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节目录 第64章 第 64 章

    虚幻宛如走马灯的空间在这个吻中定格,然后唰地分崩离析。

    无数的光屑碎片大雪纷飞似地洒下来,毁坏这个幻境,落了满地,床上的两道身影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只手急急拾起地上那块石头抱进怀里。

    “修远……修远……!”

    那是尤米安。

    神色慌张,姿态狼狈。

    身上还穿着特意为了今日准备的华服,缎带丝绦已经散了一地,她毫不在意,紧抓那块石头,可唯一一粒金灿灿的粒子已经黯然失色,是生命力殆尽的征兆。

    “不要,不要。修远!”

    她掐了咒诀试图再次注入灵力,可石头毫无反应,宛如死物。

    “是他自己的意识打破了你的枷锁,没用了。”凤千藤道。

    “闭嘴!”

    可事实就如他所说,段修远自己破坏了自己——那道她好不容易用咒诀和他内丹碎片重塑出来的幻影。

    室内重新亮起昏暗的灯火,房间大床空荡荡的,仿佛从一开始那里就没有人存在过。

    她在那张床上和他度过了许多个时日。

    她把他绑起来,限制他的自由,让他永远成了自己的笼中鸟。

    恐怕没人知道吧,修真界的天之骄子被她抚摸脸颊时会露出痛苦又厌恶的表情,咬紧牙关,明明可以低下头一口咬断她的骨指,却没有那么做。

    扯开他的衣服就会浑身战栗,涨红着脸默默闭上眼睛。

    她拿不入流的话激他,他也只会近乎哀求地喊她:“米安……”

    尤米安从没见段修远展露出过这样的神情。

    九年前,在幽河地底的边境,白与黑的交界点,她第一次见到他。

    彼时,少年人意气风发,几剑将几只作乱妖兽打趴在地,看见她从灌木丛后走出来,微微一讶,旋即挑眉问:“你谁啊?怎么在这儿?”

    那是不属于幽河地底的朝气,和她接触的所有魔修都不同。

    非常……非常的耀眼。

    非常的,想要得到。

    她骗了他,说自己是自幽河地底的浅沼中生长而出的灵植,修炼到了化形的境界,化成精怪,第一眼就见到他。

    她说他很有亲切感,像是家人,想和他一直在一起。

    少年估计没想到她这么直白:“可我得走了,我是来附近帮村子的人除妖的。”

    “那你下次什么时候再来?”她小声道:“我在幽河地底没有亲人也没有朋友……”

    少女自然生得一副让人看了就我见犹怜的样貌,下垂眼、柳叶眉,楚楚可怜。段修远犹豫片刻,道:“我今天要先回村报告,明天午时应该还会来。”

    “好。”尤米安道:“我等你。”

    他回到村里,还在想自己刚才会不会太冷酷了点,虽然是精怪,但人家怎么说也是个姑娘,一个人在恐怖的幽河地底,确实不大安全。

    晚上他跟一起来的凤千藤说:“师妹,你说我要是救了只精怪回宗门,师尊会允许吗?”

    凤千藤本来正懒洋洋地打呵欠,准备回屋睡觉,一听回头温柔地笑:“师兄是不是忘了师尊最讨厌妖啊精怪的了?你不想被罚,还是省了吧。”

    说完就关上门。

    段修远不禁腹诽这师妹还是这么不近人情,也不知道他哪儿惹她讨厌了。

    尤米安翌日又从魔殿溜出来见段修远,本来都做好被爽约的准备,谁知他不仅来了,还扔过来一个布囊。里边是几颗丹药。

    “我和师妹是出来做任务的,没带什么好东西。这些你拿去,精怪化形后最是脆弱,强身健体才能活下去。”

    “你是在担心我吗?”她有些惊讶。

    “那不然呢?你只要别作恶,我也不会平白无故伤害你。”

    担心。

    尤米安不能理解这种感情,但不妨碍她露出动容的神色:“……谢谢你,你人真好。”

    “别你啊你的了,我叫段修远,你呢?”

    “阿米。你叫我阿米就好了。”

    段修远和凤千藤接到的是个长期任务,会在附近的村落久待,白天他负责西边,凤千藤则负责东边,这还是当初抓阄决定的。

    西边靠近幽河地底,有可能遇上魔修,他们两个结丹期的修士在一块还好,分开就不一定打得过了。

    段修远默默祈祷半天,最后还是中奖。

    “可恶!”

    凤千藤晃晃纸条:“好好干活,师兄。”

    “你没出老千吧?”

