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做门阀》 章节目录 第一章 穿越 浑浑噩噩之间,张越感觉到自己的思维重新活跃了起来,指间也传来了一丝丝冰凉的触感。 “我还活着吗?”张越在心里暗想。 脑子里记忆的最后画面,是一辆疾驰而来重卡。 满载着渣土的卡车,毫不费力的将他撞飞,脑袋磕到了桥墩下面的水泥地。 在理论上来说,应该是活不成的。 哪怕侥幸捡回性命,恐怕下半生也得在痛苦和煎熬之中渡过。 既让自己痛苦,也让亲人痛苦。 只是…… 稍稍感觉了一下,张越却发现,自己的身体,好像没有什么大碍。 可能有些虚脱乏力。 类似前些年年轻的时候,经常与朋友喝酒喝到吐,趴在洗手间里不省人事的感觉。 他尝试了一下,想要睁开眼睛,看看眼前的世界。 然而拼尽所有力气,最终也只是徒劳罢了。 然后,他便又沉沉睡去。 在似梦似醒之间,张越闻到了一股带着异味的油烟味,好像是某种动物油脂燃烧后产生的烟雾。 味道虽然有些淡,但张越的鼻子却出奇的灵敏。 耳朵也听到了声音。 “阿姊,我方才见到叔叔的手指动了一下……”一个少女惊呼着,声音柔嫩,带着些稚气,却给人一种软萌软萌的感觉。 随后一只温暖柔软的手摸上了张越的额头。 “列祖列宗保佑,子重总算退烧了……”一个略显疲惫嘶哑的女声带着些喜色说道:“这样我便放心了!” ………… 这两人的话语,落在张越耳中,有些古怪,仿佛是一种张越未曾听闻过的方言,语调婉转,抑扬顿挫,与粤语很是相像,至少在发音上是如此。 但更奇怪的是,张越完全能够听懂,并且理解。 “雅语?”莫名的一个词语涌上心头。 这就有些…… 倘若张越曾经读过的书没有错的话,那么,雅语应该早就失传了! 这是一种曾经流传在中国大地千年的古老通用语。 至少在孔子时代,雅语就已经是官方指定的通用语了。 论语就记载:子所雅言,诗书执礼皆雅言。 意思就是孔子啊平时有时候会说雅语,但诵读诗书以及与人见面行礼,一定会讲雅语。 春秋战国之时,列国外交皆是以雅语为通用语。 如此,方让散落于九州各地的诸侯使者们,能够愉快的交流。 不然,一个齐国人如何与一个秦国人勾肩搭背呢? 诸子百家的巨头们,又是如何周游天下,出入列国王宫,陈说自己的主张的呢? 其后千年,雅语一直就是古代中国唯一指定官方通用语。 雅语的衰落与失传时代,张越不是很清楚,但可以肯定,至少在唐朝以前,雅语一直就是中国乃至于整个东北亚的通用语。 换句话说…… “我……穿越了?”张越内心生出疑问。 作为八零后,张越对于穿越自不陌生,记得当年,尚是读书之时,第一次接触到了穿越小说。 如《寻秦记》、《中华再起》等书,顿时惊为天人,为之深深着迷。 有时候甚至会幻想自己若有朝一日,也能穿越至古代,去那历史长河的过去,与苏轼把酒当歌,在长板坡前与赵云并肩作战,或者周旋朝堂之上,纵横于宫阙之间。 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 说不出来的畅快。 后来随着年岁渐长,步入社会,被社会渐渐磨平棱角,终于成为了一个人们眼中稳重、成熟、有前途、会来事的年轻人。 并考了公务员,坐了办公室。 每日与各种琐事打交道,在文案之中俯首。 也就剩下一些琐碎时间来看书娱乐了。 娶妻生子后,连这么点娱乐时间,也没有了。 各种问题接踵而来,压的他喘不过气。 有时候,他甚至会觉得自己的人生无聊透顶,空虚乏味, 如今竟然穿越了?! 张越内心原本死寂的心,重又开始砰砰砰的跳动。 然而,就在这时,他忽然感觉脑子一疼,整个人仿佛被电击了一般。 数不清的陌生记忆,如同波涛一般,在他的脑海之中翻滚。 一幅幅陌生的场景,不断的闪现。 “张越那是谁?” “张毅又是何人哉?” 剧烈的冲击,甚至让他的意识都模糊了起来。 一会儿,他是现代都市之中,每日朝九晚五,混吃等死的国企一员;一会儿他又是生活在遥远的历史长河之中,距离现代足足有两千一百余年的西汉王朝一个名为张毅的年轻人。 梦里不知身是客。 宛如庄周梦蝶,到了最后,张越自己也分不清楚,自己究竟是张越还是张毅。 两个不同时代的人的记忆与思想彻底混杂在了一起。 就仿佛有超维生物,在他的大脑思想之中做了一个手术。 好似后世的人们摆弄自己的电脑硬盘,生生在他的思维记忆之中嵌入了另外一人的全部记忆和思想。 简单而粗暴。 直到良久之后,他才明悟过来:“我是张越……” “吾亦是张毅……” 细细阅读着意识之中,那些凭空多出来的记忆。 他仿佛看了一场老电影,将这个与他素为相识,从未听闻的生活在两千一百余年前的西汉青年的生活浏览了一遍。 从咿呀学语,直到渐渐长大。 他的喜怒哀乐,他的理想抱负,还有他的所学所知所想,事无巨细,都呈现在张越眼前。 将这些信息整理完毕,张越便沉沉的叹息了一声:“想不到啊想不到……我竟有穿越的一天!” 作为一个现代人,生活在网络信息大爆炸时代的普罗大众。 谁没有幻想过自己穿越重生呢? 无论是再活一世,扼住命运的咽喉,改写自己的人生,还是回到过去,三妻四妾,锦衣玉食,这都是男人的幻想,也是很多人心底的渴望。 然而,当穿越的事实真的发生了。 张越却又有些彷徨不安,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了。 因为,他知道自己是谁?自己所处的时间线,以及自己将要面对的麻烦和问题。 如今,正是延和元年夏四月。 延和这个年号有些陌生,甚至就是曾经沉迷于网络小说,号称读书破万本的张越一时间也搞不清楚这是何朝何代?那位帝王的年号? 然而,在脑海之中的记忆告诉他。 其实,所谓延和,当做征和。 当今天子在改元之时,可能不小心,写歪了两笔,于是征和变成了延和。 而天子怎么可能有错? 错的只能是这个世界! 于是,天下便自动接受了‘延和’就是征和的设定。 反正,朝野上下的官吏名士,谁要敢‘帮’天子改正这个错误,将征和两个字写到奏疏、公文乃至于书信之上。 那就……呵呵…… 尔竟敢质疑天子? 当年,大农颜异,可是就被廷尉张汤,用了一个腹诽的罪名给弄死了。 所谓腹诽,与秦侩杀岳爷爷的莫须有乃是一般无二。 讲的便是,尔等**走狗,务必得顺服至高无上的皇权的真理! 于是延和,便成了当朝天子的第十个年号。 前九个分别是建元、元光、元狩、元鼎、元封、太初、天汉、太始。 是故,张越所处的时间线已经清晰明了了。 汉世宗孝武皇帝,史书上毁誉参半的汉武大帝统治晚年。 当然,现在,这位汉武大帝,还没有去世,是故,这所谓的世宗孝武皇帝,依然不存在。 人们对他的称呼只有一个——天子! 谁要是敢跑到市井之中大声嚷嚷什么‘世宗孝武皇帝陛下’或者跑到这位汉武大帝面前直呼‘武帝陛下’,百分之一万,肯定会被拖到市集之中腰斩弃市。 然后,如狼似虎的廷尉官吏,一定会细心的将此人的全族都送去与之相会。 胆敢诅咒君父? 这可比谋反还要严重! ……………………………………………… 将这个事情弄明白,张越就叹息了一声,有些遗憾,若能早个二三十年就好了! 那时,卫青霍去病双子闪耀,整个历史长河都被这两位军神的光芒所笼罩! 若有幸能生于那时,便是去卫青霍去病麾下,做一个站岗的卫兵,张越也觉得值了! 可惜…… 如今,这两位天之骄子,不世出的名将,已然先后辞世。 史书上威名赫赫的汉武大帝,也已经垂垂老矣。 他统治这个老大帝国,有四十余年了,算算时间,他可能还将继续统治这个国家十年甚至更久。 这是无比恐怖的事情! 唐明皇在位四十来年,结果是生生的搞垮了强盛的大唐。 康麻子奴役中国六十余年,结果是彻底摧毁了古典中国文化的精髓以及孜孜不倦的探索精神。 自秦以来就发明创造层出不穷,创造了无数奇迹和辉煌的中国,居然在鸦片战争的时候,只能用明朝铸造的爷爷炮来还击侵略者的坚船大炮。 事实证明,皇帝当的越久越残暴! 而记忆中的历史也证明了这个公式。 武帝晚年,国家政坛和宫廷风云之诡异、凶险,史上罕见! “既然穿越到这个时代……我还是夹着尾巴,小心做人吧……”张越在心中暗道,若是以为自己是龙傲天,大刺刺的跳出去,掺和到那波云诡异的斗争之中…… 那恐怕,死都不知道怎么死! 这样一想,他便整理起自己脑子里的那些记忆。 他穿越附体的这个躯壳的原主,姓张名毅字子重。 老张家是先帝前元年间从代国被迁到关中的地方豪强。 当初,老张家在地方上,据说显赫的很。 家有良田千顷,奴仆以千计。 就是代王也要以礼相待。 然而,对于汉室来说,这样的地方豪强,就是头号打击和限制对象! 按照娄敬当年给刘邦献的国策规定,地方豪强就是韭菜,要按时收割。 所以,高帝一朝定都长安,立刻就下令:尽迁齐诸田、楚国昭、屈、景、怀五氏及韩魏赵列国旧贵族旧豪强于长陵。 就这一招,立刻就斩断了六国旧贵族及旧豪强对于地方的控制。 此谓之强本弱末也! 此后百年,汉室天子代代接力,以陵邑制度为幌子,将天下豪强贵族两千石不断的迁徙到关中各陵邑区。 由此形成了陵邑人口聚集区。 老张家就是这个国策之下无数牺牲者中的一员。 于是,张越的豪强梦,还没开始就已经结束了。 而张氏曾经的富贵和显赫,早已经成了昨日黄花。 如今的张家,不过是这南陵县治下的长水乡的一个小地主而已。 家中不过有着三五顷的水浇地和七八顷山陵。 在这长水乡之中,或许算的上一个人物,但在这偌大的关中,却不过是太常卿计薄上的一个户名而已,无足挂齿,不值一提。 这却正好与张越的想法契合。 值此多事之秋,能不起眼就是最好! 一个关中小地主,既不可能饿死,也不会被卷入政治之中。 然而……很快,张越就笑不起来了。 因为他发现,事实上,他已然身在局中。 因为…… 这个张毅,居然是黄老学派的学子!!!!!! 真是…… “傻啊……”张越在整理好张毅的所有记忆后,也是悠然一叹,有些苦恼不已。 世人皆知,如今,乃是儒家的天下! 自元光元年,董江都(董仲舒,因其曾任江都王太傅,时人皆以董江都相称)在面圣之时,对以《举贤良对策》,深得当今天子之心,于是,罢黩百家独尊儒术。 天下思想混一,就连曾经如日中天的法家势力,也是夹起了尾巴,披上儒皮法骨的伪装,玩起了春秋决狱。 文景之时,秉政天下,创造了文景之治的黄老派政治家,则各自缩回了家,当起了鸵鸟,学起了老庄,只愿耳根清净,不为俗世所烦忧。 但,在中国,从来都会有一些人不甘为人奴役。 从来都会有一些人,明知道前面是万丈深渊,也义无反顾。 也一直都会有一些人,愿意为了自己的理想与抱负,而不惜流血牺牲。 这张毅就是其中之一。 从张毅的记忆里得知,本来,当年,张毅已故的长兄是希望张毅能去河间,拜当世大儒,《诗经》博士毛苌为师。 纵然不能,也要拜毛先生门下高徒。 这是如今天下寒门士子想要出头的最好途径。 可惜,张家是什么门户? 一个南陵小破地主! 那毛苌又是何等人物? 他乃是大毛公的侄子兼亲传弟子! 大毛公又是谁? 他乃是荀子的亲传弟子,更是《诗经》的正宗传人。 更重要的是——历史证明了,他才是汉代儒家变革中的胜利者。 《诗经》本有四个注释版本。 分别是齐诗、鲁诗、韩诗和毛诗。 毛诗是最年轻的,但也是笑到最后的。 到东汉中后期,毛诗学派就已经将其他三个对手打的连传承都断绝了! 哪怕是如今,毛苌先生在河间的君子馆也是天下有数的名学。 由此可以想见,张毅这样无背景无家世更无名声的小年轻想要拜入毛苌或者其弟子门下,简直就跟后世某个农村的学渣,跑去诺贝尔奖得主的面前,大咧咧的说:“我想跟你学做学问……” 所以,张毅的求学之路,自然无可避免的失败了。 他别说见到毛博士了,便是毛博士的君子馆的大门也没有看到,便被人赶了回来。 开玩笑! 若是随便什么阿猫阿狗,都可以走进君子馆。 那毛博士的地位与逼格,如何凸显? 带着张毅从河间归来,张毅的兄长便生了一场大病,随即撒手人寰。 因亡兄之故,年少的张毅便立誓,终生不学儒家。 对于汉人来说,遭遇如此耻辱,又死了自幼相依为命,如父如兄的长兄,确实是不可能再奴颜婢膝,舔着脸去学什么儒术了。 但总得学点什么吧? 西汉的关中,有一句谚语:富为上,贵次之,即贵各各学一技能以立其身。 意思就是,发财最棒,其次是做权贵,即使显贵了,儿孙也得学一门技能方可安身立命。 嗯,关中人民就是如此的清新脱俗。 所以呢,张毅便在十六岁那年,拜了骊山隐士黄恢,学起了黄老之术。 这一学,顿时惊为天人,从此认定了唯有黄老之学,方能救世。 至于什么儒法? 统统是垃圾…… 这本来没什么…… 儒家在坐大后,根本没有心思去管黄老派和法家这等手下败将。 甚至就连墨家这个死敌都没有空去斩草除根。 人家忙着内讧呢! 异端可比异教徒该死一万倍! 公羊学与谷梁打的不可开交,四个《诗经》派系,打的昏天黑地。 就是各自内部,也都不安分。 公羊学高徒,平津献候公孙弘在位的时候,只做过少数几件以权谋私之事。 其中之一,就是借机将自己的师叔,为儒门兴盛做出不朽贡献的董仲舒给弄去了江都…… 所以呢,一般情况下,法家、黄老派乃至墨家的人,只要不跳起来,反对儒家,那他们也会当做没看见。 但,这个张毅偏偏就跳起来。 在学了两年的黄老之术后,这个小年轻就自以为学的差不多了。 可以出仕济世安邦,救国救民了。 于是,他做了一件事情——抱着自己写的那堆乱七八糟的策论去了一个地方:长杨宫。 长杨宫是什么地方? 这是秦昭王时期兴建的一座行宫,靠近终南山,属于上林苑的一部分。 在秦汉两代,长杨宫就是帝王将相和宫廷贵人最爱去的地方。 因为此地,有着整个天下最完备的狩猎场。 年轻的权贵们在此嬉戏游猎,而来自整个关中甚至整个天下自认为自己‘怀才不遇’,有着经天纬地之才的年轻俊杰们,也汇聚于此。 干什么? 自古学得文武艺,货与帝王家。 自汉兴以来每至夏秋,长杨宫周围经常会聚集数十乃至于数百名各色士子,捧着自己的文章、策文,像孔雀开屏一样,争先恐后的向着那些策马而过的大人物展示。 哪怕只有一个人能稍微驻足,这些人也会得到莫大安慰。 若有人有幸被人看上,带回家里,无论是收做家臣谋士幕僚还是举荐给朝廷。 那便会立刻激励这些人,继续守候于长杨宫外的驰道。 数十年来,长杨宫外曾经发生过无数奇迹和佳话。 但在如今,这里却是儒门士子们的地盘。 甚至已经被化为儒生的禁脔了。 一个黄老学派的愣头青跑去儒家的地盘,能有什么下场? 讥讽与排挤是一定的。 说不定,甚至可能挨一顿揍。 张毅在长杨宫外苦守三日,虽然没有挨揍,但却备受排挤。 那时,他心中依然抱有期望,甚至可以说满怀憧憬。 希冀自己所写的时势策文能打动某位大人物,从此踏入仕途,为国出力。 然而,很快他就知道了自己到底有多么的幼稚与可笑——当他战战兢兢的捧着自己的策文,献给一个骑着鲜衣怒马,有着无数侍从簇拥的贵人手里时,却只看到了那个贵人,将他的策文,直接丢进了漏水河的溪流之中。 “黄老之学,不过陈腐之说,将死之字而已……”那贵人讥笑不已:“小子,吾奉劝一句:还是回家将所学之书,统统烧了吧……” 若那时,这张毅乖乖的服软,甚至哪怕只是不发一言,沉默离开都好。 但可惜,张毅是一个年方十八,血气方刚的年轻人。 如何受的了这样的羞辱? 于是,丢下了一句话:“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这简直就是立flag啊! 更是赤裸裸的嘲讽! 不止那贵人立刻大怒,便是左近的儒生,也都是怒目而视,火冒三丈。 然后…… 张毅就被这些人按在地上痛打了一顿,最后丢进了漏水之中。 若非漏水河窄水浅,恐怕张毅早已经喂了河中鱼虾。 即使如此,好不容易挣扎着爬上河岸,却因此受了凉,染了风寒,勉强挣扎着回到家中,立刻便是一病不起。 最终让张越捡了便宜,穿越至此。 搞清楚了这些事情,张越内心深处,却宛如十万头***狂奔而过。 作为曾经在国企之中厮混过的人,张越如何不清楚,这世上的人,尤其是知识分子与官僚们,最擅长的便是党同伐异。 张毅这一番长杨宫之行,等于是赤裸裸的告诉了整个关中的儒生——快看!快看!南陵县长水乡有个黄老余孽! 得! 从此以后别说低调了,恐怕张越只要醒来,立刻就要面对来自四面八方的压力和打击。 何况……这张毅还放了那句嘲讽……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儒家的大人物们或许可能不会在乎一个狂生之言,但若有机会,他们也一定不会放过伸手捏死一只曾经嘲讽过儒家的蝼蚁的机会。 最让张越胆战心惊的,是那位年轻的贵人。 他姓公孙…… 如今,这关中显贵的公孙氏,只有一家——当朝丞相,大将军长平烈候卫青的亲密战友,葛绎候公孙贺家族! 这可是一个庞然大物啊! 哪怕是葛绎候府的一个下人,也可以随手就捏死类似张氏这样的小家小户。 人家都不需要刻意开口,只需要暗示一下,下面自然有的是想要攀附宰相的官僚愿意拿张家的人头来给自己做投名状。 “我该怎么办?”张越在心里急速的想了起来。 跑去给儒生们磕头服软认错? 别说张越做不出如此恶心和奴颜婢膝之事。 便是他肯,儒生们愿意放过他? 别开玩笑了! 经过孙膑与张仪的教育后,世人之人,也不可能再傻到对于异己手下留情。 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 况且,于儒生们来说,拿一个小不点的脑袋,杀鸡骇猴,震慑一下那些私底下蠢蠢欲动的法家、黄老派的贵族大臣,也是相当划算的买卖! 而正面硬刚,也是毫无胜算的事情。 自元光以来,儒家已经基本控制了汉室的舆论、司法与地方行政。 除了军队他们还没有办法插足外,几乎所有的资源和力量,都已经为儒生们所控制。 但凡有人敢去跟他们硬刚,除了死的更惨一些以外,张越想不到自己还有什么其他下场! 这已经不是人力所可以扭转的了。 而是地狱级别的难度。 想到这里,张越的心就已经沉了下去。 这几乎是一个无解的局面。 一穿越,就成为了天下公敌,还得罪了一个可能是丞相家的贵人! “都说穿越之后,有着金手指……”张越只能在心里想着:“我也该有一个吧……” “不是随身带个召唤系统,就是随身带个仓库……” “就算这些都没有,至少也得给我来一个随身度娘、歌娘吧……” 可惜,他找遍自己的所有记忆,甚至于在心里喊了一万次‘系统’‘度娘在上’‘歌娘万岁’。 然而,他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没有传说中的跳出一只萌萌哒的系统,更没有什么神物在身,宿主绑定之类的东东。 “难道……我只能以肉身去对抗去求生?”张越的心脏都痛了起来。 以一己之力,去对抗一整个体制乃至于整个天下? 他知道,这是找死! 然而,就在张越绝望之际,他的意识之中,一块淡黄色的石头悄然漂浮着,若非他仔细观察,找遍了整个意识的所有角落,恐怕都发现不了这块石头。 “这是……”张越望着这块石头,若有所思:“好像是……” 他想了起来。 这不就是桥墩下的那块石头吗? 若没有记错的话,应该就是这块石头将他的脑袋磕破的。 但,它怎么跑到自己意识里来了? 而且看样子,这块石头貌似还不简单。 只是如今,自己身边貌似有人,张越也不敢轻举妄动,万一出了什么篓子,发生了意外,这就有些得不偿失了。 强行忍住心中想要探究一番那块石头的虚实的好奇心后,张越也感到有些疲惫了,于是沉沉睡去。 ……………………………… 章节目录 第二章 变色龙 张越再次醒转的时候,是一阵喧哗声所吵醒的。 “张夫人,奉上官之令,某家特来晓瑜贵府:贵府今岁的刍稾之税该交啦!”一个刺耳的沙哑男声传入张越耳中:“若是逾期不缴,误了上面的大事,夫人恐怕吃罪不起呀!” 不知为何,听到这个声音,张越内心就烦躁不堪,有种想要杀人的冲动。 “知道了……”一个略带疲惫的女声轻声说道:“还请秦公回去回禀有司:还请诸位明公宽限些时日,给些时间,让我家筹措刍稾……” “是嫂嫂……”听到这个女声,张越内心无比愧疚。 这是张毅留给他的情感与记忆。 在张毅的记忆里,自亡兄病故之后,这个家就是靠着嫂嫂一个人撑起来的。 这两年,嫂嫂既当姐姐,又做母亲,辛辛苦苦的操持着家中内外的大小事务。 每日天还没亮,嫂嫂便一起在厨房忙碌了,到了半夜,她房中的油灯也未熄灭,那是她在连夜缝制衣服或者织丝。 原本张毅还幻想着,若能得到贵人赏识、抬举,富贵后一定要好好报答。 然而,长杨宫的变故,让他的这个愿望永远变成了愿望。 “这……夫人,此县尊之令,某家也是没有办法啊……”那个男人似乎有些无奈的说道。 “这……恐怕是第一波打压……”张越在心里暗叹一声。 “当然,也可能是此人听到了些什么风声,所以跑来……落井下石来了……” 都不需要想太多,张越心中就已经跟镜子一样明白了。 按照《田律》规定,土地税分为田税、刍赋、稿赋。 自卿以下,每年十月,按照土地数量进行征收。 其中,田税的标准是三十税一。 而刍稾的征缴,则按照土地面积计算。 一般来说,每顷土地(无论山陵还是水浇地),都要缴纳刍稾各一石。 但这只是给国家的。 就跟八九十年代的中国农村一样,汉代基层政府的开销和用度,也是要摊入百姓的负担之中的。 类似于统筹款。 依照法律规定,顷出刍两石,稿三石。 律法上称为刍赋与稿赋。 在扣掉每年十月那次缴纳的刍稾后,每顷土地还得负担刍一石、稿两石。 所谓刍稾,指的其实是干草与秸秆。 这在封建时代,是骑兵作战的必须物资,类似于石油,属于国家的战略资源,是军队进行军事活动的必需品。 只是,在实际上来说,真正需要缴纳刍稾的,也就是每年十月那一次。 剩下的,百姓可以选择交钱或者用其他物资替代。 然而,真正可怕的不是这个,而是律法规定,地方县一级政府,可以选择在每年的任意时候征收这部分刍稾,作为自己的办公费用或者用来修葺衙门、城市、道路。 用屁股想都能知道,地方官肯定会与豪强勾结起来,利用这个规定来鱼肉百姓。 每年秋收之后,地方官肯定不会征收刍稾。从而逼迫农民不得不贱卖自己辛辛苦苦收割的刍稾,而等到冬季或者春耕之时,刍稾价格高企,要命的税吏就来了! 不止如此,地方官和豪强们,还有一套与之配合的组合拳。 为的就是尽最大可能的逼迫农民去借高利贷。 高利贷这种东西,只要沾上,基本上一个家庭就彻底毁了。 所以,有文人忧心忡忡的言道:农夫父子,暴露中野,不避寒暑,攘草耙土,手足胼胝,已奉谷租,又出稿刍,乡部私求,不可胜数。【汉书。贡禹传】 然而…… 这是关东的套路,至少也是京兆尹、左冯翊、右扶风治下的地方才有这样的套路。 南陵的情况特殊。 几十年来,都没有听说过,有那个不开眼的敢在南陵县玩这种套路。 “你如此跳出来,就不怕捅了篓子,吃不了兜着走吗?”张越在心里叹了一口气,为那个男人的愚蠢感到有些好笑。 后世只要有些历史功底的人都知道,西汉关中有一个叫三辅的机构。 京兆尹、左冯翊、右扶风。 大部分人的第一印象,也都是认为,整个关中,都应该是这三辅衙门的管辖范围。 但,有着张毅记忆的张越却知道,事实并非如此。 自刘邦定都长安开始,关中,就一直有些地方,不归属于正常的官僚机构管辖。 无论是从前的内史,还是后来的左右内史、三辅大臣,都不曾有过对南陵县的具体管辖权力。 因为,南陵县是陵邑县。 属于太常直领,与高帝的长陵、惠帝的安陵、太宗的霸陵、先帝的阳陵、今上的茂陵,从设立开始,就不是文官们所可以插手的地方。 在这些地方,连法律以及制度、规矩,都与其他地方有所异同。 因为所有的陵邑县,存在的目的只有一个:供奉和保卫老刘家的列祖列宗的陵寝、神庙。 基本上,汉代的陵邑县,就类似后世的特别行政区。 在陵邑县辖区内,太常会时刻关注。 稍有风吹草动,太常就会立刻前往视察。 因为,这直接干系太常本人的乌纱帽甚至性命! 自有汉以来,因为陵邑出事而丢官罢职甚至自杀谢罪的太常卿,十个手指已经数不过来。 今上即位后,对于祖宗们的态度,更加恭谨、严肃。 太常卿们的压力,更是大增。 十余年前,就是在南陵县不远的地方,时任太常汾阳侯靳石,就因为忘记及时修葺当地道路桥梁,而遭弹劾罢免,连侯爵都丢了。 但靳石还是幸运的。 至少他保住了命! 而其他人就没有这么幸运了。 自建元以来,死在太常卿任上的太常,已有数人之多。 甚至还有两个丞相,一个御史大夫,直接或者间接因为太常之事而死! 著名的飞将军李广的兄长李蔡,还有赫赫有名的酷吏张汤,都是受害者。 所以,在陵邑县内,官府的态度,一直就是一切以维稳为重。 任何可能激化矛盾的事情,绝对不会去做。 任何可能激怒民众的事情,更是打死都不会去做的。 原因很简单,万一惹怒了人,人家拼着一死,搞个大新闻。 那天子震怒,板子打下来,可不会管你出发点是什么? 当今天子,生平最不怕的就是杀人了! 是故,几十年来,南陵县里的大小官吏,上下其手,甚或克扣盘剥的事情,虽然一直都有。 但,在这春夏之交,青黄不接的时候,跑上门打秋风,乃至威吓、要挟、逼迫的事情,却是没有人敢干的。 万一惹出乱子,如何是好? 所以,诸陵邑地区的百姓,日子普遍要比其他非陵邑县的百姓要好。 谈不上有多好,但至少盘剥和摊派要少许多。 只是……张越却还是有些担心。 此人的手段与套路,谈不上多好。 但…… “但愿嫂嫂能够识破……”张越在心中祈祷着。 他知道,自己的嫂嫂,没有念过书,自十四岁嫁到张家以来,连长水乡都没有出去过。 见过的最大世界,也不过是这长水乡的十里八亭。 别说什么汉家制度了,能搞清楚长水乡到底谁最大,都有些困难。 若被此人轻易试探出张家的底细,甚至敲诈得逞。 那么…… 毫无疑问的,张家就会变成一块吸引着各种恶狼秃鹫的肥肉。 从此以后,各种刁难与打压,甚至是攻击,都会接踵而来。 这些人会将张家上下,吃的干干净净! 却听嫂嫂的声音说道:“这样啊……小妇人也不敢为难明公……” 听到此处,张越的心已经沉了下去了。 若嫂嫂被此人敲诈得逞,高价去买了刍稾。 只要消息传出去,那么,整个南陵县的胥吏豪绅都会激动起来。 一个柔弱无力,不懂保护和捍卫自己的利益的地主? 这就是一块摆上砧板的肥肉啊! 更何况,这个地主家里还有个年轻人,狂妄的开罪了当朝贵人和秉政的儒生。 肯定不会有人出来给这家人做主。 那还等什么? 分而食之吧! “只是……”就在张越已经近乎绝望的时候,嫂嫂的声音却陡然拔高了一个音调:“还请明公容小妇人派人去知会一声长水校尉衙门……” 听到这里,张越的心情便陡然拉了一百八十度大转弯,终于能够放下心来了。 因为…… 长水校尉,就是张家的保护伞。 当年,张毅之父,曾在长水校尉衙门做事,虽然只是一个文书,但……却与长水校尉之中的诸多官吏有着不错的交情。 张毅的父亲去世时,张毅还年少,但却依然记得,当时,时任长水校尉任安曾经派人来吊唁、慰问。 张毅的兄长亡故后,当时的长水校尉公孙遗,同样派了家臣来吊唁,还往税黄金两金(汉代白事吃酒包红包称为往税,史记之中有记载)。 此事,整个长水乡之中,人尽皆知。 正是有着连续两任长水校尉的面子,张家才能在这个弱肉强食的社会立足。张毅这个愣头青,也才能拜入骊山隐士黄恢门下——不然,黄老学派的人就算再落魄,也不会收一个寒门子弟入门。 虽然说,其实,张毅也不知道,自己父亲与长水校尉衙门的那些大人物,究竟有什么交情?这些人能不能靠得住? 但,至少,有了这块招牌做挡箭牌,一般的阿猫阿狗,也不敢逼迫太甚。 长水校尉,那可是两千石的大员。 更是当今天子的心头肉。 历次对外战争,长水校尉都是冲锋在前的精锐! 虽然那两位曾经派人来吊唁的长水校尉,如今都已经卸任,但是,他们可没有退休致仕,更没有靠边站。 任安现在已经高升为北军护军使。 至于公孙遗,坊间传闻,他将接替将要致仕的廷尉卿韩常,出任汉家廷尉,执掌司法大权! 虽然说,很可能,这两位巨头,当时其实只是做做样子,实际上甚至可能都不记得张父是哪一位。 只不过是听说曾经与自己当过同僚的某某家出了事,就顺手让下人过来意思意思。 然而,谁又敢保证,那两位就真的与张家没有半分交情? 你得知道,长水校尉的大营,就在长水河下游。 万一,张家真与长水校尉有着什么香火情,骑兵从长水大营出发,不过半个时辰就可以杀到南陵县县城。 而长水骑兵,基本都是乌恒义从,甚至有人的父辈,当年还曾经跟着大司马冠军侯霍去病打穿了整个匈奴,封狼居胥山。 这些人,不讲理的很! 惹毛了他们,才懒得管你是谁,打了再说! 果不其然,一听到‘长水校尉衙门’的名头,那个男子立刻就悻悻然的道:“不敢……不敢……” 然后,他仿佛没话找话一般的问道:“在下听说贵府小郎君日前偶感风寒,不知如今可已经好了?” “劳明公挂记,我家叔叔,如今已经大好……”嫂嫂淡淡的答道:“兴许等到七月,或能去长水校尉大营,做个文书……” “贵府郎君真是吉人自有天佑……”许是有些拿捏不住,那人笑着说道:“至于刍稾之事……县道催的也不是太急,乡里乡亲的,某家身为蔷夫,能帮的必定会帮,还请夫人放宽心,安心照顾小郎君……” “变色龙……”张越听到这里,在心中摇了摇头。 在后世,这样的小人,在机关单位里随处可见,有便宜就打蛇随棍上,咬住便不松口。 他们就像毒蛇和豺狼。 是标准的机会主义者和食腐者。 如今,看似将之逼退了。 但实则,这只是一个开始,此人也不过是一个探头的卒子罢了。 一旦他们弄清楚了张家的虚实,或者得到了更多的底气,那么,成群的豺狼,就会蜂拥而上,将张越以及整个张家撕成碎片! 张越知道,自己必须抓紧时间,想出对策。 不然的话,自己恐怕刚刚穿越,就得gg了。 章节目录 第三章 随身空间 过了大约半个多时辰后,张越感觉自己有了些力气,经过稍稍努力后,他便睁开了眼睛。 屋顶没有天花板,有的只是几根硕大的梁木,窗户也不是玻璃的,而是木雕的,上面刷了一层红漆,看上去很顺眼,有种古朴的美感。 看样子,是真的穿越了。 在床榻的一侧,一个少女抱着头在那里打瞌睡。 一头乌黑的秀发遮住了她的脸颊,让张越看不清楚,窗外的阳光落在在她纤细的身子上,仿佛使她染上了一层柔和的光。 微微的呼吸声,柔柔细细,让张越内心生出无比的温暖的感觉。 看她的身材与体型,至多不过十五岁。 实际上,张越知道,她今年才十三岁多一些。 他第一次感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那个叫他‘小叔叔’的少女便是她。 尽管这少女叫他小叔叔,但实际上,她并不是张毅的侄女或者妹妹。 少女姓赵,名柔娘,是嫂嫂的亲妹妹。 在汉代,已婚妇女,一般都会管自己丈夫的兄弟叫叔叔。 嫂嫂是个苦命的女人,不过十四五岁便没了双亲,所幸因为自幼与张家订有婚约,这才能带着妹妹托庇于夫家。 谁想刚过门不久,便死了公公,两年前又失去了相濡以沫的丈夫。 这些年来,苦了她们姐妹。 这些日子以来,张毅缠绵病榻,全靠了眼前的这个小小少女日夜照顾。 张越无法想象,这个不过十三岁的少女,这些日子究竟是怎么办到的,在她的精心照料下,张毅这个躯壳,缠绵病榻十余日,竟连一个褥疮也没有生! 这简直就是一个奇迹! 若是原主,可能会习以为常,以为是应有之理。 但曾经照顾患病亲人的张越知道,这其中的艰难。 怀着感激,张越勉力伸手,拿起一块毛毯给这个小小少女披上。只是极细微的动作,却将这少女惊醒。 “小叔叔……”少女似乎还在似梦似醒之间,眼神迷离,声音也有些迷离,但她只是一抬头,立刻便让张越眼前一亮。 许是抱着膝盖睡了很久,少女的秀发如同瀑布一般散开,披在两肩。在明媚的阳光中宛如最软柔的绸缎闪闪发光,她有着一双非常明亮漂亮的大眼睛,散开的发丝有部分沾在坚挺小巧的鼻子和红润的小嘴上,平添了几分妩媚。 这简直不是三次元的少女! 仿佛是从画卷之中走出来的二次元萌妹! 更紧要的是,她的声音糯软糯软,听在耳中,萌在心间。 在后世,张越曾经去过无数cj,也见过很多喜欢cos二次元的少女。 但,他找遍自己的所有记忆,也找不到比眼前的少女更加符合二次元设定的。 从睡梦中醒来,赵柔娘迷糊的双眼刚好撞上张越满是赞叹与欣赏的眼神。 “小叔叔……”小丫头吃惊的捂住自己的小嘴,模样可爱的让张越更加怜惜。 赵柔娘却欢喜的很,自从昨日小叔叔退烧后,她便一直守在小叔叔身边,期盼着小叔叔能够快点康复。 因此,昨天晚上,她根本不敢合眼,撑到方才,终于撑不住了,这才偷看小恬一会,谁知道一睁眼就看到了小叔叔站在了自己眼前。 她高兴的就差跳到张越怀中了。 自从数年前跟着阿姊来到张家,小叔叔便是最疼爱和最爱护她的人。 小丫头的思想单纯的很,谁对她好,她便会加倍回报。 所以,‘张毅’病倒后,她便不分日夜尽心尽力的照顾,天可见怜!泰一开恩,小叔叔总算好了! 想到这里,小丫头就忍不住眼泪哗啦啦的流下来。 她扑倒张越怀中,抽抽噎噎的道:“小叔叔,你可吓死柔娘和阿姊了……” “好多人都说,都是柔娘和阿姊不详,所以……” 泪水一下子就打湿了张越的肩膀。 “好了……好了……”抱着这个柔弱的小人儿,张越满是怜惜的安慰着:“小叔叔现在已经好了,往后都不会叫柔娘与嫂嫂担心了……” “至于那些人的话,柔娘不要放在心里,他们啊是在胡说!”张越暂时也找不到更好的话来安慰她。 但他心里明白,这些日子,这个小丫头与嫂嫂究竟承受着多大的压力。 不详、克夫克亲……难怪张毅记忆,嫂嫂很少有过露出笑容的时候。 这个世界,能杀人的不光是刀剑与子弹。 嘴巴和纸笔也可以,甚至更加犀利,杀人于无形! “柔娘放心好了,小叔叔以后一定会保护好柔娘,让柔娘做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女孩!”张毅拍着少女香滑似雪的肩膀说着,做出了承诺。 他可是穿越者! 倘若连身边的这个小小少女都不能照顾好,不能让她开心快乐。 那他就可以去死了! 名字都得被刻在耻辱柱上,上书:穿越者之耻,五个大字! “还有阿姊……”少女在张越怀中抬起头,坚定的道:“小叔叔也要保护好阿姊,让阿姊也开心幸福!” “嗯!”望着眼前少女梨花带泪的小脸,张越忍不住伸手去擦拭。 小丫头却仿佛被张越忽如其来的举动吓傻了,呆呆的一动不动,任由张越擦去她脸上的泪珠。 此刻,她的小脸仿佛染上了一层红晕,如同秋天的红苹果,粉嘟嘟的。 小手被小叔叔握着,赵柔娘只感觉全身无力,身体像发烧了一样,烫的厉害。 久久,她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了一块手帕,一边自己擦拭,一边挣脱张越的手,急急的道:“小叔叔,我还得去告诉阿姊……” 张越一不留神,被她挣脱开来,只好笑着道:“去吧……” 看着赵柔娘远去的可人背影,张越嘴角露出了一丝笑意。 坐到床榻上,回味着方才怀抱少女时的感觉,手心仿佛还残留着对方温热的香气,眼前仿佛还闪动着对方羞涩的大眼睛。 在这西元前的陌生时代,身边能有这么一个漂亮美丽的少女相伴,倒也算是一件幸事! 但…… 张越更加清楚,他若想保护对方,恐怕就得付出更多的努力了。 这个时代,可不似后世,官僚们的吃相可是难看的紧! 就算原主没有惹麻烦,家中有一个如此娇俏可人的少女,再过两年,必定会召来各种觊觎! 所以…… “我得万分努力和百倍小心……”张越对自己说道,然后他就闭上了眼睛,在自己的意识之中寻找那块石头。 没多久,张越就找到了它。 他悄悄的尝试接近,没费什么力气就靠近了那块石头。 对于这块石头,张越充满了好奇和未解。 他曾经读过的书和浏览过的信息,从未有记载过,人的意识之中可以存在实物的。 石头就漂浮在那里,一动不动,平平无奇。 张越试着伸手去触碰,刚刚接触到石头,张越就感觉从石中传来一股吸力,刷的一声,他仿佛掉入了一个窟窿之中,转瞬之后,世界已然大不同。 张越发现,自己身处于一个神奇的空间之中。 空间并不大,可能方圆不足一里。 但却有山有水,甚至还有着和煦的微风悄悄吹拂。 只是,放眼望去,这个空间毫无生机,便连山上也是光秃秃的没有半分绿色。 “这里是……”张越在心里揣测:“那块石头的附属空间?” “类似我曾经看过的网络小说之中的随身流的随身空间?”张越心里猜测着:“还是有着其他功能?” 可惜此地没有说明书,更不曾有什么石碑、文字乃至于系统引导。 他站在这个神奇的空间中打量许久,也没有找到如何运用和使用这个空间的办法或者说信息。 但有一点很清楚,这个空间有着土壤,有着溪流,有着一座不高的小山丘,山丘的背面被遮蔽在视线之外。 或许可以过去看看是否能找到什么线索。 但如今,有一个问题很关键。 “我该如何出去?”刚一想这个问题,张越就感觉到自己被什么东西弹了一下,转瞬便回到了自己的意识之中,眼前那块石头依旧漂浮在原地,只是仿佛石头上多了一个小孔,透过小孔,张越甚至可以看到内部的那个神奇的空间。 睁开眼睛,张越发现自己依然坐在床榻上,周围的一切都不曾改变。 “真是神奇啊!”张越啧啧称奇,有些心痒难耐:“就是不知道那个空间是否与我所知的随身流的空间相同?” “如是真的,那就发达了!” 想到这里,张越便从床榻上拿起一个枕头,闭上眼睛,找到那块石头,触碰了一下。下一秒,他的人出现在了空间之中。 空间内一切如旧,所不同的是,他的手上果然有一个枕头! “太棒了!”张越激动的握拳大喊。 这至少证明了一点——他可以带东西进来! 这至关重要! 压抑住内心的狂喜,张越弯下腰在自己脚下捡起一块小小的硬土,然后在心里说道:“出去!” 下一秒,他坐在床榻上,手上的枕头已经消失不见,一块黑色的硬土,捏在了他的手中。 “果然可以!”张越深深的吸了口气。 接下来,就要看看是不是可以在哪个空间栽种作物了? 若他想的一切顺利,那么,自己便已经手握一个金大腿了! 若真是如此,那么…… 无论是谁,都得给他跪下来唱征服了! 道理很简单,若空间真的有加速作物生长,乃至催化作物、生物进化的功能。 那他就有可能在这个时代,搞出产量两倍、三倍甚至四倍的农作物。 若真是如此,只要形成规模,便是皇帝,估计也要哄着自己了! “叔叔可好了些?”这个时候,一个柔和的女声在门外问道。 张越抬头一看,却发现小丫头赵柔娘跟着一个二十多岁的妇人,来到了门口。 这妇人虽然只着素衣,但朴素的直裾罗衣却根本遮掩不住她丰腴多姿的妖娆身姿,见了醒来的张越,清减消瘦的俏脸终于露出笑容,一时间碧光流转,灿若星斗,宛若九天仙女下凡,通身若有淡淡光。。 “但使曹植在此,恐怕立刻就要诗兴大发……”张越在心里感慨着,可惜他不是曹植,断然写不出什么诗文。 “见过嫂嫂……”收敛心神后,张越连忙起身见礼,如记忆之中过去张毅的口吻拜道:“这些日子,毅让嫂嫂担忧了,此毅之罪也!” 这也是初来乍到,张越也不敢表现的与过去有所异同。 “叔叔能安好,我便放心了……”嫂嫂却是丝毫也不曾察觉到自家叔叔有任何异常,她对天稽首,道:“列祖列宗保佑,泰一怜悯……” “叔叔可饿了吧?”嫂嫂似乎有些高兴的难以自抑的道:“妾身去给叔叔做点粟米粥。” 章节目录 第四章 神奇的空间(1) 西元前的夜晚,明月高悬,星汉灿烂。 山陵田野之中,无数的萤火虫闪耀。 坐在窗前,捧着一卷竹简,张越到现在都还有一种不真实感。 两千一百年的时光,就这么跨越了? 但眼前的一切,都让他确信,自己确实到了这西元前的时代。 譬如,他手中捧着的这卷竹简。 它是《黄帝四经》之中的法经,乃是秦汉黄老学派的根源性经典,与儒家的《论语》,百家共尊的《易经》以及老庄学派的根源性典籍《庄子》是一个等级的经书。 它是黄老学派之所以是黄老学派,而非后世的道教的缘故所在。 可惜,自汉以后《黄帝四经》全部失传。 直到新中国成立,方才从长沙马王堆的墓室之中重新寻回这些失落的经典。 即使如此,这部伟大的经典,也因为时光侵蚀而缺失了许多部分。 但在现在,这部经书,完完整整的被张越握在手中。 竹简之上,一个个小纂,闪烁着黄老学派的思想与智慧。 可以看得出来,原主张毅非常宝爱这卷《法经》,竹简之上,刻着许多他的理解与注释。 然而,斯人已逝。 看着手中的竹简,张越叹了口气。 全盘接受了原主记忆与知识的他,当然可以毫无障碍的阅读并理解这竹简上的文字及其背后的意思。 但越是如此,他就越是心怀敬畏。 “黄老学派……”放下手里的竹简,张越沉叹一声:“这简直摧毁了我旧有的一切印象与三观……” 在曾经的他的理解之中,所谓黄老学派,与那个已经化身为道教的道家应该是一脉相承的。 所谓黄老无为嘛,不就是啥事都不做,翘起二郎腿等着老百姓自己适应? 但现在,他知道,自己大错特错。 更明白了,为何司马迁在史记之中要那么描述这个学派。 “道家无为,又曰无所不为,其实易行,其辞难知,以虚无为本,以因循为用……”喃喃念着曾经看书时的记忆,张越心道:“果然不愧是曾经压倒儒法,秉政天下的思想!” 在张越看来,即使用两千年后的眼光来判断,手中的这卷竹简上的思想,也依然足够深刻。 黄老学派,绝不仅仅只限于只能用于休养生息、恢复国力、韬光养晦。 它完全可以适用大多数的时局。 虽然暂时张越也只有这部《法经》等少数经典在手,记忆里的知识,也只限于这《黄帝四经》的内容。 但,在张越看来,仅仅是《黄帝四经》的思想,就已经比儒家那套裹尸布一样陈腐的体系要好一百倍。 只是…… 如今…… 黄老可还有用武之地? 知道历史脉络的张越忽然就垂头丧气起来。 自汉武罢黩百家独尊儒术,儒家就进入了唯我独尊的两千年时光。 甚至到了后世,还依然有着借尸还魂,要重回人间的趋势。 哪怕是如今,想要挑战儒家的地位,也是几乎不可能的! 从朝堂之上,到江湖之远,自十步之内,到万里之外,乃至于大漠西域,儒家的力量,都已经遍及方方面面,几乎再不能被掀翻。 错非如此,法家怎么可能甘心去玩儒皮法骨的把戏? 黄老学派的名宿巨头们又怎么可能心灰意冷,躲入山林之中,甚至还有很多人从此沉迷于方仙道、老庄之说这些过去属于旁门左道的玩意! 张越很清楚,即使他是穿越者,恐怕也无法改变这个历史大势。 然而…… 他却不得不博! 因为…… 过河的卒子,还想回头?问过那些大佬了没有? 原主一趟长杨宫之行,一句‘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已然深深触怒了许多儒生。 是对儒家的公然挑衅与宣战! 在玄幻小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的嘲讽力已经很强了。 但在如今,嘲讽力度更强! 因为,这句话有典可查,指的就是秦魏两国当年围绕河西地区发生的延绵百年的征战。 那场战争,不仅仅是一地之战,还是天下霸权的争夺战。只要不是文盲,都能知道张毅那句话所指的意思和其中蕴含的挑衅之意。 儒家的大佬们,或许可能懒得理会自己这样的小卒子,蝼蚁一般的人物。 但下面想出头,想刷声望,想踩着自己的尸骨上位的青年才俊,恐怕已经都在摩拳擦掌,就等着借自己上位了。 还有什么比压服乃至于屈服一个敌人,更显本事的? 诚然,张越可以在这些青年才俊上门之时,束手就擒,低头认错,甚至负荆请罪。 青年才俊们只要刷到名声了,估计也就懒得理会自己了。 但是…… 若是如此,黄老学派的人怎么看? 一个无耻小人,败坏门风,怕是少不得要被清理门户了。 黄老虽衰,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想弄死一个类似他这样的小不点,简直不要太轻松。 况且,还有那位公孙氏的贵公子在旁边虎视眈眈。 当朝宰相公孙贺和他的家人,从来都非是大度之人。 所以,张越已经明白。 他已经处在悬崖之上,无路可退。 退则粉身碎骨,唯有一往无前,舍身前行,方有一线生机。 想到此处,张越就摇了摇头。 别的穿越者,一穿越不是身居高位,便是贵族、皇子。 至不济,也是有着一个不错的保护伞,或者遇到什么大人物赏识。 他呢? 非但穿越之后,立刻就要面临着这方方面面的压力,容不得半分行差踏差。 更要命的是,他根本找不到地方借力。 师长? 那位骊山隐士,或许有些关系,有些人脉,但绝对不会用在他身上。 至少不会是用在现在的他身上。 亲朋? 或许张家的先人,曾与长水校尉之中的一些官僚有些交情。 但,交情归交情,能够庇护张家这么多年,这份交情恐怕也早已经淡薄了。 想要他们出手相助?恐怕没有什么可能。 至于张家本身,不过一个小地主而已。 家里的那几顷地,价值不过十来万,可能也就是长安城里的某个贵公子一次斗鸡的开销。 他唯一的依凭与依靠,只有那个神秘的石头。 一念及此,张越就闭上了眼睛,在意识之中找到那块石头,然后驾轻就熟的靠近。 自醒来开始,直到如今,今天他已经进出这空间不下十次。 做了许多的测试与实验。 譬如,他从家中的米缸里,取了一把粟米和十来粒豆子,进入这空间,并将它们种到了空间的土地之中。 他还曾喝过这空间之中那条小溪的水。 口感很棒!甘甜清冽,入口清凉,入腹则化,更夸张的是,喝完以后,他发现自己的思维都清明了许多。 于是,他尝试用一个葫芦带了一葫芦空间水出来。 结果自然是可以带出来的,不过,这些水到了外界,不出一刻钟,立刻就变得与一般的河水无所分别。 如今,他再次进入这里,是想探索一下这个空间。 原先,一直是白天,他搞不清楚,自己进入这个空间的究竟是肉身还是灵魂。 为防万一,他不敢进入停留太久,以免被人发现,出现意外。 所以,这探索空间的事情,只能留到现在,夜深人静之时。 站在空间的土地上,张越看着眼前的一切,微微踌躇片刻,便抬步向前,走到他白天种下粟米和豆子的地方,蹲下身子,观察了一遍,结果有些让他失望。 土壤之中,没有半分绿色。 那些埋在地里的种子,根本没有发芽的迹象。 “若是随身流的空间,这些种子应该已经发芽,甚至成长了起来才对……”张越疑惑着,不解着。 他猜测,一定是那里出了问题。 冥冥中,他的直觉告诉他,一定是他没有掌握某个关键要素,才造成如今的局面。 但,究竟是那里出了问题呢? 章节目录 第五章 神奇的空间(2) “先探索一下此地吧……”张越在心里想着,于是起身朝着那座小山走去。 空间不大,可能也就一里宽。 张越没费什么功夫,就走到了那座矗立在空间中央的小山脚下。 小山丘不高,可能也就十来米。 山丘上怪石林立,陡峭非常,张越试了好几次,也不能爬上去。 想了想,张越便放弃攀爬的决定,选择绕过这座小山丘。 山丘不算大,只走了数十步,张越便绕到了山丘的另一侧。 这边的风景,与山丘另一面,几乎一模一样。 唯一的不同,便是在这一侧山丘的山脚下,生长着几株不知名的植物。 它们大约有一尺高,看上去病怏怏的,叶子都耷拉着,无精打采。 它们的花朵很奇怪,看上去有些类似喇叭花,但花蕾周遭都长满了尖刺。 张越看着这几株植物,感觉很奇妙。 在这个神秘的空间之中,居然生存着这种不知名的未知植物。 它们是什么种类的植物?又是谁将它们栽种在这里的?为何只有在这一侧的山脚下才有它们? 一个个疑问浮上心头,但没有人能回答张越的问题。 空间之中,除了张越与这几株植物外,再无其他生物。 他小心翼翼的靠近这些植物,然后在距离其中一株大约三步远的地方,蹲下身子,观察着它。 这株植物的茎秆上蔓延着一种若隐若现的纹路,纹路之上,有着青色的光泽闪现。 它耷拉的叶子,似乎严重营养不良,低垂的花骨朵上,已经有些枯萎。 “可能是太久没有得到照料的缘故吧?”张越在心里猜测着。 但究竟是多久没有人或者生物来到这个空间? 一年?十年?百年?千年? 乃或是万年? 张越不知道,甚至可能从来没有人来到过这里也不一定。 这么一想,这几株植物就恐怖的可怕了! 它们在此可能存在了无数岁月! 但它们依然活着! 倘若张毅没有记错的话,人类所知的寿命最长的植物,也不过是五千年的银杏树。 当然,也不能否定,这个空间出现的时间很短暂。 但无论如何,张越知道,这几株植物,恐怕与这个空间有着密切的关系。 甚至说不定,它们就是这个空间的关键! 这么想着,张越就试着靠近了那珠植物。 当他缓步挪到那株植物不过半步距离的时候,可能是不小心,也可能是没注意,总之张越脚下一滑,就向前跌倒,原本拿在手里的一卷竹简顺势就脱离了控制,掉到了那株植物的根茎下。 让张越震撼的一幕随之出现。 只见那株原本耷拉着叶子,无精打采,仿佛随时可能死掉的植物,瞬间就活了过来。 它茎秆之上的青色纹路,一下子就亮了起来,仿佛霓虹灯一般,漂亮极了。 而它那原本耷拉着的枯黄花朵,更是一下子就对准了那卷竹简。 接着,张越听到了一声刺啦的声音。 就像虹吸一般,这株神秘的植物的花朵,将某种东西,从竹简之中吸了出来,然后全部吞进自己的花朵芯之中。 仿佛打了饱嗝,这植物的叶子一片片开始变得翠绿,然后,它的花朵开始盛放。 刹那间,芳香扑鼻,张越的鼻孔之中,甚至心肺之中,都溢满了奇香,香气清新怡人,闻之令人振奋,如服仙丹。 张越只觉得,自己的脑子一下子就清明了起来,曾经早已经忘记的记忆和往事,一下子便得如同昨日一般清晰。 他甚至记起了自己早已经忘记了的初恋的名字与模样。 想起了幼儿园时的小伙伴。 想起了第一次走出校园,与同学拖着行李箱时的情况。 不止如此,张毅的记忆,也同样清晰起来。 他脑海之中,浮现了当初在河间的日日夜夜,记起了‘大兄’的音容笑貌。 泪水不知不觉,就溢满眼眶。 然而,这种清明的感觉来的快,也去的快。 不过数秒,奇香就已经消散无形。 花朵的盛放结束了,剥落的花朵飘落下来,一颗果实掉在了地上,发出清脆的声音。 同时,这株植物的叶子片片凋零,落到了地上,瞬间变融入了大地,消失无踪。 而它的大小,也瞬间缩小了好几倍,变成一株似乎刚刚才开始生长的幼苗。 张越却还沉浸在方才的感知之中,良久,他才回过神来。 虽然,奇香消失,那种清明和清晰无比的记忆回溯瞬间就消失无踪。 但回忆起来的记忆,却清清楚楚的刻在了脑海中。 这让张越欣喜若狂。 换句话说…… “我可以选择在这奇香出现之时,去回忆那些曾经看过的书与文章……”张越在心里喃喃的道。 旁的不说,他曾经完整的看过整部《汉书》与《史记》。 只要回忆起这两部书的内容,对于他在这个西元前的世界的生活,都是等于开挂! 更何况,他还曾经在网络上浏览过无数信息与书籍。 若能全部回忆起来,那…… 简直就是无敌啊! 便是如今,有着这奇香之助,于他的处境改善也是大有裨益的。 至少,若他能完整的回忆起过去两三年,所学所听所闻的知识,那么,等儒家的‘青年才俊’们打上门来的时候,就有底气,与之周旋了。 “这植物开花之时,就已有如此奇异之力,那么它的果实,又将有什么特殊之力呢?”张越在心里想着,于是,走上前去,捡起那个掉在地上的果实。 拿起果实的瞬间,张越就惊讶的呀了一声。 “这……”他看着那颗拿捏在手心的果实。 它已经不再是果实了。 甚至,根本不是植物了! 它大约只有指甲片那么大,入眼是亮白色,通体晶莹,似有流光。 触手有温良之感,拿在手上很舒服很舒服。 张越试着将之放到嘴里咬了一口:“好硬!”他连忙吐出来,惊呼着。 只是轻轻一咬,却几乎崩掉了自己的牙齿! 它已经不是果实了,而是玉石! 看着这个奇怪的‘果实’,张越挠了挠头。 然后,他看向自己栽种了粟米和豆子所在土地。 忽然,他抬脚朝那边走去,鬼使神差的,仿佛有人告诉他,应该将这颗果实,埋到栽种了种子的土壤之下。 张越疑惑了片刻,但还是照做了。 然后…… 他看到了奇迹! 在他将那果实埋入种了粟米的土壤之下后,只是须臾之间,原本干硬的土壤就变得松软起来,不远处的小溪之中,更是仿佛有着伟力出现,一串水珠,自动飘来,落到了张越脚下的土壤中。然后,一抹绿色从土壤之中破土而出,接着,十几片嫩芽出现在眼前。 他眼前上演了一出类似后世纪录片中常见的快进镜头,土壤之中的嫩芽,飞速的成长起来。 一片片绿叶舒展,一次次抽芽吐芯。 仿佛有伟力,将它们的生长速度加速了无数倍。 数秒之后,他面前的粟苗和豆苗,已经长到了两寸多高。 一片片叶子,迎风招展,一株株粟苗挺拔而立。 尽管张越几乎没有下过田,更没有实际的农业经验。 但他依然知道,眼前的粟苗和豆苗,比起外界,已经栽种了两三月的粟苗和豆苗都要健康、强壮。 “这……” 张越知道,自己终于找到了这个空间的最后一块拼图。 空间要催化作物,就需要那几株神奇植物的果实作为肥料或者说能源。 不然,空间的植物生长,恐怕就只能与外界一般。 但问题也随之而来。 很显然,那几株古怪的植物,要生长、开花、结果,需要的不是一般意义的肥料。 而是某种他现在还不清楚的能量。 想到这里,张越就知道,他必须马上找出那几株植物需要的能量到底是什么? 如此,才能有效的利用这个空间。 章节目录 第六章 瑾瑜木 这样想着,张越便跑回了小山丘下,找到了那株已然重新变回了幼苗的奇特植物。 离开这么一会儿的功夫,它却悄然又长大了许多,还抽出了新枝。 让张越啧啧称奇。 “看样子,这种植物,有着自己的周期……”他在心里想着。 从这株刚刚结果的植物的反应来看,恐怕这种植物的生长自有规律。 比较形象的来说,就是他曾经玩过的手游的免费抽卡cd。 它每结果一次,可能都需要一定时间来恢复,才可以再次吸取营养结果。 若果真如此…… “既然有免费cd,那便一定有付费购买喽!”张越在心里想道。 不过,这个空间里没有系统,也没有什么指引说明书。 恐怕,如何付费,用什么东西来付费,还需要探索。 就连,这种植物所需要的肥料,究竟是什么?张越现在也是一无所知。 他唯一的线索,便是那卷掉在了地上的竹简。 望着那卷已经掉落在地上的竹简,张越想了想,便走上前去,捡了起来,掂量了一下,感觉好像与之前拿在手里的感觉一样。 如此看来,这种植物所需要的肥料,必然不是竹简本身的物质。 而是其他更加虚无缥缈的某些东西? 想到此处,张越便将竹简打开。 其上的文字,依然清晰可见。 只是…… 好像少了点什么? 张越看着竹简上的文字,沉思着,虽然竹简上的字,依然是小纂,所有文字全都清晰可见。 但是,张越却感觉好像少了点什么。 看着感觉有些别扭,好像这些文字都失去了某种精气神,有种死气沉沉的感觉。 合上竹简,张越想了想,思索了一番,然后便在心里说了声:“出去!” 转瞬之间,时空切换。 他再次睁开眼,窗台前的油灯,依然熊熊燃烧。窗外的月光依旧皎洁,田野山林,蛙声依旧。 他也依旧跪坐在案几前,手里的那卷经书,也依然拿在手里。 放下这卷竹简,张越想了想,便起身走到墙壁前,取下挂在墙壁上的一柄长剑。 这把剑是原主的老师赠给原主的。 在这个时代,读书人佩剑,是标配。 抓起这柄剑,张越闭上眼睛,再次出现在空间中。 一刻钟后,他睁开了眼睛,摇了摇头,将这柄佩剑,挂回墙壁。 接着,他又在自己的卧室之中,取了衣服、藏书甚至是青铜器,全部拿去空间,一一测试。 结果表明,所有的东西,无论年代久远与否,贵贱程度还是精美程度,都不能让那些奇特的植物有任何反应。 当张越拿着一卷平日里被张毅珍藏着的藏书,再次从空间出来时,他笑了:“排除掉所有错误答案后,剩下的唯一答案就是……” 他将目光看向了那些摆在案几上的竹简,记忆里这些竹简,俱是张毅请人做的,然后他再背着这些竹简前往骊山老师处,一笔一笔的从老师的藏书室中抄录回来的。 更是他最喜欢,最宝爱,每日必读的竹简。 主要就是《黄帝四经》之中的《法经》《道原》等书。 想了想,张越从案几上拿起一卷《道原》。 这是记忆里张毅最新抄录的,还没有来得及研读、注释和理解。 “就看我的判断是否正确了……”张越轻声说着,然后再次来到了空间。 当他再次睁眼时,他放下了那卷《道原》。 这一次的测试依然失败,那些植物完全没有反应。 但他的嘴角,却露出了微笑。 这是已然看到了成功的笑容。 他迅速抓起案几上的另一卷书,这是原主曾经日夜研读并且做了大量注释的一卷书。 他闭上眼睛,再次进入那个空间,持着这卷竹简,快步前行,走到一株植物之前,将那卷竹简放到一株植物的茎秆下。 然后,让他期待和欣喜的一幕出现了。 那株原本无精打采,奄奄一息的植物,立刻就精神起来。 它茎叶之中的青色纹路,闪烁出夺目的光泽,原本枯黄的花蕾瞬间对准了那卷竹简。 刺啦!刺啦!刺啦! 连续三声异响过后,它的叶子一下子翠绿起来,枯萎的花朵,一下子就变得鲜艳无比。 那迷人的香味,再次弥漫张越的口鼻。 这一次,张越早有准备。 他将自己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到了某一个时间段。 那是他记忆里记得的某一次讲座。 主讲人是国内鼎鼎大名的国学大家,讲的乃是公羊学派的前世今世。 原本那次讲座,他其实只是陪一个自己爱慕的妹子去的。 所以,听讲的时候,完全心不在焉,回去后就基本忘得差不多了。 但,在奇香弥漫肺腑的瞬间,他完全记起来了。 阳光,汽车,大厦。 满堂的年轻听众,台上侃侃而谈的白发教授,还有与他坐在一排位置上的那个如花般娇艳的女郎。 教授所讲的每一个字,都变得清晰。 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 如今天下儒学,以公羊学最盛。 可以想见,接下来几天可能上门为难的儒生,也该是以公羊学学子为主。 想要败退他们,就要了解他们。 数秒之后,奇香消逝。 一颗大约感冒药大小的亮白色果实落入张越掌中。 他想了想,将这神奇的玉果收入身上。 他现在还不急着催生作物,他想要对此物有更多了解和认知。 毕竟,这将可能是他在这个世界上安身立命的根本依托。 捏着玉果,张越退出了空间。 再次睁眼之时,他却有些愕然。 因为,玉果并不在手上,他手上唯有那卷《道原》。这尚是他第一次发现,有东西不能从空间中带出来。 “看来……这玉果并不能带出来……”张越心里一叹,有些惋惜。 若那玉果能够带出来,即使不能如在空间之中一般有着奇效,恐怕也是个宝贝! 至少可以卖掉换个几百万钱! 不过,他也没有太过遗憾。 放下手中的竹简,张越忽然想到一个事情,他连忙急急忙忙的闭上眼睛,再次进入空间。 然后,他低头一看,地上躺着一枚玉果,正是他不曾带出去的那颗。 但这不是他急急忙忙再入空间的原因。 此来,他是想来验证一个猜想的。 他走到粟苗旁,蹲下身子,小心翼翼的从土壤中挖出一株粟苗,拿在手心,然后在心里说道:“出去!” 睁眼之时,张越悬着的心终于放下来了。 那株粟苗,就捏在他手心。 他最害怕的就是,空间里的作物,也如那玉果一般,不能带出来。 如今看来,这却是虚惊一场。 将这株粟苗放到案几上,张越深深的出一口气。 今夜的多番实验验证,总的来说,成果喜人。 至少,他已经差不多知道了,那个神秘空间的功能以及如何使用空间的奇异,为自己服务。 “空间的山丘脚下,总共有七株植物……”张越在心里盘算着:“或许我该给它们取个名字……” 想了想,张越就笑道:“就叫它们‘瑾瑜木’吧!” “山海经有曰:黄帝乃取峚山之玉荣,投之于钟山之阳。瑾瑜之玉为良,坚栗精密,浊泽而有光,五色发作,以柔何刚……正好与这‘瑾瑜木’相似……” 确实很相似! 同样都是植物,同样都是结果为玉。 可能无数年前,曾有人见过类似的植物? 张越不知道。 但他已经差不多摸清了这种被他命名为‘瑾瑜木’的习性。 从今夜的验证来看,‘瑾瑜木’,是一种完全脱离了他所认知的生物习性的未知物种,它应该不是植物、动物等张越熟知的生物。 因为,它的生长和繁衍规律,完全脱离了任何地球物种的概念。 它不需要常规所认知的食物,甚至可能都不需要繁衍。 它的生长发育,只需要一个东西。 张越望向那卷被他放在案几上的《道原》,轻轻吐出一句话:“文字之中,所承载的精气神……” 准确的说,应该是人们在研读知识之时,投注于文字之上的专注、期望、信仰、理想以及其他所有美好的情感。 承载于文字上的类似精气神越多,‘瑾瑜木’结出的玉果就越大,越光泽,开花时散发的香气也越多,回溯记忆的持续时间也越长。 这从张越前后两次得到的两枚玉果的经过就能证实。 得到第一颗玉果,所用的竹简,是张毅最近半年才开始研读的《法经》,结出的玉果不过指甲片大小,香气的持续时间不超过三秒。 而第二颗玉果所用的竹简,却是原主最近两三年,一直在研读和精修的《道原》,几乎每一个文字,原主都曾经掰碎了背诵,记录的笔记和心得,密密麻麻,写满了整卷竹简。 于是,结出的玉果几乎是《法经》所结玉果的两倍大,几乎有感冒药胶囊大小。 色泽也更圆润,最重要的是,开花时散发的香气几乎持续了五秒,让张越可以完整的回溯那次讲座的全部记忆。 只是,现在还有一个问题,需要验证。 那就是,这些瑾瑜木,究竟是只以原主或者张越投注于文字之上的精气神为食,还是来者不忌。 或者说……它会不会忌口挑食? 若瑾瑜木只吃原主或者张越的东西,那就糟了! 张越上哪去搞这么多的书籍来备注和精研? 而且,这样的效率也太低了! 想想看,原主半年的辛苦,方得一个指甲片大小的玉果,两年心血不过一粒感冒药大小。 若是如此…… 空间的奇效,恐怕要大打折扣。 想了想,张越觉得,这似乎不太可能。 因为,空间之中的‘瑾瑜木’应该还没有精到这种程度。 但却也不得不防。 因为,万一,‘瑾瑜木’真的挑食呢? 譬如说,它们只吃黄老学派的精气神? “希望它们不挑食……”张越也只能在心里祈祷,因为,现在天下,黄老学者,已经凋零的差不多了。 整个关中,还在坚持的黄老子弟,不超过一百。 全天下加起来,把老庄和方仙道的人也算上,恐怕不过两三千而已。 这是儒家独霸的后果。 别说黄老了,便是现在在玩儒皮法骨的法家,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 法家大臣在中央占据的位置,越来越少。 张汤带头玩春秋决狱,以为可以鸠占鹊巢,结果却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至于墨家?早不知道去哪里玩泥巴了! 这时,门口传来了脚步声。 只听到嫂嫂的声音,在门外道:“叔叔,时间不早了,早点休息吧!” 张越连忙答道:“诺!毅已经准备睡了……” “这便好……”嫂嫂道:“叔叔刚刚好起来,还是得多休息……” 张越忽然想起一件事情,道:“嫂嫂,明日毅准备去一趟骊山,拜见老师。还请嫂嫂为毅准备些干粮……” 骊山,是必去的! 因为不去骊山,找那个原主的老师求援。 张越知道,自己必定扛不住‘青年才俊’的连番挑战。 有‘瑾瑜木’的奇香之助,他可以回溯很多自己曾经看过的书与信息。 后世的互联网上,消息爆炸,几乎有着所有的公开资料和文章、论文。 是这个时代的人,无法想象,也无法比拟的。 张越虽然不可能全都看过,但,即使如此,他曾浏览和阅读过的知识与信息,也非是这个时代任何人可比的。 旁的不说,单单是他方才回溯的那一次讲座的记忆,就足以令他扼住公羊学派的儒生们的命门! 再多回溯一些相关信息,说不定可以让他们跪下来唱征服。 但,张越很清楚,儒生们的吃相,到底有多难看! 后世有句话说:不怕流氓会武功,就怕流氓有文化。 儒生们现在不止会武功,而且特别有文化! 这就太恐怖了! 章节目录 第七章 我非蝼蚁! 骊山,在新丰县南,秦代是骊邑,在西周之时,名为‘骊戎国’。 著名的烽火戏诸侯的故事,据说就发生在骊山。 从南陵前往骊山,还是有些远的。 若是徒步跋涉,起码需要走两天。 所以,吃过早饭,张越就背起行囊,辞别嫂嫂与赵柔娘,踏上了前往骊山的路途。 走出家门,张越就感受到了从周围左近的邻居,纷纷将视线聚焦到自己身上。 张家所在村子,名曰甲亭。 看名字就知道了,这是长水乡第一个设置的移民村。 甲亭的居民来源很复杂。 有像张家这样的豪强之后,也有官吏、贵族的支系,但更多的却是游侠! 老刘家的天子,生平最恨两个群体。 第一,游侠,第二赘婿。 游侠们,统统被认为是社会秩序的不安定因素,而予以严厉打击! 那些地方有名的游侠,倘若地方官觉得,自己hold不住了,就把锅甩给中央。 中央对付这些刺头,方法很简单——迁来关中。 迁到关中后,这些人立刻就会被监视起来。 胆敢再跳? 廷尉、执金吾和三辅大臣,都会笑的合不拢嘴。 当年,河内豪侠郭解在地方何等嚣张? 连朝廷命官都敢杀! 但是,被迁到茂陵,不过一年,就被拖到市场腰斩弃市了。 大将军卫青想给他说情,反而加速了他的灭亡! 至于赘婿们…… 比游侠还惨,游侠们哪怕被迁到陵邑,被监视起来,至少还有自由,只要听话顺从,乖乖给刘氏当狗,甚至还可以混成官宦。 但…… 所有的赘婿,一旦被发现,只有一个下场——修地球。 而甲亭的人口结构中,有大半都是来自五湖四海的豪侠之后。 只不过呢,这些曾经叱咤地方,一呼百应的豪侠后代,现在都已经被汉室的专政铁拳,磨平了棱角。 没办法,刘氏对付游侠,特别有经验。 元朔年间,国家开发朔方、九原,一口气丢过去数万刺头。 世界顿时清静了。 恐惧戍边的游侠之后们,一下子就老老实实。 到现在,整个甲亭的居民,基本都已经被转化为忠厚老实、勤恳顺从的顺民。 但也有例外。 这个世界,总有些人是不怕死的。 “张家二郎……” 张越没走多远,就听到有人在身后喊着。 他回过头,就看到了那人,张越笑着拱手道:“原来是李大郎……不知大郎有何贵干?” 那人大约三十来岁,生得极为粗壮,四肢孔武有力,乃是长水乡之中有名的游侠头子。 据说,他还有个大佬,极为有名。 在整个关中都属于顶级游侠,连公卿都要以礼相待。 但,这年头,所谓游侠,根本就没有任何武侠小说之中的侠义之风。 韩非子说:侠以武犯禁,儒以文乱法。 形容的再正确不过! 自有汉以来,关中大地曾经此起彼伏,出现了无数名震一时的豪侠。 他们中的佼佼者,甚至有官拜两千石,可以影响国政的。 然而,他们的存在,却是关中百姓的最大噩梦。 因为,几乎所有游侠,背后都站着一个或者几个大人物。 说白了,这些人,只是公卿和贵族的黑手套,专门干脏事的。 就像当年,朱家是跟着夏侯婴、陈平等大佬混的。 季心背后是袁盎。 就连卫青这样的老实人,都需要招揽郭解当打手。 所谓无事不登三宝殿。 张越知道,此人恐怕来者不善。 “二郎,听说你去了一趟长杨宫?”李大郎笑嘻嘻的问道。 “嗯……”张越笑着回答:“大郎有何见教?” “嘿嘿……”李大郎憨笑了两声,凑近张越,低声说道:“俺听闻二郎于长杨宫之外,怒斥权贵,不畏暴力,甚是佩服……” “嗯?”张越看着他,瞳孔猛然放大。 怒斥权贵?不畏暴力? 呵呵…… “大郎究竟想说什么?”张越轻声问道:“莫要拿那些哄骗三岁孩子的话出来欺骗于我……” “二郎多疑了……”李大郎嘿然道:“好叫二郎知道……旬日以来,有昏官走狗,意图构陷二郎,与钦犯朱安世有勾连……” 张越听到这里,手已经按在了腰间的剑柄上。 朱安世? 那可是当今天子的头号通缉罪犯。 此人外号阳陵大侠,曾横行于关中,有一呼百应之能,显赫之时,出入公卿之府,列为上宾。 可谓是继郭解后,关中大地上最有名的游侠头目。 但,在刘氏天子眼中,游侠越出名,就越该死! 除非这个游侠是自己的狗!如高帝之时的游侠头子朱家。 很显然,朱安世没有吸取自己的前辈的教训,显赫风光后,越发张扬,行事肆无忌惮,终于惹恼了当今,被列入钦犯名单,命令三辅大臣以及丞相、太常、执金吾全力缉捕。 这朱安世也是神通广大,面临着汉室暴力机构的追捕,竟然一下子就人间蒸发,消失于茫茫人海中。 很显然,此人就藏在某个奉命抓捕他的大臣家里。 这不奇怪。 当年,季布被高帝通缉,于是藏到了朱家家里。 托朱家的关系,与时任太仆夏侯婴到高帝面前说情。 后来,季布的弟弟季心,杀人犯罪,为太宗追捕,季心于是藏在了袁盎的马车夹层之内,逃亡关东。 至于郭解为今上所拿,就有大将军卫青出面说情。 历史很清楚的告诉张越,很可能这位当今的钦犯,就藏在某位当今的心腹大臣宅邸。 而朱安世的同党、同伙,却从此成为了地方官们巧取豪夺、敲诈勒索的王牌。 打着抓捕钦犯同党、同伙的名义,关中大地,数月以来冤案四起。 官僚们靠着钦犯朱安世,吃的满嘴流油,大腹便便。 居然有人曾经打过在自己身上栽一个‘钦犯同党’的罪名? 张越手心紧握,已然全是汗水。 这是他第一次接触到这个西元前的世界的黑暗与混乱。 更是第一次感受到,自己的存在是何等的卑微与渺小! 别人要对付他,都不需要亲自出手,一二胥吏,既可让他家破人亡! 进入大牢,六木之下,他还能有什么作为? 喊冤? 笑话! 自杨可以来,天下冤枉之人,如过江之鲫,似大河之沙。 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 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张越重新看向李大郎。 作为一个曾经在国企之中沉浮了数年的老油条,张越当然知道,此人绝不是随随便便,无缘无故的跑来告诉他这个消息的。 他更清楚,自己到现在,还没有被胥吏拿走,投入大牢,肯定是有缘故的。 但对方却再没有说话,只是拱拱手,对张越道:“二郎啊,今日俺还有些事,等过几日,俺再来找你……” 说完,便呼啸一声,几个小弟牵着一匹马过来,他翻身上马,扬长而去。 张越目送着他离开,然后,转身向前。 这人虽然看似什么都没说,但是,他递过来的话,却是实实在在的。 很显然,他说‘有昏官’要构陷他。 但为什么没有来? 原主卧病在床十几日,所谓的‘昏官’一直在旁边看戏?这是不可能的。 很显然,有来自高层的手,压住了一些人的作为。 那么是谁在帮他? 张越不知道,对方更不会傻到告诉他‘啊呀,张二郎你命真好,某某给你撑腰……’这样的话。 但是,一定有人出手了! 那么是谁? 朝中蛰伏的反儒势力? 还是…… 公孙贺的政敌? 仰或者…… 更直接的,来自于宫廷深处的某个大人物? 张越根本猜不到,但他知道,对方派此人过来,意思已经再明显不过了。 过河的卒子,勇往直前吧。 胆敢后退一步,坏了他的兴致,那就去死! 那个人,帮自己,绝非好意。 考虑到如今波云诡异的政坛形势,张越很清楚,自己可能连对方的棋子都算不上。 很可能,仅仅只是原主在长杨宫外,公开怼了公孙氏或者儒生们,对方随手就保了一下自己。 纯粹只是想恶心对方,娱乐自己。 张越的生死,他根本不关心,他关心的只是张越能给他的敌人造成多少伤害。 想到这里,张越便哑然失笑。 继续向前,不过数十步,一辆马车从远方的驰道行来。 马车装饰的富丽堂皇,车门之上,都用着金箔包边,可以想见主人是何等的豪富。 赶车的车夫,一身劲装,满脸横肉,让人看着有些发怵。 一个包裹从马车上丢下来,丢到张越的脚前,包裹砸在地上,破裂开来,满当当的五铢钱,撒的遍地都是。 “张二郎,这五千钱,是我家主人赏给你的!”从马车中传来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快点捡起来,谢我家主上之赏!” 张越看着那马车,又看了看地上散落的五铢钱,嘴角溢出一丝冷笑:“敢问尊驾主人是?” “这你不需要管,总之,拿了这五千钱,你就去南陵县城东城门的袁宅,给我家公子谢罪,就说:区区南陵张子重,敬拜公子,公子学识,敬佩不已,足令吾汗颜,愿为公子门下牛马走……”那人用着命令的口气,非常霸道的说道。 “我若不从呢?”张越淡声问道。 “不从?”那人仿佛听到了这个世界上最好笑的笑话一般,哼哼哼的狂笑了好一会,似乎在他眼中,这个世界根本就没有敢在他的主人命令面前,还敢说不的人。 “五千钱不够是吧?”那人停顿了好一会,道:“那就五万钱!” 说着五个金灿灿的金饼被丢到了张越面前。 黄橙橙的黄金,耀花了他的双目。 汉代黄金,通常以金饼的形式存在,一个金饼标准重量两百五十克。 这五个金饼就是一千两百二十五克。 哪怕是在后世,张越也没有见过这么多的黄金摆在自己面前。 那人透过车帘,看着张越,笑着道:“怎么样,这下够了吧!” 这个世界,有钱能使磨推鬼! 国家连死罪都可以出钱赎命,甚至,当今天子还立个叫武功爵的东东,给钱就给爵位,钱货两起,童叟无欺! 至于人命? 长安九市之中,每天都有无数的亡命之徒,守在集市之中。 只要给钱,有的是人愿意卖命! 命在现在,不值钱! 张越低着头,看着地上的金饼和五铢钱,眼中平静。 “你们都以为我不过是蝼蚁罢了……无足轻重……”他低声说着。 就在方才,那个李大郎,带了不知道是谁的命令来找他,让他硬顶,不能退缩,话里话外都在威胁,胆敢服软认输,那就死! 现在,又有人派了个狗腿子来,拿着钱,肆意的羞辱他。 在这些人眼中,他,不过是一个蝼蚁。 随手就可以捏死。 但是…… 张越抬起头,一字一句的告诉自己:“我非蝼蚁!” “迟早有一日,今日之辱,百倍奉还!” 然后,他便一脚踢开了自己面前的五铢钱和金饼,大步向前。 “年轻人,不要不知足,不要贪得无厌……”马车中的那人的声音传来:“你最多只能值五千钱,能给你五金,已经是我家主上开恩、抬举!” “哈哈哈哈……”张越听了,放声大笑:“我辈黄老之士,生平不食嗟来之食!” “少年郎,莫要自误!”那人冷笑着道。 “哈哈哈……”张越抬步向前,大步走去,一边走,一边做歌唱道:“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之上九万里!假令风歇时下来,犹能簸却沧溟水。世人见我恒殊调,闻余大言皆冷笑。宣父犹能畏后生,丈夫未可轻年少!” 歌声远播,声闻数里。 马车之上,一个大腹便便的富态中年人,正坐车中。 “阁下……要不要……”赶车的车夫低声问道。 说这话的时候,他已经握住了自己腰间的短刀。 于他而言,杀人,算不得什么。 哪怕是光天化日之下,也是如此。 长安九市之中,有的是愿意为钱而帮自己顶罪的亡命之徒。 三五千钱,就足够让一个人去官府自首。 中年人握住自己的绶带,摇摇头道:“不必了……” 把玩着传到耳中的歌声,他笑了起来:“大鹏一日同风起?也好,且看汝能飞得几丈高?” 他这一生,跟随自己的老主人见过无数人,也见过无数大风大浪。 “或许,这是一颗不错的棋子……”他在心里想着。 但…… 能不能当棋子,得看这少年郎,能不能过的了现在的关隘。 “反正……无所谓……”中年人笑了起来。 他眼中,世人于金钱之前,皆蝼蚁! 而他的老主人,钱多的已经发霉了。 ………………………… 远方,长水河对岸。 一辆马车停在渡口,在等待渡船接驳。 一个老者,端坐于马车之中。 远方的歌声传入耳中,老者睁开了眼睛:“宣父尤能畏后生,丈夫未可轻年少……”咀嚼着歌词,他笑了起来。 这歌词,让他想起了自己的年轻之时。 那些放浪不羁的岁月,那些不被外人理解的志向。 “来啊,去寻那做歌少年,与吾一见……”老者吩咐下去。 “诺!”左右随从立刻恭领命令。 章节目录 第八章 神秘老人(1) 一直向前,足足走了百余步,张越紧绷的心,方才松懈下来,一直握在腰间的手,才敢放下来。 仔细一看,手心已经满是汗水。 刚刚他已经做好了拔剑的准备。 他回过头去,看到那辆马车缓缓启动,向着驰道的另一侧而过。 深深的吸了一口气。 张越冷笑了一声:“真是看得起我呢!” “五万钱呢!” 此时米价,石米不过百钱。 这还是因为,连年战争,海内虚耗,物价沸腾之故。 若搁先帝的时候,关中石米不过六十钱。 五万钱,足足可买五百石粟米,够一百个青壮吃上半年! 这么说,可能还不够形象。 举个例子吧,天汉二年,李陵兵败浚稽山,太史公司马迁因为帮李陵说话,而被判死罪。 这个时候,摆在太史公面前的只有三条路可走。 第一,坦然受死。 第二,交钱赎罪。 第三,自请腐刑代死。 太史公最终选择了第三条道路。 接受了残酷的腐刑,在蚕室之中痛苦哀嚎一百天,然后拖着残疾之躯,忍受着世人的冷眼与嘲讽,以及来自内心深处的折磨和压抑。 那么为什么他不选择第二条道路呢? 答案是就算把整个司马家的全部家当卖掉,他也凑不出那笔赎死的钱。 那么,这笔赎死钱的数量是多少呢? 五十万钱! 换句话说,就在刚刚,张越放弃了十分之一个太史公的生命。 一位汉太史令的命,也不过价值五十万。但就在刚刚,却有人随意的像丢垃圾一样的丢了价值五万钱的黄金在张越面前。 这就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这个时代,富者阡陌连野,贫者无立锥之地。绝非只是史书上的文字,而是切切实实的真实! 抬头向前,阡陌之中的农夫,穿着打满补丁的衣服,带着全家,在田间耕作。 一岁辛苦耕耘,还填不饱家人的肚子,甚至可能还要欠一屁股债! 哪怕即使是张越这样的地主人家,家里有着三五顷土地,有着几户佃户。 然而…… 在原主的记忆里,生活也殊为不易。嫂嫂与柔娘,已经很久没有吃肉了…… 这个世道,已经崩坏了! 脑海中,原主的见闻,不断翻涌着。 自元光以来,国家对外用兵频繁。 百姓负担,不断加重。 元狩四年,始征口赋,三岁以上孩童,岁纳二十钱,又加马口钱,人岁三钱。 元封以来,天子屡幸天下,出巡数千里,东至泰山,西至碣石,北至长城。天子巡视卤薄,动辄数千、数万人。 自建元以来,宫室不断扩大,至今为止,皇室园林和宫苑扩大了三倍不止。 长安城内外,明光宫、建章宫、桂宫,金碧辉煌,富丽堂皇。 当今天子甚至为了供养一个术士,便在蓝田谷建立了鼎湖寿宫。 所有的这一切开销,最终都摊派到了百姓身上。 老百姓能怎么办呢? 老百姓也很绝望啊! 而朝堂之上,秉政的儒生们,在做什么? 看着! 对! 你没有看错,他们就是在看着! 冷眼旁观着。 面对天下民生的困局,他们一不敢去皇帝面前进谏,二不愿自己去采取行动,解决问题,三不想改革,以免伤害自己的家族利益。 哦,他们还是做了些事情的。 譬如说,把锅甩给对外战争。 嗯,现在天下百姓困苦,都是因为战争啊。 所以,要面包不要战争。 但他们忘记了,直到现在,依然还有着数十万大汉军人,在朔方,在九原,在轮台城,在西域与匈奴人对峙。 没有这些英勇无畏的英雄守护,他们能在家里这样高谈阔论吗? 况且,现在停战,匈奴人就要笑死了。 他们立刻就可以从汉军的束缚和限制之中走出来。 然后,收复失地,养精蓄锐,二十年后,匈奴骑兵的铁蹄就又要出现在长城了。 所以呢,儒生自己也知道,仿佛全部甩锅给战争,是有些问题。 于是,他们抓了另外一个靶子,疯狂输出。 桑弘羊和他的盐铁系统。 于是,天下太平了。 儒生们得意洋洋——时弊已经被我们找到了,只要停止战争,烹了桑弘羊。 世界大同一定到来,三代之治可期哇! 陛下您要信我哇! “上天让我来到这个时代……又给了这么一个金手指和身份……”张越握着剑柄,在心里想着:“是想让我来终结这个混乱可笑的时代吗?” 儒家的统治,现在已经被证明是失败的了。 与太宗、先帝时期相比。 儒家大臣既没有什么能力可言,更没有什么风骨可说。 皇帝一敲打,就磕头如捣蒜。 这算什么大臣? 真正的大臣是张释之,是周亚夫,是张苍,是周勃,是陈平,是曹参,是萧何,至不济也得是汲黯! 而不是面对百万流民聚集在函谷关外,却坐在丞相大位上战战兢兢,一言不发的石庆。 更不是,当得知自己要做丞相了,吓得两股战战,赶紧跑去未央宫,在皇帝面前不断推辞的公孙贺。 真是应了韩非子的那句话:其学者,则称先王之道以籍仁义,盛容服而饰辩说,以疑当世之法,而贰人主之心。其言谈者,为设诈称,借于外力,以成其私,而遗社稷之利。 只是…… “我如今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张越在心中幽幽一叹。 他必须要先渡过眼前的难关,才有未来可言。 不然,立刻就要灰灰。 这时,数骑南来,一个身着锦衣的男子,策马来到张越身前,作揖拜道:“足下,我家老主人有请,还望足下前往一会……” “尊驾是?”张越微微一愣神,今天的幺蛾子还真多! 那男子却是谦卑有礼,极为温和的道:“鄙人金赏……” 张越也连忙回礼:“南陵张毅见过兄长……” “我家老主人,听到了足下的歌声,甚为喜欢,因此特派我等来邀足下前去一会……”金赏笑着道。 “哦,是送上门来给我刷声望的?”张越在心里想着,这样的好事,自不能错过! 你得知道,在这个时代,想出名,想爬上去,就得抓住每一个可以刷声望的机会! 而这些人,看上去都是精神奕奕,英武不凡,有着一股子肃然杀气的骑士。 能用这样的骑士为随从,说明来者非富即贵! 那还等什么? 张越立刻便笑着拜道:“长者请,岂敢辞?还请阁下带路!” “会骑马吗?”金赏笑着对身后挥挥手,一个骑士立刻下马,将他的缰绳递给张越。 骑马啊…… 当然是会的。 张越接过缰绳,一个翻身,便落到了马背上。 让那几个骑士看了,都是啧啧称奇。 “足下骑术不错啊……”金赏笑着赞许,这年头,骑术可是相当吃香的技术。 “还好……”张越笑着回答。 其实,原主的骑术嘛,只能算一般。 但奈何张越有空间啊! 经过记忆回溯,使得他几乎可以完全的掌握曾经学过的任何东西。 章节目录 第九章 神秘老人 (2) 策马前行,不过一刻钟,张越便跟金赏来到了长水河岸边的一处渡口的凉亭前。 “我家主上,正在凉亭之内敬候君来……”金赏下马,笑着道。 “让长者久候,此毅之罪也……”张越连忙跟着下马。 跟随着金赏,走到那凉亭前,张越便立刻上前三步,长身拜道:“晚辈末学后进,南陵张越拜见长者!” “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自凉亭内,走出一个大概六十余岁的老者。 他虽已白发苍苍,满脸皱纹。 但身形刚健,龙行虎步,显然,曾经长于军旅之事,步伐之中都带着杀气。 而他的左右,则紧紧跟随着两个武士。 亦步亦趋,寸步不离。 “年轻人,志向高远啊!”老人走到张越面前,轻声说道:“老朽已经很久没有听闻过如此锐意的歌声了……” “长者夸赞,晚辈愧不敢当!”张越连忙拜道。 现在,他已知道,这个老者,恐怕非富即贵。 是最好的刷声望的地方! 所以,他很小心,也很谨慎。 在这个西元前的世界,错过这一次,可能下次就再也找不到这样地位的人来刷名声了。 而名声,是安身立命之本。 一个名扬关中的黄老士子,和一个默默无闻的黄老士子,两者明显就不是一个物种。 “不知后生,所学的是哪家经典?”老者问道:“诗?书?春秋?论语?” 这是四项现下最热门的专业了。 其热门程度,堪比后世的mba。 几乎,有所理想抱负的年轻人,都会去攻读这四项之中的一门。 “长者问,不敢隐,晚辈所学,非儒也……”张越恭身说道。然后,他就等待裁决。 在这个问题上,他是不可能说谎的,也不能说谎的。 “咦!”老者惊讶了一声,问道:“那么后生学的是?” “晚辈授业骊山隐士黄公,追随老师,研习《黄帝四经》,以求济世安邦,报效君父……”张越正色的拜道。 “黄老之术啊……”老者闻言,顿了一下,想起了一个人。 然后他对张越问道:“如今天下,黄老之术,已然落伍,年轻人,你为何还要去学?” 何止是落伍啊! 自儒家秉政后,朝堂之上的黄老势力,便被一扫而空。 幸存者,居然是靠着方仙道的人保护而苟延残喘。 尤其是当年,鼎湖寿宫的主人在世之时,庇护了无数黄老学子和官吏。 然而,此时寿宫主人早已归西,黄老的颓势,几乎是无法避免。 十几年来,朝堂之上,再无黄老学派出生的大臣,便是例证! “回长者,以晚辈之见,黄老之术,无论何时也不落伍!”张越长身拜道:“依晚辈之见,如用黄老之术治国,则匈奴可破,而天下早安矣……” 这是他在来的路上,就已经想好的说辞了。 显然,这是在放嘴炮! 但…… 如今之世,不放嘴炮,不炒作,哪来的翻红机会? 更何况,自古以来,不嘴炮的人,休想迅速上位。 当年,儒家怎么上位的? 嘴炮忽悠啊! 董仲舒的那一篇《举贤良对策》,几乎通篇都在谈好处,每一个文字都在鼓动君王的私欲和征服欲。 但落到实处嘛…… 除了大一统之外,就只余下一个谶讳政治了。 谶讳政治是什么?可能很多人不清楚。 但推背图,大家应该很熟悉吧。 而推背图就是谶讳思想的极致,用一堆莫名其妙的语言,来预测后世之事。 一万个人有一万种解读之法。 说起来,也是让人讽刺。 孔子说:敬鬼神而远之。 而他的徒子徒孙,却是敬鬼神而侍之。 “嗯?”老人闻言,笑着摇摇头。 他这一辈子,见过太多太多形形色色的人了。 英雄、枭雄、狗熊…… 君子、小人、伪君子…… 但是…… 每次有人在他面前放嘴炮,他总是不由自主的陷进去了。 就像很多年前,第一个忽悠他的人。 他现在都还记得,当年对方是如何口灿莲花,画了一个大饼的。 但结果却是…… 然而,此后数十年,他是记吃不记打。 基本上,他只记得那些曾经将大饼实现的人。 而且,一直在追寻下一个画大饼的人。 这一次也不例外,他甚至无法控制自己的内心,笑着问道:“黄老之士,不是反对与匈奴开战的吗?” “当年,当今天子,力派黄老大臣之非议,始得出王师啊……” “长者缪矣……”张越拜道:“当是时,战争准备并未完全做好,贸然开战当然是不可取的,不然,王师也不会有马邑之失,战事更不会迁延至今!” 听到张越提起马邑这两个字,老人的手就不由自主的捏紧了。 “晚辈以为,战争是政治的延续,战争是政治通过另一种手段的解决,政治是目的,而战争是手段!” “故《称经》曰:奇从奇,正从正,奇与正,恒不同廷。凡变之道,非益而损,非进而退……” 听着张越的话,老者的手渐渐松开。 他望向张越,这个年轻充满了锐意与自信,而且在他面前表现的侃侃而谈,完全没有任何年轻人的稚嫩和慌张的人。 他想起了一个人。 一个同样如此年轻,如此爱画大饼的人。 但表面上,他却是不动声色的问道:“后生这是兵家之言吧?” “长者,此黄老之术也!”张越正色的答道:“兵不刑天,兵不可动;不法地,兵不可措;不法人,兵不可成。” 他昂首挺胸,说道:“吾辈黄老之士,不言战,非畏战也,若战,则必一击毙命,取敌咽喉要害!” 老者听着,忽然笑了起来:“后生,那你说说,如今匈奴的咽喉命脉何在?” “西域!”张越冷静的吐出这个词:“自冠军侯取河西之地,匈奴已断左臂,若再取西域,则匈奴右臂将断!是故攻西域,则匈奴不得不救,匈奴不得不救便不得不战!此乃王师再现漠北决战之要啊!” 