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节目录 第198章 有憾生(十)

    显然, 他们没成功。

    支修将那旧扳指摘下来,扳指在他手心里闪过灵光,随后古旧的金属上浮起一个虚影, 一大步跨到奚平面前。人影太真实,奚平下意识地往后仰了一下, 这才看清那是个披甲执锐的汉子,拇指上戴着那枚拉弓的扳指。

    这人眉眼和支修有点像, 但气质天差地别:眉宇间有一道严厉的皱纹,薄如一线的嘴角微微朝下, 目光如刀, 教人不敢直视。

    他似乎正身处大雨中, 雨水顺着铠甲滴答。

    “这是我长兄。”支修端坐在原地,隔着两百多年, 很平静地给后辈介绍着。

    奚平心里无端一揪。

    只见那披甲的将军眉头紧缩,看着卫兵们推上来一个俘虏。

    奚平一眼认出那俘虏,脱口道:“这好像是南阖末代皇帝杨邹?”

    当年他第一次跟着庞戬下百乱之地,曾经误入过一处地宫,在那看见过杨邹跪地服刑的人像。阖人果然都是能工巧匠,石像与真人一眼就能对上。

    支毅将军曾经俘虏过敌国皇帝!

    奚平临时抱佛脚,目光飞快掠过手头史书, 没找到相关记载, 只说“邹死于乱军之中”。

    这位野心勃勃的末代皇帝三十来岁, 生得人高马大、宽肩窄腰,像个武将,浓眉下压着一双咄咄逼人的眼。他走路带着独特的韵律, 优雅笃定, 仿佛还是睥睨天下的南阖之主, 在巡视自己的领地。押解他的卫兵看不惯,伸手推搡,他踉跄一下,三步之内就会调整回来。落到这步狼狈田地,风骨撑得竟毫不勉强。

    影像中没有声音,只见押解战俘的士兵飞快地说了句什么。

    奚平还在艰难地辨认唇语,便见两个卫兵上前,扯开了那位陛下的衣襟。

    隔着两百年,奚平却有种血腥气扑到了眼前的错觉——只见那末代皇帝胸腹间有一个巴掌长的伤口,皮肉都发黑坏死了,上面用血画了符。伤口中封着什么东西,将那处皮肉略微撑开了一点,想必是被人搜身时发现的。

    谁也不知道这是什么邪术,几个拿着仙器“探灵”的卫兵小跑过来,严阵以待地将杨邹围住,在他身上查来查去。忙活半天,看样子没查出个所以然来。

    末代皇帝袒胸露背地站在大雨里,任凭别人围着研究自己的身体,面无惭色地观察片刻,他说道:“支将军,这只是个普通的密封咒,开窍修士便能使得,看来你军中没有修士。”

    杨邹说的是宛语,因是外国人,吐字缓慢,口型标准得有点夸张,唇语让人一眼能看明白。说完,他直接将手探进自己伤口,扒衣服似的将皮肉扒了开。

    围着他的卫兵脸色都变了,大声呵斥,灼眼的光从那伤口处探出来,里面好像封了一团金乌,血淋淋地灿烂着。凡人已经睁不开眼,奚平看见他从伤口里掏出来的东西是一团金线,质地像极了林炽新做的导灵金:“这就是……”

    “唔,金线上镶嵌了特殊的微小铭文,可以自然融入地脉,将灵气从浓郁处导向稀薄处。”支修一边看着影像中杨邹的唇语,一边顺口给奚平解释道,“澜沧当年的情况跟三岳有点像,皇室杨家在澜沧山势力很大,但又不像三岳一样大权独揽。掌门、很多地位尊崇&#30340

    ;炼器大师都不姓杨,这种情况下,内斗是少不了的。杨氏一系的修士当时护着阖孝怀帝突围,想将来东山再起。那位陛下便将导灵金线缝在了自己身体里,用凡人的气息遮掩,偷偷夹带了出去。”

    奚平注意到他师父用了尊称:“皇帝为什么这么偷偷摸摸的……啊,我明白了。”

    当时澜沧山修士——至少是杨氏一系的修士,绝大多数是受灵山意志控制的,他们想重新夺回灵山,而不是给灵山“散财”。

    这位孝怀皇帝也是个奇人,一介凡人,这种情况下竟不肯乖乖做家族傀儡,利用杨家人保护脱身,居然用自己的身躯运送导灵金线。

    “结果运气不好,兜头撞见了几波修士,他被我大哥逮住的时候,身边只剩下贴身的凡人侍卫。杨家人不会搜他的身,我军可会,一摸就摸了出来。”支修说道,“至于到底是运气不好,还是冥冥中有什么东西在垂死挣扎,至今就不可考了。”

    奚平看见那死了两百多年的末代皇帝忽然抬起头,用奇异又讥诮的目光往天上看了一眼:“师父,我觉得他当时其实感觉到了——所谓‘天命’。”

    支修一颔首:“社稷结局,不论悲喜,当以国君血肉写就。”

    虚影里的杨邹合上衣襟,朝支毅将军一拜,起身站直,便不动了。

    旁边卫兵胆战心惊地碰了他一下,杨邹高大的身躯轰然倒地,将灼眼的导灵金线拿走,众人这才看见,他为了藏金线,肋骨竟是被活活锯断的,将心肺挖空了一大块,之前竟是靠金线往经脉血管中输灵气活着。

    奚平看得肋下直跟着抽。

    遥想当年疯癫的仁宗、不知如何评价的太明皇帝周坤,再加上这位南阖孝怀皇帝……都是朝生暮死、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所作所为都能把呼风唤雨的“仙人”吓哭,可见人狠根本不在修为!