    “自己运气差就不要给别人泼脏水。”

    啧。

    真不讨人喜欢。

    之后的第三日、第四日、第五日,尤米安雷打不动会去和段修远见面。

    也不干什么,他除妖时她就站在一边看,他休息时就和他闲聊。

    从他嘴里得知,他有个相当优秀的师妹,是第一仙门凤家的后裔,他在宗门处处被拿去和她比较,他不服气又打不过,少年人在持续不断的高压下难免泄气:“我难道真不如凤千藤?”

    “没有那样的事。”尤米安凑近坐到他身边,眼睛认真地看他:“在我心里,修远就是最厉害的人。”

    一字一句,温声细语,好像耳鬓厮磨。

    段修远一张脸唰地通红,仿佛遇到洪水猛兽般往后退开数米,结巴道:“你、你、你、你突然干什么啊!”

    “我怎么了?”

    “你现在已经不是精怪,是女孩子,不要、不要和……只有和喜欢的人才能靠这么近!”他语言混乱、口齿不清,手脚并用地比划。

    “我有个妹妹,她比你也小不了太多,天天跟我说男女授受不亲,你应该学习一下我们人是怎么相处的。不然……”他严肃道:“不然你会吃大亏。”

    “吃什么大亏?”

    “就是、我也不懂,反正姑娘得离男人远点!男的都不是好东西,我娘说的。我娘说的肯定没错!”

    “是因为男人会对我做这样的事吗?”

    她走过去压倒段修远,手撑在他胸膛俯视他,便见身下人脸红得要滴血一样,整个人震惊得双目圆瞪一张嘴大张,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她难得觉得有趣,咯咯笑起来,从他身上起身。

    “我开玩笑的,你干嘛慌成这样?”

    ……玩、玩笑。

    “这玩笑一点也不好笑。”他吐了口气忿忿起身,惊魂未定的:“讲真的,你个精怪,想在幽河地底活下去,还是别再做这种事。看见魔修就跑快点。”

    “我只对你做,所以没关系。”

    “……哈?”

    “我喜欢你。”尤米安又道。

    “………………”段修远呆滞,一瞬间想了很多,从“喜欢是什么意思”,到“喜欢两个字怎么写来着”,到“喜欢是啥”,好半天吐出一句:“我好像听错……”

    “我说,我喜欢你。”她道:“你想再被我压一次?”

    “不用了谢谢我听清了。”

    这恐怕是少年人此生第一次被人表白,非常突然,而且对方都不是同族。

    说不出欣喜还是害羞,心情复杂,正当尤米安以为他要么一口拒绝要么落荒而逃时,他却突然朝这边深深了个鞠躬。

    “对不起。”

    尤米安:“……?”

    他从额发下抬起英朗的眉眼,语气有些忐忑:“抱歉,我眼下忙于修炼(并思考如何打败凤千藤),暂时没精力想这些事。谢谢你喜欢我,但是……”

    但是,我要拒绝你的好意?

    这都是借口罢了。

    尤米安笑道:“那你明天还会来吗?”

    段修远被她跨度过大的问话搞得愣了下,见她神色如常冲自己笑,耳尖有点红:“……应该,会吧。”

    “那我等你。”

    夜里回到村落,他问凤千藤:“师妹,你有喜欢的人吗?”

    “?”凤千藤刚沐了浴,穿好衣服被他叫出来时头发还湿着:“不是要汇报今天的降妖成果?”

    “你先回答我的问题。”

    “没有。”

    “怎么会?你不是收了好多弟子的情书?你就没一个看得上的?”

    “有我也没兴趣。”凤千藤笑道:“我和师兄你不一样,我要去九重天上边。”

    ……怎么感觉她在骂我?

    “九重天,”他道,“传说连魔神、连你娘都没能打开通往九重天的天阶,想去哪那么容易。”

    “他们不能,我就不能吗?”

    听出她语气有异,段修远抬头,她已经回屋。

    “喂!任务报告呢!”

    之后他又每天去老地方扫除妖兽,顺便见见那只精怪。

    自打那天她那唐突的告白后,段修远就有点不知怎么跟她讲话,反倒是她没事人似的一如既往,仿佛忘了自己之前的羞耻发言。

    只有他这处男还在在意个不停,想来想去。

    感觉立场反过来了啊?

    “怎么了?”尤米安摘了朵花回头就见他呆呆的。

    段修远一看见她发间的花就像被烫了一样挪开视线:“没事。”

    怎么搞的。

    告白的明明是她,拒绝了人家的也是自己。

    他现在又在这儿纠结个什么劲啊?

    “对了,从明天起我可能就不来了。”尤米安道。

    他问:“为什么?你要去哪儿?”