老人听着张越的话,霎时间愣住了。 他先是紧握拳头,然后看了看张越的衣着打扮,又慢慢松懈下来。 最终,他叹息一声,道:“后生如早生三十年,或可与冠军侯把酒同欢……” 章节目录 第十章 神秘老人(3) “不敢……”张越再大胆,再嘴炮,也不敢说自己可与大司马冠军侯骠骑将军霍去病相提并论。 甚至,他还是霍去病的脑残粉。 史上名将千千万,最让张越五体投地,甚至甘愿效死的人,除岳爷爷外,就是霍去病了。 不过,此事也给了张越一个启发。 “我或许未来该回溯《战争论》的内容,将之翻译成此时之文字,使天下人皆读之……” 毫无疑问,《战争论》是后世西方最重要的军事著作,甚至可以说整个近现代军事史上最好的军事著作! 它直指问题核心,直接揭露了战争的本质。 若可以提前两千年,使之出现在中国,那么必定彻底改变世界! 老人却还沉浸在震惊之中。 断匈奴右臂,乃是国家的国策。 既是国策,自然是秘而不宣的。 至少,不到一定级别的人,根本接触不到这个计划。 然而,就在这长安城外的南陵县,他却从一个十几岁的年轻人嘴里听到了这个朝堂谋划了数年之久的战略计划。 错非这个年轻人穿着朴素,看样子也不是什么富贵人家的子弟。 他几乎都要以为,朝堂有人乱泄军国之事了! “后生,老朽听你说:战争是政治的延续,战争是政治通过另一种手段的解决,政治是目的,而战争是手段……这话是你自己想的?”老人轻声问道,但语气之中,却带着些许的质疑。 这是他多年屡试不爽的手段,也是被坑的太多,自然磨炼出来的应对之法。 基本上,近年已经很少有人可以在他这里占到便宜了。 “不敢瞒长者,这些确实是晚辈个人的一些浅见……”张越自是不怵,这些话的作者的祖宗都不知道在哪里玩泥巴。 “哦……那想必,你还有不少类似的想法喽……老朽生平最爱的便是听年轻人说事……”老人轻笑着道:“后生如是不嫌弃老朽,不妨说出来听听,如是说的好,老朽便举荐后生为南陵县今年的秀才……” “秀才?!”张越听到这个词语,心脏都不争气的跳动了一下。 汉之秀才,可不是后世科举考试的最底层。 所谓秀才,出自《管子》:农之子常为农,朴野不慝,其秀才之能为士者,则足赖也。 翻译成通俗的话说,就是农民的儿子,有优秀的才能与非凡的能力,生而知之,任何事情都可以做的特别优秀人才! 在如今,秀才与孝廉、贤良、方正,共同组成了汉室察举制度的系统。 自有举秀才以来,但凡被举者,至少一个县令是跑不掉的! 而整个关中,一岁秀才、孝廉、贤良、方正的名额加起来,不过二十个。 至于南陵县,已经整整十年,没有出过秀才了。 上一个秀才,还成为了南陵的耻辱。 甚至是整个天下的耻辱! 若有一个秀才身份在身上,那么,无论是儒家,还是公孙氏,都不可能在轻易动他了。 只是…… 一个非儒生的察举制度之下出来的士子? 上一个这样的人,恐怕还得追溯到二十年前,大将军卫青举荐咸宣。 张越虽然有些不太相信,眼前这个老人,能有这样的能力,可以顶着儒家和公孙氏给自己按一个秀才身份。 但,多结善缘,多交朋友是对的。 况且,以他现在的身份地位,这样一个非富即贵的老人,能够愿意听他说话,听他阐述自己内心的志向,本身就已经弥足珍贵了。 如今可不是三四十年前,那个百家争鸣,百花齐放,贵族竞相笼络人心的时代。 现在,儒家独尊,买方市场早已经变成了卖方市场。 儒生们说你是小人,你就得是小人! 连个辩驳的余地也没有! 张越于是笑道:“区区小子,偶思之言,能得长者喜欢,自当言无不尽……” “善!”老人眼中露出欣赏的眼色。 他就喜欢这样的年轻人。 旁的不说,这个南陵的黄老士子,在他面前表现出来的锐气、风采和言行,让他想起了,黄老学派鼎盛之时的那些人杰。 他可没有忘记,曾几何时,整个帝国的框架,都是黄老大臣设计的。 哪怕是如今,这个帝国,也依然留有着他们的政治遗产。 原本他还怀疑,这个年轻人,恐怕是从别的什么地方,听到或者说抄到这样的话,就拿在自己面前来献宝了。 但,看他反应和态度,完全不像。 且,他能坦然面对,并且愿意与自己深入讨论。 这就错不了了! 在其他方面,老人可能自叹不知,但论起军事理论……他自认为,整个天下,能与他比肩的也就那么三五人而已。 “年轻人,老朽听你说:战争是政治的延续,不知这其中,还有没有的别的说法?” “有!”张越恭身道:“晚辈私以为,政治是目的,而战争是手段,政治不仅引发战争,而且支配战争,故政治的性质决定了战争的延续!” “就如如今,汉匈战争……有人以为,这场战争延绵日久,虚耗国力,导致民不聊生,国家困顿,但他们岂知,这场战争一开始,便无法结束……除非汉灭亡或者臣服匈奴,或者匈奴灭亡或者击败大汉,否则,不可能止歇!” “因为这场战争,不是一家一姓之争,不是一地一时之争,而是两个民族,两个文明,两种生活方式和两种截然不同,南辕北辙的价值观碰撞在一起的激烈冲突!” “吾国,诸夏贵胄,右祍农耕之国,吾族,始自炎黄,自仓颉造字,三王治世,便上孝君父,下顺父母,中养妻儿!” “而彼匈奴者,率兽食人,无礼仪法度,父子昆仲同庐而居,逐水草而居!” “我们创造,他们毁灭,我们文明,他们野蛮,我们忠君孝顺,而彼辈无父无君!” “是故,对匈奴的战争,不仅仅是雪国耻,也不仅仅是为了报仇,而是为了诸夏民族,为了子孙后代,千秋万世!” “是故,晚辈私以为,当对匈奴的战争开始的那一刻,这场战争,就注定了不可能再和平收场,汉与匈奴,不倒下一个,战争不可能结束!” “因为,此乃政治的性质,决定了战争的延续!” 章节目录 第十一章 神秘老人(4) 直到张越说完,整个凉亭内外,都是一片寂静。 所有人都张大了嘴巴,目瞪口呆。 这是他们第一次听到这样的直指战争本质与政治本质的分析。 “后生说,自己的老师是黄恢?”良久老人才问道。 “黄恢啊……”老者似乎想了一下,然后道:“老朽以为,黄恢可教不出后生这样的学生……” 他曾见过那么一两次这位黄老学派的学者,虽然没有深究,但这个人给他留下的印象,就是一个老古板。 食古不化,顽固不堪。 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教的出这样思维开阔的学生? “长者认识我师?”张越闻言,却是心里一惊。 原主的老师,那可是…… 出了名的老古董了。 这也是当今黄老学派多数名宿的现状。 他们依然活在几十年前,不知时变。 不仅自己不改变,还禁止门徒改变。 历史也不是没有给过黄老学派机会,倘若张越没有记错的话,哪怕是历史上武帝罢黩百家独尊儒术后,黄老派政治家,依然在政坛上占有一席之地。 代表人物就是以汲黯为首的黄老派官僚。 然而,汲黯是黄老派政治家在政坛上的最后绝唱。 自汲黯至今,几十年了,黄老派在政坛上再无作为。 反倒是他们曾经嫌弃和鄙夷的方仙道的术士神棍们混的风生水起。 这其中,固然有儒家打压和排挤的因素在其中,但,黄老派的学者,自己也要负很大责任。 历史上,儒家能独霸中国思想两千年,靠的也绝不仅仅只是得到了统治者青睐。 它的竞争对手们太渣了,也是原因! 儒家的胜利,其实不是儒家太强了。 而是…… 同行衬托的好啊! 这就好比后世的公司间的竞争。 儒家公司、法家公司和黄老集体以及其他诸公司,原本全部在市场上经营一款名为:治国理念的app。 有一天,儒家公司的app 更新了1.0版本,上线了‘大一统’‘君权天授’等全新功能的插件。 立刻受到了用户的追捧和喜爱。 但其他竞争对手,却跟瞎了一样。 还抱着过去与儒家竞争时的格局,根本不考虑,自家产品的更新换代也得跟上时代。 这样一来,用户虽然觉得,儒家公司的app,在使用方面可能有时候容易出现bug,而且费用也稍微高一些。 但比起其他公司的同类产品,这儒家公司的app,在设计和功能上,更让自己方便、可以简单使用,实现傻瓜式操作。 你是用户,你选谁家的产品? 于是,儒家公司迅速坐大,抢占了百分之八十的市场份额,并且成功的将自家的产品,从一个单纯的app,变成了一个平台。 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用户也开始形成了习惯。 就用儒家app了,其他app,根本就看不上眼。 但作为市场来说,一家独大与垄断经营,肯定是不好的。 更何况,儒家的所作所为,张越清清楚楚。 而要破解儒家独大的局面? 首先要做的,就是学习。 当然,你也可以理解为山寨。 反正,诸子百家一大抄,抄谁不是抄? 张越此刻心中,已经有所觉悟了。 却听那老人道:“老朽曾经见过汝师那么一两次……”他脸上流露着非常玩味的神色:“虽没有深交,但老朽还是听说过汝师的为人与行事风格的……” “像后生刚才所说的这些话,老朽以为,黄恢大约是教不出后生这样的弟子的……” “长者缪矣!”张越连忙给自己的老师洗白(虽然连面都没有见过,哪怕是原主,一年可能也就能见到他那么三五次吧?),在这个时代,师道是很重要的! 有句话叫做:一日为师终生为父! 身为弟子,必须时刻维护自己的老师的名声与声誉。 这不仅仅是做人的基本要素,更是在这个时代立足的关键。 “吾师学究天人,教晚辈以《黄帝四经》,吾师于晚辈,素来不设桎梏,不立规矩,更许晚辈博览百家之书,以它山之石攻我之玉……”张越长身拜道:“更曾以尸子授商君,荀子授韩非子故事,激励晚辈……” 战国时期,黄老派大师尸子人生最大的成就,就是教育出了法家开拓性的政治家商君。 而荀子作为战国晚期,儒家最大的一个山头,却教出了韩非子这样的法家最后的宗师。 “黄恢居然还懂得这样的教育手段?”老人闻言,有些不敢相信,自己印象里的那个老古董,居然还可以这样灵活? 而且,这种教育门徒的手法,分明就是荀子的手段。 难道是自己的消息有误?还是那黄恢会演? 无所谓了! 老者笑了笑,黄恢成色如何,改日去试探一番便知。 但今日这年轻人,却确实是有些见地的。 最重要的是,说话、行事,很合他的胃口。 可惜,今日他还有要务要去处理,而且年纪也大了,不然今天晚上肯定会与此子挑灯夜谈。 想了想,老者道:“年轻人,老朽还要去一趟蓝田,时间不早了,便与汝就此别过吧!” 说着他便朝着凉亭外走去,张越连忙拱手恭送:“长者慢行!” 老者,走到马车前,回头看了看还保持着恭送姿态的张越,点了点头,对身边的一个侍者吩咐道:“去告诉金赏,把他的马给此子,再从吾的藏书之中,取出一卷《道德经》送与此子,既学黄老,安能不读《道德经》?” “诺!”那人恭身道。 “再派人去查查此子的底线……若是家世清白,那便让人给他一个秀才的名头吧!” “诺!”那侍者的腰弯的更低了。 ………………………… 站在凉亭前,目送着那位神秘老人的车队远去。 张越还是有些懵逼的。 一直到走,他都不知道这个老人,姓氏名谁?以后怎么去他家拜码头啊! 再看看手上的缰绳和那一卷崭新的道德经,张越叹了口气:“这就是富贵人家的阔气啊!” 他身边的这匹马,神俊高大,一看就是那种好马。 具体好到什么程度,张越不知道。 但他知道,如今市面上,哪怕挽马也是以万钱为单位计算的。 至于类似这样的好马,没个几十万,恐怕根本不可能买到。 “有朝一日,我也要如此阔气!”张越在心里想着。 就像很多很多年以前,秦始皇南巡。 刘邦在人群之中看到始皇帝威武不凡的巡游车队,感慨道:“大丈夫当如是哉!” 章节目录 第十二章 遇挫而归 骊山,在新丰南。 本是秦岭山脉的一个支脉。 它出名的莫过于,秦始皇选择将自己的死后王国建立于此。 据说,秦王朝鼎盛之时,仅仅是骊山之上,就有着宫闱无数,台谢以百计。 更有着数十万刑徒和民夫,终日劳作于骊山内外。 秦二世元年,面对烽烟四起的天下,秦少府卿章邯发骊山刑徒及奴产子七十万人,奏响了大秦帝国最后的乐章。 先败周文,再灭田臧,接着覆灭了陈胜的所谓大陈,最后攻取荥阳,灭齐、魏,进逼赵国,几乎横扫了天下英雄。 若非是在巨鹿城外,遇到了开挂的项羽,恐怕,秦末的农民起义,可能会被这骊山上的刑徒扑灭。 但在如今,骊山上,除了森林和野兽外,很少能再看到什么宫阙台谢了。 秦王朝的辉煌与灿烂,都已经被深埋地底,无人知晓。 偶尔,会有乡中猎人或者孩子,从骊山深处的山谷之中,找到一些破损的青铜器,甚至是生锈的兵器。 骑在马上,仰望着骊山山上的风景,张越眼角的余光,却瞥到了不远处的田野之中,似乎生长着一种他极为熟悉的庄稼——麦苗! 左右看了看,此时正值正午,四下无人,张越就悄咪咪的翻身下马,牵着马走到田边,飞快的拔出几株麦苗。 然后他想了想,便在麦苗的泥土下埋了十来个五铢钱,就算是买苗钱了。 揣着这几株麦苗,张越翻身上马,策马而行,来到一个寂静的树林之地。 躲进草丛中,闭着眼睛,进入空间,将这几株麦苗栽到与粟苗距离十来步的一块土壤之中。 舀了些空间水,喝了一大口。 然后他才回到现实。 整理了一下衣冠,张越便牵着马,继续前行。 远方的驰道尽头,一个位于骊山脚下的山庄,已然在望了。 那就是原主的老师,骊山隐士黄恢的住所。 所谓隐士嘛,首先你得让人知道你是隐士,然后才能变成隐士。 但又不适合广而告之,那怎么办呢。 在骊山下面建一个别居风格的山庄,就很不错。 当然了,张越的这个老师,其实还不够隐。 真正的隐士,那是直接在甘泉山、终南山下建山庄。 皇帝每年都得去甘泉山避暑,去终南山游猎。 这就确保,皇帝每年都能看到自己,并知道自己隐居于此。 说起来也是悲哀。 黄老学派,现在已经就剩下这最后的手段来吸引皇帝的注意力了。 在思想界、理论界,黄老学派节节败退,被儒生打的溃不成军。 所以,如今的黄老学者,基本上都是托庄子之说,或假方仙道之言,曲线救国。 想到这里,张越就摇了摇头。 曾几何时,黄老思想睥睨天下。 学派之中,人杰英雄,层出不穷。 但却不知道怎么的,就沦落到现在的模样。 张越清楚,再不努力和改变,黄老思想就将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道教。 想到这里,张越便握紧拳头,向前走去。 走到山庄门口,张越敲了敲门环,拜道:“学生张子重,敬问老师安好!” 嘎吱一声,门打开了。 一个三十来岁的文士出现在张越眼前。 “见过师兄!”张越连忙作揖拜道,此人正是黄恢的长子,同时也是他的师兄黄冉。 “子重,听说你去了长杨宫?”黄冉却是不客气的问道。 “回师兄,是的……”张越答道。 “那么,汝与儒生起冲突是真的了?”黄冉脸色变得极为难看。 谁不知道,他这两年一直在谋求,成为太常卿察举名单中的贤良?不一定要做官,要的是贤良这个名头。 这两年来,为了这个目标,他吃了无数苦,做了无数努力。 但是…… 却可能被眼前的这个师弟,一朝尽毁! 若那些儒生知道自己与此人的关系,别说什么贤良了,恐怕儒生们可能会对黄老学派,尤其是自己的这一系穷追猛打。 “回禀师兄……彼辈辱吾之学,吾不得不与之辩驳……以维护吾黄老之士的尊严!”张越平静的说道。 黄冉却被气的眉毛都竖了起来:“那你还与太仆之子,有过冲突,也是真的咯!” 当朝太仆,公孙敬声。 那可不是什么好惹的主啊! 此人年轻的时候,便已经是长安城中最狂妄的人。 廷尉不能制,宗正不敢管。 到了现在,那就更了不得了! 坊间传闻,这位大汉太仆,甚至同时与好几个公主,有着说不清楚的奸情。 连皇帝的女儿都敢勾引,而且一勾引就好几个。 就问你们服不服? 而这位大汉太仆的脾气,自小就暴的很。 得罪了他的人,下场一定会很惨很惨! “你走吧……”黄冉挥手道:“我父不敢有你这样的弟子,我黄家也不敢有你这样的门徒……” “师兄……”张越看着这个师兄,其实在来时,他便已经知道会遇到这样的情况。 毕竟,自己算个什么呢? 原主的学业,谈不上多好,在黄恢的诸弟子之中,算不上什么优秀,最多是中人之姿。 而自己的身份地位,却又无足轻重。 对于黄老学派来时,几乎不可能为了自己,而选择去与儒家刚正面,也刚不过。 在理智上来说,放弃一个自己这样的小虾米,而向儒门示好,这是一个划得来的买卖。 但…… 张越依然不得不来。 因为,他只能来此求助。 若黄恢都不肯帮他,哪怕只是声援一下都不肯。 那他就将彻底失去所有辗转挪腾的空间。 没有顾忌的儒生,很可能选择文斗搞不过就武斗,单挑不行就群殴。 总有一万种方法可以对付自己。 是故,张越只能恳求道:“还望师兄让我见老师一面,当面陈说……” “不必了!”黄冉重重的推开张越,同时将一张帛书丢给他:“此吾父所写,与汝断绝关系之契书,从此以后,你不复再为我黄氏门徒!” 说着,便重重的关上了大门。 张越望着那扇被关上的大门,抬头望望天,低头看看地。 他知道,现在,他只能靠自己了。 拍了拍身边的那匹棕马的马鬃,张越翻身上马,将那契书收在怀中,回头最后看了一次这骊山下的黄氏家门。 他心中没有恨意。 毕竟,其实人家与自己也没有什么太大交情,在情感和理智上来说,他们不可能冒着与儒家开战,得罪当朝丞相、太仆的风险,来撑一个小不点。 只是…… “若黄老学派,皆是这样的心胸和眼界,那便再无翻身之机了!”他在心里想着。 他来骊山,本已经准备好了无数说辞,当面陈说利害关系,希望黄恢能撑他,至少可以声援一二。 投之以桃,报之以李,他就可以配合黄老学派,打一场反击战。 炒作舆论,渲染成黄老之术与儒术的争论。 吸引天下目光,如此,未尝不能给黄老学派续命。 如今看来…… 这个计划已经破产了,黄老学派,至少是原主的老师这一系,已经彻底无药可救。 “我得另外想办法了……”张越轻声说道,然后策马回程。 在出骊山的路口时,一辆马车从张越身旁驶过,然后,仿佛看到了什么古怪之事一般,那辆马车复又回头,车主从马车之中探出头来,打量着张越,满脸狐疑之色,似乎发现了什么天大的事情一般。 但他最终,没发一语,从张越面前掠过。 张越看着他,也感到很奇怪。 但既然人家没问,自己也没必要追上去问为什么了。 ………………………… “君上,方才那年轻人有何怪异之处?” “人不怪,马怪!” “嗯?” “若吾没有看错的话,那匹马,当是天马苑所出,后来被当今赐给了驸马都尉之子……” “驸马都尉?”听到这个名字,马车内外,都陷入了寂静。 旁人可以不知,但他们必须知道,驸马都尉金日磾。 当今的绝对心腹、爪牙,而且此人对当今的忠诚,那是经过了血的考验的! 为了表明忠心,他甚至亲手斩杀了自己的儿子! 章节目录 第十三章 纨绔二世祖 靠山山倒,靠人人倒! 骊山之行,让张越深深的了解和明白了这句话的意思。 失去了师门的庇护后,他最初有些彷徨。 但很快,他就振作了起来。 失去黄老学派的支持,并不是世界末日。 “我该如何自保?”张越牵着马,走在灞河岸边,望着滚滚北去的灞河河水,陷入了沉思。 那位神秘老人? 一面之交,能够送一匹马和一卷书,已经很够意思了。 一旦他回去,知道了自己是谁?恐怕连这马和书都要收回! 张越也做好了被收回的准备。 毕竟,在这个世界上,没有几个人能撑得住儒家和当朝丞相的压力。 “首先,我得去尽量多得到一些文人读书注释的笔记……”张越在心里想道。 这次骊山之行,让他明白了,只有自己的力量,才是最可靠的。 而他的力量,来源于那里呢? 空间! 若能得到足够多的笔记,便能回溯更多的记忆和技能。 想到这里,张越便翻身上马,策马疾行,一路赶回南陵。 有马代步,自然很快,原本,徒步跋涉前往骊山,单程便需要两天。 但现在有了马匹代步,来回也不过两日。 到第二日中午,张越便回到了长水乡。 他特意路过了三日前的那个凉亭,发现,亭中和左近,也并无什么人。 虽然有些失望,但他也知,这是情理之中。 人家不可能,就为了一个小年轻的几句话,就学刘大耳朵,三顾茅庐。 说句实话,人家可能早就忘了自己了。 想到这里,张越就苦笑了两声。 他自然再非那种爱幻想憧憬的年轻人。生活早已经告诉过他,这个世界,离开了谁都是一样。 没有自己,明天太阳也照旧升起。 牵着马,走回甲亭。 一路上,许多在田间地头树荫下休憩的百姓纷纷与张越打招呼。没办法,这个时代,一匹好马,就像后世开法拉利一样拉风。 “二郎回来啦!”这是与张家不熟的人,诧异于‘张毅’的好马,而上前凑近乎,万一这张家二郎发达,自己说不定也可以攀附一二不是吗? “二郎,前些日子听说你生病了?现在怎么样了?”这是张家的邻居和相熟的农户。他们倒是比较关心,但眼睛也没有离开过张越手里牵着的那匹神俊的棕马。 张越与他们一一打招呼,回礼。 乡邻关系,是这个时代最重要的关系之一。 原主是个书呆子,根本没有怎么去维护。 但张越却不同,他深知,乡邻的看法,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他现在的命运。 于是,与这些熟悉的或者不熟悉的人,都一一答礼,态度谦卑,始终以晚辈自居。 这让乡中百姓,纷纷觉得受用不已。 对张越的观感,更是大好。 聊了一会,张越就对众人问道:“诸位长辈,晚辈离家这两日,可有人来亭中找过晚辈?” “有!”一个农夫答道:“昨日,两个穿着儒袍的男子,来到亭里,打探你家的位置,听说二郎你不在家,他们才离去……” “昨日早间,俺也看了,有一辆马车,从驰道而来,到了亭中转了一圈,方才离去……” 众人七嘴八舌的议论着,张越听着,心中渐渐沉寂。 就在这时,张越忽然听到了一声尖锐的呼救声。 “是柔娘!”他立刻转身,握住剑柄,翻身上马,循着声音找了过去。 其他百姓一看,也都纷纷跟了上来。 毕竟,都是同村人,有事也可以互相照应。 张越骑着马,很快就找到了赵柔娘。 却见一个衣着精美的贵公子,带着几个手下,奸笑着将赵柔娘与嫂嫂,堵在了路口。 嫂嫂只能一边尽力护着赵柔娘,一边努力躲闪着对方的骚扰。 “尔等何人?光天化日之下,竟敢调戏良家妇女!”张越一看,立刻火冒三丈,策马过去,拔剑出鞘,将嫂嫂护在了自己身后。 “小叔叔!” “叔叔!” 赵柔娘与嫂嫂看到张越出现,都是喜极而泣。 那贵公子见到张越,又瞥了一眼张越胯下的马匹,嚣张的道:“尔是何人?竟敢阻挠本公子追求淑女之行?” “想英雄救美是吧?本公子最喜欢成全你这样的人了……” “待我将尔抽的皮开肉绽,满地打滚,尔方知本公子的厉害!” “是吗?”张越持剑在手,护住嫂嫂与柔娘,然后看着周围那些将自己包围合拢的家仆一类的狗腿子,一脸不屑与无视。 张越的神色和态度,让那贵公子看在眼里,就像被踩住了尾巴的猫一样,他立刻就跳了起来:“尔等给我一起上,打死算我的!大不了就出五十万钱赎死!” 很显然,区区五十万钱,于他而言不过毛毛雨罢了。 “赎死?”张越却是冷笑一声,为他的愚蠢感到可笑。 他举剑望着那些狗腿子,冷声道:“尔等可知,尔等已然犯下了诛三族的大罪!” 这些狗腿子闻言,一时停顿了片刻。 显然被张越的言语所震慑住了。 他又回头安慰嫂嫂与柔娘,道:“嫂嫂、柔娘,请放心,有我在,他们必然伤不到你们!” 张越当然是有这个自信的。 所谓咬人的狗不叫。 这个贵公子看上去衣着华丽,出手阔绰,但实则可能就是一个暴发户的儿子罢了。 没什么了不起的。 即使他真是什么长安城里的大人物。 只要他和他的狗腿子敢出手,他们就死定了! 因为,纵奴行凶,属于死罪! 当初,当今天子的亲姐姐,一母同胞的隆虑主临终之前,以三千金恳求今上给了他的独子一个免死的机会。 然而,这位拿了免死诏书的隆虑候,最终还是难逃处死的下场。 这个时代是西汉。 不是蒙元鞑清。 当初汉高帝与关中父老约法三章:杀人者死,伤人及盗抵罪,百年来,从未有什么权贵官僚,能够在光天化日之下,触犯这三条后,还不受到惩罚的。 更重要的是——现在,儒家还没有掌握和全面修改法律体系。 汉律之中,刑无等级的原则依然存在。 换句话说,现在的汉室,平民犯法,要打五十鞭子,贵族官僚犯法,也得打这么多。 看到狗腿子们迟疑,贵公子立刻就咆哮起来:“上啊,我家每年这么多钱粮,白养了你们不成?” 骑在马上,张越手握长剑,看着这些围上来的人,大声道:“汉律:无虎符调兵五十人以上,视同谋反,无大将军大司马符印,聚甲兵五人以上,视同谋反……尔等是要造反吗?” 张越抬头,看向左右,那些渐渐聚拢过来的人群,大声道:“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那贵公子直到现在才发现,整个道路,都已经被聚拢过来的百姓占据了。 这些人,这些过去,他连瞥都不肯瞥的人,现在却成了他最大的顾忌。 而他的狗腿子们,则更是疑虑不已。 谋反?那可是族诛的大罪! 他们只不过是来混饭吃的,可不敢沾染这个罪名。 而那贵公子,也只是一个不学无术的纨绔罢了。 别说汉律了,估计连论语都背不了。 见到张越言之凿凿,又看了看左近越聚越多的人。 这贵公子狠狠的向地上吐了一口吐沫,然后恶狠狠的将眼睛在张越身后的嫂嫂和柔娘身上扫了一眼,仿佛要将她们记住。 然后,他一跺脚,道:“走!回长安!改日再来!” 他看着骑在马背上的张越,恶狠狠的问道:“小子耶,你叫什么名字,可敢报上名来?” “南陵张毅!”张越将剑收回剑鞘,冷笑着看着这个蠢货。 他并不怕此人来报复。 反正,他现在身上,虱子多的很,不怕再多一个仇家。 他甚至渴望此人来报复! 因为…… 从他的言行来看,此人应该也是官僚子弟权贵子弟。 能教出这样的嚣张纨绔的家族,想必在长安城的风评也不是很好。 这便给了张越操作空间。 儒生不是自诩君子吗? 现在你们敢与小人为伍,来共同对付我吗? 你们还要不要脸了? “江寄!”贵公子狠声道:“张毅,你等着,我定让你知道我得厉害……” 然后他又看向那张越身后的赵柔娘和嫂嫂,眼神如恶狼一般。 “姓江……”张越笑的更开心了。 当朝姓江的大人物不多,若是哪一位的话……额呵呵呵…… 章节目录 第十四章 夫复何求 凝视着江寄和他的狗腿子们远去,整个甲亭的百姓都欢呼出声。 能够吓跑一个长安来的纨绔子,这已经足够吹好几年了。 至于这人的报复? 南陵的群众,根本不放在心上。 有种这人把手伸进太常衙门啊! 看看太常卿会不会给你面子?敢不敢帮你担风险? 但张越脸上却不敢有任何松懈的神色。 “姓江?故水衡都尉江充?”张越在心里想着。 这可是一个如今在关中可止小儿夜啼的名字! 他是踩着累累尸骨与无数鲜血上位的酷吏,是继王温舒后又一个嗜杀成性的高级官吏。 他的出头,就是踩着自己旧主赵太子丹上位的。 现在那个可怜虫,都依然还被关押在监狱之中。 而他的发迹之路,更是建立在长安贵族权贵的痛苦之上的。 他采用了包括钓鱼执法在内的种种手段,在长安城中大肆抓捕权贵子弟,然后统统塞到北军,扬言让他们去抗击匈奴。 被吓坏了的权贵们,屁滚尿流的交出了几千万钱的赎金。 而最让人目瞪口呆的是——他连太子也敢惹! “若与他正面对上,我怕是十死无生……”张越在心里想着。 他很清楚,这样的大人物,哪怕是其震怒的余波,都可以轻松将自己撕成碎片。 所幸的是,江充想把手伸进南陵,暂时是不可能的。 因为此人现在已经被免职,在家被勒令反省。 原因是他在担任水衡都尉之时,纵容亲戚、心腹,大肆搜刮,搞出了民变。 若换了其他人,肯定得族诛。 但江充却只得了一个罚酒三杯,下不为例的惩处。 由此可见,此人在今上心中的地位。 但,那个江寄敢招惹嫂嫂与柔娘,张越是绝对不会放过他的! “若我能想个办法,将这江寄与儒生们打包在一起……”张越想着:“有没有这个可能性呢?” 作为网络时代过来的穿越者。 张越见过无数花活。 什么自刀狼、倒勾狼、阴阳旋风倒勾狼。 早就见怪不怪了。 至于那些明星为了刷屏,更是什么手段都用的出来。 这样想着,张越便翻身下马,对着同亭的百姓拱手拜道:“今日,毅多谢诸位叔伯相助援手!” 嫂嫂与赵柔娘也对同亭的乡邻们拜道:“妾身谢过诸位叔伯!” “没事!”甲亭的百姓此时展现了自己朴素的一面,大大咧咧的道:“二郎啊,这都是俺们的本分!” 张越再次长身而拜,感谢他们。 若无他们,今日之事,恐怕就难以善了了。 张越再牛逼,也不可能一个人打七八个。 这时,张越想起了嫂嫂和柔娘,连忙关切的扭头问道:“嫂嫂、柔娘,你们可都无大碍吧?” “小叔叔,柔娘没事……”赵柔娘满脸崇拜的看着张越,在她眼里,方才自己的小叔叔真是威风极了! 嫂嫂也道:“妾身无事……” “这就好!”张越点点头,牵着马,道:“我们先回家再说吧……” 两人连忙点头。 张越便对周围的乡邻拜道:“诸位叔伯,来日晚辈再一一登门道谢……” “不碍事……”大家纷纷轰然说道。 …………………… 带着嫂嫂与柔娘,回到家中,张越关上门,就牵着马来到院子中间栓了起来。 小丫头赵柔娘跟在屁股后面,非常好奇的盯着这匹马。 这是她生平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的看到马。 当然是很新奇。 “叔叔,这马是?”嫂嫂问道。 “路遇贵人所赠……”张越轻笑一声,然后问道:“嫂嫂,今日你与柔娘是如何撞上那纨绔的?” “妾身今日本欲去集市买些东西,谁料路上便遇上这纨绔……”嫂嫂叹了口气,然后盈盈拜道:“妾身给叔叔添麻烦了!” “嫂嫂不必如此……”张越连忙扶起自己的嫂子。 然后他看着嫂嫂和柔娘,正色的道:“有一件事情,还须得告知嫂嫂与柔娘……” 张越于是将原主在长杨宫外的遭遇以及近日的变故都说了一番,连黄家已将自己逐出门墙的事情也说了出来。 然后,张越拜道:“毅如今深陷困局,恐不能再照顾嫂嫂与柔娘了,为万全计,嫂嫂与柔娘收拾一下细软,趁夜逃亡吧!” 没有了黄老派声援,张越知道,自己的生存概率已经降到了不足一成。 前面有人拿刀子在等着他撞上去,后面却也有人拿着长枪,抵着他,让他只能向前。 进退之间,辗转挪腾的余地已经不大了。 除非发生奇迹,不然结局已然注定。 而女人,在这个时代,总是容易生存下来的。 “妾身不会走的……”嫂嫂却是看着张越,神色坚定的道:“妾受张家大恩,早已抱定生是张家人,死是张家鬼的想法……” 这两年,觊觎她美色,想要娶她的人也不是没有。 但都被她一一拒绝了。 不看到张毅成亲生子,她是不可能再改嫁的。 良心上过不去! 赵柔娘虽小,但也明白了张越的意思,哭着道:“小叔叔,小叔叔,柔娘不要离开你,也不许你离开柔娘……” 张越看着自己面前的两个女人,深深的叹了口气,伸手将她们搂入怀中,发誓道:“吾对天盟誓,必护嫂嫂与柔娘终生安全!” 能在这样的大难之时,还不离不弃的。 一定是最亲的亲人。 嫂嫂被张越搂在怀中,感觉脸上滚烫烫的,想要推开,却又怕被误会,只能任由张越抱着。 赵柔娘却是开心的很,紧紧贴着自己小叔叔的身子,像个小八爪章鱼般。 …………………………………………………… 夜幕已经降临,长安城夕阴街之中,一栋官邸内,几个文吏举着油灯,在无数的竹简档案之中翻阅。 “查到了没有?”有官员在外面催促:“兰台那边在等着呢!” “快了!”里面的文吏立刻加快动作。 终于,有人大喊道:“找到了!” 便举着一卷布满灰尘的竹简,跑了出去,呈递给那官员:“令君,这是先帝前元年间,诸迁南陵户籍名录……” “嗯!”这官员点点头,接过那竹简,打开来,吹了吹上面的灰尘,然后一排排文字就映入眼帘。 终于,一个名字映入眼帘。 “张胜……代晋阳人……先父张辟疆?”看到这里,他脸色一变,连手指都有些颤抖了。 这个名字,他不陌生。 “若此张辟疆,乃彼张辟疆,那就好玩了……”合上竹简,他转身递给旁边的一个侍者,吩咐道:“送去给驸马都尉……” “诺!” 章节目录 第十五章 留候之后? 夜渐深了,圆月高悬,坐在窗台前,张越沉思着,自己的出路。 别看他现在,看似四面楚歌。 但实则,一直有生机。 而且这生路还不止一条。 这第一条,有空间之助,他可以扮神棍。 如今天下,最吃得开的就是神棍了。 旁的都不用说,先给自己找一个梦中老师。 什么安期生啊河上公啊白发翁啊,先来一打。 再编背景,这个简单,那么多仙侠小说不是白看的。 随随便便就可以编一套看似严丝合缝的紧密逻辑。 再利用空间,表演一下什么无中生有啊之类的套路,保准当今哪位修仙都快入魔的皇帝,欣喜若狂,从此成为脑残粉,有求必应。 只是,这套方案,已经被放弃了。 不到绝望之境,最后关头,张越不会选它。 道理很简单。 当今天子,已经不再年轻了。 等他两腿一蹬,就是自己的死期! 但其他几个想法,张越却一时间犹豫不决,举棋不定。 主要是对于如今的时局和政局,他并不是太了解。 原主的记忆,有的也只是些听闻到的八卦流言。 这些信息真真假假,假假真真。 让人难以分辨。 作为穿越者,张越当然是知道一些巫蛊之祸的基本事实的。 但那只是结果。 而不是过程! 这场巫蛊之祸可不是一次简单的政治政变或者武装叛乱。 它几乎彻底的清除掉了以太子刘据为核心的利益集团。 仅仅是张越记得的资料里就有记载,其牵连而死者,数以万计。 甚至,只要是曾经进过刘据的太、子宫大门的士人,也是统统处死! 这就意味着,这里面的水,深的恐怕连记录历史的史官,也不知道其中的深浅。 “或许我该去长安城走一趟……”张越在心里想着。 但他知道,他现在就应该做好,儒生们上门踢馆的准备了。 “我应该在其中,扮演一个什么角色?” “就狂生罢!” 这样想着,他就扫视起案几上的那几卷竹简,这些都是原主往日里没怎么看,或者很少看的书。 估摸着加起来,可能效果都不如《道原》。 但没办法,如今,这是他最后的老婆本和棺材本了。 必须给自己选一个好的回溯目标。 史记?汉书? 还是…… 张越盘算了一下,他感觉,若选择回溯史记或者汉书的话,那么,他可能需要很多很多如《道原》那样的高质量的笔记。 因为,他看这两本书,都是闲暇之时,有空的时候看的。 时间从来不统一,很难集中在一起。 若是文章诗赋的话…… 建安七子的文章、诗赋,张越倒也都看过甚至听过。 只是,汉人重经义,诗赋那是个什么玩意? 曾经天下第一大文豪司马相如,到死也不过是汉郎中而已。 忽然,张越灵机一动。 “或许,我可以如此……” 于是他抱起竹简,闭上眼睛,进入空间。 空间内一切如常。 就连昨日栽下的麦苗,现在也长的很好,完全没有半分颓色。 但张越现在却无心去管它们了。 疾步走到小山丘脚下,将那些竹简,全部丢到一株瑾瑜木下。 然后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在心中暗想:“也不知能不能赌对!” 瑾瑜木无声的亮起了纹路,须臾之后,异香扑鼻而来。 不经意间,张越握了一下拳头。 他赌对了! 数分钟后,他捏着那个掉在地上,可能连针眼大都没有的玉果,开心的笑了起来。 尽管这一次回溯的时间,甚至不足两秒。 但却已经证明一个事情——回溯是可以选择检索的。 他方才就在自己的记忆里检索了所有与巫蛊之祸相关的信息。 结果,多到他根本反应不过来。 最终,将范围缩小到史记和汉书,才算确定下来。 咀嚼着脑海中已经固定下来的那些史料。 “原来还有这么一出戏啊……”张越笑了起来。 丞相公孙贺及其子公孙敬声,已然大难临头了! 无论是史记还是汉书,都明确无误的记载了,这个曾经风光无限的大家族,将可能瞬息之间就轰然倒塌。 而公孙贺父子的倒塌,正是巫蛊之祸的导火索。 “这么看来的话……”张越现在终于想通了:“有人在剪除外围篱笆?” 就像你玩dota,得先拆外塔,才能上高地啊! 公孙贺家族,就是矗立在太子刘据之前最大的外塔。 不拔掉这个外塔,谁敢动,谁又动的了那位太子? 至于是谁在暗地里搞鬼? 朝廷这么大,谁都有可能。 毕竟,当朝太子,当了差不多三十年了,根深蒂固,枝繁叶茂。 假如是这位未来即位,那么,朝廷里的位子,岂不都得被卫家、公孙家什么的占了? 更何况,这位太子,自幼深受儒生影响。 不止一次的公开‘反战’,要与匈奴祢和。 这又让将军们很不舒服。 事实上,刘据兵败,也有这个缘故——但凡当时北军或者南军反水,那他的政变就可能成功。 当然,这些高层的龌龊,与张越无干。 但这复杂的局势,却可以为他所用。 ……………………………… 夜深了,金日磾却依然没有睡,他和往常一般,穿着甲胄,走在宫阙的走廊之中,细心的巡视的每一个角落,以保证,此地的主人归来之日,没有任何差错。 “金都尉……” “这是霍令君让卑职等送来的东西……” 两个尚书郎走到金日磾跟前,奉上了一卷竹简和一份帛书。 金日磾接过来看了看,问道:“都查清楚了没有?” “回禀都尉,已经查清楚了,没有问题!” “这就好吧,让人列入太常卿的察觉名单之中,举荐人就写本官……”金日磾摆摆手道,类似事情,他处理过很多次了。 “只是……” “只是什么?” “此人有可能是文成候的后人……” “哪位文成侯?” “留!” 金日磾愣住了,这个事情要不要告诉那位呢? 那位可是出了名的爱培养各种培养。 而且,脾气犟起来,蛮不讲理,根本就不会管其他人的劝谏,认准的事情,先撞过去再说! 若让他知道,自己不小心遇到了留候之后,万一…… 章节目录 第一十六章 大闹天宫(1) 翌日,张越起了一个大早,洗漱完毕,整理好自己的衣冠,在腰间别上佩剑。 经过昨夜整整一夜的深思。 他已经做出一个重要的决定:寇可往,我亦可往! 不能被动挨打了! 一定要主动出击,将战火烧到敌人的脑袋上去! 那还有什么地方,更能震动天下,震撼人心的? 答案是长安太学! 他已经决定去太学门口,堵住太学生们邀战! 如此,既可将事情闹大,也可以为自己争取喘息之机,或者说让某些人看到自己的更大的利用价值。 当棋子不可怕,可怕的是连棋子的资格都没有。 这种疯狂的行为,换了其他任何朝代,张越都是有死无生。 唯独汉室,不会…… 因为,他有借口,有理由,可以光明正大的这么去做。 他提起笔,找来一卷新的竹简,磨好墨,然后挥笔而写,不出半个时辰,一篇洋洋洒洒千余字的文章便已经出炉。 吹干墨迹后,张越揣上竹简,从家里取了些豆子合着空间水,喂给马吃。 马儿吃的很欢快。 很快就吃饱了。 张越拍拍它的头颅,道:“好马儿,且与吾去大闹天宫,从南天门,砍到凌霄大道!” 然后,他牵着马,走到嫂嫂的闺房前,拜道:“嫂嫂,毅出门一趟,很快就会回来,还请嫂嫂在家安心等候!” 却听到房中传来嫂嫂的声音:“叔叔一路注意安全,快去快回……” “诺!” 张毅大步走出家门,翻身上马,然后回头再看了一眼这个熟悉但却无比模式的家。 虽然穿越不久,但张越知道,他已经离不开这个家了。 “嫂嫂、柔娘,你们放心,我一定会博出一个未来的!”张越在心里发誓。 然后,他策马而行。 ………… 张越不知道的是,此刻在家中,赵柔娘已经是哭成了泪人。 嫂嫂俏脸上,更是滚动这泪珠。 她们如何不知,自家叔叔,此时出门,是要拿命去博。 但,她们能怎么办? 只能尽最大限度的不给家里的男人添麻烦。 假使事有不歹,无非以死相随而已。 ………………………………………… 长安城,正值正午,,覆盎门的守门卫兵们都已经热的汗流浃背,跟哈巴狗一样直伸舌头了。 但没有一个人敢松懈。 这覆盎门可是现在长安城最繁华最热闹,同时也是达官贵人,最多的地方。 因为,汉太学,在覆盎门外。 大汉太子的博望苑,也在覆盎门外。 更紧要的是,这里还连通着鸿固原,是长安的达官贵人,去渭南平原嗨皮和溜达的首选。 自然此地也是鱼龙混杂,什么样的人都有。 前些年,据说阳陵大侠朱安世就一直活跃在此附近。 而他的党羽,至今依然在这左近活跃的很。 但这些与守门的卫兵们没有什么干系。 缉盗的事情,是执金吾和三辅大臣的。 又不是他们北军的。 他们只要看好城门就可以了。 这时,不知道是谁嚷嚷了一声:“有人去太学门口邀战了!” 哗啦一声,覆盎门前的卫兵和躲在城墙脚跟下休憩的百姓,纷纷来了精神。 立刻就有人快步前往太学所在的方向。 长安群众已经很久没有什么大规模的娱乐活动了。 难得有这样的热闹看了! …………………… 太学。 大汉帝国至高无上的学府机构。 自元朔六年建立以来,就是天下读书人和文人心中的圣地。 大儒董仲舒、儿宽,都曾在此教化学子,传播文化。 在太学门口,一块青石之上,董仲舒亲手所书的‘贤士之关,教化之本原也’字迹依然强劲有力。 然而,现在,却有人公然的堵在了太学门口。 一块木板被高高举起来。 其上书上一行大字:复仇雪耻,天经地义!不才南陵张子重,敬候诸儒学世兄赐教! 一个十几岁的年轻人,身着素服,腰配长剑,举着这块木牌,就站在太学与驰道之间的路口,极为显眼。 不止如此,这年轻人,还在大声宣读着自己写的一篇邀战文字。 但,奇怪的是,太学的警备卫队和太学的官吏,都是傻傻的看着这个年轻人,任由他在自己的地盘叫嚣。 这让无数吃瓜群众,简直吓掉了眼睛。 要知道,太学,这可是社稷的最高学府,天子也时常关注的机构。 太学内部自成体系,不仅仅有着专门保卫太学安全的军队,甚至太学本身就有执法权。 若是以往,有谁敢这么堵太学大门。 恐怕早已经被乱箭射死了。 但,现在这个年轻人,已经堵了太学至少一刻钟了。 太学内部的卫兵和官吏,却都跟傻子一样。 “董先生……怎么办?”负责太学警备的太学军司马,一脸急色的看着那位悠悠然的博士。 “别动手……”董先生笑着道:“待吾看完此人的这篇文章再说……” “这……” “这什么这?”董先生摆摆手道:“此人说的很有道理啊!” 他义正言辞的对着军司马道:“吾辈公羊之士,最重复仇雪耻,此子受辱于吾辈公羊之士,现在上门来找我们要一个公道很正常!” 军司马很难理解这些读书人的思路,只能道:“可当日辱此人者,未必先生门下子弟啊!” “错啦!”董先生拍拍手掌,道:“吾辈公羊之士,本是一体,有人辱彼,既吾辱彼……” “那怎么办?”军司马都快给这位先生跪了。 这也不行,那也不可。 到底如何收场? 等到人群越聚越多,到时候,惊动了宫里面,如何是好? “别急嘛……”董先生却是笑眯眯的道:“待吾召集门徒,去与之一战!” 但心里面,董先生却是另外一番想法了。 在他看来,这简直就是一次送上门来的彰显公羊之士博学与心胸的大好机会。 是一次免费大型公羊学知识科普活动! 一万次讲座,恐怕也抵不上一次这样的辩论! 最最重要的是——这太学啊就在博望苑的南边不足五里的地方。 如能吸引到太子关注这边,那就太好了! 当朝太子,最近十来年可有些走偏了。 居然去喜欢什么谷梁之士! 荒缪! 能治世安邦的唯有公羊之学! 章节目录 第一十七章 大闹天宫(2) 太学门口,张越喝了口水,清了清嗓门,再次大声念道:“余本躬耕于南陵,旅鱼虾而友麋鹿……奈何儒生于长杨宫外,辱我所学……余素尝读《春秋》曰:八月庚申,及齐师战于乾时,我师败绩。愿与诸儒世兄,切磋所得,相互印证,以齐诗书之道!” 总而言之,整篇文章,就紧扣了两个主题:第一,你们儒生先辱我,我此次上门,是为了复仇来的。 有种,你就用行政力量来打我啊! 但凡太学里面的儒生们,要点脸面,必定不敢驱逐甚至攻击他。 不然,就变成了以子之矛攻子之盾。 你公羊学派,以后还有脸嚷嚷什么大复仇吗? 这第二个主题嘛,就是给对方一个台阶了。 所谓《春秋》中的八月庚申,及齐师战于乾时,我师败绩。 乃是公羊学派的核心思想,大复仇理论的两个支撑点。 这第一个,就是襄公复九世之仇。 这是唯二的,公羊学派承认的‘春秋义战’。 前者,是齐襄公为了报他九世祖先的仇恨,灭亡纪国。 这后者,则指的是鲁庄公为了向齐恒公讨还他老爹的仇恨而发动的战争。 后者惨败。 春秋之上,孔子罕见的用‘我师败绩’来记录。 对于公羊学派来说,这等于就是孔子在告诉他们——这次虽然战败,但败的坦坦荡荡,败的舒舒服服,败的光明磊落。 是血性的战败,而非懦弱的屈服。 用了这个来作为依托,公羊学派,基本上就被架住了。 左近的吃瓜群众,看的真是热闹非凡,围观群众越来越多。 但太学的卫兵和官吏,却依然纹丝未动。 这让张越放下了一直悬着的心。 大闹天宫的第一步,算是完成了。 接下来,无论是跳进太上老君的八卦炉里大闹一番,然后砸掉王母娘娘的蟠桃园,还是杀人放火受招安,就看太学之中的儒生的反应了。 大约过了两刻钟,太学紧闭的大门终于打开。 一个风度翩翩,器宇轩昂的儒生,头戴进贤冠,脚履丝质鞋,手持着一卷《春秋》,走到门口,对着张越拱手作揖,长身一拜,道:“公羊学博士弟子,广川吕温见过世兄……” 此人一开口,顿时全场都是议论纷纷。 “吕步舒的嫡子啊……” “对,就是那位公羊学的翘楚!” “传说啊……此子在太常衙门受考核时,就经常语出惊人,让太常都甚为震惊,以为是大贤之种呢!” 张越对这些议论声,充耳不闻。 因为,在他眼里,除非董仲舒、胡毋生复生,不然,整个公羊学派,一个能打的也没有! 没办法! 因为,现在的公羊学派在他眼里,就是一个到处都是漏洞的破网! 随随便便就可以打垮他们。 不是张越聪明,而是消息太不对称了! 见到此人上前,张越也是郑重的上前作揖长身而拜,道:“区区鄙人张毅,见过世兄……” 互相称世兄呢,也是有原因,当年孔子曾经问道于老子。 黄老学派与儒家在历史上,也曾经相互借鉴或者说山寨过对方的一些东西。 “今日鄙人冒昧上门,既是为了复仇雪耻,那鄙人,自有难于贵门!”张越起身,高声道:“不知贵派可敢应战?” “怎么个难法?”吕温轻声问道,不以为意。 想他吕温,自幼就在父亲的教导下,熟读了《公羊春秋》,还旁征博引,阅读和学习了《吕氏春秋》《道德经》《九章算术》等诸多经典。 可谓是集百家之长于一身。 为了入读太学,更是过五关站六将,多少同门英才,被他斩落下马。 “吾所学,乃是《黄帝四经》……”张越轻声道:“但吾于天文地理,历史文学,也略有涉猎……然,吾现在,都不想与世兄谈这些,吾现在只想问世兄一个问题……” “张世兄请……”吕温风度翩翩的作揖而拜,仿佛根本没有将张越的问题放在眼里。 在他看来,这可能又是一个东方朔式的逗逼。 但无所谓,陪他活动一下筋骨,最主要的是向南边的博望苑那边展示一下自身的才华。 “吾尝读《公羊春秋》,闻董子曰:春秋者,微言大义也!敢问世兄,贵派《公羊春秋》共有多少微言大义?分别是什么?” 可惜,吕温还没来得及装X,就被张越这句话噎住了。 对啊! 《公羊春秋》以夫子之微言大义而著称,但到底有多少条?分别是什么呢? 他一下子就急的挠头了。 就连太学内部,原本欢快的气氛也瞬间凝固了。 诸多儒生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好像似乎大概,董子和胡子都没有说过,究竟有多少条微言大义? 仿佛是让大家自行揣摩吧? 而这正是如今公羊学派的最大软肋! 一直被其强势所掩盖的最大弊端! 历史上,公羊学派因此在东汉被谷梁学派和左传打成了猪脑子。 直到一代公羊学大师何休出现,力挽狂澜,写了《公羊春秋解诂》,补全了这个漏洞! 然而,在现在,大家都忙着玩谶讳政治,玩的不亦乐乎。 至于经义? 抱歉,从董子开始,大家就抱定了‘诵读春秋一万遍,就可以接近孔子’的态度。 于是,被张越一个大,给撂倒在地。 吕温甚至都有些手足无措,以至于连思维都开始混乱了。 “世兄,需要在下提示一下吗?”张越好整以暇的问道。 吕温一听,心想,哥读了二十年书,难道还不如你一个小年轻?当下便道:“世兄请赐教……” 张越微微一笑,上前道:“吾尝读《公羊春秋》,略做整理,稍作条例,共得所谓‘微言大义’凡二十八条……” “需要鄙人念一念吗?” “大复雠第一!例见襄公复九世之仇,春秋大,又八月庚申,及齐师战于乾时,我师败绩……” “攘夷第二!仲尼曰: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袵!” “尊王第三!仲尼曰:夷狄之有君,不若诸夏之亡!” “贵死义第四……” 说到这里,张越负手而道:“需要鄙人继续说下去吗?” 吕温已是汗如雨下,两股战战。 他的心情,此时倘若要用一句恰当的话来形容的话…… 那就是……不是我军不给力,奈何敌军有高达! 章节目录 第十八章 冰火两重天 太学内,与诸生如丧妣考,沮丧不已不同。 董先生,已经是满面春光,如同遇到了心爱的人儿一样,满眼兴奋的看着张越。 “他是谁?谁的弟子?快给给吾查!马上查!”他随手抓来一个官吏,将他打发去太常卿衙门:“这是吾的名刺,拿去见太常卿本人,调阅南陵县户籍,查清楚此人!” 在理论上来说,汉室实施编户齐民。 所有汉室臣民,皆在户籍名单之上。 而读书人,更是一定要在! 除非他不想出仕! 至于这个年轻人自称什么黄老学子? 无所谓! 公羊学想挖的墙脚,还没有不成功的! 主父偃是纵横家的,张汤是法家的,但这两人,最终都为公羊学的兴盛做出了不朽贡献。 特别是张汤,他主张和提倡以及带动的‘春秋决狱’,为公羊学最终统治世界补齐了最后一块拼图。 若无张汤之助,公羊学派如何可以像现在这样威风? 而眼前这个年轻人,虽然是黄老学派的。 但,他居然能总结和归纳出《公羊春秋》之中的微言大义。 还能头头是道。 那么,他一定研究和深入学习过《公羊春秋》。 这样的人,在董先生想来,锄头轻轻挥一挥,就可以撬过来了。 至于你黄老派想抗议? 嘿嘿…… 那你就去告啊! 但似乎并不需要去太常衙门问了。 董先生的一个弟子,弱弱的出列拜道:“老师,弟子仿佛记得此人……” “嗯?” “旬日前,弟子曾在长杨宫外,见此人为太仆次子公孙柔及仆役并十余儒生痛殴,弃其书册于漏水之中……”这弟子据实已报。 “哦……”董先生闻言,双目放光,死死的盯着张越,都要流出口水了:“璞玉啊璞玉啊!” “嗯嗯……”他清了清嗓子,问道:“那其师长是?” “不知……”弟子有些害怕了。 他这位老师,乃是公羊学大师,故江都王太傅,故胶西王相,故汉《春秋》博士董仲舒的嫡孙,更是当今天下公认的《公羊春秋》权威,《春秋》博士董越。 在汉室,独有博士或者曾经担任过五经博士的学者,方可被人尊称为先生。 而每次,这位董先生流露出类似神情时,倒霉的总是他们这些弟子门徒。 “不管了!”董越叫来自己的那个弟子,对他道:“去告诉吕温,让他无论如何,也要套出此子所编列的二十八条微言大义……最好让其将出处和条例也都写下来……” 挖墙脚是以后的事情,现在的关键,就是要从此人嘴里,弄出那二十八条微言大义,最好是抢了此人的笔记来研究。 当然了这完全是为了避免‘淳朴学子’误读‘他人之书’,以至于‘误入歧途’。 这惩前毖后,治病救人嘛。 这也完全讲得通。 因为,公羊学共有两个公认的正规传续系统。 一个是董仲舒系统,一个是胡毋生系统。 两个系统之间呢,这几十年来,各自开枝散叶,弟子传弟子,难免有错误不是? 还是得让权威来印证印证。 但,其实,董越已经差不多信了那自称‘南陵黄老之士张子重’的说法。 因为,他方才所说的四条微言大义,条条直击董越心灵,仿佛洪钟大吕,使其顿然茅塞顿开。 这种感觉,只有类似他这样的春秋大师才能省得。 他甚至有种感觉,只要知晓了那二十八条微言大义,公羊学定然可以脱去桎梏,更上一层台阶。 ………………………………………… 几乎是在同时,太学门外,一个匆匆赶来的华服男子,在听了两个弟子的转述后,已是脸色大变。 “微言大义!?” “还有二十八条?” 他先是满脸的不信。 没办法,几十年了,谁见过公羊学那帮呆子去钻研什么微言大义啊? 人家忙着研究‘非常可怪异之事’都来不及了。 但在听完弟子们的详细转告后,他的脸色顿时古怪了起来。 看着眼前那个站在台上的黄老之士,他恨不得跳上台去臭骂一顿! 你有病吧! 这华服男子心里面就仿佛被十万头***肆虐过一般。 你说你一个好好的黄老之士,不去学黄帝四经、道德经、尸子、管仲、尹文子也就罢了。 闲得无聊你可以读老庄之书,或者干脆去学方仙道啊。 那多爽,当个术士,随便装神弄鬼,就能骗到许多愚妇愚民。 去看什么《公羊春秋》? 还整出了二十八条微言大义? 你知不知道你这是在资敌? 但…… 华服男子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情,他立刻尖声叫着:“快!快!去见太傅!” 他必须马上去见太傅石德。 因为,他得把这个事情立刻告诉太傅。 原因很简单——万一公羊学那帮呆子醒悟过来,也跑来研究经义了。 那谷梁学派还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包围圈,立刻就要GG。 当朝太子,是一个特别好学的人。 他之所以好谷梁而轻公羊,一则是谷梁学者们很早就提前下注,并且包围了这位大汉太子。 二则是因为公羊学的学者,最近二三十年,都跟着董仲舒去研究天人感应以及春秋之中的非常可怪异之事去了。 经义什么的,公羊学素来认为,熟读春秋三百遍,不是仲尼也是子夏。 然,一旦公羊学调头,也跑来研究经义。 谷梁很可能要被这群战斗力旺盛的家伙吊起来打了。 …………………………………… 台上,张越微笑的看着,已然汗流浃背,但却依旧死要面子,硬撑着不肯服输的吕温。 他知道,得给他一个台阶下了。 公羊学的学者,特别是西汉的公羊学者,以血气方刚和宁折不弯著称。 典型的代表人物就是苏武。 人家在贝尔加湖的冰天雪地里,历经痛苦磨难,但始终不堕骨气。 这你要换了水太凉恐怕早就哭着给匈奴人跪下了。 不过,公羊学的学者,笨蛋也很多。 西汉后期,那些丞相、御史大夫什么的,一遇到日蚀、月食、地震,就自杀了。 但这个台阶,却也不好给。 章节目录 第十九章 交易 张越正考虑着怎么给对方一个台阶下的时候,自太学之中走出一个儒生,先对张越作揖拱手,然后走到吕温身边,耳语了几句。 只见吕温先是脸色一变,然后却又不得不低头对那人说了一句什么话。 张越没有阻止这两人的行为。 因为,他知道,自己掌握的是公羊学派两千多年发展变革的精髓。 虽然,也仅仅只是知道个大概。 然而,却已经比这个世界的任何公羊学大师还多了。 他是站在何休、龚自珍、魏源、梁启超、康有为等大师肩膀上。 还会怕了这群还沉迷于谶讳之说的战五渣不成? 却见吕温,扭扭捏捏了好一阵,才终于下定决心,走到张越身前,恭身拜道:“世兄所学甚渊,温甘拜下风……” 说着就长身而拜,再拜而谒。 这是很高的礼节了! 几乎是后学者向前辈才能用的礼节! “愿世兄赐温二十八条春秋大义,及其条例……”吕温低着头再拜,说完这句话,他的心就已经在滴血了! 承认失败,不可怕! 每一位公羊学的学生,在授业那天,就已经听他们的老师们讲述过公羊学派是如何的筚路蓝缕,披荆斩棘,从小到大,从弱到强的。 挫折与失败,公羊学派,更是经历过无数次。 曾经,黄老学派,如日中天,威压遍及天下。 自高帝以来,所有儒生不分派系,统统被人瞧不起。 高帝甚至曾在儒生帽子里撒尿。 一代大儒叔孙通,甚至需要脱下儒服,改换楚服方能在高帝面前有讲话的机会! 但诸儒都挺了过来。 曾几何时,建元新政之际,如日中天的鲁儒一系,威压四海。 公羊学派,彼时连个小弟都不算! 但现在呢? 如今乃公羊之天下也! 但,吕温心中依然有着深深的耻辱感和负疚感。 他知道,对方打上门来了,自己技不如人,还觊觎对方的东西,那一定要付出些什么才可了结此事。 若只是个人的矛盾,以吕温的性格,恐怕如今已经自刎谢罪了。 然而,涉及学派之间,他却不能死了。 他死,则整个公羊学派尽受辱。 他必须活着,有朝一日,在学术上赢回来! 堂堂正正,光明正大的赢回来。 一如襄公伐纪,庄公伐楚。 更如伍子胥伐楚。 堂堂正正,光明正大,这是公羊学派的核心准则。 下面的人可以乱来,但明面上的大儒及学者,必须遵循! …………………………………… 一听吕温的话,张越心里面就高兴的跳了起来。 他知道,自己赌对了! 作为执政者,公羊学派,必须维护自己的形象。 哪怕吃亏,他们也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 自古以来,肉食者皆如此。 既然对方服软了,那接下来就是签订不平等条约了。 “果然,修桥铺路无尸骸,杀人放火金腰带!”张越也在心里一叹:“古人诚不欺我!” 这个世界,老实人,最吃亏。 他微微向前一步,道:“吾于长杨宫外,为儒生所殴,毁我书册……” “世兄既认输,便赔我书册,与我道歉吧……” 也是没办法,谁叫如今,执政的是公羊学派呢? 自己一个小虾米,只求自保,哪里敢奢求更多? 让对方陪书册、道歉,已经是极限了,再要求更多,那就是找死了! “额……”吕温傻了,而太学内,董越已经难以按捺住自己内心的爱才之心了。 在他眼中,眼前的这个年轻人,简直是完美的公羊学璞玉啊! 只要稍加雕琢,二三十年后,承其祖父大业,高举公羊旗帜的必是此人无疑! “世兄高义!”吕温深深一拜,脱下自己的帽子,拜道:“此吾门人之不是,温谨向世兄谢之!” “至于世兄所毁书册,温当随后命人奉上……” 而这一拜,在吕温心中,意味着,自己主动承担了眼前这个年轻人与公羊学派之间的矛盾与问题。 一如当年伍子胥在吴王阖庐面前所言:亏君之义,吾不为也。 换句话说,问题从张越与公羊学派,变成了吕温与张越之间。 这个关系有点复杂,一般只有公羊学者才有这样的脑回路。 ………………………………………… 围观群众,更是纷纷点赞,许多人议论道:“果然,高风亮节,真贤士也!” 更有人赞道:“素闻太学诸生,皆君子也,今日一观,果然如此!” 张越听在耳中,有些蛋疼,明明主角是自己,赢得也是自己,但风头却都归了眼前的儒生……只能说,公羊学派兴盛数十年,影响力太大了! ……………………………… “那……”吕温问道:“二十八条春秋大义及条例,还望世兄不吝赐教……” 张越闻言,刚想答应,忽然眼珠子一转,笑道:“世兄既然有所求,吾本不当敝扫自珍……只是,此二十八条春秋大义,乃吾往日心血所得,世兄想要,须得以物换之!” 太学之中,董越已经恨不得自己替代吕温在那里了,在心里狂呼:“什么都答应!” 自董子以来,公羊学的发展,渐渐陷入桎梏,再难进步。 有心之士,无比忧心忡忡。 而现在,一个可能解决这个桎梏和瓶颈的路近在眼前。 真是让董越心痒难耐。 至于面子什么的? 该丢还是要丢! 当年,鲁儒以气节闻名天下,但,被高帝率兵一围,鲁地的鲁儒们就纷纷‘拨乱反正’‘箪食浆壶以迎王师’了。 与学派的发展相比,面子算个p? 更何况,董越已经决心收服此子之心,让其拜入自己门下,甚至代师收徒,也不无不可。 曾子和其父曾点,便曾同师夫子门下。 “世兄但请吩咐……”吕温微微一笑,轻声说道。 于他而言,钱、黄金、土地甚至妹子,都不是问题。 掌握着行政权力的公羊学派,不敢说要什么有什么。 但,基本上,只要这个世界上有的,他一定能弄到。 他甚至希望张越提出苛刻的要求。 以此彰显自己与对方之间的差距。 一个爱财如命,一个视金钱如粪土。 张越却是微微一笑,道:“吾要世兄及诸位公羊学世兄,平日尝所爱读之书卷……” 他伸出手指,摇了摇:“一册换一条微言大义……” “吾已赠四条……另外二十四条,但请世兄,以贵门诸世兄日常所爱之书卷相换……” “嗯????”吕温傻眼了。 长这么大,他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么奇怪的要求。 他甚至觉得眼前这个黄老士子可能脑子秀逗了。 这算什么? 拿公羊学学者平日里爱读和揣摩之书来换春秋的微言大义????? 张越看着对方,以为他没能理解自己的话,于是道:“不拘是什么书,无论儒法,不分正杂皆可……只要是诸位世兄在读三年以上,常做注释之书……” 在心中,张越已经在盘算了。 二十四条微言大义,就可以卖二十四本郁积着公羊学派最精英的学者的精气神的书籍。 最少可以维系空间瑾瑜木产出二十四枚玉果,可以回溯大量记忆和信息、资料。 赚死了! 以后有机会,可以多干几次类似的买卖嘛。 这次卖给了公羊学派,下次可以去找思孟啊谷梁啊、左传啊什么的卖一卖。 甚至还可以去找墨家的人卖《初中物理》《初中化学》…… ………………………… “答应他!”董越兴奋的如同一个孩子一样。 在他眼中,这个黄老士子的行为,其实就好像一个怀春少女一般,这是在娇滴滴的向公羊学派示好呢! 不然他要这些没用的公羊学者的书干嘛? 当然是拿回去学习、揣摩、印证自己所学的嘛。 这是好事啊! “不过,这却也不急于收其为门徒了……”这会,董先生傲娇起来了。 本来,他已经心痒难耐,恨不得立刻就跑出去对这个年轻人说:“年轻人,我看你很有前途,不如跟我学做菜……不 ……做学问如何?” 现在,他觉得这样很没面子,还是徐徐图之,等这年轻人自己上门求学,自己再顺水推舟答应下来比较好。 不然,师道威严,如何体现? 而他周围左近,几位弟子门徒,都是神色古怪的看着自己的老师。 “老师为何如孩童一般了?”大家心里面都在打鼓,要知道,董越可是自小就受董子栽培,以稳重老成而著称。 ……………………………… “愿如世兄之愿……”吕温在派人请示了太学之内的某人后,答应了下来。 很快,就有人捧着竹简,带着案几和笔墨,屁颠屁颠的跑来了。 看样子,太学中有人已经迫不及待的想要知道那二十八条微言大义及其条例了。 张越也不见怪,毕竟,对方已经给足了他面子。 他怎么着也得给对方面子。 花花轿子人抬人嘛。 说实话,若有可能,张越绝不愿与公羊学派为敌。 因为,这个学派太可怕了! 硬骨头也太多了! 假若说后世诸儒,一百个儒生里大约只有十个硬骨头。 但公羊学派之中,一百人中,可能有一半愿意为了自己的理想和学派、家族、国家的荣辱去死! 就这么恐怖! 当下,张越便提笔跪坐下来,将自己脑海中所记得的那场讲座上,那位老教授所讲的二十八条微言大义,一一默写下来。 每写一条,便在其旁注下其出处、条例。 章节目录 第二十章 皆大欢喜 吕温就站在张越身边,神色古怪的看着张越书写。 一开始,他还有些不以为意,但越看越心惊,越看越胆颤。 他甚至觉得,自己这二十几年的《公羊春秋》白读了! 因为,他在这个黄老士子笔下,看到了太多,他原本熟悉,但从未深究的《春秋》正义。 经他一总结,立刻便与他归纳的微言大义遥相呼应。 “此子于《公羊春秋》造诣之深,恐怕已远超于吾……”吕温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本来,他还想着继续学习、钻研《公羊春秋》三十年,必定可以找回今日的场子。 如今看来…… 恐怕真是襄公复九世之仇,春秋大之了…… 但问题是,好像自己的子孙并不能找对方子孙的麻烦…… 因为,襄公复仇,春秋大之,那是国仇。 家恨的话,却是只能三代之内了…… 怎么办呢? 吕温也很急,急的额头都开始流汗了! ………………………………………… 张越一气呵成,用大半个时辰,将自己脑海之中的那二十八条春秋微言大义,一一写下来。 之所以要写这么久,是因为每一条,都必须要有出处、条例来佐证。 若是旁人,恐怕光是从《春秋》之中找出这些东西,再总结起来,恐怕也需要三五十年的心血。 但,作为穿越者,有着空间之助,张越不费吹灰之力,如有鬼神之功。 吹了吹墨迹,张越看了一眼已经惊若木鸡的吕温,以及左近聚集在一起,被太学卫兵们拦在路旁的路人,微微一笑,对吕温拱手而拜:“世兄,此吾于《公羊春秋》二十八条微言大义之浅见,还请世兄斧正!” “世兄高才,温自愧不如!”吕温回过神来,心悦诚服的拜道:“世兄所需之书卷,温这便去给世兄拿来……” 他走了几步,回过头来,对张越再拜道:“未知世兄家居何处?” 他已经知道,自己恐怕一辈子也无法超越这个黄老学派的世兄在学术上的成就了。 但没有关系。 仲尼尚且曾经请教过童子,也曾经问道于老子。 先师教导他:三人行必有我师,十室之邑必有忠信。 向人学习,不可耻! 可耻的是被人打了,不知耻,最可怕的是不知耻还不改进。 这也是这个时代,公羊学派学者的特质。 所以,他已经打定主意,有机会就去找这位世兄讨教。 讨教的目的,不是已经认输,而是要通过学习他,最终战胜他!(虽然对方看上去,起码比他年轻十岁!) 张越却不明所以,但这种事情也瞒不了人,于是道:“南陵县长水乡甲亭张子重……” “哦……” 围观的吃瓜群众也齐声拖长了声音:“哦……” 许多人,在心中已经有了计较。 这个年轻人,能够折服太学之中的天之骄子!甚至连太学内部的博士们也束手称臣,甘愿认栽。 那这学问,一定是很高很高了。 将来的成就,也必定是很高很高了。 那还等什么? 这么粗的金大腿就在面前,还不懂得去抱住的,那不是傻子就是笨蛋! 而在场之人,傻子笨蛋很少很少。 你得知道,关中人民的性格和习性。 虽然,后世常说什么关中大汉,就下意识的以为,人家肌肉发达。 事实上…… 关中人民不仅仅肌肉发达,无论单挑群殴,冠绝天下。 脑子更是机灵的很! 后人曾经评价:(关中)五方错杂,风俗不一,贵者崇奢靡,贱者薄仁义,富强则商贾为利,贫困则盗贼不禁,闾里嫁娶,尤尚财货,送死过度。故汉之京辅,号为难理,古今之所同也!(三辅黄图所载)。 早在几十年前,关中人民就已经发明了,放高利贷给国家去打仗的投机行为。 张汤当御史大夫之时,便学会了内幕交易,操作市场…… 所以,不要小看古代人民群众的智慧。 几乎是瞬息之间,就有许多人暗暗的记下了张越所报的家宅地址。 心里面都在寻思着,怎么去抱这根金大腿。 送妹子这种事情,简直是低级的不能再低级的手段了。 真正高级的,还是……送妹子…… 前者是送婢女,后者是真的送妹子! …………………… 张越却根本不知道,他望着吕温的背影,悄然坐下来。 这个时候,poss一定得摆好。 汉人犹重仪表,对于名士来说,行有行状,坐有坐姿,是基本要求。 过了大约两刻钟,吕温就带着两个仆役,赶着一辆看上去相当华贵的马车出来了。 他将马车帘子掀开,露出里面满满的一车竹简,拜道:“世兄所求之二十八卷吾门士人注释之书并赔偿世兄之书册,皆在此……” 然后,他又拍拍手,一个仆役,捧着一个木匣子,献给张越,将之打开来,露出里面黄橙橙的金饼,起码有十来个,映得张越眼睛都花了。 他微微一笑,道:“此,吾予世兄之润笔费,望世兄笑纳……” 张越看着那箱子黄金,老实说,很动心! 但他还是坚决的摇头道:“吾此来,只为公道,既然公道已得,安敢再要金钱?” 钱他当然喜欢。 但公羊学派的钱不好拿! 拿了要上贼船! 鬼知道在巫蛊之祸里,公羊学派的学者,扮演了一个什么角色? 反正,张越回溯的史料显示,巫蛊之祸,谷梁学派遭受了毁灭性打击,几乎差点咽气。 吕温却以为张越矜持(这个世界没有不要钱的人,当今天子为了钱,甚至连面子都不要了……),于是道:“世兄,此乃吾向世兄表示歉意的一点小意思,还望世兄万勿推辞……” 张越只好再三推辞,对方见张越是真的不要,便拜道:“世兄真乃高人也!” 是啊,不要黄金的人,就问你见过没有? 民间的方士术士,为了黄金,甚至敢冒着杀头的风险,制造伪金。 当年,当今天子发行白鹿皮币,甚至有列侯、诸侯王,冒着被诛杀的风险伪造。 但现在,自己眼前居然出现了一个真的视金钱如粪土的士人。 吕温只能说:佩服! 章节目录 第二十一章 乡中毒妇 夕阳渐渐西垂,晚霞映照着长水河的碧波,宛如一面镜子上抹了几道彩色。 远方的田野之中,农妇牵着孩子,走在道路之中。 邻村的屋舍烟囱炊烟袅袅。 赵柔娘抱膝坐在家门口的门槛上,一双漂亮的大眼睛,盯着远方的驰道。 “小叔叔现在在那里?”她心中不由得的想起了今日早间离家外出的小叔叔。 他吃饭了吗?吃饱了吗? 他还好吗? 他……有没有想自己呢? 想到这里,赵柔娘就感觉自己的小脸,滚烫滚烫的,心如鹿撞。 但是…… 她还是忍不住的思念着…… 她虽然年纪小,不懂情爱,但却知道,小叔叔是自己的亲人,也是自己与阿姊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的亲人了。 所以…… “小叔叔一定不会有事的……”她紧紧的握着小手,对着上苍祷告:“太一在上,八主显圣,民女赵柔娘诚心祈求:保佑叔叔张毅平安归来……” 上次小叔叔卧病在床,药石无灵的时候,她便是这样,向着上苍祷告。 太一果然显圣,让小叔叔康复了。 这一次,太一神和八主也一定能庇佑小叔叔,逢凶化吉,遇难成祥的! 一定! “呦!这不是二郎家的童养媳吗?”就在这时,一个轻佻的女声在赵柔娘耳边响起。 赵柔娘抬起头,看着对方,脸上立刻流露出厌恶的神色。 那是一个大约二十来岁的妇人,穿着一件鹅黄色的素绢襦裙,长长的裙子,拖在地上,由两个下仆托着,脸上溢满着得意之色。 赵柔娘认得她! 她是邻亭的王氏,她的娘家则就在甲亭,是甲亭之中另外一户与张家相当的地主。 张王两家,从上一代开始就有着积怨。 据说当初,小叔叔的父亲在长水校尉大营当差的时候,曾经坏了王家的好事。 加之两家同在一亭,彼此都相互争夺水源、佃户,矛盾日渐积累。 本来,张氏因为对待佃户客气、宽裕,而且又有着长水校尉的庇护,王家也不敢太过过分。 然而,当姐夫病故后,一切都变了。 王家越发咄咄逼人,不仅仅多次恶意抢占本属于张家的田埂、秸秆和干草。 阿姊屡次与之理论,反被王家的人辱骂,说阿姊不详……阿姊常常被他们气哭! 更可恨的是这个女人! 自从她两年前嫁到了邻亭的豪商邓家做了邓家的细君后,仗着夫家的财富,这个女人趾高气昂,多次故意来张家门口炫耀、显摆。 前不久,小叔叔病重后,这个女人恶毒的雇人在门口唱挽歌。 要不是太一保佑,小叔叔逢凶化吉的话…… 总之,赵柔娘对于这个女人,半分好感也没有! 见到这个女人,赵柔娘立刻就跟受惊的小兔子一样,跑进门内,将门关起来。 那女人却根本不肯放过她。 “你叫柔娘是吧……” “长的可真是水灵呢……”她微微笑着,犹如蛇蝎一般:“这张家啊,是要垮了,等这张二郎死了,你们姐妹,恐怕就要无依无靠,甚至被收入官衙,贬为舂奴啦……” 女人是这个世界上最不可捉摸与难以估量的生物。 她们有时候可以为了一些莫名其妙的理由,就可以恨透了别人。 邓王氏现在的心情,无比的愉快。 不仅仅是因为自己娘家的死敌,将要彻底绝后。 更因为,这对自从到了甲亭,就彻底抢走了她风头的姐妹花,将要沦落到一个悲惨至极的命运之中! 尤其是她姐姐,当初嫁到张家,整个甲亭的男人,眼珠子都掉下来了,都说是仙女! 但现在呢? 她丈夫的朋友告诉他,这张家得罪了长安城的一个无比尊贵的大人物的子侄,怕是立刻就要化为齑粉了! 那个朋友,可是以消息灵通著称! 只要一想到这里,邓王氏就笑得花枝乱颤,脸上的胭脂都快要掉下来了,让人看了犹如鬼魅! “你乱说!”赵柔娘躲在门内大声反驳。 “乱说不乱说,可由不得你呦……”邓王氏嘻嘻笑着,她现在无比的畅快,无比的舒服。 这是复仇的快感! 赵柔娘死死的靠着门背,拼命的摇头:“你乱说!” “乱说?”邓王氏呵呵笑着:“等你们姐妹进了少府,或者到了花街柳巷,就知道我是不是乱说了……呵呵呵呵……” 就在她狂笑不已之际,远方的驰道上,一骑南来。 一辆马车紧随其后。 夕阳下,一个英武伟岸的少年郎,身骑一匹棕色的神俊宝马,疾驰而来。 那匹宝马,让邓王氏忍不住的咽了一下口水。 她可不是不识货的! 作为贾人之妻,她曾经随自己的丈夫,前往茂陵去参加茂陵大贾袁广汉的宴会。 在宴会之中,袁广汉曾经向宾客夸耀他新得的一匹宝马。 据说,那匹宝马,乃是天马苑所出,是无价宝马。 然而,与这匹马相比,袁广汉的那匹宝马,就不值一提了。 更要命的是——那个马上的少年郎,她认得! 就是自己娘家的死对头,这甲亭张家的二郎! 他怎么有这样的宝马?他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宝马?他如何配有这样的宝马? 邓王氏感觉自己都要疯了。 ……………………………… 张越自然很远就看到了自己家门的情况。 他的视力,现在好的可怕! 裸眼视力,几乎有5.0以上,不需要什么瞄准镜,他也可以成为神枪手! 这是空间额外附赠的好处。 自从他昨夜回溯了《史记》《汉书》的部分内容后,他就发现,自己的视力变成bug了。 而门口的这个妖艳女子,他在村亭口就已经看到了,他知道,这个毒妇必定又是来自家炫耀、显摆、刺激柔娘与嫂嫂。 “滚开!”张越策马而来,如同闪电一般,奔驰到家门口,翻身下马,他握着剑柄冷冷的注释着那个脸上涂抹着胭脂,嘴上擦着红的都快跟鬼故事里的艳鬼一样的口红的女人:“我叫你滚开!听到没有?” 邓王氏肺都要气炸了! 她指着张越,手指都快颤栗起来。 自从她嫁到了邓家以后,整个长水乡,已经没有人敢与她这么说话了。 因为她的丈夫,乃是邓家的直系。 虽然不是嫡子,但那也是邓家的人! 邓家乃关中豪商,訾产几近千万之巨! 家主甚至可以在长安城的列侯家里位列上宾! 这个张家的小子,怎么敢这样对自己说话? 但下一瞬,邓王氏的所有嚣张与跋扈,如潮水般褪去。 因为,她看到了一辆马车。 一辆悬挂着官府标记的马车。 赶车之人,她也认得。 她虽然只远远的见过对方一面,但她绝对不会认错! 那次,她随自己的丈夫以及邓家的家主去长安城的东市看货,路遇此人。 邓王氏至今记得,那位原本在邓家至高无上,说一不二的家主,立刻带着全家,恭恭敬敬的来到此人面前请安问号,那神色,哪像什么关中豪商,訾产千万的大贾啊! 分明就是一个卑微的奴仆在给他的主人请安。 然而,现在,那个让邓家家主也恭敬不已,小心谨慎的大人物,却如奴仆一般,赶着马车,跟在这张家二郎身后。 更要命的是,这赶车的人,下了马车,连看都没有看自己一眼,反而是小心翼翼的,如同向主子请示一般,对那张家二郎拱手作揖,柔声细语的问道:“张公子,这就是仙宅?” 得到后者肯定后,这人立刻就对着身后的几个青衣小厮吩咐起来:“快将公子的书册搬下来,都小心点,这可都是宝贝……” “诺!” 邓王氏感觉自己不是自己疯掉了,就一定是这个世界坏掉了! 这张家的二郎,到底做了什么? 竟然……变得……如此的……恐怖? 在她眼里,原本简陋的张宅,一下子就变得深不可测了。 更要命的是……她不知道,自己应该如何面对这样的变局! 章节目录 第二十二章 亲人 “呜呜呜……小叔叔……”一个小小的身子,扑进张越怀中:“小叔叔……” “柔娘乖……”张越搂着赵柔娘的身子,安慰着她:“小叔叔回来了,以后没有人可以再欺负柔娘了!” “嗯!”小丫头抽噎着点头。 张越回过头来,望着那个毒妇,却发现对方已经犹如落汤鸡一般,仓皇不堪的狼狈而走,连裙子都拖在了地上,也浑然不觉。 这让张越颇为意外,然后他深深的看了一眼,那个看上去普普通通,满脸微笑的车夫,朝对方微微颔首一笑,很显然,这个人并不只是一个车夫那么简单。 想想也对。 此人是那个太学生吕温亲自吩咐送自己的人。 怎么可能没有些来头? 但,这种事情不必点破。 对方则是报以一个谦卑的微笑,然后微微恭屈身,细声细语的道:“公子,这个妇人可是有罪于您?” 他的声音不大,但却让邓王氏听的清清楚楚,顿时魂飞魄散,逃命般的跑了起来,结果没跑几步,就被自己的裙子绊倒,摔进了路边的菜地里。 但她却连呻吟也不敢,连滚带爬的爬了起来,在几个仆役的搀扶下,匆匆而去。 张越看着对方的丑态,摆摆手,道:“不过是小儿辈胡闹而已,不敢劳烦明公……” 对方听了也不意外,微微笑着,拱手道:“小人不过卑贱之身,不敢当公子尊称!”但实际上,态度隐约也有些自傲。 这时,青衣仆役们已经将一卷卷竹简,从马车上搬下来。 “公子,奉我家少主之命,小人此番,共为公子带来了三十二套各色书简……”车夫恭身汇报着:“其中,《黄帝四经》全套,计二十一卷……” “此外《春秋繁露》三套、《论语》五套、《诗经》三套、《书》六套、《孝经》七套、《春秋》四套……” “总计两百五十七卷……皆太学诸子日常所释读之书……请公子清点……” 此刻,张越眼前,已经出现了一个小山一样的书山。 一卷卷竹简,整整齐齐,密密麻麻的呈现在眼前,充满了视觉冲击力。 左近的邻居,也都被这奇观惊呆了。 人人目瞪口呆,远远的看着,不敢靠近。 但,几乎所有人都被震撼住了。 这个时代,知识是昂贵的! 知识更是稀缺的! 寻常的士人,能够有幸从老师、亲朋的藏书之中,得到抄录一两卷的机会,已经是谢天谢地。 就连高级知识分子,也未必可以拥有很多藏书。 整个南陵县之中,现在都可能没有人能拥有比张越还多的书了! 知识被贵族,被学阀所垄断。 而平民想要得到学习它们的机会?就跟唐僧取经一样,一定要付出些什么! “这张二郎,怕是要一飞冲天了!”有人喃喃自语着。 “谢天谢地,过往我家不曾说过张二郎的坏话……”有人心有余悸的拍着胸膛,庆幸着自己当初没有选择落井下石,不然…… “我就说了,二郎定然是要成才的!”更多的人则是满心欢喜的看着这一切。 张家与邻里一向不错。 尤其是张父和张兄在世之时,对于邻里关系的处置非常恰当,而且从不摆架子。 这使得多数甲亭百姓,都是希望‘张毅’能够富贵的。 因为,在这个时代。 乡党关系,是仅次于师徒、姻亲的铁一般密切牢固的关系。 不说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沾光发财,一般都是很轻松的。 ………………………… 但在张越眼中,这些书籍,却基本都是些‘肥料’。 “这么多书,起码够空间的瑾瑜木吃上好久了……”张越在心里面美滋滋的盘算着:“说不定还可以借此探索和挖掘更多秘密!” 直觉告诉他,空间的秘密,可能还有很多很多。 “公子……可有问题?”车夫欠身问道:“若无问题,小人便让仆役搬进贵宅了……” 张越闻言,拱手道:“有劳明公!” 车夫连忙再次回礼:“小人不敢……” 说着就带着仆役,将这些书简,搬进张家家门。 张越带着他们进门,然后指引着他们将这些书全部搬进自己的房间。 “贵宅甚是简陋啊……”车夫趁着仆役们在搬书的时候,找张越搭话:“小人在这长水乡飞马里有一个庄园,若公子不嫌弃的话……” 张越微微摇头,道:“多谢明公好意,只是无功不受禄,况且,我觉得这里就很好了……” 对方也不强求,只是微微笑着。 仿佛自己方才根本没有提那个事情。 两刻钟后,所有的书,都搬进了张越的卧室。 一下子,张越原本空荡荡的书架和案几上就摆满了书简。 “事既已毕,小人告辞!”车夫笑着对张越拱手做别。 张越还想客气一下,留对方用餐啊什么的。 但对方早知如此,道:“公子不必挽留了,小人等还要立刻赶往南陵县城,以免露宿荒野!” 这年头,荒野可不安全! 关中的游侠盗匪以及军队,最喜欢找那些夜不归宿的人的麻烦! 前者是劫财,后者就是要命了! 当年飞将军李广喝醉了,在野外闲逛,差点被人抓起来砍了脑袋! 张越只得道:“我送明公……” “公子请留步……”对方连忙拜道:“小人等卑贱也,不敢劳公子!” 但张越还是执意送到家门口,目送对方登车,方才关门。 “嫂嫂呢?”张越扫视了一下家里,发现没有见到嫂嫂的踪影,连忙对赵柔娘问道。 “阿姊在祠堂给列祖列宗祈祷……”赵柔娘小声说道:“自小叔叔你离家后,阿姊便去了祠堂……” 张越听了,只觉得心酸无比。 心中更是无比愧疚! 紧紧拉着赵柔娘的手,道:“走!我们去见嫂嫂!叔叔向柔娘保证,往后,都不会再让柔娘与嫂嫂担心受怕了!” “嗯!”赵柔娘用力的点点头,只觉得现在真是太好了! 然而,张越却知道。 自己其实,才刚刚过了第一关。 太学之行,算是用一个胡萝卜堵住了儒家,主要是公羊学派的可能的打击,还结了一个善缘。 但…… 文人的力量,从来都是无足轻重的。 可能,公孙家族会顾忌舆论的力量,而对张越投鼠忌器。 但是,昨日那个江寄,却还是祸患 假如张越心中的猜测是真的的话,他就得小心注意了! 因为江充,除了做过水衡都尉外,人家真正的职衔,其实是直指绣衣使者! 简单的来说,就是锦衣卫的祖宗! 一个特务头子! …………………………………… 张家的祠堂,建在长水河岸边的一处山陵下。 傍山依水,这里葬着自张毅祖父以下的张氏先祖。 一个小小的石屋,建在坟茔之前。 之所以要如此,是因为汉人相信,人死后有灵,所以要侍死如奉生。 建立祠堂,就建在先人坟茔前,如此,后代子孙可以直接在祠堂之中,与祖先的灵魂对话。 石祠不大,有些矮,张越需要弯腰才能进入。 刚走到祠堂门口,张越就听到了里面嫂嫂柔柔细细的祷告声:“张家列祖列宗在上!不孝媳张赵氏诚有罪!愿列祖列宗保佑叔叔张毅一切平安……” 然后就传来了匍匐的磕头声。 张越听到这里,再也忍不住,走进去,拜道:“嫂嫂!毅回来了!” 在祠堂的烛光下,嫂嫂柔弱的身子,缓缓的回头,看到张越,喜不自胜的站起身来:“祖宗保佑!祖宗保佑……” 说着,她的身子忽然一阵摇晃。 再也支撑不下去,瘫软在地。 张越和赵柔娘连忙上前,抱住嫂嫂的身子。 “叔叔回来了就好……妾身总算对得住张氏先祖……”躺在张越怀中,嫂嫂柔声的笑了起来,然后沉沉睡去。 抱着嫂嫂的身子,张越抬头,看到了祠堂之***奉的那一块块神主牌。 自当初原主的曾祖父张胜从代国迁徙至此,张家在这南陵县繁衍生息了四代人。 但不知是何缘故,一直人丁不旺。 几乎是代代单传。 到了张越这一代,好不容易有两兄弟,结果长兄还英年早逝。 望着这些神主牌,张越默默的在心中对这些人发誓:“诸位张氏先祖,我也姓张,说不定我就是你们其中某位在两千年后的后代,既然来此,我向诸位保证:一定光大张氏,善待家人……” 然后他又看向了原主的兄长的神主牌,望着那上面的‘亡夫张公讳安之神位’的文字,在心中暗道:“大兄!我向你发誓!一定会照顾好嫂嫂与柔娘!” “不叫她们为他人所欺!” 最后,张越的眼神瞥到了一块被供奉在所有神主牌之上的木牌。 烛光中他看到了上面的文字:先祖张公讳辟疆之神位。 “这就是张氏的先祖吗?”张越在心里嘀咕着:“只是这个名字很耳熟啊……仿佛在哪里听到过……” 但他也来不及多想,抱起嫂嫂的娇躯,就往外走。 他知道,嫂嫂必定是在祠堂里整日祷告,没有进水米,身子太虚弱了! 章节目录 第二十三章 余波 (1) 夜渐深,但太学的官邸之中,依旧灯火通明。 自元朔六年始建以来,太学已经走过了三十一个春秋。 五经博士们,也换了好几批了。 但太学的严肃、庄严与神圣,始终不曾褪色。 能进入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是千挑万选,经过了县、郡、太常卿的层层筛选。 确保了所有人,都一定是德智体美全面发展的精英。 顶尖的一流学者,未来的学阀头子! 但现在,太学的这个大厅内,原本的庄严、肃穆与神圣气氛荡然无存。 汉《春秋》博士董越,就像一个小孩子般,抚摸着自己面的一枚枚竹简,如同看着心爱之人的情书一样,凝视着每一个文字,眼中绽放着似火的热忱。 夫子说:朝闻道,夕死可矣! 现在,董越终于知道这句话的意思了! 他现在就有这种感觉,能看到这二十八条春秋大义,便是现在死了,此生亦无憾矣! “二十八义,每一条都无可挑剔,无可辩驳,便使子夏先生在世,恐亦不能削其半字……”董越感慨万千,激动的说道。 弟子们肃然而立,持礼而拜,纷纷道:“此天之授我公羊学也,谨为老师贺!为天下贺!” 若在之前,还有人可能会不以为然,会想要在这些文字里挑骨头。 但,当大家看过这二十八条春秋大义及其条例、出处之后。 所有人的内心,都如被洪钟大吕所震动。 甚至有人在看完这二十八条春秋大义后,泪流满面,痛哭流涕,大呼:此夫子假张生之手而教我等矣! 没办法,谁叫这二十八条春秋大义,每一条都是从公羊学派的核心思想与核心理念出发,紧扣春秋之事,借事喻义,条条直指大道,直击本心。 更夸张的是,这二十八条大义还能前后呼应,彼此映照,自成体系。 有人甚至,有感觉,只要自己按照这二十八条大义去实践自身,那么,自己也可以近道了! 董越却是凝视着这些文字,对弟子们道:“诸生,今夜我等星夜整理,将这二十八条春秋大义重新整理、排序,然后献给天子!” 当然得献给天子了! 这是文教盛世! 更是进一步巩固和加强公羊学派在大汉政坛上的话语权和对舆论的控制权的最好办法! 得让天下人,都知道——吾辈公羊之士,可不仅仅只是会谶讳而已。 我们也有自己的经义了! 夫子之微言大义,必将光耀寰宇,教化万民! 而继自己祖父之后,公羊学又将迎来一次盛世,一次大爆发! 想到这里,董越就难免心潮澎湃,难以自已,连握笔的手,都有些颤抖了。 “老师……”一个弟子忽然问道:“要不要将这个张子重的名字也署上?” 董越微微犹豫了一下,随即就斩钉截铁的道:“当然要署名了!” 那个年轻人,无论如何也要挖到太学来! 让他来做公羊学的衣钵传人! 想来,他也应该会非常乐意的! …………………………………………………… 戚里。 长擎连枝灯的烛火,照亮了石德的脸庞。 “听说今日有人在太学门口邀战公羊学派?”石德轻声的说着:“都给吾说说,究竟是什么情况?” “诺……”十余位官吏,尽皆恭身而拜。 “太傅……事情是这样的……”一个文士恭身作揖,汇报道:“臣(汉代除了大臣面对君王要自称臣外,列侯、诸侯的家臣,面对家主也要称臣)今日自覆盎门前往博望苑途中,偶见有一自号‘南陵张子重’之黄老士子,举牌于太学门口,自称其于长杨宫外受辱,是故来太学雪耻……” 其他人听了,都在心中发笑。 一个黄老之士,居然胆敢跑到太学门口挑衅? 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天下谁不知道,太学,那是公羊学派的地盘。 而公羊学派的人,素来以勇悍著称! 尤其是董仲舒的徒子徒孙们,战斗力堪比武人! 现在,居然有黄老学派的士子去挑衅,那不是找死吗? 但知道的实情的人,嘴里都是满满的苦涩之味。 尤其是那个文士,他低声道:“其后,太学生吕温便出来迎战了……” “吕温啊……吕步舒的儿子……”有交游广阔的人低声道:“吕步舒虽然是个笨蛋,但他这个儿子却是英才!” “嗯!”另有人接口道:“吾听说,天子似乎有意,在未来让此子进兰台,跟霍令君学习政务……” “此子出马,那黄老士子必败无疑……”这人低声说着,心里面满腹疑虑。 吕温可是太学中公认的学问、功课最好的学生了。 在他的认知之中,哪怕是自己,也未必能在学术上辩倒对方。 那么,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让太傅如此郑重呢? 