    “他把这东西交给了支大将军,因为这支队伍里没有修士?”

    支毅当时已经过了不惑之年,不是什么毛没长齐的愣头青了,当然明白四国攻打南阖,是借题发挥,图谋澜沧灵山。当时澜沧灵山已经在从民间“窃天时”,他们一路追来,见赤野千里,沼泽横行,浑水摸鱼的虫师与食腐的秃鹰一样多,鸦啼不绝于耳。

    支毅将军最轻松的选择,应该是将此物呈报朝廷与仙门,原地待命……他不过是个领薪俸的凡人,在玄门眼中,与潜修寺的稻童无异,反正是敌国人,天道圣训是积德还是作孽,不关他这听命人的事;最圆滑老练的做法则是暂时隐瞒,拖延上报,南阖偷运导灵金线的肯定不止杨邹一个,要是有其他人成功,算是救了这一方老百姓,自己举手之劳,良心也能安稳,万一他们彻底事败,到时候再补个马后炮不迟——凡人没见过这等匪夷所思的仙器,反应迟钝有情可原,最多是办事不利,不算大过错。

    可是奚平已经猜到了——这个将他师父养大的男人迟疑良久,选了最愚蠢的一条路:他收下了导灵金线和敌国末代皇帝的心口碎肉,当时正好距离南阖一处暂时封闭的地脉不远,他决定带几个心腹连夜过去,悄悄把导灵金线散入地脉。

    虚影中的支毅将军临行前,对亲卫说了一句话,奚平

    奇异地看懂了。

    他说的是:“静斋的伤不知怎样了,家里今日也没信来,就当替他攒福报吧。”

    将军一去,没再回来。

    奚平心里一梗,下意识地弹指拨出一道琴音,想将扳指上的显影打断,“铮”一声,琴音却被支修抬手捏住了。那余音自高处跌落,最后连同带起来的灵气一起,消弭在他指尖。

    “看着,”支修对他说道,“已成历史的事,你看不看它都在那,不要自欺。”

    扳指上原封不动地记录下了主人生命的最后一程:凡人自以为的神不知鬼不觉,都在“天道”的注视下,那恐惧的灵山只是个吸血的僵尸,宁可被瓜分,也不甘心这么灰飞烟灭。

    显影中灵气剑气乱飞,奚平一晃眼,看见明显属于楚系的符咒,寒冷的剑光、剑光中掠过巨兽的身影……甚至夹杂着宛系的手段。

    影像倏地消失,扳指上的灵光散开,颤颤巍巍地落回支修手心里:“他们没有故意杀害凡人,只是当时得知,不知道有多少‘疯子’夹带了这种金线,四国高手商议过后,决定联手打断澜沧地脉,将灵气永远留在灵山。我大哥因擅自行动,刚好在那——意外被波及倒也不是假的。”

    奚平的心缓缓往下沉去:“师父……”

    “我鄙而弱,至今才敢正视百乱之地,寻回兄长遗物,得知真相。甚至方才被你问及,第一个念头仍是避而不谈。”支修很坦率地冲他摆摆手,“怯懦有时比骄狂还凶险,你赤子之心,坦坦荡荡,这很好,不要学师父。”

    “不过说句推卸的话,以前同源道心没有大规模暴露,星辰海会自动蒙蔽我视线。我就算拿到了这扳指,恐怕也看不了这么清楚。”支修看了奚平一眼,“想来当年兄长虽然没能救下南阖半岛,可大概是看在他捐躯的份上,福报还是应在了我身上……让我没因怯懦误事,阴差阳错地走到今天。”

    如果没有奚平,他可能会无知无觉地在飞琼峰修行,按部就班地修上几百上千年,顺理成章地蝉蜕登圣,将来也成为这灵山上一块为虎作伥的石头……那岂不是太可悲了吗?

    蝉蜕的神识,在玄隐山上,刚好可以覆盖大宛全境。支修检查过边境铭文,从火堆中捞了一把栗子扔给奚平:“没有别的要问的,崔记表少爷,过来做你老本行,帮为师算账——筑基以上修士都信不过,大宛内防空虚,我托林师兄尽快去改导灵金了。不过那东西破坏力太大,还自动窃天时,要拿给低阶修士或者凡人当‘降格仙器’用,需要加上许多限制,你过来给我算算,需要多少灵石扛得住……”

    支修说着,又想起了什么:“南矿动荡,北历应该会派内门高手坐镇,庄王殿下既然联系上了昆仑,知不知道使者是谁?”

    从北历派的使者身份,基本能看出历人对南矿的打算。

    “知道,”他那“赤子之心坦坦荡荡”的徒弟磕绊也不打,“一个剑修升灵,叫成什么来着?”

    世上成名的剑修高手不多,一只手不够,两只怎么也能数过来,何况“成”也是个不怎么常见的姓,支修一听就知道是谁:“昆仑成玉。”

    奚平面不改色:“对,就是他。”

    北历常年闭关锁国,他跟昆仑的人接触不多,唯一记住的就是当年

    在野狐乡围攻秋杀时候那个跟林炽打过招呼的剑修,顺口拿来当挡箭牌。

    “还好,据说此人天分很高,为人稳重,人品也不错,不是不讲理的人。”支修点点头,“大宛国内事了,我当去拜会。”

    “好嘞,那我先跟他聊着。”奚平扯谎的时候从来不怕穿帮,一口应下,转头在转生木里对周楹道,“三哥,在北绝山少留几天,等着昆仑请你。” 记住本站网址,Www.biquxu.Com,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biquxu.com ”,就能进入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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