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节目录 551. 一更君 一元复始,万象更新

    杨仪心中生出一种奇异的“似曾相识”的感觉。

    她抬头看向薛放面上,发现他的脸色异常的苍白,只有瞳仁幽黑。

    一种不祥的紧张袭来,杨仪咽了一口唾沫:“你……”

    薛放搂着她,冬日极厚的袍子簇拥着杨仪,但在他怀中仍显得这样纤瘦。

    他很心疼,但因为抱着她,又很心安,是一种可以放下所有的心安。

    四目相对,杨仪狠狠地咬紧了牙关,然后她柔声道:“你等一会儿,我给俞监军把伤口缝好。”

    薛放没做声,只慢慢松开手,顺势坐在旁边等她。

    杨仪看看他,又忙从掏出一块手帕,擦擦手,从药囊中翻出三四颗的丹药,送到薛放跟前:“吃了。”

    薛放想抬手去接,但这会儿他坐在这里,能动的仿佛只有双眼了,当下一笑,微微向前探头。

    杨仪会意地把手送到他唇边,感觉他低头把药丸一颗颗含了去。

    瞬间唇间吐出的气息都没多少热气一样,仅仅一点点的湿润微凉。

    耳畔一阵轰鸣,心鼓噪的仿佛烧开的水。

    杨仪不敢让自己多想,也不敢让自己多看。

    她吩咐:“去弄点热水……”

    晓风跟金燕燕急忙去收拾。

    杨仪转头,深呼吸,情不自禁有些发抖。

    她咬了咬舌尖,把桑皮线掏出来,尽快给俞星臣把伤口缝好,又洒了一层生肌散,让斧头过来包扎整理。

    做完了这些她转头,却见薛放坐在身边,微微合着双眼。

    他的发鬓间是冰雪融化凝结成的冰珠,眉峰上的雪因为才融了,化成一点点水渍,沾在那里。

    杨仪挪到薛放跟前,摸摸他的脸,冰凉。

    这点凉意好像尖锐的刀子一样刺中了她,杨仪屏住呼吸:“十七……”

    薛放并不回答,安静异常。

    杨仪举手握住他的肩头:“十七?”

    薛放身子一晃,向着杨仪倾倒过来。

    这场轰轰烈烈空前绝后般的大战,在天黑之时,终于告一段落。

    也是第一次,在北原人的疆域上,北原大军向着弗邑关仓皇败退。

    牧东林指挥士兵掩杀,实则是提防敌人反扑。

    一边儿命打扫清理战场,救治伤者。

    也幸而是牧东林跟穆不弃在这里,大周这边儿,薛放,黎渊,俞星臣,乃至于戚峰,付逍,金员外,晁大通等,为将者重伤的竟占大半,更不必提那些兵丁了。

    可虽然代价极其惨烈,却……又是值得的!

    其实牧东林自始至终,心弦都仍是绷紧着。

    牧东林看的乃是全局,他担心的是,此处距离北原的弗邑关很近了,万一北原人再派援军来救,那可真的是……要打到昏天黑地,玉石俱焚了。

    幸亏弗邑关并没有再派人来,这有点不合常理。

    毕竟,他们只要不聋不瞎,就应该知道此处已经交上了手。

    倘若他们及时派援军来,至少……弘吉亲王不会溃退的这样迅速。

    牧东林一则惊讶,一则庆幸。

    但现在天色已暗,如此雪原,一夜朔风酷寒,那些重伤者势必是熬不过去的。

    且还得提防北原出兵。

    牧东林暗暗焦急,而不敢流露,只叫全军后退,移到他们先前歇脚的石狼坳,重新竖起帐子,安置伤员。

    因为伤者过于多,一个帐子里最多能安置十几二十人。

    非常时刻,只能如此了。

    牧东林跟穆不弃两人通力协作,里里外外的周旋安排。

    正在忙碌,斥候报说,定北城方向又有一队官兵赶到。

    原来是守城的兵马,不多,只有两千人马,随行的还有几名医官,但现在对牧东林而言,犹如火中送炭。

    立刻叫他们前去战场上,搜寻还活着的士兵跟伤者,医官们则赶忙四散救治。

    本来牧东林又担心,晚上会狂风或者暴雪,可好像是被白天那场惨烈的大战震惊到了似的,今夜,天公十分“做美”。

    没有刺骨的寒风,没有肆虐的暴雪,夜色苍茫而静谧。

    黑暗中,只有伤者们时不时发出的低低申吟,偶尔是遥远的图兴山上传来的野兽吼声。

    牧东林在北边安排了两队斥候营,事先探听弗邑关的情形,以便于及早应对。

    怪的是,弗邑关自始至终,不曾有任何动作。

    牧东林心中暗自称奇。

    如此熬到寅时的时候,南边却又有斥候来报,说是定北城的方向好像又来了许多“队伍”。

    牧东林不明所以,叫再去探听。

    不多时,斥候回来:“将军,不是敌人也不是官兵,是……是定北城的百姓。”声音已经开始发抖。

    “什么,百姓?”牧东林愕然,“百姓为何会来此?”