这人立刻将注意力,集中到那文士身上。 只听文士苦笑着道:“吕温出马,不过一合,便为那黄老士子所慑服,甘拜下风!” “啊!”许多人诧异万分。 黄老学派,不早就是一只死鸟了吗? 汲黯死后,整个黄老学派,一个能打的也没有。 统统是顽固不化的老头子和一堆整天神神道道的老庄思想深度沉迷病患者。 怎么不声不响的就出了一个可以一合就让吕温这样的公羊学派天才也俯首称臣的大能了? 难道是留候(张良)再世,瓒候(萧何)复生,北平候(张苍)从坟墓爬出来了? “那黄老士子,是以二十八条春秋大义及其条例,令吕温束手的……”文人低头说道:“臣在旁听闻,就已经听到了四条……” “分别是:大复仇、尊王、攘夷、贵死义!” 轰! 就像一个boom,在这客厅炸响。 几乎所有人都只觉得眼前一花,几欲昏厥。 在坐的,几乎都是谷梁学派,或者亲近谷梁学派的士子、官吏。 大家都知道,谷梁学派能够在公羊学派的强力打压和排挤之下,到今天依旧可以活蹦乱跳,可以正常的参与政治。 靠的不是公羊的儒生仁慈。 而是自身的优势! 谷梁学派重经义,这吸引和影响了很多贵族大臣。 特别是当朝太子。 然而,假如公羊学派,也开始玩经义了。 也开始在经义上钻研了。 一旦被他们钻研出什么东西,那就糟糕透顶…… 就连石德闻言,也是握紧了拳头,忍不住有些失态,问道:“那个黄老士子是什么人?” “是一个不足二十的年轻人……”中年文士低头答道:“其自称南陵长水乡甲亭人士……” “不足二十岁?”石德猛的站起来,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一个不足二十岁的年轻人,慑服了太学的天之骄子,还留下了二十八条微言大义?特么这个人还是黄老学派的??? 有没有搞错啊! 难道,国朝又要出一个张汤了? 无论如何,石德知道,自己必须谨慎面对和处理这个问题了。 章节目录 第二十四章 余波(2) 蓝田谷的星空,如往常一般的美丽。 宫阙的帷幕,轻轻摇曳着,在烛光中好似有着人影走动。 身穿着华贵冕服的老人,静静的看着自己眼前空无一人的坐席,笑着举着酒樽,对着没有人影的位置举杯相邀:“神君啊,朕又来看你了……” 没有人能回答他。 只有几副被挂在墙壁上的帛布在静悄悄的诉说着,此间主人过往的显赫与尊贵。 “神君弃朕而去,已经二十载了,自神君后,朕再无一个可以诉说与倾诉的对象……”老人悠然说着,语气之中满是惆怅。 世人皆以为天子尊贵,至高无上。 但谁又知道他的寂寞? 谁又明白和了解他的雄心壮志? 他曾喜爱和欣赏霍去病,但,他的冠军侯却英年早逝。 他曾宠爱李夫人,但李夫人也弃他而去。 他曾经无比信任和相信很多人。 但那些人最终都骗了他。 唯有此间的主人,从来没有骗过他。 也只有他能够理解自己的雄心壮志。 然而,就连他,也已经弃自己而去,登仙飞升了。 只余衣冠在人间。 这让老人很忧伤,为什么,就没有人能理解他呢? 他求仙问道数十年,为什么就不能感动上苍? “陛下……长安奏报……”这时帷幕外,传来声音。 “拿进来吧……”老人叹了口气,对着那空无一物的坐席道:“神君啊,你看,凡俗的俗世又来打扰朕了……” 一个侍者,战战兢兢的捧着一份奏疏,匍匐到老人面前,巍颤颤的道:“此驸马都尉奏报……” 没办法,作为天子近侍,人人皆知,当这位天子在这鼎湖寿宫与神君对话的时候,性格与脾气都会变得难以捉摸。 有时候,他会非常开心,不管是谁,都可以捞到赏赐和好处。 但有时候,他的脾气会像暴风雨一样猛烈。 遇到那种情况,除了驸马都尉、奉车都尉以及尚书令等少数天子亲信可以幸免于难,其他人都得死! 好在,现在老人的心情还很好。 他接过奏报,打开来看了一眼,起先他不以为意的笑了笑,道:“朕知道了,就这么办吧……” 但他忽然想起了什么,将那奏疏拿在手里仔细看了一会,然后自顾自的一拍大腿,道:“神君啊神君,朕知道你的意思了……” “你特地让此子出现在朕来见你的路上,是想告诉朕一些事情的……” “朕懂了……” 那侍者却是吓得魂飞魄散,连身子都在颤抖了。 这位天子,正常的时候是雄主,是令六合俯首的天子。 但…… 精神错乱起来的话…… 谁都不知道,他会做什么! “朕曾经培养了冠军侯……”老人得意的抚手,这是他此生最大的杰作,与最得意的作品。 他亲手将霍去病养大,教他骑马,教他作战。 还亲自将他送上战场! 那个年轻人,没有辜负他的期望。 第一次出征,就给了他一个天大的惊喜——他帅八百轻骑,深入匈奴腹地数百里,直趋匈奴核心。 斩首两千两百余,斩杀了匈奴的大当户、大将数人。 连单于的叔祖父籍若候产也被他斩下首级,挂在马前,匈奴单于的叔父罗姑比被他生擒! 而那一年,他才十七岁! 两年后,霍去病挂骠骑将军,率军单独出击。 这一次,他开始了自己的传奇之旅。 一战而没匈奴河西主力,摧毁了匈奴人在整个河西方向的力量。 更夸张的是,他单人匹马,就降服了整个浑邪部落。 数万浑邪骑兵,在他的面前,俯首称臣,请降汉室! 至今,老人想起此事,都依然心潮澎湃,难以自抑。 可惜…… 那个记忆里英气逼人,战略无双,堪称战神一样的年轻人,不过二十四岁便病逝于草原大漠。 老人时常想,若他能活到现在,恐怕,匈奴人早已经灭亡了。 若得他在,匈奴岂能嚣张? 霍去病死后,他尝试过,培养下一个霍去病。 可惜…… 他曾倾注所有希望于霍去病的遗腹子身上,那个聪明伶俐,从小就表现出奇异才能的少年,也曾经让他以为可以成功。 然而,元封元年,才八岁的小冠军侯在泰山得了重病,暴卒而亡。 他伤心欲绝,甚至连封禅泰山都没有了兴趣,匆匆返程。 他也曾经将希望倾注于李陵身上,那个年轻人,确实很有才华! 但李陵却辜负和背弃了他的信任! 居然叛国投敌! 现在,他发现,自己似乎又找到了目标了。 “留候啊留候……”老人轻声念着:“运筹帷幄之间,决胜于千里之外……” 这正是高帝对他的头号军师与智囊的评价。 回忆着那个年轻人在自己面前的表现与话语,老人的笑容更加浓郁了起来。 “此子可为也!”他轻声站起来,对着对面空无一人的坐席拱手道:“朕多谢神君,为朕送来这么一位英才!” 在他的理解里,若非这寿宫神君在天之灵在引导,他如何会遇上那个少年? 而既然是神君指引,那就一定没错了! 稍微想了想,他就吩咐道:“拿笔墨来……” “诺!”侍者如蒙大赦,连忙恭身趋步退下。 走出门口,他感觉自己的背脊都已经湿透了。 没办法,伴君如伴虎,当今这位更加如此! 但在同时,这个侍者心里面也暗暗的将今夜的事情牢牢的记在心中。 这可是了不得的讯号! 取来布帛与笔墨,侍者重新回到这帷幕重重的殿堂上,将之呈递上去。 老人接过笔墨,在帛布上挥毫,不多时就写下了一封命令,将之交给侍者,嘱托道:“去,送到博望苑,给皇长孙……记住,只能让皇长孙一人看,明白没有?” “诺!”侍者恭身说着。 但在内心之中,侍者却是震惊不已。 皇长孙刘进,生于元鼎五年,今年恰好十八岁,刚刚及冠。 这天子的意思难道是……? 这个信息量很大啊,大到让侍者的心脏都扑通扑通的跳了起来。 但他知道,自己最好将这个秘密埋在心里,带到坟墓之中去。 不然,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章节目录 第二十五章 再入空间 第二天,天还没有亮,张越就已经像发条一样从床榻上弹了起来。 穿上衣服,拿起火折子,将油灯点亮。 满室的书简,让他心里畅快无比。 “现在,我得试试,这些儒生的书简,是否也能让瑾瑜木结果了……”张越心里想着,便走到书架前,随手拿起手边的两卷竹简,打开来看了看。 却是《春秋繁露》。 《春秋繁露》是公羊学派的奠基人,董仲舒的大作。 说是儒家经典,其实却糅杂了阴阳家、黄老学派以及方仙道的很多东西。 讲的便是大一统、天人感应。 主要是天人感应! 与其说,它是一本学术著作,不如说是一部神学和哲学典籍。 在公羊学派之中,这是仅次于《春秋》的核心经书。 西汉公羊学派,就是被这本书带偏了。 但按照张越回溯的记忆里,那个老教授所言,这却也是董仲舒和西汉公羊学派不得已而为之的办法。 因为…… 皇权太恐怖了! 不想办法给皇权套个枷锁,怎么行? 只是…… 公羊学派想把皇帝关进笼子里,结果最终,在笼子里待着的是他们自己。 但无所谓。 张越想要的,只是这书上存留的它的主人投注其上的一些东西。 肥料嘛,你还管它是国产的还是进口的? 拿着这两卷竹简看了看,张越就闭上眼睛,在心里找到那块石头,进入空间。 空间的景色依旧如故。 脚底下,那两颗大小不一的玉果,静静的躺在褐色的土壤上。 张越弯腰捡起它们,走到那几十株茁壮成长的粟苗面前,想了想,他就蹲下身子,小心翼翼的用随身携带的一把小刀,轻轻的挖出十五株粟苗,将它们转移到大约十步远的地方,重新栽培下去。 这样做,是为了做对照。 他已经决定,这十五株将不再使用玉果来催生。 以此来看看,用过玉果的粟苗与没用玉果的粟苗,最终会发生什么样的情况。 这也是比较科学的做法。 将这个事情做完,他就将手里的那两个玉果中,最小的那个埋进原来的粟苗地中。 奇迹再次发生,玉果刚刚埋进地里,粟苗们就快速的变化起来。 叶片渐渐粗大,茎干以可见的速度长出一点点细毛。 可能是因为玉果太小,整个过程,不过两秒钟就结束了。 粟苗们现在大约有差不多三寸高了,叶子也有了七八片,茎干粗大,比张越在外界看到的粟田里的粟苗都要大了。 张越蹲着身子,仔细观察了这些粟苗一阵,然后挠挠头,道:“看来,有时间我得去找找农家的书来看看,学习如何管理和照料庄稼了……” 他发现,自己似乎好像一点也不懂农业。 没办法,后世的他,连地都没有下过。 除了水稻,连麦子估计也不认识。 如何懂种田? 好在有空间在,照料的事情,基本不需要他操心。 但管理和控制,还是很有必要的。 捏着手里剩下的那枚感冒药胶囊大小的玉果,张越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选择将之埋下去。 这枚玉果刚埋到土壤里不过一秒钟,剧变立刻开始。 粟苗们立刻疯长,茎叶持续壮大,很快就长出了粗节,茎秆在眨眼的功夫就猛然窜到了一尺高。叶片变成了条状,呈披针形,主干上生长出一朵朵圆锥形的小花蕾。 这已经是六月到七月的粟苗才有的形态了! 张越深深的出了一口气,欣喜的道:“这样的话,再来一粒玉果,岂不是今天就能有粟米收获了?” 换句话说,只要有足够多的玉果,他就可以一天繁育好几批次的粟米。 哪怕空间没有改进和改良的效果,仅此一项优势,他就可以靠筛选就选出最优良的粟米种。 只是…… “种植面积扩大后,玉果的需求量肯定也会增加!”他叹了口气。 一粒感冒药大小的玉果,可以让这二三十株粟苗在瞬息之间走完两三个月的生长历程。 但摊到一千株、一万株粟苗身上呢? 能有多少效果? 张越不得而知。 况且,他也不可能有那么大精力伺候这么多粟苗。 所以,空间的培育主要还是小而精。 先集中精力,选育出一种高产的粟米种子,再将之移栽到外界,看看它的下一代的产量。 这样想着,张越就站起身来。 然后走向那座小山丘。 一刻钟后,他就来到了瑾瑜木们的面前。 一共七株瑾瑜木,有两株已经进入了‘冷却期’,它们回到了幼苗状态。 哪怕已经过了好几天,但那第一株瑾瑜木却依旧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 “怎么让它们可以快速成长呢?”张越在心里想着:“玉果能不能也对它们起作用?” 可惜没有人能回应他,暂时也没有试验的条件。 将这个疑问先压下去,张越拿着手里的两卷《春秋繁露》走到一株耷拉着叶子,似乎无精打采的瑾瑜木身前。 “这次,我应该回溯什么?”张越在心里寻思了一会,便做出了决定。 如今,他已经初步解决了麻烦。 哪怕是公孙氏,估计一时半会,也不可能找他的麻烦了。 唯一的担心,就是姓江的那个纨绔子。 而若要摒除这个麻烦。 最好的办法,就是抓到对方的小辫子和痛脚。 只是,张越隐约记得,史书上,有关江充的资料少之又少。 这个赵国来的酷吏的信息几乎寥寥无几。 所以,只能退而求其次。 找到一个可以让他投鼠忌器,不敢对自己下手的东西。 什么东西,是现在最好的依凭? 看着手上拿着的竹简,张越笑了起来:“当然是纸咯!” 纸,是革命性的造物,它是可以改变世界的利器。 穿越至此,若有可能,谁都会将之带到世界。 只是,一般的人,大约都只是记得需要将丝麻等物搅拌,才能制造出纸张。 但具体怎么做,恐怕很少有人知道了。 哪怕很多人都曾经看过,或者听人说过如何造纸。 但,有了回溯记忆这个大杀器,张越却是可以轻松从自己过去阅读的资料与信息之中,将造纸术整出来。 这样想着,张越便将手里的两卷竹简,放到了瑾瑜木身下,然后盘膝坐下来,静待其变。 章节目录 第二十六章 变异玉果 将竹简放到瑾瑜木身下,张越就盯着瑾瑜木,提心吊胆的看着,生怕这货挑食。 好在,瑾瑜木似乎并不挑食——至少它不介意吃儒家的东西。 它的花朵在竹简放下的瞬间就对准了过去。 刺啦一声! 茎干的青色纹路亮起来。 然后,张越就隐约看到了条条亮金色的丝线,被瑾瑜木从竹简之中虹吸出来,吸进花蕾之中。 叶片也仿佛被染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色。 花朵绽放开来,奇香入鼻。 张越顾不得去想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变化,连忙聚精会神,将注意力集中到‘造纸术’及其相关的信息上。 一条条信息不断闪过。 无数网页在眼前掠过,这些都是他曾经有意或者无意浏览的与造纸行业相关的网页。 这里面百分之八十都与造纸技术及其工序无关。 有的可能只是新闻报道的某造纸厂的消息。 也有的可能只是里面带了造纸技术的词汇。 有过一次经验的张越不慌不忙,在心里暗念:“检索造纸技术相关工序及度娘、歌娘百科……” 于是,无数的网页与画面消散。 只有七八条的网页与少数几个画面依然存留。 张越逐一回溯。 数秒之后,奇香消散,张越也睁开了眼睛。 “这次香气至少持续了七秒钟!”张越感慨道:“果然不愧是顶尖精英的书简啊!” 此次回溯,香气虽然看似只持续七八秒,但留给张越的回溯时间却是上次《道原》时的三倍! 让他可以从容选择和筛选。 毕竟,他曾浏览和阅读过的网页、书籍,甚至看过的纪录片、电影、电视、小说太多了! 多到根本无法计量! 这就意味着冗余信息很多。 更意味着,若不小心,就很可能错过一些好东西。 就像此番,若不是香气弥漫如此之久,他就不可能发现一个好东西了…… 在一篇介绍古代造纸工艺的网页文章之中,他竟然发现了一篇相关文章,回溯当时,他找到了那篇文章。 一篇介绍如何制造土法水泥的科普文章。 可能是某个无聊人士,在某个贴吧所留。 站起身来,张越在地上搜寻了一下,发现了那颗已经掉落在地上的玉果。 “咦?”张越捡起来,惊讶出声。 这颗玉果,大的超出他的想象,几乎有拇指大小。 更重要的是——它的颜色与之前所见的玉果截然不同。 之前三颗玉果,都是亮白色,通体晶莹剔透,摸在手中触之有温良之感。 但这颗玉果却是青白相间,通体流光,摸在手上,一半炽热,一半温良。 这是什么缘故呢? 张越凝神沉思,最后猜想着:“是因为书简的主人的思想、意志和理念不同吗?” 在他目前所掌握的信息和资料之中。 黄老学派的政治立场与理念,大抵接近后世的自由主义派。 主张的是小政府大社会。 重视法律秩序,认为法律一旦确立,在没有废除前,就是神圣不可侵犯的。 原主的思想中,最为执念的一个理念便是:缘法而治! 当初,汉太宗孝文皇帝时的名臣张释之,就曾经非常清楚的阐述过黄老学派的司法思想:法如是足也! 意思就是,法律既然已经如此规定了,那么,哪怕是天子也要遵守! 您想破坏?绕过?麻烦先把这个法律废除! 不然,就从我的尸体上跨过去! 但儒家却非如此。 儒家主张的是以礼法治国。 什么叫礼法? 尊尊亲亲君君臣臣父父子子。 这就是礼法! 但具体到公羊学派,又有不同。 至少,张越回溯的记忆里的那位老教授,就曾说过:公羊学派的主张与其他儒家派系,有鲜明的不同! 作为子夏先生传下来的道统。 公羊学派在两千年的发展过程中,与法家、黄老思想、阴阳家以及五行家相互糅杂。 公羊学的学者的个性,性烈如火,凶猛而炽热。 特别不怕死,特别能战斗! 典型的代表人物,就是近代的公羊学大师们。 魏源、梁启超、龚自珍、谭嗣同。 他们都是那种,会战斗到生命最后一刻的人。 捏着手里的那枚玉果,张越猜想:“是因为此书的主人性格导致的这玉果变成如此?还是因为其的思想理念导致的呢?” 他现在还不知道。 但没有关系,接触一下验证一下就可以了。 他捡起那两卷竹简,打开来,看了看署在竹简第一排的名讳:琅琊贡禹。 “大牛啊!”张越眼皮跳了一下。 因为,此人在后世留下了一个著名的典故:王阳在位,贡禹弹冠! 能留下成语传于后世,不是英雄,就一定是枭雄! 但,不管是英雄也好,枭雄也罢。 现在应该不过是一个毛头小子而已。 甚至可能不过是太学之中的一个普通学生。 想要接触他,应该不算太难…… 倒是手里的这枚玉果,应该试试看,它与之前的玉果,究竟除了颜色以外还有什么区别? 捏着它在手心想了片刻,踌躇一会,张越就做出了决定,现在就实验! 反正,他现在有的是书! 那二十八套书籍,至少可以供他这样挥霍几十次! 挥霍完了,可以继续去卖嘛…… 买家总归是很容易找到的。 于是,他踏步向前,走到了当初在骊山脚下‘买来’的那十余株麦苗面前。 此时的关中,对于麦子,没有太大好感。 基本上,种植的麦子,都是拿来当做饥荒时期的口粮,以备荒的心态种植的。 主食还是以粟米为主。 麦饭什么的,那是佃农和贫民才会吃的。 一般的自耕农家庭与地主家庭,是不吃的。 主要是麦饭口感差,太粗糙。 这与社会的发展有关。 所以,在关中东部和南部,基本上很少有人会种麦子,哪怕种了,也是种在下田和山地里的。 好田,特别是水浇地,一般都是种粟米和高粱的。 但张越知道,小麦才是未来! 因为粟米的产量,无论如何也赶不上小麦! 技术的发展,特别是磨坊技术的进步,也会使小麦变得让人更接受。 捏着手里的玉果,张越蹲下身子,将它埋进麦苗的身下,然后静待变化。 章节目录 第二十七章 新发现 蹲下身子,犹豫片刻,张越最终还是将手里的那枚玉果,埋在麦苗身下的土壤里。 反正,他现在很富裕。 太学给的那些书简,足可让他像这样挥霍很久了。 玉果刚刚埋进土壤之中,与前三次一般,麦苗立刻就开始高速生长。 瞬息之间,就拔高了数寸。 但张越的神色却比第一次见到玉果与庄稼之间反应产生的奇迹还要夸张,因为,他的眼前,出现了一副让他难以相信的画面。 就像科幻电影的场景一样,三幅三维麦禾的图像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三株麦子,形态都差不多,只是在细节上略有不同。 一株麦穗要多两个,达到了五穗。 众所周知,麦子是分蘖的。 哪怕是在这个西元前的世界,若分蘖期的麦苗管理得当,水分、温度与肥料恰当。 那么,等到抽穗之时,一株麦子可能生出三个,甚至五个以上的穗。 而在后世,由于科学种植技术的发展以及麦种培育继续的进步。 某些高产麦种甚至可以结出八穗。 然而,这些都只是特例。 事实上,哪怕是后世,麦子分蘖过多,也是可能造成其发育不良,或者发生倒伏。 至于如今,没有化肥,更没有什么先进的小麦种植管理技术。 所以麦子分蘖太多,不是好事,而是灾难! 另一株则只有正常的两穗,但明显可以发现它的根系要比五穗的发达得多,不仅根须更长,根部也明显更粗。 这说明,它的抗旱和抗涝乃至于营养吸收能力要更强。 而最后一株麦子的茎秆明显比其他两株要粗一圈,麦叶也更厚。 这意味着,它的抗倒伏能力和水分储存能力更强! 简单的来说就是,张越眼前出现了三个选择。 一条通向高产,但有着极大风险的道路。 一条指向生存能力更强,抗杂草能力更强的道路。 最后一条则是……吃货的道路。 麦叶更大更厚,光合作用能力更强,麦粒的营养成分也可能更多,麦粒本身也会更饱满。 但,麦子个体的变大,一定会导致其单位面积的密度减少。 所以,产量可能会相对下降。 三条道路,三种抉择。 张越想了想,最终选择了第二条。 根系越发达,生存能力越强,肥料的吸收能力也更强。 在这个西元前的农业社会,这样的作物才有前途! 毕竟,这个时代,没有化肥工业,更没有先进的机械深耕土地。 农业还停留在粗耕的时代,农民普遍都是靠天吃饭。 选择第一条道路,无疑是死路一条! 你连一般的麦子都未必能种好,还想种五穗的? 没睡醒吧? 至于第三条道路…… 好吃,能比吃饱肚子更好吗? 这又不是后世! 做完这个抉择,张越眼前的麦苗立刻发生了剧烈的变化。 溪流之中,连续飘来三次溪水。 麦子的叶片和茎秆都开始抖动起来。 数秒之后,似乎是玉果的能量耗尽,麦苗的剧变也结束了。 最终出现在张越眼前的是十余株大约六十厘米高结着金黄色麦穗,已然成熟的麦子。 他伸手摘下其中一株的麦穗,拿在手里掂量了一下,大约有个七八克的样子。 如今,汉室的田亩制度是行大亩。 既一亩地宽一步,长二百四十步,而汉室规定,一步六尺,一尺合后世23厘米左右。 是以汉室一亩地大约合后世330平方米,基本上是后世半亩多。 这样的话,亩产很可能达到惊人的八石,大约两百五十公斤! 这无疑是恐怖的数据! 当然了,这是空间的产量。 若移栽到外界的话,起码打个对折。 毕竟,这个时代没有什么化肥,耕作技术甚至还停留在粗耕时代,农民纯粹都是靠天吃饭。 就连牛耕也未普及,历史课本上的二牛抬杠技术,起码还要六年才会开始推广。 深耕细作什么的,完全停留在想象中。 即使如此,这样的产量,也足够夸张。 但张越却意识到了另外一个问题。 “或许,空间用来培育庄稼作物,只是它最基本,最不起眼,甚至最低效的功能……”张越摸着手里的麦穗在心里想着。 这个时代,没有工业化肥,更加没有机械化的生产。 甚至连曲辕犁都没有。 很多偏远地区,甚至还停留在数百年前的原始时代。 百姓刀耕火耨,连农具都有很多是石器、木器。 生产力极端低下。 哪怕他靠着空间,培育出后世的那些高产粮种。 谁又能种的了呢? 恐怕便是杂交水稻,到了这个时代的农民手里,很可能产量也仅有三五百斤。 想要像后世那样,动辄亩产一吨。 那需要一个完整的化肥工业系统。 需要氨肥、氮肥、尿素。 还需要一个完整的化学药剂工业体系,需要大量的杀虫剂和除草剂。 但这些东西,明显不可能出现在这个时代。 张越也不可能凭空把它们变出来。 所以,便是空间培育出了高产种子。 这个时代的低效生产技术,也无法将之变现。 但,方才出现的空间新功能,却给张越打开了一扇新的窗户。 既然,方才已经出现了可以选择作物发展或者说强化方向的功能。 那么是不是可以,在空间中定点强化某些植物的某些特性。 譬如说,中国没有橡胶树。 现在的航海技术,也不可能跨越大洋,让现在的中国得到橡胶种子。 但,中国有杜仲。 张越记得,仿佛后世,有用杜仲胶替代橡胶的技术。 只是,杜仲胶的产量与质量,明显低于橡胶,所以,性价比很低。 但,现在有空间在手,可以选择性的强化植物的某些功能。 那是不是就可以在这空间中培育出一种与橡胶树比肩的杜仲? 这样一想,张越就觉得很可行! 最起码,应该尝试! 哪怕失败了,也不要紧,可以为未来的其他植物的强化、培育提供宝贵的经验与技术,更可以让自己对空间进一步的了解和摸底。 只是,现在明显不能再尝试了。 因为,自己在这个空间已经待的太久了。 万一,柔娘或者嫂嫂来找自己了,却发现自己不在房中,那多尴尬? 张越只好暂时搁下心里的想法,闭上眼睛,离开空间。 章节目录 第二十八章 睚眦必报张子重 睁开眼睛,外面的世界已是红日初升之时。 将手里拿着的两卷竹简放回书架上,吹熄了油灯,张越整理了一下衣冠,推开房门,走到院子中。 晨间的露水,打湿了他脚上的布鞋。 拴在院子里的那匹棕马,见到张越,立刻亲热的扑哧一声,围着马厩乱转。 张越知道,这货是想喝空间水了。 但他早有准备,将一壶方才在空间里带出来的溪水,倒入它的食槽里,这货立刻欢叫一声,快活的喝起了空间水。 仿佛那水中有魔力一般。 张越却是懒得管它,自顾自的在院子里转悠起来。 在家里转悠了一圈,张越发现,嫂嫂与柔娘都还在酣睡,便没有去打扰她们。 想着自己昏迷的那些日子,嫂嫂与柔娘的精心照料和醒来后无微不至的关心以及哪怕大难临头,也愿生死相随的恩义。 张越就感动不已。 是啊,这个世界,夫妻尚且会大难临头各自飞。 哪怕是骨肉血亲,也未必真的会与你一条心。 在后世之时,张越就见过太多太多的例子了。 有父母一旦老迈,就不管不顾,踢皮球的子女。 有兄弟一旦穷了点,或者事业不顺,就各种冷嘲热讽,甚至公开诘难和侮辱的。 至于姑嫂之间,稍微闹点矛盾,就要扭打撕咬,乃至于将整个家庭都闹得鸡飞狗跳的。 能遇到这样的嫂嫂与柔娘,张越知道,自己恐怕是幸运至极的。 “从今日开始,我定让嫂嫂与柔娘,生活在蜜罐与天堂之中……”张越在心里发誓。 而幸福,应当从一顿早餐开始。 这个时代的饮食,是很粗糙的。 至少,普通人家是根本吃不到什么精细的点心的。 但作为穿越者,张越本身就是一个吃货。 不仅仅会吃,而且会做。 在厨房之中巡视了片刻,翻找了一下。 张越就找到了几个鸡蛋和盐醋以及酱料。 虽然材料简单了些,但没有关系。 真正的吃货,善于利用一切食材,制作美味。 先找了些柴火,将炉灶生火。 然后将用来蒸煮饭食的釜洗干净。 釜是战国至两汉的常用器皿,其形状类似后世的行军锅,圆底无足。 贵族官员,用的是青铜釜,而平民百姓,一般是以陶制釜。 张越家的这个釜,自然是陶制,有些易碎,必须轻拿轻放。 将釜放到灶上,张越就从水缸里舀来清水,倒入釜中,然后取来一个搪瓷碗,将鸡蛋打进碗里,放一点点盐,用筷子使劲搅拌。 等锅中的水稍微烧开,便倒入一部分到碗里。 继续用筷子搅拌,感觉搅拌的差不多了,便将碗放入釜里,取来另外一个稍微大点的碗盖上。 只须稍等片刻,一大碗好吃的鸡蛋羹便可新鲜出炉。 可惜没有芝麻油,不然肯定更香! 不过,也没关系了。 嫂嫂与柔娘醒来,一定会非常惊喜! 这个时代,能做出如此美味的早点的,张越觉得除自己之外,恐怕再无他人。 这时,忽然门外传来一阵敲门声。 “这么早,谁会上门?”张越心里疑惑着,便走出厨房,问道:“来者何人,有何事?” “二郎,是俺……”一个略微带着些谦卑的男声说道:“你王家叔父……” “王家叔父?”张越想了想,原主似乎并没有一个姓的亲戚。 但……为了以防万一,张越还是洗了洗手,道:“叔父请稍候片刻……” 打开门,一个粗矮的男子就出现在张越眼前。 只是一看,张越就皱起了眉头! 什么王家叔父? 王家仇寇吧! 正是昨天那个邓王氏的老爹,这甲亭里出了名的笑面虎王大。 只是看到这人,张越就下意识的将门关了起来。 这种人,他不想理会! “二郎……二郎……”对方却是急了起来:“你听俺说……昨儿个是俺家囡囡的不是,俺在这里替她给二郎赔礼道歉……” 怎么能不急呢? 昨天傍晚的事情,亭中很多人都看到了! 一个长安的大人物,亲自将这张家二郎送回家。 还送了很多很多的书简! 堆的跟小山似的! 那可是书啊! 千金难易的书! 他曾经去过乡中的一个致仕大夫家里做客,曾听对方炫耀,自己家里有藏书五十卷,甚为骄傲! 那语气,鼻子都快朝天了! 但现在,这张家二郎,却可能有上百卷藏书! 这太恐怖了! 更重要的是,女人回家就吓的魂不守舍,急的团团转,自己追问才得知,她又来张家犯贱了。 犯贱不要紧,紧要的是——被那个送这二郎回来的大人物瞧见了。 而那个大人物,有着决定女儿生死荣辱的能力。 王大知道,自己的女儿能嫁到邓家,是何等的不易。 若因此事之故,而被邓氏合离那就完了! 不仅仅自己家将失去一个可靠的姻亲,家里两个儿子好不容易谋到的差事也可能丢掉! 没办法,哪怕再不情愿,他也只能上门来,向张家低头,希望对方高抬贵手,放自己家一马。 “王家叔父,您回去吧……”张越对着门外说道:“我现在不想说这些事情……” 现在的汉室社会,可从来都不提倡什么以德报怨! 大汉帝国的朝堂上,一堆大喊着:襄公复九世之仇,春秋大之!匈奴不灭,绝不收兵的将军列侯们。 就连民间,也有无数主张你打我一拳,我一定要还你两拳的人。 仁义?宽恕? 对不起,至少在现在的汉室并不流行。 哪怕是那些宅在家里面,成天琢磨着庄周化蝶或者沉迷于修仙炼丹的宅男们。 谁要敢欺负到他们头上,他们也绝对不介意拔剑而起。 在这样的一个社会。 忍让与退让或者说宽宏大量,只会被人认为软弱可欺。 而作为穿越者,尤其是一个曾经做过公务员的穿越者。 张越非常清楚一个事实——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 要想立得住,就要呲牙,就得让人知道——哥不好惹,哥脾气很暴躁。 别惹哥,哥不是你能得罪得起的人! 所以,张越根本就不打算,也从来没有打算放过王家。 特别是那个泼妇! 得罪了他,不是罪,但惊扰嫂嫂,让柔娘伤心,却是不可饶恕! 章节目录 第二十九章 乡党 “二郎……” “二郎……” “开开门,让叔父跟你好好说说……” 门外,王大的声音绝望而让人充满怜悯。 但张越却已是铁石心肠,连理会都再懒得理会。 种瓜得瓜种豆得豆,这是他和他的家人,应得的。 张越可不想学韩信。 对方在门口徘徊再三,最后失望离去。 可能在心里面在打其他什么主意。 但是没有关系,他和他的家人,必定会品尝一下,名为恶果的滋味。 张越现在没空理会他们。 他回到厨房,将釜盖打开,看了一下,知道鸡蛋羹差不多熟了。 于是,将釜从火上拿来,将鸡蛋羹端出来。 正准备去叫嫂嫂与柔娘起来吃。 却听到门外有人叫自己:“二郎,二郎,可起来了?” 张越闻声,连忙去开门。 刚刚开门,便见到一高一矮两个老者带着七八个年轻人,拎着一堆东西,站在自家门口。 这些人一见到张越,便立刻笑了起来。 “是田叔和李伯啊……”张越一见那两个老者,立刻就笑起来:“快快请进!” 这两个老者,正是张家的两户佃户的家长。 矮一点的叫田常,高一些的叫李三。 是张家数代以来的佃户。 几十年来,这两家一直租种张家的几顷地,辛苦劳作,任劳任怨。 这个时代,地主和佃户之间的关系微妙而有趣。 特别是关中地区的地主与佃户。 与其说是剥削者和被剥削者的关系。 倒不如说是签了血契的联盟! 地主和佃户,相互依存,彼此紧密联系。 通常来说,佃户除了向地主缴纳佃租外,还承担了对地主效忠和服从的义务。 相对的,地主负有保护佃户的职责。 遇到天灾或者年景不好时,地主需要借贷粮食给佃户。 倘若官府盘剥过甚,地主还得出面帮助自己的佃户,去与官府谈判。 关中的很多豪强,都会从自己的佃户子弟之中,挑选一些机灵能干懂事的年轻人,担任自己的子侄的扈从。 与之从小就生活在一起,同吃同住。 长大了以后,彼此关系甚至亲如兄弟。 等到子侄成年以后,无论是入伍为将,还是出仕为官。 这些亲信,都是这个子侄最可靠最值得信赖和依托的心腹。 大部分的将门世家与官宦之家,都是如此建立起来的。 而这田常与李三,他们租佃张家的土地,已经至少有五十年了。 在田常和李三父辈的时候,他们就是张家的佃户。 关系可靠的如同亲人。 哪怕是原主的长兄去世后,这两户人家也一直不离不弃,不仅仅给张家努力耕作。 还战斗和冲锋在抢夺水源、维护田界等第一线。 两个老者,带着年轻人,走进张越家门。 然后,他们就将手里提着的东西,放到院子里,笑着道:“二郎,这些都是俺们家里养的一些鸡鸭,还有山野里的野物,听说二郎将要显贵,俺们特地拿这些物事来,给二郎招待尊客之用……” “田叔、李伯,太破费了……”张越连忙作揖道,但没有拒绝他们的礼物。 外人送东西,才需要推辞,但家人之间,不需如此。 更何况,张越知道,他们现在送礼,其实是想进一步巩固和确立他们家与张家之间的血契。 张越收下礼物,就表示自己认同并且同意,双方之间的血契继续有效。 这很重要! 见到张越没有拒绝这些礼物,两个老人都笑的合不拢嘴。 立刻就对身后的那几个年轻人训道:“快快给东家行礼!” “诺!”七八个年轻人立刻上前,拜道:“我等见过东家,愿为东家效死!” 然后,他们便各自自我介绍起来。 “俺是田家的大郎,贱名还做田禾!”一个结实的年轻庄稼汉拜道:“东家往后叫俺做事不必客气!” “俺是田家的二郎,叫田水……”一个稍显稚嫩的年轻人拜道:“东家往后有事,大可吩咐……” “俺是三郎……”一个大约不过十五六岁的少年也拜道:“俺虽然年少,但也能干活了……” 待这三人介绍完毕,田常就呵呵笑着:“俺这三个儿子,往后就跟随东家做事,东家叫他们往西,必定不敢往东!” 李家的几个儿子,也都上前,对张越拜道:“俺们也愿誓死追随东家!” 然后也都各自自我介绍了一番。 李三有四子。 长子李苗,次子李木,三子李池,幼子李河,都是年轻孔武有力的好汉子。 尤其是其长子李苗,身高几乎有将近七尺五寸,魁梧结实,哪怕是放在关中,也是一条好汉子! 张越看着自己眼前的这几个年轻人,满意的点点头,道:“尔等以后便跟随我吧,有我张二郎一口吃的,绝亏待不了你们!” 这些都是免费的劳动力。 更是可靠忠诚的子弟兵! 想当年,高帝能得天下,全靠丰沛子弟兵。 一百三十四功臣,大半都是丰沛子弟! 从这你就能知道,这个时代的乡党与主仆关系,有多么重要与可靠! 这些年轻人闻言,高兴不已,立刻拜道:“我等拜见主人,愿为牛马走!” 田常与李三更是笑得合不拢嘴。 他们两个原本还一直担心着,自家的儿子们的将来。 特别是几个次子的生计与婚姻大事。 没办法,最近几年年景不好。 每岁辛苦劳作,却总攒不下积蓄。 甚至年年都要借贷。 而关中嫁娶,哪怕是底层,也是要好大一笔聘礼的。 如今好了,自己家族世代追随的东家主人将要显贵,儿子们跟了一个这样有前途的主家,还担心什么? 等着家族起飞就好了! 说不定,将来,自家的子孙们,将过上远远好于自己的生活。 甚至可以锦衣玉食,号令一方呢! 张越更高兴,有了这几个孔武有力,绝对服从和听话的下人。 接下来,很多事情,都好做了。 当然,张越知道,这只是一个开始。 一旦自己崛起,甲亭之中,会有无数年轻人来投奔。 甚至整个长水乡,都会有豪杰来投。 这个时代的特征就是如此。 一人显贵,乡党依附。 乡党们需要显贵者庇护,显贵者也需要乡党的帮助与衬托。 彼此,互相需求,互相保护。 ………………………………………… 给大家安利一个推荐、点评精品好书的微信公众号:大书荒三十六计。 解决书荒的好地方,上面有着各种精品书的点评和推荐。 我看了一下,点评的很细致,也很用心,给大家推荐一下,书荒的可以去看看~ 章节目录 第三十章 秀才(1) 咔擦! 一株竹子倒塌下来。 李苗擦了擦脸上的汗水,然后就将这株竹子拖到山脚下。 两个弟弟立刻上前,接过这株竹子,麻利的用斧头砍削起来,不多时就将这株足足有三四丈长的竹子砍成了一节节不足五寸的竹筒。 然后,用竹条一一捆起来,放到路边。 竹林里,田家三兄弟,却已经立刻投入了寻找下一株竹子砍伐的工作中。 虽然大家都不知道,东家要自己等人,上山砍竹,还要将竹子劈成这个样子,究竟要做什么? 但为人家臣,并不需要问主家想做什么? 只需要知道,主家要自己做什么就可以了。 张越却是站在山脚下的一块荒地上,看着河水,缓缓的从水槽流入一个刚刚挖好的数尺深的池塘。 微微点了点头。 这个池塘应该至少可以浸泡几百斤竹子,作为实验来说,差不多够用了! 只是,想出成品,估摸着也得要下半年了! 没有办法,在这个西元前的时代,你想造纸? 得先问问大自然! 当然,张越其实可以选择相对简单的蔡侯纸。 没有必要一上来就直奔高难度的宣纸。 但…… 他回溯的记忆里,就只有这个难度的技术,徒之奈何? 况且,蔡侯纸其实质量很差,很粗糙,在书写方面的优势,甚至没有竹简高。 不然,也就不会在被发明后的两三百年间,依然被竹简吊打。 直到东晋时期,造纸技术取得突破性发展,纸质书籍才可以取代竹简。 但高难度,就意味着长时间。 特别是以竹木为造纸原料,就得先想办法,将坚硬的竹子,变成竹浆。 从竹子到竹浆。 这一个步骤,就得让竹纤维软化。 在这个时代,就只能完全依靠时间了。 竹子起码得在水里浸泡两个月,方能让其变得可以加工。 所以呢,其实,想看到第一张白纸,至少也得再等一百天! “看来得另想办法了……”张越在心中寻思着。 除了纸,还有什么东西,可以简单快速的在这个时代造成重大影响? 火药? 张越当然可以去回溯,甚至不需要回溯都可以搞出配方。 毕竟,他的公务员,可不是走关系,开后门得来的。 那可是真刀实枪,在千军万马里杀了三进三出。 历经重重考验,才拿到手的。 但,他并不想将这玩意弄出来。 至少不是在现在。 原因很简单。 一则,现在的冶金技术不过关,基础材料技术太低级了。 别说火枪火炮了,恐怕连曲辕犁的犁头也未必能造好。 哪怕搞出火药,也不过是拿来放烟花。 徒然浪费民脂民膏,等于给贵族纨绔们,找到一个新玩具罢了。 这样的事情,做了有何意义? 倒是指南针可以考虑一二。 然而,仔细想了半天,张越竟然发现,他从未看过或者说有过制造指南针的相关经验、书籍、资料。 原因很简单,在后世,几乎没有几个普通人会去关心怎么制造指南针。 至于印刷术? 连纸都没有,印个P啊! “今天晚上,去回溯一下汉书与史记的内容吧……”张越心里想着:“看看能不能找到什么有用的信息……” ……………………………… 张越烦恼的时候,长安城里,一个大人物,与他一般烦恼。 太常卿商丘成,愁眉苦脸的坐在自己的书房里,呆呆的看着自己面前的那一份公文。 他现在很纠结。 “这南陵的张毅,吾究竟是给他这个秀才名分,还是不给呢?” 作为汉家官场上的老油条,商丘成很清楚,自己现在面临着一个艰难的抉择。 一个秀才的名分事小。 站边事大。 给了的话,可能会得罪丞相。 这可没有什么好果子! 当今丞相葛绎候公孙贺,虽然当将军的时候,没有什么战功,全靠了连襟已故大将军长平烈候卫青提携、照顾,才勉勉强强混了个将军,跟着卫青分了军功。 即使如此,也好几次丢候去官。 卫青死后,就再也不敢提出征的事情了。 但,人家关系硬扎啊! 除了是大将军的连襟,人家还是天子的连襟。 当朝皇后卫氏的姐夫,太子的姑父。 就这一点,谁敢得罪? 而这个张毅张子重,商丘成可是听说了,人家在长杨宫外,与丞相的孙子曾经有过龌龊。 自己若给对方一个秀才名分,那就等于是一巴掌扇在公孙贺的脸颊上。 但不给,那就更麻烦了。 得罪的可是驸马都尉金日磾! 这个人可比公孙贺更加恐怖! 金日磾乃是当今的绝对心腹,地位如先帝时的苍鹰郅都,太宗皇帝时候的大宦官邓通。 开罪了此人,驳了他的面子,那可就…… 所以,商丘成已经整整三天,茶饭不思了。 商丘成想不明白,驸马都尉,怎么会与这个南陵的小人物有关系? 怎么办呢? 这时,商丘成的儿子商德走进来,拜道:“父亲大人,儿子听到消息,陛下刚刚回宫了……” “哦……”商丘成不置可否的点点头。 当今天子,乃是汉家有史以来最好动的天子。 这一年四季,他在未央宫待着的日子不超过三个月。 剩下的时间,成天乱跑。 年轻的时候,他喜欢游猎,白龙鱼服,在关中到处乱逛。 中年之时,爱上了巡视天下。 一会儿去泰山封禅,一会儿去碣石观海。到处当散财童子…… 甚至还提兵长城边,派人送了封战书去匈奴,打算与匈奴单于会猎于长城之下。 吓得当时的乌维单于连忙北窜,远远的逃到了幕北的深处,连脑袋都不敢冒出来。 到了如今,年纪大了,依旧不改爱乱动的习惯。 虽然没法子再满天下跑了,但什么长杨宫啊五柞宫啊茂陵啊离宫啊,都有他的影子。 却是苦了他这个太常,不得不时刻盯着自己辖区。 稍微有点风吹草动,他就跟惊弓之鸟一样。 有些时候,商丘成甚至想干脆辞官归乡得了。 但却实在舍不得这汉家九卿的地位与丰厚的俸禄。 “父亲,儿子听说,陛下这次回宫的时候,在司马门下,问了驸马都尉一个问题……”商德轻声的说道。 “什么问题?” “朕的留候怎么样了?”商德压低了声音,在商丘成耳边轻声呢喃。 商丘成闻言,眼珠子都瞪出来了。 然后,他看着自己案几上的那纸公文。 只觉得背上凉梭梭的,脖子上仿佛被架了把刀子。 他立刻拿起笔,在一卷名册上飞快的写下了一个名字…… 章节目录 第三十一章 秀才(2) 汉室官僚集团,一旦认真起来,那效率,简直突破天际! 商丘成上午刚刚将张越的名字列入秀才名单,到中午的时候,命令直接下达到了太常礼官大夫的手里。 礼官大夫袁德臣是商丘成的亲信。 所以,不过半个时辰,袁德臣就炮制出了一封报告。 这报告里,详细的讲了他对被举荐人的‘考察’经过。 罗列了一堆优点。 什么年少有才,博学多能。 什么少有贤名,众口称赞。 总之,这确实是一个大汉帝国的有为青年,未来社稷的栋梁之才。 接着,礼官大夫的报告,按照程序,以极快的速度,到了曲台署长王临手里。 王临是公羊学大师褚大的关门弟子。 素来以刚正不阿和清誉闻名天下。 一看这封报告,就知道里面有鬼。 但,一看被举荐人的名字,他就默默的在这封报告上面用了印。 因为,昨天他刚刚拿到了从太学内部流出来的一卷名曰《春秋正义》的手稿。 然后看了一晚上,只觉得真是夫子微言大义的最好阐述啊! 而作者的名字,恰好就是这个被举荐人。 这就没话说了。 于是,整个流程全部走完。 至少,在太常卿的制度程序内来说,等于认可并同意了一个新秀才的举荐。 从商丘成到王临,前后用时最多不超过三个时辰。 速度之快,创造了大汉帝国察举制度建立以来的记录。 但整个太常上下,所有人都选择性的遗忘了这个事情。 于是,奏疏迅速直抵兰台署。 半个时辰后,从兰台传来命令:天子曰可! 接到命令的太常卿商丘成立刻诚惶诚恐的将这道命令转呈给礼官大夫袁德臣、曲台署长王临:圣意曰可,当择吉日,遣使以至南陵,命秀才张毅,于下月庚子,及至公车署待诏。 汉家的察举制度,可是相当严格的。 想要成为秀才、孝廉、贤良、方正。 不仅仅需要有人举荐,还得通过太常卿的审查,更需要到长安参加一次考试。 由天子或者太常卿亲自考核,问其才学与经义,只有通过这次考试,才能正式成为国家的秀才孝廉贤良方正。 是故,其实此时的察举制度所察举出来的人才。 虽然基本都是士族贵族子弟,鲜有寒门士子。 但是,基本上不会出现什么举秀才不知书,举孝廉父别居的荒唐之事。 国家对于人才的把握和考核制度,是相当严密的。 而此番推举的这个秀才,商丘成心里面明白,这是完全不合程序的。 所以,在将这个事情搞定后,他心里面也是七上八下打着鼓,万一这个被举荐的黄老士子不懂礼仪,在面圣之时,闹出笑话。 那就完蛋了。 天子必定会责怪自己不懂事,不能领会圣意。 自元光以来,不能很好的领会圣意的大臣,基本都死了…… 所以,商丘成想了想,便写了一封信,打发一个门吏,送去南陵县县衙。 ………………………… 公孙柔阴沉着脸,在家里的走廊上来回徘徊。 “那个姓张的贱民,到底是怎么回事?”公孙柔厉声质问着:“他是怎么上的秀才名单?他商丘成是成心要与我为难吗?” 作为丞相的孙子,太仆的次子,公孙柔从出生开始就是含着金钥匙。 自小,他就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从未受过什么挫折与打击。 但现在,他却感觉很受伤。 本来,他都快忘记了长杨宫外发生的那个事情。 在他想来,自己揍过的人,还能活吗? 不可能! 下面的官吏和地方上的豪强,早就帮自己料理干净了。 就像去年,他在雍县,瞧上了一个地主的妻子。 他甚至都没有暗示,只是多看了对方两眼,等他一走,下面的官吏就立刻动手,几天后那个娇滴滴的美妇就被人送到了自己的床上。 至于她的丈夫? 据说被送去朔方守边了,这辈子都不可能再回来了。 就是这么牛逼! 就是这么夸张! 但这次的事情,却完全超乎了他的预料。 自长杨宫之事,到现在,都快过去了二十天! 那个姓张的士子,却依旧活蹦乱跳。 不止如此,他现在还进了太常卿的秀才名单,还得到了兰台认可! 本能让他立刻就察觉到了危险! 他知道,出现了这样的情况,本身就极度不正常! 一个蝼蚁般的黄老士子,在被他揍了以后,不仅仅没有被人搞死,反而强势崛起,即将成为秀才!!! 他的脸都要被抽肿了…… 同时肿起来的,还有他父亲太仆公孙敬声,他祖父丞相公孙贺的脸皮! 这说明了什么? 有人根本就不在乎,将他和他的父亲、祖父。 那个人不仅仅保护了这个姓张的泥腿子,还将他扶起来,捧起来。 其意图,已经是很明显了。 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给我去查!”公孙柔狂怒的咆哮起来:“看看是谁,胆敢与吾,与吾公孙氏为敌!” 对方已经宣战了,他是绝不会退缩的。 一定要把这个人揪出来,杀他全家,让他永生永世都在痛苦与悔恨中挣扎。 “不必去查了……”一个阴柔的男声冷冷在门外说道。 公孙柔回过头来,就看到一个锦衣男子缓步走了进来。 “父亲大人……”公孙柔连忙跪下来,其他侍从家臣也纷纷行礼:“主公安好……” “吾刚刚从未央宫回来……”锦衣男子轻声说着:“这个张毅的举荐人是驸马都尉金日磾……” “啊……”公孙柔惊讶的嘴巴都合不拢。 他的脑海里自动的浮现了那位时刻都在当今天子左右寸步不离,亦步亦趋的男人。 驸马都尉金日磾,奉车都尉霍光,尚书令张安世。 这三人共同组成了当今天子的心腹集团。 他们把持了宫廷宿卫和兰台尚书议事的权力,任何一人的地位,都不比他们父子低。 “金日磾何故与吾为敌?”公孙柔无法理解,金日磾这样做,岂非等于公开与公孙氏宣战?这样的不智之举,根本不是金日磾会做的事情。 “柔儿啊,你明日去南陵一趟……”锦衣男子看着公孙柔,轻声说道:“去那个士子家里,负荆请罪,公开致歉罢……” “父亲……”公孙柔立刻摇头,让他去给一个泥腿子道歉?还负荆请罪? 他觉得,不是自己疯了,就一定是自己的父亲疯了。 “你必须去……”锦衣男子盯着公孙柔,冷声道:“你不去,我就让人将你绑了,送过去……” “为什么?”公孙柔无法理解。 “因为……” “此子已经登天了啊……”锦衣男子低声长叹。 人人都说丞相好,可谁又知道,丞相家的危险与恐怖? 自平津献候公孙弘之后,汉家历任丞相,仅有石庆一人能得寿终。 余者,统统死于非命…… 章节目录 第三十二章 共享书籍 带着田家三兄弟和李氏四昆仲,回到家里,嫂嫂已经将饭菜做好了。 满满一桌子的饭食,让田家兄弟和李氏昆仲不断的咽着口水。 没办法,在这个时代,佃农子弟,几个曾吃饱过? 便是地主人家,也仅能温饱罢了。 看着这几个年轻人,风卷残云,狼吞虎咽的吃着饭食。 张越却是有些苦恼了起来。 虽然得到了这七个近乎免费的劳动力,但却也从此负担上了喂饱他们的义务。 要喂饱七个青壮,可不是什么轻松的事情。 旁的不说,单单是粟米,可能一个月就得准备二三十石。 一年下来,就是几百石。 另外油盐与菜钱,也得不少。 除此之外,人家跟了自己,衣物什么的,每年都得发个几套吧? 逢年过节,是不是要包个红包,给点赏赐? 这都要钱。 而家里还有多少钱?多少粮呢? 原主的记忆里,关于这一块很模糊。 毕竟,这些事情,那个书呆子素来是不管的。 但张越却也可以根据一些其他信息,估摸个大概。 “家里面,恐怕最多就百十石存粮与几千钱的积蓄……”他在心里盘算着。 “得想个办法,赚钱了!”张越心里想着。 造肥皂、香水这种穿越常用发财手段,首先被他pass。 因为这些东西,哪怕有技术,知道怎么玩,也需要大量时间摸索和探讨。 而且原料太难搞,成本太高了。 至少,不是现在的他可以去弄的。 连肥皂与香水都没资本玩。 其他什么玻璃啊之类的发财之道,就更加搞不起来了。 “我现在需要的是一个简单、廉价、快速的发财之路……”张越摩挲着手心,陷入了思考之中。 到底什么东西,成本低,技术含量少,还能一问世,立刻就能卖钱? “有了……”张越忽然福至心灵,想到一个东西。 这个世界上,什么生意最赚钱? 答案是:金融、医疗、教育。 自古以来,就是如此。 金融与医疗,张越玩不了。 但他可以玩教育啊! 而且,根本不需要任何成本,甚至都不需要分毫的付出。 只需要,开放自己的藏书,许他人可以自由来抄录。 甚至,连抄录书卷的钱也可以免了。 在这西元前玩一出共享书籍的买卖。 这关中,有无数寒门士子和像原主那样的中小地主子弟。 张越相信,只要自己放出消息——所有藏书,一律任人自由抄录,不收取任何费用,也不设任何门槛。 这个消息一旦传出去,不说整个关中。 最起码,整个霸上都得被惊动。 灞上原虽然小了点,但也有两个县啊! 而且是两个陵邑县。 最少有几百名伸长着脑袋,渴求知识的年轻人。 他们一旦听到这个消息,必定以最快的速度赶来甲亭。 而他现在在书房之中,有着几乎全套的儒家典籍。 包括《春秋》《论语》《春秋繁露》,甚至还有着《孝经》《诗经》《书》这三套包括儒家在内所有学派都尊崇的最高典籍。 连晦涩的《易经》也有三套。 来到此地的年轻士子们,肯定会打着一次性就全部抄录回家的打算。 而抄录书籍,可是很费时间的。 特别是在这个用竹简为文字载体的时代,一天能抄个几卷书,就已经很牛逼了。 这两三百卷书籍,一个人至少要抄大半个月。 在这期间,这些人要不要吃呢? 要不要住呢? 另外,他们基本不可能带着空白的竹简跑来甲亭! 几百卷竹简,堆起来跟小山一样,重达千斤 便是项羽在世,吕布穿越,恐怕也没办法背着千斤的竹简跑来跑去。 所以,这竹简也得买。 而这就是利润所在。 再没有比这更容易来钱的事情了。 更妙的是,赚了钱,那些年轻士子,寒门子弟,还会感恩不尽,心怀敬意。 等于自己什么事情也没有做,就平白刷了好大一波声望,施恩于数百士子,与他们结下香火情。 更立刻缓解了现下自己的经济危机。 说不定,还能借此,吸引到太常衙门的关注,刷出一个秀才或者贤良的名头来。 “就这么办!”张越一拍大腿,就决定下来。 等田家兄弟和李氏昆仲吃完饭,张越就将他们叫到一起,吩咐道:“我欲开放我家藏书,与天下有志之士共享,尔等去乡中,告知众人,便说:甲亭张子重愿与乡党诸贤,共论大道,凡有志于学,有志于道之士,皆可来甲亭,借阅吾之藏书,抄录阅读……” “诺!”七人齐声应诺。 于是,这天下午开始,一个消息在整个长水乡不胫而走。 甲亭的张家,有很多藏书。 现在,张家愿意将这些藏书免费无偿无条件的向所有有志于学的年轻人开放。 任何人,不拘身份,不拘地位,不拘背景。 只要愿意学习,就可以来甲亭,借阅张氏藏书,抄录回家。 顿时,整个长水乡震动! 许多年轻人听闻消息后,激动的手舞足蹈。 书籍啊!那可是书籍啊! 许多人都有过这样的经历,为了求得一位士大夫或者官吏准许自己抄录他的某卷藏书,于是在他家门前恳求再三,但结果最终都是被婉拒。 只有少数人,依靠坚韧不拔的毅力和不屈不挠的精神,感动了主人,准许自己抄录一卷。 但是,却依旧是限时。 只给一个时辰,或者半天时间。 完了,就再也不能抄录了。 现在,甲亭的张氏,竟然宣告全乡,准许自己去抄录,还没有任何条件,任何限制? 更重要的是,张氏的藏书,非常丰富! 皆是张氏的二郎,从太学带回来的太学生们的笔录! 涵盖了几乎所有典籍,其上甚至还有着太学生们的释读与注解! 普通人根本就接触不到! 许多人都以为自己在做梦,纷纷用力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然后立刻就跑回家,收拾行囊,准备干粮。 机会难得! 若不赶紧抓住,很可能会稍纵即逝! 而张越的名字,也随着这场喧哗,而深入人心。 一夜之间,整个长水乡,上到八十岁老翁,下至三五岁的孩子,无人不知张子重。 章节目录 第三十三章 有朋自远方来(1) 一辆马车缓步行驶在驰道上,吕温驾着车,非常平稳,堪称老司机! 君子六艺,礼、乐、射、御、书、术全面发展,是当年董子和胡子对自己的门徒的基本要求。 是故公羊学派的战斗力,在儒门各派之中,素来霸占鳌头。 无论单挑还是群殴,没有敌手。 想当年,平津献候公孙弘七十岁了,还能徒手干趴满朝文武。 董子的门徒吾丘寿王,五十多岁了,还能腰系宝剑,在州郡单挑当地豪侠。 打的对方抱头鼠窜。 公羊弟子甚至有上战场,追随大司马冠军侯霍去病远征万里,勒石姑衍山,封狼居胥山的变态。 至于驾车、驱车之术,吕温在八岁那年就已经开始学习了。 学了二十二年,今天终于派上用场了! “公子,长水乡快到了……”吕温回头对着车内说着,语气恭谨而有礼,完全就是下级对上级的态度。 “哦……”车内一个年轻人探出头,满脸好奇与惊叹的打量着外面的世界,似乎对所有事物都充满了新奇。 换了你,宅在一个地方十九年,大约也会如此。 “这长水乡,风光不错啊……”年轻人眺望着远方的景色,由衷的赞道:“颇有老子所言:鸡犬相闻,民至老死而不相往来的意思……” “然也……”吕温欠身答道:“南陵县在霸上原之中,浐灞交汇之处,而长水乡,恰好在浐灞交汇的三角之地,自古乃东出函谷之要,高帝当年便曾提兵霸上,窥伺咸阳……” 年轻人听着吕温的介绍,眼中流露出向往之色,叹道:“祖宗创业艰难啊,吾辈当自强自立,以慰祖宗……” “公子英明,在下为天下贺之……”吕温立刻拜道。 说话间,马车已经驶入了长水乡地界。 远方,一座亭邑,进入眼帘。 数十人聚集在亭邑之下,躲避正午炽热的阳光。 这些人身着儒袍,头戴进贤冠,都是士人。 只不过,他们的衣袍皆是粗麻,乃是寒门士子。 “怎么这么多人聚集于此?”年轻人看着亭邑之中聚集的士子,惊讶了一声:“这长水乡难道发生了什么大事?” “公子,请容在下去问一下……”吕温连忙说道。 心里更是充满了警惕。 他车上这位客人,可是尊贵非常,甚至可以说是集天下之望于一身的贵人。 别说有所差池了,便是在这长水乡掉一根毛,恐怕也会引发轩然大波! 他一挥手,马车身后跟随的几个骑士便翻身下马,走向亭邑。 片刻后,他们回来禀报:“主公,这些士子,皆南陵县、霸陵县各乡寒门士子,乃是听闻了长水乡甲亭张氏广开门户,许免费抄录书简而聚集于此,欲向张氏求书之人……” “抄录书简?”年轻人奇了:“书还需要抄录吗?不是想看就可以去石渠阁内取用的吗?” 吕温:“……” 众骑士:“……” “咳咳……”吕温咳嗽两声,对年轻人解释道:“公子,天下书简皆藏于士族贵族之家,寒门之士,欲求一书,常常需要数年之功……” 哪怕是他这样的士族,当年为了求阅雒阳杨氏家藏的《邹氏春秋》原本,也是花了半年功夫,才感动了杨家人,许他抄录一份。 “他们为何不去买?”年轻人不理解了。 “公子……自古无卖书之人……”吕温尴尬的说道:“况且,便是有人卖,寻常人也买不起……” “当初,孝惠皇帝废黜狭书律,以重金求购民间藏书,尚且不得……” “及至太宗孝文皇帝,广施仁政,泽被苍生,方有宿老献书于朝廷……” “彼时,一卷《论语》,朝廷赏金五百……” “如今虽然没有这么夸张了,但是,寻常人若求书……便是一般的书简,恐怕也需数金方能购得,若是奇书、兵书、数书,即便百金、千金,亦不能一观……” 想当年,他吕温初入太学,闻奉车都尉霍光藏有《六韬》《孙膑兵法》,欲求一观,托了无数关系,方才得霍光之许,入其藏书阁阅读半日,还不许抄录…… “这么说来,这张氏真乃贤良之士……”年轻人赞道,他想了想,又道:“不愧乃吾祖父大人所看重之良士……” “公子所言极是……”吕温欠身道。 但脸上的神色却稍有尴尬。 天下人皆知寒门求学之苦,他也知道。 但能将藏书公开免费给与天下寒门之士自由抄录的人,迄今只得这张子重。 更让他心里惭愧的是——这张子重的书,恐怕都是太学‘输给’他的。 这就太尴尬了! 夫子当年立学,有教无类。 门下七十二贤中,不止有士族,也有寒门,更有农夫、商贾。 真正的来者不拒,有教无类。 但作为夫子传人的他和其他儒生,却是敝扫自珍。 遇到旁人求书,还扭扭捏捏,吝啬不予,美其名曰:经不可轻授,书不能轻予。 说白了,不就是想垄断经书,挟书自重吗? 再想到此子,在太学门口所写下的那春秋二十八义。 吕温就更加惭愧了。 一个黄老士子,不仅仅能总结和归纳并且引申出公羊学派的大能与巨头都不能理会和查知的微言大义。 如今更是以身作则,名夫子之大道,授书天下。 到底谁才是儒生? 谁才是夫子传人? 吕温羞愧的脸都红了。 年轻人一无所察,他的心思也完全不在这里了。 “祖父大人命我来此,与此人为友……原先,我以为这不过是祖先一时心喜,一时所动,如今看来,此人或许可为我良友!”年轻人在心里想着。 他家历代都需要一个良友来辅佐、规劝、告诫。尤其是在青少年时期,根基维稳之时,尤其需要这样的人来出谋划策,并及时劝阻,做出有效的建议。 如他祖父,在成长过程之中,便有数位良师益友引路,终成大业。 作为一个立誓如祖父一般,开拓一个大时代的年轻人,他自然也想效仿祖父当年之事,结交良师益友,为将来储备人才。 章节目录 第三十四章 有朋自远方来(2) 马车缓缓的驶进甲亭的村舍,鹅卵石铺成的道路,一路蜿蜒向前。 房舍内外,阵阵朗朗读书声传入耳中。 “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这是在背论语的。 “楚庄王杀陈夏征舒,《春秋》贬其文,不予专讨也;灵王杀齐庆封,而直称楚子,何也?……”这是在读诵《春秋繁露》。 “关关雉鸠,在河之州……”这是在读《诗经》。 …………………… 整个甲亭,几乎家家户户,皆有读书声。 吕温听着,怪异无比。 这一两户人家,有人读书,说得过去。 但家家户户皆诵读诗书?这是什么鬼? 难不成夫子所预言的天下大同,首先在甲亭实现了? 不对啊! 更不合理啊! 作为士人,吕温太清楚,一个普通家庭想培养一个读书人,有多难了! 基本上,天下百分之九十的家庭,没有那个能力培养一个识字的读书人。 带着疑惑,吕温停下马车,然后对车中的年轻人欠身道:“公子,吾去问问路……” 年轻人现在兴奋的很,闻言也跳下马车,道:“吕生,你我一道去吧……” 他自幼受乃父影响,很喜欢并且亲近文人。 如今,在这甲亭居然听到了如此多家庭都传来了读书声,自然高兴的很。 一个有如此文学之士的村庄,意味着他能接触到很多年轻文士。 两人一同走到一间竹屋前,轻轻敲门,不多时就有着一个年轻文士前来开门。 见了明显儒生打扮的吕温和年轻人,他先是一楞,随即笑道:“二位也是来甲亭向张生求取经书的?” “嗯?”吕温一楞:“尊驾非是甲亭人?” “然也……吾……霸陵封邑杨训……”文士稽首作揖。 “太学吕子惠……”吕温连忙回礼,子惠正是他的表字,乃他父亲的师兄,已故的公羊学大师吾丘寿王所赐,取自《诗经》:终温且惠,淑慎其身。 年轻人也回礼笑道:“太学生王进……”只不过,他在说自己的名字的时候明显想了一会,但杨训却没有心思注意这个了。 他被吕温与‘王进’的身份吓倒了。 太学生?! 他连忙稽首而拜:“见过两位明公!” 国家的太学生,那可是将来的封疆两千石大吏! 至不济,也是州郡主薄、都邮。 不止如此,每一位太学生的背后,都是一位当世鸿儒,天下敬仰的名士。 “两位明公可是来探访张生的?”杨训在吕温和王进面前,有些拘谨,也有些战战兢兢。 “嗯……未知张世兄家宅何方?”吕温拱手问道。 “便在前方一百步外,门口有许多竹棚之处……”杨训答道。 “对了,杨兄……”吕温忽然问道:“君既非这甲亭之人,何以能住甲亭之宅?且吾此来,听到几乎整个甲亭家家户户,皆有读书声?这究竟是何情况?” “不敢瞒明公……”杨训闻言,笑着道:“我等皆是借宿于甲亭民宅的士子……” “嗯?” 杨训于是为两人介绍起了这甲亭如今的情况。 吕温与王进听完对方的介绍,有些神色古怪,面面相觑。 按杨训所言,甲亭之中,像现在这样的情况已经维持两三天了。 来此借阅藏书抄录的士子,皆是被那位至今没有露面的张子重安排住在这些甲亭民宅之中。 每日给付亭长百姓借宿费用十钱。 除此之外,每日起居伙食,也都要付给百姓钱财。 按照各自财力,想吃好的,就多给钱,手头拮据的,也能吃到热乎乎的饭食。 百姓们得了利,非常开心。 士子们能够有一个安静、舒适而且平和的抄录书简之所,也非常开心。 如是实在支付不起借宿和伙食费用的,也没有关系,有多个选择可以抉择。 其一,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在这甲亭的地坪或者村中搭一个竹棚就可以了。 只是晚上有点惨,要被蚊虫咬成包。 其二,则是担任村中孩子的蒙师,教他们习字、写字。 据杨训所言,如今亭里已经有七八个义务免费教孩子启蒙读书的士子了。 基本上,整个亭中十四岁以下的孩子,每天晚上都会聚集在一起,分成几组,由这些授课教导。 让吕温和王进震惊的不是这些事情。 而是这些事情表面下隐藏的东西。 谁不知道,文人士大夫,自古就是自由散漫的呢? 想让这些人听话? 很难! 甚至可以说,难于上青天。 毕竟,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嘛…… 或许,让一个文人听话简单,但让这百多个甚至更多的士子,乖乖听令,服从安排,还心甘情愿的去给亭里百姓的孩子启蒙,教他们识字。 这就…… 至少,吕温知道,这是极难的。 尤其这张生之前并无什么名望,在地方上也缺乏足够的声望。 “他到底是怎么办到的呢?”吕温在心里想着。 但有一个事情可以确定——这张生一定慑服了所有来到甲亭的士子。 错非如此,这甲亭怎么会如此有序?如此井然? 你得知道,当世的文人士大夫,一旦凑堆在一起,不是喝酒便是辩论。 酒喝多了,难免起冲突,甚至当场拔剑而起,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辩论就更可怕了。 被人架到墙脚,怒羞成怒,当场决斗,乃是当世常有之事。 但从那杨训的话里面,却从未提过,这甲亭曾经发生以上两种事情。 似乎,从一开始,此地的秩序便相当安定。 王进却是高兴的很。 这甲亭的事情,可比他在家里有趣多了。 恰在此时,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声:“张生开讲啦……” 哗啦啦的一声,家家户户的门户都打开了。 数十名士子,手忙脚乱的拿着书简争先恐后的出门,杨训甚至都顾不得与吕温交谈了,他捧起自己的书就疾步而走,一边走还一边道:“两位,吾得赶紧去抢个位子,若去得晚了,就没有好位子,不好对张生当面请益拉……” “嗯?”吕温愣住了。 张子重要开讲? 嗯,他能写出春秋二十八义,确实有这个资格开讲。 只是……你们跑的这么快,这么积极,这张子重的讲课,真的那么重要?那么有趣?那么让你们重视吗? 吕温记得很清楚,便是他父亲当年在家乡开讲之日,地方士子,恐怕也没有眼前这些士子积极吧? 恐怕也就唯有当年董子在世之日,在茂陵开讲之时,那些前去旁听的士子,能有这样的态度和这样热忱的急迫心理了…… 可是,那张子重今年才几岁? 恐怕,不足二十? 难道……他又写出了什么可以比肩春秋二十八义的东西? 章节目录 第三十五章 读书有方法 拿着一卷书简,张越推开家门,张家门前原本开阔的道路,此时已经被成排的竹棚所占领。 无数双炽热的眼睛,在他出现的刹那便聚焦了过来。 “张生好!”许多人高声问好。 更有年轻士子涨红了脸,努力挤到前排,对他深深鞠躬作揖。 张越微笑着冲他们拱手作揖,道:“诸君好……” 顿时,原本喧哗的世界立刻安静了下来。 众人齐声稽首,道:“敢请张生赐教……” 这让在外围围观的吕温与王进,都是诧异不已。 什么时候国家的士子,变得如此守规矩?如此听话了? 张越却是拿着手里的书简,走到家门口的一颗柳树下,那里早已经有人铺好了草席,摆好了案几,案几上甚至还放着一壶清酒。 见到张越坐下,其他士子立刻纷纷就近找了个竹棚,三五人挤在一个竹棚下,很多人都已经摆好了竹简,拿起了毛笔,随时准备记录。 张越微微笑道:“昨日,吾与诸君探讨和交流了如何读书……今日,吾与诸君继续交流一下这个方面的事情……” 他这一张口,竹棚内外,立刻就安静的能听到针掉在地上的声音。 吕温与王进却是听的满头雾水。 读书还有方法? 亘古以来未闻有这样的事情! 但是,看在场士子的神情与神色,却毫无疑问的表明了,这个张子重似乎真有这样的方法。 更夸张的是——他居然公开的免费的毫无条件的拿出来与众人共享!!!! “这张子重大约是傻了吧?”吕温在心里想着。 讲道理的话,若当真有这种方法,不是应该作为家族的不传之秘,世世代代严格保密,甚至连家族的庶子和旁系也不能得知的吗? 这张子重就这么傻? 不像啊!! 可是,他为什么这么做呢? 这么做他图什么呢? 吕温百思不得其解。 王进却完全是另外一副心思了。 “读书有方法和秘诀?”他微微皱了皱眉头,然后就转身拍拍手,立刻有人从马车上取来坐席和案几,甚至有人拿来了遮阳的伞,为之撑开。 这么炫耀的举动,自然立刻引得其他人侧目。 但众人也都只是瞄了一眼,然后就将全部心神都集中起来,聚精会神的准备听讲,生怕落掉接下来的任何一个字! 没办法,这张生所讲的东西,实在是太有效了! 在场之人,但凡听过他所讲的东西,再按照他所说的去做。 无不大大提高了读书效率。 原本需要三五天甚至更久才能记下来的内容,如今,只需要半天甚至一个时辰,就差不多能在心里有概念。 这可是太了不得了! 天下读书人万万千,但能够出头的,始终只是少数。 多数人最终的归宿不过是徘徊于州县,可能临到老了,能混一个什么大夫之类的头衔荣退。 若是寒门士子,则更惨。 很可能到死,也不过是一个刀笔吏,一个他人的幕僚,一个乡中的所谓宿老。 没有半分权力,甚至连半分士人该有的尊严也不曾有过。 为什么? 一是因为知识被垄断,大多数人甚至连《春秋》《尚书》《诗经》《易经》《孝经》都不曾完整的看过。 即使有幸运儿,花费数十年努力,终于凑齐了这些书。 但是,由于是抄录和旁听得来的东西,错误和错缪不知凡几。 所以,竞争力根本不行。 其二,则是资质问题和背景问题。 前者是先天决定的,而后者则是后天因素导致的。 无论是先天还是后天,最终的结果都是寒门士子为士族贵族精英所碾压。 人家家里的神童,自幼就接受最好的教育,八岁就能背诵《春秋》《尚书》,十几岁开始游历天下,与各地士族、贵族子弟同游。 二三十岁的时候,就已经开始博览百家之书,踏上了学阀的道路。 这怎么斗? 但在这甲亭,在这张生面前。 所有的问题,几乎都得到了迎刃而解。 没有书?接触不到知识? 不存在! 只要努力,张家所藏的数百卷经书,都可以抄录回家。 这些书,可都是太学生们的手书,是从太学珍藏的原本抄录的。 还有着大量太学生们自己的注释和解读。 可谓弥足珍贵,完全可以当传家宝。 不仅如此,在这甲亭,张生还将他读书、学习的方法,拿出来与大家一起共享。 譬如昨日,张生就讲了‘联想记忆法’‘多段记忆法’等诀窍。 只要按照他说的去做,再也不用担心会遗忘背诵过的书籍的内容了。 就连一些不过是中人之姿的人,只要多努力,多下功夫,也能如那些天才一般,将书中的内容,牢牢记在心里。 这太了不得了! 等于,寒门士子们一下子就找到了一条捷径,大大拉近了自身与贵族士族子弟之间的鸿沟。 虽然对方依然有优势,但这优势不再大到让人绝望! “今日,吾与诸君讲一下读书以后,如何归纳与总结并理解所读之书……”张越坐在树下,轻摇着一把羽扇,侃侃而谈着。 于他而言,讲这些东西,相当简单和轻松。 比在后世机关里给新人上培训课还要简单。 听众全部都是他的脑残粉,所有人都讲他所说的内容,奉为瑰宝、真理。 至于这些所谓的读书方法、诀窍,于他而言,太简单了。 他当年为了考公务员,可没少读那些什么《三百个读书秘诀》《联想与记忆》《阅读理解》之类的书籍。 虽然后来基本都忘掉了。 但是,有着瑾瑜木的回溯之能,他却可以点滴不漏的全部回溯。 然后稍微整理一下,就可以灌输给这些寒门士子了。 这些来自后世,经过科学归纳和总结出来的读书方法与记忆方法,在这个西元前的时代,无疑是大杀器。 就如自带王八之气的猪脚一样,一出世就可以大杀四方,让无数小弟纳头就拜。 而他则借此,不仅仅完成了对这些士子的慑服。 更重要的是,还能潜移默化,影响这些年轻人的思想。 甚至,说不定还能拉出一个小团体! 章节目录 第三十六章 来自网游的经验 张越一开讲,就是大半个时辰。 期间穿插着后世学来的各种技巧,譬如分类归纳法、逻辑归纳法等。 又分享了他‘看书’时的一些心得。 士子们听的如痴如醉,分秒都不敢分神。 就是吕温与王进,听完也深感受益匪浅,大开眼界。 “看书原来还有这么讲究的……”王进感慨道:“之前家里的老师怎么从来不与我讲这些?” 吕温只能沉默以对。 别说这位公子家的老师了,便是他父亲、他老师也从未说过还可以这么读书的! 甚至就是董子,也不曾对门徒们如此教导过。 想当年,董子授徒是怎么做的? 在广川的时候,董子开讲,都是坐在帷幔之后,自顾自的讲。 讲完了就撤。 至于学生们是否理解?如何理解? 董子一概不管。 纯粹就是考验听者的天赋与悟性。 搞得董子在广川讲学十年,结果还有很多门徒根本连董子究竟长什么样子都不清楚…… 董子都是如此授业,其他人怎么教授门徒的,更是可想而知了。 正是因此,吕温对眼前的那位黄老学派的‘世兄’更感敬佩和敬畏。 敬的是他的学识,他的人品和他的德行。 畏的也是这些! 他可是黄老学派的…… 带着非常复杂的心情,吕温高声对着正要回家的张越喊道:“世兄,世兄……” 张越闻声回过头来,就看见了吕温,脸上立刻露出微笑。 一趟太学之行,让他对公羊学派,至少是太学里的公羊学派的人好感倍增。 虽然那个时候,其实公羊学派是被他架到了墙脚,他又拿出了诱饵。 但是…… 不要忘记了,儒家历史上,可是有着一个特别著名的典故。 这个典故叫做孔子诛少正卯。 因言而罪,因事而诛。 换个不要脸的,完全可以拿着这个典故,将他留在太学,甚至当场射杀! 反正,话语权和舆论都在儒生们手里。 是非黑白,就是他们在定。 张越笑着迎上前去,拜道:“吕世兄,今日如何有空来鄙人这甲亭了?” “太学一别,贤弟风采,令吾犹难忘怀,故此特地上门,来叨扰贤弟,望贤弟莫要介怀……”吕温笑着道,连称呼也从‘世兄’变成了‘贤弟’,似乎在刻意的拉近关系。 “吕兄说笑了……贵客临门,真是令吾蓬荜生辉……”张越也乐得如此,顺势也改口了,然后,他就看到了在吕温身边的那个年轻人。 这个年轻人看上去,年纪与张越差不多大。 但模样却有些眼熟,仿佛在那里看到过一般。 “这位是?”张越问道。 “太学王进见过张兄……”对方笑着稽首拜道:“吾闻张兄贤名已久,冒昧叨扰,还望张兄海涵……“ 话虽如此,但张越却明显感觉得到,这个年轻人的礼仪相当的生疏。 仿佛他很少与人平辈相交,语气之中更是隐隐有着些高傲。 “应该是某位二世祖?”张越在心里猜测着。 这关中地界,素来就是列侯不如狗,关内满地跑。 所以,张越也没怎么放在心里。 甚至,对于此人与吕温的到来,张越是发自内心的真正高兴和欢喜。 自数日前他命田、李昆仲在长水乡中广泛宣传自己开放藏书的决定后,第二天就甲亭就涌入了二三十名士子,甚至还有着从南陵县县城跑来的士子。 接下来几日,士子越聚越多。 直到昨日,突破了一百人。 单单靠张家,已经无法满足和接待这么多士子的食宿和抄录工作了。 田家昆仲和李氏兄弟就是忙死,也满足不了这么多士子的竹简需求。 至于住宿,那就更是一个大问题。 没办法,张越就只好广泛的发动甲亭群众。 将士子们分流到其他家庭之中借宿,又发动百姓,一起动手,上山伐竹,编织竹简。然后将编好的竹简卖给这些抄录的士子们。 价格也便宜,十斤竹简一钱。 一个普通家庭,一天可以编织百斤竹简,加上借宿和伙食钱,一天可得数十钱。 亭中百姓,见到有利可图,纷纷动员起来。 但新的问题,也随之产生。 不是所有的士子,都能有钱支付这每日数十钱的借宿、伙食和竹简之费。 也不是所有的人,都可以维系长达半个月甚至更久的抄录。 张越虽然通过让这部分贫困士子,教授亭里孩童启蒙的办法,暂时性的解决了这个问题。 但,这只是治标,而非治本。 况且,随着士子们越聚越多。 甲亭本身的承受和负担能力,也将受到考验。 怎么办?怎么解决这个问题? 成为了摆在张越面前的头号难题。 毕竟,他可不仅仅只是想靠着开放藏书赚钱。 若是这样的话,直接学其他豪强,对借阅和抄录自己藏书的人收费就好了。 来一个就得给几千钱甚至上万钱,还限定时间。 对张越来说,借此聚拢名声,积攒人望,同时影响这些寒门士子,让他们的思想和立场,接近或者说倾向于自己所期望的方向,才是最重要的事情。 所以,张越才又玩出了‘分享读书技巧’的把戏。 目的很单纯。 一方面进一步刷声望,想通过这些士子之口,坐实自己的贤能之名。 另一方面,就是学太公了。 甲亭这里的‘共享书籍’和‘分享技巧’是鱼钩是诱饵。 钓的就是吕温和王进这样的狗大户! 打个比较形象的比喻。 甲亭这里其实就是一个后世的手游或者页游。 寒门士子们,是普通的非RMB玩家。 吕温、王进这样的人,就是大r、土豪。 张越坚信,只要有足够多的非RMB玩家聚集,大r和土豪一定会来。 原因很简单,大r、土豪,需要一个装X炫耀的地方。所以,什么游戏非r一多,大r也会如影随形。 而吕温和王进这样的人,岂不也需要一个类似的环境。 所不同的是,大r们追求的是炫耀装X显摆。 而吕温、王进们,则需要一个刷名声与刷声望的地方。 他们需要并且一定享受被众星捧月的感觉。 只要吕温和王进爽了,还怕他们不慷慨解囊,赞助广大寒门士子们求学? 章节目录 第三十七章 有人搞鬼? “吕兄,王兄,请……”张越微笑着,将吕、王两人请进自己家。 七八个佩剑随从立刻跟了进来。 张越明显的发现,这些人似乎都是围绕着王进,做着种种保护措施。 他们虽然做的隐蔽,但,张越还是立刻就看出来了。 这些人分明就是以王进为核心的保卫团队。 “看来这个同龄人的地位恐怕不低啊……”张越在心里猜测着。 当今汉室地位能比吕温这样的太学精英还高的年轻人,没有几个了。 姓王的年轻人,更是一个也没有。 那些曾经呼风唤雨的王氏贵族与列侯家族,现在早就已经凋零的七七八八。 安国候家族连侯爵都丢了。 几位王氏外戚,更是在二十余年前的元鼎四年,尽数GG。 换句话说…… 这个年轻人,恐怕不姓王。 所谓王姓,应当只是化名。 但无所谓,张越也不想去拆穿或者深究这个事情。 学杨修破坏别人游戏体验,可是没有什么好果子吃的。 带着两人,进了客厅。 张越先请两人坐下来,又吩咐在门口的李苗去端来些点心。 都是张家去年秋天摘下来晒干的干果。 虽然不是很金贵,但味道都还不错。 且绝对纯天然无污染。 “贤弟,此番冒昧上门,除了来看望贤弟之外,便是来向贤弟贺喜……”跪坐下来后,吕温便拱手道:“秀才之功名,贤弟是实至名归啊!” “秀才?”张越听了却是满头雾水。 “难道南陵县没有遣吏来告诉贤弟吗?”吕温奇怪的说道:“不应该啊……” “这事情连吾亦早已得知了……” “驸马都尉金日磾金公亲自举荐,太常卿商公、太常礼官大夫袁德臣、曲台署长王临,皆曰:贤弟德才兼备,可为秀才,书奏兰台,尚书令转呈天子,天子也下了制书了,这南陵县早该得到消息,遣吏甚至请贤弟去县衙,商议面圣待诏之事了……” 张越听完,先是欢喜不已。 秀才?这可是这个时代,士子们梦寐以求的头衔,其地位不比后世的进士差多少。 更重要的是,举荐他的人,是驸马都尉金日磾! 那可是一根金大腿! “难道那日在长水河边的老者是金日磾?”张越猜测着,但他随即就否定了。 金日磾是休屠王太子,在元狩二年,为大司马冠军侯霍去病俘虏带回长安,彼时他才十二三岁,今年至多不过四十岁而已。 但,张越心里还是明白的。 那个神秘老者,与金日磾之间,恐怕有着很深的联系。 欢喜完了,张越便又严肃起来。 假如吕温没有撒谎的话,那么,这事情恐怕就是有人想要他死了,至少也是想恶心他了。 从原主的记忆和回溯的《汉书》《史记》之中记载的史料来看,汉室的察举制度,目前是由太常衙门负责把控。 其程序一般是有人举荐了某人,太常卿得到举荐,将被举荐人的基本资料下发给礼官大夫,礼官大夫进行调查、审核,确认没有问题,再交给曲台署长复核,然后报给太常卿,由太常卿奏报给皇帝,皇帝再将被举荐人诏到长安,考核他的学问,察看人品,最终授给官职。 所以,通常来说,被举荐人在接受到前往长安城待诏之前,地方官府首先会通知这个人要抓紧时间,学习礼仪。 甚至可能会派遣专门的礼官指导对方。 以免这个人不懂礼仪,在面圣之时出了问题。 这可不是好玩的。 当今天子的脾气,素来喜怒无常。 君前失仪这种大罪一旦被追究,经常会掉一堆脑袋。 即使侥幸活命,但得罪了当今的人,基本上都是要完蛋的! “可能南陵县事务繁杂,未得空闲吧……”张越苦笑一声,如何不知道,这其中肯定有人在搞鬼。 至少,在太常到南陵县的这个程序之中,一定发生了问题。 甚至很可能,就是南陵县本身出了问题。 有人干冒其险,也要弄死或者恶心张越!!! 是谁呢? 张越现在不知道,但总归不是姓江的,就是姓公孙的。 他现在也只得罪过这两人! 吕温与王进,也都是面色凝重。 他们想的事情,显然比张越更深,更复杂。 “这不应该啊……”吕温喃喃的说道:“当朝文武,谁敢冒着与驸马都尉为敌的风险来为难贤弟?” 在吕温掌握的信息来看,张越是驸马都尉金日磾亲自写信向太常卿商丘成举荐的。 而金日磾在朝为官二三十年,从不徇私,向来秉公为政,深得天子信任。 除了休沐日外,最近十年,金日磾寸步不离天子左右。 是当今天子真正的走狗与鹰犬。 此人与奉车都尉霍光、尚书令张安世,并称内朝三巨头。 而其余两人,都是当今天子抚养长大的。 由此可见,此人在天子心中的地位。 谁有那个胆子,敢挑衅金日磾? 不想活了吗? 王进就更加严肃了。 “此事恐怕非同小可……”他在心里暗想着。 旁人不知道,他可是清清楚楚,这个事情的内幕。 居然有人胆敢在这个事情上耍滑头? 真是不要命了! 欺君之罪,可是要杀全家的啊…… “张兄……可曾得罪过什么贵人?”吕温起身问道。 张越当然知道,可能是谁。 左右无非不是公孙氏,就是姓江的那个纨绔子在搞鬼。 这两人都是有动机,有能力做这样的事情的。 但,他与吕温、王进,讲道理其实不是太熟。 且,这样的事情,哪怕是生死兄弟、刎颈之交,恐怕也不能说。 因为没有证据。 就算有证据,恐怕也说不得。 诬陷当朝丞相家,离间君臣? 这两个帽子,随便扣一个下来,都不是他这样的寒门所能承受得住的。 所以,张越只能笑笑,道:“吾不过区区一南陵寒士,能与谁结仇?想来应该是南陵县疏忽了吧……” 但在心中,张越却是冷笑连连。 不管是公孙氏在捣鬼,还是在江氏在下绊子。 他总会知道的。 因为,对方一定会按耐不住,跳出来告诉他,在他面前炫耀的。 只要知道了是谁,那么,这个人一定会知道,与穿越者为敌,是多么恐怖的事情! 吕温与王进见张越不说,也都聪明的没有追问。 两人心里的想法,也都是各自不同。 似乎是思考了一会,王进就对张越道:“张兄,若是不嫌弃的话,在下倒是可以请几位礼官来为张兄指导面圣事宜……” 他家别的不多,礼仪官已经多的泛滥了。 “多谢王兄……”张越连忙致谢。 中国自古就以礼仪闻名于世,号称礼仪之邦。 自当今天子即位后,出于尊儒的需要,朝堂的礼仪也变得非常复杂,等闲人根本不知。 这王进肯帮忙,对张越来说,当然是好事。 章节目录 第三十八章 战争论(1) 秀才之事,张越只是点到即止。 甚至都懒得再去多关心和探究了。 原因很简单——吕温告诉自己,举荐自己的人是驸马都尉金日磾。 换句话说,某些人在给他添堵和搞鬼的同时,也在举荐人金日磾添堵和搞鬼。 作为一个曾经的公务员,张越非常清楚,一旦金日磾得知了这些事情。 那么,反击和报复,立刻就会开始! 一位大汉帝国的高级官吏,地位在两千石之上的大人物的愤怒与怒火,足以让搞鬼的人自食其果。 哪怕对方是丞相,恐怕也未必可以轻易消解来自金日磾方面的反击。 所以,张越在谢过王进后,便闭口再不提这事。 仿佛根本不关心,到底是谁在背后搞鬼。 当然,这其中也未尝没有对公羊学派的忌惮之心。 这几日,他每日午夜,都通过空间的瑾瑜木进行回溯,用光了七棵瑾瑜木的回溯次数。 虽然只是回溯了一部分《汉书》与《史记》的内容,主要是武帝晚年到昭帝初年的一些史料。 但也让他开始对这个时代的政治环境和生态,有了更进一步的了解和认知。 毫无疑问,毋庸置疑的。 从现在一直到未来,至少在宣帝上台前,公羊学派将独霸汉室政坛。 这个学派的影响力究竟有多大呢? 没有人能讲清楚。 但毋庸置疑,它已经深入了汉室的方方面面,影响和辐射了大部分的人。 这样一个庞然大物,与它走的太近,可不是什么好事! 张越也没有做过转投公羊学派的准备。 倒不是它不好,或者讨厌它。 事实上,穿越后的这半个多月时间里,他已经对公羊学派有了更多认知和感触。 这个学派虽然看上去有些神神道道的。 喜欢谶讳甚于做事情。 但他们的风骨和节气,却无人能及。 而且,这个学派的包容性也很强。 他们能容纳张汤,也可以与主父偃做朋友。 甚至还能与桑弘羊合作。 桑弘羊及其盐铁系统,能够顶着整个舆论界的诽谤,迄今运转正常,而没有被人拖后腿,便已经足够证明此事了! 你要换了东林党,试试看? 哪怕只是北宋的儒生,也能将桑弘羊及其盐铁系统搞成一个一事无成的傀儡与摆设。 只是…… 身为穿越者,还有空间这样的金手指。 倘若不做些逆天之事,有什么意思呢? 张越并不愿意看到,这个国家未来只有一个声音。 那太单调了。 也太枯燥了。 这个国家,应该有丰富多彩的声音。 就像数十年前那样,应当有黄老之士,也应当有法家拂士,更应当有墨家和杂家的声音。 一个百花齐放,多元化的社会,才能让人民和子孙后代,过的更好。 若魏晋之时,有法家拂士与黄老政治家在,纵然衣冠南渡,也终会北伐中原,驱逐胡腥,而不会空留祖狄遗恨。 若两宋之交,朝堂上不止只有孱弱的儒生。 便不会有宗泽将军近乎绝望的高呼:渡河!渡河! 南宋晚年,如有兵家和法家大能坐镇,陆秀夫可能就不需要抱着宋帝跳海了! 是故,张越适时的岔开话题,道:“吕兄与王兄远来辛苦,寒舍简陋,招待不周,还望海涵……” “贤弟客气……”吕温连忙说道。 “张兄言重了……”王进也起身道。 “今日登门,冒昧来访,除是为一睹张兄真容之外,小弟来此,还是有些事情,想要请教张兄的……”王进忽然笑眯眯的道。 “王兄但说……”张越连忙拱手。 “旬日前,家祖父大人,曾路过贵地,与张兄有一面之缘,回家之后,祖父于张兄念念不忘……尤其是张兄所言的那几句话的后续,特别感兴趣……”王进微笑着道:“只是祖父大人年事已高,所以,在下特地来此,想向张兄求得那句话的后续……” 何止是他祖父,便是他,在知道了那句话后,也特别有兴趣! 战争是政治的延续,政治是目的,而战争是手段! 仅仅这一句话,就深刻的揭露了政治与战争的关系与本质! 对于他们家来说,这样的思想理论,最是珍贵! 张越一听,终于想起来了,难怪自己觉得这个年轻人眼熟呢! 仔细一看,还真与那位神秘老人依稀相似,特别是那双眼睛,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只是…… 那老者龙行虎步,自带威势,让人望而畏之。 但这年轻人却是没有这种特质了,虽有傲气,但…… 过于孱弱了…… 这种孱弱不是生理上的孱弱,而是精神方面的孱弱。 想起那神秘老者与自己相处的那短短时间,张越就笑道:“原来是长者之后,难怪吾觉得兄台甚为亲近……” “那日我见贵祖父,说了些不成熟的话,既是长者喜欢,那在下自然不会吝啬……”张越想了想,道:“请王兄稍等片刻……” 然后,他就进了自己卧室,取来一卷竹简,回来后交给王进,道:“此乃在下这几日稍微整理和总结的一些东西,请王兄带去与贵祖父……” 王进接过那卷竹简,笑着点点头,然后迫不及待的打开来看起来。 这个时代,一卷竹简所能记载的内容其实很少。 多不过万字,少则数千字而已。 而张越的这卷竹简上,文字更少。 大约不过三千多字,但读起来却异常舒服,句段之间,自然分列。 只是…… “在消灭敌人军队时,不仅仅要消灭敌人的物质力量,更重要的是要摧毁敌人的精神力量……” “在战争这样的危险活动中,由仁慈产生的错误思想是最为致命的,不顾一切、不惜流血地使用暴力的一方,在对方不同样做的同时,必然取得优势!由于厌恶暴力而忽视其性质的做法,是毫无益处甚至极端危险的……” “必须承认:战争是一种暴力行为,而暴力是没有限制的……” 这些文字,每一个字,都像利剑一样穿透了王进的眼睛,直抵他脑海深处的思想,让他颤抖,让他恐惧,更让他害怕。 他的手指都因此而发抖。 倘若,之前在祖父那里听到的话,还是深刻而直白的揭露问题。 那么,现在的这些文字,则毫不留情的撕碎了他内心曾经固守和信服的真理,并让这些东西产生了动摇。 几乎有那么一瞬间,王进甚至想将手上的竹简撕碎,并命令随从杀死眼前的这个微笑的男人。 因为,他是一个魔鬼! 他的这些文字,更是魔鬼的低语! , 章节目录 第三十九章 战争论(2) “张兄,您难道不觉得,您所写的这些文字,太过残忍冷血了吗?”王进几乎是费劲了力气,才压抑住内心的杀意,即便如此,他的不满也是溢于言表的。 在他看来,张越在这竹简上所描述的战争本质和面貌,太过于冷酷了,太过于直白了。 直白到,哪怕是讲给一个不识字的人听,也能明白这其中蕴含的恐怖与残忍! 反正,他是怎么也接受不了这样的现实的。 更与他从小就耳闻目濡的道德观、人生观相背离。 