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节目录 第一百四十二章

    是夜。

    萧寻光离开好一会儿,萧寻初还独自坐在廊下观赏天空。

    他甚至难得地取出了“折千桂”——

    这是月县先前的知县胡未明酿造的酒。

    此酒配方本已在世间绝迹,但谢知秋从胡知县生前的手记里找到了折千桂的配方。

    她将配方留给了月县的百姓。后来辅以她本人独赴龙凤楼、为胡知县翻案之类的话本故事,折千桂一举成为月县闻名于世的特产,连在梁城都能买到。

    谢知秋与萧寻初都不太喝酒,但他们会在家中放几坛折千桂,作为对月县的回忆。

    萧寻初平时几个月都不会想起来要小酌,今晚却难得地在夜晚品酒,喝了两三杯。

    天空不知何时放晴了,暴雨止歇,晚风吹开乌云,露出一轮清透的圆月。

    萧寻初披散着长发坐在屋前,宽松的白衣与月光同色。

    微风吹动他的发丝,他手持白瓷酒盏,望着空中皎月,感慨道:“想不到今晚竟还能云开见月。雨后的明月……看起来是比平日皎洁。”

    谢知秋凝视片刻,从屋中走出来,坐在他身边,一同赏月。

    她道:“俗世污浊,而青空无垢。偶尔能见到这样的月色,确实会让人感到不枉此生。”

    萧寻初递过酒盏,笑着与谢知秋轻轻碰杯。

    二人各自饮下一口。

    淡酒过喉,萧寻初忽而道:“多谢你,谢知秋。真没想到有朝一日,我能从大哥口中听到那样的话。”

    萧寻初从未对人言过。

    他其实,是感到孤独的。

    在十四五岁的年纪舍弃原本拥有的一切,与父母决裂,违逆世俗的认知潮流,顶住无数流言蜚语,一个人住到山上,学习从未得到认可的隐世之学。

    后来师父去世,师兄弟争吵决裂,所有人都放弃离山,唯有他一人还守着那一间看得见师父坟茔的草庐,日复一日,夜复一夜,当着无人理解的“怪人”。

    在谢知秋出现之前,他没有遇见过肯定他的人。

    但谢知秋赞赏他的知识技能,引他下山,并用她的方式,帮他将这门学问的成果应用于世。

    若不是谢知秋,他和兄长大概一辈子都不了解对方在干什么,他也听不到自己兄长说出这样的话。

    其实无论由谁来肯定他,他都会高兴。

    但当这样的人中出现一个他的亲人时,萧寻初内心涌现出的喜悦,甚至超乎他自己的想象。

    萧寻初定了定神,方言道:“毕竟我刚对你表明心意,再说这样的话,可能听上去像刻意给你灌甜言蜜语,不过……此言的确字字发自真心。

    “其实,我时常在想,遇见你,于我而言,许是此生最幸运的事。”

    他想要说这话的原因,其中甚至不包括男女之情。

    谢知秋现在还在计划建设帮助工匠的义学,她的打算是先将教育体系建起来,然后逐渐将墨家的学说融入

    其中(),等了解这方面的知识的人多起来?(),话语权自然会增大,后续便可将全部思想公诸于世。

    日后方国会变成什么样,萧寻初光是展望起来,都感到无比期待。

    谢知秋听萧寻初这样说,手轻轻一晃,酒盏中心泛起一圈小小的涟漪。

    她平时做事很果决,但却不太擅长应对这样的答谢。

    尤其这话从萧寻初口中说出,正如他所言的,有一点点像甜言蜜语。

    谢知秋晃了晃神,方才应道:“……嗯。”

    *

    “哦?雨竟然停了。”

    “出月亮了!”

    “真是天公作美,连老天爷都不忍坏诸位大人的雅兴,这才放晴啊!来来来,快作诗,谁先来一首?”

    “既然如此,我先来!”