    从定北城向着此处,骑马狂奔也要大半天的时间,何况是北原地界,那些百姓人等……从来不敢轻易涉足。

    百姓们这时侯出现?那……应该是昨日就开始启程了?!

    这怎么可能。

    “是真的,”斥候吸了吸鼻子,道:“将军,您亲眼看见就知道了!”

    牧东林不懂,策马向前,寻一处略高之地放眼看去,茫茫雪原中,是一队看不到边际的火把的长龙,仿佛一条烈焰的长城,一直能够绵延到定北城。

    “这……”牧东林震撼,一向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人,也陡然色变:“怎么回事!”

    听斥候说是百姓的时候,牧东林虽惊讶,却只以为是几个百姓而已,不足为奇。

    没想到亲眼所见,这种架势,简直像是……定北城的百姓们倾城而出。

    正如大部分北原兵马以为是真的大周皇帝御驾亲征一样,原先定北城的军民人等,也以为是真的皇帝驾临。

    他们颇为高兴,永安侯在此,再加上皇帝亲临,北原人必败无疑。

    让百姓们窥见真相的,却是一个任是谁都想不到的人。

    钟军师把大周皇帝想要御驾亲征的消息送出去后,便想着赶紧撤回北原。

    谁知出了点意外。

    先前俞星臣在的时候,曾几次下令让满城彻查,留神北原的细作。

    后来又因为胥烈逃出兵备司,于是更加紧排查,所以坊间的里长以及百姓等,都十分留意警觉。

    不过,钟军师十分狡狯,他寻的是之前在卧龙山认得的一个小喽啰的亲戚家里,只说是来做小买卖的,伪造了身份。

    那孙老汉见他认得自家亲戚,便不疑有他,留在家里。

    这日,孙老汉从外回来,提了一包豆芽,说道:“哎呀,今天去的晚了,好不容易抢到了最后一份儿,中午略一焯水,用麻油一拌最是好吃。”

    钟军师在旁不阴不阳地说道:“永安侯可真有法子,弄得整个北境的豆子都也贵价起来了。”

    孙老汉听着他的语气有点古怪,却只当自己多心,便笑道:“之前谁以为这豆子是多好的东西呢,我家里之前也买过,总不记得吃,放在那里都被虫儿蛀了,听说有的地方原本种了不少,因为大家都不怎么吃这个,便都不见有种豆子的了……永安侯这一次来,大家都爱上了吃这芽菜,这可是好东西,不是药,却比药便宜还管用,听说春安县那边儿已经精选了好些豆种,开始叫农户们选地,明儿化冻开春,便开垦良地种豆子呢!”

    钟军师哼了声:“永安侯确实也算是女中豪杰了,可惜……”

    孙老汉一愣:“可惜什么?”

    钟军师眼珠一转,假惺惺道:“永安侯身子弱,竟也跟着皇帝御驾亲征的队伍出了城,这城外风雪大,我怕她有个什么不妥。”

    孙老汉不太喜欢听这话,便道:“永安侯是菩萨转世,身边自然有护法神,她也自然是万福万寿环绕的,而且皇上御驾亲征,又有四十万的大军,北原这次一定完蛋!以后啊,别说定北城,就算是外间弗邑关,祖王城,都是咱们的地方!”

    钟军师见他眉飞色舞,心中很是鄙薄。

    皱皱眉,军师呵呵笑了两声。他自觉着大局已定,自己又要走了,未免有点有恃无恐,便道:“四十万?我看未必吧,据我所知皇上这一次是突然赶到定北城,可并没有调动其他地方的大军,定北城这边只有七八万,还得留下守城的……”

    说到这里,他忽然觉着哪里不太对劲。

    孙老汉当然不懂军事政务,但更加不想输人,便想当然地道:“这是你知道的,你不知道的呢?皇上亲自带兵当然是少不了几十万的,再加上俞监军调度,若不是十拿九稳,干吗还要出定北城去?要真跟你说的一样,不是去送死……呸呸!”他赶紧打打自己的嘴巴:“我说错话了,菩萨见谅。”

    殊不知钟军师越听,越有点心惊肉跳。

    孙老汉冲天拜了两拜,却啧了声:“不过……”

    “不过什么?”