在年轻的王进心中,战争,最好的情况,就应当是如宗周之时的会战。 谦谦君子们,身着冕服,庙告祖先神明,痛斥敌人的不德与罪恶,然后兴义师而伐之。 在打敌人前,要先写一封战书,宣告天下。 将敌人的罪恶公之于众。 然后与敌人在约定的地点和时间,打一场堂堂正正的会战。 我军的君子,在战前要驱车上前,致师于敌,慷慨激昂的发布战争宣言,让敌人的士气跌落。 而在战争过程之中,双方虽然各为其主,但也应当遵循古老的道德与传统。 不鼓不成列,不重伤,不伤二毛。 这才是理想的战争。 浪漫的战争,属于君子的战争。 而手上的竹简上的文字,别说什么君子战争了。 史上所有最卑鄙的将军所用过的策略,恐怕也不及这书上文字所阐述的残酷! 在这竹简之上的文字,用最浅显最直白同时也最功利的思想,道出了战争的真相——为了获胜,使用任何手段,都是正确的。 与之相比,吴起大约可以称得上君子,就连白起也能变成一只善良可爱的小白兔了。 看看这竹简上在说什么吧? “战争就是将我方意志强加于敌人身上的暴力行为,而要达到这个目的,最有效的途径,便是使敌人丧失抵抗力量与意志……” “欲令敌人丧失抵抗力量与意志,最好的办法,就是不择手段,不惜代价的让敌人的处境更加凄惨!” “所以……我们应当尽可能多的使用我们所能使用的一切手段来打击和限制敌人……” “欲击败敌人,我们就应当先尽可能的揣度敌人的抵抗力,然后用更大的力量来尽可能的将之打垮,而敌人的抵抗力是由两个相互关联的因素相乘而得的……既敌人的抵抗方式的多少与抵抗力量的强弱……” “我们采用的方法,敌人也可能采用,所以,从纯概念上来说,战争一定会趋向极端……” 这都是些什么啊? 没有提及任何的道德仁义,甚至连掩饰都没有! 赤裸裸的宣告——在战争中,为了获胜,什么手段都可以使用! 为了胜利,用一切手段都应当被鼓励! 若汉军用了这些思想来做指导,那么,与暴秦的虎狼之师有什么区别呢? “残忍?冷血?”张越闻言笑了起来:“王兄难不成还想对敌人仁慈吗?” “哪怕敌人是夷狄也要与之讲仁义道德?” “为什么不呢?”王进说道:“张兄岂不闻:当舜之时,有苗不服,禹将伐之,舜曰不可,乃修德三年,执干戚舞,有苗乃服……” “古代的圣王,以仁德远服夷狄,有三千里之国来朝……” “三代的明主们,修德立生,所以海内安宁……” “若我汉家修德立德,于远方之国,夷狄之民,也加以仁德,感化其心,使之弃戈从善,岂不美哉?” “哈哈哈……”张越笑了起来,居然还有相信可以靠仁德感化敌人的人?这个王进真是单纯的可以。 看来,他家的教育,一定出了大问题了。 “张兄笑什么?”王进却是一脸严肃,在他的认知之中,在他从小接受的教育之中。 这个世界已经远离仁义道德很久了。 朝堂上的将军们,为了追逐军功,不顾民生,一次次的对外大规模用兵。 老师们曾告诉他,仅仅是在天汉年间,为了征发大宛。 国家一次性征发民夫十八万人,天子发天下七科嫡。 出少府内库黄金数万金,钱十余万万。 仅仅是为了支撑贰师将军的远征军,就一次性调拨牛十万头以供军需。 大宛之战,打了两次,前后数年,耗费无数民脂民膏。 最终国家却只得到了数千匹所谓的大宛马和一个大宛王的脑袋。 数以万计的士卒,埋骨西域。 他们的鲜血,只是染红了贰师将军等少数人的绶带。 国家与百姓,一无所得。 所以,停止战争,休养生息,才是对天下最有利的事情。 在他的意识中,甚至有只要停止战争,天下的事情就解决一大半的想法。 张越看着王进,想着那个老者,挠挠头,不应该啊! 虽然与那个神秘老者接触不多,但张越很清楚,对方绝对是一个现实的利己主义者。 而且,当日他所说的话,对方明显是认同和赞赏的。 但他怎么有这么一个孙辈? 这王进在张越眼中,已经可以堪比后世那些被公知们洗脑的单纯年轻人了。 想了想,张越就决定好好纠正一下他的想法,矫正一下他脑子那些不切实际的单纯幻想。 就当报答对方了! 于是,张越笑道:“王兄看过《诗经》吗?” “嗯……自是读过……”王进虽不懂张越为何忽然问这个问题,但还是点头道。 “觉得怎么样?”张越又问。 “仲尼曰:诗三百,思无邪,自是真理!”王进颔首,无比自豪的说着。 “那《易经》呢?”张越又问道。 “圣王之经,万世之典……”王进昂首说道。 “然《诗》云:蠢尔蛮荆,大邦为仇。方叔元老,克壮其犹。方叔率止,执讯获丑。戎车啴啴,啴啴焞焞,如霆如雷。显允方叔,征伐玁狁,蛮荆来威……” “又云:赫赫南仲,薄伐西戎……” “易云:王用出征,有嘉折首,获其匪丑,无咎!” “无论是先王,还是圣王,都教诲吾辈:诛杀夷狄,宣扬王道,教化寰宇,无论用什么样的手段,都将被称颂,被歌颂,被纪念,被缅怀,被憧憬!” “关中迄今依然有南仲之祀,有方叔之庙……” “此乃明证!” 章节目录 第四十章 曾经的屈辱 “额……”王进一下子就被张越噎住了。 面对张越举出来的例子,他发现,自己好像没有什么有效的反驳法子。 去质疑《诗经》和《易经》? 不可能! 方叔与南仲更是连孔子也赞不绝口,视为先贤的贤臣。 当日,王进也不可能就这样被说服。 他倔强的道:“可是战争,受苦的永远是百姓,是天下人!” 想着老师们与他讲过的民间疾苦,念着那些在战争中备受煎熬的人们,王进就激动起来:“自元光元年与匈奴交恶以来,多少子弟战死沙场,多少百姓流离失所……” “仅仅是伐大宛之战,国家就付出了将近一岁的岁入和十万头,数万将士的代价……但换来的是什么?不过数千匹马而已……” “错……”张越微笑着看着王进:“伐大宛之战,固然耗费良多,有些得不偿失……然而……” “这个代价是值得的!” “因为,正因此战,汉家让乌孙人看到了汉军的威势和战力……” “更让西域诸国,皆知王师之威……” “就为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王进摇摇头:“就让数万士卒埋骨他乡?” “可能王兄还是不明白在下的话……”张越起身摇摇头,说道:“便让在下,为王兄介绍一下西域的情况吧……” 张越微微笑着,道:“自博望侯凿空西域以来,河西之西,便已然进入天下视野……” “西域诸国大小不一,强弱不等,大者如身毒、康居、安息,大秦,地方三五千里,不亚中国……小者如楼兰、危须,不过弹丸之地……” “而康居、身毒,与中国相距万里,暂时难以产生什么交集……但这乌孙却是西域诸国之中,最重要最强大的王国!” “乌孙国国王自称昆莫,其先为《尚书》之中曾朝周天子之昆人,在战国末年,游牧于河西之地的乌孙人为月氏人所灭……” 张越侃侃而谈,将自己从史记与汉书回溯的乌孙国历史娓娓道来。 将乌孙王国与匈奴人之间复杂而混乱的关系掰开来,讲的很清楚。 “自乌孙先代昆莫猎骄靡去世后,乌孙国与匈奴在西域的矛盾就越发激烈起来,元封三年,乌孙甚至遣使来长安,天子以细君主下嫁,两年前,细君主去世,天子再以解忧主妻之,汉与乌孙关系日渐亲密……” “而乌孙,乃是一个控弦十万骑的大国,且其在匈奴之西……” 王进与吕温,听到这里,却都愣住了。 西域? 张越还能知道西域诸国的情况? 这…… 须知此时,莫说是寒门士子了,就是贵族列侯的子嗣,也未必能对西域有个什么印象。 除了军队的将军列侯们,以及那些曾经出使过西域的官吏外,很少有人会去研究这些东西。 但现在,在这南陵县的长水乡,却有一个人,将这些事情仔细道来。 这如何不让他们惊讶? 吕温甚至在心里浮出一丝苦涩的笑容:“原来这位黄老学派的世兄,当日在太学所言非虚,其于地理历史,亦造诣颇深……” 张越却是继续说着:“贰师将军伐大宛,最大的意义,就在于展示了王师的肌肉与决心,使乌孙人知道,汉比匈奴强!若能拉拢乌孙,使之与我汉家为盟,则将彻底实现对匈奴的包围与围剿……” “届时,王师在东,乌恒在南,而乌孙在西,三面夹击……” “王师出星星峡,越浚稽山,乌恒骑出弓卢水,乌孙骑兵从西而来,匈奴必灭,而战争将结束!” 这正是历史上,太始三年,那场决定匈奴帝国衰落命运的战略大决战的情况。 匈奴人是死在汉、乌恒、乌孙三国的绞杀之中的。 王进听到这里,也不得不承认,倘若真的形成这种局面,匈奴人肯定没有生路。 自古以来,就没有什么国家能在三面受敌的情况下,还能支撑下去。 只是…… “即使打赢了,又如何?”王进摇头道:“万里远征,耗费的粮草与金钱,皆是民脂民膏……” “谁说的?”张越却是反问道。 “打仗怎么可能亏本?只要打赢了,就是大赚特赚!” “难道王兄没有听说过,当年大司马在的时候,王师远征,素来不耗钱粮的吗?” 想当年,霍去病在世,汉军纵横天下,吊打一切。 这位不世出的名将,自第一次出征开始,就是走的以战养战的路子。 他率领的汉军主力,经常奔袭数千里,直捣匈奴腹心。 一路上就是吃匈奴人的,穿匈奴人的,用匈奴人的! 仅仅是河西战役,他就击垮和歼灭了数万匈奴主力,俘虏十余万人,更缴获牛羊战马多达百万之众。 那一年,汉室的财政收入,几乎都快爆棚了。 可惜,仅有一位霍去病,也只得一个霍去病。 自这位冠军侯身故后,汉军出征,就变成了赔本的买卖。 越打越赔,越赔越打。 终于陷入了死循环。 这让张越真是不明白了! 虽然,霍去病之后,汉军将领可能指挥和统帅方面赶不上这位天之骄子。 但学人家的皮毛总会吧? 打进匈奴腹心,专门挑那些孱弱的部族开刀。 这样来个几次,不就什么问题都解决了吗? 况且,霍去病虽然身故,但是,他的旧部都在啊,怎么就没有人效仿? “张兄难道不觉得,大司马的战法,太过伤天和了吗?”王进摇头说道:“匈奴虽是夷狄,但也是人啊!仁以爱人,君子之风……” “夷狄的命是命,汉家臣民的命就不是命了?”张越忽然冷冷的打断了王进的话,对于这个满脑子都是仁义道德的年轻人,张越已经失去耐心了。 “可是……” “什么可是?!” “需要吾为王兄念一下,高帝以来匈奴入寇的记载吗?” “高祖七年,匈奴单于冒顿,率四十万铁骑分三路入寇中国,太原陷落,晋阳陷落,大半个北国为胡腥所笼罩,高帝毅然起兵,北上御敌,与匈奴主力合战于平城……” “高帝被围七日,方得解围,此汉家奇耻大辱!” “此后数十年,汉饰女子衣帛与匈奴,以为可以止其贪婪…… “然而,彼辈贪得无厌,常常和亲刚立,旋即撕毁……” “太宗孝文皇帝三年五月,匈奴右贤王入河南,侵略上郡,烧杀抢掠,死者以万计,无辜百姓被掳数万之众……” “孝文皇帝十六年,匈奴单于亲帅十四万骑入寇太原、上郡、北地,彭阳,火烧回中宫,杀死汉北地都尉孙卬,掳走百姓四万余,杀士民官吏两三万之众……” “孝文皇帝后二年,匈奴右贤王再入边塞……” “先帝前元元年,匈奴右贤王入寇上郡、云中,九千士民被杀……” “自高帝及至今上即位,凡六十年,匈奴入寇大小百余次,士民死伤以十万计,数十万人家破人亡,妻离子散,三十余城被屠,雁门关、马邑三易其手,汉家仅仅是两千石大吏就战死十余人……” “王兄以为,匈奴靠仁义道德,可以感化乎?” “若无朔方、九原、轮台之屏障,王兄以为你我还能安坐于此?” “自太宗及至先帝,三十余年间,匈奴入寇三十八次,甘泉宫三见烽火!” “王兄是要做狄山,还是要当吾丘寿王?”张越最后干脆直接问道。 王进却被是被张越这一连串的组合拳打蒙了。 良久,他才喃喃的问道:“这些都是真的吗?” “为何……为何……我的老师,从来没有与我说过这些……”他要求只知道,曾经匈奴多次入寇,但从未有人与他说过这些具体的事情。 如今从张越口中听来,他只觉得毛骨悚然,整个世界观都崩塌了。 章节目录 第四十一章 嘴炮无双 “这些都是真的吗?”王进喃喃自语着,有些不敢相信。 “是真的……”吕温长声叹道。 他的父辈,就是出生在匈奴骑兵的威胁与恐吓的时代。 小时候,他常常听到自己的父亲讲起那些曾经屈辱的历史。 自太宗至先帝,四十余年间,匈奴骑兵几乎无年不寇。 烽火从长城直抵甘泉宫,整个关中都处在匈奴铁骑的威胁下。 彼时,自云中、上郡、北地直至右北平、辽东,数百万边民无时无刻不处于危险之中。 多少桑梓为匈奴骑兵的铁蹄所蹂躏,多少手足同袍,死在了匈奴人的箭矢之下,又有多少妇孺,为匈奴人所掳? 没有人说的清楚。 自贾谊到晁错,几乎所有的当时名臣都在思考一个问题:如何保卫边塞,怎么保护人民? 对策想了一万个,方法研究了三千次。 最终,所有的疑问,都随着元光元年当今天子在朝堂上的那一句宣言而得到了解答:寇可往,吾亦可往! 于是,大将军长平烈候卫青七出长城,斩杀捕虏匈奴五万余人。 大司马冠军侯骠骑将军霍去病六击匈奴,斩杀捕虏十一万余人,受降匈奴自浑邪王以下七万余部众。 两位天之骄子合力,在十余年间,共计歼灭、俘虏、摧毁和纳降二三十万之众。 收复河套,夺取河西走廊,兵锋直指西域与漠北。 匈奴人因此哀叹:失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胭脂山,使我妇女无颜色。 曾经的侵略者,终于尝到了侵略的苦果。 曾经嚣张跋扈,视中国人为猪狗的夷狄,不得不诚惶诚恐,战战兢兢的屈服于中国的兵锋下。 世人皆以为天汉年间,王师劳师远征,耗费钱粮,顿足于大宛城下,得不偿失。 但几人知道,如无当年贰师之征,西域诸国,谁瞧得起汉人?谁会正视汉人? 在贰师将军伐大宛以前,汉家使者、商旅,常常为西域诸国所杀。 但现在呢? 汉人在西域是特权阶级! 无人敢惹,无人敢得罪。 因为人人都知道——汉国强盛,汉人团结,汉人不可辱,辱则必有大罚! 而这些事情,却是国人所不知,天下人所不谈的。 谷梁学派的大儒,只是天天喊着什么:兵者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兵凶战危,非仁者之政…… 但他们怎么就不想一下,这场战争,打到现在,是汉室想停就停的吗? 数十年间,匈奴人死伤以百万计。 汉家夺取了他们祭祖的金人,在大司马的指挥下,乌恒人在龙城将匈奴历代单于的棺椁挖了出来,先鞭尸,然后挫骨扬灰。 汉军更深入匈奴腹地,将数百个部族的牧场化作白地。 血仇早已经结下。 一旦汉军放松对匈奴人的限制,得到喘息之机的匈奴人,只要修养十余年,就可以卷土重来。 到时候,长城边塞有警,士民百姓的生命财产处于危急之中。 谷梁学派的大能们,可以靠自己的嘴巴去说服匈奴人退兵吗? 有些时候,吕温真想去博望苑,看着那一个个高坐于高堂之上,张口天下,闭口万民的谷梁君子们,问一下他们:你们真的为天下,为万民考虑过吗? 你们就真的像你们嘴上说的那样正义吗? 只是,他终究不敢,也做不出这样的事情。 如今,耳中听着张越的申斥,再看着王进的脸色,他心里面别提多开心了。 “骂!骂的更狠一下,骂醒这位公子!”吕温在心里给张越加油鼓劲。 王进此刻已是心神惧乱。 他是一个年轻人,一个十八九岁,血气方刚的年轻人。 而且是一个有理想有抱负,立志为天下做些什么的年轻人。 他曾以为,自己所坚持的,所信奉的都是对的。 他曾认为,老师们讲的都是对这个天下真正有益的事情。 家里面,不会有人来告诉他这些事情。 老师们,也从来都闭口不谈这些故事。 他曾天真的以为,只要消除了战争,汉匈握手言和,世界就会安宁。 最多就是花点钱,送几个女人给匈奴人嘛。 但现在,他却混乱了起来。 假如,这个张毅所说的是真的。 那么,自己以前岂不是活在谎言之中? 老师们会骗自己吗? 应该……不会吧? 他的老师,都是君子,人品高洁,品行端正,胸怀天下万民,以苍生福祉为己念。 他们怎么可能会骗自己? 他们不可能骗自己的! 一定是这个张毅在撒谎! 对的! 他在撒谎! 一定是这样的! 但是…… 王进忽然想到了一个问题…… 这些事情,怎么可能骗人呢? 石渠阁的太史令,每天都会记录国家事务。 自高帝以来,历代太史令都忠心耿耿的将这些事情记录在竹简之上。 他只需要去翻阅这些太史令衙门的记录,不就可以知道一切了吗? 也就是说…… 他说的是真的??? 张越看着已经失魂落魄的王进,嘴角溢出一丝笑容,总算,这个年轻人还不算无药可救。 其实,他就怕对方已经被人洗脑洗到固执。 无论别人说什么,都不相信。 既然,对方还可以抢救一下,张越就当做好事了。 当然,也是出于想要拉拢或者说影响这个年轻人的考虑。 毕竟,对方的家族很可能在国家朝堂上拥有莫大的影响力! 所以,张越走到对方面前,拍拍他的肩膀,说道:“王兄,兄虽儒生,吾为黄老,但有些事情上,还是有着共同点的……” “吾等皆为士人……” “什么叫士?数始于一,终于十,从一而十,推十合一者为士!” “士者,皆以能事事为要!” “故吾辈皆上尊君父,下孝父母,中爱邻里……” “吾听说,当今天下有些人,宁愿去爱万里之外的夷狄,也不肯爱身边的邻里,甚至吝啬到不肯正视自己的乡邻悲喜……这样的人,算什么士?” “不过是伪君子,不过是一群高谈阔论的小人罢了!” “真正的士人,乃以天下兴亡为己任,以社稷利益为己任!” “真正的士人,皆立誓曰: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于是奔走相告,务实于脚下,鞠躬于田野之间……” “处庙堂之上,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国……” 王进听得心潮澎湃,难以自已,脸色涨红,已经不知道怎么回答。 他的心情,矛盾的很。 张越却是微笑着看着王进,再看看已经傻了一般的吕温。 论起刷声望和嘴炮的本事。 穿越者,还真不怕任何人! 章节目录 第四十二章 皇长孙 王进的家,在一片金碧辉煌的宫阙深处。 这里,以兰木为棼撩,文杏做梁柱,金铺玉户,雕槛玉磶,重轩镂槛,青锁丹樨,可谓是集天下珍宝于一身,富丽堂皇,纵然是秦始皇的阿房宫,在这样的宫阙面前也要自惭形愧。 “殿下……殿下……”一个黄衣内侍捧着一些瓜果,献宝似的媚笑着跑来:“尝尝吧,这是扶荔宫刚刚摘下来的,可新鲜着呢……” 扶荔宫是当今天下最好的植物园与皇家蔬果供应基地。 始建于元鼎六年,王师攻灭南越,海内一统之际。 少府在扶荔宫之中广栽荔枝、龙眼、香蕉等南越特产。 可惜……这些从南越而来的热带作物,在关中水土不服,根本就栽不活…… 倒是,其他柑橘、菖蒲之类的植物长的不错。 其后,博望侯凿空西域,又在扶荔宫之中,遍栽葡萄、芝麻、棉花等物。 时至如今,扶荔宫已然成为了这个地球上,种类最齐,规模最大,技术力量最强的植物栽培基地。 只不过,这里产出的东西,只供宫廷。 王进平素最爱吃的就是扶荔宫里的蔬果。 但在现在,他却没有什么食欲,挥了挥手,问道:“老师们现在在哪里?” “今日太子奉诏随驾建章宫,殿下的老师们都跟了过去……听说是陛下新得一书,甚为欢喜,所以请太子和诸生皆去一观……”黄衣内侍笑着答道。 这宫里面,谁不知道,这位殿下最孝,同时宅心仁厚,最是尊师重道。 殿下的三位授业老师,因此在短短五年内,就从一介布衣,爬到了给事谒者的位置。 给事谒者,秩比虽低,不过三百石而已。 但职权颇重,有上书的权力,更可以议论国事,参知政事。 王进的心思,现在却是一片混乱。 闻言,他只是点点头,然后道:“准备一下,吾也去一趟建章宫……” 他要当面的去问一问自己的老师们。 为什么要在军国之事上对自己隐瞒? 他们为什么不告诉自己,数十年前的那些事情? 还有就是…… 王进抬起头来,眼神忽地坚定起来。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王进喃喃自语:“这才是孤应当有的志向啊!” 他握紧了拳头,脸色也亢奋起来。 这样的志向,可比老师们曾经告诉过他的伟业,要宏大的多了。 “诺……”内侍连忙恭身领命。 ………………………… 建章宫。 大汉帝国建筑艺术的最高成就与结晶。 所有来到此地的人,都无不为这座宏伟宫阙的宏大与壮丽而惊叹。 当年,萧何奉命营造未央、长乐两宫。 高祖归来一看,大怒曰:天下汹汹劳苦数岁,成败未可知,是何治宫室过度? 萧何脱帽谢罪,拜道:“以天下未定,故可因以就宫室,且天子以四海为家,非以壮丽,无以重威,无令后世有加也!” 高祖这才转怒为喜,高高兴兴的栎阳搬到未央宫。 其后数十年,历经惠帝、文景两代。 汉家天子始终遵循祖宗制度,不修宫室,不加苑囿。 当初,太宗孝文皇帝,想修个凉亭给自己乘凉,结果找来少府工匠一问,居然要花一百金? 于是太宗叹道:“百金,中人十家之产也,吾奉先帝宫室,常以为羞,何以为台?” 于是,亭子怎么都不修了。 先帝在位之时,虽然比不上太宗节俭,但终究长安城片瓦未加,就连未央宫的修葺事宜,也经常是一拖再拖。 文景两位天子,对自己节省。 但对天下,尤其是百姓,却特别大方。 屡减田税,又免徭役,更将始傅年龄从二十岁直接推迟二十三岁。 然而…… 现在,当初,让高祖勃然大怒的未央宫、长乐宫,在建章宫面前,简陋的如同乡下土财主的宅院一般。 站在建章宫北阙城楼下,王进凝视着这宏伟的凤凰阙,在心里叹了口气。 仅仅是这建章宫北阙,猜猜看,花了多少钱?征调了多少民夫? 答案是黄金五万金,钱三万万,征调民夫八千人,花了三年时间,始才完工。 相当于一千个太宗皇帝想修的那个凉亭…… 但有什么办法呢? 他祖父就是爱这样的东西,就是喜欢这样美丽的宫室。 当年,汲黯在世的时候,他还能有所收敛,能听得进汲黯的劝告。 元鼎五年,汲黯病逝于淮阳后,他就放羊了。 太初元年,就开始修建建章宫。 然后又建了明光宫。 满朝上下,谁劝都没用,也没人敢劝。 哪怕是自己,与自己的父亲…… 凤凰阙的城门缓缓打开,高达二十五丈的铜门之上,两座铜雀栩栩如生的展翅开阖,发出清脆的声音。 宫门之内,阵阵风铃声传入耳中。 让人听了,以为来到了仙境。 但王进却不喜欢这里,如无必要,他绝对不来。 因为,只要听到这风铃声,看到那凤凰阙上的铜雀,他就不由自主的想起了,仅仅是这凤凰阙和宫中悬挂的那些风铃,就足可让天下百姓饱餐一顿。 相当于整个关中一岁的赋税。 等于贰师将军李广利伐大宛军费开支的三分之一。 “翌日我若得掌大权,必定立诏以告子孙:永不再加宫室……”王进在心里暗暗发誓着。 这样想着,他便乘着马车,驶入这巍峨的宫阙之内。 宫阙两侧,一个个卫氏持戟而立,纷纷致意。 “皇长孙殿下入觐!”城楼之上,有谒者在大声赞礼。 进入凤凰阙,只是进入建章宫的宫阙外围而已。 这座庞大的宫阙群,周回三十里,仅仅是殿堂就有二十六座,号称千户万门。 进了宫门,立刻就有侍中来迎。 “殿下,陛下与家上,此刻皆在玉堂……”一个贵族上前见礼,笑着道:“殿下可是现在就要去?” “嗯……”王进点点头,挥手道:“有劳马令君带路……” “不敢,为殿下效死,乃是臣的福分……”这贵族微笑着说道。 王进却不敢对这人有半分轻视和怠慢。 因为此人正是当今天子的亲信心腹之一侍中马通。 马通这人虽然根基浅薄,但他有个好基友,名曰韩说。 韩说有个哥哥叫韩嫣…… 章节目录 第四十三章 教育(1) 玉堂,在建章宫南部。 这里是全天下真正的富贵之所。 壁门三层,每一层都以兰木为辕,台高三十丈,仅次于未央宫宣室殿兰台的高度。 每一道壁门之上,都装饰着一只五尺高的铜凤。 铜凤站立在黄金为饰的金屋之上,内部设有机关。 保证铜凤永远迎风,展翅翱翔,如活物一般。 壁门的梁柱上,镶嵌了玉片,一层层,如同磷光一般。 穿过壁门,五十五层台阶映入眼帘。 台阶以大理石为底,用玉石为陛。 奢侈的超乎你的想象! 在马通的引领下,拾阶而上,哪怕是王进,也只能小心翼翼。 因为这些御阶,每一阶都是价值连城。 登上玉堂之殿,转角就能看到太液池的壮丽风光,更可眺望神明台的铜仙人。 刚刚走近玉堂的殿堂,王进就看到了殿堂门口,已经跪满了大臣。 这些人看到王进,立刻如蒙大赦,纷纷叩首拜道:“臣等拜见殿下……” 几个文士打扮的臣子,更是像看到了救星一样,对着王进拜道:“殿下,请快去劝劝陛下吧……” “祖父大人又发火了?”王进沉默片刻后,问道。 没有人敢回答他的问题。 当今天子的脾气,自从李夫人病故之后,愈发古怪。 圣心难测,圣意难知。 就像一头好斗的公牛一般,稍受刺激便雷霆大怒。 除了眼前这个皇长孙以及钩弋宫里的赵夫人,如今天下,再无第三人能让这位天子安静。 可惜,皇长孙殿下,一般不来建章宫,甚至很少主动面圣。 王进叹了口气,然后朝着殿堂内走去,走到门口,便拜道:“皇祖父大人在上,孙儿刘进敬问祖父大人圣躬……” “朕躬安……”殿堂内,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进来说话吧!” 王进,不对,应该是刘进闻言,连忙起身道:“诺!孙儿谨受命……” 说着就小心的走进殿堂内。 金碧辉煌的大殿之中,此刻,数位帝国的大人物,战战兢兢的匍匐在地上,连大气也不敢出。 太子太傅石德,甚至犹如妇人般瑟瑟发抖的蜷缩在殿中。 显然,他刚刚被天子臭骂了一顿! 而刘进的父亲,汉家太子刘据,则恭身站在殿中,低着头一句话都不敢说。 大汉天子则卧在塌上,将脑袋别向一侧,显然已经怒极。 “孙儿拜见皇祖父,见过父亲……”刘进赶忙屈身说话:“孙儿奉命往南陵一游,今日归来,特来向祖父大人回禀……” 听到刘进的话,卧在塌上的天子这才缓缓翻身,坐了起来,问道:“进儿觉得,那个朋友怎么样?” 他的脸色,甚至都有些好转,声音更是变得了柔和起来。 这样的举动,让满殿大臣,都是诧异不已,太子刘据甚至嘴角都有些抽搐,内心更是无奈不已。 自己的父皇,有多少年没有像这样过了? 五年?十年? 刘据都已经记不清了。 自从元封元年,他从泰山封禅归来后,脾气就开始变得古怪,性格也开始多疑起来。 所有人,包括他这个长子在内,在他眼里,都可能欺骗他,都可能害他。 有时候,仅仅只是说错一句话,都可能被臭骂半天! 太子太傅石德更是咬了一舌尖,根本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当今天子,若是这么容易消气,那他就不是刘彻了! 这些年来,他一旦被激怒。 那么,就不是轻易能息怒的。 但现在这是什么情况? 皇长孙的威力有这么大吗? 石德不知道。 “良友……”刘进屈身拜着,从怀里取出一份竹简,呈在手中,拜道:“此乃张子重托孙儿转交祖父大人的文书……乃是那日祖父大人听过之事的后续……” “拿来给朕看看……”天子一下子就笑了起来,笑的跟个孩子一样。 一直矗立在他身后的奉车都尉霍光立刻领命一声,走到刘进面前,恭敬的接过竹简,然后亦步亦趋的跪呈给这位至高无上的君王。 天子接过竹简,打开来一看,顿时就眉飞色舞,不时抚掌大赞:“善!善!谋国之言啊……” 在他眼中,这竹简上所述的东西,才叫文章,才叫谋国之言! 至于这些谷梁学派的书呆子和自己那个被谷梁毒害的脑子都秀逗了的儿子? 简直就是一群渣渣!迂腐不堪的蠢货! 国家要是交在他们手里,迟早玩完。 自己将来有何面目去见高帝、太宗和先帝? “都滚吧!”天子拿着竹简,对着太子和满殿匍匐的大臣挥手道:“回去给朕好好想想,尔等究竟错在哪里?” “诺!”太子刘据与群臣闻言如蒙大赦,赶忙恭身敬拜。 刘进也想跟着一起走,顺便问问自己的父亲,今天到底是怎么回事? 不是说皇祖父心情特别好吗? 谁不要命了,敢破坏他的好心情? 但,天子却忽然道:“进儿留下来……” 然后他抬眼看着那些狐疑的臣子和自己的长子,眉毛一抖,不怒自威:“还不快滚?” “诺……”众人连忙恭身再拜。 等到群臣都走的差不多了,天子又挥手道:“你们也都退下去吧……”“ “诺……”奉车都尉霍光微微屈身,然后带着殿中的侍女、宦官、侍者各自退下。 于是,殿中就只剩下了刘进与自己的祖父。 刘进抬起头,就看到了自己祖父已然苍老的脸庞。 这个刚强倔强的天子,今年已经六十四岁了。 白发苍苍,身形消瘦。 但是,没有人敢轻视这位帝王身躯之中蕴含的能量。 这位天子,自己的祖父,在刘进看来,是一个矛盾的综合体。 他性格刚强倔强,认准的事情,谁也劝不回。 但同时,他多愁善感,极为念旧。 那些对他好的人,他能记一辈子。 看看他身边的那些近侍亲信和宠臣吧。 霍光是霍去病的弟弟,遗孤。 尚书令张安世是故御史大夫张汤的儿子,孤儿。 侍中韩说,是韩嫣的弟弟,而韩嫣是他年轻时的玩伴…… 贰师将军海西候李广利是李夫人的弟弟,论统帅才能和才华,至多不过是一个都尉,但却被他强行拔苗助长,成为了帝国现在咖位最高的将军。 然而,他又是一个绝情冷酷之人。 无论是谁,不管是哪个,无论曾经与他多么亲密。 一旦惹恼了他,死! 所以,在苍老的祖父面前,刘进有些战战兢兢,甚至感觉有些窒息。 章节目录 第四十四章 教育 (2) 刘进战战兢兢的站在自己的祖父面前,呼吸都感觉有困难。 天子扫了一眼自己的这个孙子,嫡长孙。眼中闪过了一丝丝黯然的失望。 他还记得,当年,此子出生之时,自己有多么喜悦。 怀抱这个孙儿,他高兴的跟个小孩子一样。 然而…… 随着他渐渐长大,却越来越像他的父亲。 宽厚、仁爱、孝顺…… 这些特质若放在民间的百姓家中,这无疑都是极好的特质。 甚至可以成为一个很好的人。 受邻里尊重,为父老所爱。 可是…… 他是刘家的孙子! 是皇长孙! 是国家的未来,是天下的希望! 宽厚、仁爱……? 先帝说:吾不因爱一人以谢天下!于是挥泪斩晁错,又眼睁睁的看着周亚夫活活饿死! 便是太宗皇帝,也曾亲手逼死了自己的亲舅舅,流放了自己的亲弟弟,将曾一手将之扶上帝位的元老绛候周勃入狱。 于君王而言……宽厚与仁爱,可以作为伪装,可以作为表演给天下人看的外衣。 但绝不能将之作为自己的本性! 因为…… 一个人的爱,是有限的。 爱这个人多一些,爱那个人就一定少一些。 爱自己的宗族亲朋师友的君王,就一定没有空闲去爱天下的百姓了。 太子就是这样。 他对自己的身边人无比宽厚。 石家、卫家、李家还有其他林林总总的外戚,皆依附和围绕在他身边。 这些年来,这些家族打着太子的旗号,在外面干了多少丑事? 以为他不知道吗? 真以为他老了,就瞎了?聋了? 君王唯有无情,方是对天下真正的有情! 这是他四十余年帝王生涯的总结与经验之谈。 无情方是大丈 他看着自己手上的竹简,品味着那些文字。 这些字句,虽然粗浅的很,也没有舞文弄墨,更没有引经据典。 但却出奇的对他的胃口。 于这位帝王而言,能对自己胃口的东西,再简单也是好的。 就像当年的寿宫神君,每次与之会面,都是闲聊,唠嗑家里长短,讲的俱是些陈芝麻乱谷子的事情。 但偏偏他就吃这一套……认为对方说的真是再正确不过了…… 搞得后来司马迁写史记的时候,都不好为之掩饰,只好记载道:神君所言,上使人受书其言,命之曰画法,其所语,世俗之所知也,毋殊绝者,而天子独喜…… 而现在,手上的这卷书简上的文字,在刘彻看来,已然颇得几分神君风采了…… 想着那日与那个年轻人的偶遇,再想着已经升仙的神君,天子更加确信了,此子确乃神君指引给他的良才了! 应该就是他的留候了! 嗯,对于一个有着疯狂养成癖好的君王,你不能指望他能忍得住养成一个留候的冲动! 所以,当下,他甚至都有些急不可耐的再去一趟南陵。 勉强忍住了这股冲动,他就问道:“进儿此去南陵,觉得那张子重怎么样?” 刘进却是傻了眼了。 他的祖父在短短十几秒的时间内,神色变幻数次之多。 从一开始的暴怒,到然后的冷静,再到现在的和颜悦色,让他有些难以适应。 听到祖父的询问,刘进仔细想了一下,然后低头道:“启禀皇祖父,孙儿不知道该如何形容……” “嗯?”天子眉毛一跳,问道:“怎么说?” “此人……学识渊博,于天文地理、历史典故皆有涉猎……其为人正义,慷慨有义……”刘进屈身说着,在长水乡的所见所闻所知所感,都浮上心头来。 他见到了那些寒门士子在这个同龄人的管束下,规规矩矩,极有秩序的表现。 更听到了对方所讲的那些诀窍与法门。 感觉都是特别有意思的事情。 只是…… 他的那些话…… 他讲的那些冷血残忍的事情…… 这竹简上所言的文字…… 每一样都让他心生疑窦。 他不知道,自己是应该相信这个仅有一面之缘的同龄人,还是相信自己的老师们,那些从小教育自己的君子们。 但毋庸置疑,南陵之行,让他的三观受到了剧烈冲击。 想到这里,刘进便大着胆子对祖父的问道:“皇祖父大人,孙儿有些疑虑,想请教皇祖父……” “说……”天子现在的心情似乎不错。 “孙儿在长水乡,闻张子重曰:国朝自高帝以来,及至先帝年间,凡六十年,匈奴入寇百余次,士民死者以十万计,被屠三十余城,不知这是真的?还是假的?”刘进犹豫再三,还是问道。 “汝以为呢?”天子握着手中的书简,起身说道。 匈奴? 在今天,匈奴的威胁,早已远离了普罗大众。 自元狩六年以后,幕南无王庭,匈奴骑兵消失在长城之外。 长城的烽火,已经有十几年没有看到过了。 但,他绝对不会忘记,自己年少之时,看到过和听到过的东西。 更加不会忘记,自己的父亲临终之时,留给他的遗命。 这个从高帝开始,代代留下来,留给刘氏天子的使命! 击败匈奴,复平城之耻,擒单于于长安问罪,雪六十年边塞士民之血仇! “是真的?”刘进手都有些颤抖了。 对他来说,这无疑是毁三观的事情。 他的老师们,那些他深信不疑的君子们,居然欺骗了他? 至少也是隐瞒着他。 不让他知道这些历史。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刘进无法理解,也理解不了。 “石渠阁内,有关匈奴入寇的记载,堆积如山……”老迈的天子轻声说着:“朕一直想让太子和进儿都去看看,看看那些沾着血的文字……可惜……一直没有机会说此事……” 话语之中,寂寞之情,溢于言表。 是啊,这二三十年来,尤其是元封年以后,他与自己的儿子们,越发的疏远了。 他心里面有个疙瘩,这个疙瘩一直存在在那里。 以至于,他每次见到太子,都忍不住想要在他身上挑毛病。 鼻子不是鼻子,嘴巴不是嘴巴。 太子不管做什么,在他眼中都是错的。 刘进连忙拜道:“孙儿不孝……” 自他开始懂事后,他就很少主动来见自己的祖父了。 这让他很惭愧。 “进儿,怎么想起问朕这些事情了?”天子却是好奇了起来。 往日,自己的这个孙子,见了自己不是规劝自己要节俭,就是劝自己应该考虑停战。今天这是怎么了? 难道,那个年轻人有如此大魅力? 想了想,他就觉得,必须有这样的魅力。 神君指引的俊才,留候的后代,连这样的魅力都没有,岂不是浪得虚名? 章节目录 第四十五章 教育(3) “孙儿是听那张子重说起的这些事情……”刘进轻声答道:“据其所言,国朝在祖父即位以前,匈奴无年不寇,士民死伤者,以百万计……” “汝不信?”天子奇了:“即使谷梁的君子们不与汝说这些事情,卫家和石家的人,也没有跟汝说过吗?” 刘进摇头。 从来没有人与他说过这些事情。 在他身边,每一个人都告诉他——战争是残酷的,是错误的。 天下的问题,来源于战争。 只要结束战争,天下的问题就得到解决了。 倘若不行,那就烹了桑弘羊! 那么,什么问题都将终结,世界将变得美好起来。 人民安居乐业,边境和睦。 但在现在…… 这个曾经美丽的梦幻理想,却出现了裂痕。 刘进发现,那个同龄人没有说错。 和平? 只是一厢情愿的事情。 汉室愿意言和,匈奴人会答应吗?敢答应吗? “也对,石家、卫家和公孙氏的人,不会与进儿说这些事情的……”苍老的天子,却是忽然坐了下来,神色寂寥:“朕早该知道,他们不会与汝说,也不会与太子说这些事情……” “为什么?”刘进无法理解,也不能理解! 石家,是汉家名臣,世代忠良。 卫家,是他的舅祖父的家族,皇祖母的外戚。 公孙氏,同样如此。 都是他家最亲最亲的亲人。 就像老师们形容的那样,是骨肉之亲,手足之盟。 但…… 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这么做有什么好处? “还不是因为……彼辈皆五蠹之蠢货!”天子冷笑着把玩着自己手里的书简,杀机四溢:“太子太傅石德和他的父亲石庆,皆是昏聩无能之人……” “这个家族,从高帝开始,就不是靠才能做官的……” 石家,大汉朝堂上的不倒翁。 历经高帝、吕后、太宗、孝景及至如今,百年不倒,越发显赫。 上一代的石氏家主石庆,甚至官拜丞相,封牧丘候! 但是…… 你随便找一个人去问问看,从石奋到石庆乃至于现在的太子太傅石德。 这一百年来,他们做过哪怕任何一件可以称道的事情吗? 没有! 这个家族的人当官,靠的就是清名。 靠的就是守规矩。 靠的就是与皇室的亲密关系。 至于才能和政绩?那是什么?好吃吗? 想当初,石庆担任太仆的时候,某次,自己曾经问他:朕的撵车有几匹马啊? 对方闻言,郑重的拿起马鞭,将撵车前面的马数了好几次,然后才恭敬的回答:六匹…… 好嘛,自古天子撵车,不是一直都是六马吗? 其人诚朴至此,让刘彻自己都甚为惊叹。 于是,等到后来赵周获罪下狱后,便让他当了丞相。 其实压根就没指望石庆能做什么事情,当个摆设,做个泥塑的傀儡就好了。 假如说石奋、石庆、石建这两代人,还可以说是君子,几乎不掺和政治纷争,坚守本分,甚至只要有官当就好了。 但到了石德这一代,却是将父祖的精华丢得干干净净,只余下糟糠。 当初,窦太后称赞石奋家族说:万石君不言而躬行。 但石德却是上跳下蹿,积极的参与政治。 但此人眼高手低,才能低下,更无任何实际治国之才。 刘彻曾经尝试让他担任太子家令,让其负责管理划拨给太子的几个个食邑县,结果,被他搞得乌烟瘴气…… 他也从此知道了自己的能力,恐怕没办法做什么治世能臣了。 那怎么办呢? 嘴炮吧!嘴炮最好! 于是到处宣扬对匈奴作战的危害,主张恢复和亲。 又跟谷梁学派的人混到了一起,天天在太子耳边怂恿太子。 这些年来更是到处结党营私,以图一家之利。 刘彻很早就想罢免对方,但奈何太子一直维护着他。 “至于卫氏……”刘彻深深叹息了一声:“可怜朕的长平烈候啊,虎父犬子啊!” 当代长平侯卫伉,太初元年,曾经被派去五原屯兵。 结果…… 这位长平侯到了五原郡没有半年,就嚷嚷着要回长安了。 他根本就吃不得军旅之苦! 回来后,就跟着石德、公孙氏还有其他人一起唱起了‘和平’的歌。 至于公孙氏家族? 现在的丞相葛绎候公孙贺,哪怕是在他壮年的时候,也只是卫青的跟班而已。 他有过任何军功吗? 没有! 卫青曾经三次提携他,让他单独领军一路,结果却是……每一次都‘没有’遭遇匈奴人…… 最夸张的是,元鼎五年的时候,朝廷的细作探知了匈奴右贤王的主力游牧在浮且井地区。 卫青听说了以后,将这个任务从赵破奴手里抢来,硬塞给这个连襟。 亲自帮他制定了进军路线和作战计划。 调拨了国家最精锐的一万五千野战骑兵给他,让他去立功。 结果…… 他磨磨蹭蹭,用了两个月才走到浮且井…… 那时,匈奴右贤王早就逃之夭夭了。 从那之后,刘彻就明白了。 什么叫做朽木不可雕也。 卫青去世后,这位国家的大将,便再也不提什么出征的事情了。 刘彻明白,公孙贺自己也知道,他不是那块料。 他也打不了什么仗。 让公孙贺来做这个丞相,其实出发点和石庆是一样的。 当个摆设就行了。 并不指望他能做出什么成绩。 经济有桑弘羊,内政有霍光、张安世,军事有李广利。 所以,也不需要他出什么力。 只是…… 刘彻万万没有想到,公孙氏当了丞相后,就变得骄奢狂妄,贪婪无度。 公孙贺的儿子太仆公孙敬声,居然还勾搭了他好几个女儿…… 直指绣衣使者江充多次报告了公孙敬声的荒淫之举。 国家的太子,社稷的储君的身边,就是这样的一些人。 就是这样的一些家族。 这让他如何放心? 错非念着大将军长平烈候临终的交托。 要不是念在太子是他的冠军侯在世之时,一力扶保的。 他早就想废掉他了! 想到这里,再看着在自己面前的皇长孙。 刘彻忽然有种感觉。 “或许,朕只能将希望寄托于进儿了……”他在心里暗想。 这个孙子与他的父亲,虽然性格类似,但,却要聪明的多。 而且,他还年轻,还有救。 不像太子,中毒太深了…… 于是,刘彻看着刘进,问道:“进儿知道,为什么朕讨厌谷梁吗?” “是因为狄山吗?”刘进小心翼翼的答道。 这是他的老师们告诉他的。 天子之所以恶谷梁,只是因为谷梁学派的博士狄山,曾经直言劝谏。 “狄山?”刘彻听到这个名字,顿时就冷笑起来:“一个腐儒而已,凭什么值得朕去记挂?” “朕告诉你……” “朕恶谷梁,是因为……若谷梁坐大,则江山社稷,必坏于彼辈之手!” “谷梁学派,讲的是什么?进儿应该知道吧?” “尊尊亲亲……礼法和纲常……”刘进俯首而拜。 这也是谷梁吸引他的地方。 尊尊亲亲,父为子隐,子为父隐。 家族内部相亲相爱。 国家以礼法纲常来治理天下。 这样,犯罪就将被扼杀在家族内部,在君子们的引领下,国家将迎来美好未来。 “可是……吾汉家自高帝以来,就以刑无等级治天下!”天子冷然说着:“虽不能说王子犯法庶民同罪,但列侯犯法与庶民同刑却是肯定的!” 自高帝至今,犯法的列侯万万千,但被发现犯法后逃脱法律惩罚的是零。 连他的老师魏其候窦婴,他的舅舅武安侯田蚡、盖候王信,也不能逃脱这个铁律。 “且,自高帝以来,吾家便广迁天下豪强于陵邑,断地方豪族之根本……” “谷梁若坐大,列侯犯法,必定无法与庶民同刑!就连陵邑之制,恐怕也要被废黜……” 这是肯定的,谷梁学派,主张和推崇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民。 更极为推崇大家族,四世同堂是他们最推崇的社会制度。 “自高帝以来,吾汉家,便是以‘一夫狭五口而治百田’以治天下!”刘彻看着自己的孙子,沉声说道:“进儿,你要记住:无论什么时候,这一点都决不能改变,此乃国本,社稷之根也!此制若变,则国亡矣,社稷动荡,宗庙倾覆……” ………………………… 刘进走出玉堂的殿门时,整个人都是浑浑噩噩的。 连怎么走下玉堂的都不知道。 他的脑子里,无数个声音此起彼伏。 老师们的谦谦君子形象和谆谆教导,不绝于耳。 “殿下……自古兵者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兵凶战危,苦的只是天下黎庶,得利的不过十余将官,和亲则利天下……” “桑弘羊用盐铁之事,收天下之利,与民争利,上苍震怒已久,如烹弘羊,则天必嘉以祥瑞!” 但更多的却是他的祖父的话。 “自高帝以来,吾汉家,便是以‘一夫狭五口而治百田’以治天下,临元元……” “谷梁若坐大,列侯犯法,必定无法与庶民同刑……” 那个同龄人说过的话,也在脑海里乱窜。 “王兄以为,匈奴靠仁义道德可以感化乎?” “自高帝至先帝,凡六十年,匈奴入寇大小百余次……” “什么叫士?数始于一,终于十,推十合一者谓之士……” “士以事事为要……”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处庙堂之中,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国……” 渐渐的,脑海中,就只余那个同龄人的声音。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站在壁门之前,刘进忽然大声喊道:“吾今立誓,以此为志,人神共鉴之!” 周围卫士、侍从却都被吓了一跳。 听着皇长孙的誓言,无数文官侍从,纷纷恭身敬拜:“殿下志向高远,臣等谨为天下贺……” 更有武官闻之,大赞,道:“皇长孙殿下,果然天授之啊……” 不久,便有人将此事禀告天子。 彼时,天子刘彻正捧着那卷竹简,细细阅读。 听闻此事,满脸的不可思议与震惊。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他把玩良久,脸上终于露出一个欣慰和赞赏的笑容:“真吾孙也,有此大志,朕百年后或可托宗庙之重……” 周围群臣,听了以后,纷纷面面相觑。 天子要托宗庙于长孙? 那太子咋办? 要知道,在汉室,宗庙重于一切,甚至重于天子! 历代天子即位后,首先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谒庙,去见高庙、太庙、惠庙、文庙、景庙。 没有见过这些历代先帝的天子,只是一个准天子。 没有号令天下,执掌乾坤的大权! 章节目录 第四十六章 珠算(1) 坐在窗前,张越托着腮帮子,思考着自己的未来。 窗台上,一副竹木雕刻的挂历,赫然显示着今天的日期:夏四月癸卯(二十六),忌出行,嫁娶。 这挂历是张越让田家兄弟做的,然后自己再写上日期。 因为没有纸,所以便用竹木代替。 竹木笨重,仅仅是一个月的日期,就重达十几斤,厚如菜板。 但,这种笨重的挂历,一经推出,大受欢迎。 不仅仅来甲亭的士子们,纷纷求购。 就连甲亭的百姓,也都买了一副回去。 能知道每天日子和忌讳吉利的东西?多稀奇!谁不喜欢? 而且还便宜的很,一副挂历十钱而已。 甲亭的百姓,现在便是贫民也买得起! 因为,如今甲亭已经有接近两百士子聚集。 每日食宿各户百姓就能得三五十钱之多! 如今的甲亭,已经俨然变成了一个农家乐的圣地了。 远近方圆百里的年轻人聚集在这甲亭之内。 无论家訾富裕还是贫寒。 在这里,他们的地位是对等的。 不管政治倾向如何,在这里,他们的追求是相同的。 张越以书为饵,再用些后世的小技巧和小窍门,就将这两百多人牢牢的吸引在这里。 不仅仅改变了他的生活。 也改变了整个甲亭百姓的生活。 短短数日,张越的名声,就已经走出了长水乡,走向了整个南陵县甚至辐射到霸陵县和湖县、蓝田县、京畿之中。 很多人都知道了,在甲亭有一个张子重。 为人慷慨,学识渊博。 好义重情,最为重要的是肯分享! 不仅分享书籍,还分享读书窍门和法门。 这就太了不得了! 简直就是古代的贤人的模板啊! 而在这个时代,名声比黄金还贵重! 名声甚至比官职还重要。 一个好的名声,一个能在地方上传扬的名声,千金难易。 但张越现在已经不仅仅只是想刷声望了。 声望这种东西,刷的差不多以后,只要维系现状,就会随着时间流逝渐渐增加。 但声望再高,也不过是一个名士而已。 撑死了可以让自己过的好。 作为穿越者,又有着空间这条金大腿。 张越的野心,现在已经不止让自己过的好,让家人过的好了。 他想要…… 改变这个世界! 欲要改变世界,首先就要影响世界。 在这个西元前的世界,要影响世界,最好的办法,莫过于影响士人。 只要士子们信了,世界就会信。 鲜活的例子,就在张越眼前。 距今三十六年前,元光元年,董仲舒上书当今,呈奏《举贤良对策》,提出大一统和天人感应理论。 于是,世界为之一变。 儒家独尊,儒术制霸。 就连法律,也要按照儒家的经典来解释了。 但,儒家独尊,并非一蹴而就。 不是他董仲舒太牛逼,一上书就自带王八之气,天下景从,万民俯首。 而是,在元光元年以前,漫长的七十余年的历史上。 儒家的贤者、巨头们,筚路蓝缕,披荆斩棘。 从一片废墟上,重建了自己的道德、理论、知识和传承系统。 董仲舒、胡毋生在广川、临淄开山收徒。 申公、韩婴在楚国和赵国,传扬儒学。 其他大小儒生,也都各自为儒家的兴盛添砖加瓦。 楚诗派的学者们,足迹遍及塞外三越乃至于西南夷。 在汉军还没有进入这些地区之前,就已经有儒生,前往当地开拓了。 那个时代的儒生们,就像后世西方的传教士。 他们不避艰险,不畏毒虫猛兽。 薪火相传,接力奋发,只为了将自己的思想和理念,撒播到更多的地方,让更多人知道! 汉兴七十年,儒生们就将自己从少数派,发展成为了多数派。 等到元光元年的时候,天下士人,十个里面起码有七个是儒生了。 哪怕剩下三个,也被他们所影响。 在这样的情况下,儒家倘若都不能独霸舆论,执掌话语权,谁行? 是故,与其说是董仲舒改变了世界。 倒不如说是董仲舒站在了时代的风潮之上,他所做的,只是轻轻一推,将窗户打开。 儒家的成功经验就在眼前。 张越知道,他要实现自己的野心。 也得如儒家一样,从点滴做起,从脚下开始。 每多一个人,受到他的影响,对于世界的改变就会多一些。 那么,什么样的知识可以改变世界? 答案是……数学。 作为穿越者,张越深知,后世的一切技术和科学进步,其实都是在建立数学进步的基础上的。 大到镇国的核武器,小到一台机器,全部与数学紧密相连。 每一个小数点的精确,都意味着技术的突飞猛进。 而此时的社会环境和舆论,也都特别重视数学。 儒家的六艺之中,就有着数学的存在。 国家官吏体系之中,就有着专门的计吏。汉家丞相,甚至一度号为计相! 已故的那些名臣,譬如张汤、儿宽,皆是数学方面的大能。 儿宽甚至参与过《太初历》的编纂工作。 这可是需要极为高深的数学造诣,不客气的说,哪怕是后世的大学生,也未必能参与到《太初历》的编纂工作中。 自然,选择什么样的数学经典作为切入点,就很重要了。 太学送来的经书之中,就有着当代不朽的数学巨著《九章算术》。 张越也已经看过了,还通过瑾瑜木,将之牢牢固化在记忆里,闭着眼睛都能倒背如流。 因此,他也差不多能摸清楚,如今汉室的数学水平。 应该是在后世的小学六年级左右。 九章算术已经涉及了多元方程解的知识和应用了。 但古老的《九章算术》所用的方程解,非常复杂。 复杂到一般人很难看懂和理解,更别提运用了。 只有那些浸淫数学日久的精英,才能熟练运用。 至于一般的寒门士子? 张越已经看到了,他们在这部数学经典面前的窘迫和寒酸——大部分人甚至都看不懂,九章算术上的那些方程解。 没办法,这个时代,没有阿拉伯数字,也没有什么公式。 古老的中国数学先贤们,只好用自己的智慧去描述数学问题。而他们太聪明了,所以,用的方程解就变得无比复杂。 复杂到哪怕是张越,也颇感生涩。 要解决这个问题,破解数学被精英垄断的现实。 张越知道,现在的他,还力有未逮。 名声不够,力量不足。 哪怕拿出了阿拉伯数字和后世的数学公式出来,恐怕也没有几个人愿意使用。 所以呢,他要先刷一下在数学方面的声望。 最好,成为天下公认的数学大家。 成了学霸,才好利用学霸的名头,来做事情。 轻轻敲了敲案几,张越的脑海之中闪过一道灵光,他已经知道,应该选什么做突破了。 一个简单易学,不需要太多天分,便可以让普通人也能掌握复杂而深奥的数学的方法。 让寒门士子也能谈笑数学,快速计算。 这个方法就是珠算。 古代中国最伟大的数学工具。 计算机出现前,人类最好最方便的计算器。 只是,在张越穿越时,珠算已经差不多被社会所淘汰了。 电脑的普及以及网络的发展,使得哪怕是专业的会计,也不再需要算盘。 珠算口诀,早已经退出了教育的舞台。 消失在课本之上,远离了人们。 好在,作为八零后,张越小学的时候,曾经被老师们逼着背诵和记忆珠算口诀。 虽然,现在基本都忘记了。 但,可以回溯。 有着空间在,他可以将这些遗忘的记忆重新找回来。 章节目录 第四十七章 珠算(2) 张越起身,推开房门,院子里田李两家的年轻人,正在树荫下挥汗如雨的劈砍着竹子,准备将这些竹子制作成竹简。 现在,甲亭最畅销的商品,就是竹简了。 一个士子平均每天要抄两三卷书简,需要数十斤重的竹简。 虽然说,都是寒门士子,但实际上大多数人都是小康之家甚至富裕的商贾子弟。 此时的汉室,也有一条很有意思的制度。 想当官?或者想获得举荐? 首先,你的訾产得达标。 颇有后世十八世纪、十九世纪,西方欧陆选举制度的投票财产额度的味道。 穷光蛋别说被举荐了。 连个胥吏也当不了! 汉室的选吏訾产限额,在太宗时还高达十算。 也就是说彼时,家产低于十万钱的人,连胥吏都不能当! 先帝时才改为五算,一直延续至今。 换句话说,所谓的寒门士子,其实一点也不穷。 每一个人的家产,都价值至少五万钱。 属于中产之家,小康之户。 对这些人来说,虽然可能要他们拿个几十万钱出去买官捐官,拿不出来。 但三五千钱,还是有的。 所以,甲亭的竹简买卖做的飞起。 每天这些士子们都需要数千斤重的竹简来抄录。 靠着田李两家的七个年轻人,已经忙不过来了。 他们一天至多能编个一千斤竹简就了不起了! 于是,其他百姓纷纷跟上。 十斤竹简一钱,明码标价,童叟无欺。 士子们乐得清闲,可以专心致志的抄录书简,交际朋友,交流心得。 而百姓则赚些零花,补贴家用。 而田家兄弟和李氏昆仲,更是赚的盘满钵满。 每天编竹简一千斤卖掉就是一百个五铢钱! 还是少府铸造的五铢,分量十足,没有掺杂质的那种! 一个这样的五铢钱,能顶地方私铸的荚钱三个! 哪怕是以如今的粮价,也可足足购买一石粟米! 一个月就是三十石粟米入账! 而他们过去给张家拼死拼活的耕作,一年下来,交完租子和赋税,再扣掉口粮后,也剩不下这么多粟米。 这么点小钱,张越当然是不会与他们争抢。 只是象征性的每一百钱拿一个,算是给自己这个主人的孝敬,剩下的统统给他们自由分配。 这可让这七人高兴坏了。 每天晚上睡觉,都是搂着五铢钱睡的。 干起活来,更是积极的很,非常努力。 见到张越出门,七人立刻放下手里的活计,纷纷起身问好:“主公……” “嫂嫂在哪里?”张越左右打量了一番,问道。 “回禀主公,主母此刻当在村中赵庄氏家观摩养蚕……”田禾立刻答道。 “哦……”张越点点头,在原主的记忆里,嫂嫂想学习养蚕技术和抽丝技术很久了。 可惜,一直没有机会。 如今,也算是她得偿所愿了吧。 对于嫂嫂想要去学习养蚕、抽丝的想法,张越自然是一百个支持。 “甲亭之中,谁家的木工活计做的最好?”张越问道。 “主公,俺父便是木匠……”李苗举着手说道:“十余年前,俺父还曾经去长安城里修过明光宫呢!” “俺们兄弟也跟着父亲,学过木工,主公若是要做些什么什物,尽管吩咐俺们就是了……”李苗骄傲的说道。 关中人自古以拥有一门技术为傲。 这是打商君开始,就流传下来的优良传统了。 战国之时,秦国的机械、冶金和铸造业,就是冠绝列国的优势项目。 及至如今,这个传统也没有丢掉! 关中的劳动人民,曾经在汉初就创造了一百天建成长安城外围城墙的奇迹速度! 负责建城的少府大匠阳城严因此受封梧候,列为列侯。 至于现在…… 只要你去长安城里看看那些金碧辉煌,奢侈华贵的宫阙群。 看看建章宫、明光宫、上林苑。 你就可以知道,汉家工匠的能耐。 张越听了高兴了起来,自己手底下居然就有着木匠,而且还是曾经参与明光宫工程的木匠? 太好了! 汉室宫廷的宫阙营造工程,本身就是一个锻炼和培养匠人技能的训练营。 原主的记忆告诉他,在六十多年前,北平文侯张苍担任汉室丞相时,在他的主持下,汉室完成了对木匠、铁匠、泥瓦匠的技术分级制度和度量衡统一。 张苍死后,盖棺定论之上,就有‘若百工,天下做陈品’的美誉。 这句话的意思,就是制定百工的度量标准,并规范天下工匠。 是故,基本上去营造宫室回来的匠人,一定是合格的匠人。 这些人中的佼佼者可能没文化,也可能不识字。 但却可以制造出让人瞠目结舌的艺术品。 当然,那样的大匠,基本不可能出现在南陵县,还给张家当佃户。 但,这李三的手艺应该是没有什么毛病的。 于是,张越道:“尔等帮我做一个物件……” 他拿起一根树枝,在地上画起来,照着记忆里的算盘模样,画了个大概样子。 然后就解说道:“大约就是这么一个样子,只是珠子要圆,要光滑……能做出来吗?” “能!”李苗凑近前一看,就拍着胸膛说道:“主公交给俺们兄弟就可以了,晚上就差不多可以做出来……” 对他来说,地上画着的那个方块的物件,并不难做。甚至可以说举手之劳。 就是那珠子可能要费些功夫打磨。 “善!”张越闻言大喜,这算盘只要做出来了,就是大杀器啊! “那就有劳贤昆仲了……”张越笑着拱手道:“若是可以,便多做几个,吾有用……” “诺!”李苗四兄弟立刻拜道:“必不负主公重托!” 然后,这四兄弟就高高兴兴的跑回家,去找自己老爹要木匠工具。 然后,在村子里找了些破旧的木头,拿着锯子和尺子等器物,开始忙活了起来。 等到日暮时分的时候,四个大约一尺长,五六寸宽的简单算盘就摆到了张越面前。 “主公……如此可用否?”李苗献宝似的道:“如是不行,俺们就去改改……” 张越拿起一个算盘,在手里掂量了一下,又伸手拨动了一下算珠,感觉有些粗糙,触手也不算很友好。 但,起码能用了! 能用就行,现在的条件,也不需要追求什么精致。 “可以了!”张越笑着道:“辛苦贤昆仲了……” 有了算盘,接下来就该要回溯珠算口诀了。 可惜,瑾瑜木们的cd至今没有转好。 第一株瑾瑜木才刚刚长到一尺高,从时间上来推断,瑾瑜木的冷却cd差不多要一个月才能转好。 “或许,我可以去测试一下,这些瑾瑜木是否可以通过其他手段来加快它们的生长……”张越在心里想着。 章节目录 第四十八章 氪金(1) 当天晚上,张越等到嫂嫂与柔娘都入睡了,方才进入空间。 如今的空间,已是今非昔比。 一块足足有着一亩地大小的小麦田,欣欣向荣的生长着。 这都是上次麦子收获后,张越用收获的麦种播种下来的。 差不多有两三千株麦苗之多! 而要催生如此之多的麦苗,一两颗玉果,已然不够用了。 张越测算过,这一亩地的麦苗,用一颗拇指大小的玉果催生,至多只能让其生长周期增快半个月。 再想像之前那般,一颗玉果就见证奇迹,已经不太可能了。 所以,这玉果得省着用。 只能用在关键时刻。 是故,现在,张越眼前的麦苗,几乎都只是些嫩芽,刚刚冒出头,翠翠葱葱,看上去漂亮极了。 越过麦田,就是粟田和豆田了。 前天张越就用玉果将粟苗和豆子全部催熟,收割了一遍,然后再次播种下来。 比较有意思的一个事情是——张越的那匹棕马,似乎特别爱吃空间出产的秸秆。 张越曾将一些麦秆和豆叶拿去喂给它吃。 结果这货现在已是无秆不欢。 若是每日的吃食里面没有混点空间秸秆,再加点空间水,人家就绝食! 哪怕张越给它打个鸡蛋,放些骨粉,它也傲娇的很。 鼻子一嗅,没有闻到空间水和空间秸秆的味道,它就不吃! 怎么都不吃! 傲娇至此,张越也拿它没辙,不得不乖乖给它加餐! 谁叫这货,现在已经俨然成为了赵柔娘小公举的爱宠了呢? 说起来,这马还真是通灵性,聪明的很。 自打见了赵柔娘以后,就黏上了对方。 还特别乖巧的讨好她,见到赵柔娘就打响鼻,用柔软的鬃毛蹭到她身上。 似乎知道,在这个新家里,赵柔娘的地位很高。 如此灵性的马儿,自是立刻就俘获了赵柔娘的心,将之视为爱宠,每日都要牵着它出去散散步,走一走。 马儿灵性,知道护主,每次被赵柔娘牵着出门,都懂走到赵柔娘的一侧,将自己的小主人护在它的身侧。 这些天下来,赵柔娘立刻就爱极了它。 还给它取了名字,叫做‘细君’。 就这样,张家增加了一个新的家庭成员,棕马细君! 想着那匹马,张越就流露出一丝微笑。 赵柔娘和嫂嫂能够开心快乐,于他而言就是幸福了。 继续向前走着,越过溪流,来到那座无名小山脚下。 七株瑾瑜木,静静的矗立在原地。 只不过,它们现在都已经回到了幼生状态。 长的最高的,也不过一尺高,刚刚抽出嫩叶,长出纹路。 至于最小的…… 不过是一株矮矮的灌木。 在距离瑾瑜木不远的地面上,几卷竹简上摆放着五颗大小不一的玉果。 大者如野鸡蛋,小的也有拇指大小。 皆是青白相间,通体流光,一半炽热一半温良的玉果。 测试至今,张越已经确认了,这瑾瑜木所结玉果,确实与书籍主人本身的思想学派紧密相连——公羊学派士子的书籍所结玉果,全部都是这样的情况。 经过这些天的测试与观察,张越也差不多摸清楚了一些规律。 玉果的颜色和触感,应该与其功效紧密相连。 只是,现在测试次数不多,还不能彻底弄清楚其颜色、触感对应的功能。 但不要紧,以后有的是时间来探索。 今日进来,张越只想弄明白,到底有没有方法,加速瑾瑜木的生长? 他走上前去,拿起一颗拇指大小的玉果,然后走到那株已经差不多一尺高的瑾瑜木前。 “既然玉果可以催生麦苗、粟苗等物,那它能不能催生瑾瑜木?”张越捏着这颗玉果,在心里想着,然后将之埋到这株瑾瑜木的身下。 接着他便紧盯着瑾瑜木的枝叶。 过了大约两三秒,一阵异响从土壤中传来。 咔咔咔…… 接着,远方的溪流,飞来一串水龙。 足有一寸粗,落到了瑾瑜木的身周,宛如传说之中,雨师河伯施法。 得到空间水的滋润,瑾瑜木的叶子舒展开来,细细的纹路也仿佛变得欢快起来。 然后,它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生长起来。 不过两三个呼吸的功夫,它便长高了足足四五寸。 纹路也变大了一圈。 一朵小小的花蕾悄然绽放。 张越看着这一切,心中又喜又惊。 喜的是,玉果果然可以催生瑾瑜木,惊的却是这催生的速度有些慢啊! 一枚拇指大小的玉果,就是用在一亩麦田里,也可以催生整亩麦苗将近一个月的生长周期。 但,用在这瑾瑜木身上,却至多只是加快了其三分之一的生长速度。 换句话说,这付费cd,昂贵的紧啊! 但转念一想,这不正是后世某些坑爹手游的惯常套路吗? 免费cd长而坑,很难抽到好东西。 想要极品,那就要氪金。 如今,张越只能祈祷,这个空间没有沾染上某个养猪场的脾气。 氪了金,你大爷依然是你大爷! 那就太坑爹了! 一咬牙,张越又拿来两颗玉果,埋下去,方才让瑾瑜木长到了成熟阶段。 此刻出现在他面前的瑾瑜木,比起初入空间所见的瑾瑜木,看上去要神气许多,没有了那种奄奄一息,一副就要饿死的模样。 相反,叶片伸展,纹路清晰,精神抖索,就连花蕾也看上去漂亮许多,一副木中王子范。 这让张越稍稍放心了一些。 同时,在心中也开始期待起来。 这付费的cd,会不会出现一些新功能呢? 怀着这种想法,张越就闭上眼睛,退出空间,回到自己的卧室,先是看了一眼自己卧室之中,依然满满当当的书简,心里面多少舒服了一些。 这些书籍,最起码还够他用上三五十次! 手里有粮,心里便不慌! 只是,人无远虑必有近忧。 现在虽然肥料还多的很,但,未来需要用肥料的地方还多的很。 所以,张越知道,自己得尽快想个办法,搞到一批新的高质量的‘肥料’了。 太学那边,应该还可以卖上几次…… 但,光靠卖,不是长久之计啊! 最好还是要找一个长久供应之路! 章节目录 第四十九章 氪金(2) 想要找到长久供应之路,当然是得自产。 也就是开书院。 走孔子、鬼谷子、荀子、董仲舒的路。 只是,这条路不好走啊! 充满荆棘,前路坎坷。 张越也不知,要不要走这样的道路?能不能走这样的道路? 从书架上,随便拿了几卷书简,张越闭上眼睛,再次进入空间。 将这几卷书简放到瑾瑜木身下。 刺啦一声,瑾瑜木的花朵大口的虹吸起来。 无数亮金色的丝线从书简里被吸进花蕾。 然后,像是打了一个饱嗝。 花蕾绽放,奇香满溢。 张越立刻被沉浸其中,几乎忘乎所以,还好他记得此行的目的,抱守着最后的清明,在心里默念:“珠算课!” 这也是他所能想到的最好的关联词。 那些九十年代末期最后的珠算课程。 须臾之间,他就发现,自己仿佛穿越了宇宙,穿透了时间,从记忆的河流溯源而上。 朗朗读书声,再次入耳。 那是已经几乎被记忆所完全遗忘的小学母校,翠翠葱葱的树荫,遮蔽着学校的窗台,阻挡着阳光的侵袭。 刚刚大学毕业,分配到学校的年轻漂亮的女老师,站在讲台上,拿着昨夜备好的备课记录,带着全班同学大声朗读着:“一一上一,一上五去四,一去九进一……” 一个个算盘,拨的叮当响。 年幼的小张越,拿着家里带来的算盘,在桌子上认真的跟着老师朗读,一边读一边拨动着算盘。 这一切,如在昨日,如在刚刚。 清晰而深刻,一览无遗。 时光飞逝,越过寒暑,跨越春秋。 数十堂珠算课挥手而过。 那些曾经的童真与童趣,亦匆匆而逝。 最后,张越睁开了眼,他赫然发现,自己似乎竟已经完全掌握了珠算手法。 都不需要算盘,双手就已经在自动拨动算珠。 无论想算什么,只要问题一浮现在脑海中,手指就立刻在空气之中拨动虚无的算珠,答案旋即浮现。 “这算是氪金的福利?”张越在心里想着:“自动强化回溯的技能能力?” 他很清楚,自己从来都没有掌握过如此高深的珠算技能。 说句不客气的话,当年的小学的珠算课上,他绝对不是认真听讲的哪一个。 而这样强悍的珠算能力,却是那些教他珠算口诀的老师恐怕也没有的。 大约属于那些专业的会计才能拥有的能力。 经过千锤百炼后日积月累得到的技能。 而他却自动掌握了这项可能旁人需要十年以上珠算计算浸淫才可初步具备的能力。 甚至形成了条件反射! “这氪金的东西,还真是不俗……”张越笑了起来。 看样子,这空间对待氪金玩家,是很欢迎的。 它在鼓励自己氪金?! 无论它的企图是什么?它是否具有什么目的? 这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自己可以得利,可以借它之手,在这个时代保护好自己与自己的亲人! 站起身来,张越走上前,捡起那颗掉落在地上的玉果。 这颗玉果结的格外的漂亮。 圆润有泽,青白相间的颜色,宛如艺术品一般流动,温良与火热并存的触感,更是让张越触之爱不释手。 而它的大小,也超出了以往任何一次的结出来的玉果,几乎有一个鸡蛋大小。 是第一次所结玉果的数十倍大! 从过去的经验来看,它所能发挥的催生能力,恐怕也是第一次那枚玉果的数十倍! 经过这七八次的验证,张越现在已经明白了。 瑾瑜木玉果的功效与其大小成几何正比。 玉果越大,效果越强。 这样的一颗玉果,恐怕就是这些瑾瑜木所能结出的最大玉果了! 独有氪金状态下才可能产出的极品! 这样的宝贝当然不能随便用,得用在刀尖上。 想了想,张越就将之放到不远处的竹简台上,小心的珍藏起来。 ………………………………………… 睁开眼睛,卧室之中的烛光已经渐渐熄灭了。 漆黑的黑夜之中,张越的双眼,炯炯有神。 哪怕是在这样的黑暗中,他的视力也没有受到什么影响,几乎能看清楚整个卧室的细节。 这是他十余日前就已经有的能力。 视力几乎是个bug。 仿佛返祖,重拾了数千年前,远古的先民们在与猛兽毒虫搏斗时锻炼出来的视力。 永远不要忘记:人类曾经是这个地球上最恐怖的动物,是曾站在,也一直站在食物链顶端的生物。 所谓狮子、老虎、狗熊,都只是人类祖先的猎物而已。 便是恐龙复活,大约也只能落得猛犸象和剑齿虎的下场! 但现在,张越发现自己似乎又多了一些能力。 力气! 肌肉之中,仿佛爆炸了一样。 他甚至有种直觉,现在,便是项羽在眼前,吕布持戟而出,他也有一战之力! 这似乎是氪金之后,空间给的福利。 准确的说,应该是瑾瑜木的香气,刺激了他的肌体,使他返祖,重拾了早已经被锦衣玉食和安逸生活所淡忘的那些遗留在基因和细胞深处的祖先记忆。 他大步走出房门,来到院子里。 那匹被拴在马驷的棕马细君见到他,立刻欢快的嘶鸣了一声。 张越笑了笑,道:“当然不会忘记你……” 说着就将一壶空间水与几根麦秆与几片豆叶,放到它的马槽里。 ‘细君’立刻就欢快的,吧唧吧唧的吃了起来。 在张家这十余日,这匹本就神骏非常的宝马,如今已经变得更加神俊。 它的肌肉分明,眼睛变得大而明亮,四蹄更加发达,鬃毛柔顺如丝缎,奔跑速度和耐力都提高了许多。 更重要的是——它是一匹母马。 这意味着,它或许能成为一系良马的祖先。 换句话说,它的价值,将可能是无限! 汉家想要良马的心情,就像少年郎渴望着少女的倾慕一样。 为了马,汉室甚至发起了大宛战争,远征万里,跨越大漠和戈壁,令大宛人屈膝下跪,献上了他们的国宝——汗血宝马! 然而在现在,这匹马,在张越眼中,最重要的价值,不是它的宝贵和珍惜。 而是它是赵柔娘的宠物,一匹能够保护赵柔娘的马儿。 章节目录 第五十章 收小弟 朝阳初升,红日万丈。 迎着晨曦,张越漫步在甲亭村外的山脚下,沿着长水河的河岸前行。 他很喜欢,并且享受这样的晨间漫步。 一则是锻炼身体,历史证明了一个真理——无论在什么时候,活的足够久的人,总是有优势的。 只要你能熬死你的那些对手。 你就基本能赢得胜利。 就如汉室发生过的故事。 固安候申屠嘉熬死了大部分的高帝功臣,于是,这个当年不过是高帝功臣之中的小鬼,一个区区队率,登上了大汉帝国人臣的巅峰,拜为丞相。 二则是因为,这南陵的风光景色,非常壮丽! 南陵县位于著名的灞上原之中,后世名之曰:白鹿原。 著名的小说《白鹿原》就是写的解放前此地农民的故事。 在后世因为水土流失和风化侵蚀等关系,灞上原的景色,不再壮丽。 但在如今,此地堪称天下有数的风景区。 浐河与灞水千百万年来不断的侵蚀着这片台原的土地,在大地上留下无数纵横交错的沟壑。 有些沟壑延绵数十里,宽达数尺。 是天然的渠道和最好的灌溉系统。 是故,南陵县和霸陵县的农业自古非常发达。 几乎不用担心什么水涝干旱。 而灞水和浐河的侵蚀,却从未停止。 另一方面,秦岭山脉的造山运动,向南挤压,使得台原在事实上是在逐年升高的。 这个速度虽然很慢,慢到人们无法感受。 然而,数万年来累积起来,依然非常可观。 于是,在张越眼中,长水河事实上是在低于地表十几米的底层流动。 滚滚流水,一路向北。 在有些地段会形成一条小瀑布。 奔流的河水,咆哮着冲入下游,浪花四溅,蔚为壮观。 望着眼前纵横交错的沟壑,再听着耳中轰鸣的浪花声。 张越颇有种置身于赤壁,身临周郎破曹之际的感受。 西元前的世界,空气清新,碧空如洗。 晨曦的阳光落在身上,舒服的晨风吹在身上,这种感觉,是张越在后世从未有过的。 远望山峦,隐约有人影在竹林之中活动。 片刻后,几个年轻士子,拖着两根砍伐下来的竹子,气喘吁吁的走下山间。 见了张越,这几人显然有些手忙脚乱,慌张不安。 “张生早……”几个年轻人都有些自卑的低下头。 “诸君早!”张越却是微笑着上前,与他们见礼:“诸君可是伐竹为简?” “然!”一个看上去大约三十岁左右的士子拜道:“吾等家贫,拿不出买简的钱,就只好出此下策……” 话语之中,略带着羞愧。 在汉室,贫穷确实是一种原罪。 穷,不仅仅意味着生活艰辛,更意味着地位低下,甚至连人格都会低人一等。 这不是开玩笑,而是事实! 想当年名臣朱买臣,微寒之际,被老婆一脚踹出了家门……于是留下了著名的成语:覆水难收。 主父偃没有发迹前,到处颠沛流离,连亲友都看他不起,这让他大受刺激,得势之后便叫嚣:吾日暮,故倒行逆施。 生不能五鼎食,死亦五鼎烹! 张越已经观察这几人好几天了。 事实上,他一直在观察来甲亭的士子。 看看谁可以造就,谁又可以拉拢,谁可以做小弟? 最终,这几个人进入了他的视线。 他们的背景也底细,张越也打探清楚了。 眼前的这个士子叫陈越,他身后那个与他相貌相似的年轻人叫陈航,两人都是湖县人,乃是堂兄弟。 他们的父辈,曾是湖县的商贾,靠贩丝与陶,一度日子过的非常红火。 可惜,后来经商失败,家道中落。 而其他人的经历,也都是类似。 都是曾经家境富裕,因此得以读书,其后家道中落。 通过这几日的观察,张越发现,他们的性格都比较自卑,内向。 平时沉默寡言,埋头抄书。 甚至就连张越开讲的时候,他们也很少去凑热闹,不是在抄录书简,就是在忙着编竹简。 也就是给亭里的孩子们授业时,方才有所言语。 虽然暂时还不知道他们的天分和本性怎么样? 但毋庸置疑,这几人都是很好的小弟人选。 张越很清楚,在任何时代,单独一个人都是无法成事的! 孔子能有现在的地位,靠的是他的门徒们在大肆宣扬和推崇。 特别是子夏先生与曾子的贡献极大。 前者重新整理和编纂了《春秋》,使得这部孔子著作能够广为人知。 后者整理和编辑了《论语》,使得孔子的言行可以为后人所知。 至于孟子就不行了。 因为门徒不给力,宣传不够,同时为统治者所忌的缘故。 如今孟子的思想,传播的范围相当有限。 甚至都不是主流儒学的一部分。 事实证明,想要成事,就一定要有一个团体。 想搞改革,得有利益集团支撑。 想要影响世界,就得掌握舆论话语权。 就连打仗,也是上阵父子兵。 而这些都不离开小弟们的支持和冲锋陷阵。 张越很清楚,他现在的逼格还不够,钱也不够。 想收复小弟,就要找准目标。 这几人,且不谈心性与天分如何,至少,在理论上是最好收服的小弟人选。 因为他们够穷,地位够低。 已经一无所有,一旦拜入张越门下,就只能跟着他一条道走到黑。 至于人品人性,这可以在以后的接触中试探出来。 天分什么的,在张越眼里更是最不重要的东西。 笨一点有什么关系? 孔子门下七十二贤之中,就有着很多被孔子认为是笨蛋的学生。 譬如朽木不可雕也的宰予。 作为穿越者,张越有的是办法,培养人才。 譬如,最笨最简单最有效的填鸭式教育,题海战术。 当然了,收小弟也不能一上来说:啊呀我看你们骨骼惊奇,我这里有屠龙之术,只要998! 那太low了! 张越微笑着看着这几人,悠然说道:“今日吾当在午间于亭中开讲,讲数术计取之事,诸君若有空闲,可来一听……” 这几人闻言,都是不可思议。 张生居然亲自来告诉我们,让我们去听讲??? “张君高义……”众人都是大礼而拜:“吾等敢不奉命?” 于他们来说,这是他们第一次感受到尊重和重视。 来自士人的尊重和重视! 而且是来自一位无论学问还是品德,都受人赞誉的名士的尊重与重视。 这简直就是久旱逢甘露。 人人都是感动不已! 这个时代的士人,依然还留有战国遗风。 君以国士待我,我以国士报之,君以仇寇待我,我以仇寇报之! 大复仇思想理论侵蚀之下,士人不仅仅特别会报仇,而且特别会报恩! 章节目录 第五十一章 首富之子 一个消息在甲亭之中不胫而走。 “张生今天要开讲数术计取之道了!?”许多士子闻言,都是既惊且疑。 在汉室倘若经义是理论的王座,那么数学就一定是实用的王座! 自北平文侯张苍开创汉家考绩制度之后,官吏的升迁任免,就与其政绩息息相关。 甚至连福利待遇以及退休待遇,都与官员政绩紧密相连。 譬如,按照制度,考绩课最的,可以享受予告的福利! 什么叫予告,就是带薪休假。 在汉代这可是了不得的荣誉和官吏最高的奖赏。 当世名臣,都享受过予告。 反之,没有享受过予告的,必定算不得什么名臣。 而想要政绩好,在每岁上计之时,拔得头筹。 精于数学与统计的助手与幕僚便必不可少。 因为汉室执行的是编户齐民的国策。 皇权下到村亭,统计人口赋税,计算户口增值,以及组织民众修葺水利,发放赈灾物资,向上汇报今年的成绩,这些都得要精于数学计算与统计的官吏协助。 于是,上到中央九卿,下至地方县道,皆广设计吏。 只要数学学的好,这年头,真不愁找工作。 九卿各司,都有大量的计吏名额,每年九卿们都在求贤若渴的招募精于数学、统计的人才。 郡县各级,更是每岁都贴有招贤榜,求聘数学之才。 甚至哪怕只是稍微会些数学皮毛,也可以在乡中充任蔷夫。 更可怕的是,因为宁成之故,为了防止再次出现一个宁成,所以各级官府的令吏,自己也都不得不学习数学——想当年,宁成风光的时候,可是带起了一波,下级架空上级的节奏。 一大帮特别上进心的胥吏和佐吏,纷纷学习宁成好榜样。 将很多数学不精,手腕不够的上司给架空了。 然后,这些人就踩着自己上司的肩膀不断向上爬。 于是,数学在汉室最近这二三十年,越发的受到重视。 文学之士,倘若不懂数学,出门都不好意思见人。 当今天子也犹好数学计算之才。 为了讨其欢心,燕王石、昌邑王髆等皇子纷纷钻研数术。 燕王刘旦甚至因此成为了当世数一数二的数学大家! 其他诸侯王,也纷纷效仿,在其国中,广聘数学之才。 毫不客气的说,只要将《九章算术》读透了,可以灵活运用了,那么,纵然无法被人举荐,却也可以通过被官府征辟、诸侯王征辟的途径出仕。 只是,数术之道,何其深奥、晦涩? 能精于数术之道的,莫不是白发鸿儒或者世家之子。 这张生,居然要讲数术计取之道? 很多人都有些不相信。 “这怎么可能?”有人议论着:“张生年不过二十,纵然生而知之,天纵奇才,恐怕也未必能知数术之道啊!” 这也是大多数人的疑虑。 君子六艺:礼、乐、射、御、书、数,天下公认,可掌握这六艺者,就是君子。 而君子是什么? 国士也! “可是这旬日以来,张生何曾让吾等失望?”有张越的脑残粉说道:“以吾观之,张生非无十足把握之事,从来不做!更何况这讲道之事,一听便知……” 很多人开始摇摆起来。 “要不,我们去听听?”士子们相互议论:“反正又不要钱,听听看又有何妨?” 于是,等到中午之时,张越家门口,便已经聚集了两百余人,皆儒服长袍,衣冠飘飘之士人。 这些人不仅仅只是寒门子弟。 还有着听到风声,从左近赶来的世家官宦子弟和贵族子弟。 要知道,南陵县可是薄后之陵寝所在,与太宗霸陵相距不远,又与高帝长陵遥相对望。 太宗功臣与高帝功臣们,有很多都选择在霸陵、南陵定居。 一方面,守护自己祖先的陵寝(有许多汉代功臣在身死之后获准陪葬帝陵),另一方面则是伺机等待复家。 本来,这些人是根本就不怎么在乎张越在甲亭这里玩的动作。 对于高傲的贵族子弟们来说,张越在甲亭搞的把戏,不过是寒门士子们内部的自嗨罢了。 算不得什么稀奇。 只是,最近数日,不断有人将甲亭发生的事情外传。 张越所讲的许多读书诀窍与法门,被传的神乎其神。 这下子,贵族子弟们就坐不住了。 纷纷将视线投注于此,甚至遣家臣仆役来甲亭打探风声,旁听讲课。 这些人回去后,就成为了张越的脑残粉,纷纷对自己的主人禀报:“张生学究天人,慷慨而好义,可称名士矣……” 又将自己旁听记录的笔记交上去。 这下子,这些贵族之后也坐不住了。 在看了家臣们记录的笔记后,人人都是激动不已。 错非碍于身份的矜持,他们早就跑来甲亭了。 只是,想着自己再怎么着也是国家名臣之后,列侯子嗣。 祖上曾经显赫无比,怎么可以这么轻易的就跑去甲亭向一个布衣请教呢? 祖宗的面子往哪里搁啊? 传扬出去,家族的名声怎么办? 这才僵持了下来。 但现在,从甲亭传出张越要将数术计取之道后。 这些人便再也坐不住了。 数学啊!这可是数学啊! 万一这张生果然有奇才,能讲数术之道,能授计取之业。 自己却有错过了,那就得不偿失了! 要知道,当今可是喜欢数学之才的。 与拍天子马屁相比,家族的面子算个P? 于是,住在长水乡的那几位列侯功臣之后,闻讯便立刻驱车而来。 当然,也不全是来求教的。 也有打着想要踩着张越的脑袋,给自己刷声望的人。 毕竟,甲亭这里可是聚集了两百余士子。 是现下关中士子聚集数量最多的地方之一。 如在这里可以压服这张生,那么,必定可以名扬关中,甚至传扬天下! 从此一举成名天下知,走上受天下瞩目,万民景仰,成为高富帅,赢娶贵富美的人生巅峰。 所以,在聚集的士子群之中,也有那么几个在暗自蓄势,准备砸场子的人。 在这几人中,犹以一个身材健壮,身着锦衣,有着十余仆从跟随的年轻男子最是嚣张。 “儒生皆五蠹之虫,愚笨不堪之辈……”这人一到甲亭,就毫无顾忌的说道:“这所谓的甲亭张生,依我看也不过是沽名钓誉之人而已!” 如此嚣张,立刻就激起了很多人的怒火,甚至有人将手按在剑柄上,要拔剑而起,将此子砍死! 但终究顾忌此人的随从甚多,有所忌惮。 “尔何人也?”有人问道:“竟敢如此目中无人!” “茂陵法家拂士袁常!”贵公子眉毛一跳,冷声哼道:“尔等敢有不服者吗?” 顿时,一片寂静。 就连那几个想要拔剑砍死这个嚣张贵公子的人,也不得不悄悄的将手从剑柄挪开。 因为,这个人在关中太出名了…… 出名到,几乎没有人不没听说过他! 此人有个爹叫袁广汉。 天下第一首富,訾产以万万计! 元朔六年,当今天子立武功爵,最末等的造士也需要钱十七万,从第一级造士向上买武功爵,买到最高的军卫,共需黄金三十余万金! 依照规定,武功爵拥有可以抵扣罪罚,优先被选为官吏的特权。 自推出以来迄今,没有人能买得起最高的军卫。 但是,天汉三年,袁广汉分四次出黄金两万七千金,钱三千万,一口气给他自己买到了武功爵的第十级左庶长! 天下震动,人人侧目。 袁广汉也由此天下闻名,无人不知。 茂陵袁氏也由此成为了公认的天下首富! 这年头,只要有钱,哪怕是商贾,也可以贵比列侯! 只要钱够多,连法律也算不得什么了! 而袁家的钱,多到恐怕连袁广汉自己也数不清楚。 于是,他的独子袁常,就成为了整个关中最跋扈的纨绔子。 哪怕是当朝丞相公孙贺的儿子长安城有名的二世祖公孙敬达,据说也曾经被袁常当众打脸,却不敢提报复之事! 见到众人皆噤若寒蝉,袁常顿时哈哈大笑,得意至极。 章节目录 第五十二章 土豪 拿着一个算盘,张越走出房门,门前已是熙熙攘攘。 只是粗略扫了一眼,张越就发现,今天聚集在此的人,比以前任何时候都要多。 最起码有两百余人! 再一看路口,还停了七八辆马车。 张越于是在心里微微一笑,姜太公直钩钓鱼,钓了三年,终于钓上周文王。 他在这甲亭钓鱼,钓了这十余日,总算也有鱼儿上钩了。 也算不枉他煞费苦心。 “张生好……” “见过张生……” 左近等待的士子纷纷拱手问好,张越也一一回礼,作揖说道:“诸君午安……” 这时,人群之中,忽然有人说道:“你就是那个张毅?” 张越扭头看去,却见在十余随从簇拥下,一个锦衣华服的男子,非常傲气的挤开人群。 他穿着价值连城的蜀锦常衣,腰间系着一把镶嵌了宝石的长剑,脚履丝质鞋,手上更是戴着一只亮瞎眼的黄金扳指。 但最让张越注意的,却是他的冠帽。 那是一顶獬豸冠! 当世服獬豸冠的,只有两种人。 第一,执法的官吏。 如廷尉卿诸吏、执金吾诸有司、御史大夫麾下的御史们。 第二,法家的人! 獬豸冠是很好辨认的。 这种冠帽高五寸,以纚为展筒,以铁柱为卷,方方正正,很好辨认。 因是楚庄王所发明,所以獬豸冠又号楚冠。 当年,叔孙通见高帝,因服儒服,着儒冠,高帝不喜,于是改传楚服,戴楚冠,高帝方才转怒为喜,愿意听他说话。 当时叔孙通所戴的楚冠,就是獬豸冠。 毫无疑问,这个贵公子必定不是什么廷尉官吏、执金吾下属或者御史什么的。 那么,他的身份就呼之欲出了! 法家士子! 这可是颇为稀奇了啊! 当世,法家虽然依旧兴盛,在张汤举起了‘春秋决狱’的旗号后,儒法合作颇为顺利。 儒皮法骨的事业更是进行的如火如荼。 荀子当年,所设想的儒法合流,终于在汉室变成了现实。 只是…… 现下的法家士子、大臣,皆出身于中下层。 大部分都是佐吏之后,胥吏之子。 富贵人家的子弟,是不可能去学什么法家思想的。 一个豪富子弟,居然是法家的士子? 这太稀奇了! 简直就跟老鼠表示要报考黑猫警长的学校,兔子跑去狐狸洞里要求跟随狐狸修道一样稀奇! 张越笑着看着对方,微微作揖,拜道:“鄙人正是,不止阁下是?” “茂陵法家拂士袁常!”对方大咧咧的看着张越,不屑的道:“听说尊驾学究天人,吾不是太相信,所以冒昧上门,向阁下讨教一番……” 哦…… 踢馆的啊…… 张越瞄了一眼对方,虽然对于法家的思想和理论,他暂时没有去涉猎,也没有去学习。 但不要紧,回溯的史记里,太史公曾经评价法家,说他们——不别亲疏,一断于法,严而少恩,尊主卑臣,明分职不得相逾越。 众所周知的,太史公本人的立场是亲近儒家,心慕黄老,所以对于法家、墨家都有所偏颇。 是故,描述法家的时候,难免会有些偏颇。 所以呢,这个评价仅供参考。 张越也不会全信,但也不会不信。 ………………………………………… 这时,左近的士子和赶来甲亭的贵族子弟,都纷纷自动让开道路。 没办法,神仙打架啊! 他们怎敢掺和进来? 这张生姑且不说,那袁常可是关中最壕的纨绔子! 他爹袁广汉的钱,多的连少府也是艳羡不已。 而在这个世界上,只要有钱,没有什么事情办不成! 袁氏之富,富可敌国。 于是,就连长安的列侯勋臣们,也对这个纨绔子忌惮不已。 没办法,人家钱多。 玩不过你,就拿钱砸死你! 所以,袁常素来无人敢惹! “这张生怕是要跌一个大跟头喽!”有贵族子弟说道。 “恐怕是……”有人低声说着:“那袁氏何等豪富?袁家门下,养有无数幕僚食客,其中不乏学究百家之英才!” “这袁常虽然纨绔,但他身边智囊可不简单……” 而寒门士子们,则都是有些提心吊胆。 人尽皆知,袁广汉就袁常这么一个独子,自小就宝爱至极,宠溺无边。 简直就是要星星摘星星,要月亮摘月亮,这使得此子从小就目空一切,跋扈不已。 在长安城横冲直撞,连丞相家的面子也不给。 张生若是惹恼了此人,恐怕…… 许多人都为张毅捏了一把汗。 …………………………………… 张越转身朝着袁常微微一拜,笑道:“兄台何以赐教?” 一副你放马过来,怯懦半步算我输的架势。 袁常一看,乐了。 他在关中横行,几乎从未遇到过什么反抗。 旁人一听他的名字,就自动服软了。 除了那年,那个人以外,他袁常就未逢敌手。 也正是因那人之故,他才对法家有了兴趣。 于是,就戴上了獬豸冠,到处以法家士子自居,到处踢馆。 倒不是他真的喜欢法家,或者说对商君、韩非子充满敬意。 纯粹只是他觉得这样很酷! 如今,在这南陵县,居然遇到了一个敢反抗,愿意反抗的人? 这让袁常真是欣喜若狂! “听说阁下今日要讲数术之道?”袁常负手冷道,一副拽的上天的气势:“那吾就讨教一下阁下的数术之道好了!” 数学什么的,袁常其实压根就不懂。 但没关系,他家是豪商。 他爹的产业不计其数,门下幕僚食客之中藏龙卧虎。 这些年来,他袁常拳打长安敬老院,脚踢秦岭幼儿园,靠的就是这些他麾下那些食客与幕僚。 他轻轻挥手,对身后道:“尔等谁愿去与张兄切磋切磋?” 当下,便有数人出列,拜道:“少主,吾等愿向张公子请益……” 这些人,也都是激动万分,他们跟着袁常,可不是只是想混吃等死的。 他们想的是讨得这纨绔的欢心,能让他出钱帮自己捐官! 数年前,袁常曾帮江夏人黄霸,一次出钱三百万,捐了个谒者的官。 后来黄霸被自己兄弟牵连丢官。 又是袁常,大手一挥,出钱一千万,粟米十万石,帮他捐了个左冯翊的补官,然后运作去了沈黎郡,出任沈黎郡郡丞。 这可是两千石的官吏啊! 人家眼睛都不眨一下。 就是这么壕,就是如此的败家! 章节目录 第五十三章 狂妄 一个绛衣儒生,在得到了袁常的首肯后,对张越道:“不才太原许恢请益张兄……” 一副标准的龙傲天架势。 大有要捏死张越的架势! 人群之中的贵族子弟们,听到此人自报家门,又见了他的长相,纷纷色变。 “许恢?” “徐商先生的那个儿子?” 一个贵族惊讶出声。 其他众人闻言,也都是面色大变,看向此人的眼神都变了。 当今之世,在理论上来说,只有那些曾经荣膺受封五经博士的巨头、鸿儒方会被世人以‘先生’尊称。 但总有些人是例外。 许商就是其中之一。 他乃是当今之世最有名望的几位数学大家之一。 甚至可以堪称继北平文侯张苍、故御史大夫儿宽之后,汉家数学造诣最深的人。 他所著的《许商算术》,在列侯圈之中被公认为是学习和研究《九章算术》之中那些晦涩而深奥的数学题目,并将之灵活运用的教科书。 