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节目录 第73章 第73章

    “若孤知晓, 又何须来叨扰狐相?”谢涵耍了个花枪。

    “是么?”狐源不置可否,而是道:“太子知不知道梁公是怎么施行变法的?”

    “当然。”谢涵点头,“二十二年前, 梁公一即位, 就更弦改张,废除公田,鼓励农耕, 收编边缘城邑, 后来遭到国内氏族抵抗……”

    “那时候梁公受到的阻力很大, 举步维艰, 任用的变法大家曾吴颐遭到暗杀,甚至自己的性命都没有保障。”狐源接口道:“但恰巧,此时我国侵燕, 他振臂一呼,陈兵燕境, 转移了国内矛盾。之后他的大计再没有受到什么大的阻拦, 太子知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第一, 梁公通过保燕之战大大提高了声望。第二, 曾吴颐大师死后,梁公采取了极其温和而润物细无声的方式继续。第三,他多次发动对外战争, 转移国内矛盾。”谢涵解析道。

    “还有一点。”狐源道。

    “还有一点?”谢涵蹙眉,“愿闻其详。”

    “十几年里,梁公拔除了曹氏、田氏、殷氏, 对国内第一大氏族阮氏, 更是先采取了怀柔政策麻痹之,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剿灭之。”狐源眸色渐深, “最大的那几家没了一半,阻力当然也就小了。”

    谢涵悚然一惊,“您的意思是想剿灭我国几大氏族?”

    “不,不是我的意思。我与他们虽然立场不同,却也不至于要你死我活。”狐源一哂,变回了之前的从从容容,“这只是事情发展的必然。古往今来,要对旧的礼法做出变革,就没有不流血的。不同的,只是在于流多流少而已。”

    谢涵不说话了,说到底,他只是不想各大氏族的人尸位素餐,堵着真正有才能的人,但还没想要赶尽杀绝。

    怎么说,各大氏族对齐国都是有过汗马功劳的。

    怎么说,他与不少氏族子弟都交好。

    像是看出谢涵的不情愿,狐源拎起茶壶淡淡道:“老朽有个怪癖,一天只泡一壶茶。这一壶已经喝完了,下一壶得改天了。”

    “那改日再来品尝狐相茶艺。”谢涵起身一揖。

    等出了相府,他改道去了上廉君府,把与狐源的一番交谈转述与谢艮听。

    谢艮听完,深深地皱起眉,“他竟然这么厌恨国内氏族。”

    谢涵却摇头道:“我觉得狐相不是这种人。”

    “哦?”谢艮闻言,笑了起来,考校谢涵道:“那你觉得他是哪种人?”

    “大奸大贤,无欲无求。”谢涵道了八个字。

    谢艮闻言大笑起来,“一个无欲无求的人怎么可能位极人臣?”

    谢涵听他笑完,道:“狐相一开始当然是想建功立业、青史作传,让所有看轻他的人后悔。但现在千帆过境,什么都淡了。

    叔公您看,狐相常年葛衣素鞋,过得艰苦朴素,可见他并非一个贪图荣华富贵的人。又没有儿子,只一个女儿,就算挣再多的功勋封邑又有什么用呢?他提出拔除氏族的事,看起来像是排除异己,实际上这对他没有多少实质性的好处,反而会惹上杀身之祸。”

    谢艮瞧着他认真的脸失笑,“你太年轻,人生岂是全由利益得失计较的?”说完,便看到对方一脸“不然呢”的表情,他笑眯眯一摸对方发髻:“等涵儿有心上人就知道了。”

    谢涵:“……”他挑眉,“难道叔公想告诉侄孙,狐相对国内各大氏族因爱生恨?”

    谢艮:“……”他没好气瞥人一眼,老神在在道:“人的行为除了利益趋动,还有感情趋动,这感情除了爱喜怜,也有厌憎恶。他狐源成为国相的路上,可没少被各大氏族下绊子,对各大氏族自然厌恶。”

    “原来如此。”谢涵从善如流,却又皱眉,“可狐相说过他与氏族没到你死我活的地步。”

    “他说你就信?”谢艮奇怪。

    谢涵哑然。

    “不过,他提出的建议虽然残酷,却不失为一个方法。”谢艮坐下来,抽出一卷竹简,边写下国内各大氏族,边缓缓捋着思路,“我们要温和一点,润物细无声一点,等用各种罪名一点点削下他们的权利后,再推行变法,届时他们再抵死反扑,杀伤力也小很多,等这时用兵镇压,剿灭几家带头的,赦免其他不成威胁的,再继续推行变法。”

    他琢磨起狐源提议的可行性来,谢涵便也收起心思,坐下来补充,“国内以四大氏族为首,其他几家或多或少依附于他们。但对四大氏族动手,目标就太大了,不若挑动他们内斗。”

    他这是想到了在会阳被梁公、沈澜之利用的那一遭,接着又道:“还可以对那些依附于他们的小氏族动手,剪其羽翼。”

    二人就这想法一讨论,就直讨论到傍晚。

    “狐源不愧是狐源,虽然心狠手黑,却眼光独到。”谢艮抚了抚须,忽然道:“他这么和你说,除了有这个想法外,恐怕还在试探你的决心与狠心。”

    谢涵回忆对方当时神情,点头道:“像。所以侄孙明日立刻再去一趟相府?”

