构不成威胁,没人庆幸少了个竞争者,倒有不少考生发出物伤其类的叹息。

    意识中的直播投影迅

    速消散,谢拾回过神来,不禁将复杂的目光投向高大的龙门。

    此时,这扇门在他眼中的意味又深刻了一些——千千万万人挤在科举的独木桥上,又有几人能够真正鱼跃龙门,平步青云?

    士绅子弟自有父辈为他们安排前途,富豪人家也能凭银钱开路,买一个贡生名额。真正的贫寒人家,子弟读书已是不易,纵有科举入仕的通天途,又有几人能踏入?

    像这位被驱逐的考生一般,将一辈子光阴耗费在举业上却一事无成者,不知凡几。难道要怪他们太过不自量力、痴心妄想?

    从前的谢拾或许会这样想。

    他曾在梦中见过执着于功名以至疯疯癫癫的“失败者”,也曾在院试结束后见过因院试不中而不顾形象坐地大哭的老童生。从前他不明白这些人为何如此执着,毕竟人生道路千万条,一条不通就换一条。

    直到他在科举之路上走到现在,一步步成为秀才,如今又成了吃公家饭的廪生,彻底体会到自己所拥有的一系列凌驾于平民之上的特权,他才理解了这些人的执着。

    在阶级分明的大齐,或许人生的道路有千万条,但真正能突破当前阶级的上限、改变自己和家人命运的道路,惟有这一条!

    “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早已成为铁一般的事实,谁又甘心永远做人下人呢?

    说到底,人的天性就是向往更富足的生活。安贫乐道若非难得也不会备受推崇。

    或许今日这个在举业上毫无天分的考生其实是另一条道路上的天才,但大齐没有给他机会证明,他的家境也不允许他背离科举的正道,去试验其他可能适合他的道路……因此,他这辈子都没有机会踏上适合他的道路,即便踏上了,在大齐依旧是受鄙的人下人。

    正如算学上天赋杰出的李道之,若非出身书香门第,若非有父母支持,若非读书天赋不错考上秀才,只怕早已被埋没了罢。这世上该有多少出身贫寒的“李道之”?

    谢拾的目光透过黑压压的人群,似乎又看到那个已被拖下去、再无应考资格的人。而他背后的家庭,或许已在毁灭的边缘。

    他冷不丁冒出个念头。

    “要是每个人都能拥有更多改变命运的机会,这样的事会少一些吗……”

    胡思乱想间,又听唱名声起。

    这次是他熟悉的名字。

    谢拾迅速清空杂念,上前确认。! 记住本站网址,Www.biquxu.Com,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biquxu.com ”,就能进入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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