传闻,燕王刘旦,就曾亲自派自己的家臣前往太原,恭请许商去燕都蓟城相会。 然后以安车蒲轮,恭送许商回家。 而许商诸子之中,传闻就以许恢最强。 其人八岁就能读懂《九章算术》的方田,十四岁就开始与乃父探讨粟米章,及至二十岁,便能解少广章与商功章之中那些让人头大如麻的难题了。 在整个北地,许恢就是年轻一代之中最为杰出的人才! “想不到此子都被袁氏所招揽了……”有列侯之后长叹一声:“金钱之威,如斯可怖!” 许恢本人更是得意无比! 骄傲的如同一只战胜的公鸡,昂着头,俯首着众人。 仿佛在说:不要误会,我不是针对某一个人,我是说……在坐诸君,皆是垃圾! 没办法,若是经义什么的,他可能会怵人三分。 但数学方面…… 他许恢向来自认为,除非北平文侯复生,耿寿昌先生再世,儿宽从坟墓里爬出来。 不然,他称第一,谁敢认第二? 二十岁那年他北上燕蓟,与北平文候的后人交游,得到其家珍藏的《九章算术》《算数书》原本,又有幸一观张氏珍藏的北平文侯留下来的手稿和书籍。 数学功力大进,就连其父也不得不叹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者,吾儿恢也! 这些年来的经历也告诉他——天下无人矣! 他已经连续数年,没有遇到任何能够在数学领域,在他面前可走三合的对手了。 随随便便从商功章或者少广章之中摘几个题目,稍微改改,加些难度,就足以让大多数人挠头搔首,不得其解。 要不是主爵都尉桑弘羊位高权重,等闲不会见人,他都想跑去桑府大门邀战,将这天下第一数学家的名头按到自己脑袋上了。 …………………… “许兄是吧……”张越扫了一眼这个骄傲的有些中二了的学者。 虽不认得此人,也没有听过他的大名。 但周围人的议论,也让他得知。 这位学者,是有几把刷子的。 但那又如何? 《九章算术》张越也是久闻大名了。 这部先秦时代的数学巨著,涵盖了许多哪怕在后世,也属于普罗大众为之束手的数学难题。 更可怕的是,这部书是经过一代名臣,故丞相北平文侯张苍亲自编辑和重新编纂的。 作为一代学霸,张苍将自己毕生的心血倾注于其中。 使这部经典在旧的基础上,焕发出了新的勃勃生机。 这更是一部实用性极强的数学巨著。 因为其中章节和题目,基本上都是围绕了如何统计、计算户口。 怎么分配人力,如何调度资源,怎么适配徭役、分配赋税,如何征收税赋,等等等等。 换句话说,这个时代能读懂《九章算术》并将之运用的人,至不济也可以管理一个县。 手腕高超一点,背景再深厚一些,足可治一郡。 只是…… 在穿越者面前,这部先秦先贤心血结晶与张苍花了一辈子时间打磨和雕琢的数学巨著,就显得不够看了。 在后世,小学数学就开始讨论多元多次方程解了。 初中的数学与几何,就开始研究各种在这个时代看来,已经是最顶尖的数学难题了。 至于高中…… 立体几何、函数、不等式、复数…… 一本本厚厚的题册在冷笑着看着你…… 让每一个学生,都瑟瑟发抖,战战兢兢。 作为一个曾经在公务员考试中杀了三进三出的前公务员,张越微微一笑:“真是好巧,鄙人在数学计算领域,素来自称天下第二……” “赢阁下一人,显不出鄙人的功力……” 张越瞧了瞧袁常身后的那几个似乎也都有些面露不忿的人,勾了勾手指:“一起上吧!免得别人说我张子重欺负人……” 他将手中的算盘放案几上一摆:“诸君随意出题,吾这便解答……” 张越的态度,素来就是你嚣张? 哥比你嚣张一万倍! 年轻人不要在哥面前装逼,因为…… 哥会的装逼姿势,比你多一万倍! …………………………………… 狂妄! 太狂妄了! 围观众人,倒吸一口凉气! 尤其是贵族子弟们,面面相觑。 “这张生口气也未免太大了些吧???” “这可是许商之子,天下有数的数学大家啊!” 寒门士子们则都是兴奋了起来,特别是那些张越的脑残粉们,欢呼雀跃,几乎都要蹦起来了。 在这些人眼中,张生给他们的印象,就是无所不能,无所不会! 而这袁常的态度和这许恢的神态,更是让这些寒门士子,在心中被堵一块巨石,难受得紧! 如今,张生的反应,让他们大为振奋! 吾辈不可辱! 寒门士子们握紧拳头!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贵族子弟?豪商之子? 那又怎样?! 故丞相平津献候公孙弘是养猪的,一代名臣御史大夫张汤是胥吏之子。 大将军长平烈候卫青是奴产子。 当世名将,曾率八百骑灭一国的大将赵破奴是流亡匈奴的庶民之子。 当世最出名的数学大家,公认的天下第一经济专家,主爵都尉桑弘羊,也是商贾之后! 你们? 所谓的贵族子弟,所谓的豪商之子。 又是个什么东西? 凭什么羞辱与轻视吾辈? 自古,宰相拔于布衣,大将奋发于仕伍之中! 这天下,自是吾辈的天下! 章节目录 第五十四章 自取灭亡? 张越的行为,毫无疑问,深深的激怒了许恢。 他气的都快发抖了! “尔敢辱我?”许恢将手按在剑柄上,几乎是用尽了全身力气才忍住了拔剑将这个可恨的男子砍成肉酱的冲动! 他身后的那几个袁常的随从,也都是气的跳了起来。 “竖子!休得猖狂!”一个中年文士,跳着脚骂了起来。 对于他们来说,张越的态度实在是太可恨了! 完全就是将他们视为无物! 更是赤裸裸的嘲讽! 于此时的士大夫来说,这样的嘲讽行为,已然足够激起每一个人的怒火! 在大复仇思想影响下,便是仗剑而起,与张越生死决斗。 官府也是不会管的。 张越却只是扫了他一眼,不屑的道:“猖狂与否,乃是由实力来决定的……” 他坐下来,拿着算盘,冷眼斜视:“吾便坐于此处,尔等有任何题目,皆可来问,答不出、答不对,算吾输!” 袁常都看呆了。 平素里,他以为他已经够嚣张跋扈的了。 今日方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啊! 要知道,他的这些随从,可没有任何一个是易与之辈! 那许恢就不提了。 为了请此人来给自己妆点门脸,袁常光是聘金就花了差不多一百万。 还许诺三年后,为他捐官。 这才让许恢欣然应允。 其他人的逼格,虽然不如许恢。 但也都是郡县之才,曾经显名于地方的大能! 其中,精于数术之道的,不在少数。 但,自己眼前的这个年轻人,这个看上去似乎比自己还小一些的士子,却是怡然不惧,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 袁常真想上前去,向这个年轻人科普一下,他眼前的诸生的来历。 或许,在知道了许恢过往的战绩和威名后,对方会被吓得瑟瑟发抖? 但他还是忍住了。 “等会,有得你哭的时候……”袁常懒洋洋的负着手,看着前方。 在他想来,这一切的结局早已经注定。 这许恢的聘金可是一百万钱! 相当于一个食邑五千户的顶级列侯封国一岁租税收入!(汉室列侯封国食邑以户计,每户岁入租税两百钱)。 比整个长水乡去年的全部赋税收入和贱更钱收入的总和还要多。 简直就是黄金打造的人才。 这张子重又是谁? 夏四月之前,甚至都没有听说过,关中有这么一号人物。 他拿什么来与自己斗? 在袁常眼中,眼前的这个张子重,十之八九就是死鸭子嘴硬。 他马上就会知道,自己究竟错的有多么厉害了! ………………………… 张越的态度,毋庸置疑的激怒了包括许恢在内的袁常扈从们。 当下就有一个青衣文士走出来,对着许恢等人说道:“区区竖子,寒门饶舌之人,还不需劳烦许公与诸君,且看我伍垣破之……” 他傲然走到张越面前,一脸愤慨的问道:“尔且听吾出题……” “今有田广三千二百步,从三百七十五步,分为上田、中田、下田,上田以亩产四石,中田以亩产两石,下田以亩产一石,秋收共得粟万五千石,上田几何,中田几何,下田几何?” 这个题目一出,寒门士子们首先蒙圈了。 他们连总共有多少亩地都有些傻傻弄不清楚。 更别提后面的这个问题了。 就是那两三个平素自诩数学不错的贵族之后,以精英自居的列侯子弟,一时间也有些挠头。 伍垣更是一脸傲然。 这个题目,完全就是他随即乱出的。 他自己都不知道答案。 假如要去算的话,起码需要一天时间,甚至可能都还算不出来! 伍垣的几个同伴也都怪笑起来。 在他们眼里,张越已是必败无疑! 许恢更是一脸傲然。 在他眼中,这张越将要大大出丑! 他甚至已经在心中准备嘲讽的腹稿了! …………………… 张越听完,微微一笑,将手上的算盘摆好,然后噼里啪啦的一阵操作。 只见算珠飞动,快若闪电,不过两三个呼吸,便已经有了结果。 “区区小题,在下八岁之时,就已然做腻了……”张越不屑的说道。 这是实话,当年小学的时候,父母逼迫他参加过无数个补习班和奥数学习班。 那年头,正是奥数班流行之际,谁家小孩要没有参加过奥数班,那出门都不好意思见人。 而此人所出的这个题目,与那些什么学校有XX个人吃苹果,有三分之一的人吃了XX个,五分之一的人吃了XX个,问总共有多少个苹果有何区别? 最多不过稍微增加了一点难点。 虽然多年没有做题了。 学校养成的习惯和知识,差不多忘记了。 然而,解题思路和步骤却都还是记得的。 更重要的是——经过空间强化以后,他的珠算技能是max! 所以,这种题目,在张越面前还真是小儿科! “总计得田五千亩……至于这上田、中田、下田各几何?”张越波动着算盘,然后抬起头,一副优哉游哉的模样道:“上田三千亩,中田一千亩,下田一千亩……” 然后他放下算盘,看着那伍垣,问道:“如何?” 伍垣憋红了脸。 因为,他发现,自己一时间也没有算出来答案,不知道对方所报的是否正确。 这就太尴尬了…… 咬了咬嘴唇,伍垣正要严词反驳,痛斥对方乱说。 “下去!”忽然一声轻斥声响起。 伍垣转过头去,发现正是许恢。 “他答对了……”许恢凝视着张越,终于露出忌惮之色。 他方才在心中默算过了,对方的答案是正确的。 这就有意思了! 许恢摩挲了一下手掌。 多少年了? 多少年没有对手可堪一战了? 他无敌太久,连自己都感觉无聊了。 现在,眼前终于出现了一个可堪一战的人物。 这让许恢战意高昂,连脸色都有些潮红了。 他步步趋前,好整以暇的对张越长身作揖,拱手道:“太原许恢,请教张兄……” 这次他不再轻佻,将张越视为自己的对手。 真正的对手! 张越却是眉毛一挑,看着许恢和其他人,说道:“你们要战就快点,吾还要与诸君分享这数术之道……” “一起上吧!”张越拿着算盘,以一种比许恢等人方才还要嚣张轻佻一万倍的姿态说道:“随意出题,无论是什么……” 将算盘竖起来,张越自傲无比的宣言:“在下皆无所不应!” 毫无疑问,张越已经将许恢等人视为自己的猎物了! 这个世界上,最好的扬名立万的手段是什么? 当然是踩着其他人上位了! 至于因此是否会得罪人? 张越很清楚,只要他的野心不曾熄灭。 那他就一定会得罪人! 虱子多了债不愁! 更何况,这些人可是专门上门来踢馆的。 人家方才可是一脸不屑和轻蔑,以为伸手就能捏死自己。 别人稍微一放下架子,就要原谅他? 这可能吗? “你!”许恢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起来。 他何曾受过如此羞辱? 谁又何曾敢羞辱他? 特别是在数学之道上被人羞辱! 这还尚是他有生以来的头一遭。 “很好……你激怒了我了……”许恢轻声说道:“你必定将要后悔!” 他曾纵横燕赵之间,无敌于代北之中。 自二十四岁之后,连他父亲也不再是他的对手了。 他年轻、大脑反应快,计算能力极为出众,数术造诣更是深厚无比。 积累的底蕴,已经远超了所有同龄人。 他不认为,眼前的这个年轻人,看上去至少比他年少十岁的少年郎可以在数学领域击败自己! 更何况,这个年轻人还狂妄的想要同时挑战自己和其他数人! 这简直是自取灭亡! 章节目录 第五十五章 圆周率?这么巧! 深深洗了一口气,许恢便问道:“长水乡方三十里,吾与君各自乡中邑出,君自向东,吾自向南,出门不知步数,皆邪向东北转邑,君与吾会,假令君以行五,吾以行三,君行几何?吾行几何?” 这已是当代极为高深的计算题了。 不仅仅涉及数学,更涉及几何! 艰涩难知,非大家所不能算。 张越听了,手中的算盘拨动两三次,然后抬起头答道:“吾南行两千四百步,东北转邑万四千六百六十二步半与君会,君行万两千九百三十二步半……” 这个题目对张越来说太没有挑战难度了。 只需要知道,汉室一里合三百步。 这个题目就是一道送分题。 换个初中生,大约都可以做出来。 许恢听完脸色骤变,这是他父亲的《许商算术》之中一道颇为艰涩的算术题。 他曾仗此横行北地。 即使有人能解,那也至少需要数日之功! 但,眼前这个年轻人,却不过须臾之间便已破题! 这怎么可能? 许恢猛的一咬牙齿,咬着舌头,狠声道:“有山居于树西,不知其高,山去树五十三里,树高九丈五尺,人立树东三里,望树与山峰平,人目高七尺,山高几何?” 又是一道几何题! 在汉室,几何数学,是属于数学王冠的巅峰。 大凡数学大家,无不以几何计算为其孜孜不倦的研究方向。 几何数学,还被广泛应用土地统计、田亩计算、要塞建设以及渠道修建,水利工程等等诸多方面。 自北平文侯以来,天下士人,皆以钻研几何学为要。 而许恢所出的这个题目,确实是生涩的。 周围贵族,闻言都陷入了沉思。 假如方才那题,他们还能找到解题思路,那么这一题,他们甚至不知道该如何着手。 许恢更是得意不已。 此题,是他父亲研究九章算术时遇到的障碍之一。 经过三载苦思,方有所得。 他就不信了! 这南陵县长水乡的区区寒门士子,还能算的出来!!! “山高一百六十四丈九尺六寸,余半寸……”张越将算盘一横,看着许恢道:“吾早已经说过了,不要浪费我的时间!一起上吧!” “就算吾一人群殴君等数人……” “你!”许恢气的头发都要竖起来了! 但偏偏,他还发作不得。 许恢现在终于明白了,为何当年孟子在齐国与许行先生论战,最后竟然会大失风度的脱口而出:“南蛮饶舌之人,也述先王之道?” 没办法,辩不过,只能骂人了! 其他人更是怒火中烧。 你牛行了吧? 但也没有必要这么羞辱人吧? 大家以后怎么混? 却浑然忘记了,就在不久前,他们还想着拿张越做垫脚石的事情。 ………………………………………… 围观众人,此刻已经是目瞪口呆了。 “这张生,果有鬼神之能乎?”有列侯子弟咬了一下舌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的见闻。 以一弱冠之年,而敌数位当世英才? 上一次汉家出现这样的人物,还要向前追溯到六十余年前,贾谊贾长沙横空出世,纵横天下。 十八岁就单挑整个河南郡的士人,二十四岁就让天下俯首。 “难道又是一个贾长沙?”有人喃喃自语着。 贾谊贾长沙,虽然英年早逝。 但他给汉家文坛和士林,却留下了不朽印记。 其影响至今依然不曾散去。 天下士子的文章和策论,谁没有借鉴过贾长沙的文体和叙事手段? 而此子就更夸张了! 他是在数学领域,力压了当世英才! 而且看样子,还没有用全力! 这太夸张了! 贾谊贾长沙只是文章写得好,学识渊博。 终究只是一介文士,充其量不过是一个幕僚。 而数学好的人…… 北平文侯以无双的数学功底和超人的政治手腕,为相十五年,辅佐太宗孝文皇帝,将汉家从衰败、混乱、贫穷的深渊之中拉了出来! 他拜相之时,匈奴纵横于河南之间。 万民陷于水火之中。 朝廷的三公九卿,甚至连上朝都要承牛车。 国家的军队,在边塞饿肚子,有士兵饿的受不了了,就以树皮充饥,甚至以黏土果腹。 当他离开相位时。 朝廷府库之中,粮食与铜钱堆积如山。 甚至有串钱用的绳子腐烂在府库之中。 边塞军队,衣食充足,汉军甚至开始在局部形成对匈奴骑兵的遏制之势。 百姓安居乐业,天下商贾豪富,层出不穷。 有富商甚至富至奴仆以千人计,出行比拟王侯! 国家甚至开始有力量,准备兴建牧场,在北方广蓄马匹了! 便是当世之中,数学好的大臣,也无一不是国家的重臣。 最明显的例子,就是主爵都尉桑弘羊。 别看有无数儒生天天嚷嚷着:请烹弘羊! 仿佛桑弘羊不死,社稷难安! 但……只要有脑子的人都知道,汉家能够在连年对外用兵,耗费无算的漫长战争之中坚持至今还没有崩溃。 全靠了桑弘羊和他的盐铁衙门。 没有盐铁收入,国家财政早崩溃了! “听说这张生尚未有婚配?”有人眼珠子一转,心里面顿时就有了主意:“吾有细君,当配此子!” 这么一个潜龙在渊的人才,若不想办法拉到自己家里面,那这些贵族也算是白混这么多年了。 就连袁常,也都惊呆了。 “此子说的是真的……”他张大了嘴巴,一脸不可思议。 然后,他一拍手掌。 “这张生好酷啊……” “这样的装逼姿势太美了……” “我也要学……” 是啊…… 比起这个张子重,自己以前靠着财富和随从装逼,实在太low。 看看人家! 这一出手,全场震撼,人人眼中都是崇敬之色。 若自己也能如此…… 那岂非比现在爽多了? 不,最起码要爽一万倍! …………………………………… 许恢望着周围的士子,再看着自己身后的那个袁家贵公子。 心里面,近乎陷入了绝望之境。 他很清楚,今日之事,一定会被传扬出去。 从此以后,他许恢的名字,就直接与这张子重挂钩了。 别人提起他,就会说:许恢啊我知道,不就是当初被张子重轻松吊打的太原士子吗? 这个名声可一点都不好听,更将严重影响他许恢将来的仕途! 彻底破坏他早就计划好的将相之路! 怎么办? 如何挽回这劣势之局? 许恢思来想去,他觉得,自己若再出那些所谓的艰涩之题,恐怕也不过徒自让人取笑而已。 万一再被这张子重随手而破,自己的脸面往哪里搁? 忽然,一道闪电,划破许恢的脑海。 “就是它了!”许恢握紧了拳头。 这个问题,许恢相信,这张子重一定答不出来! 哪怕他是神仙,也答不出来! 因为,这个题目,已经困扰了汉家数学家几十年,无数大能巨头钻研一生,终究都是抱憾而终! 他蹲下身子,在地上画了一个圆,然后抬起头,问道:“此题君可能解乎?” “其周圆之比,愿张生赐之!” 圆周率! 几何学的不朽王冠! 至少在现在是这样的! 自周髀算经提出径一而周三的结论后,数百年来,无数仁人志士,天才大能,竞相投注于心血于此。 人人都知道,周髀算经的结论有误。 但是…… 没有人能计算出比周髀算经更精确的数值。 甚至,没有人能找到比周髀算经更好的计算方法。 于是,圆周率成为了数百年来天下数学家的永恒之痛。 大家都知道,周髀算经错了。 但没有人能给出准确答案。 甚至连近似答案也没有! 许恢就不相信了! 这个南陵的寒门士子,能够给出答案! 若能…… 那么…… 败在一位解出圆周率的不世出的天才之手,那也心服口服。 以后出门,也不用担心被人指指点点了。 毕竟,输给路人,是耻辱。 但败给董子、胡子,乃是无上荣誉! 更何况…… 许恢绝不相信,眼前的这个年轻人能够解出,可以解出圆周率! 张越看了那个圆,再看了看许恢,忽然哈哈大笑起来:“圆周率啊……这么巧,鄙人正好知道……” “三点一四……” “若要更详细一点的答案……那便是三点一四一五九二六……” 在后世,这恐怕是小学生也可以倒背如流的答案。 “不可能!”许恢猛地摇头,他感觉整个天地都在崩塌。 “你撒谎!”伍垣大叫起来。 圆周率,这可是圆周率,困扰天下数术家数百年的难题! 数术领域的王冠! 无可置疑的宝座! “这又何不可能的?”张越笑着道:“鄙人十二岁的时候,就已经将圆周率精确到三点一四了……” 嗯,那年,历史课本上确实告诉了他答案。 “吾十八岁时,就已经将此答案精确至三点一四一六……” “前些时日更进一步得到了三点一四一五九二六……” “后面还可以更精确,只是懒得去求了……” “尔等不信?”张越站起身来,走到许恢面前,蹲下身子,说道:“那吾便告诉尔等,这个答案怎么来的吧?” “割圆术……” “将圆不断割之,割之又割,终至不能再割,得一百九十二份,以勾股定理而求,则得三点一四……” “若有空闲,继续割之,及割至一千五百三十六边,得圆周率三点一四一六……” 众人听得神乎其神。 许恢更是肝胆剧裂。 因为他发现,对方的办法是对的,是可行的! 只是…… 谁会这么无聊,在一个圆之中不断割边、等分? 而这样的工作必定是无比枯燥和消磨人的耐心的。 “其后,我觉得这样太枯燥了,太没有意思,于是求了两个数值……” “便以这两个数值相除,得出三点一四一五九六二……” “这两个数字便是三百五十五与一百一十三……” “吾以密率称之……” 站起身,张越看着许恢,问道:“吾这割圆术与密率,以君观之,如何?” 许恢已是目瞪口呆,甚至是五体投地了。 这样的解法,这样的算法。 他虽然没有去计算过,但他知道,这样的方法一定可行!也必须可行! 这就说明,眼前这个年轻人所说的是对的。 他没有撒谎! 他解出了圆周率,回答了数百年来无数先贤的疑问。 许恢深深的吸了口气,缓缓后退三步,然而长身而拜,再拜而谒,拜道:“张君大义,为天下解惑,恢为天下拜之!” 不服不行! 在当今之世,任何人能解出圆周率,那么他就一定会名扬天下! 因为,圆周率就是数学的王冠! 在这样的伟业面前,哪怕许恢再自傲,也只能俯首称臣! 章节目录 第五十六章 牛皮糖 数学领域,没有侥幸一说。 圆周率之于汉室,如哥德巴赫猜想之于后世。 谁能答出来,谁就是无可置疑的数学第一人。 不止许恢长身而拜,就连原本一脸不忿的伍垣等人,也都长身而拜:“张君高义,为天下解惑,吾等拜服!” 至于原本的愤怒、不忿? 早已经烟消云散了。 去愤恨一个解答出圆周率的大能? 这就好比后世一个普通的科研狗,去愤恨一位诺贝尔奖得主! 这可能吗? 不可能! 两者差距,犹如天壤之别! “张生大才,吾等闻而惊叹……”人群之中,走出一位贵公子,长身而拜,恭呈拜帖:“灌商敬拜之……” “临汝候之后啊……”人群中有见多识广的人叹道。 这可是高帝功臣,一代猛将灌婴的后人! 先帝孝景皇帝后元年,彼代颍阴候灌疆坐法被免。 元光二年,当今思高帝功臣,于是下诏寻诸功臣之后,邵封之。 于是灌婴之孙灌贤被选中,封为临汝候。 可惜,九年后,元鼎五年,灌贤被人举报,隐匿自己伤人逃逸的儿子,而被廷尉卿夺候。 灌家虽然失候,但富贵依旧。 这些年来一直蛰伏于长水乡附近,伺机再起。 说不定哪天,天子又思念高帝功臣,再次邵封呢? 这是说不准的事情,对吧? “吾周广亦敬拜张生……”又一位贵公子出列。 此人的名声就比较小了,远不如灌商那样闻名。 但他递上来的名刺,却让张越也眉毛一跳,连忙回礼,拜道:“原来是绛候之后!周兄多礼了!” 绛候周勃、条候周亚夫! 国朝史上最出名的父子战将! 尤其是周亚夫,平定吴楚七国之乱,有功社稷,其后因与先帝强争粟太子之事而在狱中绝食而死。 是故备受同情。 当然了,现在,无论是颍阴候,还是条候、绛候,都已是昨日黄花。 元鼎五年,一场酌金夺候,一百五十列侯侯爵落地。 加之数十年来的政治倾轧与子孙不肖等各种事故。 如今、高帝功臣、太宗功臣、先帝功臣,都基本已经是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但,这些家族,虽然失去了侯国与侯爵。 依然是贵族,依然富贵。 且有着莫大影响力。 这些老牌贵族,与宫中的关系很深。 几十年耕耘的关系网,错综复杂。 虽然想要成事有些难,但成心想给谁找麻烦的话,却是比较轻松。 周广却是微笑着道:“张兄客气……” 接着,又有数人出列,与张越问好,递上名刺。 皆祖上显贵之人! 让寒门士子们看花了眼睛。 “这南陵县藏龙卧虎啊……”有人低声说道:“从前我都不知,南陵竟有如此多贵幸之后……” 同时,看向张越的眼神也变了。 假如说之前,张越在这些寒门士子眼中,只是一个类似孟尝君那样慷慨好义,乐于分享的豪侠。 那么现在,张越就已经是一个炙手可热的未来巨头,一位很可能将会震动天下的大人物! 这样的大腿,得抱紧才是! “请张生为吾等讲数术之道!” 两百余人齐声敬拜,作揖而道。 就连许恢、伍垣等人,也都是执弟子礼,敬拜着:“请张君升座!” 又道:“某等先前有眼不识泰山,今得见张君之能,愿请教,愿赐教!” 就差没有哭着跪下来请求拜师了! 没办法! 一个解出圆周率的大能就在眼前。 圆周率在数术领域,如《诗》《书》之于经义,是无上瑰宝,是桂冠。 得之者则必得天下数术之人敬之! 袁常也期期艾艾的凑到张越身前,然后,扭扭捏捏一会,便长身而拜,道:“常愿拜张公门下,为牛马走,日夜侍奉,以闻贤道……” 这就是要拜师了! 张越看着这货,眉毛微微一跳。 袁广汉的大名,原主的记忆里,只能说是如雷贯耳。 在整个关中,就连三岁孩童也知道,茂陵袁氏富甲天下! 因为袁氏之富,不是隐匿财产,扭扭捏捏不给人知道。 人家是公然炫富! 袁广汉在北邙山下,以无尽之财富,仿效上林苑,盖了个私人园林,也自己的名字命名,号为‘袁广汉园’。 这个园林,东西宽四里,南北长五里,引激流水注园中。 据说,园内构石为山,高十余丈,延绵两三里。 园中养了各种珍奇异兽,什么白鹦鹉,紫鸳鸯、牦牛,应有尽有。 又于园中广建屋舍、回廊,据说游人一日不能尽观全园,要两三日才能游遍。 其豪富至此,就差在额头上刻下三个字‘不差钱’。 说起来也是有趣,原主曾经想去茂陵,投书袁氏,做袁家的食客,可惜没有成行。 此刻,袁广汉的独子,却恭拜身前,欲为弟子。 这让张越心里生出一种奇妙的感觉。 但…… 他还是毫不犹豫的拒绝了袁常:“吾尚年少,不愿收徒,公子请起吧……” 开什么玩笑?! 谁不知道,中国历代王朝皆有一个诅咒,叫做:首富不得好死! 明朝的沈万三,就是最好的例子——哪怕沈万三为了活命,已经是死命跪舔朱元璋了。 然而,然并卵。 做的越多,错的越多,终于一命呜呼,万贯家财,皆付东流水。 至于汉室…… 刘家连地方豪强都恨不得每年收割一次,岁岁都有地方官将大批豪强强制迁徙至茂陵。 袁家这么跳,当真以为刘家的刀不够快吗? 张越记得很清楚,自己回溯的史记之中就很明白的记载了上一个这么跳这么有钱的人最终是个什么下场? 太宗皇帝的宠臣邓通,当年风光之时,与吴王刘濞共同主宰了天下铸钱市场。 其资产以数十万万计。 但这又怎样? 太宗一朝驾崩,先帝登基,邓通就被抓了起来。 先帝‘仁慈’没有杀了他。 但是,却尽数抄没了他的家产,还派了酷吏郅都催债。 催什么债? 你邓通当年蛊惑太宗,滥发铸钱,现在,你欠国家多少多少。 得还! 可怜的邓通,家产被抄的干干净净,身无分文,饥渴难耐,只能去市井乞讨。 很多人都出于好奇或者其他什么缘故,施舍了许多钱财给他。 但这些东西一个铜板,邓通都没有用到。 因为郅都派去官吏,死死的跟着他。 邓通乞讨到什么他们就没收什么。 连别人给的剩饭剩菜,也要抢走! 于是,这个当年呼风唤雨,主宰了汉室金融的宠臣竟活活饿死在繁华的长安市井之中! 有了这个前车之鉴,张越可不敢与袁家往来亲近。 万一日后被清算了,自己就要被牵连! 但袁常被拒绝后,非但没有生气,反而更加来了兴致。 在袁常看来,这张生有才,有大才! 有大才的人,挑剔门徒,这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 于是,再拜道:“余自知粗鄙,难入张公法眼,愿出钱千万,以助张公……” 这就是要拿钱来砸了! 反正他爹有的是钱,一千万,对于常人来说是天文数字。 但于袁氏,却不过是一笔稍微大些的开支罢了! 别说张越了,就是许恢等人听了,都是心动不已。 一千万钱啊! 相当于一个食邑五千户的列侯侯国十岁的租税收入! 在这样的巨款面前,谁能无动于衷? 但张越却还是坚定的摇头:“公子抬爱,但吾现在并无收受门徒的打算……” 见袁常还要再纠缠,张越索性道:“公子毋需多言矣,吾今日还要讲述数术之道,时间已经不早了,若拖延下去,这讲业恐怕就不得不推迟,公子难道想要因一己之私,而误诸生?” 这下子,寒门士子们和贵族子弟们不干了,纷纷道:“袁公子,请先安坐,听张生讲义……” “公子,还是先听张生讲课吧……”就连许恢等人也纷纷劝道。 现在,在场众人,几乎无不好奇,张越是如何做到如此快速的计算,以及他是怎么算出圆周率的? 以过往的经验来看,恐怕,这就是张越今日要讲的事情! 这可是无上之术啊! 更是足可作为传家之秘的秘术! 谁愿错过?谁肯错过? 袁常虽然豪富,但也只是豪富而已。 这个世界上,很少有东西是钱买不到的。 但知识与学问,恰好就是其中之一! 袁常见状,只能悻悻然的恭拜道:“常敬听老师讲课!” 于他而言,今日遇到的这个本来是打脸刷声望对象的年轻人,已经成为了他一定要拜的老师! 只要学到对方皮毛,便足以横行州郡,让天下瞩目了! 况且,这个年轻人的装逼姿势,也让他羡慕不已。 对他这样的纨绔子来说,这正是他想要的东西。 所以,不管张越承认与否,他已经打定主意了,就要跟牛皮糖一样黏着对方。 伸手不打笑脸人,他总不能强行驱逐自己吧? 想当年,他就是靠着这一招,让黄霸不得不收他为弟子,授给他法家之术。 现在,依样画葫芦,故技重施,应该是可以得逞的! 这样想着,袁常就恭身退到一侧,如同弟子门徒一般,敬立张越身侧。 这让张越真是哭笑不得。 只能是由着他了。 章节目录 第五十七章 士林风骨 “数术之道,最重要的就是计算……” “今日,吾与诸君,要讲的就是这算术计取……” 张越坐在树荫下,侃侃而谈。 周围两百余士子,侧耳倾听,不敢遗漏半句。 就连袁常也乖乖的侧立一边,他的随从食客,纷纷奋笔疾书,迅速记录。 “远古的先民,结绳记事……”张越轻声说着:“绳头于是成为了第一种计数工具……” “及至三代,有先王以算筹计数,其法以纵横相制,逢百而进,诀曰:一纵十横,百立千僵,千十相望,万百相当……” “此法传续至今,为天下数术家之良器,广传于天下……” “然算筹计数,艺难之更难精,普罗大众,中人之姿,往往穷尽一生而不能得其皮毛……” “在下观之,以为天下而叹,乃做‘算盘’,以便天下数术之家……” 张越说着举起了手中的算盘。 众人自然也早就注意到了他手上的那个方方正正,由木珠、木梁、木框构成的奇怪器物。 他先前每次回答许恢等人的问题时,都会拨动此物的珠子,然后答案出之。 早已经有人猜到了此物与计算息息相关。 只是,没有人知道,它是怎么运作的? 更加无人知晓,它是如何来计算的? 此刻,听到张越主动提及,众人立刻便聚精会神,集中全部注意力,运转大脑的每一个细胞。 整个世界安静的只有张越的声音和偶尔吹动树枝的风声。 “算盘者,分作上下两列……”张越举起自己手里的那个算盘,介绍了起来:“上梁珠二,下梁珠五,共十一梁,凡七十七珠……” “其上珠以一当其下珠五……” “自第一梁开始,既以个十百千万十万百万千万万万而列……” 张越将算盘摆下来,此刻,在众人眼中,这个普普通通,平平无奇,简陋至极的算盘,已经变成一个远比世间任何宝物还要珍贵的宝贝。 仅仅是张越方才的介绍,就已经让他们明白了一个事情——一种全新的远超旧有算筹的计算工具横空出世了! 得到它!学习它!掌握它! 所有人都在心里狂吼! 寒门士子们更是激动万分,脸色潮红。 因为,此物必定将大行于天下! 而第一个得到它,学习它,掌握它的使用方法的人,哪怕是头猪,也能逆袭,也能混的很好。 三公九卿,长安诸署,天下州郡诸侯国…… 在未来必定会大量的需求和渴求能够熟练使用此物进行计算的人才! 而自己等人的未来前途,已然是豁然开朗,再无坎坷! “此物之用,也甚为简单……” 张越继续介绍着,同时冷静观察着众多士子,以寻找其中可造之才。 珠算的使用和口诀,张越是不会藏私的。 他没有这个时代的那些所谓大家和世家的小家子气。 会故意遗落和遮掩自己的一些东西。 从而以图一家一姓之利。 而却不知,他们的这些做法,造成了一个他们也不会愿意看到的结果——先贤的心血结晶,终于付之东流水。 那些曾经闪耀于历史长河之中的技术、知识与典籍,最终竟深埋地底,与枯骨同寝,与黄土为伴。 比如说,《孙膑兵法》失传长达两千年,最后竟然是在新中国,才从长沙马王堆里挖出来,让之重现于世。 但,那个时候,这部兵法还有什么价值呢? 不过是陈列在博物馆中,让后人瞻仰和欣赏罢了。 更可笑的是——因为某些人的私欲,儒家连《论语》《孝经》《诗经》《尚书》,都是残缺的。 这些典籍,在后世有着大量被标注为‘失传’的篇章。 想当年孔子立学,有教无类,来者不拒。 但徒子徒孙们却敝扫自珍,藏着掖着。 生怕被其他人知道了。 知识与技术,倘若不能得到推广与应用。 发明它们做什么呢? 而且,事实也证明,只有将知识与技术推广,才能给发明和创造它们的人带来真正的利益! 若是后世马云搞了支付宝,却只是让自己单独一人使用…… 那他的阿里帝国,如何建设起来? 所以,张越是一定不会藏私的。 至少,珠算的基本功能使用和基础的计算口诀,他不会藏着掖着。 恰恰相反,他会想尽办法,殚精竭虑的推广和宣传。 让更多的人学会和使用它们。 使用的人越多,他的名声越大,名声越大,地位越高,地位越高,生活更好。 更可泽及子孙,绵绵无期。 但有些东西,他却暂时只会教授给自己选中的人。 这些东西,就是后世人们所熟知的阿拉伯数字以及一些简单的数学公式、符号。 这么做的缘故,倒也不是要藏私。 而是张越知道,在这个时代,贸然提出一些新知识、新符号,可能会被人攻击为‘奇技淫巧之徒’,甚至可能被妖魔化。 为防万一,在自身羽翼尚未丰满之际,这些东西就暂时只会教给那些信得过的人。 什么人可以信得过? 脑残粉和死忠粉! 而张越现在要做的就是通过观察、接触和了解,从这两百多人中找出那些可以信得过的脑残粉。 通过拉拢和帮助这些人,从而逐渐建立起自己的小团体。 张越一边观察着众人,一边演示起算盘的使用方法。 “如一加一,则是一上一……” “逢十加一,则是一上五去四,一去九进一……” “加二,二上二,二下五去三,二去八进一……” “加三,三上三,三下五去二,三去七进一……” …………………… 随着张越的讲述与演示,在场众人,只觉得眼前一扇新的大门,正在被人缓缓推开,一个新世界,一个新的数学天地,广阔无边,展现在大家眼前。 数学,曾经艰深晦涩,常人难知难算的领域,已经出现了裂痕。 有了算盘之后,从此以后,寒门之士,中人之姿,恐怕也能如精英一般谈笑数学,指点算术。 从前,需要依靠算筹,进行繁琐而伤脑的计算时代,恐怕一去不复返了! 而自己等人,则有幸成为了第一批学习和使用这种全新工具的人。 只要学成,则等于拥有了一项足可传家立业,作为家族底蕴的神技! 人人都是心潮澎湃,难以自抑。 而张越则不管这些,只是慢慢讲着。 将加法和减少在算盘上的使用口诀和运用方法讲完。 他便停下来,问道:“君等可都记住了?” 自然有很多人都因为沉浸在惊讶与震惊之中,根本没有记全。 顿时捶胸顿足,懊悔不已。 以为错过了这次千载难逢的良机! 而那些全神贯注,聚精会神,将每一个字都记在竹简上的人,则立刻将自己的书简像母鸡护小鸡一样保护起来。 “既是没有记住,吾便再讲一遍吧……” “张生大德!”顿时,无数人五体投地,以大礼拜之! 当今之世,就连授业恩师,恐怕也不会如此贴心的给自己的学生们一而再的讲解和演示。 老师讲课的时候你没有记住? 还想老师再讲? 不可能! 老师讲课开小差? 朽木不可雕也,要汝何用? 张越却是微微笑着,丝毫不为此介怀,再次讲了一遍加法与乘法口诀。 然后,他拿起算盘,在众人眼前,双手如同闪电一般,不断的拨动算盘,口中则连续念着珠算口诀。 噼里啪啦,一阵操作,不过须臾功夫,他就完成了从一加到十,然后又从十减到一的过程。 此刻众人才明白,之前张越在答许恢等人何故拨动算珠。 原来,当时他在计算! 而这种计算效率和方式,简直是神乎其神! 自己若也能如此,那么…… 无数人纷纷憧憬起来,陷入对未来美好前景的幻想之中。 “珠算之道,在于熟能生巧,君等自寻人做算盘,以日夜练习,三日后,某当再讲乘除之道……”张越拿起算盘,站起身来说道。 这珠算之事,张越当然不会一次就讲完。 这样子怎么刷声望,怎么炒作自己呢? 这年头,不炒作又如何翻红? 众人闻言,纷纷起身,恭身作揖,敬道:“恭送张君(张公)……” 直至此时,所有士子、贵族子弟,皆以为张越所折服。 慷慨而好义,耐心而公允。 这样的人不是君子,谁还是君子呢? 袁常更是立刻就跟在张越身后,像个小媳妇一样,轻声拜道:“弟子常恭送老师……” “咳咳……”张越只觉得面部有些抽搐,这货还真的黏上自己了! 面对这样不要脸,又这样有钱的牛皮糖,张越暂时也没有什么办法。 只能是用不承认、不否认的态度。 至于许恢等人,此刻看向张越的眼神,已经彻底变了。 “天纵奇才啊……”许恢起身,掸了掸自己的衣襟,望着张越的眼神之中甚至充满了崇拜。 仅仅是解圆周率这个事情,就已经让许恢知道,自己永生都不可能追上这位张子重的背影。 只能仰望对方! 而这算盘与珠算口诀一出,他更加明白了,自己恐怕连仰望对方的资格也没有了! 怎么办呢? 孔子说,知耻而后勇! 在大复仇思想影响下,汉家士大夫的自尊心和耻辱心,特别强烈。 不同于后世霓虹学到的那些皮毛。 对于汉人而言,被人击败,这是耻辱。 受到耻辱之后,第一反应就是反击。 若反击之后发现自己无论如何也不是对方的对手。 那么,向对方学习,以对方为师,就成为了这个人最后的选项。 学他的长处,学他的思想、文化、技术。 以此改造自我。 最后,师其之能以败之! 这就是最终的道路! 如赵武灵王胡服骑射,天下公羊学者纷纷点赞,认为这是圣王之行。 而汉家自今上之前,为匈奴骑兵所压制。 于是,汉军也主动学习和模仿匈奴骑兵,组建起了大量的野战骑兵部队。 元光元年,大将军卫青率领汉骑主动出塞,攻击匈奴腹心,拉开了汉匈战争的序幕! 是故,只是犹豫了一下,许恢便坚定的跟上了袁常,尾附于张越身后,如同小妾一样,低眉顺目,以弟子之姿而侍奉左右。 许恢之后,伍垣也咬了咬牙齿,跟了上来。 随后,其他数人相互看了看,也都低着头,跟了上去。 而这正是这个时代的士大夫的精神面貌! 失败与挫折,不可怕! 仲尼曾历经挫折,游历天下而无人用之。 孟子也曾游历列国,而被人嫌弃。 就连荀子入秦,也被羞辱。 然而…… 现在,谁是胜利者?谁是主宰者? 失败与挫折不可耻,相反这是磨砺,这是激励,这是鼓励,这是成长过程的必经之路。 没有人会为自己的失败与挫折而消沉。 于汉人来说,真正可怕的,永远不是失败。 越王勾践曾经败的一无所有。 但他卧薪尝胆,十年生息,十年教训,一朝雪耻,天下敬仰。 楚国也曾经一败涂地。 然而,楚虽三户,亡秦必楚! 项羽兵入咸阳,一把大火,烧光了秦人的骄傲与荣誉! 匈奴人也曾经在长城边塞耀武扬威。 但现在呢? 单于龟缩于漠北,只能靠着大漠天险,苟延残喘。 汉军长驱直入,幕南无王庭。 夷狄见汉人,甚至不敢弯弓相对! 也就近些年,方敢偶尔从瀚海里走出来,骚扰一下汉家的边塞。 但,他们再也威胁不到长城了! 汉军早已经把战火,烧到了匈奴人的老巢和腹地! 而所有的这些事实,都告诉了汉室士大夫们一个事实——技不如人,没有关系,失败更是没有关系。 只要一息尚存,只要血还未冷,就一定有办法复仇雪耻! 被人打了,那就打回去。 打不过,就向对方学习。 学会敌人或者对手的知识、技能,然后揍回去! 春秋曰:襄公复九世之仇! 屈子说: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易云:天行健,君子自强以不息! 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 而这就是汉家的士林风骨。 虽然,对于许恢、伍垣而言,今日的遭遇和变故,还远远谈不上要复仇雪耻,直到对方倒下的地步。 但他们确实感觉到了自己与张越的差距。 也确实感觉到了深深的无力感和羞辱感。 要平息这种耻辱,要让自己的腰杆能重新直起来。 他们唯一也是最正确的选择,就是向对方学习,以对方为师。 章节目录 第五十八章 刘进的忧郁 “殿下……这是刚刚从风林渡送来的鲤鱼,尝尝看,可新鲜了!”一个年方十八,俏丽可人的少女端着一盘切成薄薄一片的鱼脍,敬献于前。 “没胃口……”刘进摇了摇头,忧郁的说道。 “殿下,这几日,您总是闷闷不乐,有什么心事吗?”俏丽少女轻声问道。 “孤……”刘进张了张嘴,却发现不知道该怎么说。 难道要去告诉自己的爱妃,他被人像哄孩子一样的哄骗了十几年? 而且,这种事情,他也并不想让自己的妻子知道。 特别是对方已经有孕在身。 “孤打算出门一趟……”刘进站起身来,对着俏丽少女说道:“可能,今夜不回来了……” “知道了……”少女微微点点头,问道:“可是去博望苑?” “不是……” “去扶荔宫?” “不是……” “去看一个朋友……”刘进握着少女的手,笑着道:“大约可能会在那边呆个三五日,爱妃若是闲得无聊,便去长乐宫与皇祖母说话吧……她老人家,也挺想你的……” “知道了……”少女微微笑着,为刘进整理好冠带:“早去早回,妾在宫中等殿下……” 走出殿门,几个文士打扮的男子就迎了上来,他们各自对刘进微微恭身,说道:“臣等拜见殿下……” “是诸位老师啊……”刘进看到这几人,脑子里就忽然莫名的浮现了无数文字。 石渠阁的那一卷卷,沾着血和泪的史册。 一个个被史官刻在竹简上的文字,向他倾诉着那数十年前的黑暗与血泪。 将那段屈辱的历史,揭示在他眼前。 何止是无年不寇? 有些时候,一岁之间,匈奴七入汉塞。 他们践踏农田,烧毁村寨,屠杀士民,**掳掠,所过之处,白骨露于野。 自高帝至先帝,凡七十余年间,汉与匈奴大小合战百余次。 仅仅是规模与平城相比的大战,就爆发了三次之多。 占据了河套,居高临下的匈奴骑兵,一直占据着主动权。 他们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北地都尉孙卬、雁门太守冯解、太原太守李云…… 十几位两千石血洒边塞。 士民死者,以百万计,被掳走的可怜人,甚至根本无法统计。 而这些人…… 这些他曾经尊敬和崇拜的老师们,君子们,却从不与他说这些事情。 他们只会告诉自己:兵者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兵凶战危,明主以养民为任。 他们只会在自己的耳边讲述:桑弘羊列市贾肆,与民争利,百姓深受其害,万民陷于水火之中,上苍震怒已久,故河决口,有山陵崩,如烹弘羊,则天必嘉以祥瑞,而天下必安,社稷必稳。 但在现在…… 刘进发现,他无法再像过去那样相信这些自己的老师了。 他甚至怀疑他们说过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 几位文士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们走到刘进身边,拜道:“臣等闻殿下于建章宫之前,曾发宏愿曰: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此真大宏愿也,臣等闻之,如闻洪钟大吕,愿辅佐殿下,践此大业!” 说着便都下拜屈身,顿首再拜。 那日,刘进于建章宫壁门下所发宏愿,这几日在长安朝野,引发了震荡。 无数大臣泪流满面的上书天子,贺喜国朝有此贤孙,纷纷以为社稷有幸,国有贤孙,此陛下泽被苍生,懋及皇孙之故。 天子更是欢喜万分。 前日,这位素来不喜自己等人,连面都不愿见的天子,居然破天荒的召见了他们。 赐给了他们每人布帛五十匹,黄金十金,以奖励他们‘教导有功’。 赏赐虽轻,但意义重大。 二三十年了,自从当年狄山之事后,谷梁学派诸生,谁能在当今面前讨得了好? 于是,谷梁学派内部这几日跟过年一样热闹。 大家手舞足蹈,接连庆祝了好几日。 直到昨日,他们才发现了一件事情——皇长孙呢? 讲道理的话,皇长孙不是早该来博望苑,听课、学习的吗? 于是,他们才有些慌张,赶忙来长安城太子、宫,求见皇长孙。 这既是要将这‘教育’之功,真的按在自己头上。 更是要,进一步巩固和加强对皇长孙的影响。 尤其是加强和巩固自己等人对皇长孙的影响。 太子那边,早已经人满为患。 他们也捞不到什么好处了。 但这皇长孙这里却是方兴未艾。 自己等人只要哄的好了,未来,皇长孙进位为太子、天子。 自己就是潜邸大臣,从龙有功! 列侯捞不着,关内侯总能捞到吧? 然而…… 往日里,在他们面前谦卑知礼,温文尔雅,总是一副宽仁君子模样的皇长孙殿下,现在却再没了往日见了他们的神情。 他有些落寞,甚至有些冷淡的道:“孤知道了……老师们先回博望苑吧,孤改日再去请益……” “殿下……”一个大约四十岁左右的文士上前拜道:“臣等是做错了什么?” “没有……”刘进嘴角挤出一丝笑容:“老师们都很好……只是孤今日有些事情要去做……” 他要去南陵,去问那个同龄人。 既然和平不可得,然而,国家困顿,民生潦倒却是现实。 他曾经微服去过新丰。 那里在先帝时,是关中最富足的大县。 然而,如今,却是一片凋敝。 他也曾跟随自己的祖父,巡行雍县,郊祀五帝,又过栎阳,望高帝故居。 雍县,是五帝神庙所在。 栎阳是高帝旧都。 都曾是天下闻名的富裕县,太宗时,当地的百姓便已不愁温饱。 然而,他所见的,却是衣不裹体,饥寒交迫的人民。 这都是战争和国内政策带来的结果。 他想去问一问,有什么办法,可以解决这个困境吗? 他现在很忧郁,很迷茫,甚至看不清前路。 心中一片混乱。 需要一个答案,一个美好未来蓝图,来重建他破碎的内心。 而他下意识的就想起了南陵,想起了那个年轻人。 “或许,他能给我答案……”刘进在心中想着,嘴角就溢出一丝灿烂的笑容。 然后他抬步向前,甚至都忘记了如往常般向那几位老师作揖道别。 章节目录 第五十九章 再临门 再次来到甲亭时,刘进很诧异。 因为他发现,此地与自己上次来的时候,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原本,家家户户不绝于耳的朗朗读书声,已然消失不见。 耳中所能听到的,尽是一阵阵噼里啪啦的奇怪声响。 无数身着儒服的士子,在树荫下,在院子里,甚至在道路旁交头接耳。 他们讨论的内容,却不是《诗》《书》。 而是些莫名其妙的话。 什么三下五去二,四去六进一。 让刘进听得是一头雾水。 更夸张的,则是在亭中的几户农户家门口,聚集了大量士子。 这些人围拢在一起,神色兴奋而紧张。 而院子中,几个农夫打扮的平民,拿着锯子、锉刀和木头,似乎在摆弄着什么。 须臾之刻,有人做成了一物,一个士子接过来,立刻欢天喜地的抱着回家,同时丢下一大把五铢钱。 “张子重难道又有什么创举?”刘进内心疑惑着,于是让车夫驱车上前,拦住那士子,问道:“阁下手中所抱何物?” “算盘!”对方显然极为高兴,随口答道。 刘进也看到了那个他手里拿着的东西。 方方正正,有木梁,有木株,看上去平平无奇。 但对方却显然并不想再回答更多,抱着那物,就好像抱着一个心爱的少女一般,高高兴兴的往某处走去。 一边走还一边在嘴里碎碎念着一些奇怪的话:“一上一,一上五去四,一去九进一……” 这可让刘进好奇无比,心里跟猫爪了一般,于是下车凑到其中一处聚集了士子的农户院门口。 几位骑马跟在车后的扈从立刻紧随其后。 别看这些人,皆是青衣便服,只在腰间系了一把佩剑。 实则,他们的衣服内裹着的是甲胄。 腰带里还带了响箭。 一旦有事,便可以拔出响箭,召集在甲亭之外,假装进行例行行军和训练的卫队。 必要时,甚至可以直接传召驻扎在长水乡的长水骑兵驰援。 这都是刘氏几十年来积累下来的安保经验——没办法,刘家的皇室成员,向来爱出游。 自高帝迄今,历代天子,皆曾鱼龙白服,游戏民间。 这安保工作,自然得小心谨慎。 刘进却是根本不知道这些事情,他兴冲冲的挤进人群里。 却见在院子里,一个二十余岁的年轻农夫,赤着胳膊,拿着锯子,将一块块木头锯成长短不一的木头。 还有一个两个少年郎,拿着锉刀在一点点的挫着一个个小木头,直到将它们搓成一个大约枣子大小的圆珠,方才抹了一把汗,继续制造下一个。 “兄台,这是在做何物?”刘进对着身侧一个士子拱手,轻声问道。 “在做‘算盘’啊!”这人答道,然后,看着刘进,一脸狐疑的问道:“难道贤弟不知道,这甲亭出了什么事情?” 这两日来,甲亭的事情,已经传遍了整个南陵县,并且开始向周边的霸陵、蓝田、丰县、湖县扩散。 说不定,连长安城也可能听到风声了。 于是,甲亭这里就像一块磁铁一般,不断的吸引着四面八方的士子。 在昨日,甲亭的士子就已经超过三百人之多了。 以至于甲亭的民居都有些拥挤。 “敢情兄长赐教,这算盘是何物?能有何用?”刘进连忙请教。 “这算盘啊,乃是这甲亭张君所做……”这人骄傲的说道:“此物神异,可算尽天下数术!张君仗次,已解圆周率!” “圆周率!?”刘进深深的吸了一口气。 纵然他往日主要都是读经义,但也听说过圆周率。 这可是自先秦以来,天下数术家的难题! 当年,御史大夫儿宽在世之时,就常常叹息,自己不能破解圆周率之谜。 这张子重居然将之解开了? 刘进只觉得脑子都有些晕乎乎的。 这太不可思议了! “然!”对方却是无比自豪,仿佛与有荣焉一般:“张君才气,天下无双,其不止解了圆周率,还将其解法公之于众,更让吾钦佩的是——张君没有如他人般敝扫自珍,隐匿秘术,而是将这算盘之器与珠算之决,授之于吾等!” “贤弟却是来的有些晚,若早来两日,必能亲耳听到张君讲授珠算口诀的时刻……”这人嘴里啧啧有声的感慨着:“当是时,许恢俯首,伍垣敬拜,诸生皆以大礼拜之!几如仲尼之授《春秋》与子夏之时……” 对于寒门士子们来说,那时的场景,确是他们感觉也无比自傲的时刻。 一个个贵族列侯之后,一个个曾经耀武扬威,视寒门于无物的骄傲世家子弟。 在张君面前,只能俯首称臣,再拜而谒。 这无疑向他们证明了一个事实:寒门士子,也能逆袭列侯贵族世家! 只要努力,自己就算入张子重一般让世家子弟俯首,让列侯之后敬拜。 至少也可以让他们正视自己! 刘进听着,也是有些神往。 伍垣是谁?他不知道。 但许恢之名,他却也有所耳闻,据说是一位才华横溢的年轻数术家。 “珠算之决?”刘进疑惑着问道:“可是如算筹口诀般?” “然!”那人答道:“只是比算筹口诀更易记,更好用……” “贤弟若感兴趣,可去张君宅外的墙壁上,自睹其决!” “虽然暂时只是加减之口诀,然却朗朗上口,浅显易懂……” “张君明日还要更讲乘除之道,与乘除之决……”这人一脸憧憬道:“彼时,真不知道该是一个怎样的盛况啊!” 因算盘之事以及袁常、许恢等人俯首之故。 特别是袁常与许恢俯首,这甲亭张子重的名字,已经在这灞上原无人不知。 届时,说不定,连县中三老,也会来此。 而随着时间的推移,毋庸置疑,未来数月,甲亭张子重之名,必将不断传播,甚至可能传扬到雒阳、临淄、睢阳乃至于蓟城。 刘进听完,满脸惊讶。 他喃喃自语着:“难怪祖父大人如此重视和欣赏这张子重……其人果然天纵奇才!” 加减乘除,数术的根基。 哪怕是他的老师们,也曾告诉他——数术之道,圣王之业,不可不重之! 章节目录 第六十章 刘进的歉意 刘进带着随从,走到记忆中的张宅附近。 只是一眼,他便看到了原本破旧的垣墙上,现在多了文字。 有二三十名身着儒服的士子,聚集在墙壁之下,拿着竹简与笔墨,似乎在抄录着其上的内容。 刘进走上前去,便看到,一排排文字,从左至右,依次排开。 “一上一,一上五去四,一去九进一……”刘进忍不住低声念起来。 直至念完,他愕然发现,这墙壁上的文字,通俗易懂,朗朗上口,极为好记。 “这就是所谓的‘珠算口诀’?”刘进心中越发好奇起来。 于是,继续向前,走到张家门口,然后轻轻扣响房门,朗声说道:“太学生王进,求见张兄!” 片刻后,房门被打开,一个穿着绸缎的年轻男子出现在了刘进眼前。 “王兄是吧……”这人略带轻佻的说道:“请进吧,老师有请……” 刚刚走进大门,一个紧随刘进的随从就忽然上前,在他耳边压低了声音,轻声报告:“殿下,请小心,此人乃茂陵大贾袁广汉之独子袁常,最是纨绔,在长安城中素以跋扈闻名!” 刘进闻言,也是脸色微变。 袁常的大名,便是他也有所耳闻。 据说此子,十六岁开始就已经是长安一霸。 到处打脸、砸钱,公卿子弟皆闻之色变。 刘进曾经听说过,袁广汉与主爵都尉桑弘羊、贰师将军海西候李广利,往来甚密。 尤其是海西候李广利,据称,自天汉以来,每岁李广利回京,都会去袁广汉的园林度假。 “他怎么出现在这里?看上去似乎还与张子重有着关系?”刘进在心里寻思着。 袁家的水,可是很深的! 刘进曾听宫里面的人议论过,说是当年江充之所以丢水衡都尉的官职,与袁家有着些关系。 “张兄若与袁氏关系密切,恐怕会害了他啊……”刘进在心里想道。 刘进很清楚,自己的祖父的性格。 别看袁家现在风光、嚣张、跋扈。 然而,假如当年江充丢官的事情,真是袁家的手笔。 那袁家就已经离死不远了! 他的祖父,是轻易不会饶恕那些胆敢干涉、干预和试图扰乱他的视线的人的。 在刘进的印象里,除了已故的大将军长平烈候,他的舅祖父大人外,这些年来,所有曾经企图那样做的人,一旦被发现,只有一个下场——死! 想当年,义纵担任内史的时候,一度深得圣心,宠幸至极。 然而,在担任内史不到两年,这个曾经威震天下的酷吏就被处死了! 表面上,义纵是因为妄议诏命,对抗国策,与当时国家的告缗政策唱对台戏。 但实则…… 很多人都知道,义纵之所以死,不是因为他与杨可有仇,故意抓杨可派去执行告缗的官吏。 而是因为,在前一年,当今天子他的祖父,从甘泉宫前往鼎湖寿宫,探望寿宫神君。 在路上见到驰道破旧,道路泥泞。 这位天子当时就怒了,骂道:纵以为我不复行此道乎? 于是,这位曾经天下知名的能臣、酷吏,轻轻松松的就被杨可扳倒。 义纵甚至到死都不知道自己是为什么死的! 连义纵这样的大臣,尚且都可以因为只是一件很可能细微的小事而获罪于天,死的不明不白。 袁家再牛,再有钱,又能蹦跶到什么时候? 反正,刘进是一点也不看好,袁氏的未来。 正想着这个事情,就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王兄远来辛苦了……”张越赤着脚从房门里走出来,拜道:“还请入内一叙……” 刘进见了,非常感动,觉得这个张子重是真的将自己看成朋友,才会连鞋子也忘记穿了,急急忙忙的出门相迎。 心中一暖,他就拜道:“张兄言重了……” 却哪里知道,其实,这两天张越根本就没有穿鞋的时候。 他一直在房中,忙着做一件事情——翻译。 将来自后世的《战争论》中的精华翻译成文言文。 这无疑是一件繁重的工作。 甚至可能当初第一个将《战争论》翻译成汉语的人还要艰辛。 没办法,这件事情不得不做,《战争论》想要得到更多重视和更多关注,就必须进行这样的翻译。 而且翻译质量还不能差。 得文采斐然,引经据典。 好在,袁常的几个随从,都是饱学之士。 有他们的帮助,张越的工作压力大大减轻了。 带着‘王进’,进了客厅,主宾落座后,张越就让人端来些点心,然后道:“王兄一别多日,素来可好?” 刘进闻言,摇了摇头,苦笑一声,道:“不太好……” 这几日来,他备受煎熬。 老师们是一方面。 另一方面,则是他内心有愧。 当日,他在建章宫壁门下发誓,结果被人以为那是他心有所感而做的誓愿。 所有的人都在恭维他、夸奖他。 甚至连他的父亲、母亲以及祖父、祖母,都是如此。 至于宫中大臣、近侍,更是一个个都说:国有贤孙,社稷之福。 外朝的大臣们,纷纷上奏,说:赖祖宗保佑,陛下洪福,皇孙敏而好学,臣等为天下贺之。 连他的祖父,也高兴的很,甚至去了高庙和仁庙,向祖宗和先帝报告说:赖天地之灵,陛下之福,今有子孙刘进,敏而好学,少有大志,其誓曰: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朕诚惶诚恐,告于陛下,伏唯陛下之灵,在天长视! 然而,却只有他自己清楚。 自己是完完全全的抄袭和盗版了眼前这人的话。 这让刘进心里很愧疚很惭愧。 但他却没有办法去解释给别人听。 特别是在他祖父去报告了先帝和高庙后,他便已不能如此。 假如他这么说了。 丢脸的就不是他一个人了。 而是整个国家,整个刘氏! 所以,见了张越,他甚至有些尴尬。 思虑再三,刘进还是起身,谢罪道:“在下有愧张兄,还望张兄恕罪!” 张越一听,奇了,问道:“王兄如何有愧于我?” 刘进拜道:“数日前,在下曾将张兄所说之话,当做誓言,说与家中长辈,为之误会以为是在下之誓……在下虽然确有此愿,然而,此张兄之所首创,故有愧于兄……” 张越听了,先是一楞,然后洒脱的笑道:“王兄不必介怀,区区小事而已……” 他自己都是抄袭的,也没有什么资格和立场去怪别人。 更何况,这王进坦然承认,主动认错。 这已足够! 章节目录 第七十一章 呼之欲出 刘进还要道歉,张越却摆摆手,道:“区区小事,王兄就不要再自愧于心了……” 名人名言什么的,张越很清楚,对于现在的自己,其实没有什么帮助。 你要以为,在这个时代,可以靠抄诗就混的很好。 那你便大错特错。 你文章抄的再好,能有贾谊的文章好吗? 能比司马相如还牛逼吗? 能超过枚乘吗? 并不能! 而以上三人,混的都不是很好。 司马相如还算命好,拍到了当今的马屁,所以能有一个文豪的地位。但其实,他在朝政问题上,没有任何发言权。 贾谊贾长沙就惨了,客死长沙,抑郁而终。 张越很清楚一个事实——张载先生的名言,在他手里,其实根本发挥不了什么作用。 哪怕他能如张载先生一样牛逼! 现实是——权贵写的错别字,那是通假字,会受到吹捧,被以为是别有深意。 而普通人写了错别字…… 你连字都能写错…… 还能干什么事情? 所以,张载先生的这句名言,由他之口说出去,影响力可能也就限于一地,甚至可能被淹没于历史长河之中。 但是…… 若是由权贵名人之口而出…… 则可能会传扬天下,为更多的人知道。 若是更进一步,是皇帝金口玉言。 那就不得了了! 天下都要学习、领会,这一最高指示精神。 就如当今天子,当年所下的那封《求秀才异等诏》(后世因避东汉光武帝刘秀讳,记为《求茂才异等诏》),诏命一下,天下州郡诸侯国闻风而动。 于是秀才之功名始立,并迅速成为了当今汉室年轻人出仕的最佳途径。 ……………………………… 张越的大度,让刘进更加惭愧,同时也对眼前的这个同龄人生出更多好感与亲近感。 因为他很清楚。 自己盗版和抄袭的那句话,对他自身,有多么强力的推动和抬升作用。 旁的不说,单单是这几日。 就已经有如候、浞野候等数位大将派了子侄,来向他问安。 这是过去从来没有过的事情! 尤其是浞野候赵破奴,在最近二十年,这位汉军大将,就一直与他父亲这一系保持着距离。 而此番,这位纵横万里的大将,竟然派了其子赵安国来宫里向他问好。 虽然,什么话都没有说。 但其中传递出来的意思,却已经足够耐人寻味了。 他父亲最缺的就是军队的支持了! 自李陵没于浚稽山后,堂堂的大汉太子,国家的储君,就没有了在军队的支持者。 而哪怕是如候这样的亲信将军,这些年来也有些与太子愈行愈远的架势。 而现在,这些大将,却破天荒的遣了子侄,来向他问安。 这可就了不得了! 往小了说,这表示这些大将欣赏并且看好他。 往大了说,甚至可以表述为这些大将在试探和选择效忠对象! 而无论他们的意图如何,这都意味着他本身地位的提升。 这份恩义,刘进决定将之记在心中。 以后若有机会,一定会报答。 定了定心神,刘进坐下来,问道:“这几日南陵县可派员来通知张兄了吗?” 在刘进想来,南陵县方面,这会应该早已经派人过来了。 毕竟,自己的祖父,对于这张子重的看重,可是非同一般。 就算南陵县疏忽了,太常卿商丘成,也肯定会提醒他们的! 张越闻言,微笑着摇摇头,道:“可能南陵县县道,公务繁忙,一时未有空暇来处理吾的事情……” “不妨事的……”张越对刘进道:“反正,如今距离待诏之日还早……” 他要去公车署待诏的时间是下月庚子,也就是十九号。 与现在还有二十天时间。 其实,张越也很好奇。 究竟是谁,如此不要命了! 竟然胆敢在这样的事情上拖延。 刘进听了,脸色沉重,他轻声道:“南陵县真是胆大妄为啊……” 他也没有想到,区区一个南陵县,竟然胆敢在这样的事情上搞鬼。 这也让他对于官场的龌龊有了些初步认知。 “一个南陵县,就敢在这样的事情上面搞鬼……”他在心里叹道:“可想而知,关东州郡和那些地方豪强,会是怎样的情况了!” 同时,心里面,他的老师们给他描绘的美好未来和理想世界,更是出现一道大大的裂缝! “或许祖父说的是对的……”有生以来,刘进第一次开始尝试去理解和代入自己的祖父的立场。 然后他发现,哪怕是他在哪个位置上,恐怕也只能如此。 面对欺上瞒下的官吏,面对那些盘根错节的地方豪强。 除了杀,还能有什么办法更快的清理这些问题吗? 没有! 只是…… 难道真的只能靠杀人来解决问题吗? 刘进曾经听说过,二十余年前,酷吏王温舒治河内,一上任就开始杀人。 整整杀了一个冬天,血流十余里,死者数千计。 结果他还不满足,叹道:令冬月益展一月,则吾事成矣! 王温舒这样滥杀,河内郡的豪强固然是被杀光光了。 但无辜牵连者,也极多,冤案不知凡几,河内民心尽丧。 甚至,开始出现了大股盗匪,视法律于无物,穿县过郡,地方法制败坏,秩序形同虚设,民心惶惶。 一时间,刘进的内心更加迷茫起来。 他甚至有些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个世界。 他的祖父严刑酷法,株连罪犯,已经被证明是失败的。 但,若是放松对地方豪强的警惕和监视,却可能更糟糕。 他有些无所适从。 难道就没有一个可以一劳永逸的解决一切问题的办法了吗? 年轻的大汉皇孙,陷入了深深的迷茫之中。 看着眼前这个神色迷茫的年轻人,张越不动声色的坐直了身体。 这几日来,他其实一直在思考和琢磨这个年轻人与他祖父的身份。 汉家朝堂上,姓王还有这样威势,能够让驸马都尉金日磾都为之奔走的人家,基本是没有的。 王氏外戚,早就gg思密达了。 当今天子,对他的母系外戚,甚至可以说深恨至极。 这个记仇的皇帝,在王太后死后,宁愿去亲近自己的乳母金氏,也不肯多看王家几眼。 而其他符合条件的家族,也基本都被一一排除。 在除掉了一切答案后,剩下来的答案,已经很明了了。 虽然张越自己都不敢相信,但,他却不得不信。 倘若自己猜测的是对的。 那么,眼前此人的身份恐怕已经呼之欲出。 章节目录 第六十二章 灾难 若是其他朝代,张越是不敢这么去猜的。 但是西汉,却不一样。 老刘家的历代天子,都是些活泼好动的人。 当今天子,更是其中的佼佼者。 自建元元年登基以来,凡四十六年,他游遍几乎大半个中国。 去泰山封禅,到长城边塞勒兵,东临碣石,以观沧海,南至江都,以观长江之险。 甚至亲临黄河决口处,指挥军队堵塞决口。 这还是他公开的巡游史。 那些私底下悄悄的微服出行次数,不知道有多少次! 尤其是年轻的时候。 他经常化妆成平阳侯、盖候,在关中到处乱逛。 有时候兴致来了,带着随从卫兵,在野外露宿好几日。 出奇的是,这个在朝堂上杀伐果决,动不动就要杀大臣全家的天子,在微行之时,对于那些冒犯甚至得罪他的百姓,异常的宽宏大量。 关中大地有关这位天子以及他的父亲孝景皇帝微服出巡的故事,多的不可计数。 甚至就连张越回溯的史记与汉书之中,也不乏有着确认这位天子微服的确凿证据。 但,猜归猜,张越终究不敢去确认。 杨修有什么好学的? 司马懿才是正道! 所以,哪怕猜到了对方可能的背景,张越也强行催眠自己,假装什么都不知道。 他对这位王公子的态度,也很明确——不主动攀附,不刻意接近,更不会对他特殊对待。 来了欢迎,走了不送。 爱谁谁! 刘进却是琢磨了半天,最终,抬起头对张越道:“吾这次正好带了两个颇晓礼仪的家臣,张兄若是不嫌弃,吾可命他们为张兄讲解宫廷礼仪和面圣细节……” 张越当然也不拒绝,拱手道:“有劳王兄……” 刘进思索了片刻后,忽然开口,问道:“此番来见张兄,有个疑问,不知道该不该问……” 他的眼睛,看着张越都有些发抖的样子。 似乎是既希望张越能够点头,但又期盼着张越拒绝。 张越看着他的神情,心里面也有些狐疑,但拿不准,所以道:“王兄请说……” 刘进却是仿佛泄掉了全身力气一样,长叹了口气,然后拱手问道:“吾常闻左右贤才及诸生,皆曰:国朝之事,在于外有征战,内有佞臣,如与匈奴和亲,烹桑弘羊,则天下事毕……张兄上次言及匈奴之事,令在下茅塞顿开……只是这桑弘羊,张兄怎么看?” 他这个问题一出口,他身后的几个随从立刻就瞪大了眼睛。 就连袁常,也悄咪咪的竖起了耳朵。 刘进则在问出了这个问题之后,悄悄的握紧了拳头。 战争与桑弘羊,是他的老师们在他耳边说的最多的两个事情。 甚至,老师们议论桑弘羊,唾弃和诅咒他的次数,比起战争还要多很多。 在他的老师们嘴中,桑弘羊,这个国家的主爵都尉,盐铁事务的负责人,简直就是坏的脚底流脓,口舌生疮,甚至从小就表现出了邪恶特质的佞臣。 他操纵盐铁,盘剥百姓,不顾国家体统,列市贾肆,与民争利。 真正是可恶至极! 更重要的是他还助纣为虐,拼命的支持国家对外开战。 老师们说他‘闻战则喜,闻胜而歌’。 简直就是天下最坏的大坏蛋,穷尽人间一切词汇也不足以形容他的邪恶。 应该马上立刻烹了他,那么,世界的大部分问题就可以得到解决了。 以前,刘进也很相信这些话。 是啊,老师们是君子,君子难道会说假话吗? 况且,这桑弘羊确实坏透了! 不仅仅把持盐铁事务,堂堂国家九卿,居然去市场叫卖,丢进朝堂的脸面,此人甚至还摊派利润指标给下面的盐官和铁官。 谁没有完成任务,谁就滚蛋! 其用心险恶至此,难怪上苍震怒,这二十余年来天灾不断了! 但现在…… 他却发现,事情似乎并没有这么简单。 特别是当他发现自己的老师们在战争问题上撒了谎后,他不得不去揣测,他们又在桑弘羊的问题上欺骗了自己。 倘若这是真的…… 刘进甚至不知道,自己以后该怎么面对那些他曾经尊敬和爱戴的老师们。 张越听了刘进的话,微微一笑,道:“桑弘羊,国家重臣也,岂是我这样的寒门之人所能随便议论的?” “不过……既然是私下谈论,且是王兄问起,那我就与王兄谈一谈这国家财税政策的问题吧……”张越站起身来,看着刘进,轻声说着。 自穿越以来,无论是原主的记忆,还是张越自己所听到的士林议论。 几乎所有人都在谈论一个事情——什么时候烹了桑弘羊啊?? 在很多人的意识里,似乎只要烹了桑弘羊,那么国家内部的问题就能得到解决了!! 张越每每想及此事,一脸的黑人问号。 国家出了问题,杀一个所谓的佞臣就可以了??? 这不就是东林党的调调吗? 且不谈,这人是不是奸佞,就一个问题——国家有问题,一定是体制政策出了毛病,这是杀一个所谓的佞臣就可以解决的吗? 更别提这些人还把什么老天爷不下雨,老天下了太多雨,起了蝗虫,发生了瘟疫,甚至地震,都推给桑弘羊。 说起来,‘请烹桑弘羊’这个节奏,是故御史大夫卜式带起来的。 卜式是什么人呢? 一个老好人,一个没有读太多书,因缘际会,爬到高位的人。 卜式死后,很多人就开始跟风。 烹桑弘羊,甚至已经成为汉家的一个梗了。 以至于,有将军领军归来,看到桑弘羊还活蹦乱跳的在朝堂上,甚为惊讶,以为对方早就被烹了。 但桑弘羊做错了什么事情? 当然做错了! 他主持的盐铁衙门,权责之大,超乎你的想象。 除了把持盐铁衙门,主爵都尉还肩负着征收商税、平贾、均输、平准、屯田、酒类转卖等等权力。 现在的轮台屯田事务以及九原、酒泉等地的边塞屯田,都是由桑弘羊在负责。 为了赚钱,这个商人出生的官吏,彻底的不要脸面。 他曾经带着全体治粟都尉的官吏,公然在长安九市叫卖货物。 跟个小贩一样,向百姓推销产品。 他也曾辣手整治和打击投机倒把、囤积居奇的不法商人。 更可怕的是,他的领导下,汉室的官制盐铁商品,一度占据了八成以上的市场份额。 将很多私盐商人以及私营冶铁作坊主,打的溃不成军。 俗话说的好,断人财路,犹如杀人父母。 桑弘羊这么做,等于杀了无数人的父母。 特别是齐鲁地区的大商贾和蜀郡、燕赵的盐铁商人,恨不得将他扒皮抽筋! 然而…… 杀了桑弘羊,会怎么样了? 废黜盐铁专卖又将发生什么事情? 别人不知道,张越很清楚! 那是一个灾难! 一个可怕的灾难! 章节目录 第六十三章 崩塌 只是,可惜,很多事情,这个时代的人,不一定能理解。 张越也知道,现在与别人说什么商品经济,资本市场,肯定是对牛弹琴。 所以,他稍稍思考了一下,就问道:“王兄可知,国家财税收入,主要是哪几个部分吗?” “进有所耳闻……”刘进想了想,答道:“应是田税、赋税、缗钱、盐铁及海税……” “其中,田税占一,赋税占三,缗钱占二、盐铁占三,海税占一……” 这是自元狩六年以后就形成的财税格局。 “若去掉缗钱、盐铁和海税,国家还能有多少收入?”张越微笑着问道。 “四成?”刘进眉毛一跳,心惊胆战。 “这就对了……”张越叹道:“若无盐铁、工商、海鱼之利,百姓负担,该会加重到何种地步?” “恐怕少不得,田税得回到秦代的十五税一,甚至十税一、五税一!” “至于徭役口赋之钱,至少得翻三倍……” “王兄以为,百姓负担若加重至斯,他们能活命吗?” “陈胜吴广,殷鉴不远,王兄以为,今日之百姓,比之秦代之百姓,可是更能忍耐?” 答案是……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中国的农民,自古以来就是,谁让他们活不了,他们就让谁活不了! 连飞机坦克大炮,都尚且不能阻止农民起来反抗。 就凭这刘家的破铜烂铁,能阻止得了没有活路的农民揭竿而起? 笑话! 秦帝国的尸体,可就摆在哪里,就在骊山中,就在长安城南的废墟里。 随便谁都可以去看一看,观摩观摩。 刘进沉默了。 他想起了,自己在长乐宫前,所看到的那十二尊金人。 秦始皇铸造的金人。 金人高大威武,金人底座有李斯所作,蒙恬所书的铭文,曰:皇帝二十六年,初兼天下,改诸侯为郡县,一法律,同度量。 只是看那铭文,秦帝国气吞万里如虎的气势,便已扑面而来。 然而金人铸造后不过数年,秦帝国就灰飞烟灭了。 从前,刘进对这些金人没有什么感触,只觉得有些好玩。 但现在,他内心却是一片霜寒。 他终于明白了,高帝和历代先帝,为何会将那十二尊金人从阿房宫的废墟里费尽心思的拖出来,立在长乐宫北阙之下。 就是要让他这样的不肖子孙,好好看看秦人的尸体! 那就是十二尊,永不腐朽和褪色的尸体。 更是最好的教育标本! 只是…… 刘进抬起头,有些迷茫的问道:“难道就要坐视桑弘羊以国家之公权力,与民争利吗?” 老师们曾经对他说过的故事和事情,此刻一一在他脑海中浮现。 他激动的说道:“桑弘羊用盐铁之利,而夺民利,又巧立名目,以收缗钱,肆意制造冤案,巧取豪夺……吾曾听说,桑弘羊于齐鲁之地,临海之滨,以做海官,收海鱼之税,更以楼船捕捞,以至海鱼竟不出……”(注) 这是他老师给他讲过的一个关于桑弘羊获罪于天的铁证! 这个天杀的佞臣,为了要钱,竟然无耻到在齐鲁海滨,组织楼船舰队和官府官吏,进行官营捕捞。 原本富饶的海域,现在一片荒芜。 沿海的渔民,无不哭号哀伤。 他们的生计,被剥夺了! 而这正是桑弘羊获罪于天的证据! 要不是出了佞臣,上苍震怒,海鱼怎么可能会躲起来? 所以,请烹桑弘羊,海鱼们一定会欢欣鼓舞的重新出现在海滨! 数十万渔民将重新找到他们赖以为生的鱼群! 张越听完,却是一楞。 这是他从前所不知道的事情。 这让他对桑弘羊的感观,也有了重新的认知。 这样的官吏,在张越眼里,别说是在这西元前的封建社会了。 哪怕到了后世,恐怕也一定能混的风生水起。 人家主观能动性,简直强无敌啊! 你想想看,一个国家的高官,既能放得下架子,带着官署吏员,在市场公然叫卖、推销产品。 还能发动自己的所有能力,创造机会,拼命给国家增加收入。 倘若这样的官员都不能得到提拔,谁还可以呢? 便是达康书记,恐怕也不过如此了。 “治粟都尉,还去海中捕鱼了?”张越抿了抿嘴唇,然后扭头向一侧,对袁常说道:“袁公子,听说袁叔父与治粟都尉有旧?” 袁常立刻跳起来,笑着道:“老师您问我吗?是啊,我父与治粟都尉甚为熟稔……怎么,老师有事吩咐?” 张越闻言,脸上有些抽搐,对这个不要脸的纨绔子,他是已经没有任何办法了。 只能装作没有听到对方的尊称,说道:“请袁公子替我带一句话给桑都尉,就说——齐鲁之鱼,哪里有朝鲜四郡的多?请桑都尉派楼船去朝鲜四郡海滨捕鱼,必有所获!” “嗯……”袁常一楞,随即拜道:“谨遵老师之命,老师的话,弟子一定带到!” 然后,张越才回过头,对刘进道:“海鱼不出,换个地方就可以了嘛……” “大洋无边无际,其中鱼获多如繁星,齐鲁海滨之鱼,可能是被捕捞的太厉害了,所以变得稀少了……就像这山中野物,猎人一多,就会绝迹是一个道理……” 刘进听了,却是目瞪口呆的看着张越。 当世之人,提起桑弘羊在齐鲁捕鱼,搞得海鱼绝迹,不是破口大骂,就是捶胸顿足。 像眼前这个张子重这样,既不痛骂,也不懊悔,反而提议让桑弘羊换个地方捕鱼的人,这还是刘进第一次见到。 张越却是笑着,对他道:“王兄觉得不妥?” “那换个方式……” “王兄是愿意治粟都尉去海中捕鱼一百万石,补贴国用,还是愿意国家对百姓再加口赋二十钱?” 这个选择题,不难做。 “自是去海中捕鱼一百万石……”刘进低声说道。 随着这个答案一出口,刘进感觉,自己的世界观,正在彻底崩塌。 他的老师们,曾给他塑造的世界,正在全面崩溃。 与此同时,一个新世界,正在成形。 刘进不傻,相反他很聪明。 当张越问出那个问题后,他就立刻想到了其他事情和其他问题。 同样的道理,若让他来做选择题。 在桑弘羊做盐铁买卖和给百姓加税之间,他也只能选择让桑弘羊去做盐铁买卖。 因为,百姓实在已经不堪重负了! 章节目录 第六十四章 阴谋 南陵县县城,与其说是一座县城,倒不如说是一座要塞! 作为后陵,南陵的规格不如霸陵和遥相对望的长陵。 更远远不如规模宏大的安陵(惠帝陵邑),但也是周回三里,城高五丈。 县衙位于城中西侧,靠近薄后陵园。 这是为了方便,官吏们随时前往陵园巡查和视察。 同时更是为了方便,县中官吏迎接来自长安城的检查团。 “县尊,是不是得该派人去长水乡了?”县尉杨望之,站在县衙内院的门口,轻声对着门内说道:“若再不派人去,我恐怕太常卿那边不好交代了……” 院内,卧在一张秋千上假寐的县令薄容充耳不闻。 如泥塑的雕像一样,一动不动,任由家臣推动。 杨望之见了,摇了摇头,只好大声说道:“县尊!太常卿那边又来公文,催问县尊是否已经遣吏去长水乡了?下官当如何回复?” 薄容依旧如故。 仿佛根本听不见杨望之的话。 杨望之没有办法,只好高声喊道:“县尊!县尊!您在吗?” 一个在院中伺候薄容的下人,闻言,抬起头斥道:“嚷什么嚷?别嚷了!我家主人耳疾发作,听不见!有事情,去找县尉、县丞……” 杨望之闻言,几乎要吐出一口老血出来。 县尉? 他不就是吗! 至于县丞? 南陵县县丞早在两个月前就生病了,请假了。 估摸着这位县丞肯定会把那三个月的法定病假休完,才肯回来办公。(汉代官员有病假,以三月为期,称为赐告。) 而县令薄容,则在数日前,也开始进入了休假。 作为县尉,他就被顶在火山口上,架着烤了。 一方面,太常卿那边,不断催问,你们南陵县到底有没有派人去长水乡啊? 另一方面,很多人悄悄的告诉他:县尉啊,这事情水深的很呢! 没看见,丞相家的公子,都来了南陵了? 直指绣衣使者江充的亲侄子,也都带着人,住进了南陵的别苑里。 就盯着这个事情呢! 谁敢去做,谁就是得罪丞相和直指绣衣使者! 这可不是开玩笑的! 本来,杨望之也打算拖着。 拖到太常卿自己出马来处置这个事情。 反正,他只是一个小虾米。 天塌了,有个高的顶上。 丞相家和直指绣衣使者,都出马了,还怕一个寒门士子翻天了不成? 但这几日来,南陵县的风声却有些不对劲了。 大批士子,前呼后拥,向着长水乡聚集。 连南陵城的三岁毛孩子都知道了,长水乡甲亭出了一个了不得的人才! 甚至有乡三老,到衙门来问他:杨县尉啊,南陵县可是十多年都没有出过秀才了!现在,长水乡甲亭的张子重,这个后生很不错啊,县尉应该向上举荐。 就连隔壁的霸陵县,都有宿老,派人来南陵,打听这个张毅了! 其势已成! 自己若是拖着不去做,一旦事泄。 这就是泼天的大罪啊! 他若再没有点动静,只怕日后这大好脑袋,得到长安城的东市上吹吹风了! 没办法,他只能来县衙这里了。 叹了口气,杨望之再次大声道:“敢问明府,这太常卿的公文如何回复?” 这一次,他的声音,整个县衙都能听见。 可惜,院子里依然没有任何回应。 杨望之只好跺了跺脚,道:“县尊有耳疾在身,总不能也有眼疾吧?此太常卿公文,请县尊过目!” 说着就从怀里掏出一份帛书,塞到门缝里。 ……………………………… 听着杨望之的脚步声远去,原本假寐着的薄容,终于睁开了眼睛。 一个仆人将那份塞在门缝之中的公文,递给他。 薄容看了两眼,就将之公文塞到袖子里。 “派人去告诉江公子与公孙公子,就说吾也只能帮他们再拖三日了……三日后,若再没有结果,吾就只能按律从事了……”薄容对一个下人吩咐道。 “诺!”那下人领命而去。 薄容摇了摇头,他是这南陵的主人,薄太后的后人。 薄氏虽然失候,但终究是刘家的亲戚。 在他想来,这个事情,自己只要不牵扯太深。 便不会有事。 就算天子知道了,也只会是罚酒三杯,下不为例。 倒是,若做成了,讨得了公孙氏与江氏的欢喜,让他们在君前美言几句。 他的家族未尝不能复家为候! ……………………………………………… “混账!”公孙柔捏着手里的一份帛书,气的一脚踹开自己面前的那个家臣:“薄容这个废物,亏他还是薄家的人,就这么点胆色!” “公孙兄不要气……”一个阴柔的贵公子笑眯眯的走上前来,劝道:“薄容能帮咱们顶这几天,已经够意思了!” “江兄说的轻巧!”公孙柔握着拳头,道:“那个庶民若是得势,吾的脸面就要丢光了!” 纨绔子最看重的是什么? 还不是面子! “公孙兄请放心,这竖子必定翻不了天!”贵公子笑着道:“在这几日之中,在下已经差不多给他布下了天罗地网!” 他拍了拍手掌,一个中年文士,就从外面走进来,见了公孙柔,立刻拜道:“骊山黄冉拜见明公!见过江公子……” “嗯……”公孙柔看着此人,疑惑着问道:“这是何人?” “此乃黄兄,骊山名士黄恢黄公之子啊!”贵公子微笑着介绍:“那竖子就是师从黄兄,盗黄兄之家书,偷黄兄之故智,以此扬名,沽名钓誉,着实可恨!” “如今黄兄已经决定大义灭亲,在众人面前,揭露这庶子的真面目,叫天下人都知道,此子的真秉性!” 黄冉也立刻拜道:“家门不幸,至有逆徒,盗我家书,欺世盗名,以为一己之私,吾实不屑之,必令其身败名裂!” 公孙柔闻言大喜过望! 他怎么都想不到,居然还有这么一个神转折! 这黄冉既然愿意出来,哪那个泥腿子岂不是死定了? 自己不用去负荆请罪了! 公孙柔立刻就道:“黄兄大义,吾实佩服!愿向家父举荐黄兄,为今年之贤良!” 黄冉闻言,大喜,立刻拜道:“公子恩义,如冉再生父母,贱躯从此就为公子牛马走!” “只要黄兄能令那竖子身败名裂,区区贤良,小事尔!”公孙柔开着空头支票:“我可保证,黄兄三载之内,为两千石之职!” “多谢公子!”黄冉立刻叩首,高兴的都快忘记自己是谁了! 至于自己那个师弟,已经被逐出门墙的张子重? 黄冉可是很熟悉的。 自己的这个师弟,不过是中人之姿,没有什么了不起的。 但让黄冉无法想象的是——在那日之后,这个不过是中人之姿,还得罪了丞相家公子的师弟,居然就一飞冲天了! 先是传说,在太学门外,压服了太学诸生。 又在其家,广授经书,还讲起了数术之道? 如今,甚至还入了驸马都尉金日磾的慧眼,要被举为秀才??? 这让黄冉真是又恨又妒! 在他看来,那张毅有什么才能? 什么都没有! 凭什么能如此威风? 最紧要的是,他威风是在被自己逐出门墙之后! 黄冉只感觉自己的脸,火辣辣的疼! 他很清楚,此子未来爬的越高,他的脸就肿的越厉害! 若是被外人知道,此子是被自己抛弃的。 那就更糟糕了! 自己将彻底成为笑柄! 成为笑料! 往后别说什么贤良了,恐怕连个立身之地都要没有! 贵公子却是笑着,再拍拍手掌。 立刻有下人,捧着几卷竹简,走进来。 贵公子指着这些竹简,对黄冉道:“这些皆是那张子重这几日在甲亭所讲的数术之道的内容,以及他在太学留下的《春秋正义》,黄兄看看是否是贵府所有?” 黄冉连看都没有看,就斩钉截铁的道:“江公子,公孙公子,正是吾父一生心血啊!” 他说着还流泪道:“可惜不孝门徒张子重,竟盗而用之,以此欺世盗名,可恨!” 贵公子见了就笑了起来,道:“既是如此,那这些东西便完璧归赵,望黄兄明日前往长水乡,讨这竖子!让天下人都知道,此子何等奸邪,何等无道!” 只要坐实了对方盗书为己所用,那就是欺师灭祖! 别说什么秀才了! 便是连人都做不成了! 当然,贵公子很清楚,仅仅是一个黄冉,不够保险! 他得掌握主动,他必须坐实那个竖子的罪名! 所以,还是得上公权力! 这是他从他叔父哪里学来的。 凡事都得上一个双保险! 于是,他对公孙柔道:“明日,请公孙兄,与黄兄同行,吾则去长水乡中,找蔷夫、游徼等人,让他们出官吏,去甲亭弹压地方!” 贵公子负手冷哼道:“按律,无故五人以上聚集,官府就可以过问!“ “这甲亭聚集数百之人,依我看,这张子重是居心叵测啊!” 公孙柔听了,笑的脸都抽筋了。 在他看来,这贵公子的手段,真是天衣无缝,万无一失啊! 用黄冉,作为借口,作为证据和证人,置那竖子于绝境,然后又动用官府,弹压那些敢异议和敢说话的士子! 这样一来,哪怕那个竖子能够口灿莲花,真的天纵其材,也是有死无生! 只要明日,将之当场斩杀,然后,拿着黄冉做证据,又有着自己和江家的力量来填补漏洞。 这事情就是铁案! 谁都翻不了! “哈哈哈……”公孙柔大声笑起来,他仿佛已经看到了那个可恨的张子重的死状。 “哈哈哈……”贵公子更是得意洋洋,他仿佛已经看到了那两个娇滴滴的姐妹花在自己手里婉转低吟的场面。 “嘿嘿……”黄冉也悄悄笑起来。 此事若成,那他就不仅仅可以攀附上丞相家和江家,更重要的是,那张子重的一切名声和才学,都将尽归自己所有! 说不定,他还可以抢占此子的秀才名额! 章节目录 第六十五章 恶客上门 烈日高悬,万里无云,又是一个晴朗天。 刘进有些茫然的站在甲亭的路口,徘徊不前。 最近十来日,他感觉自己仿佛经历十年之久的时光。 整个人的三观,都快崩塌干净了。 先是心里面固认已久的‘和平’理念,分崩离析。 事实和历史都证明了。 他与他父亲的‘和平’之愿,只是一厢情愿,甚至,可能是农夫与蛇那样的愚蠢行为! 匈奴人,不可能愿意停手! 汉匈不仅仅是国仇! 刘氏与孪鞮氏还有家恨! 国仇都难消,别提家恨了! 反正,刘进知道,倘若有人挖了长陵、霸陵、阳陵,将历代先帝从陵寝里拖出来鞭尸,然后挫骨扬灰。 他和他的子孙,哪怕穷尽最后一丝气力,也是一定要报仇雪恨的! 而汉军,对匈奴人恰恰做过这个事情! 三十余年前,冠军侯骠骑将军霍去病,在龙城驱使乌恒人,将匈奴历代先单于,包括冒顿、老上等匈奴人的英雄的棺椁挖了出来,挂在龙城的城头,鞭尸三日,然后挫骨扬灰! 又令乌恒人,策马践踏匈奴人的黄金王冠以及大纛。 这样的仇恨,哪怕匈奴人是夷狄,也必定不肯罢休! 现在,连他心里最后的净地,本以为是真理的一些东西,也崩塌了。 他的老师们的君子形象,更是一点点的剥落了下来。 他都不知道,该怎么去面对他们。 “呵呵……”凝视着远方,刘进忽然笑了起来。 不知道是在笑自己太天真,还是笑他的那些老师们,太过于大胆! “殿下,那张子重就要开讲了,您是不是早点过去?”一个侍从在身后轻声提醒着。 “也好!”刘进点点头,迈开脚步,在侍从们的簇拥下,朝着甲亭的中邑而去。 今天,甲亭比往日更热闹。 从上午开始,就源源不断的有人从四面八方涌来。 加上之前的士子,现在几乎有三四百人之多了! 几乎整个南陵、霸陵甚至湖县、蓝田、丰县的士子都被吸引了过来。 还有十几位列侯之后,贵戚子弟,呼啸而来。 甲亭的路口,停满了马车。 村中更是,挤满了士子。 浩浩荡荡,热闹非凡。 到处都是嗡嗡嗡的议论声。 新来的士子,都忙着在张宅前面的墙壁前,抄录珠算口诀。 原来的士子们,则都三五成群聚集在一起。 刘进在随从的簇拥下,朝着张宅走去。 一路上,许多士子纷纷自动让路。 他这个‘太学生’的名头,还是很有力的。 走到张宅前,刘进发现,此地现在已经被人清理出了一片巨大的空地。 搭起了许多供人乘凉的竹棚。 不用说,一定是袁常的手笔了! 这个富贾的儿子,今天早晨就带了几十个仆役来到甲亭,开始准备会场。 刘进走到靠近树荫的一处竹棚下,跪坐下来。 看着袁常带着下人,忙里忙外,不亦乐乎的模样。 他忽然有些恍惚。 “当年夫子讲学,子贡也是这样为夫子忙里忙外的吗?”不知为何,刘进心里忽然冒出这样一个荒诞的想法! 他随即就摇了摇头,将这个想法挤出大脑。 但…… 没过多久,这个念头就重又浮现起来。 “夫子说,生而知之者上,学则亚之,多闻博识,知之者次……”刘进凝视着张宅,在心里叹道:“这张子重恐怕就是那种生而知之者……” 昨夜,他借着这张子重学习礼仪的机会,与之促膝长谈,最后抵足而眠。 通过昨夜,他从此人嘴里,听到了太多不可思议之事,与太多新奇的东西。 譬如,这张子重告诉他,关中有宿老,善代田之法,以代田法作之,田亩产量可以翻番。 若该种小麦,甚至使下田产出不输上田! 这简直匪夷所思! 要知道,刘进从小就接受了严格的皇室教育。 他对于国家田亩产量是很清楚的。 战国时,李悝治魏,曾说过,魏国河西的亩产是一石半。 经过三百余年的发展,及至汉室,亩产平均达到了三石。 三百年时间,亩产才翻了一番! 而这张子重却言之凿凿,用代田之法,可以令亩产翻番! 这张子重又告诉他,中国的丝绸,倘若运抵大宛之西,价比黄金! 若运抵大秦,一匹丝绸可换等重黄金、珠宝! 临睡之前,这张子重还曾告诉他,在朝鲜四郡之东,数百里外的海峡里,有着庞大的鲸鱼。 