    “我听说这次带出城的兵,竟不要家中独子的,倘若兄弟,也只能去一个……你说奇怪不奇怪?前街的张老四的儿子因为是独生的,就给留在城内不得去立功了。”

    钟军师听到这里,眼前一黑!

    他没了之前气定神闲之态,转身冲进院内,也不再理会孙老汉。

    跟随钟军师的人莫名其妙,忙随他到了屋内:“怎么了?”

    钟军师气急败坏,咬牙切齿地说道:“坏事了!什么皇帝!是假的!他妈的……我们上当了!”

    “什么?”那人震惊:“可、可您不是认得的么?怎么会出错?”

    钟军师跳脚道:“我虽不知他们从哪里找来那么一个跟皇帝相貌相似的人,但……这必定是调虎离山,是围魏救赵,他们想把围着冻土的大军给引回来,我怎么也给蒙蔽了!”

    回想“皇帝”的容貌,没有错,不仅是相貌,更是那种清傲高贵的气质,简直跟那个皇帝如出一辙。

    就算俞星臣他们想假冒,一时之间又从哪里找到那么容貌相似气质一样的人呢?

    但不管如何,钟军师认定了那确实是假皇帝。

    当初他一看蔺汀兰的样貌气质,便觉着被霹雳闪电打中了一样深信不疑。

    如今回过神来,细细回想,果真给他想到了不少破绽。

    比如所谓的“四十万大军”,本来两军交战的话,按照惯例,是会把人数虚报,以恐吓对方,在气势上压倒对方的,不足为奇。

    所以钟军师从最开始就没把“四十万”当真,他以为自己看的很明白,谁知道正是灯下黑了。

    如果是真的皇帝到,此刻陪同圣驾的,就不仅仅是俞星臣跟杨仪,北境各个州府的统军之人必定都会随行!

    而且皇帝亲临,岂会一个王爷都不随行在侧?就算王爷不在,什么其他的王宫侯爵也要跟上一批的!怎么一个有名有姓的也叫不出来?

    钟军师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

    他被蔺汀兰的相貌唬住,又给俞星臣所安排的阵仗惊到,便仿佛坠入了**阵似的,把所有不合理都自动忽略。竟然上当。

    当下便吩咐心腹之人,让快些想法出城报信。

    他因为窥破了俞星臣的计策,叫苦不迭,一时忘了收敛,不知隔墙有耳。

    他们这一番话,竟给孙老汉的老婆徐婆子听见了。

    自打钟军师来投奔,徐婆子便不太喜欢,总觉着他阴阴险险的有些古怪,只因为是老汉侄子的朋友,勉强招待。

    今日看他们脸色不佳鬼鬼祟祟,徐婆子便多了个心眼,偷偷到窗户旁听了听。

    不料竟听见这样一番话,吓得魂飞魄散。

    婆子赶紧去告诉孙老汉,孙老汉起初不信,怀疑她听错了。

    孙婆子气的踹了他几脚:“都怪你有眼无珠,不知好赖人,把个贼领进来,现在不赶紧去出首,叫人告发了或者知道,你我都要人头落地!”

    谁知他们这一吵闹,也惊动了钟军师一行人,图穷匕见,见事情败露,便要杀人灭口。

    孙老汉见势不妙,拼命拖住人,让婆子快跑,受伤的婆子厉声大叫,被隔壁听见!

    这会儿街上的巡逻兵丁正多,闻讯赶来,总算是将钟军师一行缉拿!

    这会儿徐婆子被捅了一刀,流血不止,孙老汉抱着她,悔恨交加,大骂钟军师吃力扒外,恩将仇报,简直禽兽。

    围观的百姓们才知道原来他们是北原细作,百姓们自然最恨这种人,有的吐唾沫,有的扔石头。

    有人说道:“看着像是大周的人,为什么要当汉奸!”

    钟军师被捆住,额头被石块打伤,又看这许多愤怒的百姓围着自己,他心头一动,便叫道:“皇上御驾亲征是假的!皇上御驾亲征是假的!”