    “不必。”谢艮摇头,“让他等几天,不然岂非被他牵着走?而且他心太凶。杀鸡儆猴足矣,何须赶尽杀绝?是该晾晾他。”

    谢涵始终觉得狐源并非私心,但没再说什么,点头离开,回到宫中,恰逢文秀回来禀报。

    文秀是楚楚的贴身侍婢之一,爽利能干,深受楚楚信任。正是之前被指派去“教导”姬曼柔规矩的几个宫人之一。后来姬曼柔向谢涵投诚后,她又有了新任务——查探玖少游是否天阉之人,观察姬曼柔是否可信。

    现在,是有所发现回来了。

    “奴婢今日假意搀扶,摸了玖二少爷脉象,确是精血亏虚、天癸气竭之象,怕真是个不能人道的。”文秀快语如珠,说完抿了抿唇。

    主仆多年,楚楚敏锐地发现她的欲言又止,一横眉,“还有什么没说?”

    文秀犹豫几下,在楚楚不耐的面色下,终于撅了下嘴,“脉象上看,玖二少爷的确是天阉之人,可从面相上看来,分明不是……”

    “咳咳咳……”谢涵喝着茶的嘴一呛,压了压唇,惊奇道:“你什么时候还会相术了?”

    “前几天,奴婢在外遇见个算命的,不知怎的,他就说奴婢有慧根,要教奴婢。”

    楚楚睨她一眼,“然后你就信了,学了?”

    文秀脸一红,“奴婢看那算命先生鹤发童颜、气度斐然,鬼使神差就跟着乱学了一点,只是学艺不精,应该是看错了。夫人和殿下莫要当真。”

    谢涵素来是不信这些怪力乱神、方士术士的。

    就像他说过那样:若神仙有灵,为何不庇佑他的子民,使战火连年,使民不聊生?

    同样的,若方士术士真有这种神通,哪须沦落到给人批命为生?

    他点点头,倒也没责备,转而道:“姬曼柔如何?”

    “玖二少夫人过得……”文秀停顿了一下,唏嘘道:“真的很苦。玖夫人对她动辄打骂,但凡有不顺心的事就会拿她撒气。最变态的是,她每天都会让玖二少夫人吃那些求子药,还有各种求子的偏法:比如三天内不眠不休赶制上一百个婴儿肚兜然后烧了什么的……”

    她生气道:“她儿子那样,明明怎么都不会有孙子的,却尽作践别人。玖二少爷呢,虽然不会这样,但从不与她说话,更不会有肢体接触,完全的无视,说起来比玖夫人的折磨,还让人害怕些。”

    “她倒真命苦。”楚楚没什么感情地一叹——虽然可怜,到底和她没什么关系。转而问道:“娴儿可好。”

    “二公主一切安好,还让文绮赏奴婢果子吃呢。”文秀眼睛一弯,苹果脸笑得圆圆的。

    楚楚、谢涵都听得放心。

    这时,谢沁下学回来,谢涵想起姬曼柔对谢婧不可描述的恐惧,以及自家弟弟和谢婧的好关系,更兼对方的没心没肺,不得不说还真是很不放心,提溜起小豆丁,对楚楚道:“母亲,儿子去考校考校沁儿学问。”

    又来?

    谢沁对手指,忐忑道:“哥哥……你知道我记性不好的……”

    谢涵本来是打算单刀直入说谢婧的,见状不由挑眉笑起来,“记性不好还能连着半年不忘地向我要石涅?”

    谢沁鼓起包子脸,理直气壮,“正是因为记性不好,记不了更多的东西,才只能记得这两个字。”

    谢涵失笑:“你真是越来越滑头了。”他撑额摇摇头,把人一拎放自己腿上,“前天和三姐都玩了些什么呀?”

    “搭灶头、玩泥巴……”谢沁边说边一个劲儿往谢涵腿外爬,奈何谢涵一手揽着他肩,他人微力小,挣脱不了“魔爪”,着急得小脸都红了。

    谢涵就喜欢看自家弟弟这窘样,笑眯眯地继续问着,“玩得开心不?”

    “开心。”谢沁不懈奋斗,假装地毯很好看的样子,抓着它借力往外走。

    跟谁瞧不出这小把戏似的,谢涵一嗤,面上却点头道:“开心就好。反正沁儿是不喜欢三哥了,有三姐陪着,三哥也放心。”

    谢沁卡了一下,扭头惊恐地看谢涵。

    谢涵垂下眼睑,“沁儿还瞪三哥。”

    谢沁:“……哥哥你不要装。”

    “因为有些人总是笑着的,大抵就没了伤心的资格。”谢涵苦涩一叹后,突然觉得这么高深的话,五岁的豆丁怕是听不懂。

    才这么想完,哪知对方就扭头扑了过来,抱住他手臂大喊道:“哥,你是不是受什么刺激了?谁欺负你了?我给你报仇去,看我不烧了他!”

    谢涵:“……”他抽了下嘴角,把人抱起来,“那沁儿还是喜欢三哥的?”

    这一靠近,谢沁又扭起来,脸也肉眼可见地红了起来,大舌头道:“当…当然了……”

    其实谢涵就奇怪了,臭小子究竟什么怪脾气,从小都是一抱就脸红,于是他不松手还把人按紧了,“那沁儿喜欢三哥还是三姐?”