捕杀一头就可让一乡民众饱腹十日! 这些事情,虽然都荒诞不经,看似夸张离奇,宛如小说家们所讲的志怪故事。 但是…… 却都是可以证明的事情。 代田法,他可以派人查房,用不了一个月就能有结果。 西域的丝绸价格,他可以去大鸿胪查问,甚至可以找从西域归来的将军询问,一问便知。 至于朝鲜的巨鱼,此事他也有所耳闻。 当年,王师克复卫满朝鲜,灭其国,分为四郡。 将军荀彘,楼船将军杨仆,都曾报告,在朝鲜东部海域见到过如小山一般的大鱼,其名为鲸。 有御史曾经上书天子,解释说,秦代的时候,秦始皇曾命人捕杀这种大鱼,炼油为脂,作为其陵寝的灯油。 而这些事情,他从前不知道,或者只是有所耳闻。 但这张子重,却坐于家中,便皆有所知。 这不是生而知之是什么? 而生而知之者…… 孔子、老子、周公、召公等少数先贤而已。 “难道我汉家将要出当世大贤了?”刘进在心里想着,疑虑着。 若果真如此…… 那依贤人之见来治国,必能安邦,国祚绵长。 刘进正在心里胡乱的想着这些事情的时候,忽然,村亭口传来一阵阵喧哗之声。 一个中年文士,在数十人的簇拥下,强硬的挤开人群,朝着张宅而来。 一边走,他还一边高声叫道:“张子重!张子重!汝这逆徒,盗我家书,用我父之言,欺世盗名,曲学以乱世,吾黄冉必不会让汝得逞!” “黄冉?”刘进眉毛一跳,觉得这个名字似乎有些熟悉,随即他想了起来,这不就是这张毅张子重的老师黄恢之子吗? “那这是什么情况?”刘进悄悄起身,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看过去。 然后,他就看到了熟人。 “表哥?”在那中年文士身后的正是丞相葛绎候的孙子,太仆公孙敬声的儿子,长安城有名的纨绔公孙柔。 章节目录 第六十六章 仇人,最重要的是整整齐齐(1) “张子重在哪里?叫他出来见我……”黄冉趾高气昂,嚣张至极的大声问道。 对于那个师弟,黄冉有着足够的了解。 因为,他父亲黄恢,近年来基本不再亲自授徒。 门徒的功课都是他在监督和检查。 在黄冉的印象里,这个长水乡的张毅,资质不过一般,只是胜在勤奋、刻苦、努力而已。 若是高帝的时候,这样的年轻人无疑是有前途的。 当时,执政的瓒候萧何、平阳侯曹参,最喜欢的就这样资质一般,但勤奋刻苦肯做事的年轻人。 对于这些人,他们不吝重用、提拔。 便是到了太宗时,安国候王陵、颍阴候灌婴等大人物,也依旧喜欢用这样的年轻人为吏。 然而,到了先帝时,勤奋刻苦努力,不再是优势了。 国家的执政者,也开始更喜欢那些口灿莲花,会描绘宏伟蓝图的口才之士,或者敢杀人,敢背锅的法家酷吏。 当然,彼时,这样的人,还是有生路的。 地方州郡的郡守,诸侯王们依然欣赏类似的人。 会选择一些实干之才,充实地方。 只是,再也无法像国初那样,只要埋头做事,认真、刻苦就能得到升迁。 可能终生蹉跎于地方。 而到了如今…… 这样的人,已经毫无用武之地了。 不止中央,地方上的州郡诸侯国,都不会用这样的人。 黄冉更是吃定了自己的这个师弟! 虽然他与这个便宜师弟,接触不算太多。 但是,几次接触下来,他是清楚自己这个师弟的性格的。 说的好听,叫忠厚老实,诚朴可爱。 说的难听点,就是一块极好的垫脚石! 被人踩了,连哼哼的声音,估计都弱不可闻! 况且,自己还是他的师兄,是他的授业恩师的长子! 黄冉很清楚,面对自己,他必定不敢反抗和反驳。 就像上次,此子走投无路,来到骊山哀求,自己一句话就打发了。 他连异议声都没有! “张子重啊张子重,莫怪师兄无情……”黄冉在心里说道:“实在是这世道如此!” “弘扬黄老之学,光大先贤之学,这个责任,你担不起来!” “只有我,黄冉才配重新光大黄老之学,再造文景伟业!” “所以……” “张子重,把你的一切都献给我吧!” “你的名声,你的地位,你的秀才之功名,还有这算盘之道,珠算之决,统统献给我!” “让我来替你完成光大黄老之学,中兴老子、尹文子、管仲、尸子等列位先贤的学派!” 这样想着,黄冉就兴奋了起来。 他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踩着这个师弟的尸体,步步高升,朝野美誉纷纷加于己身,天子亲自接见,考察自己的学问,以为贤才,于是下诏嘉奖,亲口说道:“公今安在?” 于是授给高官,赐给高爵,妻之以翁主,许之以将相之位。 朝野百官皆来贺,天下万民都以一种崇拜的眼神,望着自己。 如此美好的未来,让黄冉几乎飘飘然,如在仙境一般。 ……………………………… 张越拿着算盘,施施然走出房门,然后他就向前看去。 “呦,熟人还不少呢!”张越只是扫了一眼,就发现了不少熟人。 既有哪位原主的世兄。 也有一些‘好朋友’。 譬如说,这长水乡蔷夫秦二官,就是张越初次苏醒之时,所听到的那个来张家打秋风的官吏。 还有…… 亲爱的好乡邻,王大一家子。 张越本来还想说,这几日王大一家怎么如此安静? 难不成已经认命了? 却不想,人家根本不愿意认命! 恐怕这几日,这一家子在亭里悄悄拼命的打探消息,搜集了很多情报呢! 当然,还少不得,哪位导致原主命陨的元凶——那个在长杨宫外受到万千瞩目和簇拥的贵公子,丞相家的公子! 就差一个江寄,自己在这个世界上的仇人们,就可以大团圆了。 “一家人,最重要的是整整齐齐……”张越掂了掂脚尖,向远处张望了一下,可惜没有见到哪位江寄。 有些遗憾啊! 江寄没有来? 张越颇为失望的摇了摇头,然后,看向黄冉,叹道:“黄公何苦如此?” 黄冉见了张越,再听他的语气,他忽然之间,心中有种不祥的预感。 自己眼前的这个曾经熟悉无比的小师弟,一下子就在他眼中变得陌生起来。 仿佛自己从来不曾认识他一样。 此刻的小师弟,再没有了原先熟悉的模样。 仅仅是听到他的声音,对上他的眼神,黄冉就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冷战。 然而…… 开弓没有回头箭! 黄冉很清楚,自己必须也一定要踩死眼前的这个张子重! 不然,自己身后的那位贵公子必定饶不了自己。 而江公子更是会非常非常失望! 江公子一失望,自己恐怕就是一个死字。 而且,这也不仅仅是为了这两位大人物。 更重要的,还是为了自己,为了自己和自己父亲的名誉。 若这张子重未来一飞冲天。 那自己岂不就是当世庞涓? 不! 比庞涓更惨! 庞涓至少曾经威风过,至少曾经富贵过! 他呢? 什么也没有! “孽障!”黄冉深深吸了一口气骂道:“见了师兄,还不快快行礼?汝盗我家书,用我父之言,曲世阿名,快快跪下,随我回骊山,向我父请罪!” 这是黄冉早就打好腹稿的说辞。 在他看来,这张子重,在自己如此言辞呵斥之下,定然分寸大乱,又摄于师道,不得不乖乖跪下来。 只要他跪了,那他就死定了! 自己立刻就可以以‘清理门户’的名义,将之当场格杀! 只要此子一死,有丞相公子和直指绣衣使者江公的侄子在,那他就将被定成铁案! 谁都翻不了! 而他的所有,都将归自己所有。 包括那二十八条春秋正义,算盘、珠算之决! 只要拿到了这些,自己就将成为当世名士。 甚至可以转投公羊或者谷梁学…… 所以,说完这句话,他就已经将手按在了剑柄上,在心里暗道:“张子重,不要怪我,九泉之下,地主之前,自有明断!”(汉代没有阎王,但有掌管幽冥世界的神袛,地主后土,不是十二祖巫,而是天地正神,地位仅次于至高神太一与五天帝对等的超级神袛) 章节目录 第六十七章 仇人,最重要的是整整齐齐(2) 此刻,数百名士子的视线都集中在了张越身上。 很多人,甚至开始悄悄的将身子后挪,准备随时跑路。 若这张子重果真被坐实了欺世盗名,盗取自己恩师的书与文章,为自己之有。 那…… 自己等人,岂非是助纣为虐? 名声立刻就要臭大街! 所以,还是跑路吧,当做没有来过这甲亭好了。 只有少数几个张越的死忠粉和脑残粉,紧紧握住了拳头。 特别是那陈越、陈航兄弟,甚至将手按在了剑柄上。 他们与张越其实接触也就那么几次。 但,陈越和陈航,永远不会忘记那个早晨,那个站在山脚下,对他们兄弟拱手作揖,亲切热忱的年轻人。 “今日吾当在午间于亭中开讲,讲数术计取之事,诸君若有空闲,可来一听……” 这句话,虽然平常,但却温暖他们的心,让他们感受到了尊重、重视以及友谊。 这几日听讲下来,陈越兄弟更是深佩张越的学问、为人。 “君以国士待之,吾以国士报之!”陈越在心里暗道,然后他低声对自己的弟弟说:“若事有不逮,吾等兄弟便以死报张君之恩!” 陈航闻言,默不作声的点了点头。 自战国以来,忠义死节之士,素来层出不穷。 古有豫让,为偿智伯知遇之恩,便舍生忘死,穷尽一切手段,为智伯复仇。 赵襄子见而叹道:“义士也,吾谨避之耳!” 又有聂政,为报严仲子之恩,白虹贯日,单枪匹马,直入韩国相府,于万军丛中,取侠累性命于手中。 仁人志士,义士英雄。 在中国从不曾少。 而在竹棚之中,刘进也稍稍的站起身来。 旁人不知,他还不知道吗? 此子,可是经过了他祖父考核的大才! 且不论其余,单就一点,倘若黄家真有此子的见识和手段,怎会蜗居于骊山之中,连个泡泡都不敢冒? “看来……”刘进在心里说道:“南陵县迟迟不派官吏来此的症结找到了……” 他又不笨! 事实上,他聪明的很。 只是被人局限和固定了视角。 深深的出了一口气,刘进悄悄的将手按在了剑柄上。 等他反应过来,刘进愕然的摸了摸鼻子。 “为何,吾方才竟想为这张子重拔剑而起?”刘进有些迷糊的想道。 老师们曾经连续数年,持之以恒的灌输给他‘父为子隐,子为父隐,直在曲中矣’的思想。 几乎使他养成了条件反射。 过去,他曾经无数次为他的表哥们,不管是姓卫的还是姓公孙的,在祖父面前遮掩一些事情。 但现在…… 面对表哥,他竟然首先想到的是——帮助这个张子重! “孤这是怎么了?”刘进喃喃自语起来。 他低下头,想起了自己与这张子重接触以来的点点滴滴。 他告诉了自己,很多残酷的真相。 他让自己长久以来深信的事物崩塌。 他让自己迷茫不安…… 但是…… “他是孤的朋友啊……”刘进忽然低声叹着。 什么是朋友? 志同道合,才叫朋友! 易云:君子以朋友讲习。 在过去的小纂之中,友字,是两只上下紧靠在一起的右手。 而这张子重,为人慷慨好义,学识渊博,对国家和人民,充满热情。 他不以门户之见,不用阶级之分(汉代有阶级这个词语,贾谊有阶级论),广授寒门士子书简,又讲数术之义。 这样的人,确实够资格,成为他的朋友。也可以成为他的朋友。 可以推心置腹,可以无所不谈的朋友。 皇孙的朋友! “孤之友,谁敢欺?”刘进再次将手,按在了剑柄上。 古人说,天子一怒,流血漂橹,伏尸百万。 他不是天子,但是皇长孙。 长孙之怒,怎么着也要有人掉脑袋! 但他不急于起身,他想看看,想要知道,自己的亲戚,老师们口中,与他是骨肉之盟,手足之亲的亲戚们,到底是怎么对待百姓,如何对待臣民的? “孤,想要求个心死……”他在心里长叹着。 既希望可以看到几乎被猜到的未来,又不敢面对这样的事实。 以至于,他的手都有些发抖。 他有种直觉,恐怕今日之后,旧日之刘进将死,而新的刘进将生! …………………………………………………… 张越抬起头,满脸微笑的迎上黄冉的眼神,他轻声叹道:“恐怕要让黄公失望了……” “本月已丑日,黄公已与吾恩断义绝,再无瓜葛……”他轻轻从怀中取出那份当日黄冉给他的帛书,丢到地上,闭着眼睛念道:“今有逆徒张子重,为人轻浮,擅启事端,吾再三教训,屡教不改,是谓朽木不可雕也,为免有辱门墙,今除其名,自今往后,张子重与吾再无瓜葛!” “骊山黄恢,延和元年夏四月已丑!” 黄冉闻言,为之一堵。 这是他所没有预料到的。 在他的预想中,这个小师弟即使不认他这个师兄的话,却必定没有那个胆子和胆色来反抗! 就算见面不能跪地泪流满面,恳请再回自己父亲的门墙,也该会摄于自己而慌不择路。 然而,现在,这个小师弟却是冷漠无比,完全就像换了一个人。 好在,江公子已经帮他想到了此子可能的反击,所以,他不慌不忙的道:“孽障!还不是汝盗我父之书,为吾发觉,这才被吾父逐出门墙!” “如今竟敢狭此狡辩?”黄冉转身,对身后的公孙柔拜道:“请公孙公子为吾作证!此子狂勃无礼,盗我父之书,曲世阿名!” 这正是要他一定咬死的关键。 只要坐实了对方盗书、欺世之名,就可以当场格杀! 坐不实也没有关系! 等会江公子就会带官吏来,直接枷锁之,然后格杀之! 谁还敢为他告状不成? 公孙柔闻言,冷笑一声,然后对周围士子们大声说道:“吾公孙柔,当朝丞相葛绎候之孙,太仆公孙敬声之子,今在此为黄兄作证!” 接着,那王大就扑通一声,跪着爬到公孙柔面前,拜道:“公孙公子,吾乃甲亭王大,与这张氏乃是乡邻,以吾所知,这张氏子素来平平无奇,籍籍无名,却忽有大名传出,必是盗黄氏之书,黄公之言,据为己有!” “善!”公孙柔闻言,哈哈大笑,对着张越道:“张子重,你还有什么话说?快快跪下,磕头认错,还能活命,不然……” 他挥了挥手,十几个带剑的随从,就要围上来,显然,是打算张越不跪,也要把他打跪下! 只要他跪了,那就是铁证如山,犯人供认不讳! 就连金日磾,恐怕也不敢说什么! 至于那个不肯给自己面子的商丘成,则必定要坐实一个欺君之罪的大罪! 获罪于天,无可祷也! 张越呵呵一笑,将手里的算盘放下来。 然后,看了看公孙柔,又看了看黄冉,再看了看那在地上朝着自己得意冷笑,以为自己死定的王大一家。 “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非要闯……”张越摇了摇头,为这些人的智商感到悲哀。 自己是什么身份? 已经内定的秀才啊! 在太常卿通过了全部程序认定,兰台都下了制书认可的秀才啊! 真以为是跟他们这些纨绔子之间胡闹的过家家? 哪有这么简单的事情。 他们现在,这么急着跑来搞自己。 以为聪明无比,智珠在握。 岂不知,乃是自寻死路,而且是一头撞上了铁板! 他们难道不知道,哪怕自己真的是个欺世盗名的贼子。 也轮不到他们来处置。 更何况,他们现在玩了这么一出,不管结局如何,都是一巴掌抽在了兰台尚书令张安世,举荐自己的驸马都尉金日磾,以及核准了自己秀才名额的太常卿三巨头的脸上! 火辣辣的! 只要这几人不是条死蛇,就一定会还以颜色! 不然,他们就不是汉家的大臣! 最重要的是,张越现在,十之八九,已经猜到了自己背后站着的真正靠山是哪一个。 自那位亲政以来,所有胆敢用任何方式挑衅他的人,全部都死光光了。 而且,基本上都是被杀全家! 现在,那位的亲孙子,就在这甲亭。 所以,张越如今是有恃无恐。 ……………………………… 场中,陈越、陈航,都已经将腰间的佩剑悄悄的抽出一截,寒光凌厉,闪烁了人眼。 这贵公子虽然自称什么丞相之孙。 但是,在他们眼中,此刻没有什么丞相之孙。 有的只是……恩义二字而已! 君以国士待吾,吾今以国士报之。 滴水之恩,报之以涌泉。 知遇之恩,尊重之情,就让吾等以性命报之吧!陈越兄弟在心里坚定的想着。 昔年,专诸刺庆忌之日,苍鹰击于殿。 聂政刺侠累之时,白虹贯于日。 今日,当流血。 为恩,为义,为了这人间正道! 但更多的人,却在悄悄的避退,不敢卷入其中。 章节目录 第六十八章 朋友! 面对着十几个孔武有力,面色狰狞的武士。 张越不慌不忙,他冷笑着看着黄冉问道:“黄公说吾盗黄氏书,盗乃父言……” “证据呢?”张越凝视着对方:“吾盗了贵府何书?盗了黄公何言?” “哼!”黄冉闻言,微微有些心虚,但随即就咬牙道:“尔盗我父《春秋二十八义》手稿,又盗我家算盘之制,珠算之决!” 他拍拍手掌,立刻有下人将十余卷竹简,丢在了张越眼前。 “铁证如山,尔还敢狡辩?”黄冉握着拳头,向前一步,忽地柔声道:“子重啊,你若诚信悔改,磕头认错,父师面前,师兄可以为你求情……” 但打的主意却是只要张越敢认错,立刻就锁拿起来,送去长安水衡都尉衙门的船狱(汉代水牢称为船狱)。 进了船狱的人,从没有囫囵出来过的先例! 张越听了却是哈哈大笑。 “春秋二十八义???”他笑的腰都直不起来。既是笑他幼稚,也是笑他可怜。 他在太学所写的春秋二十八义,乃是公羊学派两千精华的沉淀,是无数大能巨头的心血结晶,其中自成体系,互相呼应,非公羊学者,不足以知其精妙。 “珠算口诀???”他笑的更厉害了。 这个世界谁敢与他玩珠算? 张越勉强扶住身子,问道:“黄公既然说我盗书,那敢问黄公,这春秋二十八义,分别是那二十八义啊?” “其出处何在?条例何有?分别对应什么?” “另外,公说我盗贵府算盘之器,珠算之诀……那,请黄公为我演示一下这算盘的用法吧……”张越将手里的算盘丢在他面前,冷冷的看着他。 “这……”黄冉咽了一口口水,额头上有些冒汗,但他还强道:“吾自知晓,用不着与尔解释!” 他昨夜只是简单的背了一下江公子给的书简的内容。 大略知道了一些,然而,若说要当众对质,他却是不敢的。 旁的不说,他修的是黄老之学,虽然对春秋也有所涉猎,但终究不是主业。 况且,那二十八义,还是压服了太学诸生的大作。 让整个公羊学派都为之俯首的大作! 他怎敢与作者当面对质? 那不是找死吗? 至于那珠算口诀,他倒是背熟了。 只是…… 怎么用呢? 他急的直挠头,甚至有些慌张了。 “黄公何必与此贼子多费口舌!”公孙柔见情况不妙,立刻说道:“这贼子冥顽不灵,不堪教化,依吾之见,还是绑了他送官吧!” 说着,就一挥手,十几位武士纷纷拔出腰间佩刀。 这就是要学赵高故智,唱一出指鹿为马了。 张越见了,哈哈一笑,也将手放在了腰间。 “文的不行,就来玩武的是吧?” 张越怡然不惧的看着那十几个向自己逼近的武士。 “可惜啊……”张越轻叹一声:“不是你们不给力,奈何哥哥有外挂啊……” 前些时日,他在空间之中,经历了瑾瑜木的异变。 不仅找到了氪金之法,更得到了一些福利。 其中,最大的福利莫过于…… 他稍稍的歪歪头,耸耸肩。 身上的筋骨就一片片噼里啪啦的响起来。 昔有霸王名项羽,力拔山河兮气盖世! 而张越的力气,现在不比项羽差多少。 传说中,项羽曾经举起了千斤之鼎(换算成现代的重量约为两百五十千克),已经不输奥运会的举重冠军了。 而张越也曾悄悄实验过。 他的力气,差不多也能举起一块两百公斤的石头。 虽然只能维持最多两秒。 但是,这样的力量,已经足可生撕虎豹了。 虽然受限于技战术以及经验,没办法如同项羽那样,在千军万马面前,依然可以横刀立马。 哪怕将死之时,也能一骑独战数十汉军将官。 但虐这十几个狗腿子,贵公子的走狗,却跟虐猪狗一样简单。 锵! 张越拔剑而出,冷视那些朝自己走过来的武士,轻声道:“刀剑无眼,尔等九泉之下,勿怪于我!” 锵! 陈越、陈航兄弟也拔剑而出,走到人群前,大声道:“尔等指鹿为马,栽赃陷害,卑鄙至极,真以为吾辈皆懦夫乎?” 锵! 陈越陈航兄弟之后,又有几个张越的脑残粉,拔剑而起,大声道:“君子贵死义,今权贵仗势,欺我等寒门之士,当与张君同生死耳!” 张宅之中,田禾兄弟和李氏昆仲也拿着木棒、斧子和锯子,走了出来,大声对张越道:“主公勿忧也,臣等来也!愿与主公共生死!” 他们兄弟虽然没有读过书,不懂道理。 但他们知道,既以拜为主公,则终生为主公。 主辱臣死! 他们又岂会坐视不理? 袁常也带着下仆们,从远处走来,一边走,一边大声道:“敢动我袁常的老师?尔等怕是活腻歪了?” “老师勿慌,有弟子在,这官司就算打到陛下面前,弟子也必定保老师无虞也!” 这个横行关中的二世祖,压根就没把公孙柔放在眼里。 他连公孙柔的叔父都敢打脸,何惧这个公孙敬声的儿子? 周围士子,见了这个情况,立刻都纷纷嚷嚷道:“尔等安敢如此?” 事实上,到现在这个时候,只要不是傻子,都知道了,这黄冉,这公孙柔,是摆明了想来诬陷张越,夺他基业,取他名声,要他性命的。 若没有人带头,他们可能还不敢出声。 但现在,已经有人带头了。 而且,还有着不识字的下仆,也知道恩义,仗义而出。 他们若再不吭声,往后怎么做人? 又如何有脸面说自己是夫子门徒,公羊之士呢? 一时间,场面竟然有些凝固了。 在场的三百余士子,群情激动。 甚至还有列侯之后、贵戚子弟,在人群之中跟着附和。 黄冉冷汗如注,公孙柔更是冷厉的看着众人,尤其是看着袁常,内心之中忌惮不已,只能色厉内荏喝道:“尔等想造反不成?” 但他的狗腿子们却终究不敢再前进一步了。 开什么玩笑? 在场士子,数以百计。 一人一口唾沫,就能淹死他们! 而且,群情激愤之下,就算把他们砍成肉酱,十之八九,官府也是不敢过问、不敢追究的。 换句话说,死了等于白死。 可没有人有这么傻,去白白送死。 更别提,那个关中有名的纨绔,也带着人过来了。 谁敢去得罪袁家啊? 人家光是拿钱砸,都可以砸死人了! ……………………………………………………………… 竹棚之内,刘进看着这个场景,脸色动容,只觉得热血沸腾,恨不能也加入其中。 “古代的贤人、名臣,管仲、李悝、西门豹在世之时,恐怕也不过如此啊……”刘进在心里叹道。 过去,他只听说过,故事里,传说中,有贤人落难,于是有义士忠臣,挺身而出,仗义死节。 但现在,他却亲眼看到了只在故事和传说中出现的事情。 不止有士子,就连张家的下仆,也知道,与主人共生死,同荣辱之义。 就连那个商贾之子,关中有名的二世祖,也愿意与其共荣辱。 而在刘进眼中这就是教化。 这就是仁义感召! ……………………………… 张越看着陈越兄弟,他与这兄弟不过泛泛之交,甚至前后加起来,只说了不过十句话。 但现在,他们却肯为自己拔剑而起。 他又看了看田家兄弟,李氏昆仲。 他们入自己家门,不过十日而已,但在现在,却愿意站在自己身边。 他又看向袁常。 他一直嫌弃这个富家子,一直不想与他有太多牵连。 然而现在,他却不管这些,愿意与自己一起面对来自丞相的压力。 其义如此,再有何求? 俗话说,患难见真情。 一个人,在风光时,狐朋狗友,万万千。 但落难之际,能有一个真正的朋友,愿意陪伴,就已经殊为难得。 而他现在,却有十余人之多! “能认识诸君,张子重何其幸也!”张越微笑着,看着这些人。 他的朋友,可托付生死,交托后背的朋友。 章节目录 第六十九章 黄老已死 袁常提着剑,带着随从,走到张越身边。 然后,就微微恭身,拜道:“弟子来晚了,让老师受惊了!” 一挥手,十几名袁氏重金礼聘而来的武士就直接上前,顶住了公孙柔的狗腿子们。 陈越兄弟与那几个首先抽剑的士子,则直接走出人群,不怀好意的盯着黄冉。 田苗昆仲和李氏兄弟,则拿着斧子、棍棒和锯子,虎视眈眈的凝视着王大一家,那眼神几乎能吃人! 张越却是看着袁常,笑了笑。 他其实很清楚,这个袁常啊,根本就不想从他这里学什么人生道理或者知识。 人家纯粹是为了炫酷,觉得自己有意思。 但,他能在现在这个时候,为了自己而出面。 这份情,张越必须记住! “徒儿……”张越轻声说着:“这里的事情,就交给为师来处置吧……” “诺!”袁常闻言,喜不自胜的点头。 这么多天了,终于能让老师认可自己。 太好了! 往后,就可以从老师这里学到更多的炫酷姿势,去长安城里花式吊打那些纨绔。 对于袁常来说,这样就很好了。 反正,他爹钱多。 他都不需要去考虑任何问题。 从小要什么就有什么。 作为弟子,袁常很快就摆正了心态,他直起身子,望向公孙柔,眼中冒着火星子。 “敢欺负到我老师头上……”袁常在心里咬牙切齿的骂道:“公孙柔,你还真长本事了啊?” 对于这个纨绔子来说,这确实是非常非常严重的挑衅和打脸了! 不砸个千八百万,将公孙柔的脸抽肿,袁常恐怕今年都不会舒坦。 张越却是趋身向前,看着在自己眼前的黄冉。 原主的记忆里,这位师兄的形象就不太好。 天天趋炎附势,满脑子的功名利禄,与黄老学派的画风格格不入。 曾有一个同窗,偶得了一件珍宝。 却被他巧取豪夺,霸占了去。 据说,最后被送去了长安城里,某位大宦官的手里。 所以,他能在利欲面前,做出今天的事情,张越一点也不意外。 甚至可以说,合情合理。 只是…… 黄恢也算是当世比较知名的黄老名宿了。 然而,他的儿子,却是这样的德行与嘴脸。 而且…… 当世黄老学派的名宿门下,大体都是如此作风。 这也就难怪,无数人失望伤心,不是转投儒家,便是沉迷老庄思想,甚至于干脆破罐子破摔,玩起了方仙道。 如此这番,百年后,曾经辉煌无比的黄老学派,终于化作尘土。 在它死去的尸体上,长出了道教这个宗教。 诸夏民族,再不闻‘法如是足也’的呐喊。 缘法而治的思想,被埋葬在了黄土之下。 何其可悲、可叹、可笑也! 九泉之下,老子、尸子、尹文子等先贤,若知如此,不知当作何感观。 萧何曹参,王陵张苍等黄老名臣,又是否在坟墓里打滚呢? 直至现在,张越终于明白了。 黄老学派,已经腐朽了。 甚至可以说彻底死掉了! 它的精神,它的意志,它的思想,都已经死掉了。 活着的只是行尸走肉,只是一个麻木的躯壳。 一个个打着黄老学派旗号的所谓名宿,借着这面大旗,以谋一己之私。 要救黄老学派,单单依靠改良是不可能成功的! 内部的阻力和外部的压力,足可使得一切企图在其内部重新让这个曾经辉煌的学派,再次焕发新生的努力,都将付诸东流水。 唯一能救黄老学派的只有革命! 要来一场轰轰烈烈的革命,将那些腐朽、腐烂和坏死的组织,统统切下来。 深深了洗了一口气,张越知道,自己现在远没有资格和力量来领导这样一场革命。 但…… 迟早有一天,他会有这个资格和这样的力量。 这一点,张越确信无疑。 因为,他有空间! 唏嘘完毕,张越就抬眼看向了黄冉。 这个方才还威风凛凛不可一世,以为自己胜券在握的黄老名宿之子,此刻已经脸色苍白,双手战栗,汗水甚至都湿透了他的衣襟。 恐惧、害怕、后悔、嫉恨…… 种种情绪,弥漫和占据了他的全部身心。 黄冉知道,今天,不是自己死,就是眼前的这个被他逐出门墙的师弟死。 因为,诬陷,在汉律之中是重罪! 诬陷国家的秀才,更是形同诬陷朝廷大臣! 一旦坐实,就是掉脑袋的大罪! 甚至还可能牵连全家! 所以,他知道,自己无路可退了。 只是,他想不明白。 那个自己记忆里老实、懦弱、顺服的小师弟,怎么变成今天这个模样了? 他不是最顺服的吗? 如何变得如此狡诈? 还有…… 这些人,这些士子,怎么就顶着丞相之孙的压力,全都站到他这边了? 就连关中最出名的纨绔子,也对其以弟子礼相待。 黄冉恨啊! 恨自己,当初为何要那么轻易的逐出此子。 不然,现在,此子的地位和资源就可以为自己所用。 那袁家有的是钱,自己以师伯的身份,让袁氏出钱给自己捐官,多简单? 他更恨自己面前的这个师弟。 “都是你……都是你……”黄冉在心里反复咆哮着:“你为何不乖乖受死,让我拿走你的所有?你这个贱-民!竖子!” 在他看来,张越就该乖乖的跪在他面前。 将自己所有的一切全部无条件献上,然后再配合的去死。 这样想着,黄冉的眼睛就红了起来。 “吾还没有败!”黄冉忽然想了起来:“江公子马上就要带着官吏来弹压了!” 于是,信心被他重新拾起来。 士子们算什么? 袁常又算什么? 在汉家官府面前,统统是渣! 自高帝以来,无论是德高望重的学派巨头,还是訾产无算,富贾天下的大贾。 甚至拥兵十万,带甲三千里的诸侯王。 乃至于在地方乡党林立,有着强大能量豪强家族。 所有的一切,在官府面前,都是渣,都是泥。 轻轻一戳,就灰飞烟灭! 一二吏员,就足可让任何人引颈待戮,束手就擒! 章节目录 第七十章 陷阱与死心 甲亭十里之外,长水乡渡口,江寄跪在一个魁梧的男子面前,将头伏在地上,顿首道:“叔父大人,公孙氏及袁氏,皆以入大人瓮中矣……” “确定了吗?”魁梧的男子负手站在河边渡口,望着这滚滚远去的河水,面色沉静。 他虽然看上去已经有至少四十余岁了。 但相貌俊朗,髯须飘飘,若不知情的人,必定以为他是一个堂堂正正的君子。 可惜…… 全天下皆知,赵国江充,乃双手沾满鲜血的屠夫。 为了爬到今天这个位置,他杀了不知道多少人,陷害了不知道多少人。 “嗯!”江寄满脸兴奋的点头:“刚刚得到报告,公孙柔已经带着黄冉等人,进了甲亭,一切都如大人的预料……” “那就去把事情闹大……”江充低声道:“越大越好……” “让长水乡的游徼带人去抓人吧……” “再派人,将此事告知金日磾、张安世、商丘成……” “诺!”江寄恭身再拜,脸色潮红。 对他来说,讨好自己的叔父,才是最重要的事情! 望着江寄远去的背影,江充露出了一丝冷笑。 “公孙贺!”江充咬着牙齿:“你的孙子进了监牢,你还能继续当缩头乌龟吗?” 针对丞相公孙贺的绞杀,已经进行了数年了。 第一刀,砍在了公孙贺的连襟纡将军公孙敖的脑袋上。 可惜,公孙贺就像个傻子一样,看着公孙敖去死。 这让江充和他的朋友们失望不已。 一直等了四年,才终于又等到了一个机会。 只是巧妙的利用了一下公孙柔的性格,就让这个傻蛋真的跳了进来,来这长水乡,与一个寒门士子争锋。 可惜,这个傻蛋不知道,这个寒门士子,可是…… 皇帝看重的啊! 当他跳进来的那一刻,当他出现在甲亭之中的那一刹那,他就已经无药可救了。 暴怒的皇帝,一定饶不了他! 江充就不信了! 公孙贺,还能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亲孙子深陷牢狱之中不成? 他一定会出手! 而当他出手的刹那,天罗地网,也将从天而降。 想要这位丞相去死的,可不只是他。 事实上,江充很清楚。 他只能算是一个小卒子,一个冲锋陷阵的小人物。 被人操纵着,身不由己的前行。 但无所谓…… 江充心甘情愿,给那些大人物当棋子,为他们冲锋陷阵,充当马前卒。 因为…… 公孙贺不死,等太子登基,死的就是他了! 在当朝太子刘据的仇恨名单列表上,他江充一定是排在极为靠前的位置的。 甚至于,这位太子恐怕宁愿宽恕那些曾经造谣诽谤和诋毁中伤他的宦官,也不会放过他江充! 谁叫他曾为了爬上去,得罪这位太子太多。做了太多让他恶心难受的事情! 而想要对付太子,丞相公孙贺就不得不除。 不然,谁动的了太子? 谁又敢动这位太子? …………………………………… 甲亭之中,黄冉的脸色越来越苍白、狰狞。 公孙柔面对着数百士子的包围,也显得有些手足无措。 “江寄为何还不来?”公孙柔捏着拳头,心里面有些发慌。 若江寄再不来,自己恐怕只能灰溜溜的带人离开。 而只要自己灰溜溜的在众目睽睽之下,只能抱头而走。 那么…… 一切都将反转! 他将成为一个企图陷害国家秀才,干预朝堂政事的小人。 “父亲一定会抽死我的……”公孙柔闭着眼睛,身子战栗。 他很清楚,一旦被他爹知道,自己非但没有遵照他的意思来这甲亭服软、认错。 还惹出了这样的事情,恐怕一定会被他爹绑起来,挂在家里的凉亭下,抽上三天三夜! “黄公说我,盗黄恢公的《春秋二十八义》又说我偷黄府的算盘、珠算口诀……”张越步步紧逼着:“再三催问,黄公却拿不出证据……” 他转身,看着满场的士子,微笑着道:“这都是诸君所共睹的事情,还请君等为在下作证!” 陈越兄弟立刻就高声道:“我等愿给张君作证!确实如此!” 其他人也都纷纷附和。 数百士子的声音,熙熙攘攘,汇聚在一起,却如雷霆一般。 公孙柔的忍耐,几乎达到了极限。 “江寄!!!”他开始怀疑,自己被人阴了。 他回忆起过去数日发生的种种。 先是自己被父亲训了一顿后,被赶出门,赶来南陵要给这个寒门士子请罪、认错。 结果,刚出长安城门,就遇上了江寄。 江寄给他出了利用和胁迫南陵县官吏,拖延派员来甲亭的计策。 打的就是,让这个张子重在面圣之际出丑,然后恶了天子,被驱逐、冷落的主意。 然后,江寄又在昨日,自己焦躁不安的时候,顺势将黄冉推了出来。 又出了一个看似天衣无缝的计划。 但,现在回过头来,仔细审视一番。 公孙柔却是冷汗直冒。 这江寄素来与他不是一路人,两人之前也没有什么交情,甚至可以说有些敌对之势。 毕竟,江寄的叔父江充,是太子据最痛恨的人! 但,他却忽然冒出来,热忱无比的给自己出谋划策,制定了一个个看似完美的方案。 本来,他也有所怀疑。 但后来,得知了这江寄也与张子重有仇,才放下了防备。 然而,现在,他却放了自己鸽子。 “江寄汝安敢欺我?”公孙柔阴沉着脸,就要下令离开。 大不了,想个办法,把事情和责任都推销到黄冉、王大以及那个秦二官身上。 自己充其量,也就丢点面子。 最多,被老爹抽一顿,再被祖父勒令离开长安,去葛绎县里避居几年。 等过了这个风声,自己还能再回长安。 有太子、皇后遮掩、庇护,这点事情,还伤不到他。 等他回京,必定会想办法,向江寄要个说法的。 就在这时,忽然,阵阵马蹄声,从村亭外响起。 十几名身着皂衣,腰系长剑的官吏,策马而来。 当头一人,高举着一枚铜绶,大声说道:“本官长水乡游徼冯珂,因接到举报,有人在甲亭聚众饮酒,特此来查!” “士民皆当服从本官的谕令,仔细供述是否曾私自聚众饮酒、是否曾偷匿酒类……” 张越抬起头,看向那个官吏,与他的眼神正好对上。 抓私自聚众饮酒,在汉室地方就类似后世的地方派出所,经常突击抓嫖抓赌是一个性质。 属于地方上的一种创收手段。 地方乡亭的游徼、亭长,没得钱花了,就去抓一抓,敲点罚金。 只是…… 自儒家兴起以来,士子们聚集,官府素来不管。 文人嘛,凑在一起不喝酒、风流,难道还指望他们忧国忧民不成? 而自己于甲亭讲义,整个南陵县都知道了。 这游徼冯珂,却忽然打着‘检查私自聚众饮酒’的名义来这里。 他想干什么? 张越忽然笑了起来,盯着公孙柔。 正面刚不过,就玩阴的,上公权力? 这纨绔子的智商,超出自己的想象啊! 竹棚之内,刘进忽地站起身来,凝视着这些风风火火赶来的官吏。 他将拳头紧紧的握着,看着公孙柔的眼神,充满了失望、绝望。 “孤的亲戚,就是这样的亲戚?”刘进忽然想要放声大笑。 老师们说的骨肉之盟,就是这样的骨肉之盟吗? 先是栽赃陷害,指鹿为马,狭权势以压人。 现在又开始动用公权力,用官府来弹压。 这样的亲戚,算什么骨肉之盟? “吾不用也!”刘进的心一片死灰,他低声呢喃,说出了这句他的曾祖父孝景皇帝的名言。 章节目录 第七十一章 秉公执法? 随着冯珂入场,黄冉立刻就兴奋起来。 他马上跑上前去,就像见到亲人一样高喊:“冯游徼!冯游徼!吾乃骊山黄冉,甲亭人张毅盗我父之书,又偷吾父之智,曲世以阿名,请冯游徼立刻缉捕此子,押送水衡都尉衙门!” 王大一家也马上转向冯珂,大声道:“游徼,吾乃甲亭王大,愿为黄公作证!” 蔷夫秦二官,更是一脸微笑,满脸得意的走上前,对冯珂拱手道:“冯兄,吾亦愿为黄公作证!” 这正是他们之前就早就准备好的预案,一个保险。 倘若不能逼迫‘张毅’就戮,那就动用长水乡的官吏,将‘张毅’抓起来,立刻押往水衡都尉衙门大牢。 只要进了上林苑地界,那么,除非天子出手,不然谁都无法救这‘张毅’。 也没有人敢有那个胆子去水衡都尉衙门要人。 当年,一代酷吏咸宣,跋扈至极,无人能制。 但最终,却因为擅闯上林苑之中的官署,而被处死! 这些人的话,也让无数寒门士子,为之心悸。 他们可以反抗、甚至可以无视公孙柔和他身后的丞相祖父。 但,没有人敢反抗汉室官府的威严! 直接对抗官府,等于造反,而造反必定杀全家! 这是百年来无数鲜血沉淀的真理! 汉室对地方和百姓、贵族以及豪强士大夫,拥有着远超后世任何王朝的强大震慑力和威慑力! 自高帝以来,历代天子广迁天下豪强、两千石、游侠、大贾于其帝陵。 谁敢反抗?谁又敢不从? 任你从前如何嚣张,势力又如何庞大,命令一下,就要乖乖从命! 自吴楚七国之乱被平定后,原本还可与中央对抗的诸侯王势力,灰飞烟灭。 于是,连坐拥地方三千里,带甲十余万的诸侯王们,也成为了皇权面前瑟瑟发抖的小猫小狗。 常常,每有诸侯王被问罪,一旦得知罪名被成立。 诸侯王们,立刻就会选择自杀! 元鼎年间,杨可主持告缗,掀起滔天大狱。 无数豪强、富贾,转瞬家破人亡。 但在整个过程之中,那些在后世足可瘫痪地方,让国家束手无策只能低头服软的地方豪强,大商贾们,却连哼哼一声都不敢! 你敢跳? 老刘家就一定敢杀人! 只要农民不起来大规模的起义,只要军队不乱。 刘家根本就不怕任何人!也不在乎任何人的反对! 是故,在冯珂手里的铜绶面前,在那十几名官吏面前。 数百士子,竟噤若寒蝉。 连列侯子弟、贵戚之后,也只能闭嘴。 汉室百年积威,就是如此的恐怖! 刘进见此,忍不住走出了竹棚。 正要开口表明身份,制止这些官吏可能的胡作非为。 却听到那冯珂笑道:“本官来此,只是接到举报,有人在甲亭聚众饮酒……” “既然黄公举报,又有本亭百姓出首,本乡蔷夫作证,那么身为长水乡游徼,身负皇命,本官当按律查问此事……” 说着,他就下马,对着人群问道:“谁是这甲亭的张毅?” 张越闻言,走上前去,拜道:“在下便是……” 他的眼睛余光却在刘进身上。 只要刘进在,他就安全。 所以,他无所顾忌。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任这公孙柔耍任何花招,他都不惧。 冯珂先是打量了一下张越,然后问道:“张毅,骊山黄冉向本官举报你盗其家书,你有什么话说吗?” 他直起身子,一副大公无私,刚正不阿的直吏模样,正色的说道:“在回答本官的问题前,本官要告知你,按照汉律:凡受告,分公室告、非公室告。今黄冉检举、王大出首、本乡蔷夫秦二官作证,是故此案为公室告,公室告者,若罪名坐实,不得赎罪,只许以爵抵罪!” “所以,你需如实上报你的爵位,不可隐瞒,若查实虚报高爵,则当按律严惩!!” “此外,本官还严正告知你:如最后查实,黄冉为诬告,王大为陷害,秦二官为栽赃,按律,黄冉当腰斩、王大当流三千里,发九原郡戍边,剥夺一切爵位,秦二官当斩!” “明白了吗?” 张越闻言,几乎都愣住了。 黄冉、王大、秦二官,更是张大了嘴巴。 剧本不是这样的啊! 不是说好的,一旦事有不逮,江公子就会遣官吏来此,强行逮捕这‘张毅’,立刻送去水衡都尉衙门的吗? 但现在,这是什么回事? 这个一脸秉公执法模样的游徼是怎么回事? 公孙柔听了,眼前一黑,脚步都有些踉跄了。 他就算是个白痴,现在也知道了。 自己被人挖坑了! 这是一个陷阱! 目的就是让自己跳进来,然后,顺理成章的将事情从私人恩怨,变成陷害、诬陷。 诬陷在汉律之中是重罪! 一旦被坐实,就算他爹是太仆,也救不了他! 张越虽然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但,既然眼前这游徼看上去似乎想要秉公办事? 那也好。 他微微恭身拜道:“多谢游徼相告,在下如正告游徼:在下张毅,字子重,先父张范,曾用为长水校尉文书,爵在官大夫,亡兄张安,按律继业为大夫,在下次之,以为不更之爵……” 这是秦汉两代国家体制最鲜明的特征——身份爵位递降制度。 除诸侯王、列侯以外,其他所有人的爵位,将世代递降。 父亲是六级,长子就会变成五级,其他儿子统统四级,如此代代递减,直至庶民为止。 就连诸侯王、列侯们的庶子,也不得不面临爵位世代递降的局面。 一个最为明显的证据,就是汉光武刘秀的家族。 阿秀哥的曾太祖父就是长沙定王刘发的儿子春陵节候刘买,从刘买开始递降,到了秀哥儿,就变成了农民。 从皇室成员,到普通编户齐民的庶民,五代人的时间就完成了这个转变。 正是这个制度的存在,使得汉室的贵族、勋臣阶级的替换速度非常快。 从元光至今,国家的权贵统治集团就换了好几次血了。 能留在那个舞台上的人,不是刘家的亲戚,就一定是有手腕,有能力的人才。 报完自己的爵位,张越就再拜道:“至于黄冉、王大、秦二官等人的举报,确实是诬告无疑,在下有着充分的证据和人证,并且完全不惧任何对质!” 冯珂听完,转身看向黄冉等人,问道:“尔等可愿与之对质?” “作为游徼,本官依律,严正告知尔等:若坐实诬告、陷害,按律,首犯当腰斩,胁从当处死刑、流放、徒刑等不等刑罚!” “若尔等现在撤回检举,可以从宽,尔等当想明白,然后回答本官的问题!” 从头到尾,这位游徼都严格遵循了朝廷的制度,国家的法律。 哪怕廷尉卿至此,也挑不出半分错。 但正因为如此,才让人生疑。 什么时候,基层官员的素质,能有这么高了? 不止是黄冉等人,就连张越也闻到了阴谋的味道。 但无所谓,对吗? 张越才懒得去关心,这背后到底是谁在操纵,他只要这个人是在帮自己就可以了。 你还管他打着的主意是什么吗? 黄冉等人,却都是瑟瑟发抖,纷纷望向公孙柔。 “难道这人不是江寄派来的?”公孙柔阴沉着脸,走了出来,对冯珂道:“吾乃丞相之孙,太仆之子,冯游徼,吾公孙柔愿给黄冉等人作证、担保,请游徼立刻逮捕此人,押送水衡都尉衙门受审!” 对方闻言,却忽地露出了一丝笑容。 只见他拱手道:“公孙公子,在下乃是太常卿下属南陵县长水乡游徼,吃的是朝廷俸禄,受的是天子恩泽,纵然公子乃丞相孙,下官却也不得不秉公执法……” “这样吧……”冯珂回过头去,对自己的下属挥手说道:“统统带走,带去乡中官邑,马上派人去告知南陵县,通知长安太常卿,丞相府,告知此事!” 说完这句话,他就对公孙柔、黄冉、王大、秦二官以及张越等人颇为绅士的拱手道:“诸君,下官人微言轻,才疏学浅,不能断此案,请诸君随我往乡官邑一行,等待上面派人来审理……” “诸君请放心,三尺法之下,自有公正,六木之下,从来严明!” 章节目录 第七十二章 风云(1) 兰台,未央宫最重要的建筑群之一。 这里,封存着天下郡国历年的上计档案和天下户籍名册。 延绵的阁楼之间,数百名文官往来穿梭。 御史们鱼贯而入,尚书们亦步亦趋。 一个个命令,从这里发出,前往天下。 或调动大军布防,或抽调青壮服役,或调集粮草支边。 乃至于周转天下漕粮,均输各地财帛。 可谓是汉室的大脑和中枢。 站在兰台的最高处,张安世眺望着整个未央宫的宫阙,抬起头,就能看到高高矗立的宣室殿阁楼。 凝视着那座宏伟的殿堂,张安世想起了自己的父亲。 他永远不会忘记二十年前的那个冬天。 他手里捏着一份帛书,用力的捏着它,以至于指甲都抓破了帛书。 “公孙贺……”张安世眯着眼睛,杀气四溢,几乎难以掩盖。 “汝安敢欺我?” 他奋力的将帛书撕成了碎片,然后丢下阁楼的台谢! 这帛书是他刚刚得到的。 上面的内容很简单,丞相葛绎候公孙贺之孙,太仆公孙敬声的长子公孙柔带着人在南陵县意图构陷南陵人张毅。 企图诬陷他欺名盗世,欲当场格杀。 某位信息灵通,得知此事的不知名人士,在知道了这事后,因为敬仰他这个尚书令的为人,但又害怕被公孙氏打击报复,所以只能匿名告知他。 这上面的内容,张安世很清楚,恐怕除了公孙柔要做的事情外,连一句真话也没有。 然而…… 张安世依然被激怒了! 他现在就像一头公牛,有人拿着一块红布,蒙住了他的眼睛。 他立刻就血脉偾张,杀意不可抑制! 因为,这件事情,与他父亲的死,太相似了! 同样是丞相家的人在搞鬼,同样是他牵扯其中,同样是皇帝在关注的事情。 相似度几乎高达百分之七十! 少年丧父,让张安世的内心敏感而多疑。 他不得不去怀疑,公孙贺想搞他。 “来人……”张安世冷冷的下令。 “张令君有何吩咐?”两个张安世的亲信心腹,立刻就从阁楼下面答应了一声,走了上来,恭身听命。 张安世从怀中取出一份帛书,拿起笔,在帛书上飞快的写了起来,然后将之交给这两人,叮嘱道:“去将此信亲自交给谒者中令郭公,就说是我的意思,请郭公找准机会向陛下禀报……” 谒者中令郭穰,是目前宫廷里权势最大的几个宦官之一。 这些天子的近臣,对于天子有着莫大影响力。 因此朝野大臣,纷纷巴结、贿赂、收买、拉拢。 但,作为同样的当今亲信,张安世素来不搭理这些宦官,甚至见面连招呼都懒得打。 很少有人知道,他与大宦官郭穰,有着极为亲密的关系。 然而,现在他却开始主动联系郭穰。 这让那两个张安世的亲信都颇为惊讶。 但他们一句话都没有说,只是恭身领命而去。 …………………………………… 建章宫中,驸马都尉金日磾手中同样收到了一封帛书。 “公孙贺这是傻了吗?”金日磾想着帛书上的内容,满脸的不可思议。 在他认知之中,丞相公孙贺虽然昏聩无能,其才能充其量最多也只是一个地方郡守的格局。 但这人聪明,知进退,懂规矩。 尤其以擅长揣摩和逢迎上意而闻名。 几十年了,金日磾都没有听说过公孙贺敢做这种逆圣意而行的蠢事。 难道公孙贺聋了? 连天子这些天来,一直都在念叨的‘留候’传说也充耳不闻了? 微微思虑片刻,金日磾就走出房门,对左右吩咐:“为我准备朝服,我要去面见陛下,呈奏事宜!” “诺!”左右立刻恭身说道。 对金日磾来说,公孙贺是不是傻了? 与他无关。 他又不是公孙家的保姆,犯的着去想这些事情?思考这些问题吗? 他是驸马都尉,是天子的鹰犬。 只会忠于天子。 没有任何人,任何事情,可以改变这一点。 所以…… 公孙贺的家人闹出了这样蠢事,别想指望他帮着遮掩。 他是一定会也立刻会去报告天子的。 半个时辰后,当金日磾穿着朝服,走到玉堂的台阶下时,刚好看到了太常卿商丘成的马车在玉璧之外停下来。 “商丘成也知道了啊……”金日磾暗笑了一声,稍稍停了一下脚步,等待太常卿。 片刻后,太常卿商丘成就风风火火的带着他的下属官僚,走了过来。 “金令君!”商丘成见了金日磾连忙上前拜道:“令君也听到消息了?” “然……”金日磾微笑着点头:“太常卿也知道了啊……” “丞相欺人太甚,怪不得下官……”商丘成铁青着脸,眉毛都快立了起来。 开什么玩笑? 若那张子重掉了一根寒毛,天子能把他的皮扒了! 这几天,商丘成可是知道了很多事情。 譬如,这位陛下,近来常常会让宦官们去从石渠阁以及兰台,取来高帝时留候的手稿和奏疏阅读。 又譬如,这位陛下经常会拿着一卷在旁人眼里,粗鄙不堪的书简,自己一个人看的乐不可支,龙颜经常大悦,每天连饭都多吃了一碗。 以至于,有宦官侍从不小心犯了错,也常常能得到宽恕。 现在,居然有人想去动他的心肝宝贝了。 这还了得? 更麻烦的是,这个宝贝就在自己的治下。 但凡他掉了一根毛,暴怒的天子,都可能将自己吊起来挂在北阙城楼下,和吕嘉、朝鲜卫逆的脑袋们一起吹风。 所以呢,他在闻讯后,第一时间就赶来建章宫。 为此,他甚至不惜动用了太常卿的卫队开路。 为的就是第一时间面圣,然后把锅甩干净。 至于公孙贺? 去死吧! 若现在公孙贺父子出现在他面前,商丘成能提刀把这对父子砍成碎片! 坑我呢!你们这是! 你们是皇亲国戚,有太子和皇后保驾护航! 特么哥就一小虾米,辛辛苦苦才爬到了太常卿的位置。 就因为你们的缘故,就得丢命? 去你X的! 反正现在,在商丘成心中,公孙氏的声望已经从友善,直接掉到了敌对。 章节目录 第七十三章 风云(2) 玉堂之上,殿堂林立。 大汉天子的心情,犹如这夏日的天气一样,万里无云,高兴的很。 高兴的事情有很多。 比如说,钩弋夫人所生的皇子,健康而茁壮。 那双小眼睛啊,像极了他! 每每看到这个小家伙,刘彻都能忘记自己的年纪。 仿佛回到了壮年,那个精力充沛,天下俯首,匈奴人战战兢兢的时代。 又比如说啊…… 养成计划,进行的很好。 派去南陵的御史和采风的尚书郎们回报,小留候在家里自己捣鼓出了不少好东西。 他在太学门口,压服诸生,让董越心甘情愿的奉送了大量书简。 然后,他没有敝扫自珍,而是选择将这些书,公开免费的让士子们抄录。 就这一点,就有乃祖之风啊! 当年留候,可是以善于提拔和发现人才闻名。 然后,他又捣鼓出了算盘和珠算口诀。 派去南陵乔装成寒门士子的尚书郎们欣喜若狂的汇报说:“张子重有鬼神之能,为天下作算器……” 几个受命学习算盘的尚书,在学了两天后,更是对这器物的神奇,五体投地,顶礼膜拜,纷纷请求派他们去南陵,入这张子重门下,学习算盘和珠算口诀。 嗯,这是很正常的事情! 不是吗? 留候啊,不就应该无所不能,无所不会,永远带来新奇吗? 更重要的是…… 留候,传说晚年几乎成仙…… 每每只要想起此事,刘彻的心,就跟猫抓了一样,几次都几乎按捺不住想要再去南陵,亲自见一见这个小留候,神君指引的人才。 万一,神君当年答应自己可得长生的希望,就在此子身上呢? 还是奉车都尉霍光劝谏说:下月庚子,张子重就将待诏公车署,陛下彼时再见,岂不更妙? 他这才按捺住内心的激动和兴奋。 此外,皇长孙也去了南陵,也到了张家。 自上次之后,这位长孙的变化就很大了。 刘彻听说,他甚至都没有去博望苑了。 这是一个可喜的变化啊! 长孙若能脱离谷梁的魔爪,这是社稷之幸,国家之幸! 他也不需要担心和忧烦了。 当然,让他更欣喜的,还是小留候的成长。 他这一辈子,培养了大量名臣猛将。 但却还从未培养出过一个堪称奇才的文臣、谋士。 若能在晚年,为国家社稷留下一个留候那样的奇才。 这人生,简直完美! 未来史书上,谁敢说他坏话? 恐怕后世之人,都只能对他顶礼膜拜,以三代圣王而论! 想着这些事情,刘彻的心情就变得更好了。 于是,他吩咐左右:“去通知太官令,今夜朕要吃些肉饼……” 自太始以后,他的身体就开始每况愈下,连牙口都有些不好,食欲也不太振,通常都以汤饭为主。 但这几日,他却吃的下肉,甚至吃得下牛肉了。 左右近侍闻言,都是高兴的很,立刻领命:“诺!” 苏文等人甚至立刻就开始拍马,纷纷道:“陛下,奴婢们瞧着您几日,越发的神武,奴婢们高兴的连觉都睡不着……“ “是啊……” “奴婢今日给陛下梳头,都看到黑发了呢!”负责伺候刘彻起居的宦官杨武也道。 这些话,让刘彻听得舒服无比。 他最希望,最渴望的就是重回年轻! 那时候的他,身强力壮,能策马奔驰百里而不疲惫,追逐虎豹,不觉辛苦。 可惜啊…… 这些年来,他甚至连游猎的精力也没有了。 是故,他连长杨宫都不怎么去了,只是在五柞宫中远眺年轻贵族们嬉戏游猎,而心中痒痒难耐,羡慕不已。 刘彻看着这些宦官们,摆摆手道:“朕老啦,你们啊也别都尽挑好话哄朕……” “奴婢们说的可句句都是实话啊!”苏文闻言,立刻就夸张的跪下来,趴在刘彻面前,说道:“陛下不信的话,可以问问大伙,这几日陛下确实是龙体渐好,几有回春返青之色!” 其他人也都纷纷点头,说道:“苏文说的对,奴婢们亲眼所见,做不得假!” 刘彻听了,虽然明知道他们是在哄自己,但也开心不已。 但是…… 他发现,好像,其他人都在说笑,只有谒者中令郭穰心事重重的侍立在一边。 “郭穰!”刘彻的好心情立刻消失了,在他看来,其他人都在恭贺朕,你郭穰却不说话,是不是觉得朕老了? 永远不要去揣度一个皇帝的脑回路。 特别是一个老皇帝,而且特别不想死的老皇帝的脑回路。 “你是不是觉得朕老了?”刘彻的声音之中,都带着杀意。 瞬间满殿寂静,所有人都闭上了嘴巴。 苏文等人甚至不怀好意的盯着郭穰。 天子的恩宠,就这么多。 瓜分的人,却足有七八人。 若可以借机剪除一个瓜分这份恩宠的人,也是一件好事,不是吗? “奴婢不敢!”郭穰立刻跪下来,拜道:“只是,奴婢有事情在心里,不知道该不该说……” “嗯?”刘彻奇了,这宦官不拍马溜须,却在心里想事情?这太奇怪了。 于是他问道:“什么事情?” “奴婢听到一些风声……不知真假……” “奴婢既想告诉陛下,以免陛下被蒙蔽……” “但,却又担心万一是捕风捉影之事,徒自害了大臣……” “是故奴婢很纠结……” 刘彻听完,这才转怒为喜,在他看来,这个宦官还是很不错的嘛,连他都知道为自己担忧和分心。 好奴才啊! “朕恕你无罪,尽管说,朕就当随便听听……”刘彻大手一挥,笑道:“左右朕这几日也没有什么事情,就当听个故事好了……” “诺!”郭穰立刻拜道:“奴婢听说,太仆公孙敬声之子公孙柔近日带人去南陵,奴婢闻说,因公孙柔与南陵人张毅有仇,闻此子将要被举为秀才,因此怀恨在心,乃与人勾连,意图陷害张毅,知其于死地……” 郭穰的话还没有说到一半,刘彻的脸色就凝固了。 靠的他比较近的苏文甚至发现,这位天子的手上的青筋都鼓了起来! 啪! 一声巨响! “让公孙贺和公孙敬声马上给朕滚进宫来!”天子怒发冲冠,胸膛之中,起伏不定,显然已经被彻底激怒了。 “你们害了朕的冠军侯……还想再害朕的留候?”他紧握着拳头,在心里面咆哮着:“张子重但凡掉了一根寒毛,朕就杀你全家!” 他永远不会忘记,元封元年,泰山之巅的那个夜晚。 明明早上,他的小冠军侯还能活蹦乱跳的跟着他上山封禅,与天地对话。 但是…… 到了晚上,他的小冠军侯,却已经是一具冰冷的尸体。 他杀光了所有接近和侍奉小冠军侯的人。 连御医、宦官、卫兵一起全杀了。 但那有什么用?承载了他全部希望的小冠军侯,再也回不来了。 他哀伤至极,连封禅也没有兴趣,匆匆回京。 也是自那以后,他的脾气开始古怪,性格开始暴躁,看所有的人都用着怀疑、审视的眼光。 有人能在军中,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悄悄的对他的小冠军侯下手。 未尝不能对他下手。 于是,他用霍光为奉车都尉,金日磾为驸马都尉。 彻底掌握宿卫武装,严格戒备和检查所有出入他身边的人或者物。 又任用宦官,把持少府卿的汤官令、太官令,对一切饮食进行严格监控,确保送到他面前的每一粒米都是干净的。 但,他依然缺乏安全感。 一个皇帝缺乏安全感? 可能很多人都不信。 但事实上,大多数皇帝都严重缺乏安全感! 他们始终生活在一个紧张、刺激以及危险的环境中,至少他们自己是这么觉得的。 所以,稍有风吹草动,这些皇帝就像被激怒的公牛,反应过敏。 这时,殿外传来赞礼官的声音:“陛下,驸马都尉金日磾、太常卿商丘成求见……” “他们现在来干什么?”处于暴走边缘的皇帝,冷冷的问道。 “说是有急事奏报……” “哦……” “那就让他们进来吧……” “诺!” 章节目录 第七十四章 罗网(1) “混账!”公孙贺拿起一个托盘,砸在了自己儿子公孙敬声的脑袋上,顿时鲜血迸裂,血流如注。 “汝是怎么教子的?”公孙贺怒不可遏的咆哮着,如同一头暴怒的雄狮。 “全家都要被他害死了!”公孙贺咬着嘴唇,愤怒无比。 “父亲大人,请息怒,这是儿子的罪过……”国家九卿之一,掌管太仆衙门的太仆卿公孙敬声连自己一直流血的额头也顾不得,只能拼命的磕头认错。 而在心中,公孙敬声现在恨不得飞到南陵,去把自己那个不孝的蠢儿子吊起来,一鞭鞭抽死! 自己是怎么跟他说的? 说的还不够明白吗? 丢脸算个P? 公孙家族早就不要脸了! 想当年,牧丘恬候石庆病逝于丞相任上,当今天子欲以其父公孙贺为相。 消息从兰台传出,他爹公孙贺马上就哭着喊着,当着满朝文武,众目睽睽之下,匍匐在天子面前,一个劲的磕头辞让,眼泪鼻涕都流了出来。 连天子都被感动了,对左右说:扶起丞相。 但他死活也不肯起来,趴在地上,抓着地板,最后还是奉车都尉霍光带着两个武士,才把他架起来。 就这样,他才不得已只能拜受相印。 此事,让公孙氏家族在整个天下都是颜面尽失。 见过辞让相位的,但辞到这个地步的,有史以来,公孙贺是第一个。 甚至一度整个公孙氏家族,都成为了长安的笑柄。 无数人在背后指指点点。 所谓的丞相,更是没有半分实权。 除了充作一个泥塑的雕像外,连长安城夕阴街的右扶风衙门都指挥不动。 京兆尹甚至都不向丞相府报告,而是直接把地方事务汇报到兰台。 而左冯翊的令丞,三年都没有来丞相府议事了。 堂堂丞相,却连三辅的事务都不能插手。 葛绎候公孙贺,由此成为了有汉以来,权力最小的丞相——哪怕是当年牧丘恬候石庆在的时候,号称泥塑丞相,但,三辅大臣还是得按时去丞相府议事的。 但…… 这有什么关系呢? 公孙氏是把脸丢光了,成为了天下笑柄。 但也因此安全了啊! 自太初二年拜相至今十一年有余,公孙家族平安无事,基业稳固。 而那些曾经看公孙家族笑话的人,却一个个的落马的落马,免职的免职,致仕的致仕。 更重要的是,十一年间,天子从来不曾斥责和不满过公孙家族。 因为,公孙贺压根就不掌权,不掌权就不做事,不做事就不会犯错,不犯错就不会挨骂,不挨骂就不会得罪天子…… 多么完美的结构,多么顺利的时光。 只要捱到太子登基,公孙家族就能立刻兴盛,成为国朝最有权势的家族! 可惜…… 一朝尽毁啊! 公孙敬声太清楚自己的那个皇帝姨父的为人了。 惹恼他,只需一次。 一次足矣! 当初张汤何其受宠,出入宫闱,号称帝友。 然而,一朝被人诬陷,锒铛入狱,却只能以死来伸冤。 河东人义纵,受宠之时,想杀谁就杀谁。 没有人敢拦。 但只是一次微小的过失,就立刻失宠,旋即被处死。 除了已故的淮阳太守、故尚书令汲黯,大将军长平烈候卫青,以及大司马冠军侯霍去病。 几乎没有人能在惹恼了这位君王后,还能有什么好果子的。 汲黯能例外,那是因为汲黯是陪他成长,亦师亦友的臣子。 卫青能例外,那是因为卫青是忠臣,而且战功赫赫。 霍去病能例外,就更简单了。 他是陛下亲手养大的,手把手教他骑马、射箭、用兵。 被其视为自己的化身和投影。 而霍去病也没有让他失望,迅速压倒一切,成为国家最强的大将。 因此霍去病的成功,被这位天子认为是他自己的成功。 于是,不管他做什么,都是好的。 哪怕这位骠骑将军率军将整个幕南的匈奴牧场统统烧掉,还指使乌恒人将匈奴历代单于的棺椁挖出来先鞭尸再挫骨扬灰。 又把乌恒人从辽东群山,迁徙到右北平、渔阳之外的匈奴故地安置,将这些夷狄的骑兵驯服,充当汉军的炮灰。 朝野弹劾奏折,堆起来跟小山一样。 但,冠军侯骠骑将军的地位,纹丝不动。 哪怕这位冠军侯身死数十年,其遗泽依然庇护着他同父异母的弟弟霍光。 让这个小吏的儿子,平步青云,执掌大权。 除了这三个例外,几十年了,再无第四个例外之人。 公孙家族,肯定不是! “父亲大人,事情都已经发生了……”公孙敬声趴在地上,拜道:“为今之计,还是想想怎么处置此事啊……” 公孙贺也是叹了口气,无力的坐了下来。 发生了这种事情后,他很清楚,哪怕他把公孙柔砍成肉酱,剁碎了喂狗。 那位陛下很可能也不会息怒。 他的怒火,只会持续燃烧,直到将整个公孙家族烧成灰烬! 或者,出现反转。 就像张汤的故事那样…… “天子派来的使者,已经在来的路上了……”公孙贺轻声道:“留给你我父子商议的时间,恐怕不足半个时辰……” “说说看,你准备怎么办?” “柔儿能救还是要救的……”公孙敬声这才敢从怀里取出一块手绢,敷在额头的伤口处。 “儿子听说,尚书令张安世,喜爱黄金、珠玉之物……”他慢慢说道:“若能重金贿赂,请尚书令为柔儿说话,或许能有转机……” 钱这个东西,公孙家族其实也挺缺的。 但不要紧,少府卿和治粟都尉衙门,刚刚划拨了一笔三千万钱的资金进了太仆的库房。 这笔钱,本来是要用来给北军和南军换装的。 但,如今为了救自己的儿子,只好让北军和南军再忍耐忍耐了。 反正,北军和南军的武器,还是能用的啊! 缝缝补补,再用个三五年也没事,对吗? “另外,儿子打算让人去阳时主府上,请阳时主去见各位侍者,无非是花钱……” 公孙贺听了,却是冷笑一声,看着自己的儿子,摇头道:“张安世是爱钱,但他绝对不会收你的钱!” “你也不想想,是谁签发了那个南陵竖子的秀才制书的?” “恐怕,人家现在正在发怒呢!怎么可能帮我们?” “至于各位侍者……”公孙贺冷笑着:“恐怕,他们就算拿了钱,也不会帮我们……” “因为……” “我们是太子的人啊!” “太子登基,他们哪一个能活?” “吾与尔出事,对他们来说,比什么都重要!”、 当了十一年丞相后,公孙贺虽然没有什么权力,但却拥有极大的权限,可以查阅很多东西。 这十余年来的冷眼旁观,也让他明白了。 自己和自己的家族,在很多人眼里,是一个什么形象? 一块拦路石,一个障碍,一个碍眼的钉子。 只要他们父子,依然在位,就没有人能动的了太子! 所以,无数人都在暗地里,准备着对他们父子下手。 仅仅是浮在水面上的那几个巨头,就已经足够让他心惊肉跳,夜不能寐了。 更别提,一直有着几个看不见的黑手在幕后左右着一些事情,计划着一些东西。 这些年来,公孙贺早就闻到了危险的味道,看到了阴谋的苗头。 预兆有很多。 譬如七年前,天汉二年,李陵兵败浚稽山,败的稀奇古怪,扑朔迷离。 那个事情,奇怪的让公孙贺至今都心有余悸。 李陵前脚兵败,后脚长安城里就谣言四起。 以至于天子大怒,族李陵全家,杀了其最孝顺的老母。 结果最后被证实,真正投降匈奴,并且给匈奴练兵的人是李绪,一个小小的边塞都尉。 更奇怪的是——匈奴单于的主力,是怎么绕过了李广利统帅的汉军主力,绕到了浚稽山,堵住了李陵所部的? 公孙贺虽然带兵不行,但跟着卫青十几年,基本的军事常识还是懂的。 假如说以上怪异,都只是疑问,只是猜测。 那么,负责给李陵殿后,并应当接应李陵所部的路博德统帅的汉军弓弩部队,为什么在李陵深陷重围之时,还在居延的遮虏障? 路博德可不是什么小猫小狗,更非无名之辈。 他是冠军侯霍去病麾下的五大战将之一。 曾经在霍去病麾下,纵横万里,直阙狼居胥山。 更曾拜为伏波将军,南下灭亡了南越割据政权。 可谓战功赫赫,久经战阵。 这样的大将,不可能犯这样的低级错误,也不敢犯这样的低级错误——按照军法,失期当斩! 何况延误、拖延进军时间,坐视友军深陷重围? 这种事情,可是可能被族诛的大罪! 而路博德,在李陵兵败后,却只是得了一个‘老朽昏聩’的评价,最后居然还能‘戴罪立功’,留任为强弩都尉,继续在居延屯田? 这么奇怪的事情,哪怕公孙贺是一个天真无邪的单纯少年,也不得不心生疑窦。 而李陵兵败后,损失最大的,就是太子一系。 因为李陵是亲近当今太子刘据的汉军之中最有前途的高级将领! 自李陵没于浚稽山,太子系统就没有了能拿得出手的将军了。 不然你以为为何这些年来,太子张口就是‘和为贵’,闭口就是‘莫如和亲便’? 自己手里没有可靠的大将,再鼓噪和支持战争,岂不是给李广利谋福利? 这么傻的事情,谁会干? 只是,这些事情,公孙贺不敢说,也不能说出来。 哪怕对方是自己的儿子,也不能说。 最多只能提醒、暗示。 公孙敬声却是一下子没有了主意,问道:“那该怎么办?” “先去见一下陛下吧……”公孙贺叹道:“做好挨骂甚至被鞭笞的准备吧……” 想了想,公孙贺觉得这样,还不够。 于是,站起身来,吩咐道:“拿我得鞭子来!” 又对公孙敬声道:“跪下!汝教子无方,理当受罚!” 公孙敬声闻言,犹豫半响,还是只能乖乖跪下来,闭目挨抽。 在家里被老爹抽一顿,总好过等下到了建章宫被直接拖到宫外斩首掉脑袋要好! 章节目录 第七十五章 罗网(2) 公孙贺带着公孙敬声,赶到建章宫的时候,正好与从玉堂下来的商丘成。 “哼!”商丘成瞪着眼睛,狠狠的瞧了一眼这对父子,眼睛都能冒火了。 他刚刚被天子臭骂了一顿! 这是不幸中的万幸! 当今这位,骂人其实还好。 最怕的就是他不骂你,还不肯听你说话。 那就直接完蛋了。 用不了三天,拿着诏书的御史,就要登门拜访,问你:为什么重病至斯,却依旧坚持?可是有什么遗愿未了? 当初,商丘成的上司,御史大夫王卿就是这么死的。 但,这并不能说明,天子就放过他了。 一旦南陵那边出了事情…… 商丘成就得回家给自己准备后事了。 这让如何不恨公孙贺父子? 公孙贺却只能舔着脸,追上去,对商丘成拜道:“家门不幸,致有逆孙,连累明公,贺深感内疚……万望明公海涵……” 就连被鞭子抽的皮开肉绽,连走路都走不了的公孙敬声,也挣扎着起身,恭身顿拜。 “自求多福吧!”商丘成凝视着这对父子许久,放下一句话,扬长而去。 这次,他算是被公孙贺的那个孙子连累惨了! 一个不小心,恐怕最好的结果也是‘废为庶民’。 “走吧……”公孙贺一直目送商丘成远去,方才回身对自己的儿子道:“待会见了陛下千万记得,不要去给你儿子求情……” “为何?”公孙敬声不太理解。 “越求情越糟糕!”公孙贺理了理自己的朝服,然后想了想,悄悄的解开了绶带上的一个扣子。 伺候了这位帝王三四十年,公孙贺实在太了解自己的这个君父了。 这位天子的性子啊,有别于其父祖。 在他面前,据理力争是没有用的。 除了当年的汲黯外,公孙贺就没有见过,这满朝文武,还有谁能靠着讲道理,与这位天子正常对话的。 哪怕是平津献候公孙弘、故御史大夫张汤,也都是靠哄、靠着逢迎和揣度上意而做事。 自公孙弘病逝,张汤自杀后,这国家大臣里,连会哄,会逢迎和迎合他的心意的大臣,都寥寥无几了。 正好,公孙贺就是其中之一。 他很清楚,自己的君王的性格。 这就是一个老顽童啊! 在他暴怒的时候,千万别想着跟他讲什么人情世故,道理原因。 那除了更加激怒和刺激他以外,没有任何效果! 在这样的时候,作为臣子,特别是处于风暴中心的臣子。 最好的办法,莫过于…… 装可怜,装愚忠,装老实。 千万别求饶,千万不要去‘讲道理’。 你得让他先知道——这个事情,臣有罪,臣为什么有罪呢?因为臣日夜挂记陛下的事情,所以疏于做事。 只有这样,他才可能会思考你的说的话,才可能会去调查事情。 不然…… 你就去死吧! ……………………………… 公孙贺父子走进壁门之内的时候。 在玉堂的阁楼上,有几双眼睛,在死死的盯着他们。 “呦!丞相又来玩苦肉计拉!”一个沙哑的阴柔男声低声笑着:“这次太仆被打的可真惨!” “是呢!要说咱们这位丞相啊,虽然才能欠缺,但论起对陛下的了解,恐怕没几个人能比的上,就是咱们,也不如他!”有人接口说道。 “派人去告诉江充,就说,这公孙贺父子已经到了玉堂了,让他见机行事,最好啊……”那个阴柔的男声咬着牙齿,轻声说道:“让那个张子重死在南陵县的官衙里!” 虽然说,他们与那个南陵县的张子重,往日无冤近日无仇。 但是呢…… 一则,他要不出点事情,这公孙贺父子还真有可能过关! 这二来呢…… 只与陛下见过一面,就如此简在帝心,如此深得君宠的人。 还是不要活着的好! 万一陛下以后只宠他一人,只听他的话。 那大家伙岂不是白忙活这么多年了? 所以,还是死了的好。 死了的话,丞相父子得陪葬。 而且,还不需要担心,陛下被此人所吸引。 “诺!”立刻就有人笑着领命。 在这个事情,大家的利益是一致的,追求也是相同的。 ………………………… 半个时辰后,公孙贺父子就跪在玉堂正殿的门口。 光是爬这玉堂的台阶,公孙敬声就没了半条命。 他的背上疼的都跟不是自己的肉一样了。 炎炎烈日,晒在身上,汗水与血水都混在了一起。 但他却连哼哼也不敢,只能跟着自己的老爹,趴在殿堂前。 “罪臣公孙贺、公孙敬声,昧死求见陛下!”父子两人齐声拜着。 但殿堂内,连个声音也没有。 直到他们父子足足跪了两刻钟后,才有侍者从殿中走出来,对他们道:“丞相、太仆,陛下传召!” “诺!”公孙贺这才战战兢兢的爬起来,迅速靠近那侍者,将几块麟趾金塞到对方手里,轻声道:“望明公告知,陛下现在心情可好了些?” 那侍者悄悄掂量了一下手里的金子,感觉意思到了,才压低了声音,说道:“丞相小心行事吧!这次陛下是真了发怒了!” “多谢明公……”公孙贺连忙又塞了几块麟趾金过去。 对方见了,心情顿时大好,低声道:“刚刚驸马都尉和太常卿,都来见了陛下,与陛下说了南陵的事情,丞相得早做打算,实在不行就……” 对方给了公孙贺一个‘你懂’的眼神。 公孙贺当然知道,对方所指的是什么? 实在不行,牺牲一个孙子,换取天子暂息雷霆之怒。 但,这种事情,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 况且,倘若自己那个不孝孙真的搞出了大事,捅了篓子,恐怕不是他死就能解决问题的。 如今,公孙贺只能希望那个不孝孙子,还未铸成大错! 若是如此,或许还能有办法挽回局面。 公孙贺忽然停住了脚步。因为,他想到了一个好主意。 “或许,可以围朱救公孙……” 当今天子不是一直在通缉和缉捕阳陵大侠朱安世吗? 恰好,他正好知道朱安世躲在哪里! 说起来,朱安世还曾给他做过一些见不得人的事情呢,也算是他的狗腿子。 但,如今,自己自身难保,只能借这朱安世人头一用了。 这也是他几十年来伺候这位君王的心得之一。 惹怒了他,怎么办? 转移视线,就是其中一个办法。 只要将他的注意力吸引开,过一段时间,基本就没事了。 ………………………… 宫阙深处的某个花园里。 两位贵族,对坐在一起。 “尊驾以为,这次丞相会想什么办法过关?”其中一人轻声问道。 “不出所料的话,应该会丢出朱安世来当弃子……”另外一人笑着道:“十几年了,这位丞相的招数,你我岂能不知?” “呵呵……”那人笑了起来,轻声道:“英雄所见略同啊……” “这朱安世,可绝非会轻易引颈就戮之人……” “兔子逼急了,还咬人呢!何况是阳陵大侠?” “这朱安世,交游广济,一旦被擒,恐怕能咬出不少人的丑事……” “就怕丞相不肯留活口,不肯让朱安世说话……得想个办法,保证朱安世能活着走进廷尉大牢!” “嗯……” 两人迅速交谈完毕,然后,如同无事人一般,分别向着两个不同地方走去,刚刚走到花园门口,其中一人忽然回头,对着对方喊道:“请阁下转告贵主,若事成,空出来的那个太仆的位子,我家主上要了!至于丞相嘛,贵主可以安排人……” 对方闻言,几乎没有思考,就点头道:“可以!” 堂堂国家九卿和丞相的人选,在这两人嘴里,却成为了可以交易和谈判的筹码! 在公孙贺父子,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好几个势力,不约而同的开始行动了起来。 等这一天,他们等了太久了。 章节目录 第七十六章 暗杀 南陵县,长水乡乡官邑,就在长水乡与南陵县县城之间的要冲,与长水校尉的大营相距不足五里。 作为陵邑县,尤其是以移民为主的陵邑县。 南陵县的地方基层组织力量,非常强大。 不仅仅每一个乡都配备了了完整的蔷夫、游徼等低阶官吏。 更雇佣了大量的胥吏。 甚至还拥有着民兵组织。 这主要是为了弹压地方的刺头以及那些喜欢到处招摇撞市的游侠儿。 对于这些人,汉室官府的态度,向来就是有杀错,没放过——除非这些人能找到靠山庇护。 坐在乡官邑的一间偏房中,张越百无聊赖的躺在塌上休息着。 来到这里,已经差不多一天了。 也不知道,家里嫂嫂和柔娘可还安好。 不过,想来,有着袁常和刘进等人帮忙照看,问题不大。 至于其他事情,张越根本就没放在心里。 在他想来,这个事情,就是一出闹剧。 那公孙柔恐怕是被人坑了。 君不见,他到了这乡官邑以后,就一直是好吃好喝的供着,除了被限制只能在乡官邑内活动外。 他没有任何被束缚的感觉。 可以自由活动,甚至可以会友。 倒是那公孙柔等人,被带去了长水校尉大营。 出了这样的事情,哪怕他是丞相的孙子,恐怕也少不得要脱层皮。 这事情,现在已经闹大了! 而自有汉以来,但凡权贵与寒门子弟起了冲突,事情闹大,闹到高层面前。 吃亏的一定是权贵! 这是刘家的传统,更是汉室的脸面! 想当年,河阳侯陈信,欠了一个商人十万钱,逾期不还,甚至拒绝承认自己借过对方的钱。 那商人一口气憋不住,跑到长安城,敲了登闻鼓。 事下廷尉,时任廷尉卿张释之秉公裁断。 河阳侯陈信,欠债不还,有罪!夺候! 于是,一个食邑两千户的列侯家族,高帝功臣,就这么gg了。 假如这个事情比较远,不好做例子。 那么,就在当代,就发生过一个著名的故事。 当今天子的亲表哥,周阳侯田彭祖,仗势欺人,霸占了别人的宅子不还。 苦主一怒之下,把官司打到了未央宫。 结果,田彭祖GG。 更有什么列侯抢了别人老婆,打伤了人,乃至于杀人的。 只要事情闹到了廷尉卿哪里,基本都是gg的结果。 从无例外! 哪怕你有免死诏书也不行! 上一个有免死诏书的人,可是当今天子的亲姐姐,隆虑公主的独子。 结果呢?犯法杀人后,该死还是得死。 之所以会出现如此奇怪和诡异的局面。 是因为汉室,不是以法治国。 也不是以儒治国。 更不是以什么礼法治国。 刘家从定鼎天下那一天,就宣告了天下——刘氏以孝治天下。 连皇帝驾崩,其谥号之中,都必定要带一个孝字,以示天下。 所以,汉室的孝子,只要出名,便可名利双收。 地方上的三老,享有着种种特权。 而《孝经》在汉室的地位,更是很高很高。 几乎被奉为瑰宝。 而《孝经》之中,有一句著名的话,被刘家当做处理相关权贵与平民发生纠纷时的处置原则。 这句话是这么说的:陈之以德义而民兴行,示之以好恶而民知禁。 所以,皇帝要求自己的贵族大臣们带头做榜样。 这叫率民更始! 而但凡贵族发生仗势欺人,鱼肉百姓,又被闹到台面上的事情。 对不起,为了天下,请你去死! 而这个传统,直至现在,依然没有被破坏。 这些都是原主记忆里的事情,也得到了张越回溯的史记和汉书史料的背书。 所以,现在张越可真是不慌不忙。 丞相的孙子又怎么样? 现在,你得跪下来求哥了! 张越也相信,很快就会有人代表公孙贺父子来求他了。 但他们来求归求,张越是不会答应他们开出的任何条件的。 张越还没有蠢到去学习农夫与蛇故事里的那个农夫的地步。 有本事,公孙贺父子就去搞定皇帝和朝臣。 反正,张越是没打算宽恕公孙柔的。 他也不可能去宽恕一个曾经打算要他命的家伙! “张公子……”门外传来了敲门声,一个青衣小吏,端着一盘绿豆粥,走了进来,放到张越面前,道:“天气炎热,游徼担忧公子饥渴,故此遣我来送些绿豆粥给公子解暑……” 张越闻言,立刻笑道:“请替我多谢冯游徼!” 他在这乡官邑里,过的不错,那个游徼也挺照顾他的。 几乎是当祖宗供着。 虽然张越知道,他可能受命于人,甚至自己与他,都被人当棋子在使。 但有什么关系? 至少,那个幕后的人,与想要他的性命的公孙柔不是一路人。 敌人的敌人,可以做朋友的嘛。 只是…… 当张越端起那碗绿豆粥,正打算喝下去的时候,他忽然脸色大变,迟疑片刻后,放下那碗粥。 忽然一把揪住那个小吏的衣襟,笑道:“辛苦阁下,这粥我不想喝,请阁下代劳!” 说着就掐住他的脖子,将那碗绿豆粥灌进他的嘴里。 张越何等力气? 一只手就像铁钳一般牢牢的钳住了那个小吏,令他动弹不得,另一只手则拿着那碗粥,使劲往他嘴里倒。 对方拼命挣扎,拼命的求饶。 但无济于事,整碗绿豆粥,直接被灌进嘴里。 不过片刻,这小吏就口吐白沫,浑身抽搐,倒了下去。 不多时,就七窍流血而死。 很显然,那碗绿豆粥中有剧毒! 张越看着此人的尸体,背脊都凉梭梭的。 错非方才,他要喝这粥时,脑海之中的黄石忽然剧震示警,让他有了防备,不然现在躺在地上的就是他了! 谁会在这个时候想自己死呢? 张越抿着嘴唇,忽然冷笑了起来。 “亏我还想拿你当朋友……你却将我当工具……”张越冷笑着,对于这个西元前的世界的残酷有了更深的认知。 很显然,在这个时候,公孙家族哪怕集体中了智障光环,也不敢来做这种事情。 杀了他,有什么好处吗? 半点都没有,只会让事情更糟糕! 很显然,背后的那人,觉得只有张越死了,他才能受益最大! “麻蛋!当哥好欺负是吧?”张越一拳锤在案几上:“我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有人想直接取自己性命,还想用自己的命给他捞好处,甚至想拿自己的死来做文章。 这个人在张越心里的仇恨值,迅速超过了公孙柔等人。 “不弄死你,哥怎么好意思当穿越者啊?” 章节目录 第七十七章 酝酿反击 张越房中死了人,立刻就轰动了整个乡官邑。 游徼冯珂,几乎是连滚带爬的,跑到了张越面前,然后看着地上那具死尸,手足发麻,浑身战栗。 他勉强镇定下来,走进房中,问道:“张公子,究竟是怎么回事?” “此人说是奉游徼之命来给在下送粥,但在下正好不想喝,就请他喝了,结果……”张越含笑不语。 冯珂却是冷汗如注,背脊发凉。 虽然不知道,这个张子重到底是什么来头? 但能惊动那位亲自部署,拿来对付丞相府的公子哥。 此人的地位或者影响力或者其他什么东西,恐怕大的出乎自己想象。 而这样的人,只要死在这乡官邑。 冯珂毫不怀疑,自己和整个乡官邑上下人等的大好脑袋,恐怕得去长安城城头冷静一下。 “张公子,此人绝非在下所遣……”勉强镇定下来,冯珂深吸了一口气,拜道:“还望公子明察!” “我自知……”张越微微笑着,问道:“但,若在下不幸,喝下那碗粥,冯游徼恐怕难逃关系……” “甚至说不定得牵连妻小父母……” 冯珂听着,脸色苍白,手足发凉。 他是孤儿,从小丧父,是母亲一把屎,一把尿,含辛茹苦的拉扯大的。 为了他,母亲甚至多次放弃了改嫁机会。 乃至于,背上了官府的罚金!(汉律,寡妇守寡到一定时间必须改嫁,不改嫁罚款,罚金五算) 如今,好不容易自己靠着能力,当上了游徼,吃上了皇粮,老母生活能有所安逸。 若因自己之故,牵连年迈的母亲,也要受六木之刑。 那他恐怕就是粉身碎骨也不能原谅自己! 他收敛神色,走上前来,翻动那具尸体,然后他发现,自己并不认识这人。 整个乡官邑里,也不可能有这个人。 “把李二郎叫来!”冯珂大声吼着,负责乡官邑门禁和进出人员登记的,正是他的好朋友,与他一起长大的李二郎。 然而现在,冯珂却不得不将事情往最坏的方向去想。 立刻有人领命而去,半刻钟后,有人来回报:“游徼,李二郎在官邑吞金自尽了……” 冯珂面色霜寒。 张越脸上的笑容,也更浓郁了。什么吞金自杀?被自杀吧! 真是周祥的计划呢! 甚至,可以说是天衣无缝的计谋。 幕后之人的狠辣果决,让张越抚掌、心惊。 不过,作为一个穿越者,而且还曾经在远比汉室官场混乱、复杂的机关里沉浮数载的老油条。 这西元前的伎俩,就有些略显单薄了。 毕竟,论姿势,谁能比的过信息爆炸的那个新世纪? “游徼还是立刻上报此事的好……”张越在旁边好心提醒道:“此间之事,已经彻底超出游徼的掌握与控制了……” 他深深的看了一眼,这个同样被幕后某人操纵和抛弃的弃子:“江公子恐怕早已经将游徼当成了替罪羔羊了……” 冯珂闻言,浑身剧震,一脸不可思议的看着张越。 显然张越猜对了。 “呵呵……江寄……江充……”张越含笑不语着。 他想起了很多事情。 那个当日在甲亭村外拦住他的李大郎,还有原主卧病期间,那些帮着原主遮蔽了来自官府的打压的人。 恐怕,与江充是脱不了干系的。 甚至,就连江寄送脸上门,也说不定不是意外,而是一次伏笔。 这些大人物的争斗和手腕,确实高超。 只是…… “你们为何要来惹我?” “难道我很好欺负吗?” 张越在心里喃喃笑着,在心里已经在盘算着如何反击了。 他很清楚,对付江充,是不能走明面上的路子的。 而且,江充也不是好对付的人! 别看人家丢了水衡都尉的职务,被勒令在家闭门思过。 然而,他依然兼着直指绣衣使者的差使。 想跟这个锦衣卫的祖宗玩游戏,就不能给他太多机会,甚至不能给他反应的时机。 一定要一击毙命,一剑致死! 那江充的软肋和弱点是什么呢? “当今天子!” 毋庸置疑,只要当今天子依旧觉得江充是自己的走狗鹰犬。 那么,就算自己找到此人无数罪证。 恐怕最终的结果,也可能只是罚酒三杯,下不为例。 这样的例子,在汉室并不稀少。 当年,太宗宠幸邓通,即便老丞相申屠嘉,找到了邓通无数罪证。 但结果,却只能是打他几板子而已…… 先帝时,酷吏郅都,逼死了废太子临江哀王刘荣。 朝野震惊,窦太后勃然大怒,要杀郅都。 结果呢? 先帝说:都忠臣也! 立刻安排郅都去了雁门关避难。 要不是窦太后太能记仇了,太能等机会了。 恐怕,郅都连一根毛都不会掉。 所以,正常的办法,连江充一根毛都伤不了——若是这些办法可以,长安城里那些比张越还恨江充一万倍的人早就动手了。 譬如太子刘据一系的人…… 但为什么江充到现在都能活蹦乱跳? 答案就是他没有失宠! 换句话说,只要他失宠,用不着张越出手。 就会有无数人争先恐后的将江充踩成肉泥! 想清楚这一点,张越便知道,应该怎么对付江充了。 想到这里,张越就对冯珂道:“游徼还是赶紧派人去通知在长水校尉大营里的人吧……” 出了这样的事情,张越相信,公孙贺家族,恐怕会比自己还要关心、紧张。 所以,将此事通知对方,是最佳的办法。 冯珂闻言如梦初醒。 立刻对左右吩咐:“马上派人去长水校尉大营禀报此间事,请长水校尉派兵来乡官邑!” 又道:“再派人快马加鞭,去禀报太常卿!” 出了这样的事情,哪怕张越只是一个平头百姓,但在官邑之中遭遇下毒,也是天大的案子,足够直接报告太常卿了。 更何况,这个年轻人来头很不一般! 刚刚将事情吩咐下去,官邑外,却传来了阵阵严整肃杀的脚步声。 “光禄大夫公孙遗,奉诏持节,接管长水乡乡官邑!诸吏速速出见!”一个洪亮的嗓门在官邑外大声说道。 然后,十几名全副武装的卫兵就推开了官邑之门。 一位中年文官,持着符节,头戴进贤冠,腰带印绶,阔步走了进来。 他高高举起手中的天子节,宣言道:“天子符节在此,诸官吏见节如见朕躬!” “臣珂……” “小吏等……” “草民张毅……” 众人立刻就条件反射的转身南向,全部匍匐在地,大礼参拜着那节旄,代表着帝国最高权力的天子节。 “恭问陛下圣安,吾皇万寿无疆!” 章节目录 第七十八章 公孙遗 持着天子节,公孙遗的眼睛,就像萤火虫一样使劲的眨啊眨,在人群之中不断搜寻着自己的目标,小心肝扑通扑通的跳个不停。 “这张子重可不能有事啊……”公孙遗在心里祈祷着。 这不仅仅是因为,这是天子的直接命令。 更因为目标人物,与自己有旧啊。 三年前,自己还曾上门吊唁过其亡兄呢。 记忆里,当时的那个少年青涩稚嫩,除此之外,就再无其他印象了。 但不要紧。 现在,对方可能就要一飞冲天了。 而自己,则可以沾点光。可惜啊,自己没有待嫁的女儿,不然这就是一个金龟婿啊! 如今,大约只能便宜别人了。 想到这里,公孙遗就肉疼不已。 带着这些奇奇怪怪的想法,公孙遗清了清嗓子,问道:“谁是张毅张子重?” 张越闻言,立刻出列拜道:“草民张子重敬拜光禄大夫公孙公!” 公孙遗循声看过去,见了张越没有缺少零件,活蹦乱跳,顿时就放下心来。 若这人掉了个零件,或者干脆变成了尸体。 那这朝野恐怕就要动荡不安了。 作为光禄大夫,公孙遗自有渠道了解宫廷之事。 更别提,如今这个事情,早就被八卦党们传的神乎其神了。 什么丞相公孙贺把太仆打的不成人形。 什么太常卿私底下痛骂丞相父子。 什么尚书令,怒斥太仆。 至于天子在玉堂发飙,把丞相父子骂的狗血淋头的事情,都快能编出好几套蚩尤戏了(西汉宫廷戏剧)。 如今此人安全无虞,这让公孙遗放下了悬着的心,心里面松了一口气。 若此子出了事,丞相估计最好的结局也是鞠躬下台。 太仆公孙敬声,就得丢了卿卿性命了。 这些与公孙遗没有干系。 有干系的是,因此而引发的朝野动荡。 一个丞相,一个太仆去位,天知道各方势力要打多久才能决出胜负? 一个不小心,类似他这样辛辛苦苦才爬上来的小虾米就得被大浪掀翻。 历来,汉家丞相因事去位,哪一次不是朝野腥风血雨,杀了个昏天暗地? 更别提此子还是故人之后了。 “快快请起……”公孙遗立刻上前扶起张越,说道:“张毅,你的事情,陛下已经知道了,陛下命我迎你即刻入长安……” 这正是他来此身负的使命。 张越闻言,也是一楞。 他还未曾预料到是这个结果。 长安城的哪位,对自己也太……重视了些吧? 但这是好事,所以张越连忙拜道:“草民何其粗鄙,竟让陛下牵挂,死罪!” 公孙遗转身看向其他吏员,问道:“张毅在乡官邑中,一切可皆安好?” 吏员们顿时哑巴了。 无数人战战兢兢,冯珂更是汗如雨下,一咬牙,如实报道:“不敢瞒天使,就在方才,有小人竟欲下毒毒杀张公子,所幸张公子吉人天相……” 公孙遗闻言目瞪口呆。 看着张越,又看了看其他人,又看了看自己,心有余悸的叹道:“果真是吉人天相啊……” 此子若死,乡官邑上下,统统都要陪葬。 就算自己,恐怕也少不得去居延修地球了。 他立刻正色的追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冯珂连忙脱帽谢罪,拜道:“下官无能,用人不当,致有贼子买通门吏李二郎,混入官邑下毒谋杀士子张毅,请天使降罪……” “那下毒之人呢?” “已被士子张毅当场格杀!” 公孙遗闻言,不由得多看了张越一眼,有些意外。 “那门吏呢?”公孙遗追问道。 “发现时已经吞金自杀……”冯珂战战兢兢。 “尸体呢?” “皆在原地!” “来人,马上去将那两具罪人尸体带走,送去廷尉卿衙门……”公孙遗马上下令,立刻就有卫士轰然应诺。 然后他扭头看着冯珂,叹道:“足下自求多福吧……” 在他治下出了这样的事情,哪怕目标只是一个平头百姓,他这个游徼今年的考绩也完蛋了。 而当目标是这张毅张子重……当今天子的心肝宝贝…… 恐怕,少不得要去廷尉卿衙门喝喝茶。 这还是张子重安全无虞,没有缺少零件。 不然…… 冯珂也是自知自己恐怕凶多吉少,他现在唯一祈祷的,只有此事不要牵连自己的老母和妻小。 倒是张越,多了看了这个游徼几眼,在心里暗暗记了下来。 若有可能,这人倒是一个不错的小弟人选。 因为,在这一天多的接触下来,张越发现这人熟知律法,处理地方基层的琐事也是得心应手。 这样的人,用的好,足可在未来帮自己许多忙。 只是,现在还不急,先晾晾他,等他绝望,等他无路可走,等他就要掉下悬崖时,再择机拉他一把。 这才是收服小弟之心的最好办法。 “张公子……”公孙遗看着张越,拱手道:“请吧,吾奉陛下之诏,请公子即刻入宫面圣!” 张越连忙回礼,道:“草民谨遵诏命!” 于是,公孙遗一挥手,十几个卫兵立刻持戟而上,将张越跟护小鸡仔一样的保护起来。 走出乡官邑的大门,张越向前眺望了两眼。 发现在不远处的一个道路边上,田苗兄弟和陈越、陈航兄弟,在哪里紧张而不安的远望着乡官邑的动静。 张越想了想,对公孙遗拜道:“公孙叔父,可否让小侄去与家人说一下话,安排一下家中事宜……” 公孙遗冷不丁被张越一声‘叔父’叫的心都酥了。 自然不无不可,笑着道:“吾命人护送贤侄前去……” 这就是认下了这层关系。 这种事情,也不需要说太多,甚至都不需要叙旧啊什么的。 只要一声叔父,一句贤侄,就可以重新接续上往日的关系。 只是…… 公孙遗心里明白,恐怕以后,这主次关系就得颠倒一下了 以前是这个‘贤侄’狐假虎威,拿自己的名头自保。 往后,就是他这个‘叔父’反过来,用‘贤侄’的名字恐吓政敌,争抢权力。 但…… 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章节目录 第七十九章 长安 张越在几个卫兵的保护下,走到路口,先对田苗兄弟交代了一下家里的事情,尤其是让他们回去好好照顾嫂嫂和柔娘,让她们不要担心。 又与陈越兄弟寒暄了一阵,说了些感谢的话。 然后才跟着公孙遗,乘上马车,往长安城而去。 自南陵至长安,不远。 