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节目录 第二百二十三章

    春秋交替,时光荏苒。

    国子监内,一群刚入学的十二三岁小姑娘,作女弟子打扮,背着褡裢,簇拥同行,相约去碑亭念书。

    “那谢霁有什么了不起的!”

    其中一个女孩手举先生今日发下来的文章批注,满脸不服气。

    “我写的哪里比她差了!为什么所有先生看着她的文章都一副如获至宝的样子,有那么夸张吗?”

    另一人笑道:“城东谢家嘛,家学本就深厚,没见过几个学识差的。

    “那谢霁听说在谢家读家塾的时候,就在谢家子弟中样样第一,人还没有功名,才名已经传遍了梁城。

    “我家中长辈都说,她简直就是第二个城东谢小姐,与年少时的谢相一般无二。”

    一个个子矮点的姑娘小跑几步上来,一把拽走了她手上的文章:“拿来!你这么有自信,那给我看看!”

    那矮个子姑娘将文章举到眼前,看没认真看,却一本正经地摇头晃脑:“子曰,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盘饺子喂了牛……好文章,好文章,老夫定要将这篇文章评为今年的状元。”

    “什——我才没这么写!”

    那女孩被气笑了,追过去抢。

    “你念你的歪诗去,文章还我!”

    矮个女孩笑着躲她,边笑边道:“文章我看不懂,不过要我说,你和谢霁比的话,你的字是写的没她好!”

    女弟子们正嬉笑打闹,忽然,一个纸团打在其中一个女孩背上,女孩回过头去,只见三五个同龄的男监生如风卷一般从她们旁边跑过。

    其中一人边跑,边回头对她们做鬼脸:“你们这么悠哉啊,那碑亭的好位置,我们先去占了!”

    “什么!”

    女孩们赶忙要上去追,谁知还没跑几步,就见那群男孩还没跑过弯,就又绕了个圈折回来。

    “你们怎么……”

    “快走!严先生在前面!”

    “啊!”

    国子监对学生有严格礼仪规范,他们这样在路上又跑又吵,显然不合规。

    而他们口中的“严先生”,乃是国子监博士严静姝,当年新科举明经科的第一位状元,也是继情况特殊的谢知秋之后,方国第一个正儿八经的女状元。

    这严博士长得文文秀秀,平时说话也很温和,但罚起人来格外不留情面,往往让人猝不及防。

    不少国子监学生起初误将严静姝当作那种好说话的先生,在她面前不太设防,对监规也没那么放在心上,结果差点被笑眯眯的严静姝罚得分不清东南西北。

    他们往往后来才会知道,严静姝在朝堂上也是个极硬派的人物,性格是罕见的刚正不阿、直言不讳,论品级,国子博士是五品上,但她狠起来连二品官都骂。

    久而久之,这位严博士就被历代国子监生私下誉为“国子监内最大的陷阱”,一贯有“笑面虎”之称。

    这种人按理来说在朝堂上讨不到好,

    但同平章事谢知秋却对严静姝颇为器重。

    据说谢知秋一直有意将严静姝调到御史台,从事监察之务。

    只是此前严静姝官场资历尚浅,需要历练,这才将她放在国子监,通过国子监这些官宦之子,让她快速熟悉官场的人际关系。

    不过,算算年份,这严博士再过不久,应当也要升迁了。

    听闻严静姝就在前面,学生们呼啦一下,作鸟兽散。

    只有那矮个女孩不愿被人拖走,一步三回头,遗憾道:“哎,你们别拦着我,我有问题要去找严博士问……她是很严,但教得很好啊……我还有笑话想讲给她听,试试算不算违反纪律……大不了罚扫学堂嘛,让我回去,让我回去……”

    ……

    却说拐角尽头,严静姝正板着脸站着,而在她身旁,还站着一名端重的紫衣女子。

    女子身着深紫公服,公服上绣神兽纹,她仪态庄重,立身如竹,并非国子监内的人,但任谁都能瞧得出绝非等闲之辈。

    这回她是私人出行,并非过来视察,虽然才下朝没换朝服,但刻意保持了低调。

    此人,正是谢知秋无疑。

    严静姝看到那些学生的样子,颦眉叹息:“现在的小孩,真不像样子。

    “他们能进国子监,不难想象家境优渥,能有这样的读书机会,却不知珍惜,成天闹着玩!