    零距离接触。

    脸对胸那种。

    谢沁整个人都快冒烟了。

    这太刺激了,他晕乎乎道:“三、哥、三、姐……”

    谢涵见人快熟了,眼见着就要晕了,终于放过对方,放开了手,抱起胳膊,“什么三哥三姐,这么贪心可不行,只能选一个呢?”

    谢沁茫然地看他,好像还没回来神,“三哥不就是三姐吗?”

    谢涵皱眉。

    便见小豆丁忽然一个激灵,紧接着仿佛受了什么极大的惊吓一样,抖着唇看人。

    “怎么了?”谢涵抿了下嘴。只是抱了一下,不会给人抱傻了吧?

    闻声,谢沁冷静一咪时间,然后伸出一只小胖手,“我可以摸摸哥哥的虚里吗?”

    虚里穴,在心尖。

    谢涵挑了下眉,抓起对方肉垫往自己右胸上按了按。

    谢沁:“!”

    他又往上按了按,往下按了按,呈放射状往周围按了按,最后不死心地按了按左胸——一片平坦,触之坚硬。

    “天呐,一马平川。””(|||▽||| )

    “什么?”见对方哭丧着个脸,没听清声音,谢涵疑道。

    谢沁再抬头,看着自家“哥哥”虽然没有寻常女子柔和婉转但依然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国色天香的脸,目光缓缓下移,落在对方胸上,他神色沉痛、目露同情,特别想静静,可是头上还顶着两道逼人的目光。

    扯了扯嘴角,终于还是扯出个萌萌哒的笑,“哥哥这里会跳哎,好神奇!”他扑上去好玩似的又按了按对方心尖处。

    谢涵:“……”

    他好笑扒拉下人,“活人的这里都会跳的,知道吗?你也会。”说完,他摁摁自家弟弟小胸口。

    “哇哦!”谢沁拍手,“真的耶!”

    自觉给自家弟弟点亮一个小常识后,谢涵回归主题,边玩着对方肉乎乎的爪子,边问道:“那沁儿喜欢四哥吗?”

    谢沁摇摇头。

    “鲁姬夫人呢?”谢涵又问。

    谢沁也摇摇头。

    “可是鲁姬夫人是三姐的母亲,四哥是三姐的孪生哥哥。沁儿怎么可以不喜欢他们?”谢涵仿佛在说“你这样是不对的”。

    谢沁福临心至,忽然懂自家“哥哥”要说什么了,他踯躅了下,“三哥不想我和三姐好。”

    谢涵愣了一下,惊奇地摸摸小豆丁脑袋,“沁儿这小脑瓜真聪明。”

    谢沁扒下谢涵的手,认真道:“可是三姐和鲁姬夫人、四哥他们都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谢涵早就觉得自家弟弟早熟,但只以为是些小聪明,没想到看得这么深,现在还这么冷静,不由真的升起了点考校的兴趣。

    “鲁姬夫人和四哥都一心想搞下哥你,我知道的。”谢沁认真道。

    谢涵有些惊喜,“还有呢?”

    “但三姐没有啊。她……她很喜欢哥哥你的,哥哥你就看到她陪我玩,不知道她每次陪我玩都会向我打听你的事。”

    谢涵:“你说了?”

    “我说的都是一些不重要的,比如哥哥你把哪个辩士给辩倒了什么的。”谢沁急道:“三姐真的很崇拜你的。她和我一起玩时,总是偷偷看你,看你笑她也笑,看你皱眉她就会问你怎么了。”

    谢涵漫不经心拎起一个鱼纹彩陶茶壶,“沁儿看这壶怎么样?”

    谢沁被这突如其来的一问给搞噎了一下,不明所以道:“很好看啊。”

    “那里面泡了什么茶呢?”

    “那我怎么知道?”谢沁瞪大眼睛,“我还没喝过啊。”

    “所以啊,你看到它美丽的外表,却并不意味着知道它肚子里的东西。”谢涵淡淡道。

    谢沁哑然,顿了好一会儿,“哥哥觉得三姐有恶意?”他仰头道:“如果有恶意,我当然不会和她好了,我脑子总是哥你好用的,哥你告诉我三姐是不是真的都是装的。”

    谢涵叹了一口气,“你还是不明白。她表里如一也好,虚情假意也好,这都不重要。只要她和鲁姬夫人、四弟比和我们亲,哪怕她今天不站在我们的对立面,早晚也会的。你说她是和鲁姬夫人、四弟亲,还是和我们呢?”

    这个选择题的答案,是毫无疑问的。

    谢沁张了张嘴,垂下脑袋,“那我以后就不和三姐玩了。”

    “不用。你喜欢和她玩就和她玩,只不要交心,免得你以后被伤害。”谢涵摸摸他脑袋。

    “又和她玩,又不要交心,我哪里学得来你们这一套。”谢沁含糊嘟囔几下,抬头,摊开小手,“算啦,我还是少和三姐玩啦。”

    感觉好像揠苗助长了,谢涵心疼地捏捏他的小脸,“别难过,改天哥就给你找几个玩伴进来好不好?”