最多不超过二十五里。 所以,很多人都说,灞上原的南陵县和霸陵县,是长安的卫星县。 大约只用了一个时辰左右的时间,长安城就已然在望。 巍峨的城墙上,一个个士兵持戟而立。 一面青色的城门,就出现在眼帘。 “这是霸城门了吧?”张越在心里想着,猜测着。 汉长安城在后世早已经湮灭于历史的长河之中,只留下少数遗迹深埋地底。 但在如今,这座帝国神京,却是无可置疑的世界中心。 更是恢弘壮丽的天下名城! 从原主记忆里,张越知道,长安城,周长六十三里,经纬三十二里,有八街九陌,三宫九府,十二门,九市、三庙、十六桥。 每一座城门,都有着独特的特色。 譬如,上次张越去太学时,曾远眺过覆盎门著名的鲁班桥。 虽然在穿越者眼中,那座桥只是一座普通的用机械伸缩的铁桥。 但在这个西元前的时代,却是工巧绝世,迷倒了无数人的奇迹之桥。 而且,更重要的是,那座鲁班桥,是一代墨家大师,鲁班输留给这个世界的最后遗产了。 是的,你没有看错! 那座桥,是鲁班输所建造的。 至少,关中人父老相传,就是如此。 至于眼前的这座青门,也同样迷人,而且有着独特之处。 霸城门又称青城门、东陵门。 传说,秦末汉初的名人,农家大师秦东陵候邵平曾在这霸城门外种瓜,瓜甜而美,连高帝都爱吃。 此外,霸城门还是整个长安城十二门,最大最宽最坚固的城门。 这座城门大的不像话。 足足可以并行四辆马车,可让数十人并列通过。 这样宽阔的城门,若是人流密集时,自然难免会发生拥挤、踩踏等混乱之事。 所以,在建造之初,设计城门的工匠和官吏,就已经做出了规划。 巨大的城门,被设计成两个独立但又没有隔断的空间。 左出右进,颇为类似后世的公路车道。 当然,在这西元前,多数百姓不识字,甚至连左右也未必分得清。 为了让百姓可以一目了然的知道,该从哪里,又该从哪里出。 是故,设计者采用了一种巧妙的思路。 进城的一面是一个微微向上倾斜的斜坡。 而出城的一侧,则是一个稍稍向外延伸的路面。 这就使得在实际上,在人的视觉中。 入城的人是在向上爬升,而出城之人,则是向下下降。 于是,麻烦解决了。 出入城门的哪怕是个傻子,也知道该怎么走了。 其后,这个思路被复制到剩下十一座城门。 只是…… 张越知道,此后的历史上,再没有什么官员,会这样去设计和思考。 因为,儒家的脑回路,根本转不到这个方向来。 叫他们去思考和考虑普通百姓的出行或者生活便利问题? 呵呵…… 北宋的文彦博可说了:这不是咱们君子应该做的事情。 唯有黄老学派的政治家,才会有这样的脑回路和低姿态。 进了霸城门,公孙遗就直趋公车署。 车队挤开拥挤的长安街道,穿过一个个热闹繁华的街闾。 西元前的城市面貌,在张越眼前展示开来。 一路看下来,张越对长安最大的印象,就是秩序。 无论是行人,还是街道两侧的店铺、闾里,皆整整齐齐,秩序井然。 没有乱摆乱放,也没有随意乱穿道路的熊孩子。 行人与路人,皆依从了左前右进的秩序。 至于街闾商铺,更是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整整齐齐,方方正正。 而街道上,也相当整洁。 虽然比不上后世大都会主干道上的整洁与干净。 但至少,道路平整,地上没有垃圾。 更不用担心出门踩到人畜粪便这样的事情。 看样子,在这个西元前的封建社会,在这长安城中,有着一个强有力的机构在运行和处理相关市政事务。 原主的记忆里没有这方面的内容。 回溯的史料之中,也没有相关记载。 这让张越颇为好奇,究竟是哪个衙门,如此神通广大? 这行动力和组织能力与公信力也太强了一些吧? 殊不知,这样的事情,在这个时代,不需要官府刻意的规范和要求。 自商君变法之后,关中人民就已经习惯于服从和按照官府的要求,进行生活和日常活动。 马车在长安城中一路向南直行,大约半个时辰后,穿过了一条街道,眼前的行人,顿时稀疏了起来。 往来的车马,也越发的显贵、奢靡。 “已经进入戚里范围了吗?”张越探出头,打量着这个西元前汉室的曼哈顿。 绝对意义上的富贵区。 能住在戚里的,一定是刘家的亲戚或者与刘家关系密切的大臣、列侯。 此地的起入价,就是两千石。 或者有个妹子OR女儿什么的,嫁给了刘氏直系皇室成员。 海西候李广利、奉车都尉霍光、尚书令张安世、丞相公孙贺、太仆公孙敬声,等等汉家重臣的家宅,全部位于这个靠近未央宫与长乐宫的小小区域。 在此地,传说,随便丢块石头,说不定都能砸中一个列侯、两千石。 是故,此地的画风也与其他长安城的区域截然不同。 一个个豪宅,赫然矗立。 家门井然,都有着武士与家臣把守、戒备。 见到张越的车队,无数人从豪宅之中,探出脑袋,或好奇、或讨好、或用着玩味的眼神打量着他。 很显然,他们都知道,张越是谁?来长安做什么? 无数的豪宅之中,也都是议论纷纷。 “张子重进城了!”有人微笑着,打量着被公孙遗保护者的张越,似乎对他的到来表示一定程度的欢迎。 这长安的水,死寂太久了,多一个新人来参与嗨皮,能有些娱乐效果也说不定。 “那张毅进城喽!”有人乐不可支,打算看戏。 “那人进城了!”更有人忧心忡忡,眼神游离。 “呵呵……但愿不是又一个乐成、栾大!”当然,也有人是冷笑不已,充满敌意。 但不管怎么样,这些人都清楚,从今天开始,恐怕这长安城的游乐场,要多一个玩家了。 章节目录 第八十章 面圣(1) 穿过戚里,越过武库的长街,巍峨壮丽的未央宫就出现在了眼前。 张越尚是第一次,目睹西元前的皇室宫阙。 凝视着这宏伟的宫阙,他不禁有些出神。 哪怕是在后世,见惯了摩天大厦的他,直面着这汉家皇宫,依旧感觉震撼和惊讶。 宫阙高达数十丈,几乎堪比后世一般的大厦了。 更有一座宏伟的殿堂,矗立在云端。 那就是用龙首山的土,堆磊而起的宣室殿。 更夸张的是,宫阙之内,竟隐隐有着悦耳的风铃声,此起彼伏,传入耳中。 天知道,在这未央宫里,刘家到底挂了多少组风铃! 一面大鼓,高高的矗立在宫阙之下。 那就是著名的登闻鼓了。 传说,缇萦救父,便是敲响了此鼓,然后太宗皇帝自未央宫出,亲自接受了缇萦的诉状。 从而,彻底改变了汉室的法律系统。 自那以后,肉刑渐废,鞭笞开始流行。 远望城阙,隐隐约约,能看到一个个风干的首级,吊在城阙之上。 那些是朝鲜卫逆、南越吕逆、闽越骆逆以及西南夷诸不臣之逆贼还有匈奴贵族们的首级。 这些曾经称孤道寡,曾经横压一地的夷狄或者诸夏地方割据势力的首领,现在已然变成了大汉帝国对世界夸耀和宣扬自身武勋的最佳证明。 车队继续前行,但速度开始减慢。 路上,关卡越来越多。 军人也越来越多。 终于,在城阙之下,一座建筑群前,车队停了下来。 公孙遗拿着节旄,走到前方的公车署门口,与门内的人交谈了几句,然后就有着两个小吏,从门内走出来,跟着公孙遗来到张越面前。 “人,吾就交给尔等了……”公孙遗道:“尽快帮其制好入宫宫籍,陛下可能随时召见!” “诺!”那两个小吏自是马上点头:“署令早已经吩咐过了,张公子一到,就立刻开始准备制符!” 公孙遗又对张越道:“贤侄,请先暂且至公车署敬候,吾自去建章宫复命,然后再来与贤侄叙旧……” “有劳叔父!”张越立刻说道。 那两个小吏,则满是讨好的对张越道:“张秀才,请随小人们来……” 张越于是下车,跟着这两个小吏,进入公车署。 刚刚进入公车署,就有数十道目光,从各个房间之中,投注于张越身上。 这些人自然基本都是地方举荐而来的秀才、孝廉、贤良、方正们。 “又有新人来了……还挺年轻的……”无数人低声议论着:“要不要赌赌看,此子多久可得面圣的机会?” “三个月一赔五,半年一赔三,一年一赔一,谁来开盘?” “这个主意好……”立刻有人响应。 没办法,待诏公车署的日子,是最为煎熬和困难的。 无数前辈,都曾经在这里虚度了数年时光。 平津献候公孙弘,都曾蹉跎公车署数年,才得到了一个出使匈奴的机会。 名臣朱买臣甚至差点在这里饿死了。 但他们最终都飞黄腾达,显赫一世。 这无疑,激励着无数后来者。 但,光有榜样激励还不够,得学会给自己在这枯燥乏味的等待时光中找些娱乐。 于是,每有新人来,开盘以博戏,赌他多久能得到面圣对奏机会,就成为了这些人不多的乐子。 张越在那两个小吏的引领下,朝着公车署内不断前行。 这让这些旁观者惊讶万分。 什么时候,鼻孔朝天,傲气不已的公车署官吏,如此低眉顺目了? 更让他们吃惊的是,就连往日里,一直宅在公车署官衙内部,忙着修仙的公车署署令王安和公车署监陆林也亲自出席在了署衙的正厅门口。 见了这个年轻的不像话的新人,他们的神情,仿佛见了主人的哈士奇一样,就差没有伸出舌头去舔对方的大腿了。 “他是谁?”有人惊讶万分的疑问着。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清楚。 但有一点,可以确认,恐怕此人马上就能得到面圣机会了。 大家心里面,顿时都是酸溜溜的。 想他们何等才学?哪一个不是地方知名之士。 在各自家乡,有着崇高地位,往日里谁不是鼻孔朝天,自诩为国士的精英。 但到了这长安,进了公车署,方知自身的渺小。 许多人等了半年甚至是一年,才等到一次面圣的机会。 然而,这机会却转瞬而逝。 有人甚至已经在这公车署之中等待了五六年,面圣对奏了四五次。 结果却依然还是奉诏待诏公车署。 原先设想好的,一言而天下惊,一书而朝野拜的梦幻,早已经破碎。 现在,多数人都只想朝廷快点授给一个官职,自己赶紧离开这长安。 因为,这里就是一个怪物房。 所谓的精英,在这里跟杂草一样,随处可见。 才学和文章,再非他们可以自恃的骄傲了。 没有办事实干的才华,或者有幸得贵人赏识,就只能在这里混吃等死。 然而现在,那个年轻人,却可能走上他们过去梦想过的道路。 谁不是羡慕嫉妒恨? ……………… “张秀才……吾乃公车署署令王安……” “吾乃公车署署丞陆林……” “您的宫籍竹符已经在制作之中,请稍候片刻,到衙内吃些茶点……” 就连张越,也是颇为惊讶的看着那两个出现在自己眼前的汉家大臣。 这哪里是什么大臣? 跟哈士奇差不多了。 他们献媚的神态,让张越已经能猜到,自己的地位和身价了——至少高于这两个执掌了公车署的八百石大员。 这可是中央的八百石,假若外放,起码也是州郡的主薄、都邮甚至可以是郡尉、刺史。 这么说,自己的地位已经相当于地方州郡的巨头了? 这让张越既有些飘飘然,又有些警惕。 他很清楚,现在自己的地位,其实一点也不牢固。 只是在当今面前有一个好印象。 想巩固乃至于稳定甚至提升自己的地位和逼格,那么接下来的面圣之旅,就至关重要。 只要让那位舒坦了,那么一切就全都好说。 反之…… 那现在的献媚者,随时可能变脸。 久在机关的张越,对此有着足够清醒的认知。 “就是你了……”张越从回溯的汉书之中,挑出了一篇文章。 他相信,那位见了这篇文章,定然龙颜大悦! 章节目录 第八十一章 面圣(2) “朕果真没有猜错……真的,有人想害朕的留候!”当今天子刘彻,在听完了前来复命的光禄大夫公孙遗的报告后,立刻就魔怔了。 当初,小冠军侯暴卒,他没有证据,只能杀人泄愤,只能在心里怀疑。 但现在…… 证据确凿,铁证如山! 有人在暗中要与他做对,有人在暗中悄悄的剪除那些他看好的人。 从小冠军侯到小留候,这些该死的逆贼,存心想要破坏他远迈父祖,打造一个无敌帝国的伟业。 他们…… 统统该死! 统统应该千刀万剐! 杀意在他心里沸腾,怀疑与猜测,像疯狂生长的藤蔓一般,瞬间就爬满了他的内心。 总有贼子想害朕! 这是他现在最真实,最直接的感受。 极度敏感与多疑的皇帝,立刻就开始传召他最信得过的心腹。 “去给朕将侍中上官桀、驸马都尉金日磾以及奉车都尉霍光、尚书令张安世、直指绣衣使者江充、御史中丞暴胜之传进宫中!”他立刻对左右下令。 “诺!”他的亲信宦官苏文立刻如蒙大赦一般,马上抢过这个任务。 这两日,他的主子的情绪极不稳定。 留在他身边,天知道他要是发怒了,会不会随便在自己等人身上撒气? 这位主,从来都是喜怒无常的。 尤其是对宦官们,上一秒他可能还能与你谈笑风生,下一秒,你就可能人头落地了。 只是…… 这江充怎么办事的? 为何没有弄死那个南陵竖子,反而留下了把柄? 要不要做好卖掉江充的准备? 做一做吧…… 万一,江充的勾当被发现了,这货为了活命,可是会把自己等人攀咬出来的! 带着这样的心思,苏文退出玉堂殿门。 却苦了留下来的宦官们。 人人都是战战兢兢,不敢多言。 但,哪怕是不说话,也可能召来祸患。 没有办法,谒者中令郭穰只能硬着头皮说道:“陛下,奴婢以为,现在应当立刻传召秀才张子重入宫面圣……” 其他人闻言,也纷纷道:“正是……” 刘彻听了,想了想,觉得正该如此。 那公车署也未必安全,对吗? 当年,那些贼子,都能在戒备森严的军中,对他的小冠军侯下手。 现在未必不能在公车署内动手。 一念及此,他便下令:“传朕的命令给公车署,让他们即刻带秀才张子重来见朕!” “诺!”宦官们纷纷长出一口气,有了个这个由头和缓冲,自己等人算是暂时安全了。 ………………………………………… 公车署正厅之中,张越摸着那把盛放在一个玉盒之中的竹符,细细的把玩着,心中惊讶万分。 此物可不简单。 它叫宫籍,是出入皇宫的凭证。 有了它,才能正常出入宫闱,而不被南军的士兵当成贼子砍成肉泥。 对于士子们来说,这把三尺长的竹符,是他们梦寐以求,千金不换的宝物。 有了它,才能接近皇室贵族、宫廷贵人。 但张越惊讶的,却是这竹符的形制。 “这就是一个身份证啊!西元前的身份证……啧啧啧……”看着竹符上记录的文字,张越感慨万千。 这上面不仅仅记载了他的名字、年纪、家庭住址、身份地位。 连他的身高、体重和相貌特征也记录的很详细。 更重要的是,张越听送这竹符来给他的官吏说,此物是一式三份,一份给他,一份交给卫尉衙门,悬挂于宫门之上,最后一份存档,保存到少府内库之中。 如此,以确保没有人能冒名顶替,蒙混过关。 这样的制度,出现在这西元前,只能说逆天! 若只是这样,张越可能还不会太过惊讶。 毕竟,历代皇宫的出入检查都很严格。 但是…… 原主的记忆告诉他,不仅仅宫籍如此。 户籍也同样如此。 编户齐民之下,士民的户籍信息登记记录,也非常详尽。 虽然没有宫籍这样严苛,但却也详细记录了每一户家庭之中的成年男丁的姓名、年龄、身高,拥有的合法财产等等信息。 更夸张的是,连牛马,也有相关信息登记。 据说在秦代的时候,还要夸张。 商君耕战体制下,连百姓的朋友是谁,也会有所记录。 详细到具体个人的身份、地位、财产信息,就像一张天罗地网,将世界囊括其中。 国家的动员能力和战争潜力,因此被提升到一个近乎夸张的地步。 以至于如今的汉室,在当前体制下,轻轻松松,就可以拉出百万民兵。 贰师将军李广利两征大宛时,汉室就是一声令下,就拉起了一支十八万人的民夫队伍,保障前线大军的辎重需求。 如此恐怖的动员能力和执行能力,简直吊打之后历朝历代。 恐怕仅有李唐全盛时期的府兵制度与后世那个现代化帝国,可以超越一下了。 但…… 说出来,你可能不信,这样的制度,还是被阉割和削弱过的制度。 在秦代,商君耕战体制下的秦国,轻轻松松就可以做到这一切。 据说长平之战时,秦国上至八十的老翁,下至八岁稚童,无分男女,统统投入了战争之中。 “真是让人神往呢……”张越想到这里就感慨起来。 他正感慨着,公车署署令王安就走进来,对他道:“张秀才,陛下有命,命您即刻入宫觐见……请秀才立刻沐浴更衣,稍候会有宫中贵人,前来接您……” “哦……”张越听了,忙谢道:“多谢明公相告!” “客气了……”王安笑着道:“只求秀才能在陛下面前,为在下美言几句就好了……” 这个公车署令,他是作腻了。 没有什么油水——来这里的人,要嘛是穷光蛋,要嘛就是达官贵人。 穷光蛋没得什么孝敬,至于贵人……他去孝敬还差不多。 工作压力却大的惊人,要不是想着在公车署可以接近很多潜力股,他早就辞官不干了。 “明公客气……”张越笑了笑,没有答应,也没有不答应。 这长安城,他初来乍到,连此地的游戏规则与水深水浅都没有摸清楚,当然不能随意许诺或者拒绝他人。 章节目录 第八十二章 面圣(3) 一个时辰后,一辆从宫中而来马车,停到了公车署门口。 谒者中令郭穰从马车中走下来,站在公车署门口,迟疑了片刻,心中有些犹豫。 他在想一个问题——自己等下要不要与这个张子重说句话,拉拉近乎? 但他却害怕,若自己这样做了,很可能会送脸上门。 这世道,对于宦官可是歧视的很。 想当年,太宗的时候,宠臣赵同做错了什么? 没有! 他一没有蛊惑太宗,二没有中伤大臣,三没有给自己的亲戚们谋福利。 结果呢? 不过是因为跟太宗关系好,就被外面的朝臣盯上了。 趁着某次太宗与赵同同乘一车的时候,名臣袁盎跪到地上,拦住了马车,说什么:臣闻天子所与共六尺舆者,皆天下豪英。今汉虽乏人,陛下独奈何与刀锯馀人载? 可怜的赵同,连什么情况都不知道,就这样gg了。 还有名宦北宫伯子,为人正直,虽是宦官,但却有一颗君子之心。 十几年间,帮了无数朝臣的忙。 结果…… 晚年闲居长安时,路遇两个年轻文官,竟然被奚落…… 更搞笑的是,太史令司马迁,自己是个没了勾勾的男人,却也鄙视和看不起同为没有勾勾的宦官们。 每次见面不是掩面而走,就是遮着鼻子。 搞得他也很难堪。 而外面的年轻人,也基本都是这么个态度。 对于宦官,这些人心里只有一个概念:阉竖。 若这个张子重也是如此,那自己示好接近的态度,就可能成为对方刷声望的工具了。 这可不怎么好。 但若是错过这次机会,就很可能错过一个未来不错的盟友。 宦官们,虽然都是依附皇帝,靠着皇帝的宠幸而得到权势的。 但,宦官也是需要盟友的。 因为,宦官也有亲戚朋友要照顾。 更重要的是——现在的皇帝,已经老了,谁知道他还能君临天下几年? 所有的宦官,都在忙着找退路,找未来的靠山。 咬咬牙,郭穰就做出了决定。 大不了丢次脸。 宦官的脸,本就不值钱,丢了也就丢了。 旦若成功,说不定就能找到一个未来保障。 这样想着,郭穰就带着随从们,走进公车署内,举起手里的天子节,大声说道:“奉诏持节,使者郭穰,迎待诏秀才张毅入觐天子!” 公车署自然早就做好了准备,一阵手忙脚乱后,一个穿着白衣常服的年轻人,在几个官吏簇拥下,来到了郭穰面前,拜道:“秀才张毅,拜见明公!” 郭穰仔细打量了一下眼前这个年轻人。 他刚刚梳洗过,也换了一身标准的面圣常服。 整个人看上去干净整洁,更让郭穰心惊的是此人的容貌,俊朗清秀,颇有些飘然之姿。 眉宇之间,没有当世多数英才的那种逼人傲气。 反倒是看着很温柔,仿佛一个谦谦君子。 仅是这个容貌,就给张越加了不少分。 要知道,汉室可是一个看脸的社会。 长得不好看,别说当官了,就是连坐个胥吏,也有些难度。 特别是当今天子,对于大臣的相貌很挑剔。 “秀才快快请起……”郭穰笑着扶起张越,道:“秀才可已准备好了?” “回禀明公,在下已经准备好了……” “善……”郭穰笑道:“那请随吾走吧……” “诺!”张越再拜:“谨从命!” 于是跟上郭穰,向公车署而去。 “敢问明公贵姓?”走到门口时,张越忽然小声的问道。 “免贵姓郭……”郭穰微笑着答道:“名穰,蒙陛下不弃,用为谒者中令……” “原来是令君……”张越闻言,肃然起敬的说道。 这让郭穰很受用。 这个年轻人,还是很好的嘛,没有如其他文臣一般,对自己有什么偏见或者歧视。 这就足够了! 宦官们结交外朝的人,其实要求真不多。 能愿意与他们说话的,基本上都会给些好处。 如果此人还能帮他们做些事情,那就是朋友了。 若再臭味相投,利益相连,足可成为死党。 先帝时,郎中令周仁权倾朝野,靠的就是与宫廷宦官们有着十分密切的联系。 先帝的喜怒哀乐,能比其他人更早知道。 而郭穰算是当今天子身边诸多宦官中,为人比较正直的一个。 虽然比不得前代的北宫伯子,但却在外朝也没有什么恶名。 不像苏文等人,臭名远扬,被很多人视为眼中钉,肉中刺。 所以,看着张越这个态度,郭穰一时心情好,便低声道:“秀才虽然得陛下喜爱,但也要注意对答的语气和方法……天子不喜欢别人劝谏……秀才千万记得,一会不要谈论什么九原、朔方之事,这个事情谈不得,更不要去说什么宫室问题……这是老虎屁股……” 这些都是经验之谈,过去二三十年,不知道多少年轻俊才,就是因为脑子一热,在天子面前谈什么朔方九原,说什么宫室过度。 结果…… 就被冷落了…… 张越闻言,连忙谢道:“多谢令君相告……” 对宫里面的宦官,他可没有这个时代的文人的那个臭毛病。 若能结交几个,引为奥援,对他来说绝对是好事。 “秀才客气了……”郭穰却是笑着道:“秀才是国家未来的栋梁,社稷之才,在下刑余之人,能为秀才做些事情,就很满足啦……” 张越听了,立刻道:“不敢!令君侍奉天子,也是为社稷效力,我与令君,只是分工不同……” 郭穰听了更高兴了,觉得这个年轻人很上道啊! 或许可以投资一下? 虽然他已经投资了张安世,但,这个世界上,那个风投会嫌自己投资的潜力股太多? 于是,郭穰道:“等会进了宫里面,秀才要注意,千万不要乱走、乱动、乱说话,宫中忌讳多……” 说着,他就向张越说了几个宫里面的忌讳。 基本都是刘氏甚至就是当今天子不喜欢的东西或者词语。 张越连忙这些事情牢牢记在心里。 这可是很宝贵的情报! 说话间,两人就走到了公车署的马车前。 “请秀才登车!”郭穰适时结束话题,对张越拱手道。 章节目录 第八十三章 面圣(4) 乘上马车,跟着郭穰,张越首先进入了未央宫。 然后从未央宫中的飞阁前往建章宫。 所谓飞阁,其实是栈道,算是西元前的立交桥。 有上下两层,上层行车,主要供皇室成员、大臣、贵族行走。下层行人,是宫中宦官侍女的通道。 秦汉两代宫廷之间,都有类似的设计。 从飞阁而过,建章宫那标志性的圆阙就映入眼帘。 张越抬头,凝视着那座恢弘的建筑群,赞道:“真漂亮!” 毋庸置疑,建章宫是现在地球上最漂亮的宫殿。 更是当今地球最高建筑艺术结晶。 倘若它能保留到后世,少不得要成为世界奇迹。 因为,这个宫殿,仅仅是其外围的宫阙,就墙高二十五丈,高度超过五十米,相当于一栋十层高楼。 宫中最高的建筑,神明台高五十丈,有一百余米高。 简直就是恐怖! 可惜这个恢弘的宫殿群终究还是没有撑过魏晋的战火,终化为废墟。 此时,车队也开始减速,在宫阙城楼之下缓缓停下。 “张秀才,建章宫到了,还请下车,通过宫门检查……”郭穰走上前来,对张越道。 张越闻言,走下马车。 远方宫阙的宫门,缓缓的被卫兵们推开,城阙高处,那两只铜凤凰随着宫门的开启,缓缓的展翅,如活物一般发出了阵阵清脆的凤鸣之声。 张越抬头凝视着那两只铜凤凰,内心赞叹不已。 这样精巧绝伦的人工造物,不知凝聚了多少工匠的心血在其中。 更让他内心充满了希望! 工匠们,既然可以造出如此美轮美奂的造物,那么,应该也可以造出曲辕犁。 郭穰见张越看着那铜凤出神,连忙提醒道:“秀才……见了陛下,可万万不要谈建章宫的宫室过度之事……” 这个事情,连太子提了,都要挨骂的! 当今天子,对于这建章宫的宫室可是欢喜的很的。 当年,主持建造建章宫的官吏,纷纷高升。 水衡都尉阳德甚至因此迁为少府卿。 张越闻言,知道对方会错了意,但也报以善意的一笑,解释道:“令君放心,在下不会说这些事情……” 别说封建时代大权在握,执掌天下的帝王了。 便是后世的一般小公司里的领导,恐怕也未必能听得进下面的人的意见。 阿谀奉承之人,在任何时候,都要比老实听话的人更能向上爬。 作为穿越者,尤其是厮混过机关的穿越者。 张越早就明白,这世道啊,不拍马屁别想干实事。 不把领导伺候舒服了,怎么可能有机会主持具体事务? 郭穰闻言,笑道:“秀才公明白便好……” 这时一队全副武装的卫兵,从宫阙内走出来,来到车队前,一个军官走出队列,大声问道:“入宫秀才张毅何在?” 张越闻言,连忙出列拜道:“在下张毅,敬拜明公!” 那军官拿着一个竹符,走到张越身前,看了看竹符上的文字记述,又看了看张越的模样,然后点点头道:“确是秀才!” 然后他一挥手,卫兵们就分别站到道路两侧,他拱手道:“秀才请入宫,圣驾如今正在太液池……” “入宫之前,请先解下兵器及一切金铁之物……”这个军官说道:“秀才千万记得不可携带任何金铁之物,若让磁门发现……就有些不好了……” 张越闻言,连忙解下随身携带的佩剑,交给那军官,道:“多谢阁下!” 在公车署时,他就已经被告知,建章宫中的内阙壁门,建有磁门,出入内宫之人都需要通过磁门的检验。 若隐匿有金铁之器,立刻就会被磁门发觉。 一旦发觉,就是死罪! 说起来,这磁门,不是汉室的发明,而是秦始皇的大匠所发明的安检门。 最初被应用在阿房宫的宫阙之中。 磁门磁门,顾名思义,就是一个磁石之门。凡携带金铁之器者,一入磁门,无论藏的多么隐蔽都将无从遁形。 在这些军人的护送下,张越与郭穰,通过建章宫宫阙的大门,进入宫内。 刚入宫中,阵阵花香便扑鼻而来。 张越向前望去,眼前是一个庞大的花园。 其中遍栽了各种奇花异草。 在花园的角落里,他甚至看到了几十株后世的经济作物。 “那是棉花吧?”张越问着身边的郭穰。 “正是博望侯当年从西域带回来的奇花异草之一棉花……”郭穰笑着道:“秀才果然见多识广……” 这棉花自博望侯带回来以后,就一直是贵族皇室的观赏植物。寻常百姓别说见,恐怕连听都没有听过。 张越看着那些棉花,却跟看到了美女一样,再舍不得挪开眼睛。 这是宝贝啊! 若可以移栽一些到空间之中进行培育和改良,将来就可以躺着赚钱了! 郭穰见张越的这个模样,就笑道:“若秀才喜欢,过几日吾命人送几株棉花给秀才回去栽种就好了……” 这皇宫之内,别的不多,奇花异草,异域之物,多如牛毛。 仅仅是扶荔宫里,就有着数十万株各色花草。 作为谒者中令,他从其中拿个几十株送人是没有问题的。 张越闻言,大喜,这可是瞌睡来了有枕头,连忙谢道:“多谢令君!” 跟着郭穰,在军队的护送下,张越步行穿过层层宫阙,又经过了至少五次安检,终于,在一处回廊前停了下来。 “前方就是太液池……”郭穰对张越说道:“陛下圣驾此刻当在蓬莱阁,秀才请整理行容,然后与我去见陛下……” “唯!”张越连忙开始整理起自己的衣冠,同时心里也开始有些紧张,说不紧张那是骗人的! 毕竟,自己即将要见到的那位,可是中国历史上,最有名的君王之一。 他在史书之上,毁誉参半,功过两极分化。 但是,没有人敢否认他给这个国家和民族注入的自信与自豪。 正是在他的统治下,诸夏民族重新扬眉吐气,古老的中央帝国再次焕发生机。 中国第一次经营西域和第一次对北方草原的征服与统治的尝试,都是在他手里开始的。 也是在他的统治下,大一统思想和中央集权的封建制度正式成型,并从此影响长达两千年的封建社会。 章节目录 第八十四章 入觐 太液池,建章宫的瑰宝。 其实,它真正的名字,应该叫泰液池,是当今天子为了圆他的修仙长生之梦而作的一个人工池。 作为一个人工湖,太液池规模庞大,池长数里,宽达两三里。 湖中建有仿照传说中的海外仙山蓬莱、方丈、瀛洲、壶粱等假山。 又起渐台为观光台,在太液池作神仙台。 神仙台上有铜仙人,仙人高数丈,掌托铜盘玉杯。 当今天子就时常以仙人掌托的铜盘玉杯之的露水合着碎屑吞服,以求长生。 只不过,坚持了十几年,长生没得,倒是人老了,记忆力也开始大大减退。 这让他可真是失望不已。 “朕为何就不能如黄帝一般,长生久视,登天为仙?”他站在蓬莱阁的阁楼上,望着这个他花费了无数精力打造而出的,专门为了接应仙人驾临的太液池。 太液池不过占地数里而已,但造价却超过了上林苑的昆明池。 而后者规模是太液池的十倍! “难道仙人就不懂朕的苦心?”他长叹着。 刘氏向来有修仙的传统。 除了高帝刘邦,因为起于草莽,所以性格开朗、豁达,早已看淡生死,不求长生外。 自太宗开始,代代都有帝王寻求不死药。 太宗一代明君,尚且在见贾谊时,不问苍生问鬼神。又闹出了新平恒一案,导致名相张苍去位,国家动荡数年之久。 便是先帝,晚年缠绵病榻,也没少找方士神棍。 没有办法,对于帝王来说,要什么有什么,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这么好的日子,这么舒服的生活,谁不希望一直享受下去呢? 不过,当今这位比较奇葩。 别的君王,都是四五十岁以后才开始求仙。 他是二三十岁就开始求仙了。 先是李少君,然后又是栾大乐成粉墨登场。 最后连南越的巫师,北边匈奴的萨满,也请到宫里,咨询一下长生登仙成神之事。 天下方士术士,由此过了几十年好日子。 只是,最近几年来,被骗了太多次后,这位天子已经不像最初那么好骗了。 方士术士们骗局被揭露的速度也越来越快。 砍下的脑袋,加起来,都快可以堆满这蓬莱阁的阁楼了。 所以,术士们才稍微消停了一些,也没有什么人再敢吹什么自己老师是什么安期生、河上公了。 正唏嘘着神仙们的绝情冷漠。 一个宦官悄悄走到他面前,拜道:“陛下,秀才张毅奉诏觐见……” “哦……”他回过神来,脸上露出一丝笑容,吩咐道:“将他带到这里来见朕吧……” 求仙不成的皇帝,最近几年,开始努力的去思考身后事了。 他也知道,自己活不了几年了。 只是,太子不成器啊! 让他无法放心的将国家交给他。 但却又不想废掉! 这毕竟是他的爱子,曾经最喜欢的儿子。 又是他的长平侯和冠军侯生前力保的储君。 加之太子为储几十年,早已羽翼丰满,若要废掉,恐怕少不得大动干戈,要杀一个血流成河。 不把卫家、公孙家和李家全部连根拔起来,太子废了,新君即位也要有祸事。 况且…… 废了太子,立谁啊? 昌邑王吗?若是早十年,他或许还会动心,但现在…… 昌邑王刘髆的身体,比他还差劲,说不定可能先他而去。 还是燕王?选他还不如让太子继续坐在储君之位上呢! 至少太子是真仁厚,而燕王旦则是表里不一,为人阴柔。 要不,当年封他为燕王时,也不会特地教训他:士非教不得征,王其戒之! 就是怕这货,在燕国乱来! 想到这里,他就有些头疼了。 “愿上苍再给朕十载时间……”他悠悠叹着:“再有十年,朕就能北服匈奴,让单于俯首……” “再有十年,长孙或许能成事……” 他现在也只能寄希望自己的长孙能够懂事些,能够聪明点。 这样就算太子将来有所行差踏差,长孙即位也能弥补回来。 而长孙要成事,就离不开小留候的辅佐啊! 这样想着,他心里面对公孙氏的怨怼就更大了。 在他眼里,要不是公孙贺教孙无方,自己的留候也就不会有这样的变故了。 幸好,小留候没事! 不然…… “朕非得杀了公孙贺全家不可!”他在心里面咬着牙齿。 即使如此,公孙贺家族也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至少,那个公孙柔,刘彻是不想再见到这个人了! 虽然他心里面明白,给小留候下毒的,绝对不是公孙家族! 但这有什么关系呢? 要不是公孙柔那个蠢货,小留候会深陷险地吗? 所以,他该死! 周围左近的宦官,却都被他脸色的变幻,而吓得半死。 这两天,这位帝王的心情,糟糕透顶。 连带宦官们也遭池鱼之殃。 就在昨天,侍者杨武不过是给天子梳头时稍微不小心,断了几根头发,就被责罚去永巷扫地去了。 天知道,这个曾经深得天子信任的宦官,还有没有机会回来? 此时此刻,所有的宦官,都在心里祈祷着:“张子重你快点来吧……” 那人来了,或许天子的心情能变好一些。 ………………………… 跟着郭穰,张越穿行在太液池复杂的回廊之中。 一路上,无数宦官、侍从,都用着好奇而多疑的神色观察着他、打量着他。 很显然,自己的名字,应该是广为人知了。 郭穰将张越带到一个阁楼前,转身对他道:“秀才,此地就是蓬莱阁了,请稍候片刻,容我去通禀……” 张越点点头,道:“明公旦去……” 郭穰刚走不久,就有一个宦官带着七八个人,从远处走来。 这些人见了张越,纷纷侧目相对。 张越连忙向这些人拱手作揖问好,拜道:“晚辈后学,南陵张子重见过诸位明公……” 这些人闻言,纷纷回礼,只是都有些矜持,并没有来与张越说话,而是跟着那个宦官,快步走进蓬莱阁之内。 但人群之中,张越看到了一个熟人。 那位在渡口,将棕马‘细君’赠与他的金赏。 金赏也明显看到了张越,友好的回以一笑,然后跟着前面的大人物们快步走进阁楼。 至此,张越终于确认和确定了,那日在渡口的老人的身份。 心中最后一丝担忧消失无踪。 哥的靠山是皇帝! 谁敢与哥争锋? 章节目录 第八十五章 策文 张越站在蓬莱阁的门口,按照着‘王进’带来的礼官教授的姿态,低眉垂目,敬立于蓬莱阁前。 大约过了两刻钟左右的时间,郭穰从里面走出来,站到门口,高声说道:“陛下有旨,宣待诏秀才张毅入觐!” “臣毅谨奉诏!”张越连忙恭身一拜,然后在两个宦官的引领下,跟着郭穰亦步亦趋的走进蓬莱阁之中。 阁楼内安静的很。 只有脚上的木屐,踩踏在地板上的声音在殿堂之中回荡。 穿过数道门廊后,眼前忽然豁然开朗,一个金碧辉煌的殿堂,已经映入眼帘。 一位头戴冠琉,身披衮服的老人,端坐于殿堂上首的屏风之后。 七八位公卿,列坐于殿堂两侧。 张越连忙按照记忆里的礼节,趋步向前,恭身敬拜,道:“臣南陵待诏秀才毅恭问陛下圣安,愿吾皇万寿无疆……” 说着就顿首匍匐而拜。 “朕躬安……”屏风后,传来一个苍老沙哑的声音:“秀才请平身!” “臣敬谢陛下!”张越连忙再拜,然后起身,恭立于殿中。 “秀才今日来朝朕,可有献策?”屏风后的天子柔声问着,语气平缓而低沉,但熟悉他的人,却无不惊讶万分。 因为…… 自元光以来,很少有待诏秀才,能让这位天子询问其策文的。 便是当年的平津献候公孙弘,初次对奏时,也是简单的问了几句话,就打发他回去了。 至于策文? 好吧,平津献候第一次对奏的策文,在兰台摆了一年多,才被尚书们敬献君前。 张越不慌不忙,从怀中取出已经撰写好的一封奏疏,呈递在手中,拜道:“臣毅幸以愚朽之才而蒙陛下不弃,用为秀才,以作拾遗之臣,幸甚至哉!便绝命陨首,身膏草野,不足以报陛下万一,伏唯陛下圣德宽仁,垂周文之听,作汤武之功,微臣斗胆,昧死以献策文一篇,书曰:虽尔身在外,乃心无不在王室!臣虽卑鄙,犹愿效之!” 这番话一出,屏风后的天子立刻就高兴了起来,低声对左右道:“张子重果有乃祖之遗风!” 这些日,他曾看过过去留候的奏疏和手稿,基本上都这么一个格式。 左右闻言,纷纷低头,勉强挤出些笑容,逢迎道:“陛下慧眼识英才啊,奴婢们自叹不如……” 至于给这个可能的竞争对手上眼药? 他们还没有蠢到这个地步! 谁不知道,这位主子,喜欢某人的时候,任何栽赃陷害和诬陷打击,都是浮云吗? “苏文啊,去给朕将秀才的奏疏拿来……”天子笑着对自己的亲信宦官吩咐着。 “诺!”苏文赶紧拜道,然后屁颠屁颠的一路小跑,走到张越面前,恭身接过那奏疏,轻声的对张越说了一句话:“秀才公,奴婢苏文,往后有什么事情尽管吩咐给奴婢……” 那语调,就跟小妾见了丈夫一样,低眉顺目,恭敬的就差没有跪下来跪舔了。 张越闻言,连忙低声回道:“不敢!明公抬举了!” 对方闻言,没有接话,笑着接过奏疏,就走回屏风后。 苏文现在已经闻到了一些危险的味道。 首先就是,丞相公孙贺父子,虽然被天子臭骂了一顿。 但是,在上午光禄大夫公孙遗面圣以后,天子却忽然遣使带御医去太仆府给公孙敬声用药了。 可能旁人对此会没有什么感触,但作为天子的亲信宦官,苏文却知道,这是这位陛下已经将视线从公孙氏身上转移的讯号! 换言之,江充可能要暴露了。 一旦江充的事情暴露了,那牵连起来,影响可就很大了。 一个不小心,他也会被拉下水。 所以,他得提前做些准备。 但在苏文没有注意的时候,张越忽地嘴角溢出一丝冷笑。 “苏文?江充的那个盟友吗?”他在心里想着。 回溯的史料告诉了他一个事实——江充与苏文,是一伙的。 巫蛊之祸中,正是这两人联手,导致了太子据走上了不归路。 换而言之,江充对他下毒的事情,苏文也可能参与其中。 “待我慢慢料理你们……”张越悄悄的握紧了拳头。 当务之急,还是得将皇帝的马屁拍舒服了! 奏疏呈递君前,天子拿起来打开,才看了第一个字,眼睛就已经挪不开了。 脸色更是潮红不已,兴奋难耐。 良久,他将这奏疏拿在手里,赞道:“秀才之文,真乃谋国之言也!” 他起身对着左右公卿们道:“尚书令、驸马都尉和奉车都尉也都来看一看……” 众臣连忙起身,拜道:“谨从陛下命……” 然后,那奏疏就被传递到了尚书令张安世手里,张安世打开来一看,眉毛顿时就跳了起来,心道:“世人皆以为我父及平津献候,以揣摩上意为第一,如今看来,这个排序可能要变动拉!” 帛书上的文字,在张安世眼中,每一个都是那么的正确。 就连笔画,都充满了正义,充斥着神圣的光泽! 连一个字都不能改动! 坐在张安世旁边的奉车都尉霍光,悄悄的凑了脑袋过来,瞥了一眼帛书上的内容,然后就呆了。 “这张子重,真是天纵奇才啊……这样的文章,都能写出来……”霍光在心里想着,然后悄悄的看了看屏风后的天子。 只见天子,现在已是眉飞色舞,喜不自胜。 就差没有跟他们说:快来夸夸朕,朕真是厉害,又发掘了一个人才! 驸马都尉金日磾和侍中上官桀,看到张安世与霍光的神态,也都是微微心惊,然后就凑了过去。 “臣闻:昔在帝尧之禅,曰:咨尔舜,天之历数在尔躬!舜亦以命禹。暨于稷契,咸佐唐虞,光济四海,奕世载德,至于汤武,而有天下。虽其遭遇异时,禅代不同,至于应天顺民,其揆一也……”金日磾轻声念着帛书上的内容,越念越心惊。 “这简直就是社稷之文啊!”作为汉家的死忠,金日磾只是读了一小段,便已经兴奋难耐了。 侍中上官桀,更是手脚都战栗了起来。 倒不是因为感动,而是因为恐惧! 他深深的看了一眼那个站在殿中,低眉顺目的年轻人。 心里面哀叹不已:“才不过二十,就已经如此会逢迎上意了……再过几年,该何等恐怖?” 作为一个马屁精,上官桀太清楚,这篇文章的内容的杀伤力了! 不客气的说,这样的一篇文章,无论是谁献上去的,都可以单凭此文,就官拜两千石! 为什么? 因为,这文章的每一个字,都挠在了当今天子的痒痒处。 每一笔笔画,都完全契合了当下汉室国家政治的需求。 司马相如一世所写的全部诗赋加起来,恐怕也没有这篇不过千余字的文章的一半重要! “臣尚书令张安世,昧死以奏陛下:臣以为,秀才张子重所献策文,陛下宜当命有司著于竹帛,布于天下,使世人皆知此中之意!”张安世没有多想,甚至连文章都没有完全看完,就立刻出列拜道。 霍光、金日磾、上官桀等人也立刻跟着出列,拜道:“臣等附议!” 刘彻更是开心不已,高兴的都快忘乎所以。 数日来的烦闷和烦躁,现在一扫而光。 当然了,作为天子,他还是很矜持的,坐在屏风后,他轻声说道:“诸卿所议,朕知矣,即令有司将此文堪发天下,尤其广张于齐鲁燕赵之间……” “诺!”群臣皆恭拜。 然后,刘彻就起身,走出屏风,来到了张越身前。 “张秀才,抬起头,看看朕,可还认得?”刘彻得意的问道。 章节目录 第八十六章 拍马技术哪家强? 张越闻言,抬起头来。 就见到了那日在长水乡渡口的老者,头戴天子十二琉,身披衮服,一脸微笑的看着自己。 虽然早已经知道如此。 但此刻,张越脸上的表情,还是经历了惊讶、震惊、惊喜然后惶恐的变化。 这表演极不做作,恰当好处。 让刘彻见了,心里面更是开怀不已。 却哪知,这个技能,早在数年前,张越就已经能运用熟练了。 每每给领导做了一件事情,不都要表演一番? 得既让领导知道,这事情是自己做的,又得让领导知道,这绝不是拍马逢迎,完全是出于个人对领导超强魅力和独特性格崇拜所致。 领导舒舒服服,张越的升职加薪乃至于提拔才能顺理成章。 如今又经过了空间瑾瑜木的回溯加强,这神态把控的技巧,简直出神入化,近乎无人能识破。 “臣惶恐,不识圣驾,死罪!死罪!”张越马上就匍匐在地上,拜道。 “不知者无罪嘛……”刘彻非常开心的道:“秀才起来说话……” 张越战战兢兢的起身,恭身而立,道:“蒙陛下不弃,臣唯尽思纳忠辅宣圣德,被坚执锐讨不臣之贼!” “善!”刘彻闻言,更开心了。 他从霍光等人手里,拿回那封奏疏,问道:“秀才怎么想到写此文了啊?” 这篇文章,他看的真是舒服无比。 其上的文字让他读了以后浑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都在呻吟。 这么舒服的感觉,他已经很久没有过了。 自从平津献候公孙弘病逝后,就再没有人能如此知他内心想法,然后顺势提出来。 “臣乃是受《春秋》启发,故而作之……”张越连忙答道。 “春秋?”刘彻奇了,问道:“秀才此言何解?” 这奏疏上讲的可都是近代的事情,讲的就是高祖受命于天,乃有天下的真理。 这如何与春秋扯上关系了? “臣前日尝读《公羊春秋》,略做二十八正义……”张越恭身答着。 刘彻听了也是点点头,这个事情,他也略有所闻,据说这些天来,整个太学都在忙着编辑此子留下的那二十八义。 只是,他还是不能理解,这公羊春秋,什么时候能与刘氏得天下联系起来。 张越恭身继续道:“当臣读到哀公十四年时,忽有所感,于是遂有此文!” “哀公十四年?西狩获麟?”刘彻眉毛一扬,问道:“可是此事?” “陛下圣明博学!”张越立刻一个马屁恰到好处的拍上:“臣尝阅《春秋》《论语》《左传》等书,将此事的经过查阅了一遍……” “哀公十四年春,西狩于大野,叔孙氏之车子鉏商获麟,折其前左足,载以归。叔孙以为不祥,以赐虞人。孔子观之,曰:‘麟也!胡为来哉!胡为来哉!’乃反袂拭面,涕泣沾襟。叔孙闻之,然后取之。子贡问曰:‘夫子何泣尔?’孔子曰:‘麟之至,为明王也,出非其时而见害,吾是以伤焉……” “于是,孔子遂绝笔,不书言……” 这就是儒家历史上著名的获麟绝笔故事。 春秋因此又被称为麟书。 “世人皆以为,孔子遇麟,乃哀周王道之不行,故泣而下之,反袂拭面,涕泣沾襟,哀伤至极!”张越轻声说着:“然臣却以为,非也!” 他轻身屈膝敬拜道:“臣愚以为,孔子反袂拭面,涕泣沾襟,乃是已知庶姓刘氏将代周德而王天下!” 这话一出,顿时满殿寂静。 霍光一脸痴呆的模样,跟傻子似得,一脸我读书少,你别骗我的模样。 这也正常,因为霍光的模板,就是不学无术。 嗯,他就是成语不学无术的主人公! 虽然,这个模板,就与后世明星们自己贴的那些什么‘好读书’‘热好公益’‘有良心’一样都是骗骗不知情的人。 但张安世等人,也都是一脸茫然。 就连刘彻都有些哑然失笑。 孔子西狩获麟,能知几百年后刘汉当王天下? 怕是最大胆的方士与最会嘴炮的术士也不敢这么忽悠! 错非张越已经证明过自己——他在太学门口,力压了公羊学派诸生。 不然,恐怕,当即就会有人质疑。 “何也?西狩获麟,麟者木精……”张越直面着殿中众人的质疑和不解眼神,坦然解释道:“薪采者获之,此庶人燃火之意,以像赤帝将兴,火德将盛!” “是故,麟为薪采者执之,而西狩而获者,从东方而王于西方,东象以卯,西像以金,从东而西,卯金相合也!言获其麟,兵戈也!此正乃意为汉姓卯金,以兵戈而得天下!” 张越说完,霍光已经差不多被绕晕了。 张安世虽然自诩记忆力超强,逻辑强大,但也差不多被绕了个七晕八素。 他从未想过,人的脑洞,还能有这么大的? 这西狩获麟,还能如此解释? 服了! 至于,这张子重明明是黄老学子,为何就用上了公羊学派的理论和思想来支撑自己? 这不奇怪! 主父偃学的是长短纵横术,然后,他用了公羊学派的理论来完善自己。 他爹张汤是法家巨擘,然后,用了公羊学派的思想,玩起了春秋决狱。 故御史大夫韩安国是杂家的,然后,他用了儒家的理论,来治理国政。 若再向前推两百年,那个诸子百家争鸣的黄金时代。 诸子百家一大抄,儒家抄法家,法家抄黄老,黄老抄墨家…… 大家早就见怪不怪了。 后来荀子入秦,不就主张儒法合流? 这个世界上啊,什么主义,什么思想都是假的。 唯有能用之于世,才是真的! 倘若不能被帝王所重,主义再好,思想再牛逼,也只能是跟那些已经消亡的学派一样,沉沦于黄土之下。 譬如,杨朱学派…… 现在,这个世界还有杨朱学派的传人吗? 没有了,一个也没有了! 所以,张安世还是能理解眼前这个年轻人的。 甚至,觉得他这样做才是正道。 黄老学派,也是该学会变一变,适应这个世界了。 对此,张安世是乐见其成的。 现在,就看当今天子,是否会承认和接受这样的解释了。 张安世悄悄抬头,然后,他就看到了天子的脸上那灿烂的笑容。 “秀才所言,朕深以为是!”刘彻抚掌赞道:“正该是这个道理!” 当年,董仲舒曾经奏书说:春秋王正月,大一统! 他只看到这一句话,就立刻拍案而起。 这正是他想要的。 而现在,小留候所言,更是深深的挠到了他的痒痒处。 章节目录 第八十七章 用之则为龙 天子发话了,那就是真理! 张安世立刻就拜道:“伏唯陛下能断千秋!” 霍光等人也跟着拜道:“陛下圣明,臣等谨服之……” 反倒是张越,期期艾艾的拜道:“这只是臣的一些愚见,而且,多亏那日陛下圣驾驾临,让臣如浆糊灌顶,茅塞顿开!此皆陛下伟力所致也!” 作为一个前公务员,张越早就已经明白了一个真理——在领导面前,千万不要居功! 一切伟业归于领导的英明神武,一切成绩属于组织的正确指引! 自己只是一个螺丝钉,一个勤劳的仆人。 倘若真有那么一丝丝功劳,那也是因为领导英明,善于用人! 至于那些有了一点点微末之功,就以为自己了不起了,地球该围着自己转了的人。 不是傻就是单纯。 当然了,讲老实话,拍这样的马屁,如此阿谀奉承。 确实肉麻,甚至称得上有些恶心。 然而…… 张越很清楚一个事实——这个世界,想要成功,很多时候,比拼的不是什么道德水平的高低或者实际能力的高下。 若真是这样。 岳爷爷早就直捣黄龙,踏破贺兰山阙,迎回徽钦二帝了。 若果真如此,就不会有官僚这个词汇了。 事实上,在这个世界上,成功者,比的就是节草的下限。 扶苏公子节草满满,所以秦帝国毁灭了,秦始皇的不朽功勋被埋没了。 项羽也很有节草,然后,他死了,刘邦赢了。 而且张越很清楚,这些事情他不做,别人也会做。 他只不过是抄袭了后世大师们的文章而已。 那篇策文,抄的是班彪的《王命论》,只做了些微调。 至于西狩获麟变成了刘家天命所归的凭证。 这是公羊学大师何休的结论。 他只是一个历史的搬运工而已,所以,根本没有一点心理压力! 殿中的宦官们却傻了眼了。 他们本就没有什么文化——刘家的宫廷宦官,没有明代的制度,会让宦官们读书,事实上,刘氏压根就没有想过让宦官干政。 皇帝拿他们,是当宠物用的。 所以,他们现在很懵逼。 张越说的话,每一个字他们都认识。 但连起来,就是在说天书了。 他们完全就接不上话…… 这就很尴尬了!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种危机感油然而生。 从前,他们也遇到一些得到天子喜欢的年轻俊才。 但那些年轻人,只是一时得宠,过不几天就会因为胡言乱语,犯了忌讳而被贬斥。 可眼前这个家伙…… 他会因为胡言乱语而犯了忌讳吗? 不太会! 他的马屁姿势和水平,更是远超大家伙! 要是这货,天天在天子面前晃来晃去,这可怎么办? 大家还怎么混! 一个读书人,一个秀才,拍马逢迎的水平,比宦官们还高! 这还有没有天理了? 秀才!你的书都是怎么读的? 你老师没有教过你要秉正而言,不惧直言劝谏吗? 不止宦官们,上官桀也感到了莫大的危机! 作为同样是靠着拍马溜须,混到现在位置的人,上官桀很清楚,从现在开始,他的地位,他在天子面前的宠幸,将受到严重挑战! 上官桀只觉得,心里面苦涩苦涩的,比喝了黄连还苦。 然而,他却不得不拼命挤出笑容,装作一副特别开心的样子。 刘彻听了张越的话,又看了他的神情,心里面立刻就美滋滋的,甜的不行。 虽然他知道,这个小留候其实就是在抬高自己。 但正因为这样,他才高兴! 因为这说明,他没有看走眼。 当年留候辅佐高帝,不就是这样的吗? 高帝从来不需要担心留候会逆自己的意思,而留候每每都能准确的帮助高帝,找到问题的症结。 所谓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 小留候,也是这样的人才! 说不定,他还会乃祖的养生修仙之法呢! 一想到这里,他的心,就跟猫爪了一样,恨不得马上拉着小留候的手,问一问他,有没有养生之法,长生之术? 只是忌惮,怕被八卦党们说闲话,他才勉强按捺住了内心的冲动。 反正,以后的日子长的很。 轻轻的咳嗦了一声,刘彻就转身,对霍光问道:“奉车都尉,朕记得上次都尉曾经禀报朕,秀才张毅先祖叫张辟疆?” 霍光连忙拜道:“回禀陛下,正是如此,臣查验了太常卿所存档案户籍,其上明确记录,秀才张毅,其父张范、兄张安,祖父张远,曾祖张胜,元祖张辟疆……” “其中,曾祖张胜于太宗皇帝后元年间,自代国迁徙至南陵……” “那查清楚了其元祖的身份了吗?”刘彻淡淡的问道。 “陛下,臣已经派了使者,前往代国,查访当地官吏和旧档……不过……基本已经能确定,秀才张毅之元祖,当为孝惠故侍中张辟疆!” 霍光说完,整个殿堂都寂静了。 孝惠侍中张辟疆?! 对国朝历史典故有些熟悉的人,马上就想起了那个在诸侯大臣共诛吕氏之时,充当了内应的张辟疆。 那个留候的次子,在诸吕被平定后,就悄然消失,不见踪影的张辟疆。 就连张越也是眉毛一抖,有些震惊。 原主居然还是个红四代? 可惜,并没有什么卵用! 若早上个几十年,留候的故旧和姻亲都还在的时候,留候之后确实是一个硬招牌。 但现在…… 连先帝功臣,都基本死绝了。 谁还管什么高帝功臣啊! 号称与国同休的瓒候家族,都已经第四次失候十五年了。 老萧家下一次被诏令复家,还要再过二十几年。 当然,有这个身份,也是不错的。 忠良之后,名臣子孙,这是一个不错的加分项。 但也仅此而已。 所以,他的神态只是稍稍激动了一下下。 然而,殿中其他人,却不是这么想的。 包括霍光在内,所有人都知道,当今天子的那个养成癖好。 所以…… 留候侯国复起,只是时间问题。 至于借口和理由? 太好找了! 就像当年东方朔喝醉了酒,胡言乱语的那些话一般。 用之则为龙,不用则为虫。 皇帝想要让一个功臣家族起复,一句话的事情! 同样,皇帝想要一个人粉身碎骨,也只是一句话的事情。 “那就快点去查清楚……”天子微微笑着,看着张越,对他柔声道:“至于秀才嘛,就先用为侍中吧,随侍朕左右,随侍拾遗补缺!” 章节目录 第八十八章 请治一县 侍中!!!!! 张越闻言,只觉脑子都是嗡嗡嗡的,震惊不已! 这可是史无前例的加恩! 你要知道,侍中这个官是做什么的? 所谓侍中,入侍天子! 《汉书》。《百官公卿表》有曰:侍中、中常侍得入禁中。 换而言之,这是一个可以跟着皇帝在后宫晃悠的官! 而中常侍,一般是任用宦官为之。 像当今天子的那些宠臣,苏文之属,都有一个中常侍的头衔。 但侍中的地位,还不仅如此。 汉家制度,侍中便藩左右,与帝升降,卒思近对,拾遗补缺。 《汉官仪》因而评价说:莫密于兹。 换句话说,侍中就是皇帝的秘书。 是皇帝最亲近和最亲密的人。 负责给皇帝出谋划策,负责在关键时刻给皇帝出主意,甚至拿主意的文职幕僚。 皇帝的秘书,职权有多大? 大到你不可想象! 别说地方州郡两千石了! 就是朝堂里的三公九卿,也要跪舔。 不跪舔? 万一被穿小鞋怎么办? 这个侍中只要在关键时刻,在皇帝面前来一句:某某啊,臣听说私底下是个坏蛋呢,做过不少混账事。 前途就彻底完了。 汉家侍中无定员,但一般都是三到五人左右。 自太始以来,天子身边的侍中,就一直维持在三人。 所以,同为侍中的上官桀闻言马上就紧张了起来。 这一个萝卜一个坑。 多了一个张侍中,说不定,就要少一个…… 譬如说上官侍中…… 上官桀因此,身体都有些颤栗。 他知道,自己没有什么太多背景,另外两个侍中的靠山都比他硬扎。 很有可能,自己得挪坑! 他怎么舍得! 他好不容易,费尽心思,才爬到这个位置! 一时间,上官桀连眼神都满是忧郁,犹如一个妇人般,楚楚可怜,就差没掉眼泪了。 就听天子说道:“来人啊,给张侍中备朝服,赐貂蝉冠!” 立刻就有宦官,捧着早就准备好的朝服与冠帽,呈递到张越面前。 那朝服是黑色的绛衣,以丝帛而制,缕以金丝,至于冠帽,更是有别于其他官员大臣的冠帽。 呈正方形,冠帽顶部是禅衣制成,轻薄凉爽,以金丝镶边,冠帽左侧插有一根貂尾。 张越知道,这就是传说中的貂蝉冠。 独一无二,属于侍中才有资格佩戴的冠帽。 所谓,金蝉左貂,金取金刚,百炼不耗,蝉居高食洁,目在腋下,貂内劲悍而外温润。 这种冠帽据说是秦始皇发明的,汉因之,专为侍中所有。 有个著名的成语,叫狗尾续貂,讲的就是东晋时,晋朝的官员们每次开朝会,一水的貂蝉冠,百姓就嘲笑他们说:貂不足,狗尾续,意在嘲讽这些人,才能与品德不配其位。 张越见了朝服与貂蝉冠,心里面要说不激动,不意动,那是骗人的! 皇帝的秘书,谁不想当? 他很清楚,自己只要答应,那这汉室朝堂,就该有他一席之地! 不说跺跺脚,就能让长安颤抖。 至少也能算是一个大人物。 然而,如此一来,自己的空间就算废掉了! 在宫廷之内,还种什么田?还能玩什么花样? 玩不了! 更别提培养什么势力,建立什么小团队。 皇帝眼皮子底下,还想玩花样? 就不怕别人打死你? 再一个,木秀于林,而风必催之。 这侍中官,可是很难做的! 张越冷静的想了一下自己的优劣,然后他就发现,倘若他做了侍中。 那么,就一定会成为一个集火点,一个焦点。 而如今这位天子…… 现在倒是挺看重自己的。 但谁知道以后呢? 况且,即使他一直信任自己,他死了以后呢? 在从骊山回来的哪天,张越就明白了一个真理——靠山山倒,靠人人倒。 最可靠的,永远是自己能够掌握的力量。 自己手里的一分力量,远超依赖别人所得的一百分力量! 张越在想清楚了这些利弊后,便俯身拜道:“臣谢主隆恩……只是……臣年不过十八,功未立半寸,陛下嘉隆恩,臣诚惶诚恐,不敢受之,愿陛下收回成命!” 天子刘彻却以为张越是假意推脱,这年头朝野贵庶都爱玩这种三让三辞的戏码。 于是笑着道:“秀才虽年少,却有献策之功,又有珠算之术,才学相等,用为侍中,朕以为非常妥当!” 嗯,当了侍中以后,就有的是机会问一问小留候:乃祖可传下了什么养生、修仙秘法没有啊? 至于他为什么不去找留候的另一支,那一支继承了留候侯国与爵位的张不疑一系的后代来问? 全天下都知道,当年留候中意的世子是张辟疆。 只不过长子张不疑出生早,又是嫡子,拗不过国家制度与礼法,才不得不捏着鼻子让张不疑嗣位。 很多人都猜测,留候将他真正宝贵的智慧与书稿,都交托给了他最爱的幼子张辟疆。 只是随着张辟疆失踪,此事成为了悬案。 上官桀此刻已经是紧张的手心全是汗水了。 他不断在心里祈祷着:“不要答应啊不要答应啊!” 这侍中他才当了一年多,还没过瘾呢! 这风光的人生,万千瞩目的舞台,他怎么可能舍得退出? 但他心里很清楚,拒绝侍中的职位的人,是不可能存在的! 因为,只要成为侍中。 当你接过印绶的那一刻,整个长安,整个关中,都将拼命的巴结你。 房子、宅子、妹子、金子。 想要什么有什么。 无数人哭着喊着,将东西往你家里搬。 不止如此,成为侍中,还意味着可以接触到无数公卿贵族大臣。 由此可以建立广泛的人脉,结识无数人。 日后卸任侍中,凭着这些关系,几乎可以轻易胜任任何职位。 所以,上官桀现在几乎绝望了。 他恋恋不舍的看着这蓬莱阁的殿堂,在心里哀叹着:“不知何年何月,才有机会回转……” 忽然,他听到了张越的声音。 “陛下,臣听说古代的圣王任用大臣,皆听其言,观其行,试其能,而后因才而用之……臣年少才浅,蒙陛下不弃,用为侍中,本该尽心竭力,披肝沥胆,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以报陛下知遇之恩……” “然,臣恐世人非议,以为陛下用社稷之权,而用幸进之人!臣本卑鄙,纵受千夫所指,若能为陛下效犬马之劳,亦无所憾!” “然臣忧世人私下非议陛下,以臣之卑鄙而伤陛下圣德,那臣纵万死恐犹难恕罪!愿请治一县,三岁后观之!如臣治其能,陛下再用不迟!” 张越说完就匍匐在地,顿首而拜:“愿陛下明察之!” 章节目录 第八十九章 侍中领新丰令 上官桀听完张越的话,看向张越的眼神,一下子就变得炙热了起来。 再生父母啊这是! 不! 父母也未必会让一个侍中的位置给儿子。 这是亲祖宗啊! 就连霍光与张安世和金日磾,都是有些不解的看着张越。 在他们眼里,张越无疑是个傻蛋。 张安世甚至惋惜的叹了口气。 汉侍中,不仅仅是有权力,更是一种无上荣誉! 连当年天下名士,诸子百家共尊的济南伏生之子伏无忌都以自己曾经担任过侍中而骄傲。 而当朝重臣,手握大权的那些人,都曾经担任过侍中。 如海西候李广利、治粟内史桑弘羊、他这个尚书令,俱皆是起于侍中。 “这张子重恐怕是不知侍中官之显贵……”张安世在心里想着。 在他看来,若日后这张子重知道了侍中的显贵,恐怕要为今日的决定而懊悔终生! 但他们哪里知道,张越的想法和野心呢? 而且,有一个事情,他们显然没有猜到! 那就是当今天子,对于张越的重视程度! 刘彻听完张越的话,只觉得浑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都是舒舒服服的。 在他眼里,这个年轻人真是太合他胃口,太知道替他着想了。 与从前的那些妖艳货色,根本就不是一个路子! 从前,别的什么人。 不管是名门之后,还是勋贵子弟。 一听说自己可能被任命为侍中,就激动的不能自已。 刘彻记得很清楚,三十年前,他出于尊儒尊孔的想法,派使者去鲁地征辟孔家世子孔安国入长安为侍中。 使者夏四月从长安出发。 孔安国当年夏五月下旬就抵达了长安…… 速度之快,让他诧异。 连堂堂孔子嫡系,都在侍中官面前,难以自抑,直接插上翅膀,飞到了长安。 其他人更是…… 直至今日,方有小留候知道,为自己这个天子的名声考虑……主动提出,先去治理地方,做出政绩…… 这天下臣子要都是小留候这样的忠臣,他还需要烦心什么? 这样想着,他就说道:“爱卿公忠体国,朕之幸也!” “卿说要治一县,以三岁观之,朕准了!” 忠臣的请求,为什么不准呢? 然后他在心里稍微想了起来。 首先呢,这个小留候的治地不能离长安太远。 太远了就没意思了,自己老了,还想经常让小留候入宫谈谈心,说说话呢。 其次,不能太富了。 太富裕了的话,就算治理的好,朝臣们也不会服气,会以为是前人打下的基础。 所以,思来想去,他在长安周边选了选,然后,一拍大腿道:“那朕便命卿为新丰县县令,秩比一千石!” 新丰县过去很富裕很富裕,但最近这二三十年,新丰却开始衰败了。但新丰的底子和基础都很好! 刘彻相信,只要小留候用心做事,一两年就可以扭转新丰的颓势! 最重要的是,新丰距离长安很近,半天就可以来回一趟,方便的很! 只是…… 万一有阴险小人,故意给小留候使坏,故意存心给小留候找麻烦怎么办? 他在宫中,不可能时刻关注小留候。 当了四十六年皇帝,对于他的大臣,刘彻可是清楚的很。 这些渣渣的胆子,可是大得很! 所以,想了想,忽然一个主意从心里面浮现。 他笑着抚掌道:“至于这侍中之职,卿依旧任着……” “以侍中领新丰令,如此卿在地方做事,便可百无禁忌!” 嗯,用侍中官领新丰令,这样的安排就妥了! 这下子,看看那个渣渣,还敢在小留候的事情上使坏! 更妙的是,由于小留候是以侍中领新丰令,所以呢,他可以随时入宫入觐,甚至可以直入大内,百无禁忌,向自己奏报地方事务。 张安世闻言,嘴巴都张的大大的。 霍光与金日磾面面相觑。 至于上官桀,则已是浑身冰冷如堕冰窟,心如死灰。 “陛下……侍中领新丰令,从无先例啊……”张安世小声的提醒着:“这样是不是合制度?” 天子闻言,却是瞪了张安世,让他立刻就趴下来,一句话也不敢说了。 “朕生平做事,什么时候要讲传统了?”天子提着绶带,不容置喙的道:“朕意已决,卿等勿复再言!” 张越趴在地上,也被吓坏了。 他回溯的史料里,只听说过侍中领光禄大夫、侍中领中大夫、侍中领尚书事。 就没见过谁是侍中领县令官。 “京兆尹那边会不会有问题?”霍光大着胆子问道。 新丰是京兆尹治下的一个千石大县。 讲道理的话,这张子重去担任新丰令,应该是京兆尹的属下。 但…… 现在,人家是侍中领新丰令! 地位还在京兆尹之上! 京兆尹只是比两千石而已,但侍中官,却是可以骑在两千石脖子上耀武扬威的。 换句话说,这张子重去做了新丰令,那京兆尹恐怕连新丰都不敢去了。 不然,去了新丰,到底是京兆尹给侍中领新丰令问安?还是侍中领新丰令张子重给上司见礼呢? 就连张越,也是惶恐不安的趴在地上。 既不敢领命,也不敢不领命。 道理很简单,领命了,那恐怕还没上任,就会让顶头上司感到很难堪。 虽然张越未必会怕一个京兆尹。 但同僚关系处理不好,也会有麻烦。 甚至说不定,成为第二个晁错。 但不领命更糟糕。 那会被当今天子,以为自己不给他面子。 而史书上记载的明明白白,清清楚楚,所有不给他面子的人,最终都不得不用自己的脑袋来谢罪。 “他敢!”刘彻看着霍光道:“于己衍(现任京兆尹)还没有这个胆子!” 霍光于是也闭嘴了。 因为情况已经很明了,这位陛下,对这个张子重的看重和重视,远远超乎他的预想和预计。 甚至…… 超出了这个殿中所有人的预想与预计。 霍光甚至怀疑,这个张子重怕不是天子流落在民间的私生子吧? 不然,何以如此宠溺和重视? 刘彻回过头看到张越还趴在地上,立刻就有些不爽了,对左右宦官道:“来啊,扶起张侍中!” 这就是要不管不顾,赶鸭子上架了。 他的性格素来如此。 张越见了这个情况,没有办法,只能顿首拜道:“陛下信重,微臣感激涕零,唯尽心竭力,为君分忧而已!” 而两个宦官却已经立刻领命上前,不由分说的将那侍中貂蝉冠与朝服穿到了他身上。 然后,将他推到了天子身前。 “善!”天子仔细打量了一番张越,笑道:“朕的张侍中,颇有几分文成候遗风啊!” 石渠阁之中藏有留候张良画像。 与眼前这个年轻人,相似度非常高。 同样都是俊朗清秀,同样皆是肤白如玉,卖相十佳! 张越听了,连忙拜道:“微臣安敢与先祖相论!” 他很清楚,自己这个留候之后的身份,恐怕十之八九是坐实了 就算不是,也得是。 原因很简单——在这个时代,皇帝说的话,就是真理,就是法则! 别说什么历史了,连物理规律,天地星辰都要服从皇帝的意志,都得尊重皇帝的想法。 错非如此,儒家如何独霸?张汤又是怎么玩的春秋决狱? 皇帝的意志,就是一切! 天子却是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情,他踱了踱脚步,道:“自太始以来,侍中素来以三人定员,今张侍中就任……就得有一人去位……” 听到这话,上官桀的腿肚子都有些抽筋了。他甚至都不敢听下去了。 因为,如今的三位侍中,除了他以外,另外两人是两兄弟。 侍中马何罗与侍中马通。 这两人虽然是寒门出生,但奈何有一个好基友叫韩说。 而天下人人皆知,当今天子当年与韩说的长兄韩嫣,那是铁哥们,穿开裆裤一起长大的把兄弟。 据说当年连女人都能一起分享! 就听天子自顾自的说道:“这样吧,迁侍中马何罗为尚书仆射,以侍中上官桀负斩蛇剑!” 上官桀听到这里,终于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祖宗保佑! 自己终于还是保住了这个侍中的位子。 天子却是深深的看了一眼上官桀在心里摇了摇头。 他想着让马家兄弟分离,不是一天两天了。 毕竟,同产兄弟共为侍中,哪怕是他相信对方,却也不能放心。 章节目录 第九十章 暗流(1) 京兆尹于己衍是一个标准的汉家文官。 他身材高大,几近八尺,体型壮硕,精力充沛,就像一台永不止歇的机器一样日夜工作。 凭着这超人的工作态度和踏实的工作能力。 在二十余年间,他从一个上郡的刀笔吏,累迁为京兆尹。 与往常一般,当夜幕降临时,他才从一天繁重的公事之中解放出来。 正准备带些公文回家去批复,顺便看看刚刚蒙学的幼子。 却见一人,跌跌撞撞的从京兆尹衙门的外厅,气喘吁吁的跑了进来。 “永公何事如此惊慌……”于己衍看过去,发现正是自己的副手,京兆丞方永。 方永气喘吁吁的跑到于己衍面前,喘着气,说道:“我的明公啊,您怎么还有心思这样优哉游哉?” “嗯?”于己衍满脸疑问。 这京兆尹治下的各县,近月来除了天旱以外,并无什么太大的问题。 难道…… 下面有某个渣渣,搞出了民变? 这也不对啊! 若是出了民变,来找自己的就不是方永了,而是天子派来问责的使者! 又或者,这长安城里哪个贵戚子弟又活得不耐烦了?在市场上玩起了欺男霸女的愚蠢游戏? 但若是出了这个事情,也轮不到自己这个京兆尹插手。 恐怕执金吾和廷尉的同僚们早就嗷嗷叫着冲了过去了。 “您还不知道吗?”方永叹着气道:“麻烦来啦!” “什么麻烦?”于己衍不明所以。 “下官刚刚听说,天子今日下午在建章宫蓬莱阁中召见待诏秀才南陵人张毅……” “嗯?”于己衍老神在在的问道:“这待诏秀才授给了什么职务?” “新丰令!”方永大声道。 “新丰令?”于己衍皱起了眉头。 作为京兆尹,对于这些日子以来,在长安城里搅动风雨的那个秀才,他早有耳闻了。 据说此人简在帝心,深得今上宠幸。 八卦党们传说,丞相公孙贺的孙子,都因此人恐怕要回家去种田了,连太仆卿公孙敬声,据说都因教子无方,而被丞相抽了个皮开肉绽。 若传说是真的,那么此人不是应该留在天子身边吗? 当个侍中什么的,至不济也得有个尚书郎的头衔吧? 他如何被授给了新丰县县令的官职? 不应该啊! 但…… 无所谓了! 自己是京兆尹,是他的顶头上司。 此人再如何得宠,来了自己治下,也得乖乖的听话。 是龙得盘着,是虎得蹲着! 甚至…… 于己衍觉得,这么一个毛头小子,恐怕连新丰县辖内的事情都可能搞不定,得被搞一个焦头烂额! 新丰! 这可是一个大县,户口上万,人口几近八万余,更因毗邻长安,地方龙蛇混杂,各方势力盘根错节。 别说是一个毛头小伙子了,便是积年老吏去了新丰,恐怕也要抓瞎。 天子将这么一个毛头小伙,丢去新丰。 是想害他呢?还是想? 于己衍一时间陷入了深深的思考。 这是一个很重要的问题,更关乎到他对这个新丰令的态度。 “我的明公啊!”方永见了于己衍的神色,急的话都讲不清了:“人家是以侍中领新丰令!” “啊!”于己衍闻言,几乎跳了起来! 他终于明白了方永为何如此慌张。 以侍中领新丰令!!!!! 这不是来了一个县令,一个下属。 是来了一个祖宗! 但偏偏于己衍连一句牢骚,一句怨怼也不敢说。 因为…… 这是天子的意思,身为大臣,他除了服从,并不能有第二种选择。 “来人……”于己衍垂头丧气的召唤自己的家臣:“为我准备车马,我要去博望苑,面见太子太傅!” 作为太子系的臣子,他现在只能去博望苑请示大佬,这接下来该怎么办? 反正,这种麻烦事情,就让上面的大佬们去头疼吧。 …………………………………… 建章宫中,前侍中马何罗哭丧着脸,依依不舍的解下了自己头上的貂蝉冠,卸下了天子钦赐的符节,然后将象征着他地位的一把钥匙放到了一个托盘上。 上官桀立刻就一把拿过去,跟宝贝一样的呵护在手中。 汉家有两件宝贝,最为关键。 第一,就是和氏璧雕琢而成的传国玉玺。 此宝由少府卿的尚符玺郎保管,天子需要用玺时就传尚符玺郎呈玺,。 第二就是高帝斩白蛇剑。 从侍中之中选一人,负剑随驾。 一般来说,负剑者的地位高于其他侍中。 而马何罗交出的那把钥匙,就是禁中存放斩蛇剑的房间钥匙。 拿了这个钥匙,上官桀激动万分。 今天是他人生的一个新的转折点。 成为负剑侍中,意味着他可以更好的接近天子。 “马尚书,在下告辞了……”当然,上官桀也知道,自己不能再留在此处,以免更加刺激马何罗了。 说着,就带着随从们,捧着马何罗的貂蝉冠、符节与那把钥匙,兴高采烈的回去复命。 “岂有此理!”上官桀刚走,马何罗就忍不住的咆哮起来:“气煞我也!” 从侍中到尚书仆射,名义上是升官了。 但实际上…… 谁都知道,尚书仆射连侍中的一根毛也比不了! “兄长莫要生气了……”马何罗的弟弟马通走到他身边,轻声道:“这些话若传到陛下耳中,终归有些不好……” “那个张子重,我绝不会放过他!”马何罗却是不管不顾,极为暴虐的说道。 “兄长放心,没有人会放过他的……”马通轻声说道:“这人是个祸患,不仅仅是对吾等是这样……” 他深深的望了一眼门外的深深宫阙:“其他人恐怕也是这么认为的!” “说不定有人比吾等兄弟还要急呢!”马通微笑着说道。 这宫廷之中,看似平静的水面下,其实早已经波涛翻滚,暗流涌动。 当今天子,一年比一年老。 他的统治渐渐步入终点。 朝野内外,无数双眼睛,都在盯着。 有人想顺顺利利,平平安安的过渡,好等太子即位,自己得利。 但也有人觉得,太子登基自己就要死。 所以千方百计的给太子上眼药。 围绕着建章宫,围绕着天子的左右,这几年来不知道发生了多少旁人看不见的明争暗斗、尔虞我诈。 无数的势力,好不容易才在天子身边形成了一个封锁网。 让天子只能看到和听到,他们想要天子看到和听到的东西。 怎么可能让一个南陵来的毛头小子轻松的坏了他们的大计? 马通知道,这些人是一定会对那个张子重动手的。 到时候,自己只需要稍稍推一下,这个毛头小子就要万劫不复! 章节目录 第九十一章 暗流(2) 夜幕徐徐降临,博望苑中,已然灯火通明。 数十名羽冠巾纶的士大夫济济一堂,人人脸上都带着忧虑。 “这张子重得宠,恐怕又是一个江充之祸!”有人痛心疾首的说道:“恐怕吾等可能将重蹈王真诸子之路……” 众人听了,心里更加烦躁。 江充! 一个赵国逃亡到长安的幸进小人。 但就是这么一个卑鄙小人,却在十余年间,搅得长安鸡犬不宁。 尤其是大家等谦谦君子,备受打压和凌辱。 在过去十余年间,已经有十几位同僚,为其陷害、折磨而死。 甚至就连太子,也被他几次算计,在天子面前大大丢分。 好不容易才借着江充脑子抽筋,想拿袁家开刀的机会,与袁氏的朋友们一起合力将之扳倒。 但也只是让他丢了水衡都尉的差事。 这江充的祸患还没有搞定,又冒出一个张子重? 万一这个人也学江充,拿着太子和大家等人当声望机器,翻来覆去,反复的刷。 那可如何是好? 无数人因此急的直挠头。 “诸君,吾以为这张子重之祸,恐怕还在江充之上……”一个士大夫悄然起身道:“诸君可能不知道,因此人之故,近日来长孙竟与吾等有所疏远!” “此人恐怕是如赵高李斯一般的佞臣,犹善蛊惑君上!” “他以妖言蛊惑了陛下,又迷惑了长孙!” “此人不可留!”这士大夫咬牙切齿的说着,那神态恨不得拿着刀子,冲进公车署,将那个他嘴里的佞臣,砍成碎片。 “这小人居然还蛊惑了长孙?”许多人闻言,都是脸色剧震。 大家皆谷梁之士,都是为了同一个目标和同一个抱负聚集在一起的。 他们和他们的师长辈,花了无数功夫和心血,才让太子和长孙,成为了谷梁学的支持者。 若长孙被此人蛊惑了、影响了。 那谷梁学兴盛的大业怎么办? “若果真如此,此子一定不可留!”有人立刻就说道。 可是怎么对付他呢? 官面上的手段,肯定是不可能的。 谷梁诸生,也就是在这博望苑和太子系统里有影响力。 出了博望苑,这世界就是公羊学派的天下。 别说去对付一个天子的宠臣了。 恐怕就连长安城里的一个小吏也指挥不动! 而其他办法…… 谁去执行,是一个大问题!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明智的闭嘴了。 毕竟,万一出了篓子,去死的可是自己和自己的家人,得利的却是其他人。 在坐‘君子’,没有一个会这么傻。 谷梁学派不比公羊学派的那群肌肉男和暴躁症晚期患者。 谷梁的君子们不会去学那些董仲舒和胡毋生的徒子徒孙们。 也没有什么好学的。 明哲保身,留下有用之身才有未来可言。 ………………………… 而就在离博望苑不足五里的太学之中。 却又是另外一个情况。 董越高兴的都几乎有些飘飘然了。 这好事情,一个接一个啊! 先是得到消息,那骊山黄恢居然蠢到将一个奇才逐出门墙! 太棒了! 董越当时就想飞去骊山,给黄恢发一个一百吨重的奖状! 好人啊! 公羊学派收服那张子重的道路,从此就是一片坦途了。 公羊学派的再次兴盛,也几乎指日可待。 现在,长安城里又传出了张子重拜为侍中,授新丰令的消息。 这就更好了! 未来张子重如入公羊门墙,公羊学派立刻就平添了一个可战之力,一个自己的朝廷大臣! 哼着小曲儿,董越走进太学内部的一栋阁楼中。 十几个正在奋笔疾书的年轻士子见到董越进来,立刻纷纷起身,敬拜道:“弟子见过先生!” “王吉、贡禹、杨可、曾胜……”董越点了四个人的名字,对他们道:“随吾出去一下……” 便有四人轻身而起,跟着董越走到了阁楼之外。 “先生可有训示?”四人轻声问道。 “吾这里有一个事情,想派两个得力之人去做,尔等可有愿意去的?”董越问道。 “先生但请吩咐,如是为国家社稷、公理正义,吾等死不旋踵!”四人皆齐声拜道,声音洪亮,落地有声。 “你们可还记得半月前那位在太学门口与吕温一战的张子重?”董越轻声问道。 “记得!”王吉答道:“听吕师兄说,此子学识渊博,近乎有鬼神之能!” “然!”董越点头道:“此子确实天纵奇才,吾闻其在南陵,近日又有珠算之决,以授世人!” “吾曾命人去学取珠算,虽只得那加减之法,亦然惊叹不已,以吾观之此法未来必将大行于天下!” “我欲收取此人,入我公羊学之门,为先父师(董仲舒)再传弟子,但却苦于无从开口,是故,想让诸生前往其府中为士……”董越现在也是后悔不已。 若早知道是现在这么个情况,当日他就该当机立断,强抢弟子! 现在好了,人家官拜侍中领新丰令,地位虽然在他之下,但实际权力和位格,却远高于他这个不掌权的博士。 如今再想让他拜入门墙,就没这么容易啰! 但没关系,董越对于自己的学派思想和公羊学派的强势有足够自信。 天下之大,英雄豪杰,多如牛毛。 但只要是想在仕途上有所发展的,谁不需要挂一个公羊学派的招牌呢? 当朝三公九卿,谁不是在自己案头上摆了一本《公羊春秋》? 所以,让其来拜师,董越觉得难度不大。 但他也有些担心,夜长梦多。 万一,黄老学派那几个还活着的名宿,忽然从修仙的长梦中醒来,然后就看到了这个张子重。 所以,得快刀斩乱麻,尽快让此子主动来太学拜师。 只是,此事得找由头。 董越思来想去,觉得只有从太学里挑选几个年轻的英才,去与他接触,慢慢熟稔,再谈及此事。 王吉等人听完,都是毫不犹豫的拜道:“愿从先生之命!” 对他们来说,他们对那个似乎自己还年轻一些的黄老学派世兄也很好奇。 他们也都想见识一下,到底是怎样的英才,竟能让吕温都甘拜下风,让先生都如此重视! 章节目录 第九十二章 建立班底(1) 建章宫的夜晚,寂静而安宁。 只有远方巡逻卫兵的灯火在不断移动。 轻轻解下头上的冠帽,褪下身上的朝服,张越瘫倒在床榻,连一根手指都不想动。 从下午到方才,他的神经与大脑,一直处于紧绷状态。 为了拍好皇帝的马屁,同时也为了在他面前留一个好印象。 张越几乎使出了浑身解数。 总算是把皇帝伺候的舒舒服服。 回想着穿越以来的日子,张越自己都有些不可思议。 简直如在梦中一般。 摸着腰间的绶带,张越微微一笑:“侍中领县令……” “终于可以大刀阔斧的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了!” 有着皇帝做靠山,又是以侍中领县令。 这几乎就是一个比后世电视剧里的八府巡按和钦差大臣还威风的存在! 不仅如此,天子还授给了他符节,准他便宜行事。 换句话说,他可以先斩后奏。 上一个获得这样的特权的人,叫暴胜之。 然后,他拿着这个权力,在齐鲁吴楚砍了一万多个脑袋,其中包括一大批不作为的地方官,煽风点火的豪强,杀的血流成河。 如今,暴胜之已经官拜御史中丞,为汉家重臣! 但张越很清楚,他去了新丰。 杀人的事情,最好忍住。 能用权力和手腕解决的事情,最好不要动刀子。 这倒不是出于名声或者顾忌舆论。 这些都是浮云! 杨可活着的时候,天下人人诅咒。 可有人能伤他一根寒毛吗? 人家最好还不是风风光光的寿终正寝? 桑弘羊操盐铁之权,用均输之制,士林舆论天天嚷嚷:请烹弘羊。 他有掉过一根毛吗? 所以,若张越的志向是拼命向上爬,那他就任的第一天就会挥舞屠刀。 学习义纵、咸宣、王温舒等前辈的方法,二话不说,先砍光新丰县境内的豪强再说。 这样做的好处是很多的。 首先,豪强死光光了。 他们的土地、财富与牲畜就可以分给平民。 如此,社会矛盾大大减少,贫富差距一夜拉平。 其次,豪强们死光光了,地方上,自己就是皇帝。 整个新丰都将成为他的一言堂。 说叫百姓做什么,百姓就会做什么。 下面的官吏,更会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而他本人的政绩,也将飞快增长。 上任一个月就‘路不拾遗、夜不闭户’,半年就能‘百姓欢腾,皆号明公’。 然而,这只能让自己升官。 而不能让自己的理念和抱负得到施展。 更别提建立什么利益集团,拉起什么小团队了。 你都把人杀光了,谁还跟你玩啊? 都知道你是个疯子了,谁还肯学你的东西? 所以,义纵、咸宣、王温舒,无论他们曾经何等风光,何等显赫。 但终究都是人亡政息,人走茶凉。 他们甚至没有改变任何事情。 他们曾经挥舞起屠刀,屠戮无数豪强的郡县,在他们卸任后,不过三五年,豪强们卷土重来。 他们曾经的政绩,那些欢腾的百姓,那些‘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的民风,转瞬之间消失无踪。 与之相比的,则是儿宽的治理方式。 儿宽当年担任左内史(现京兆尹)时,作为一个儒家大臣,他表现的根本不像历史上出现其他儒臣。 他就任的第一天,不是去内史衙门上班。 而是带着家臣和仆役,风尘仆仆的前往治下十二县巡查。 他穿县过乡,去田间地头与乡中三老,地方名士以及官员交谈。 询问他们地方的地理、环境、水土、风俗。 整整用了一个月的时间,他走访了治下的每一个乡亭。 然后,他回到长安,立刻上书,请求开凿六辅渠。 就这一件事情,他立刻收获了治下十二县的民心。 不拘阶级、贫富,人人以为儿宽是西门豹一般的人物。 儿宽当年究竟何等得民心? 史书和原主的记忆,都明明白白的告诉了张越。 据说,当年,国家对外用兵,军费吃紧,天子于是要求各地加紧征收赋税。 儿宽却担心百姓生计,依然如往常一般,耐着性子,一个乡一个乡的收,以此确保百姓的负担在合理范围之内。 于是,皇帝震怒,坊间有消息说,儿内史要被罢官了。 消息传出去,整个左内史治下十二县百姓都激动了起来。 几乎没有人组织,十二县的百姓就自发的挑着粮食,带着钱帛,来到了长安城,在左内史衙门门口排起长队。 不过三天时间,整个左内史治下的赋税全部征收完毕。 而且,无论是数量还是速度,全国第一。 儿宽因此拜为御史大夫,位列三公! 但张越看重的却不是儿宽这样做带来的好名声。 而是儿宽这样做了以后,儒家在关中的发展。 在儿宽为左内史前,关中的儒生数量,一直不如法家和黄老学派。 而在儿宽担任左内史六年后,关中儒生数量反超了法家。 因为,地方豪强和地方的宿老们都觉得,儒家很不错。 至少比起法家那些糙货强多了! 张越很明白,若是想要自己的主张和理念被人接受,并且成为‘普世价值’。 不仅仅得有皇室背书,还得有天下人,主要是作为统治阶级主力的地主阶级认同。 不然就不可能成功! 儒家为何能独霸中国两千年? 除了儒家思想为统治者所接受外,最大的原因,就是儒家与地主阶级,捆绑在一起了。 甭管是公羊学派,还是谷梁学派,还是思孟学派。 或者他们的徒子徒孙,理学、心学、泰州学派。 几乎所有的成员,都来自地主阶级。 哪怕偶有寒门士子通过科举混了进去,很快,这些寒门士子的家族也变成了地主。 所以,不管怎样改朝换代,无论是谁坐天下。 哪怕蒙元满清,儒家的地位始终不曾变动。 也没有人能变动! 只是…… 儿宽的道路远比咸宣等人的道路要艰难、辛苦。 咸宣等人的成功,是可以简单复制的。 而儿宽的道路,不仅仅需要自身有能力,还得有一大帮志同道合的文士、官吏辅佐和协助。 章节目录 第九十三节 建立班底(2) 可是去哪里找一大群志同道合的可靠文士、官僚? “或许,太学那边可以想想办法……”张越在心里寻思了一会。 太学虽然是儒家的地盘,但却是公羊儒的地盘。 比起只会嘴炮的谷梁儒生,公羊学派的儒生,虽然脑子呆了一些,冲动了一些,但却都是肯做事的。 有着二十八义的香火情在,张越觉得,哪怕挖不到太学生,挖几个太学生的兄弟,总该可以吧? 但,这只能解决最基本的文吏。 学生什么的,就算再有才华,文如贾谊,智迈晁错。 但缺乏实际经验,却是致命伤。 让他们去做些基本的事情,或许能行。 但若是处理具体事务,就是力有未逮了。 “我得想办法,挖几个既有能力,还有理想、抱负和节草的低级官员……” 但这种人又不是大白菜,随随便便就可以找到。 想了想,张越就关上窗户,然后吹熄油灯,等了一会儿没有发现有人靠近,才闭上眼睛,准备进入空间。 但,片刻后他又睁开了眼睛,然后搬动案几放到门后。 这样做或许可以作为一个缓冲。 然后,他就复闭上眼睛,进入了空间。 空间之中的作物,这几日虽然没有用玉果催熟,但生在空间,生长速度依然比外界要快两三倍。 所以,此时空间的各色作物,都已经是一片葱葱绿绿。 但张越没有时间去察看它们的生长情况,径直越过作物田,前往小山脚下。 在山脚下,张越早已经在那里存储了十几卷竹简。 这是他在去乡官邑前,借口要回家取些衣物,顺手放入空间的。 他先拿起三颗指甲大的玉果,走到一株最矮小的瑾瑜木面前,将手里的玉果埋下去。 不过须臾功夫,一株绽放着花蕾的瑾瑜木就出现了他眼中。 张越拿起几卷竹简,放到它的身下,在奇香出现的刹那他闭上眼睛,在心中默念:“检索《汉书。百官公卿表》《史记。百官公卿表》、西汉中期名臣……” 于是,无数信息和网页以及书页在脑海之中浮现、翻动。 当香气结束时,张越捡起地上的那颗足有鹌鹑蛋大小的玉果,面色有些古怪。 “我竟想不到,会是如此情况……”张越在心里叹息着,退出了空间。 睁开眼睛,张越首先检查了一下门口的案几,发现没有被推动或者移动的痕迹,心里面松了一口气,在这宫廷里他最怕的就是被人发现自己的异状——虽然这未必是坏事。 不会有人想将自己的形象与神神道道的事情联系在一起。 将案几放回原处,张越找来一个火折子,重新点亮了房中的油灯。 建章宫的宫灯,皆是连枝长擎灯,所以点起来有些麻烦,张越花了点时间才将之点亮。 跪坐到案几前,张越找来一块竹简,回忆起方才回溯的信息,心里面却是感慨万千。 想当年,当今天子励志革新旧弊,北击匈奴之时。 天下风起云涌,无数英雄豪杰,此起彼伏。 那时,文有汲黯、张汤、朱买臣、公孙弘、主父偃、儿宽、枚乘、严助、司马相如…… 武有李广、卫青、霍去病、赵破奴、李息、路博德…… 一时间谋臣如雨,猛将如云。 以至于东方朔都只能打酱油。 司马相如虽有安抚西南夷之功,但到死也只是一个郎中,一个专门给皇帝拍马屁的文人。 然而……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人才开始出现了断档。 更可怕的是…… 翻遍史书,张越所见的名臣们,渐渐的从寒门士子为主,转向了豪强贵族子弟。 昭宣之间的名臣们。 霍光、张安世、萧望之、赵充国…… 俱是豪强贵族之后,名门子弟。 等到了元成之际,满朝朱紫贵,竟鲜有寒门出身之人。 连哀帝的宠臣董贤,都是名门之后! “这是社会发展的必然规律吗?”张越在心里想着,作为穿越者,他知道,后世也是如此。 寒门再难出贵子! 阶级固化,社会固化。 好在,如今还吊着黄金时代的尾巴。 所以,张越还是从繁多的资料与史料之中,找到了几个目标。 将他们的名字与籍贯、职业写到竹简上,张越先是想了想,然后划掉其中几个。 因为,根据史料记载这些人现在虽然还不出名,但都已经出仕了,而且是在诸侯王那里。 于是,剩下的就只有两个人。 想了想,张越在竹简上,又加上一个人的名字。 “若有可能,必定要将此人拉入我的团队!”张越在心里想着。 只是,此人在史书上留下的信息和痕迹太少了。 只有名字和功绩,却无籍贯、师承,甚至连生卒都是不详。 很显然,此人很可能卷入了后来波云诡异的政治斗争之中,落了一个身死族灭的下场。 但统治阶级忌惮他的功绩,不敢太过宣扬,于是,就抹去了他的结局。 而这也给张越带来了麻烦。 单凭一个名字,就想要在茫茫人海之中找到一个人,这无疑是大海捞针。 张越忽然想了起来,此人在史书上以农事闻名,那么,他现在应该是庞大的汉室农稷官群体的一员。 而桑弘羊曾经担任大司农,主管天下农业。 或许可以找他帮忙! “若能找到此人,再有那两人相助,大事成矣!”张越合上竹简在心里说道。 他选的这三人,皆是能吏,以特别能做事,特别愿意做事和非常敢做事出名。 而且,他们现在的地位都很低微。 说不定,正过着贫寒的生活。 基本上,只要勾勾手指,就可以忽悠走。 以这三人为骨干,再用几个亲信心腹为鹰犬,从太学那边拉些满腔热血的年轻人。 如此一个小小的团体就组成了。 只要带着他们在新丰县,把事情做好了。 那么,小团体就可以膨胀成大团体,大团体变成一个利益集团。 最终侵蚀和影响整个天下,将历史重新改写。 想到这里,张越就找来一张帛书,开始提笔写奏疏。 章节目录 第九十四章 辅佐皇长孙 清晨的太液池,浓浓的晨雾,弥漫开来。 就连走廊两侧的松柏,也沾满了露水,人从走廊下经过,不多时就被打湿了冠帽。 在两个宦官引领下,他穿过层层宫阙,来到了一座殿堂前。 微微掸了掸身上沾着的露水,张越抬起头,就看到了一个熟人。 “上官侍中……”张越迎上前拜道。 “张侍中!”上官桀连忙回礼。 “陛下还未起来?”张越问道。 “陛下近年来,常常晚起……”上官桀答道:“张侍中再等一等吧……” 对于张越,上官桀是充满善意的。 因为,这个同僚虽然年轻,但他往后恐怕更多的会是在新丰县办公。 一个月能来一个建章宫入侍就已经很了不起。 根本就不可能影响他。 而张越也有意的想要与上官桀处理好关系。 