    “还有那些小姑娘,当年谢大人费了何等功夫,才让女孩也可以和男子一样读书上学!能进国子监,她们理应更为刻苦才是!

    “当年国子学初向女学生开放,多少人感恩戴德,恨不得不睡觉日夜读书!她们比那些生来就有如此机会的男学生努力百倍有余,可称国之栋梁!

    “还不到二十年,这些年轻姑娘竟就忘了这份难得,变得随意懒散,甚至和那些男学生一样嬉笑打闹,还拿正经书编歪诗!”

    谢知秋看着眼前光景,却并无反应。

    严静姝见谢知秋没说话,问:“谢大人,你可是觉得失望?一会儿我就将她们捉来教训。”

    谢知秋却浅笑一下,拦住了她。

    她看向那些学生逃走的方向。

    “或许现在这样,才是好事吧。”

    谢知秋道。

    “她们不觉得自己在学堂上特别,说明这已经是理所当然的事了;”

    “可以像男子一样嬉笑玩闹,说明少有人因为她们是女孩,而刻意要求她们服从更多规矩。”

    “在我们小的时候,有多少姑娘会像这样自信地认为自己应该在学业上出头,又有多少姑娘,会在男孩向她们扔纸团的时候,如此肆无忌惮、毫不犹豫地扔回去呢?她们还会冲出去抢碑亭的位置,不认为这就应当让给男子,好胜心也比以前强了。”

    “每个时期会有每个时期的变化,只要人人都开始往前走了,我们静观其变便是。”

    严静姝还是有些不满意,道:“可谢大人你家的霁儿就从不如此,既求知好学,又谦逊有礼,

    那才该是天下学子的典范啊!若是所有女孩都如霁儿一般,我便再没什么可担心的了。”

    谢知秋摇头一笑:“你是夫子,她在你面前自然听话。你要是见过她平时在家中,怎么将寻初的机关拆得一团乱,还有去将军府的时候怎么爬到树上摘柿子,就不会这样说了。”

    严静姝迟疑,有点难以想象。

    严静姝说:“可霁儿念书如此出众,这总没错。她又有你的提点,将来进了朝堂,想来又能有一番建树。”

    谢知秋却道:“她是擅长读书,但那是因为她喜欢读。霁儿性子随性,也不喜揣摩人心,若是让她为官,她只怕不愿。”

    “咦?”

    严静姝本理所当然地认为,谢知秋的女儿将来必定是会做官的,倒没想到听到这么个答案,怔了一下。

    她偷偷去瞥谢知秋的表情,想从中得到更多信息,不过谢知秋素来喜怒不形于色,严静姝再看,已看不出什么了。

    *

    又是一年。

    太后病重。

    她整日躺在病榻上,粥饭难进,已无昔日神采。

    谢知秋手握天下后,与太后始终保持着和睦的关系,直到成为同平章事很多年后,谢知秋仍不时会去慈宁宫,向太后请教。

    太后也没有计较谢知秋剥夺赵泽皇权一事,反而为了天下,宽容地帮谢知秋出谋划策。

    谢知秋生病、生育、家中父母有事,或者偶尔她必须离开梁城、去别处办事的时候,难免会有一段比往常脆弱、难以事事周全的时期。

    由于她原先树立起的强大威望,不敢有人轻易取她而代之,但在这段时期,一个人始终有做不到的事,是太后以及昔日效忠于她的人,在朝廷内外为她提供了充分的帮助,助她度过关卡,回到鼎盛状态。

    曾有一段时间,顾太后甚至一本正经地被朝廷授予了侍中一职,协助谢知秋治理官场,不过等局面平定,顾太后又年事已高,很快因为精力不济,放弃职务,回慈宁殿休养。

    时间虽不长,但这种一朝太后在朝中谋职的局面,往昔从未有过,随着皇室与官场的界限逐渐在法律上得到完善,日后恐怕也不会再有了,因此一时传为美谈。

    而谢知秋与顾太后之间这种尽弃前嫌、求同存异且能互相协助的忘年友情,亦作为世间友谊的典范而流芳于世。

    如今,顾太后不复当年康健,生命已如风中残烛。

    谢知秋作为友人,经常过来探望她。

    有时候,顾太后精神尚好,也会与她说一些话。

    她道:“我活了这么多年,早已够本了,人终有一死,我走以后,你不必太难过。”

    谢知秋垂眸道:“我其实还有许多事,想向您请教。”

    顾太后笑了一声,只是喉咙沙哑,声音像漏了风。

    “我该告诉你的,早都说得差不多了,剩下的,你自己考虑吧。”

    顾太后说。

    “倒是你。知秋,我问你,

    你将来,打算让霁儿接班吗?”