    “你也说了我是精怪,不可能与修士为伍。幽河地底才是我的归处。所以我也不能再跟着你,要自己踏上旅行才行啊。”她掸了掸裙摆站起来:“所以今天就得跟你说再见了,谢谢你这些天陪着我。”

    说罢冲他微微点头,离去时干脆利落,没有一点留恋。

    段修远:“……”

    “也好。起码把我的话听进去了。”他撇着嘴道。

    来了也有一阵子,扫平妖兽的任务完成得差不多,明天二人就要返回紫霄宗。

    凤千藤夜里回来清点清单,回首就见段修远蹲在树干阴影里,叼着根草好像闷闷不乐。

    “怎么了师兄?”他礼貌性地问。

    “没事。”

    看起来不是没事的样子。

    不过不愿说就算了,左右已经象征性关心过了。

    “师妹。”

    踏脚要走,又被他叫住:“明天……什么时候走?”

    “卯时。我一刻钟前才跟你说过。”

    “能不能晚点?午时再走。”

    “师兄有什么要去的地方吗?”

    “算……是吧。我可能还有只妖兽漏掉了,再去清查一遍。”

    凤千藤似乎并不怀疑他这说法,点头。

    翌日,段修远在老时间来到了老地方。往草地上一坐,盯着远处的黑白交界点便不动了。

    有风吹来,刮过人的脸,钻进衣袍缝隙里,冰冷刺骨,有点冷。明明之前都很暖和。

    他呼了口气,眼底沉沉,可风没有看他被冻得微微发抖就收敛,越刮越大,长时间维持一个姿势让四肢都渐渐麻木,他咂舌嘟囔道:“想告个别也不行吗……”

    没有办法,站起来,准备离开。

    就在这时,风声带着一道微不可察的脚步声来到他身后,心里想着不可能,回头时却忍不住绷紧神色。

    可没等他看清任何人影,熟悉的幽香先一步攀上鼻腔,几乎是侵略似的。

    有人勾住他的脖子抱住了他,段修远背脊一僵。

    “和我回幽河地底吧。我喜欢你。”尤米安轻轻道。

    “幽、幽河地底?但我是修士……”事发突然,他下意识先张嘴回答,想去推她又停住,整个人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只能滞在原地。

    “怎么也不可以和我回去吗?”

    “不……不行。”

    “那你不拒绝我喜欢你的事吗?”

    “这……”

    热气蒸上他的面庞,这回却怎么也没说出那个拒绝。

    尤米安知道自己快要成功了。

    “没关系,现在不回答我也没关系。”

    “我会等你的。”

    “一直。”

    一直,直到十年后的今天,直到她把他囚禁,直到听他悲恸又厌恶地叫她的名字,直到……他扑上来保护她,粉身碎骨,内丹在温度极高的黑色炎火下瞬间被燃烧殆尽。

    躯体、衣服、内丹,什么都没剩下。

    只有一粒碎屑在她发直发愣的目光中,无声无息,飘落在地,轻如鸿毛。

    “爹……”

    高大威猛的人静静站在她身前,他什么时候来的?她忘了。他永远这样犹如鬼魅,藏一个仙门修士在屋里,被发现也是迟早的事。

    但这实在太突然了。

    她跪在地上,甚至没法抬头看他,脑子也没能完全理解状况。

    “为什么……”

    魔神没有回答,刚才对准尤米安的杀意已然不复存在,就像彻底失去兴趣,一道禁锢诀封锁了大殿门扉,他转身离去。

    只剩一粒光屑,一股烧焦的味道还回荡在空荡荡的殿中。

    ……为什么?

    “为什么……”

    她不是在问魔神,问她的阿爹为什么刚才想杀她。

    是在问,段修远为什么要替她挡这一下。

    她曾经骗他,只要解开边界地的护城结界,她就可以以仙门主动求和的理由劝说她爹放弃战争,他上当了,还巴巴地跑到无疆沼泽来见她。

    明明那么厌恶她、被她折磨得直掉眼泪,可为什么最后又要拿命保护她?

    为什么……?

    这个命题,对于魔修而言,注定不可解。

    没有爱的生物,不可能看见爱。

    她疑惑地皱眉,本能地抓起那粒内丹碎片。还没有被夺走,还没有失去,还可以挽救。

    有内丹碎片的话,就还可以让他再次活过来。

    尤米安关在屋里,不分昼夜地用灵力尝试,尝试了百次、千次、上万次,最后真的重塑出来了,一个全新的段修远。

    不会反抗她、不会说着让她收兵,更不会再满口“凤千藤”“妹妹”。

    一个听话的、理想的段修远。

    “可是为什么……?”她颤抖道:“为什么你们要杀了他?”