    入夜,梁城一座台楼之上,仍是热闹非凡,不少人齐聚于此,以文会友。

    这批人中,不少都是朝中官员,不过比起齐家的各种诗会花会,这些人的聚会要来得朴素许多。

    若是齐慕先那一派人举行文会,往来之人必定非富即贵,不说人人都是朝中重臣、王宫贵胄,至少也得有名有姓,方可踏进齐家门槛。而且文会上必定有美酒佳肴,齐慕先喜松,各种名贵的盆栽松树亦是为人津津乐道的亮点。

    相较之下,今日楼台上这些人,喝的是廉价的清酒,赏的是免费的风月,席间有朝廷命官,但也有两袖清风的寒士,纯粹以志趣结交,而无关权势——

    他们自诩文人“清流”,明面上不曾挑明,但私下都与齐慕先那一派“浊流”割席,十分厌恶齐派以利而合、专权朝堂的做派。

    若是谢知秋在此,多半会发现这些人中有几个熟面孔——

    当年在太学指点过她的太学博士严仲。

    严仲那个养八哥的好友。

    还有她在大理寺时提携她许多的大理寺少卿祝维平——这人是有点墙头草的做派,其实是会一部分刚直之士不屑的,但他为人处世方面还算清正,又确有学识,还是被接纳了进来。

    今夜本来天气不佳,不适合同聚,但赏景会友,重要的是“友”,而非其他。

    况且在狂风暴雨中饮酒品诗,倒更有文人墨客喜爱的狂士风范,别有风雅之感,众人七七八八互相拉了拉,居然还真凑齐了一批人。

    众人在高台上,眼见着天空放晴还出了月亮,都极为兴奋,认为这是难得的经历,纷纷写诗助兴。

    在写出几首不痛不痒的诗后,忽然,其中一位寒士道——

    “旭日繁星尽齐天,乌云霾雨覆幽台。一夜萧风拂雾去,忽见皎月出颜来。”

    此诗一出,众人面面相觑。

    不久,有人笑道:“王兄,你这是诗中有话啊。”

    要是在公开的场合,这诗就要惹麻烦了,但这是好友私下相聚,且彼此知根知底,说话尺度也就可以大点,更何况没事骂骂齐慕先也算是大家的惯例活动,反而可以使话题更加热络。

    ()    那寒士将手中之酒一饮而尽,故意装傻道:“我有什么话,世人苦齐天久已,我这是痛快,痛快啊!()”

    我敬王兄一杯,我懂王兄,我也痛快!?[(()”

    “王兄你平时看到哪个官员都要骂骂咧咧,头一次见你夸人……不过我也懂你,来,喝一杯!”

    众人喝了一轮酒。

    这时,其中一人问坐在角落里的中年人,道:“史大人,依你之见,齐慕先这回能倒台吗?这可是他近二十年来受威胁最大的一次了,若是再不倒,真是老天都奈何不了他。”

    中年人大约五十来岁,一把年纪了,打扮却不大修边幅——

    他头上只插了支木簪,身上的常服宽大松敞,喝酒时他将酒撒了,袖子上染上一大片酒渍,但他全然没在意,继续喝酒品诗,完全没有更衣的意思。

    在文会上,他其实没怎么说话,但众人交谈时,偏偏都不会错过他的意见,显出一种特殊的尊敬。

    此人名为史守成。

    是当今的礼部尚书,亦是这个不拘一格的文会中心人物。他崇尚以义合,不以利合,广结天下君子,是这里的老前辈。

    听到那位文友问他的话,史守成略顿了顿。

    他道:“不好说,齐慕先于方和宗有恩,和宗是安宗与当今圣上的父亲,这种威望不是轻易能扳动的。

    “萧寻初现在看着风头是不错,但太年轻,未来还不可知。”

    那文友有些失望:“史大人也看不清啊。”

    这时,另一人道:“不过,这个萧寻初虽然年轻,瞧着却像个实干的人!我早就觉得梁城赋税太重,应该予民减负,奈何这事阻力重重……萧寻初能将这事办下来,我就敬他三分!