    谢知秋一顿,回答:“没有,她不是这样的性子,我问过她,她自己也无意仕途。”

    顾太后问:“可你迟早也要老,迟早也要死的。现在这个江山,完全系在你一人手上,百姓也信任你、崇拜你,甚至有人将你视作天神,希望你长生不老,永远在这个位置上坐下去。

    “你现在头脑清醒,当然没什么问题,但你有没有想过,等你老了糊涂了,对朝廷中的事情,也没有年轻时看得那么清了,又要怎么办?”

    谢知秋若有所思。

    顾太后说:“现在方朝虽然还叫方朝,但明眼人都知道,它已经变了,而且和以前任何时候都不同。

    “若是你称帝也罢,但你没有,这个朝代未来的一切都是未知的,而你是主导它的第一个人。

    “你做的每一个决定,都会为这个朝代开一个先例,后人会循着你的步伐走向前方。

    “如果你在这个位置上坐到死,那么所有人都会坐到死;如果你将你的位子传给女儿,那么接下来的所有人,也会做相同的选择。”

    谢知秋明白了顾太后的弦外之音。

    但她正值壮年,在政事上如鱼得水,每天都能看到江山在自己的治理下日新月异,在这种时候听到顾太后这样的提议,她本能地感到抗拒。

    谢知秋说:“可是,我还有很多事情没有做,很多抱负没有完成,我想做的事,再过一百年可能也做不完。”

    “知秋,你越来越像一个皇帝了。”

    顾太后叹道。

    但她温和地拍了拍她的手,说:“你不用马上就开始考虑这件事,你还精力旺盛,自然想要一展宏图。

    “不过,你有没有发现,即使是现在,敢在你面前说真话的人也越来越少了,反而是奉承拍马的人越来越多?

    “对你不了解的年轻官员初入朝堂,总是十分怕你,而你说了话,也没有人敢反驳。你做决策本会参考百官意见,希望人们能讨论一下、尽可能排除漏洞,可是许多官员却只是附和你,不告诉你民间的声音。

    “而政令颁布下去,你明明听说有一些弊端,可最后呈上来的结果却都是形势一片大好,到处都是官员漂亮的政绩?”

    “……”

    谢知秋一凝。

    太后的话,没有说错。

    尽管问题还不算严重,但的确有很多人,正在把她当作君王,而不是当年那个为民请命的官员谢知秋。

    顾太后说:“你没有必要那么快下决心,不过,我希望你记着我的话。将来有一天,或许你会有别的想法。

    “权力的滋味很美好,但一个朝代如果只依赖你一个人的力量,它不会长远。你若想千秋万代地维持现状,那么唯有去找一个让它即使离开你、也能继续运转下去的办法。

    “新一代中也有很多有才能的人,你不会世上第一个奇才,也永远不会是最后一个。

    “你在这个位置上二十余年,已

    经比许多皇帝在位时间都久了。若连这样都无法令你满足,那么究竟要拥有多少权力,才能令你看到尽头呢?

    “既然你的抱负那么多,一生都做不完,那么是否可以找一找,有没有与你志同道合的人,可以将你未尽之事,延续下去?”