    谢沁摸着脸上红印子抱怨,“如果你真的觉得抱歉,就不要捏我英俊的脸好不好。”说完,他眉飞色舞,“玩伴就不要了,我要去哥哥的铜铁坊。”

    “好。”谢涵大手一挥,二人第二天就去了东宫铸造兵器的几间矮房。

    那里本来就是谢涵建了给酷爱此道的谢沁玩的,只不过现在因为《欧冶宝录》的缘故,还兼试水欧冶子独门铸剑方法的作用。

    谢沁抱着一袋从谢涵那儿软磨硬泡的石涅,兴致勃勃地过来。

    那又热又闷火炉边的冶炼房,谢涵是几乎从不进去的,但为了陪弟弟,他偶尔也愿为之。

    甫一进冶炼房,里面为首的匠人就急匆匆过来了,以为谢涵是来催剑的,他告罪道:“有负殿下所托,剑还没铸成,又断了。”

    谢涵皱了下眉,又松开,“无妨。慢慢来就是。”

    谢沁抱着一袋石涅,眼珠子骨碌碌转个不停,左看看右看看,忽然指着一边道:“那是什么?”

    匠人一愣,这才低头看到四头身的谢小沁。

    谢小沁彰显存在感地挺了挺胸。

    匠人眉开眼笑,欢迎道:“原来是七公子啊,小人眼拙没看见,七公子又带了什么东西要试验?”是“试验”这个词吧?他不确定地想着,虽然没完成殿下给的任务,但能哄好七公子,也是大功一件。

    谢沁重复了一遍,“我问那是什么?”

    匠人随着他手指转头一看──那儿其他几个匠人正在淬剑,但又怕这么说谢沁听不懂,绞尽脑汁地解说,“把剑放水里泡一泡,就会又不容易断,又锋利。哎——七公子——”

    说话间,谢沁已经拉着谢涵的手走到一边看了,只见两大缸的液体,一缸清透,一缸粘稠。

    匠人把剑先放进粘稠液体里,再放入清透里。

    谢沁低头嗅了嗅粘稠液体,然并卵,他撇了下嘴,又问了一遍,“这缸里是什么?”

    这回匠人总算回答到他点子上了,“猪油。公子别碰,小心脏了您的手。”

    “那这个呢?”谢沁又指着清透液体。

    “山泉水。”匠人挠挠头,“殿下要的是寒泉水,只是这里没有。”

    谢沁小眉毛一下子皱起来了,“怎么先放进猪油里再放进泉水里工件温度高的时候应该先放进冷却速度快的淬火介质让奥氏体急速过冷接近于马氏体转变区域……”

    他碎碎念个不停,谢涵听不清,矮身下来问道:“怎么了?”

    谢沁本来吧唧吧唧的嘴巴啪嗒一闭。

    谢涵:“……”

    谢沁挠挠脸,仰脸讨好对他嘿嘿一笑,拽拽他的袖子,“哥,我有个想法。”

    谢涵抱臂哼了一声。

    “既然这样失败了,我们换个顺序,先放进水里,再放进油里淬火好不好。”他满含期待地问。

    但对方只却发出这样的疑问,“你都知道‘淬火’这个词了?”

    谢沁:“……”他转了个身,屁股朝谢涵。

    谢涵失笑一声,“好,就按七公子的想法办。”

    “哥哥么么哒!”谢沁转回来抱住谢涵手臂。

    解决完这一遭,谢沁终于心满意足地开始把他抱着的石涅投进火炉里,然后指挥人鼓风的鼓风,吹气的吹气。

    只见那黑不溜秋、非柴非薪的的东西扔进火炉里,炉内的火竟然没灭,依旧熊熊地燃烧着,还似乎有比之前更大的架势,谢涵不禁睁大眼睛。

    “!这回真的是煤!”谢沁吹了个口哨,拼命伸手招人,“来人,快来人,把生铁放进来!”

    周围叮叮叮打铁声音不断,没人顾及到他稚嫩的小嗓门,还是谢涵瞧着火炉里的东西,若有所思,扬声道:“来人!”

    立刻有匠人围过来,谢涵一挥手,“听七公子的。”

    这已不是他第一次这么说,众匠见怪不怪,听命行事,谢沁这时小大人一样,特别冷静,有条不紊地一个个下命令,“你,把生铁放进去。你们几个,等铁融了,搅拌,你们两个,继续鼓风……”

    谢涵饶有兴致地抱臂看着,然而一刻钟后,还没等铁融了,石涅就烧完了。

    “哎呀,快添柴啊……”鼓风的匠人嚎嚎着。

    谢沁:“……”他抹一把脸看谢涵:“哥,这玩意儿还有吗?”

    谢涵顿了一下,现在他也觉出些所谓石涅的妙用了——可以做燃料,而且比柴薪方便携带。虽然未必比柴薪好用,但烧火的东西,谁还嫌它少了?

    可他只以为是给弟弟玩的,带回来一大袋已觉得自己带的很多了。

    他摸摸鼻子,摇了摇头。

    谢沁顿时目光幽怨。

    谢涵大手一挥,“做什么苦脸?孤即刻传令下去使人开采石涅好了。”

    谢沁“虎躯”一震,被霸气的贵族特权震伤,然后萌萌哒地抱住谢涵胳膊,“哥哥最好了。”

    出了冶炼房后,谢涵这才认真看谢沁,“你怎么会想到拿石涅做燃料?”