    这钟军师极为狡狯,他自知自己未必能够逃脱,此刻这么说,一来是想要搅乱人心,二来也盼着风声传出去,会被城中其他细作听见,报知北原,希望能够“将功补过”了。

    百姓们本来恨不得冲上来打死他,听了这句,鼓噪声都消了下去,然后有人怒道:“这狗贼死到临头还在胡嚼!”

    钟军师大声道:“我说的都是真的!那皇帝是假的,不信你们去兵备司……去衙门问问就知道了!只瞒着你们这些傻子!”

    一个负责抓他的小校尉上来,先给了他一拳。

    望着钟军师疼得躬身的样子,才道:“你休要在这里鼓惑人心,以为我们会相信你?永安侯都跟着去了,还有俞监军!要是假的,他们干什么要跟着。”

    “哈哈,”钟军师忍痛大笑:“你们这些蠢人,俞星臣跟永安侯当然不蠢,皇帝御驾亲征,他们这些重臣若不跟在身边,北原自然会看出蹊跷,又怎会上当,这叫舍不得孩子套不的狼!”

    鸦雀无声。

    钟军师面上露出几分得意之色:“可惜了永安侯,她这一去必定会死!……总之他们这一队人马遇上了北原人,是有去无回了!”

    最后这句话却又激发了众怒:“别听他的,他胡说!”

    “永安侯是你这种人能诅咒的!”

    群情激愤,士兵们都拦不住,钟军师鼻青脸肿,几乎被当场打死。

    百姓们虽然不肯轻信钟军师的话,但仍是忐忑,不免聚集到衙门,询问究竟。

    此刻武威的沈笙太守兀自留守,听外头闹起来,不知如何。

    直到侍卫说明捉到了细作,又把钟军师的话一一告知,沈太守骇然。

    沈笙当然知道俞星臣的安排,可没想到,居然给一个细作窥见实情。

    但关于钟军师所说的“有去无回”,沈笙却不肯相信。

    因为俞星臣跟他说的时候,报喜不报忧,什么北原精锐就算赶回,也是疲惫之师,而且在冻土重镇必定有消耗,什么他们是御驾亲征,士气上先就胜北原一筹,以一敌十以少胜多什么……天花乱坠,把沈笙说的佩服不已。

    因为假冒皇上是泼天的死罪,所以俞星臣一边调度,一边吩咐沈笙让他“善后”。

    当斥候探听消息,北原大军从夏州返回后,就立刻八百里加急通知北境各地,叫各地稍安勿躁,此不过是计策,为了调虎离山放出的假消息迷惑北原而已。

    所以就算钟军师不嚷嚷出来,这两天,沈笙也会发安民告示,说明乃是诱敌之计的。

    消息散开之前,金平跟赫连彰众人已经出发。

    很快,城中百姓也都知道了:原来所谓皇帝,不过是俞监军的障眼法,是为了引开北原袭击夏州的三十万大军。

    但如果他们不出城,那三十万兵马便会攻到定北城下,所以他们才一力向着北原而去,放话要拿下北原的西京!

    这样的话,要交战,也是在北原的地盘上。

    所谓“御驾亲征”,明明就是要跟北原人死拼了。

    但俞监军,永安侯明知如此,他们还是义无反顾地都去了!

    尤其是杨仪,被北境军民视若神明的永安侯,不少的百姓都见过她,那是捧在掌心里都怕护不妥当的人,居然如此奋不顾身。

    这日城中的斥候探听到,北原从夏州这番的大军已经跟大周兵马交上手了。

    这消息在定北城中散开,一时之间,军民们心中又是担忧,又是着急,又有一种不可名状的情绪。

    围在兵备司门口的人群中,不知是谁带头喊了声:“永安侯都能上阵,我们为什么不能够!”

    “说的好,索性一起去杀他娘的!”

    尤其是先前那些在出征时候被筛选下来的士兵们,悲愤之极,纷纷请缨!

    此时这赶来的队伍,百姓比士兵要多数倍。

    牧东林在西北半辈子,虽名声深入人心,但却还是头一次看到这样的场景。

    百姓们赶到,纷纷动手,他们或者抬着,或者背着,或者拉着小车,或者赶着骡子,将伤者、战死的士兵们一一运送回城。

    整整一夜,从定北城到弗邑关外的雪原地上,火光彻夜不熄。

    北境各地的医官,包括许多大夫,也纷纷动身赶往定北城。

    在满城不寐,上下一心的忙碌之中,大多数人甚至都没有意识到,今日,正是元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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