    “当然,他一开始说减税能增加财政,我觉得完全是天方夜谭,以为只是为推动此策找个借口,没想到……这人不愧是二十岁的状元,脑子是和普通人有些不同。”

    此话一出,又有人附和:“我也蒙他关照了。你们知道,我一直想修梁城外的水渠,奈何上级唯利是图,捞钱捞得厉害,要出资就一毛不拔,全然不将民生放在眼里……如今换了萧寻初主事,他亲自过问了城郊农田的情况,我抱着试试的心态提了提水渠,没想到他只是考虑了一下,就做主同意了!我以前可和他完全没有交情,也没送过礼什么的。”

    “那水渠修的是好,才几个月,外面麦田就金灿灿的了……而且他好像也没抢你功劳。”

    “要我说,这事本来就是应该的。只是其他人太差了,才衬得萧寻初好些。他有些想法还是过于激进了,而且花了不少心思在扶持‘工’这一业上,对根基的‘农’重视却不足,听说他早年想当工匠,这样做未免私心太重。不过,大部分方向确实是好的……”

    一群人文人说来说去,都对“萧寻初”这个人赞赏颇多。

    尽管其中也有苛刻挑剔的指摘之词,但比起他们以前点评朝中其他官员的刻薄,这已经算很好了。

    这时,其中

    ()    一人又问道:“史大人,虽说我们往常是不掺和这些事的,不过齐慕先现在看起来摇摇欲坠,是扳倒他的好时机。

    “这么多年了,这可是难得的机会。

    “史大人可有考虑与那萧寻初走得近些,或者暗中协助一二?当然,若是史大人邀请他一同来文会上聊聊,我等自也是期待的。”

    史守成一顿。

    他看上去像是考虑一下,才道:“再说吧,再说。”

    *

    文会上气氛热络,不久话题就转了风向,又聊别的去了。

    然而,史守成却沉寂下来,没有加入他们,反而自己独自凝思。

    实际上,不用其他人提议,关于是否要拉近与萧寻初的距离这件事,他早就反复考虑过多次。

    他一般是说,君子之交淡如水,他们与齐慕先那帮凭借利益凝结的乌合之众不一样,他们是靠志趣与才学走到一起的,非但高尚许多,而且绝非结党营私之辈。

    但事实是,要在朝堂长久而立,如果没有靠得住的朋友,简直千难万难。

    必要的时候,他们彼此是一定要互相帮助的。

    在萧寻初出现之前,史守成自认是齐慕先最大的对手。

    他承认齐慕先有能力,但同时也看不惯他一手遮天的作为。所以,史守成不断在发掘并提携他认为品行高尚、务实能干的人,逐渐地,他在朝中同样拥有了一些名望和力量。

    当然,他还全然斗不过齐慕先,所以多年来,他始终蛰伏不发,没有与齐慕先正面冲突。

    齐慕先多半看得出他的心思,但齐慕先做人会留一线,并非赶尽杀绝的人。

    他大概是觉得史守成这批官员都还算可用,朝廷总还是需要有人做实事的,于是留了他们下来。虽然这些年,齐慕先偶尔也会打压一下史守成的人、适时铲除一下他们的成员,但总得而言还是给了一条生路,始终没将他们摁死。

    齐宣正这事,史守成很看不惯。

    齐慕先这个儿子,又逛窑子,又杀人,后面还想以权压人,实在是败类中的垃圾,没一点可取之处。

    可是,当“萧寻初”这个人冒出来,他心情又很复杂。

    起初,“萧寻初”凭借月县雨娘案名声鹊起,他觉得不过是个朝中新秀,又会昙花一现,过不了多久就会销声匿迹。

    后来,“萧寻初”凭借天鹤船讨好新帝,又与齐慕先逐渐走得近,他又对这种行为嗤之以鼻,心想又是一个沽名钓誉之辈。

    再后来,“萧寻初”竟试图在齐宣正之案上与齐慕先对着干,史守成心说年轻人就是不理智,这下大概彻底完了。

    结果,“萧寻初”竟一手逆转乾坤,还凭借此案让自身威望一飞冲天,一举成了足以与齐慕先分庭抗礼的人物。

    每回上朝,史守成看到“萧寻初”那身紫色公服,总是感到说不出的刺眼。

    他是喜欢提携年轻人。

    可是,如果一个年轻人把他酝酿多年想干的事干了,一举超到他前面,那又另当别论。

    二十岁中状元也就算了,这个“萧寻初”今年才二十三岁,竟然官至参知政事。

    史守成是三十五岁中的进士,拼搏二十余年,好不容易当上礼部尚书。

    今年他五十九岁了,这么一把年纪,上朝居然要站在一个二十三岁的年轻人后面,将这种毛头小子当作顶头上司。

    个中滋味,唯有亲历者才会明白。! 记住本站网址,Www.biquxu.Com,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biquxu.com ”,就能进入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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