    谢沁早有对策,拍拍小胸脯,“哥,我一直觉得自己是一个生来就要做大事的男人。”用黑科技造福全人类,改革社会进程的男人。

    他抬头四十五度看朝阳,觉得那仿佛是自己的化身。

    然而某人完全没get到他的诚心、决心、雄心,而是哈哈哈哈哈哈哈地大笑起来,末了挑眉瞥一眼他的四短身材,“男人?”

    谢沁:“……”

    他扭头、抬脚、啪叽往前一迈,仿佛什么也没听到地往前走。

    谢涵又哈哈笑了好几下,见那小人越走越快眼见着要跑没影了,才几步追上去,“好啦,沁儿是生来就要做大事的男人,是大大的男子汉。”

    谢沁:“……”

    好不容易把有小情绪的弟弟哄好了,谢涵才重新回归正题。

    (谢沁:口胡,本公子只是听不下去那些破廉耻的话了。)

    谢沁从小就喜欢这些奇淫巧技,最爱折腾,这回也听风就是雨地不知从哪本书上看到石涅可以烧,就软磨硬泡求谢涵找,找到当然试一试了。

    没想到不像之前那些东西都是没用的,这回竟然“瞎猫碰到死耗子”成功了。

    这种解释,谢涵也不意外,毕竟他可是遍经被自家弟弟各种苦苦哀求带东西,又眼睁睁看着那一趟趟失败的,再问一遍不过是保险罢了,怕被谁给钻空利用了自家弟弟的爱好。

    他捏捏自家弟弟犹忿忿不平的小脸蛋,“改天就给你带一车石涅好不好?”

    接下来的日子里,谢涵果然发令命人寻找石涅。

    但这东西,听说过的人就不多,更何况是要找到呢,一时半会儿还真弄不上来,叫谢沁看谢涵的眼神好不幽怨。

    谢涵难得不自在,三五不时地往外跑。

    这一日,梁国有消息传来——当初,姬倾城把梁夫人的一个联络据点给他——明德街尾的一家成衣店——谢涵就向梁夫人传信旁敲侧击了姬倾城的情况。

    现在,回信来了。

    谢涵坐在自己宫外别苑里一边喝着茶,一边瞧着信。

    开头不外是寒暄问候,紧接着是抱歉话语——因为近来她突发有事,未及在齐公面前帮他说话。

    这谢涵很理解,姬倾城都换了个魂,一举一动都和之前大不一样了,她姑母做人母亲的,能心平气和、面面俱到才怪。

    然后重头戏来了,梁夫人讲起了近来一直困扰着她的事:姬倾城自从梁公那天寿宴以后,就变得很不对劲,神思恍惚,她每次询问,对方又像受惊一样胡乱搪塞。最后,她步步追踪、一一调查,终于知道原来是对方在那晚曾孤身一人去过月牙湖。

    “倾城虽非绝顶聪明之辈,但却一向观察入微。我询问了她的两名贴身侍婢,得知她因为皓月和随太子先后离开,觉出些不寻常的意味,尾随跟上。后面的话,不必我提,涵儿你也能想象到了:你表妹亲眼看着亲姐姐被人奸杀,一个人躲在假山后瑟瑟发抖。

    哪个未出阁的女儿家能承受这样的刺激?

    倾城向无好友,涵儿如你有闲暇,姑母只求你来开导开导你表妹。

    对了,之前我承诺的为你在阿弟那儿美言的事,我已去信说了,延迟许多,只愿你能体谅。”

    一个字一个字看完,谢涵脸色渐渐沉下来。

    什么叫“只求你来开导开导你表妹”,扶突与会阳,相距何止千里,这哪是一句“有闲暇”可以解决的

    更何况非年非节,他这么千里迢迢地赶去会阳,还是因为表妹受了点刺激这种问题,能不叫别人多想吗?

    他姑母简直是在赤/裸裸地请他娶姬倾城了。

    如果他过去了,那就是答应下来了。

    梁公呢,梁公就不拦拦吗?

    他当初不是已经把梁公的意思透露给姬倾城了吗?

    姬倾城难道没有告诉梁夫人?

    不不不。

    谢涵来回踱步,最后狠狠往前一踢脚边几柜。

    他想通了:是是是,梁公要的是一个聪慧绝伦的倾城公主,好嫁给霍无恤控制雍国。但现在的姬倾城已经不是当初那个聪慧绝伦的倾城公主了,不管梁公知不知道,梁夫人一定是知道的。

    姬倾城绝不是像她在信里写的那样只是“吓得”神思恍惚,完全是“吓得”没有以前的心机和手段了。

    这样嫁去雍国哪能得的了好?

    就像当初姬倾城说的那样:打消梁公计划的只有让他国率先求娶,让梁公迫于两国邦交妥协。

    所以现在兜兜转转又到他这儿来了。

    他姑母最后一句话便是在利诱!