    谢知秋握着太后虚弱的手。

    她考虑了很久,回答:“我会想一想。”

    *

    春去秋来,花落无数。

    转眼数年过去。

    终于有一天,谢知秋发现自己开始明白太后当年的意思。

    她没那么年轻了,即使不愿意,精力也在一日一日地下降。

    父母辈逐渐离世,当年与她一同叱咤朝堂的人陆续告老归乡,就连年纪比她小的知满、严静姝和雀儿,也开始显出颓态。

    在一次险些铸成大错时,谢知秋开始警觉。

    因为,在她做出错误决定之后,竟然没有一个人站出来责怪她。

    而在她做决定之前,也没有人出来提醒她。

    谢知秋环顾四周,发现朝中不再每一个都是她熟悉、她肯定能信任的人。

    有时女儿会不经意地指出朝中问题,谢知秋却惊觉自己丝毫没有觉察。

    或许是她精力不济,或许是其他人故意瞒着她,或许是她站在高的地方太久,矮处的视野已经不再向她展现。

    可是到了这个年纪,谢知秋已经没有办法再像过去那样,回到底层去跌宕一番,从头了解这个世界。

    ……

    接下来的几年,谢知秋致力于将立法、行政、司法以及监督体系完全分隔开来,尽可能阻断不同职能的官员互相勾结的可能性。

    然后,她开始培养可以继承自己衣钵的人,一点一点分出自己手中的权力,不再说一不二,让朝臣习惯讨论,而不是听命于一人。

    六十五岁那年,谢知秋宣布告老隐退,将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一职,交给小她五岁、在朝中已经积累了足够的威望、谢知秋一手提拔起来的参知政事严静姝。

    此时,距离她为相,已经过去三十六年。

    谢知秋离朝那日,百姓涌到街道上,想要挽留她的车马。

    不过谢知秋交权之意已决,将车行得慢了下来,避免撞伤百姓,却始终没有停下。

    此后数年,她住在城东谢家。

    朝中许多官员,包括新的同平章事严静姝在内,仍旧会拜访她的府邸,询问她各种朝中问题。

    谢知秋人不在朝中,可她说的话仍然举足轻重,像一个幕后的君王。

    又过数年,百姓们发现就算没有谢知秋这个人,朝堂一样正常,逐渐平静下来。

    于是在一个清晨,谢知秋与家人离开了梁城,此后,再也没有人明确地见过她。

    唯有在遥远的塞北,琉璃草遍地盛开的地方,有人曾目睹一对坐着奇怪马车、精神奕奕的年迈夫妻。

    据说他们正在云游四方。

    方国人像那

    位妻子那个年纪,会骑马的女人还不多,但她不但举止谈吐见识远超常人,连马术都十分出众。

    见过的人都说,那对夫妻在草地上并肩骑马的模样,宛如一对比翼双飞的天鸟。

    ……

    时过境迁,沧海桑田。

    直到数百年后,才有人通过谢知秋的后人家族史中的线索,找到了这个传奇女子的墓碑。

    它是夫妻合葬,安静地立在梁城某地人迹罕见的僻静之处,外表十分朴素,虽有后人祭奠,但似乎从未有外人打扰。

    相传,这里以前叫作临月山,后遭方恒宗赵泽放火焚烧,于是废弃,只是对这对夫妻而言,似乎有不同的意义。

    这数百年来,梁城变化不断,已不复当年样貌。

    朝廷有过繁荣,有过动荡,有人将国家一手推往更前方,也有人试图□□。

    不过由于当年打下了坚实的根基,又通过教育开启了民智,纵有波折,但奔涌而出的泉流终究没有再回头。

    不管世道如何变化,谢知秋这个名字,始终没有被人忘记。

    这个世上很少有人,能真正改变这个世界,而她是其中一个。

    后世评价她说,谢知秋坐镇朝廷时期,方国朝政前所未有的清廉。她架空帝王为相的三十六年间,政局稳定,百姓富裕,可谓百年罕见的太平时代。

    这一时期虽然没有建起真正的民主制度,但在一定程度上将人治转成了法制,通过一种类似于外君主制内禅让制的政体,搭起了新社会的雏形。

    此外,谢知秋重视教育与科技,通过对墨家术的推广和对工匠地位的提高,极大解放了生产力,为此后人文主义精神的广阔觉醒埋下了种子。

    在她离世后,曾有文人为她赋诗,以颂其一生功绩,诗云——

    谢女无人识,独弈梅树间。

    一朝凤啼出,惊为人中仙。

    红妆为世臣,提笔破神天。

    挥墨惊四海,句句为民言。

    生如千秋雪,死升九霄殿。

    利禄不染心,浊世一清莲。

    -全文完-! 记住本站网址,Www.biquxu.Com,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biquxu.com ”,就能进入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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