    那块作为幻影基石的媒介石头毁了,内丹碎片失去生命力,他不见了。

    “为什么!”

    “他早就死了。你创造出来的东西只是自欺欺人。”

    “闭嘴!”

    她瞪向凤千藤,这个她不知恨了不知多少年的人。

    魔修不懂爱,但仇恨之情比谁都要偏执激昂,她立刻笑起来:“变成废物的感觉如何?我特意吩咐他们下手要轻,绝不能杀了你,要让你活着。”

    “一届天才如今成了废物,九重天的大门永远不会为废物打开,你只能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哈哈哈哈——噗!!”

    徒为一拳揍在了她脸上,尤米安被打得脸往右偏,耳边嗡嗡直响。

    摔倒在地,后脑巨痛还没能反应得过来,左脸已经高高红肿,痛楚鲜明:“你……”

    “把我哥还给我!”

    徒为吼道。

    她错愕看向她,她揪住她的衣襟,双眼涨红,眼里漫着无尽怒火,声音轻颤:“我哥……做错了什么?”

    凤千藤又做错了什么?

    “你在说什么?段修远明明是被你们杀的……”她不解,而且段修远明明已经死而复生:“你们要是没闯进我的大殿,他才不会死,是你们把他……”

    “你不会以为那种傀儡是我哥吧?!”徒为手中力道加重,冷笑道:“那只是一个傀儡,是你的潜意识里造出来的假货。那才不是我哥,别侮辱段修远了!”

    吼完,吸了口气,一把甩开她,这个残酷又天真的魔修吃痛了下,可似乎仍然茫然她的言辞。

    “我哥已经死了。再也不会回来了。是你害的。”

    “才不会呢……”尤米安好像不能理解,勉强扯起嘴角:“段修远刚才还在这里……还恭贺了我的生辰呢……”

    “那他人呢?”

    那个人影,现在当然无影无踪。

    镶嵌在石头里的内丹碎屑黯然,无机质的死物般被她攥在手里。

    冰冷刺骨。

    没有任何温度。像尸体硬化僵化后的感觉。

    是啊。

    段修远呢?

    他刚才……还在这里啊?他那么听她的话,不会不打招呼就离开。

    他还帮她挡下了那道致命一击……

    火。势不可挡的火。凶煞的火。

    死。

    ……他死了吗?

    明明这样的事实不可能存在,可她竟然有点无法说服自己否认这一点。

    那团炎火在那时,将他烧尽,什么也没剩下。

    魔修不可能感到悲伤,眼泪却不知为何擅自从眼尾坠下来,她张着嘴,像一个失去心爱玩具的孩童,喃喃:“不可能……不可能吧?修远……”

    魔修也不会有爱,可为什么尤米安的心脏却在此时突然生生作痛呢?

    那痛楚几近窒息,让她手脚不能动弹。

    急促的喘气从骨髓、血肉中,像被砂石磨砺过一般透出来,十分的痛,好像皮开肉绽,身体被劈成两半。

    她不知道这感觉是什么,只觉得分身被人切断一样剧痛,难以忍受的痛,抓紧胸前的衣料挣扎也是徒劳。

    “好痛……好痛啊……”

    “修远……你在哪里?你为什么,不来找我……?”

    徒为道:“因为他已经死了。”

    一定要把这个血淋淋的事实彻底摊开在魔修面前,似乎才能击碎她所有的幻想与天真。

    她与她四目相视,呆呆的,好像终于从她冷冷的目光读懂了这并非谎言。

    不在了。

    真的不在了。

    这个世间的哪里,都不会再有他的身影。

    不……不。

    不是这样的。

    不该是这样的。

    她想要得到他,不是想要他死啊!

    “不!不要死……修远!修远……!”她哽咽起来,断断续续地哭,几近哀嚎,指尖将华服撕碎揪破,用力得指骨断裂渗出鲜血。

    可徒为内心泛不起一丝同情。

    她哥和凤千藤经历的一定比这还要痛,痛上百倍。

    她本想拔剑杀了她,这样才是复仇。

    “但只是死去,也太便宜你了吧?”她笑了下,步伐微晃地站起来,想起凤千藤曾经流过的眼泪,体内灵力就滚烫地翻涌,视野发花。

    而尤米安蜷缩在地,痛苦地哭喊段修远的名字,以为会有人像从前那样回应她。

    “但这样才不够……这样怎么够?”她手中捏出咒诀。

    “我不要你死了。我要你一生只能被囚在他死去的这个地方,懂了爱之后依旧活着,然后永永远远为我哥的死痛苦。”

    “这不才是你刚才说的,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吗?”:,,. 记住本站网址,Www.biquxu.Com,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biquxu.com ”,就能进入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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