    随着他一脚踹翻几柜,室内发噼里啪啦一阵响动不绝于耳。

    寿春闻声,急匆匆进来,“啊呀”一声,“殿下脚可有受伤。”

    谢涵深吸一口气,摇头,“回宫。”

    他得去和他母亲商量商量。

    马车辚辚行驶,然才刚驶入宫门,还没进定坤殿,便传来齐公召见的消息。

    谢涵心里“咯噔”一下——这么巧合的时间,他有理由相信他姑母是“双管齐下”了。和送到他手上同时的,难保不会有一封送到他君父手上的信。

    随着他来到齐公书房外,内侍监怀陀笑如春风地引他上阶时,这种不安与肯定更达到顶点。

    怀陀是什么人?

    谢涵最初见他时,他还只是个小内侍,只因为是齐武公贴身内侍印鉴的干儿子,才被高看几分,有幸被指派来服侍他。

    那时,齐公还是很宝贝他唯一的嫡子的,生怕谢涵在他君父身边受委屈了,又或者冷了热了饿了不敢吱声,多次贿赂怀陀给谢涵带吃的喝的。

    怀陀贯是个会看眉眼高低的,当然知道这太子皋以后是要当国君的,而齐武公已经老了,于是他不只没收贿赂,还殷勤地给谢涵带东西,又三五不时地向谢皋说起谢涵的近况,自然而然地抱上了谢皋这条大腿。

    谢皋也许优柔寡断,也许贪图安逸,但有一点却是非常难得的,他十分感念他人恩情,一如他对狐源,一如现在的怀陀。

    齐武公殡天后,他一继位,就大大封赏了怀陀。

    后来谢皋从小的贴身内侍染了坏病,怀陀就成了他的贴身内侍,常伴君侧。

    这贴身内侍的喜怒哀乐全都是系在主子一人身上的,对他人的态度也全由主子决定。就像往常齐公不喜谢涵一样,怀陀从不对谢涵表现出过一星半点亲近——哪怕他曾服侍过他两年。

    但如今,他却对谢涵笑得这般灿烂,“殿下可算来了,君上念您许久了。”

    谢涵心越沉越低,强笑道:“不知君父传召所谓何事?”

    怀陀抿嘴一笑,嗓音尖细,“殿下可真是折煞奴婢了。君上心思如高山大海,哪是奴婢能懂的?”

    此时,二人已至门外,谢涵扯了扯嘴角,解下佩剑。

    “太子求见。”怀陀在外轻扣门扉。

    “进来。”

    门被从内打开,齐公与几天前无甚变化,依旧是俊秀斯文、儒雅端方的,此时正含笑望着走进来的谢涵。

    “儿臣拜见君父。”谢涵正要跪下,齐公已下来握住他的手,“不必多礼,怀陀赐坐。”

    谢涵愣了一下,手掌外宽厚干燥的触感,既陌生又熟悉,他一瞬恍惚,只是这又越发印证了他的猜测。

    “多谢君父。”谢涵动了动嘴,齐公已牵着他上座。

    坐下后,谢涵没有再开口说话,齐公也只保持着笑容把玩着掌中杯盏。

    几息功夫后,他抬头笑道:“每天不着家,一大早上又跑哪去了,现在才回来?满头的汗。”

    谢涵怎么可能会满头汗水见君这么失礼呢?

    不过是五月的天,走得急了,额前渗出几点薄汗罢了。

    也不过是两父子太久太久没有这样面对面好好说过话,一时尴尬无言拿出来缓和气氛罢了。

    齐公从案下拿出一块汗巾,正要递给谢涵,谢涵已低头,自袖里掏出随身帕子,“何须劳烦君父,儿臣用自己的便好。”

    齐公伸在谢涵胸前半臂远的手瞬间僵了,场面一时尴尬。

    怀陀立刻笑着上前接过汗巾,“奴婢呀听说,农人之子,从不接父亲递给他们的棉衣,因为怕父亲冷,希望他留着自己穿。今太子不接巾之举,一样纯孝动人。只是太子关心则乱,忘了咱们君上坐拥山川。”

    说着,他把那汗巾递到谢涵手边来,谢涵垂眸,倏忽笑了,“君父赐,不敢辞。”伸手接过,塞入袖中。

    如此明显的抗拒,纵是连齐公的好涵养也无法维持面上笑容,他深吸了口气,方才重新挂上那种温和的、宽厚的,同时也是生疏的、客套的笑。

    谢涵凝着那熟悉的笑容,终于也笑了起来,“君父唤儿臣过来,不知有何要事?”

    齐公莞尔,“没有要事,就不能喊你了?太子都晓得记挂你姑母,怎么不晓得记挂寡人?”

    果然。

    谢涵掩在袖中的手猝然握紧,“姑母之所以为姑母,便是因为她是君父的姐姐,儿臣记挂姑母,怎不是在记挂君父呢?”

    齐公哈哈笑了起来,“你还是贯会油嘴滑舌,难怪你姑母都被你哄得在寡人耳边好话连连。”

    谢涵“唔”了一声,然后……没有了。

    齐公做久了一国之君,很多话他开个腔,周围人便会给他顺下去,很久没有遇到“谈话对象”这么不会闻弦歌而知雅意了。

    他顿了一下,瞥了谢涵几眼,见人着实没有要给他搭梯子的意思,皱了下眉,终于徐徐道:“你姑母心疼你,其实早就想同寡人来讲你的好,只是她近来烦心事太多……”

    他叹口气,见谢涵只微笑看他,又自个儿继续道:“你怕是不知道吧……倾城她,你可记得她?”

    “不记得了。”谢涵摇了摇头。

    齐公:“……”他被几次三番噎得够呛,终于沉下脸,“太子不是号称博闻强识、娴于辞令的么?怎么,今天在寡人面前就打不出一个闷屁,连个人都不记得了?”

    谢涵连忙起身绕过长案,下阶跪下,“君父恕罪,儿臣近来苦夏、不思饮食、神疲乏力,非心所愿也,实力不逮也。”

    “好个苦夏。”齐公没好气,“太子一年三百六十天可真是没几天安生的。”

    谢涵垂头,只道“君父恕罪”。

    齐公看得心烦,撇开目光,拿起杯盏,抿了几口,才终于放下来,叹了口气,“罢了,你从小身体不好,寡人是知道的。合该早日找个知冷热的人好好照顾你了。”

    谢涵依旧低着头,“长幼有序,二哥未娶,儿臣怎敢当先?”

    “这无妨。”齐公摆了摆手,“嫡庶有别,你为储君,先娶一步,可稳社稷。”

    说着,他像个真正的父亲那样和蔼慈爱地笑了起来,“你刚刚去会阳那趟,阿姐对你很满意,赞不绝口,想亲上加亲,再结两国之好。你不日便去梁国提亲罢。”

    谢涵却忽然道:“君父和母亲商量过吗?”

    齐公噎了一下,他沉下声音,“倾城身为梁国嫡公主,身份尊贵、容貌秀丽、能歌善舞、聪明贤惠,与你在梁国时也有许多共同语言,这样好的姻缘,你以为是随随便便就能有的吗?”

    “儿臣以为自己的姻缘无论如何都是不能随随便便的,这与同不同母亲商量没什么关系。”谢涵淡淡道。

    齐公弯起的眼角和微微上扬的唇角也拉下了,“储君大婚,乃国之大事,两国联姻,乃邦交建设,你母亲一介后宫妇人,哪知国政?”

    谢涵没说什么了,只发出一声轻笑。

    只一笑似乎风清月白,却又似乎轻蔑嘲讽。

    齐公脸色越发不好,命令道:“你不日就前去会阳提亲。”

    谢涵蓦地抬头,“君父记不记得还有二十二日就是儿臣的成童之礼?”

    女子十五及笄,男子二十加冠,意味着他们已成年,可婚嫁,可以参加各项社会活动,各种言行也要符合“礼”的标准,是一个真正的独立的人。

    这是以前的标准。随着昊室衰弱、诸侯争霸、战火连年,各国渐渐放低征兵下限:从二十岁降低到十五岁。

    上流贵族也顺应潮流,把加冠后参政议政的规矩改成了十五成童后。

    自此,成童之礼,是男子一生中仅比加冠礼低一级的大礼。

    齐公这样轻慢的态度让谢涵如何不恼火。

    那双星眸里那么显而易见的惊诧和怒意,齐公顿了一下,他抿了抿唇,“回来补上也是一样。”

    “难道向梁七公主提亲晚一个月去不是一样吗?”谢涵反唇道。

    齐公欲言又止,谢涵凝着他面容,猜梁夫人大抵同他说了些什么。

    或许是姬倾城现在神思恍惚,急需安慰甚至“冲喜”?

    又或许是姬倾城马上要被梁公指婚给“废物”的质子无恤,急需“解救”?

    总归不是对他有利的条件就是了,谢涵冷冷一笑,径自站起身,“君父既然不反对,想必与儿臣是一样想法,那儿臣下月再去会阳不迟,如今先去准备儿子自个儿的成童礼了。”

    他说完,一揖到底,扬长而去。

    齐公不禁睁大眼睛,喉咙里的“站住”还没出口,人已经推门出去了。

    出了书房后,谢涵长长吐出胸中一口郁气,开始思考起这件事给他带来的利弊,和处理方案上来了。

    首先,如果答应了,那他就不必担心齐公对他的打压了——他从不怀疑齐公对梁夫人的感情。梁夫人为了姬倾城也一定会帮助他。

    但是,此姬倾城非彼姬倾城,她不够睿智,甚至自大愚蠢。这还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来年梁公身死后,手握宝藏秘密的对方就会成为一个烫手的山芋,谁接谁就成为众矢之的。

    如果要这好处又不要这坏处……

    可以先答应了他君父和梁夫人,再给出一些“逼不得已”的理由,拖延提亲时间,等到梁公死了,姬倾城被赵臧抓走、梁夫人被姬高一党绞杀……不就成了?

    谢涵缓缓地笑了起来。

    至于怎么拖,先拖个成童之礼,然后就看他母亲了。

    谢涵边这么想着,边两只脚往定坤殿走去,然远远的、忽听身后传来尖细的叫唤;“太子殿下,太子殿下——”

    是怀陀的声音,谢涵眉头一皱。

    他才不想再去听齐公“苦口婆心”一番。

    往定坤殿去的脚随即朝旁边一拐,他假装什么也没听见的样子,加快速度往出宫的方向去了。

    怀陀哪有谢涵的年轻与体力,追了没几步,已气喘吁吁了,眼见着谢涵径直就要出宫门了,忙遥遥喊道:“太子殿下请留步,守宫卫士请代为传言。”

    两个守宫卫士面面相觑。

    此时,谢涵已来到二人面前,他睨二人一眼,“孤今夜晚归,给孤留着门。”说完,扔了两片金叶子过去,“再差人传孤的卫士去狐相府。”

    两个卫士扬手接住飘来的金叶子,立刻抱拳道:“是。”

    等怀陀汗水打湿衣襟喘着气过来时,哪还见谢涵踪影,他气得一跺脚,眉毛倒竖:“你们两个好大的胆子,君上要见太子,你们竟敢放太子离宫,还在宫里私收贿赂!”

    “哪有私收贿赂?”其中一个娃娃脸的卫士不忿道:“明明是殿下要我们去给他的卫队传话,给的报酬!”

    怀陀“哈”了一声,“报酬?主子的命令你听着就是,竟然还要报酬。”

    “所以咯——”娃娃脸卫士一摊手,“主子的命令我只能听着。殿下要出宫,我自然只能听命放行,殿下要给赏金,我自然只能听命收下。”

    “你、你你——”怀陀没想到一个小小卫士竟然敢这么大胆犟嘴,气得胸口起伏,奈何无法反驳。

    谢涵出了宫,就像他说的那样,往国相府去了——本来没有梁夫人这一茬的话,他今天本就是打算去见狐源的。

    自那日拜访狐源听他抛下“剿灭氏族”的提议后,谢涵一直不曾再来。如今倒是时候了。

    还是那个小湖边,还是那个花荫下,狐源还是坐在那儿泡茶。

    茶雾袅袅中,他眉眼沉静如没有波涛的海,深邃而平和。

    就是这样一双眼睛,让谢涵始终不相信对方是因为一己私利、一腔仇恨做事的人。

    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他破天荒没有迂回试探,没有旁敲侧击,就是那么单刀直入地问道:“狐相愿否助孤变法?”

    狐源愣了一下,这可难得,他素来是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

    谢涵不禁笑了,“孤觉得,一切掩饰在狐相面前都是透明的,不如直截了当。”

    狐源平淡的脸上也漾开了点笑意,蜻蜓点水般,却温和如三月暖阳,扫了他身上常年萦绕的萧疏与距离感,“太子您以诚心待我,那我也以诚心报您:我愿意。”

    这答案谢涵不意味,他继续道:“恕孤冒昧,孤还有一问。”

    “可是问我为什么愿意?”狐源淡淡道:“我已位极人臣,搬倒氏族也不可能更进一步,反而失败会遭受灭顶之灾。”

    “狐相敏锐。”谢涵承认道。

    狐源放下茶壶缓缓站了起来,眺望远方,“太子殿下,你说人这一生是为了什么呢?”

    说着,他指着墙外不远处的农田,“你看那些百姓,从一生出来,就每日农耕、忙忙碌碌,渐渐长大,娶妻生子,随后又继续耕着那一亩三分地。如果遇到国家征兵,他们放下锄头打仗去,也许一不小心就永远留在了战场上。侥幸未死,回来后又继续耕作,把孩子养大,继续他这一辈的生活,然后渐渐老去、死去。而我们,也一样,只是耕作的田大一点罢了。太子你说,人这一生是为了什么呢?”

    谢涵没料到话题突然去了这个方向,在狐源平淡得没有起伏的话语里,他却从心内生出一阵茫然。

    他定了定神,也站起来,笑道:“他们活着,为了父母可以安享晚年,为了子孙可以平安长大,还为了必要时誓死报国,更尝尽人间百种味道,难道还不够吗?”

    狐源笑了,转身用一种怜爱而艳羡的眼神看了谢涵一眼,像在看什么极其值得怀念,又已经或者即将不复存在的东西—─

    “太子殿下您太年轻,等您到我这个年纪,也许就不会这么想了。”他摊开手,掌上是粗糙的纹路,“人这一生,总要做点什么,不是仅仅为了活着,而是为了活过。”

    也许他是在看自己年轻的时候。

    谢涵凝眉思索他的话。

    狐源已重新坐了下来,“不知当初的提议,太子殿下考虑的如何。”

    谢涵抿了下唇,“孤想,赶尽杀绝不利于国政稳固,还会让其他投奔者寒心。”

    狐源点了点头,没有说话,把倒好的花茶推了一杯过去。

    谢涵拿起杯盏,啜了一口,又放下,坦诚自己心中想法,“可以杀鸡儆猴,可以擒贼擒王。”

    狐源笑了,“可。”

    谢涵心头一松,也笑了──对方果然不是真有这种打算,而是为了考验他。

    “明日,老朽会面见君上,不知殿下意下如何?”两人达成一致意见后,狐源对谢涵亲切客气不少。

    “狐相您去便好,君父看见我,怕是要徒生波澜。”谢涵苦笑。

    狐源凝着谢涵,摇头叹了口气。

    叹完,他道:“殿下知不知道我为什么叹气?”

    谢涵其实并不想听,却不好拒绝,只得道:“愿闻其详。”

    “我叹殿下你一点都不懂君上这个人。”狐源垂眸看了一眼杯中茶水,“其实君上就像这杯茶一样,一眼就能望到底。没什么主见,晃一晃,就会摆动。又心太软重感情,你稍微示弱一点,他就不忍心了,殿下你和楚楚夫人为什么总是要那么强硬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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