因为,他知道,别看在历史上,上官桀后来与金日磾、张安世、霍光完全撕破了脸,大打出手。 但在现在…… 这些人可是一个小团队。 “上官侍中……”张越悄悄的凑近一些,拉近了与对方的距离后,说道:“往后就请侍中多多关照了……晚辈年少,才疏学浅,若有什么得罪之处,万望侍中海涵!” 这番话让上官桀听了非常受用。 觉得这个年轻人很不错嘛,没有恃宠而骄,知道尊重前辈。 于是他笑着答道:“张侍中言重了!” “若张侍中不嫌弃,你我就以兄弟昆仲相论如何?” 对于上官桀来说,他这辈子的人生,至今为止,就是在不断的,千方百计的向上爬。 不择手段,不惜代价。 在他眼里,张越虽然年轻,但潜力大,未来说不定会是自己的顶头上司。 这就需要好好经营关系,最好上一下对方的车,结下些香火情,哪怕不能做朋友。 最起码也不能搞到像张汤和朱买臣、严助那样你死我活的地步! 那太亏了! 张越闻言,却是正中下怀,马上就打蛇随棍上,拜道:“兄长在下,请受小弟一拜!” “子重贤弟……”上官桀立刻上前一步,扶起张越。 “少叔兄!”张越看着上官桀,努力模拟了一下刘关张结义时的气氛,郑重的拜道。 然后,两人都是心照不宣的微微一笑。 说到底,两人都只是互相利用,互相交易罢了。 与结义什么的,根本就不搭界。 张越需要在这宫里有一个盟友,一个搭档。 而上官桀则需要借助张越如今在天子面前的宠幸来巩固自己的地位。 并阻止和防止来自马家兄弟的可能的反击。 各取所需,一时倒也其乐融融。 上官桀向张越传授了许多宫中的细节和关键之处。 而张越则是一副虚心听讲的模样。 一个时辰后,浓雾散去,阳光直射下来。 殿门也被缓缓打开,一个宦官走出来,对张越和上官桀道:“陛下起来了,两位侍中请入殿吧……” 上官桀和张越才结束了谈话,两人肩并肩,非常默契的走入殿中。 刚刚入殿,天子刘彻就迎面从后宫走了出来。 “微臣上官桀(张毅)恭问陛下圣安!”两人连忙屈身行礼。 “少叔和子重来了呀……”天子见到两人,很开心,朝他们招招手,亲密的喊着两人的表字,将他们叫到身边。 他先是对上官桀嘱托道:“子重刚刚入宫,很多地方,少叔要多多教导!” “微臣谨奉诏!”上官桀连忙领命,在心里面却是惊讶万分,想当年,他初为侍中时,这位陛下何曾管过他的生死? 他拼了老命逢迎和巴结马何罗兄弟,才勉强在这宫里站稳了脚跟。 现在,这张子重倒好。 天子直接下令,让他‘照顾’‘指点’。 换而言之,哪怕这张子重犯了错,恐怕也不会有任何责罚。 天子只会认为是他‘嫉妒贤能……’。 这人和人的差距啊! 张越则立刻机灵的拜道:“陛下如此厚爱,令臣感激涕零!” 他从怀中摸出一张奏疏,呈递在手上,拜道:“臣无以为报,唯有尽心竭力,为陛下效死!” “此臣昨夜苦思之‘新丰治理之策’,还请陛下过目……” 刘彻伸手接过来,看了看,心里面满意极了! 因为这奏疏上所讲、所思、所列,完全符合他的心意。 特别适合他的胃口。 是他想看到的东西! “子重所写,朕以为很合适,就这么去办吧!”他微笑着道。 怎么能不合适呢? 这封奏疏,是张越对比了四十多封记载在史书上的汉家名臣奏疏后,根据实际情况以及自己揣摩的这位天子的喜好和脾气,进行专门针对后提出来的施政构思。 而且,全篇文章不过一千余字,却引用了这位天子十几封诏书之中的名言。 譬如,张越说新丰县地方治理,关键就是要引导士大夫们‘率民更始’。 这是这位天子,在过去数十年屡次强调的事情。 又譬如,张越说,地方百姓之所以犯法,那一定是因为下面的官吏‘宣明教化不力’所致。 所以他上任上,第一个要做的事情就是普法。 为此,他立下了一个类似军令状的誓言:不勤不教,(百姓犯法)臣之罪也,宣明教化,通达律法,再犯之,百姓之过也,刑罚加身而所怨。 而这正是这位天子在元朔元年下达给边塞将军们诏书之中的中心思想。 所以,不可能不合适! “陛下训诫,臣必铭记于心,夙兴夜寐,不敢或忘!”张越连忙拜道。 然后,他抬起头,看着天子,说道:“臣想从长安各卿衙门之中,找几个能吏,作为新丰县县丞、县尉及主薄之属,还望陛下恩准!” “朕会让张安世配合爱卿!”刘彻听了,完全没有任何意见,当即答应下来:“长安九卿有司之中,卿看中了任何人,只要对方没有意见,都可以带走!” “臣谢陛下恩典!”张越大喜。 却听天子道:“只是,有个事情,朕想告诉卿……” “朕的长孙,今年已然十九,恰好年长一岁……” “孔子说十五志于学,长孙年十九,正是学习朝政,处理国家事务的年纪,朕打算将新丰县划给长孙,作为长孙的食邑之地,爱卿当用心辅佐,与长孙一道,将新丰治好!” 张越听了,却是愣住了。 上官桀更是心脏扑通扑通跳个不停。 长孙受新丰为食邑? 这是一个什么讯号? 章节目录 第九十五章 上船 张越匍匐在地上,一句话都不敢多说。 但在心里面,他无比清楚,天子的这个决定意味着什么? 这意味着,从此以后,他就被贴上了皇长孙的标签。 这个标签,从此将跟随他一世。 从现在开始,他与刘进就是一条绳子上的两个蚂蚱。 刘进若是出了问题,他也别想跑! 作为穿越者,特别是回溯了未来历史的穿越者。 张越现在心里面,纠结的很。 讲老实话,刘进的人还不错,也没有什么架子,更没有什么不良习惯。 除了……脑子有些木讷外几乎没有太多缺点。 但问题就在于,张越知道,巫蛊之祸很快就要来了。 他无比清楚,巫蛊之祸之中,太子刘据和他的妻妾子女亲戚朋友们的下场。 除了刘进的儿子刘病已,因为是在襁褓之中的缘故外,其他人统统死了。 甚至就连刘病已,也差点死了。史书记载,有士人只是曾在博望苑里出入过一次,就被处死。 也不要以为,张越现在受宠,到时候就可以不被牵连。 张安世有个兄长叫张贺,与太子刘据是好朋友。 巫蛊之祸后,张贺被牵连、下狱,差点掉了脑袋。 张安世跪在天子面前,求了三天,方才保住了自己兄长的命。 但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张贺被处以腐刑,切掉了小勾勾,只能入宫做了宦官。 就是这个当了宦官的张贺,竭尽全力的抚养和教育刘病已,给他请老师,教他文武之道,才有了那位汉中宗孝宣皇帝。 连张安世的兄长都要被切掉小勾勾。 作为刘进亲信的张越,又怎么敢保证,自己的小勾勾不会被切掉? 甚至,干脆和巫蛊之祸里的无数无辜者一样,直接丢了性命? 但…… 张越也不敢拒绝。 皇帝让你带他孙子一起开黑,你敢拒绝? 嫌命长吗? 没办法,张越只能匍匐顿首拜道:“臣独粉身碎骨以报君恩!” 听了张越的话,刘彻立刻就笑了起来。 在他描绘的蓝图里,以小留候辅佐长孙,再让霍光、金日磾、张安世、上官桀为左右羽翼。 让执金吾王莽、左将军赵破奴等老将,扶上马,送一程。 这样,哪怕未来太子被谷梁蛊惑了。 国家社稷也还有救,不至于不可挽回。 “张侍中,有件事情,朕当告知于你……”刘彻坐到御榻上,说道:“朕已经命令执金吾王莽接手了卿被人诬告、陷害一案!” “卿请放心,此事,朕一定会让执金吾查个水落石出!”说这话的时候,刘彻的手,是按在了御榻的塌沿上的。 这个事情,他一定会追查到底,将一切事情都搞明白。 这既是为了张越,也是为了他自己的安全,更是为了,搞清楚元封元年,小冠军侯之死到底有没有阴谋? 若被他查出了端倪。 他发誓,所有人都得死! 张越听着,心里面也是非常感动。 面前的这位天子,对他还真是好! 甚至可以说无以复加了。 哪怕只是为了报答他,张越也得好好的辅佐刘进,让他成为一个真正的统治者。 …………………………………… 皇长孙将受新丰为食邑之地?! 这个消息很快就演变为飓风,席卷宫廷内外。 因为,此事从无先例可依! 汉家制度,独储君可受关中食邑之地。 像是当朝太子刘据,自元狩六年立为太子后,就被赐予十个关中县治为食邑之地。 此十县之人事任免、租税征调、徭役皆受太子指导。 其税赋收入直接归入太子幕府,以供太子招募宾客、收纳臣子、结交豪杰。 这个制度,保证刘氏的储君在即位之前,即可拥有庞大的力量。 一旦登基,立刻就能有足够多的亲信心腹来掌握朝政。 而且,还给储君提供了大量即位前的实际执政经验。 但如今,皇长孙进却忽然被授予了一个食邑县。 一时间,无数人纷纷猜测。 私底下不知道多少人在议论纷纷。 因为谁都知道,当今天子不喜太子据久矣。 认为其‘不类己’,很是嫌弃。 更糟糕的是,刘氏历代天子,都有着废长立幼的传统。 高帝一度想废惠帝刘盈,改立赵王刘如意。 太宗不喜先帝,曾一度欲立梁怀王刘揖,错非怀王坠马早夭,帝位谁属,尚未可知。 先帝也废了粟太子,改立了排行第十的当今。 现在,当今要授长孙食邑? 这是要干嘛? 难不成想要废子立孙? 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敢去猜测或者试探当今的心思。 但有一点可以肯定。 皇长孙的地位,势必将要水涨船高,成为汉室一个不容忽视的重要人物。 很快的,就连在宫外的刘进,也得到了消息。 闻讯,他根本就坐不住了,马上就带人急匆匆的返回长安。 刚刚入宫,他就恰好与正要出宫的张越撞了个正着。 “微臣张毅拜见长孙殿下……”张越连忙上前问安。 “是张兄……哦,不,张侍中啊……”刘进见了张越,脸上露出一个笑容,上前扶起张越,道:“前些日子,孤不是有意要隐瞒身份,还望侍中见谅……” “殿下言重了……”张越连忙说道:“殿下以千金之子而幸臣卑鄙之躯,臣荣幸之至……” “孤听说……皇祖父欲令孤食邑新丰,与侍中共治?”刘进问道:“可有此事?” 张越点点头,道:“陛下厚爱,臣不敢不遵!” “吾父在,孤怎敢食邑?”刘进叹道:“孤准备去面见皇祖父,推辞此事,侍中以为呢?” “殿下……”张越动了动嘴唇,却发现不知道该怎么说。 这个事情,似乎怎么说,都是错的。 劝他不要去吧?那就一定会得罪太子刘据,甚至可能让刘进也心里生疑。 让他去吧? 若被天子知道了,那他的形象,岂不就是一个两面三刀的小人? 这还能活吗? 可不说又不行! 因为含含糊糊的情况可能更糟糕! 说不定,人设直接就崩塌了。 张越很清楚,他现在的人设,就是小留候。 就是诸葛亮。 若在这个事情上,含糊其辞,轻则人设崩毁,重则原形毕露。 没办法,只能上了刘进这条船,先把船开稳,再谈其他。 章节目录 第九十六章 一起去当伯乐吧 思虑再三,张越对刘进拜道:“殿下以为,家上若知,会阻止殿下去接掌新丰吗?” 当朝太子刘据,是一个公认的标准的好人。 他谦卑有礼,他温文尔雅,他性格和善。 他善良到什么地步? 当初,江充为直指绣衣使者,屡次三番的主动挑衅他。 甚至还亲自带人扣押了东宫(汉代太子、宫在未央宫东,所以太子、宫别称东宫)的一辆马车。 刘据听说了以后,亲自上门去求情,请求江充高抬贵手。 结果江充反手就把他卖了。 这个事情让天子极为震怒。 江充都做出这样的事情了,可这位太子殿下,却认为江充是廉吏…… 然后就去请教他,该怎么在自己老爹面前保持形象,做一个好太子。 江充告诉他:家上您的鼻翼比较肥大,陛下不是很喜欢,不若家上下次面圣,用布帛遮掩住鼻翼? 结果,自然是悲剧。 也就是从那以后,这位太子殿下才知道,原来这个世界上不全都是好人…… 总之,从张越回溯的记载以及原主记忆里民间流传的一些这位大汉储君的八卦来看。 这位啊,就是一位生于深宫,长于妇人之手,性格温柔而内敛的善良太子。 他若登基…… 反正张越是不看好的。 一个善良的皇帝? 可惜这是一个肉弱强食,尔虞我诈的世界。 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 大汉帝国能从秦末的废墟之中重建诸夏文明,并在不过百年时间里,就南平三越,东灭朝鲜,北伐匈奴。 靠的也不是善良和温文恭谦礼让。 而是手中刀剑与心中的雄心壮志。 不服者死!犯汉者诛! 不过,在现在,这位家上的性格却成为了张越的突破口。 刘进听完,望着张越,道:“父亲大人应该不会怪罪我……” 对于自己的父亲,刘进太熟悉了。 博望苑里曾有一个士人,爱慕太子的侍妾,他得知后非但没有怪罪,反而将那侍妾送与对方…… 这年头,有士大夫贵族,互送妹子。 但堂堂太子,把自己的侍妾送给臣下的,这位太子是第一人。 “可是……坊间舆论会议论啊……”刘进说道:“而且,孤也担心……” 他爹是个好人。 但他爹身边的人呢? 若在以前,刘进大约也会说:皆君子也。 但现在嘛…… 刘进就不敢保证了。 “殿下是担忧有人离间殿下父子?”张越试探着问道,得到后者肯定的答复后,张越笑道:“殿下,臣以为,殿下若去回绝陛下,恐怕才是真正的会被小人离间!” “此言何解?”刘进皱眉问道。 “殿下可听说过一个典故?”张越凑到他跟前,轻声说道:“此地无金三百两,隔壁王二不曾偷!” “殿下若去,就正应了这个典故……” 刘进听着,哪里不明白张越所指的意思?他这一去,在某些人眼中,恐怕就等于宣告他确实有些不孝之心…… 张越见状,又问道:“那臣再问殿下……陛下若见殿下去推辞,陛下会做何反应?” 刘进闻言,楞了。 他祖父的脾气,谁不知道? 自己若去,恐怕会被他认为没有担当,让他失望,甚至是愤怒。 他沉默良久,叹道:“可是,天下人会如何看孤呢?” “天下人会如何看殿下,并不是靠殿下今日的行为来决定的……”张越拜道:“而是要靠殿下昨日、今日、明日和后日的行为来决定!” “若殿下怀德握仁,承高帝之志,用太宗之文,行先帝之道,顺陛下之义,遵家上而顺,天下人必皆诵殿下之名而奔走相告曰:汉有长孙,社稷安矣!” 刘进听完,好像是这么一回事呢! 但内心之中还是有些犹豫的。 张越见此情况,哪里还不明白,立刻上前问道:“殿下胸中可有大志乎?” “孤当然有了!”刘进听了,挺起胸膛,下意识的答道:“孤之志……” 他想起了那日在壁门前的誓言,就不由自主的道:“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名,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他望着张越,道:“此侍中教孤之道也!” 张越于是拜道:“臣闻荀子曰: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殿下既有大志,何不自新丰而践?” “难道殿下欲弃新丰百姓于不顾?” 刘进顿时哑了。 张越进一步拜道:“臣闻有贤人曰: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善哉斯言!殿下欲践大志,当从小而大,积少成多!” 刘进终于动心。 他轻声说道:“可是孤自小长于深宫,不知民间事务,新丰百姓,孤何以治?” “这不是有臣吗?”张越终于放下心来,拍着胸膛,说道:“请殿下放心,臣必定尽心竭力,辅佐殿下,治理新丰,必不令殿下失望!” “至于殿下所言,却是毋需烦恼!” “没有什么人,一生下来就什么都知道!” “况且殿下生而神慧,臣相信,殿下只需用心,就没有什么可以难倒殿下的!” 对于忽悠领导,张越还是有些心得的。特别是类似刘进这样的领导,太有经验啦! 刘进终于被说服。 他问道:“那侍中打算如何治新丰呢?” 当然若张越嘴里吐出的是王温舒、义纵、咸宣等人的模板,他必定会拂袖而去。 张越微微一笑,道:“周武王曰:予有乱臣十人!欲治新丰,必集贤才能吏!” “侍中知道那里有贤才?”刘进闻言,奇了。 这年头,贤才能吏,国家也是求贤若渴。 他祖父当年甚至下诏说:盖有非常之功,必用非常之人。命令地方举荐各色人才,不拘什么背景出身经历,只要是人才,都要举荐。 结果国家依然乏人。 张越笑着道:“臣又不是神仙,如何能预知他人的能力呢?” “不过……臣以为,用人之道,首在因才而用,倘若有人将将才用去治理地方,将文吏用作将军,便是子夏、商君,恐怕也要被用成庸才了!” “便如臣,错非陛下、殿下慧眼相识,不弃而重用,臣恐怕只是南陵一农夫而已……” “又若国初,瓒候萧何、平阳侯曹参秉政,这两位先贤,所用者,皆中人之姿,忠厚之臣,然国家兴盛,社稷安稳……” “臣闻乡中长者曰: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 “殿下可愿与臣,去往长安九卿有司,做一回伯乐?” “伯乐?”刘进动心了,于是说道:“既是侍中相邀,孤自当从之!” 章节目录 第九十七章 北军 “侍中欲去何处?”刘进坐在马车上,很不解。 这长安城中九卿有司衙门,有数千官吏。 可张越却带他直奔城外,难道城外有什么遗贤? “北军!”张越笑着答道:“欲治一军,首在申明军法,教化士卒,欲治一县亦然!” “臣闻北军护军使任安治军有道,欲从其军中征辟几个守军丞来充当宣明律法之官!” 但实际上,张越的目标,早就明确了! 去北军,他的目标只有一个人! 一个必将名载于史册的小人物! 在经过半个时辰的颠簸后,车行至长安籍田门外的棘门。 这里是大汉帝国的北军大营所在。 在今上亲政以前,帝国的中央番上禁卫军,分为南北两军。 其中,南军负责未央宫,北军负责长乐宫。 这也是它们的番号的由来——长乐宫在长安城北,未央宫在长安城南。 但今上亲政后,就让北军吞并南军。 国家不再设置南军编制。 北军于是成为了独一无二的国家中央番上禁卫军。 这是有历史缘故的。 不独是因为南军曾经在诸侯大臣共诛吕氏时站错了队。 更因为他们在当初建元新政破产时,再次站错了队——南军的将领们,听从了窦氏的命令,参与缉捕和处死那些主持新政的大臣的任务。 太皇太后一死,亲政的当今,怎么可能容得下这些再三站错队的家伙? 没有杀他们全家,已经是皇恩浩荡了。 但南军的番号,却是不可能再给了。 于是,北军就成为国家唯一忠诚可靠的番上禁军。 经过百年发展,北军的编制和规模不断扩大。 国初之时,北军全军,不过一万两千人。 但现在…… 这支庞大的中央禁军,不仅仅下辖了规模庞大的二十二宫门校尉司马部。 更扩编了七支野战骑兵。 分为中垒、射声、虎贲、长水、步兵、胡骑、越骑。 其屯兵点,分布于整个关中。 总兵力几近数万! 为了掌握这支军队,并确保它绝对可靠。 除了卫尉这个九卿外,当今天子增设了护军使一职,充当整个北军的军法官,执掌升迁考核以及赏罚大权。 于是,北军的实际权力,落到了护军使手上。 卫尉卿就剩下了宫门巡逻和保障安全的职责。 籍田门外的这个北军大营,本来是棘门军的驻地,但……棘门军站错了队,跟南军一样被裁撤了。 到了军营门外,张越与刘进走下马车,抬头就看到了一面黑龙旗在军营上方高高飘扬。 军营之内,更是喊杀声震耳欲聋。 空气之中,都弥漫了肃杀的气氛。 这让刘进稍微有些不适应。 这是他第一次来到北军大营,第一次闻到军营之中的味道。 到处都是飞舞的尘土,空气中弥漫着汗水的味道,耳中所听的是无数嘈杂的声音。 若在以往,他身边的老师们,肯定会告诉他:殿下,武人粗鄙,不可近之。 但,现在在他身边的是张越。 只见这位侍中,深深的嗅了一口空气,然后流露出迷醉的神色。 “侍中闻到了什么?”刘进有些好奇。 “长城的味道……”张越笑着答道:“只要这个味道一日不散,夷狄就休想踏入长城之内半步!” 如今,正是盛夏,烈日高照。 但北军将士却依然在刻苦训练。 有着这样的军队,夷狄胡骑,根本不可能踏入长城半步。 所以,尽管空气里的味道确实不好闻。 但张越却如同闻到了香甜的蜂蜜。 自古以来,只要中央军队保持强大的战斗力,那么,大一统的中央帝国就可以任意碾压和制裁任何霄小。 安史之乱为什么能让唐帝国由盛转衰? 答案是,经过安史之乱,所有人都看到了,曾经强大无比,横压世界的大唐中央番上禁军,比纸糊的还弱。 在封建时代,中央禁军,就是定海神针,就是脊梁。 禁军一烂,国家就要衰亡。 反之,只要是中央禁军强大的时候,别说夷狄了,就是国内的实力派野心家,也只能乖乖的趴着,引颈就戮。 而北军的将士们,在过去百年,内平诸侯王之乱,外灭夷狄割据之国。 更可怕的是…… 这支军队,只要给他们一定时间,他们就可以迅速膨胀成一支数倍甚至数十倍的大军。 刘进听了张越的话,若有所思的点点头。 在随从们的簇拥下,两人朝着军营大门走去。 很快就有守门的卫兵发现了他们,一个军官立刻迎上前来,问道:“君等何人,为何接近禁军大营?” 张越连忙上前,拿出了自己的印玺和名刺,拜道:“侍中领新丰令张子重,求见北军护军使任公,请代为通传!” 任安也是张越选择将北军大营作为自己海淘人才第一站的缘故。 这可是关系! 也是人情世故,更是建立势力的一种试探。 作为北军护军使,任安的地位,可不比任何九卿低! 在事实上来说,他甚至可以算得上是当今天子的绝对心腹之一。 错非巫蛊之祸里,任安昏了头,选择了骑墙。 那么,无论他站到哪一边。 他都是绝对的胜利者。 那军官接过名刺,然后看了看张越,打量了他一番,有些疑惑,但还是道:“侍中请稍候,末将先去通传!” “有劳了!”张越笑着拜道。 ………… 北军中军大帐之中,护军使任安正与将佐们商议着预定于本月下旬举行的北军演戏。 汉家军队,从郡兵开始就有着固定的演练任务。 边塞的郡守,常常会在冬天,动员和组织郡兵、民兵,举行规模浩大的演戏。 军队常常紧急机动数百里,穿越郡县,烽火逐塞。 而作为中央军,北军每一个季度都要开展一次演戏,每岁都要举行一次全军规模的大型演练。 以这些演练来检验,军队的战斗力和作战素养。 确保发生战争时,北军诸部的绝对可靠。 正讨论着将演练地点选在何方时,帐外有亲兵报告:“将主,军营外有自称‘侍中领新丰令张毅’者呈递拜帖求见将主……不知主公是否要见?” 任安闻言,先是一楞,随即喜上眉梢,立刻就道:“快快请入帐中!” 这可是天子面前的大红人。 更是他的故旧之子! 本来他还琢磨着,该怎么去跟人家接头呢! 现在好,了啊! 章节目录 第九十八章 卑鄙与高尚 一刻钟后,张越与刘进一行,就在一个军官的带领下,步入了这森严的北军大营。 军营占地极广,军帐延绵四五里,其中遍设校场。 哪怕烈日当空,各个校场之中,也依然有着军官带着士卒在操练各种基本的战术。 张越看了啧啧称奇。 在任何时代,一支军队的战斗力是直接与其训练强度挂钩的。 至于冷兵器时代…… 训练强度的高低,直接决定了战争胜负。 一支训练有素的军队,哪怕只有数千,也足可将数十万乌合之众,像撵兔子一样撵的到处乱窜。 就连刘进,也被眼前的场景深深震撼。 他小声的问着张越:“张侍中,北军一直是这样训练的吗?” 张越闻言,摇摇头道:“臣不知,不过,应该差不多吧……” “如此训练,北军士卒吃得消吗?”刘进疑惑了起来。 张越也奇怪,他很清楚,高强度的训练,必须保证士兵的营养能跟上。 一支天天吃着麦饭拌豆子的军队,肯定别想维持什么强度太高的训练。 像是后世的明朝军队,能够五日一操,一月一练的就已经是精锐了。 大部分的明军,甚至在上战场前,压根没有接受过系统的专业训练。 于是,几十万人,被几万建州兵像撵兔子一样撵的到处跑,一百多个倭寇,就可以大摇大摆的走到南京城下。 而眼前的这支大汉北军,却是强的可怕,强的吓人! 张越眼中所见的军人,几乎每一个人的身高都在七尺五寸之上,身材健壮,孔武有力。 大部分的军人,都很年轻。 年纪大约在二十五到三十岁之间,这正是人类男性肉体的巅峰时刻。 更可怕的是,在那一个个校场之中,士兵们的动作整齐划一,注意力始终保持了高度集中。 甚至鲜有人将视线投注到张越一行身上。 这说明了,这支军队恐怕不止伙食待遇,超乎张越的想象。 他们的军纪和战术纪律,也会颠覆他对冷兵器时代军队的想象。 于是,张越向前走了两步,走到那个带他们进来的军官身边,拱手问道:“尊驾,不知北军士卒日常所食的是什么?” “当然是吃肉啊!”对方像看傻子一样看着张越,笑道:“侍中不会连此事也不知道吧?” “天汉年间,贰师将军伐大宛,一次就吃掉了十万头牛的事情,天下皆知啊!” 张越和刘进听了,都是面面相觑! 在这个寻常百姓连肚子都填不饱的时代,北军的士兵,居然有肉吃!? 但他回溯的史书上的记载,却似乎证明了,这个事情的真实性。 史书上,霍去病曾经嫌弃皇帝派去劳军的使者带去的牛肉不够新鲜,统统丢了…… 贰师将军李广利伐大宛时,当今天子命令少府,转输了牛十万头,供给军需。 李陵被匈奴单于率领八万多大军,重重围困。 结果他带着不足五千人的步兵,在浚稽山上与匈奴主力周旋数日,射杀、射伤匈奴人至少一两万。 甚至,要不是李陵的军队,把箭矢都射光了。 恐怕匈奴人未必能吃的下他的军队。 那么问题来了,在浚稽山上被重重围困的李陵部,吃的什么? 一般的食物恐怕难以补充连日的高强度作战和突围所需的体力。 唯一可靠的答案,恐怕就是李陵部随军携带了大量牲畜。 刘进听了,震怖不已,他望着这连绵的北军大营。 仅仅是这籍田门的驻军,恐怕少说也有万人。 他们每天得吃多少食物?要多少肉类才能满足他们? 他轻声喃喃自语道:“国家耗资无算,养这么多军队,划算吗?” 他的心里面,甚至有着声音在说:“若与匈奴言和,必可裁军数十万,节省军费无数,用于民生!” 张越耳朵比较尖,听到了刘进的自语,他想了想,凑到刘进身边,低声道:“当然划算了!” “大汉军队,不仅仅是抵御外侮,驱逐夷狄的利剑,也是护卫桑梓,救民于水火灾厄之间的坚盾!” “元光中,河决于瓠子口,梁楚之间,数郡百姓哀嚎痛哭二十余年,元封二年,天子从泰山封禅归,过瓠子口,睹瓠子决口之惨烈,乃令大军负柴薪竹木,自决口跃下!一万余随驾禁军军士自将军而至仕伍,皆奉诏而行,抱柴薪以堵决口,以三日之功,终将决口合拢,自是大河规复旧道,梁楚百姓转危为安!” “天子悲瓠子决口之惨,伤将士牺牲之烈,于是作《瓠子之歌》……” 这是被明确记载于史书上的故事。 作为穿越者,张越翻遍史书,穷尽人类历史。 也只找到两支军队,曾经用肉体去堵决口,用生命来拯救人民。 一支是大汉禁军,另外一支是两千年后那支人民子弟兵。 至于其他人…… 人民遭灾了,没有去趁火打劫,已经是王者之师。 号称人类希望,地球灯塔的米帝救灾,都是坦克开路,架起机枪,防百姓如防仇寇。 “又有元封四年,关东大旱,蝗虫四起,流民两百万聚于函谷关外嗷嗷待哺,其中无户籍者四十万人,是北军让出了自己的军营和驻地,将自己的衣物送给百姓,才让百姓得以有安身之所……”张越看着刘进,道:“殿下现在还以为不划算吗?” 当然,在事实上,元封四年那次的流民潮,甚至是瓠子决口,其实都与刘氏自己的政策关系很大。 特别是瓠子决口,与其说是天灾,倒不如说是人祸。 但,这些事情,与汉军一毛钱关系也没有。 刘进听完,再次愣住了。 同样的,他的老师们从来没有与他说过这些事情。 他们只会告诉自己‘武人粗鄙,不可近之……’,他们只会说‘武人跋扈,害国害民’。 但现在,在张越嘴里,他却知道了。 曾经有一批军人,抱着柴薪从大河决口一跃而下,用肉体和生命将那条愤怒的大龙安抚了下来。 曾经有军人,将自己的营地、驻地腾出来,让给无家可归的百姓。 与这些抱着薪柴,不顾生死,跃下狂暴的大河决口的军人相比。 与这些默默腾出了自己的营地,将营房让给百姓居住的军人相比。 自己的老师们,似乎就显得很……卑鄙…… 章节目录 第九十九章 搜罗人才(1) 说话间,北军中军大营,就已经近在眼前。 一个身着甲胄,魁梧壮硕的汉子,掀开帐门,笑着迎出来:“北军护军使任安见过侍中足下!” 张越闻言,连忙快步前趋,拜道:“小侄张子重敬拜叔父!”说着就顿首而拜,以十足的晚辈礼仪相见。 任安闻言,脸都笑开花了,上前扶起张越,道:“贤侄客气了!” “来叔父这里,就不要这么多礼节了……都是一家人……” 然后,他就看到了在张越身后的刘进,瞳孔猛然的放大,一个健步上前,恭身拜道:“末将北军护军使任安,拜见皇长孙殿下!殿下万福!” 其他人也都吓了一跳,纷纷恭身拜道:“殿下万福!” “将军请起……”刘进连忙上前扶起任安说道:“孤今日只是随张侍中来北军大营随意看看……” 任安起身,恭敬的道:“殿下千金之子,不吝屈尊降临北军,末将谨代北军上下将校向殿下致敬!” 说着,就恭敬的将刘进一行,引入中军大帐之中,并将刘进恭迎到主位就坐。 张越则被安排坐到了刘进下首的左侧,与任安相对。 其他大将则各自分列帐中两侧。 坐下来后,张越就对任安道:“任军使,下官今日冒昧来访,乃是来向军使求援的!望军使不吝相助!” 任安闻言,先是看了看上首的刘进,然后就拍着胸膛说道:“张侍中有任何要求,都尽管说来,本将无不应允!” 今日哪怕皇长孙不来,任安也会答应张越提出来的任何要求。 要钱给钱,要人给人! 如今皇长孙亲临,那就…… 只要是他能办到的事情,他眉头都不会眨一下。 “下官蒙陛下不弃,用为侍中,以领新丰之地……”张越拜道:“只是下官才疏学浅,势单力薄,恐不能治善其民,以负陛下之托……下官闻说,军使治军有方,麾下军正、军正丞等皆熟知律法,明于古今之法,且用事公、治军严,于是厚颜想向军使求数位军正之官,充为新丰县尉、典吏……” 任安闻言,当即就道:“侍中相请,本将岂敢推脱……只是……这调任官吏,需得有丞相府的公文或者兰台的命令……” “任军使请放心,来前陛下已受我便宜行事之权,只要军使不反对就可以了……”张越微笑着说道。 任安想了想,咬牙答道:“既是如此,本将即刻命人将北军上下诸军正、丞之名薄调来,以供侍中挑选……” 但心里面却是肉疼不已。 北军上下,除了统兵的校尉、都尉们外,最重要的就是军正、军正丞。 在任何正规的汉军之中,亦是如此。 这军正、军正丞,是秦以来,军队的灵魂和脊梁。 他们通常由熟悉法律,公正不阿的法家士子出任。 其主要职责,就是记录军功,调解军队内部的矛盾,并处置违反军法的军官、士兵。 通俗的来说,这些军正、军丞们,就是秦汉的军队宪兵。 按照制度,将军以上犯罪,军正、军丞们需要奏报天子,但两千石以下的军官触犯军法,军正、军正丞发现后可以自行处置。 而这些人培养起来,可是殊为不易的。 一个合格的军法官,往往需要数年精心培养。 现在,却被人张张嘴,就要要走好几个。 任安心里面都在滴血。 好在,要这些人的是故人之后,肉还算是烂在锅里面。 若是换一个人来要这些人,任安未必会答应的如此爽快。 很快就有一个校尉,捧着数卷竹简来到张越面前,道:“侍中,此乃北军各部军正、军丞及守军正、守军丞名册!” 张越接过来,谢道:“多谢阁下!” 然后又对任安拜道:“谢军使!” 这才坐下来,翻看竹简,先是装模作样的在军正、军丞的名册里看了看,假装不知道选谁的模样,但手却悄悄的放到了‘守军正丞’的名册上。 所谓守军正丞,翻译过来就是代理军正丞。 简单的来说,就是临时工。 这是汉军之中,为了应付日益繁多的军队内部纠纷和矛盾和设置的一个官职。 这些人地位就很尴尬了。 俸禄很低,低到甚至不足一百石。 勉强只能够养家糊口。 出路更是渺茫,因为基本上大部分的守军正丞都是寒门出身,家里面撑死了也就有百十亩地。 通常这些人想要转正,唯一的途径就是赶上一场战争,然后在战争之中立下功勋。 就像当年贰师将军伐大宛,一夜之间就让数个出生于寒门,但敢于拿命去搏的低阶军官,成为了国家大将。 尤其是守军正赵始成,更是因为立功最多,被拜为光禄大夫,从一个两百石的小吏,摇身一变,成为了汉光禄大夫,两年前更被拜为酒泉校尉,去酒泉屯兵去了。 于是,有很多年轻士子,特别是年轻的法家士子,纷纷投笔从戎,学习赵始成好榜样,想在军队里找到自己功成名就的道路。 从回溯的史料来看,张越的目标人物,应该就是在这个风潮影响下,进入的北军。 轻轻打开那卷记录着‘守军正丞’们的名单,很快张越就看到了自己想要找的人。 “胡建,河东人,天汉四年入役……”张越笑了起来:“找到你了!” 历史上第一个强项令,第一个敢于以渺小之躯而与强大的外戚利益集团作殊死斗争的刚正之士。 也是汉书之中,第一个被列传的县令。 此人不仅仅知法、懂法,更以秉公执法而著称。 有了他,新丰县的法律事务基本上就解决了一半。 当然了,北军军法官,算上临时工,起码有三四百人。 这些人之中也一定藏龙卧虎,有不输于胡建的人才。 但关键是,张越知道,胡建一定是人才,而其他人是X,是未知数。 就像你穿越重生,当了某个豪门俱乐部的教练,有现成的c罗,梅西不捡,非要跑去自己培养球星,那不是脑抽吗? 微笑着放下手里的竹简,张越就对任安拜道:“军使,下官已经选好了!请军使将南门司马守军正丞胡建割爱与下官!” 章节目录 第一百章 搜罗人才(2) 拜别任安,张越与刘进驱车前往长安城城南的章城门。 此地,与长安城其他十一门都不同。 因为,章城门背靠着未央宫。 虽然如今,天子更喜欢居于建章宫,除了大朝和朔望朝外,很少回未央宫,但此地的警备程度依然非常高。 等闲人是不许接近章城门的。 在过去,这里甚至就是南军的老巢。 郦寄、李广等汉家名将都曾屯兵于此,太宗时,太宗皇帝身被甲胄,腰系宝剑,在军营内发表演讲,准备誓师与匈奴决战的地点,也在这里。 花了大约半个时辰,张越一行就抵达了在章城门外不远的北军军营。 有着侍中的令符,又拿到了任安的公文,张越一行自然畅通无阻的进入了军营,见到了负责此地的北军候司马李云。 李云是跟随贰师将军李广利南征北战多年的老将。 因在伐大宛时,被大宛人射伤了脚,行动有些不便,不能再随军出征。 但李广利念及旧情,就给他安排了这个看守章城门的差使。 油水未必有多少,但却胜在清闲。 听说了张越的来意后,这位老将挥挥手,找来一个家臣,吩咐道:“去将守军正丞胡建叫来!” 两刻钟后,一个年轻的军法官,就被人带到了张越面前。 “下官胡建,见过张侍中……”胡建也是有些懵逼,他搞不清楚,自己这样一个籍籍无名的小人物,怎么就入了天子身边的侍中的眼? 所以稍微有些忐忑,但更多的却还是兴奋! 诚如当年东方朔喝醉了酒,躺在妇人怀里的那些胡言乱语:用之则为龙,不用则为虫。 这世道,若无人赏识,便是再厉害的人,也只能泯然众人矣。 最典型的例子,就是当年的名臣朱买臣,若无严助举荐,他恐怕早已经饿死在长安街头,哪里还有后来身挂两千石印绶,荣归故里,衣锦还乡,羞死前妻的风光? 是故,胡建在见到张越的瞬间,就将自己的状态调整到最佳。以便对答时能够符合对方的期望。 张越却是打量着胡建,他年纪大约二十五六岁,面容刚强,哪怕是在自己的顶头上司和张越面前,也是满脸正色,没有丝毫怯懦。 史书上的此人,也称得上有勇有谋了! 按照汉书记载,此人应该会在一两年后,就斩杀自己的违反军法的上司,从而受到当今天子赏识。 并被任命为渭城县县令。 渭城县,那可是一个连张越现在也不敢轻易去涉足的地方。 当地势力混杂,皇亲国戚与豪商巨贾,彼此交错,数不清的游侠混迹于市井。 但在此人手中,却被治理的井井有条。 他的治理,与义纵、王温舒都不同。 义纵、王温舒的治理方式是杀人。 管你犯没犯法,先抓起审理。 六木之下,三尺法中,总能找到对方的违法之事——哪怕没有,也可以屈打成招的嘛。 万一打死了…… 那就更好,省的上报的麻烦。 直接报告上级:犯人某某畏罪自杀…… 而胡建治理渭城县,凡事都讲法律。 所以,其治渭城,不仅仅百姓信服,就连被他打压的豪强、贵族也佩服他的为人。 然而…… 这样一个优秀官员的下场,却是悲惨的。 他被霍光当成了一个弃子,丢给上官桀。 而霍光则借助胡建之死,引发的整个关中士人、百姓的愤怒,成功的将以上官桀为首的反刘谋逆集团掀翻在地。 虽然史书上说是什么‘霍光暗中保护胡建,但只是奈何某次霍光生病,被上官桀抓住机会云云’。 但只要脑子正常的人都知道,这根本是瞎扯! 霍光可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集团。 他门下走狗和鹰犬多如牛毛,真要想保护胡建,上官桀去哪里找机会? 只能说,在大人物的棋盘上,棋子们的命运,根本不由自己掌握。 好在,现在张越勉勉强强也算可以在棋盘上执子的选手了。 稍微可以决定和掌握自己的命运。 若未来运气好点,给点力,未尝不能如史书上的那些大人物一样,以天下为棋盘,苍生为棋子。 看着胡建,张越微微拱手道:“胡军丞,本官侍中领新丰令张子重,欲征军丞以为新丰县典吏,未知军丞可愿从我共治新丰?” 胡建被吓了一跳,不需要考核一下吗?万一我是水货呢? 心里面虽然腹诽,但身体却不由自主的拜道:“蒙明公不弃,建愿为效死!” 如今,已经不比过去了。 像他这样的寒门士子的进身之阶已经越来越少。 能碰到一个侍中亲自征辟,这简直就是天上掉馅饼了! 他那里还敢扭捏? “善!”张越笑道:“胡典吏请随吾入城,去兰台换套官服先!” 天子已经授给了他自由选择和任命县中大小官吏的权力。 换句话说,他哪怕任命一只猪当官,兰台那边也不会有任何意见。 胡建闻言,拜道:“请侍中容在下回家,拜别老父,辞别妻儿!” “也好!”张越自无不可的点头,从怀里掏出一个名刺递给他:“胡典吏将一切安排妥当后,持此名刺,入长安城,至公车署来寻我即可!” 正好,利用今天的时间,再去跑一趟治粟内史桑弘羊的官邸。 一来见一见这位汉家隐藏的九卿,国家的钱袋子,与他碰碰面,二则向他请教一下,去大司农哪里应该怎么去查那位现在不知身在何处的能吏。 三则…… 张越想要的副手,新丰县县丞人选,此时应该就在桑弘羊麾下当一个小吏。 顺手去把此人也给征辟了。 这样一来,基本上,新丰县的骨架就搭起来了。 既有法家拂士,也有善于经济和民生的积年老吏,再加上一个懂农业,善于指导百姓耕作的大能。 而自己又有着空间之力,可以推出高效高产的作物。 新丰何愁不大治? 大治都不是张越的目标,什么路不拾遗,夜不闭户…… 这都是前辈们已经玩剩下的把戏,再玩一个出来,也不出奇! 张越想要的是,将新丰打造成一个基地,一个自己的根据地,一个天下人人羡慕的小康县。 一年内,就要让新丰情况转好。 两年就要奔脱贫,三年就要奔小康。 要做到如杜甫诗中的开元盛世时,唐代关中百姓那样的生活。 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仓廪俱丰实! 也独有做到这个地步,才能引发轰动效应,才能让天下人自动的学习和跟风新丰模式! 章节目录 第一百零一章 所谓奸佞 出了军营,刘进跟上张越,轻声问道:“侍中连考核与询问都不需要吗?” 在他的认知之中,哪怕是博望苑招募宾客,也需要考核。 至于国家任免官吏,更是严格无比。 在理论上,一个四百石的官吏的任免升迁,需要经过其上司、郡太守府衙门以及州刺史的三重认证。 若是越级升迁者,甚至需要上报朝廷,由丞相府或者兰台审核。 严格的时候,甚至恨不得将对象的祖宗十八代都查清楚。 张越闻言,却是微笑着道:“殿下有所不知,很多时候,看一个人是否合格,不是看他的学问如何?也不是看他的口才如何?而是看其具体做事的成就如何!” “尤其是类似典吏这样的事务官,文章写的再好,嘴上说的再漂亮,也不如实干一次……” “这就是为什么国朝的名臣,如瓒候、平阳侯、北平候等皆用忠厚老成之人,而弃轻浮浮夸之辈的缘故……” 他从身上摸出一张帛书,递给刘进:“殿下请看此乃胡建的履历!” 刘进接过来,看了看,然后就惊讶的说不出话来了。 这个胡建在天汉二年入伍后,就担任了北军章城门的守军正丞至今。 在三年时间里,他审理和判决了四百余起军队内部的纠纷。 没有一起,遭到非议和投诉。 年年考绩,都是课最。 岁岁考评,都是优等。 “他为何不得升迁?”刘进捏着帛书,问道:“甚至连守军正丞的守字都不能夺?” 张越听了,呵呵一笑。 做事做的好,就能升官? 那还要马屁精干嘛? 这胡建没有背景,也没有资源,更不会拍马屁,尤其是喜欢在军队里面帮助那些士兵说话,多次与顶头上司军正丞顶撞。 这种人能升官才见鬼了! 能让他继续吃皇粮,当个临时工,已经是他的上司开恩了…… 这种事情,张越见得太多了。 机关里面,有的是类似的老实人,一辈子任劳任怨,却什么都排在别人后面。 “殿下当明白一个事情……”张越转身看着刘进,说道:“这个世界上,并不是努力了,就一定能得到回报!” “孔子周游天下,过十余国,见无数君王,尚且不得用……” “何况区区一个胡建?” 刘进闻言,顿时噎住了。 他捏着手里的帛书,深深的叹了口气。 哪怕是以他的见识,也知道,这个胡建是个人才,而且是值得培养和重用的人才。 但他却在北军之中,埋没数年,只能当个守军正丞。 俸禄不过百余石,却比最勤劳的农民还要辛苦。 这天下究竟还有多少个类似胡建的人物呢? 若他们一直如此,被埋没于基层。 国家社稷,朝堂之上的诸公,又该承担什么责任? 甚至…… 他,他父亲,他祖父,又该为此付出什么代价? 刘进记得,在蒙学的第一天,他的老师们就告诉自己:欲治天下,首在得人。 然而,十几年来,老师们向自己,向国家到底举荐过什么贤才没有? 他们究竟发掘了什么类似胡建这样被冷落和排斥的人物没有? 而答案,刘进自己心里明白。 是零! 老师们举荐和推荐的,皆是他们的亲朋,至少是谷梁士子。 按照老师们的解释,这叫内举不避亲。 然而…… 外举起来,却是很避仇了! 深深吸了口气,刘进看着张越,问道:“那侍中接下来要去何处?” 在北军之中,张侍中就慧眼识英才,找到了一个胡建。 那接下来,他还将找到什么人才? 刘进一下子就期待了起来。 “殿下记得臣曾与殿下说过的代田法吗?”张越问道。 “嗯……”刘进点点头,他曾经命人去关中西部,特别是岐山原一带寻访。 可是,派出去的使者,不是没有回来,就是在外面转了一圈,回来报告说:殿下,根本就没有什么代田法。 若是过去,刘进可能就被他们蒙蔽了。 但这一次他多长了个心眼,派了宦官去跟踪。 结果,回来的宦官告诉他——他派出去的使者,出了长安城,直奔茂陵,然后在茂陵花天酒地一番,就回来了…… 换句话说,他们根本就没有去岐山原。 “臣大概知道了有一位能吏,善代田之法……”张越笑着道:“现在,臣将往治粟内史衙门,寻求桑内史的帮助……殿下若是有兴趣,不妨同去……” “桑弘羊?”刘进闻言眉头微微一皱。 在他的记忆里,他的认知中,他的成长过程中。 他身边的所有人,都告诉他——桑弘羊是奸佞,是天字第一号大坏蛋。 哪怕是大汉奸中行说、卫律、赵信加起来也没有桑弘羊一半坏。 因为虽然这三个大汉奸帮着匈奴人与汉家为敌,但他们至少没有残害忠良,没有逼迫善良的百姓去买高价的盐铁商品,更没有指使大臣,当街叫卖,丧尽国家体统! 总之,桑弘羊是个坏蛋。 他比蛊惑纣王的费仲还要狡猾,比覆灭秦王朝的赵高李斯还要阴险。 总之,穷尽一切词汇也不能描述他的罪恶与狠毒。 是故,在过去,刘进一直避免与之接触,甚至抵触与他接触。 不是厌恶,而是畏惧! 答案很简单,如此邪恶而狡猾的一个人,万一接触了,被他算计了怎么办? 现在,当张越提出要去见桑弘羊时,刘进不可避免的退缩了。 张越看到他的神色,虽然猜不到为什么,但总归明白一些。 毕竟,这天下士林,毁誉桑弘羊不是一天两天,而是十几年。 以至于桑弘羊的形象,都快跟样板戏里的汉奸挂钩了。 然而,他真有那么坏吗? 不见得吧! 至少,在张越回溯的史料里,这桑弘羊可没有干过什么陷害他人,指鹿为马,乃至于放纵家人门客为非作歹的事情。 就在去年,这个别人嘴里的奸佞,却亲手将自己的那个为非作歹,与卫皇后的亲侄子一起谋杀他人的侄子,送到了绞架上。 更重要的是,桑弘羊在盐铁会议上的表现。 根据张越回溯的史料记载,当时这个奸佞已经官拜御史大夫,受命为辅政大臣,与上官桀、霍光、张安世平起平坐,共掌大权。 但他在盐铁会议上,面对来自全国的反对者的诅咒谩骂,却心平气和的与他们一一交谈、解释。 回答他们的疑惑,回应他们提出来的问题。 整个过程,根本就不像一个封建社会执掌大权的重臣,所谓的奸佞。 反倒是像后世西方议会政治中,那些回答质疑与质询的议员先生们。 而且与议员先生们不同,桑弘羊在盐铁会议上,没有回避任何质疑,也没有掩盖任何问题。 这样的人,居然能被黑成奸佞,比赵高李斯还恐怖的坏蛋? 只能说…… 这个世界啊,嘴巴长在别人身上。 章节目录 第一百零二章 桑弘羊(1) 大司农,秦称治粟内史,汉因之,先帝后元年更为大农,今上太初元年更为大司农。 自秦以来国家经济就由司农与少府共同掌管。 两者的职责和权力,也分的很清楚。 大司农主管天下钱谷,供给国家日常开销,而少府则握山泽盐池之税,服务皇室,主持宫室、陵园工程的修建,顺便兼职武器制造。 而如今的汉大司农衙门,更是一个庞大到让你窒息的恐怖官僚机构。 它的能量,也超乎你的想象。 张越回溯的史料就告诉他。 就是这个可怕的机构,在支持和支撑着大汉帝国的战争机器的运转。 尤其是桑弘羊主持大司农后,这个机构就承担了几乎大部分的战争经费的供给。 汉书《食货志》之中就记载:初置张掖、酒泉郡,而上郡朔方、西河、河西开田官。斥塞卒六十万人戍田之,中国缮道馈粮,远者三千里,近者千余里,皆仰给大司农。 还说:汉连出兵三岁……费皆仰大农,大农以均输盐铁之赋助之…… 昭帝时期的丞相张敞曾经上书昭帝说:昔者先帝征四夷,兵行三十余年,百姓犹不加赋而军用足。 虽然没有直接说,都是桑弘羊的功劳。 但却也差不多等于承认桑弘羊和他的大司农系统的功绩。 而当今天子更是天下闻名的散财童子。 壮年之时,他东封泰山,北巡长城,勒兵十余万。 一路上,到处撒钱。 不仅仅免除所过郡县百姓当年的赋税,还大手大脚的赏赐地方百姓和官吏。 仅仅是在元封元年,封禅泰山的路上,他就赏赐总计一百万匹布帛和数万万的五铢钱出去。 而这些开支,统统是大司农掏钱买单。 那么问题来了。 大司农衙门是怎么在不加田税情况下,做到满足国家军费开支和皇帝到处撒钱的?(汉代的田税和口赋是分开的,前者归大司农,后者属于少府收入,而少府的钱就是皇帝的私房钱要拿去修宫室、帝陵的,基本上有进无出……) 答案是宰肥羊! 文景以来,由于执政的黄老学派政治家奉行清静无为的理念,主张小政府大社会,愿意给人民自由决定和自由发挥的空间。 于是,天下工商业和手工业者迅速的兴盛和发展起来。 訾产累计数万万的巨贾,几乎每一个郡都有那么几个。 豪富的商贾们,如卓王孙、程郑婴,倾一地之人力,聚天下之财富,富比王侯。 也有势力庞大的高利贷商人,横行于天下,驱使成千上万的狗腿子,到处放贷收账。 但这些渣渣,却不肯交税,想尽办法,偷税漏税。 文景之时,国家懒得管他们。 任由他们逍遥快活。 但,等到了今上即位,发动对匈奴的战争后,情况就变了。 执政者从压根就不关心百姓在家里面干什么(只要他们不犯法就好了)的黄老学派,变成了商贾的死敌,儒家和法家。 于是,一道告缗令之下,亡魂无数。 大量的手工业者和富商豪强,瞬间灰飞烟灭。 他们的财产、土地、生产资料,统统充公。 钱粮充入国库,房屋土地,假与贫民。 社会矛盾瞬间大大减少,国家收入猛增。 虽然主持告缗的杨可如今已死,但,在当时负责分配抄没土地,假民公田的,正是如今的治粟内史桑弘羊。 至今,桑弘羊统领的大司农衙门,依然在执行着‘假民公田’的政策。 大司农衙门的名册里,也保留着数以百万亩的公田。 此刻,张越就站在这大司农官邸的门口,抬头望着眼前的官衙,有些诧异。 在他想来,这大司农衙门手握天下财帛,掌握国家经济命脉。 不说衙门金碧辉煌,至少也得修的漂漂亮亮的吧。 但结果…… 眼前的这个官邸,却显得有些破旧。 虽然看上去很大,门口卫兵也多,但,衙门的围墙和大门,恐怕还比不上关中一个普通县衙的恢弘。 刘进也是傻了眼。 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里就是大司农衙门?”他问着左右。 “殿下,此地就是大司农衙门!”左右都答道。 刘进瞬间就沉下了脸。 长安九卿官邸,他去过好几个。 最奢华的当属在未央宫之中的少府衙门,那气势简直就是在脑门上写了一个字:壕。 哪怕是九卿有司之中,职权和资源最少的大鸿胪衙门,也是朱门红墙,阁楼水榭连绵。 大鸿胪甚至给自己和官衙的僚属们,专门耗资修了一个类似未央宫的凌室一样的地窖,专门存储冰块,以供盛夏消暑之用。 但,现在他却发现,掌握了国家财富,被无数人抨击为‘奸佞贼子’‘祸乱国家’‘罪恶滔天’的大司农衙门,却俭朴的不像话。 “桑内史生平最服平津献候……”有人小声的道:“所以,自任官以来,例行节俭……臣曾听闻,桑内史和其家人的衣物,都是桑夫人带着下仆养蚕抽丝纺织而得的……” “那你以前为何不与孤说……”刘进忽然转身盯着那个人。 对方闻言,手脚战栗,拜道:“臣死罪!” 刘进深深的看了对方一眼,然后无力的叹了口气。 他知道这个事情不能怪此人,此人只是一个小角色,一个小喽啰。 “起来吧……”他挥挥手,然后看向张越,道:“张侍中,我们一起去见一见桑内史吧!” “诺!”张越拱手拜道:“愿从君命!” ………………………………………………………… 大司农官衙之内,桑弘羊正在伏案处理一批公文。 他是一个典型的工作狂。 曾经连续整整一年,放弃休沐日,选择办公。 正是这种疯狂的工作状态和超强的工作能力,使得他从元狩三年起,无论朝野政局如何变化,国家局势如何变幻。 这大司农衙门,就是他的一言堂。 哪怕是去年,因为他的侄子桑胜打着他的旗号在外面与卫氏的子弟勾结,作奸犯科,甚至谋杀他人之事暴露后。 天子虽然免了他的大司农职位,降级为治粟都尉。 但,却没有任命新的大司农。 换而言之,他虽然贬职,但地位和权力照旧。 其实就是罚酒三杯,下不为例。 以至于,世人称呼他都不称桑都尉,而是称为桑内史。 其官职治粟都尉,更是直接被人称为‘治粟内史’。 桑弘羊正思考着如何处理面前的这些公文时,忽然他的一个亲信家臣轻轻走到他身边,道:“主公,皇长孙与侍中张子重在官邸门口请见!” 桑弘羊闻言,先是一楞,然后就跟一个要去相亲的少年一般,激动的跳了起来:“快通知官衙各署,与我出迎!” 皇长孙啊! 这可是皇长孙! 桑弘羊做梦都想要见一面,与之交谈的对象。 可惜,一直不能如愿。 如今对方自己送上门来了? 太好了! 桑弘羊有一肚子话想与对方说。 大司农衙门的工作以及盐铁系统的事情,他都需要好好的向国家未来的至尊交个底。 因为…… 大司农和盐铁转卖、平准均输系统决不能变动。 一动就要出大问题! 作为国家的钱袋子,桑弘羊太清楚,如今的汉室究竟有多么依赖盐铁收入和平准均输的商税。 没有这些收入,光靠田税。 汉室连俸禄都可能发不出去! 可惜的是,太子和皇长孙,一直被谷梁学派包围。 他想尽办法,也不能接触,更别提找个机会,好好谈谈心了。 如今,皇长孙却亲自上门? 这是天赐良机! 至于那个什么侍中? 或许比较重要…… 但比起皇长孙来,无疑就是路人甲乙丙丁,被桑弘羊直接过滤掉了。 章节目录 第一百零三章 桑弘羊(2) 桑弘羊急急忙忙,带着官衙各署的正副手,走出官邸大门,来到在门口的张越一行面前,对着刘进就拜道:“臣治粟都尉桑弘羊,率大司农上下官佐,恭迎殿下……” 刘进连忙上前,扶起桑弘羊,道:“桑都尉请起,诸卿请起……” 张越则借着这个机会,打量起自己眼前的这个历史名人。 桑弘羊大约差不多六十余岁,面色红润,脸型微胖,错非是须发皆已发白,恐怕张越根本想不到他已经六十好几了。 作为执掌汉室财政大权,统筹规划天下经济格局的大臣。 数十年来,他一直身居高位。 这让他不由自主的培养起了一股子淡淡的威势。 但此刻,在刘进面前,他却特意收敛身上的一切威势与权威,仿佛一个邻家老翁一样和善。 这让张越心里面,有了些底气。 “桑弘羊可以争取!”他在心里暗暗的想着。 虽然不知道,天子的想法和意图究竟是什么? 但毋庸置疑的,他的小命与前途,现在已经跟刘进捆绑在一起了。 换言之,也基本上与太子据的沉浮捆绑在了一起。 若巫蛊之祸依旧爆发,太子据gg。 作为其长子,刘进的下场恐怕也好不到那里去。 撑死了也就是一个临江哀王的结局。 而临江哀王当年的辅佐大臣们,除了窦婴因为姓窦外,其他人可都是被彻底打落尘埃。 所以,张越知道,自己必须尽一切可能,为刘进争取和团结朝中大臣。 尤其是像桑弘羊这样的手握重权,举足轻重的大臣。 张越也无法想象,汉室离开了桑弘羊的大司农系统后,还怎么正常运转。 这样想着,张越就适时上前,对着桑弘羊和他身后的数十位大司农官吏拜道:“晚辈末学后进张子重拜见桑公及诸位明公!” 桑弘羊这才抬头,看了张越一眼,拱手答礼:“张侍中客气了……” 然后,他想起了一件事情,对张越问道:“吾听说张侍中有珠算之法,能决数术之算?” 这是他偶然听自己的家人谈起的事情,说是这位新进的侍中,颇通算术,发明了珠算之法,效率远胜算筹。 连许商的儿子许恢,都甘拜下风。 许商这个人,哪怕桑弘羊也是久仰大名了。 他的著作《许商算经》,桑弘羊也拜读过,确实很精妙。 这张子重能败许商的儿子,那么数学之道的造诣应该不错了。 这样想着,桑弘羊就对张越高看了几眼。 张越听了,笑道:“不敢瞒桑都尉,晚辈此来,就特地准备了珠算口诀,以献都尉一观,若都尉不弃,愿给大司农诸官,以助大司农诸官经略财帛……” 说着就从怀中取出一份布帛,呈递给桑弘羊。 桑弘羊接过来,收入怀里,笑着道:“张侍中有心了……” 这些年来,确实有很多晚辈后世,曾经在他面前敬献自己的文章、策论。 但年轻人嘛,能写出什么有用的东西? 十之八九,都只是抄袭他人之说,或者旧瓶装新酒。 但,他还是决定抽个时间,好好看一看张越所献的所谓珠算之法。 毕竟,这是一种新的算术之法。 万一有用呢? 那就赚大了! 大司农衙门,每年有一半以上的人力物力,是花费在计算和整理数据上面的。 南至交趾,北到朔方、轮台,西至滇僰。 帝国辽阔的疆土,每时每刻都需要进行物资的调配,资源的分配。 天下郡国,数十上百万的无地贫民,亟需等待大司农的授田。 数万乃至于数十万的刑徒、赘婿,需要从各地押送至轮台、酒泉以及九原戍边屯垦。 如此复杂而繁琐的事务上,哪怕只是一点点微不足道的数学进步,也足以节省大量的人力物力。 作为贾谊贾长沙和北平候张苍的脑残粉,桑弘羊在十三岁那年,就已经深信一个真理——这个世界上没有数学无法解决的事情。 假如有,那一定是数学水平不过关。 在桑弘羊的引领下,张越与刘进,走进大司农官邸内。 一进大门,张越立刻就观察到了,整个大司农衙门内,人来人往,异常的繁忙。 而这些官吏之中,大部分人都是戴着皂巾而非进贤冠。 这说明,他们不是儒生。 “据说大司农衙门上下官吏,主要任用商贾子弟、匠人之后为吏,其次则是从地方选拔能吏……”张越在心里想着:“难怪儒生们要对桑弘羊喊打喊杀了……” 大约在儒生们眼中,桑弘羊就是天字第一号异端了。 但汉家的大司农衙门,早在桑弘羊之前,就已经是商贾为政了。 开启了盐铁官营政策的孔仅,就是大商人。 跟着桑弘羊一路前行,来到了大司农官邸的正厅。 “长孙殿下请上座……”桑弘羊首先恭敬的将刘进请到主座,然后又对张越道:“侍中请……”将之请到侧坐。 然后自己才坐到刘进的下首,挥挥手,吩咐道:“诸官都坐吧……” 哗啦啦,数十名大司农的各级官吏,这才纷纷按次序坐下来。 “殿下今日屈尊降贵,来臣的官邸,未知有何吩咐?”桑弘羊轻声问道:“若有差遣,臣自当效死!” 刘进听了看,看向张越,道:“孤此来,乃是与张侍中一起来向桑都尉求几个人才……” “皇祖父将命孤食邑新丰,与张侍中共治之,愿都尉割爱几个俊才,以为辅佐!” 桑弘羊听完,脸上都笑开花了。 皇长孙要食邑新丰? 嗯,这事情他有所耳闻。 长孙亲自上门,来向他求才,这却是没有料到的事情! 但这是好事! 他立刻起身拜道:“殿下能看得上臣的下属,这是他们的福气!” “臣愿向殿下举荐一人!” “大司农均输丞桑钧,其人年虽三十,然自幼熟读五经,明于数术之道,于臣麾下用事十年,诸事皆通,岁岁考评皆为最……” 他说的都是事实。 但只有一个事情没有说——这桑钧是他的儿子…… 但不要紧,内举不避亲,对吗? 章节目录 第一百零四章 赵过! 听完桑弘羊的话,刘进却沉默了起来。 在他看来,这属于公器私用。 年轻的大汉皇长孙,正义感十足,正想着该如何拒绝时,张越已经抢先说道:“桑都尉为殿下举才,真是公忠体国,正好新丰县尚缺一个计吏,若均输令丞不嫌弃,可以屈尊之……” 刘进抬头,看着张越,出于对张越的信任和尊重,他勉强露出一个笑容,道:“张侍中所言正合孤意……” 桑弘羊听了,脸上都笑出花来了。 桑钧是他诸子之中,最成器的一个,也是最有希望在未来继承他的衣钵,继续执掌大司农的人。 但…… 桑弘羊同样很明白,汉室为官,很多时候,不是讲能力,靠政绩的。 那只是一个参考方案。 与皇室关系,特别是当政者的关系的远近亲疏,在很多时候直接决定了九卿人选。 尤其是大司农,执掌天下财权,敏感至极。 任何人当了天子,都只会在这个位置上放自己的亲信。 而其他人再有才干,也只能靠边站。 道理很简单——皇帝不可能让握着钱袋子的人不听话。 所以,他一直想将桑钧塞到当朝太子据的身边去,哪怕是当个打酱油的宾客。 然而,太子据却一直排斥和抵触他。 这让他很尴尬。 现在,终于是大愿得偿。 虽然,桑钧去的只是皇长孙身边。 但,总有一天,皇长孙会变成皇太子。 最关键的是——太子据未来即使登基,恐怕也坐不了几年天下。 太子今年都已经将近四十岁了。 汉家历代天子,除当今与高帝外,谁活过五十了? 桑弘羊高兴了,自然什么事情都好说。 他立刻拜道:“未知殿下,看中了大司农衙门之中何人?” 刘进听了,看向张越,道:“张侍中请说吧……” 桑弘羊闻言,终于对张越重视起来。 从接触长孙到现在,长孙几乎是事事都听这个年轻侍中的。 甚至方才,都是这个侍中说话,长孙才认可了自己的推荐。 换而言之…… “这又是一个晁错吗?”桑弘羊在心里琢磨着。 当初,先帝时的重臣晁错,就是从先帝潜邸之时,就一直侍奉左右,拾遗补缺,君臣关系极为亲密,甚至一度言听计从。 要不是晁错削藩太急,逼反了吴楚七国,他必定是能拜相的! 想到这里,桑弘羊对于眼前那个年轻人的态度,就完全改观了。 这必定是一个未来的潜力新星啊! 应该予以投资! 想到这里,桑弘羊就转身,对张越道:“侍中可有人选了?” 张越闻言,笑道:“下官久闻大司农衙门藏龙卧虎,人才济济,愿请明公取关中农监各官名录一观……” 桑弘羊闻言,在心里面为张越的决定点了个赞。 汉室是一个农业为主的国家,农业的兴衰,决定了地方本身的兴衰。 “去取农监的名册来……”桑弘羊转身,对一个官吏吩咐道。 “诺!”对方领命而去,不多时,就带着几个官吏,挑着几个大箱子进来。 “关中诸农长、护粟校尉、保粟都尉及地方力田名册皆在此!”桑弘羊笑着对张越道:“侍中尽管挑选!” 张越听了,笑道:“多谢桑公!” 大汉帝国,是一个无比重视农业的社会。 从高帝开始,地方上就广设了各种‘农长’,几乎每一个亭里都有一个。 这些人都是当地最会种田的种田能手。 由他们负责指导百姓耕作,传播技术,并督促百姓按照时令进行生产生活。 到了太宗时,对于地方上的种田能手们,国家更是无比重视。 察举制度之中,就有着‘力田’的选项。 只要你会种田,而且能多打粮食。 那么就能有官做。 这个官就是农稷官。 是故,汉室拥有规模庞大的农稷官。 这些农稷官的地位虽然很低,绝大多数,都属于斗食,也就是临时工。 但只要做得好,升迁起来,速度还是很快的。 即使不得升迁,有着官方身份在身,也可以享有很多优待。 譬如减免徭役、田税,免除一定的口赋。 张越眼前的这几大箱子的竹简,就是起码两三千的农稷官。 若是旁人,想要从数量如此之多的人里去挑选人才,恐怕得花上三五年时间,才能选到合适的人选。 桑弘羊都已经做好了,帮张越去掉一些错误答案的准备。 但…… 他还没得及开口,张越就已经走到那些箱子前,对左右问道:“敢问岐山原的农稷官名册是哪些?” 从史书记载,目标人物在早年一直活跃在关中西部的岐山原一带。 两个官吏闻言,看了看桑弘羊,得到后者的同意后,立刻从箱子里翻出几卷竹简,递给张越,拜道:“此乃岐山原诸农稷官名册……” 张越接过来,道了声谢,将打开竹简,快速的阅览起来。 很快,他就找到了自己的目标。 “郁夷县护粟都尉赵过……”他放下竹简,对桑弘羊拜道:“还望都尉将此人割爱,并派员前往岐山原,将之带来长安!” 桑弘羊闻言,微微皱了皱眉头。 赵过? 这个名字,他连听也没有听说过。 倒是农监阳新听了,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的看着张越。 这赵过是他麾下最能干的农稷官。 只是,这人平素极为不懂事,一不知道来长安孝敬孝敬自己,二不懂官场之道。 所以,阳新故意每年都将他的成绩和功劳给压下去。 理由也很简单——年轻人应该多多磨砺磨砺,在基层多多锻炼。 然而,这个张侍中是怎么知道的有此人? 就听自己的上司桑弘羊笑道:“侍中既然有意此人,那吾便立刻让人去传召此人入长安好了!” 区区一个护粟都尉,也就是名头好听而已,实则不过是一个两百石的小官。 张越却是大喜,连忙拜道:“多谢桑公!” 有了赵过,新丰的农业问题,就得到解决了! 这可是历史上最出名的农家大师。 他在历史上,担任搜粟都尉时,将代田法和牛耕技术,用十年时间普及到了整个关中,进而推广到全天下。 毫不客气的说,他在中国农业技术发展史上,占据了一个举足轻重的地位。 夸张一点的话,他就是西汉袁隆平! 所谓的昭宣中兴,其实就是建立在赵过的功业上。 他推广的代田法和牛耕技术,令天下亩产翻倍,若无此基础,哪来的什么昭宣中兴? 章节目录 第一百零五章 马屁精 赵过的能力,不仅仅体现在他的专业技术方面——若张越回溯的史料没错的话,现在在关中的一些地方,懂代田法和牛耕技术的人,不止赵过一人。 但为何是他将这些技术推广开来? 这说明了,赵过不仅仅是一个技术官僚,还是一个深谙组织,而且极为擅长组织的人。 干过公务员的张越非常清楚。 哪怕是在后世,以国家信用和公信力推广技术,若没有补贴、政府兜底、政策支持、技术扶持。 恐怕也轻易推广不开。 人民的眼睛是雪亮的,但在同时,人民的内心也是多疑的。 贸然推广一个新技术,而且还是大规模推广。 你得让人民相信才行。 至于在这个西元前的世界,推广一个新技术的难度,几乎是地狱级别的。 早在三十多年前,董仲舒就已经上书朝廷,请求推广小麦种植,扩大冬小麦的栽种面积。 然而,三十多年后的今天。 在关中,小麦依旧是副业,是粗粮,是只有饥荒岁月才吃的杂粮。 粟米的栽种面积,依然占据了整个关中的八成土地。 由此可见,很多事情,并不是好,就一定能够被接受,被认可。 而赵过,却在担任搜粟都尉的任期之内,将代田法与牛耕技术,彻底推广开来。 足见其能耐! 这样一个大牛,到了新丰,有他的帮助,农业技术的推广和新作物的推广之事,张越基本就不需要过问了。 只需要拿出种子,拿出各种新工具,让其去推广介绍给百姓就好了。 找到赵过,张越兴奋得都有些飘飘然了。 现在,他法律方面有胡建,农业方面有赵过,就连搞经济都有桑弘羊的儿子——大司农的儿子,去新丰做事,大司农的资源,岂不是就可以借用了? 往后什么优惠政策、资源的倾斜,自然不用说了。 但,他还缺一个对基层行政特别了解,善于调理和调节地方百姓与豪强地主、贵族之间矛盾的老吏。 “桑都尉,下官还有一个要求,望都尉应允……”张越笑着拜道。 “侍中请说……” “下官闻说,都尉麾下有能吏曰陈万年者,愿都尉割爱!”张越说完就深深一拜:“此下官最后之请!” 桑弘羊听了,微微一楞,陈万年,这是何方神圣? 怎么这张侍中说的人,他一个也不认识? 他甚至开始怀疑,自己这些年是不是疏于管教下面的官吏,以至于这些渣渣胆敢背着自己,私底下搞小动作。 不然为何,自己治下有人才,自己却不知道,还要外人来告诉自己? 但,他的儿子,刚刚已经被举荐给刘进的桑钧却忽的忍不住笑出声来。 “汝笑什么?”桑弘羊问道。 “回禀大人……”桑钧对自己的父亲深深一拜,道:“那陈万年,儿子略有所闻……” “此人乃均输署文吏,最擅长的事情,就是溜须拍马,逢迎上官……” “儿子自任均输令丞以来,他已经送礼三十余次,亲自上门拜访二十余次……” 言下之意,自然是此人人品堪忧。 刘进听了,也是疑惑的看向张越。他不明白,张越怎么选了一个这样的人? 张越听了,却是笑道:“桑计吏所言,吾也有所耳闻……” 何止是有所耳闻啊! 这陈万年是汉书上最有名的马屁精之一。 以至于连班固都忍不住吐槽此人:万年竟代定国为御史大夫!? 而他在史书上最有名的故事,莫过于,快要死了,都还不忘记告诉自己的儿子:你以后当官,千万记得一定要逢迎拍马啊!老爹我能有今天,全靠了拍马溜须! 其人滑稽至此,真是汉家历代名臣之中的异类! 然而…… 陈万年,除了爱拍马,是一个典型的官迷,特别喜欢逢迎上司之外。 他还是汉室中叶,对基层事务和基层情况最了解的人。 而且,他本身能力也不俗。 尤为重要的是——这货虽然喜欢拍马,特别想升迁。 但他却居然是个廉吏!!!! 他为官数十年,基本没有贪污受贿。 连班固都不得不承认‘万年廉平、内修行’。 他拍马送礼,跑部升迁的礼物,全都是他的俸禄里一点点攒下来的。 所以,张越才要选择他。 喜欢拍马,热爱当官。 或许在当世之中,算是一个污点。 但在穿越者眼里,这很正常。 甚至还是一个优点。 张越最怕的不是下属想升官,他最怕的就是那些拿了俸禄,却不肯做事的渣渣。 这样的人,学问再好,人品再高,又有何用? “那……侍中为何选之?”连刘进也忍不住问道。 “殿下有所不知……”张越恭身答道:“此人虽然是个官迷,但,却颇通政务,而且为官清廉,臣选此人之意,乃在于想借其对于基层亭里官吏的了解,以及其八面玲珑的个性,来与新丰各阶级交流、沟通!” “这叫物尽其用,人尽其才……” “且此人的能力还是很好的!” 张越这么一说,桑钧也想了起来。 这个马屁精虽然爱拍马,喜欢送礼、巴结、逢迎。 但是,每次交代下去的工作,总是能够满分完成。 交代下去的事情,也能办的妥妥当当。 要不是自己不喜欢他老是跑自己面前,各种拍马,各种溜须,他早该升迁了。 “侍中所言,确是如此……”桑钧道:“陈万年于均输署中数年,未闻其贪污之事,不见其懈怠之时,除了……” 桑钧有些不好意思的低头,对桑弘羊谢罪道:“儿子识人不明,几因一几之见,而误一能吏,请父亲降罪!” 桑弘羊听了,也是摇摇头,对桑钧道:“你啊你!为父与你讲过多少次了!不要以貌取人,失之子羽!” “陛下曾明诏天下:盖有非常之功,必用非常之人!” “父亲教训,儿子谨记于心,必不敢或忘!”桑钧连忙脱帽谢罪。 但事实上,这对父子心里面都乐开了花。 那赵过还不清楚,是否与他们是一条心。 但这陈万年,却是大司农衙门的官吏,还是桑钧的下属。 以后,皇长孙身边就保证有两个自己人了! 这是空前的胜利! 章节目录 第一百零六章 执金吾 阴森的牢狱之中,几盏油灯忽明忽暗的闪烁着。 狰狞的皋陶神像,一动不动的矗立在壁炉之中。 一声声惨嚎声,在这寂静的监狱之中回荡。 有犯人听着,不寒而栗,条件反射一般的蜷缩到监牢的干草堆里。 但大多数人,却都是麻木的躺着,听着他人的哀嚎声。 “执金吾巡狱!有冤申诉,有罪悔过!”一个提着油灯的官吏,有气无力的走在监牢长长的甬道中,例行公事的宣告着。 但囚犯们听了,却是更加恐惧。 甚至有人将自己的脑袋深深的埋在了干草堆之中,不敢探头。 执金吾三个字,就像魔鬼的名讳一般,让他们瑟瑟发抖,两股战战。 自有汉以来,执金吾及其前身中尉卿,就是文武百官,豪强贵族的梦魇。 假如被廷尉抓了,还可以有辩护的机会,有申诉的可能。 哪怕罪证确凿,也可以依照地位、爵位和官职,享有一定优待。 但被执金吾抓了…… 所有人,无论是王候贵族,还是贩夫走卒。 在执金吾面前,一律平等。 平等的享有被拷打,被虐待,被鞭笞,被折磨的待遇。 而历任执金吾(中尉),每一个都是凶名远播,足可止小儿夜啼。 郅都、宁成、王温舒、咸宣…… 这些前辈们的名字,哪怕在现在,也足可让闻者胆颤,见者恐惧。 每一位执金吾的双手,都沾满了贵族、皇室宗亲、豪强、大贾的鲜血。 王莽也不例外。 此刻,他站在监牢门口,凝视着阴森的监牢之中,那些战战兢兢,蜷缩成一团的可怜人。 内心之中,却半分怜悯也没有,丝毫同情也不存在。 因为,能让执金吾动手逮捕的,全是渣滓! 社会的垃圾,秩序的敌人,法律的违逆者。 他们不是在地方上横行霸道,仗势欺人,鱼肉百姓,以至于恶名被执金吾所知的穷凶恶极之徒。 便是丝毫不知何为良心的盗匪、地痞、无赖。 而更多的,则是那些喊着金钥匙出生,却不知自爱,闲的无聊,非要挑衅汉律,拿着平民百姓的痛苦和生命当乐子的贵族子弟。 对这些人,王莽一直觉得,全部杀光光,就是最好的解决的办法。 “钦犯公孙柔、黄冉等人招供了吗?”王莽扭头问着身旁的典狱官。 “回禀令君,此辈皆已招供,此乃供词!”典狱官笑着取出一份帛书,递给王莽。 王莽接过来,拿在手里,看了看,然后冷哼道:“这算什么招供?” 供词里讲的都是些什么鬼? 什么公孙柔个人指使? 什么太仆曾经让公孙柔去南陵谢罪? 骗小孩子吗? 哪怕是真的,也得是假的! 因为…… 当今天子不会相信这些供词! 在天子眼里,此番针对南陵秀才张毅的行动,分明就是有一个长期存在,并且组织严密,分工有序的阴谋反汉反天子的逆贼集团! 而他王莽的任务,就是帮助天子,找出这个阴谋反汉,企图大逆不道,颠覆社稷和国家的集团,并将所有逆贼全部绳之以法。 哪怕事实上,并没有这样一个集团。 王莽也得制造一个这样的集团。 不然,他无法向天子交差! 现在有人告诉他,只是公孙柔一个纨绔子瞎胡闹? 这是在侮辱他?还是侮辱天子!? 他一脚就将供词踩在脚下:“此辈冥顽不灵,尔等得严加审讯,一定要审出究竟是谁指使、谋划、策划他们阴谋诬陷秀才,诋毁君父,破坏国家取材的行径!” 典狱官听了,却是双股战栗,立刻匍匐在地上,顿首拜道:“下官知道了!请令君再给下官三天时间,一定将此事查清楚!查彻底!” 王莽冷然的看着这个典狱官,在执金吾衙门中,以刑讯和逼供闻名的狱吏,对他道:“本官劝你,不要打着他们有可能‘死灰复燃’的算盘的主意!” “此案,是陛下亲自交托给本官的!” “本官在陛下面前立了军令状!必定要将此案查个水落石出,彻彻底底!” “若是没有办到,本官恐怕就得去东市走一遭,但本官赴刑场这前,一定会先将所有办案不利之人,统统法办!” “明白了吗?” “诺!”典狱官闻言,深深的顿首。 他很清楚,这位执金吾绝没有跟他开玩笑! 这次是玩真的! 他当即就抬头,面色狰狞的道:“下官知道了!请执金吾放心,三日内若找不出这些逆贼的阴谋,无须上官问罪,下官便自裁谢罪!” “善!”王莽面色转为柔和,说道:“足下有这个觉悟,本官就放心了!” “执金吾,陛下之金吾也,陛下需要吾等为之嗅出逆贼,铲除不法!吾等是天子的盾,是天子的剑,也是天子的鹰犬!”他对着左右道:“尔等需时刻牢记在心!” “嗅出逆贼!铲除不法!”众人立刻齐声高喊:“誓为陛下鹰犬,社稷走狗!” “这便好!”王莽点点头,道:“至于这些人供词招认了南陵县县令薄容,也曾暗助彼辈的事情……” 他转身看向一个官员,对他道:“王都尉,你带人马上去南陵,缉捕南陵县县令薄容,传县尉杨望之等来官署!” “再派人去与侍中领新丰令张子重沟通,询问其是否还有其他遗漏人犯没有逮捕的……若有,全都抓起来,好好审!” 这就是要卖好了,其潜台词,无非就是:张侍中您有什么仇敌没有?若是有,请告知他的名字,执金吾衙门愿意为侍中惩戒一二。 “诺!”众官轰然应诺,士气高涨。 因为,王莽的态度,揭示了一个重要的事情——此案,天子是要穷治到底的! 要查到最后的! 而这,正是整个执金吾衙门上下期盼已久的事情。 执金吾,已经好多年没有兴起大狱了。 得是时候让天下人再次回忆起,那缇骑的恐怖,与执金吾的威名! 更为重要的是——只有大案,才能快速升迁。 至于丞相什么的…… 以前或许大家会忌惮,但如今有了天子背书,丞相算个p? 执金吾监牢里关过的丞相还少吗? 章节目录 第一百零七章 宫廷险恶(1) 张越回宫时,已是傍晚。 他几乎是赶在宫门关闭前的刹那,返回的建章宫。 刚刚过了司马门,张越就听到了郭穰的声音,从远方传来:“张侍中……张侍中……” 张越于是驻足下来,道:“郭公,我在这里……” 郭穰带着几个宦官,一路小跑,走到张越面前,笑道:“侍中在宫里的住处,咱家已经收拾好了,请侍中随我去看看,若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也好当面提出来……” 张越连忙拱手谢道:“有劳郭公了……” 于是,在郭穰的带领下,在这建章宫中穿行了约莫半个时辰,终于在一栋靠近玉堂殿的小阁楼前停了下来。 “就是此处了!”郭穰为张越推开阁楼的房门,将他带进去,笑着介绍道:“此地旧为尚书令安世公为侍中时随侍天子的住处,自安世公卸任后,这里就一直空着,安世公听说张侍中在宫里还没有住处时,就特地交代咱家,将此地腾出来,给侍中歇息……” 张越闻言,忙道:“请郭公为我多谢张尚书!” 跟着郭穰走了进去,阁楼内部的环境,顿时就出现在眼前。 傍晚的余晖,从远方斜落在阁楼的小院中,几株葡萄藤,顺着木架,爬满了院子,充满了田园诗歌的气息。 阁楼的门窗,也很有情调。 其上雕镂着飞鸟走兽,还有几十个风铃,挂在屋檐下。 微风轻拂,风铃随风摇曳,发出阵阵悦耳的轻吟。 看得出来,张安世是一个小资。 郭穰带着张越走进阁楼中,介绍道:“这个小楼,侍中别看不大,但却有三层,下层是休息和读书之所,中层设有剑道室、射室和堪舆室,可以练习箭术、射术并研究兵法,查阅地图……最上层则是弹琴绘画之所,还能登高望远……” “此外,阁楼的后院,还有地窖,窖藏了许多美酒,张尚书命咱家转告侍中,以后有空,说不得要来侍中这里坐一坐,喝些酒水,吃些肉食,谈谈兵法与政务……” “欢迎之至!”张越笑道。 到现在,他已经明白了。 这郭穰恐怕与张安世是一伙的。 他亲自带自己来这里,说了这么多,其实潜台词就是一句话:啊呀,张侍中要不要咱们合伙开黑? 对于这个邀请,张越当然不会拒绝。 郭穰听了,心中大喜,立刻就道:“侍中的话,咱家定当带给张尚书……” 他拍了拍手,几个宦官宫女从门外走进来,然后跪在张越面前,拜道:“奴婢们见过侍中,往后宫里面有任何事情,侍中都可以吩咐奴婢去做……” 而那几个宫女,则都是眉目含春,羞答答的看着张越,低垂着头一副任君惜取的样子。 郭穰凑到张越耳边,低声说道:“这几个婢女,都是赵国选来的美人儿,侍中若是瞧上哪个,尽管取用,陛下不会怪罪……” 张越听了眉毛一跳? 还有这种骚操作? 但…… 回溯的史料之中,却证明了,汉室皇帝的近臣,玩个把宫女,似乎是稀松平常,见怪不怪的事情。 皇帝有时候,甚至会加入其中,与自己的幸臣一起开个无遮大会…… 譬如说,先帝的宠臣,郎中令周仁就常常与先帝玩这种游戏。 当今天子年轻的时候,与宠臣韩嫣,更是不止一次的这样玩耍。 韩嫣之死,就是因为他在玩宫女时,被王太后逮了个正着,当今想救他,却无可奈何。 由是,当今恨透了王太后,以至于太后驾崩后,整个王氏和田氏外戚,统统被迁怒。 金日磾最著名的故事,就是亲手杀了他那个调戏宫女的儿子。 但,当今天子,却似乎并不怎么在乎金日磾的儿子,调戏了宫女。 反而怪罪金日磾,杀了自己的宠臣…… 只能说,老刘家确实会玩! 但,张越却不想沾这种事情。 他笑着道:“郭公有心了……” “只是,我曾听说,当初,冠军景恒侯对天子说:匈奴未灭,何以家为!如今国事艰难,身为人臣,我岂敢贪图享乐?必当殚精竭虑,为陛下效死而已!” 这番话说的可就真是大义凛然。 郭穰听了,只是笑笑,他拱手道:“侍中忠义,咱家愧不自如也……” 于是闭口不提那些宫女的事情了。 在郭穰想来,张越恐怕也只是嘴上说说而已。 反正,他就没有见过,这历代侍中,有那个没有偷腥过! “侍中今日先熟悉一下情况,若有什么需求或者其他想法,可以让这些奴婢来告诉咱家,咱家会去跟少府那边说的……”郭穰笑着拱手道:“若是没有其他事情,咱家就先告辞了……” 他还得去一趟未央宫,去跟张安世打个照面,告诉他,这事情办妥了。 “郭公慢走……”张越将郭穰送到门口,目送着对方远去,然后就关上门。 那几个宦官和宫女,立刻就走上前来,纷纷拜道:“侍中,可有吩咐?” “暂时没有……”张越摆摆手,道:“尔等都各自去忙吧,本官先上楼去看看……” 郭穰刚刚说了,这阁楼上层,有着剑道室和箭术室,还有着堪舆室。 想来,应该就是健身房加军事研究所在。 剑道室和箭术室,张越现在没有什么兴趣。 但那堪舆室,却是一定要去看一看的。 在张越想来,那里应该保留着张安世曾经看过和研究过的地图、兵书,甚至说不定还能找到河西之战、漠北决战时的汉匈地图和进军路线。 “诺……”宦官们纷纷顿首,但宫女们却稍稍有些失望。 这宫里宫女,只有三个途径,可以改变自己的命运。 第一,当然是被皇帝看上、宠幸,并生下皇子公主。 然而,随着当今天子日渐老迈,这个可能性已经无限接近于零了。 第二就是熬,熬到三十岁,少府那边自然会释放那些三十岁以上,未得宠幸的宫女。 只是,这条道路是最悲惨的。 民间的女子,十四五岁就嫁人为妇了,到了三十岁说不定都抱上孙子了。 这个年纪再出宫嫁人,最好的结果也不过是给人续弦,给人当后妈…… 第三,也是最容易的路径,就是爬上一位贵人的床榻。 可惜,眼前的这个年轻侍中,却是连看都没有看她们一眼,这让她们真是懊恼不已。 这时,门外忽然传来敲门声。 “张侍中在吗?侍中马通求见……”一个男子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来。 章节目录 第一百零八章 宫廷险恶(2) “马通?!”张越听到声音,眉头微微一皱。 这人可不是什么好鸟! 史书上的典型反派兼大奸贼! 想了想,张越还是挤出一副笑脸,走了过去,将门打开,就见一个头戴貂蝉冠的华服男子与一个身着锦衣的中年贵族站在门口。 想来,那个戴貂蝉冠的就是自己一直没有碰面过的同僚,同为侍中的马通。 此人身材高大,极为健硕,差不多有八尺高,四肢粗壮,但身材却极为匀称,便是放在后世,恐怕也可以称作小鲜肉、型男了。 而他身旁那个锦衣贵族,却是有些怪。 此人,看上去大约四十岁左右,身材纤细,皮肤白皙,看上去似乎是一个文质彬彬的士大夫。 但,他的脸上,却没有多少胡须,脸颊两侧,仿佛抹了些胭脂。 脂粉气很重,整个人的气质也阴柔的很。 “晚辈张子重见过马侍中……”张越对马通微微一拜,然后,看着那个锦衣贵族,问道:“未知尊驾是?” “韩说……”对方轻声答道,声调轻柔、婉转。 让张越听得毛骨悚然。 故上大夫韩嫣的亲弟弟,按道候韩说??? 勉强止住内心的恐惧,张越拜道:“原来君候当面!” 韩说不置可否的点点头,然后,他看着张越,低声道:“本候听说张侍中颇得陛下信重,故此特地来看看,果然一表人才……” 他轻轻的探头,看了看院子里的那栋阁楼,啧啧称奇的说道:“看来,果然传言不虚,连张安世都舍得将这栋小楼割爱了……” “不过呢……”韩说看着张越,轻声笑道:“侍中虽然得宠,但宫中的事情,错综复杂,便是最聪明的人也难以琢磨通透,所以,张侍中最好还是多多与马侍中沟通……” “不知道,张侍中以为本候所言如何?”他静静的看着张越,等待着答案。 张越看着他,忽然笑了起来:“君候所言,下官记住了……只是……” “下官听说,当初,博士辕固生初见平津献候公孙弘于朝堂之上,于是乃对平津献候曰:公孙子,务正学以言,无曲学以阿世……” “君候觉得,当年平津献候听闻此言,心里面是怎么想的?” “侍中看样子是很有信心呢……”韩说哈哈笑了起来,只是笑声有些恐怖。 “那本候就祝侍中平步青云,一帆风顺……” 丢下这句话,他就带着马通离开。 甚至连拱手道别这种事情也懒得做。 张越看着对方的背影消失在视线中,嘴角溢出一丝冷笑:“还真以为你是上大夫了?” 若此刻,他兄长上大夫韩嫣还活着,张越或许会忌惮这个韩说三分。 但…… 韩嫣早就连骨头都烂掉了。 区区韩说,只不过是狐假虎威,虚张声势罢了。 旁人会怕他、让他。 张越可不会。 再说…… 人家根本就没怀好意。 看看他刚才的说辞吧! 什么多多与马侍中沟通?不就是让自己凡事都要听他命令吗? 他算个什么东西?也敢骑到劳资头上拉翔撒尿? 他何德何能,竟敢让自己——天子钦封的侍中,当他的提线木偶? 想的也太美了吧? 所以,张越毫不客气的怼了回去。 如他所言的那个故事一般,当年,腐儒辕固生倚老卖老,在公孙贺面前装X。 结果装X不成反成狗,脸都被抽肿了! 张越就是用这个故事,回击了对方。 同时,也等同于对韩说一方宣战了。 但…… 东风吹,战鼓擂,who怕who啊? 就你韩说会拍马溜须逢迎? “但绝不能因此轻视对方……”张越在心里想着:“我得想个办法,加深天子对我得宠幸和信赖……” 毕竟,在张越回溯的史料上,巫蛊之祸中韩说扮演的角色,也是很不一般啦! 他连皇太子,国家的储君也敢下手。 对付自己这样的根基未稳,没有什么势力的人,自然不会留情。 ……………………………… “君候,下官早就说过了,此人新宠,必是跋扈,来也白来……”马通在韩说身边牢骚着:“直接下手,将他赶出建章宫不就得了……如今倒好,他有了防备,恐怕就没这么简单了……” “哎……”韩说伸手搂住马通的肩膀,笑道:“马侍中急什么……” “在来之前,我就已经知道,此子不可能如此轻易的臣服、听话……” “你知我为何还要来吗?”韩说轻笑着,笑声之中带着层层叠叠的杀机。 “为何……” “当然是做戏给他人看的……” “让这宫里面的其他人都瞧瞧……这张侍中啊,脾气犟,收服不了……” “这样大家才会齐心协力,将他赶出建章宫啊……” “十四年喽!整整十四年……”韩说低声笑着:“自从卫青死了以后,宫廷内外,大家伙花了多少力气,出了多少心血,才让陛下身边,没有一个给太子说话的人……” “现在忽然冒出一个留候之后,还与皇长孙交好,受命辅佐长孙……” “你觉得……其他人心里面会怎么想?” 马通听到这里,终于笑了起来,拜道:“君候高明啊,这一招,杀人不见血,下官自愧不如!” 十四年前,大将军长平侯卫青病逝。 自那以后,太子刘据就失去了最大的依仗和保护伞。 也使得所有有心人,都得到了诋毁和攻击太子据的机会。 若长平侯在,谁敢? 这位帝国军神在军中的威望和在天子心里的地位,足以使得任何攻击和诋毁,都不可能奏效。 他一句话,足抵他人一万句。 甚至,他哪怕死了,也依旧庇护着太子。 若非当初卫青临终之际,请求天子,一定要保护好太子。 太子据怎么可能撑到今天? 早就在轮番攻击与诬陷之中,被废掉了! 以韩说所知,当今天子至少十几次动过废储的心,但每一次都想起了卫青的叮嘱,于是又让太子得以谢罪。 文的攻仵和构陷,已经不奏效了。 很多人都已经失去耐心了。 因为,天子已老,再不抓紧就没有机会了! 这个时候,这个张子重忽然凭空冒出来,还与长孙关系密切。 于是,他就将成为所有人的眼中钉,肉中刺! 章节目录 第一百零九章 地图(1) 张越回到自己的阁楼中,宦官与宫女都已经按照他的命令,各自收拾起了房间。 张越则负着手,登上阁楼的顶层,然后居高望远,凝视着这灯火阑珊的宫阙。 在他眼中,这个辉煌的宫阙灯火之下,黑暗之中,仿佛潜藏了无数怪兽和异类。 它们张牙舞爪,它们嚎叫着、怒吼着。 一个巨大的旋涡,将所有的灯火都卷入其中。 “这个水,远比我想象的更深……”张越在心里对自己说道:“韩说、马通、江充、苏文……” 他念着这些巫蛊之祸里上跳下蹿,唯恐天下不乱的人物,神色凝重万分:“恐怕都只是些棋子罢了!” 真正的大人物,隐藏在水面之下。 游历在史书的记载之外。 反正,张越不觉得,区区韩说、马通、江充、苏文等渣滓,就能将堂堂大汉太子扳倒,要知道太子刘据立为储君三十年,根深蒂固,枝繁叶茂。 围绕在他身边的支持者,多如繁星。 除了缺乏军队支持外,这位储君几乎没有弱点。 更关键的是——张越回溯的史料和所有网页资料里,都在说一个事情——因为天子被小人,譬如说宦官们包围、欺瞒,所以不知道长安城里的事情。 但问题是…… 皇帝身边,不止宦官啊! 汉室又不是宋明,文臣武将,不得入禁中。 旁的不说,史书上光明磊落的霍光、张安世、金日磾。 全部都是日夜守护在天子身边的。 尤其是霍光和金日磾。 一为奉车都尉,一为驸马都尉。 这两人轮番保卫天子,连天子更衣(上厕所)也蹲守在外面,寸步不离。 那么问题来了:巫蛊之祸中,大忠臣霍光和忠犬金日磾在干什么? 别人不知道长安城里的事情,他们也不知道吗? 为什么,从来到尾,皇帝都只知道和听讲了宦官们报告的事情? 霍光的忠心跑哪里去了? 金日磾的忠胆又在哪里? 一个显然的事实是——巫蛊之祸中,没有人置身在外。 但有一个问题,张越想不明白。 霍光是霍去病的同父异母的弟弟。 他也是因霍去病之故,才有今天。 而霍去病生前,做过的最后的一个最大的决定,就是扶保太子据,亲自上书,让所有滞留长安的皇子全部出京就国,一举稳定了刘据的储君大位。 作为霍去病的弟弟,太子刘据也算是霍光的亲戚了。 哪怕霍光不顾念霍去病的感受,也得考虑一下天下人的看法吧? 那么是什么,让霍光连自己亡兄力保的太子也弃之不顾? 又是什么原因,让他、金日磾、张安世还有上官桀等人,全部都成了哑巴? 想着这些问题,张越就握紧了拳头。 一个事情,无比清晰的呈现在他面前。 他是天子亲自点将,去辅佐长孙的。 他与刘进是一条绳子上的两个蚂蚱。 刘进出了差错,他也别想跑! 所以…… “大概我得一个人对抗全世界了……”张越在心里哀叹着。 他不得不全力思考,如何破局。 “我必须为刘进争取到一股可靠的力量来保护……” “枪杆子吗?” 巫蛊之祸,太子据之所以败,就是没有军队的支持。 他只能依靠宾客和长安百姓自发起来组织的民兵。 但,这些人如何敌得过大汉正规军? 今日的北军一行,就已经让张越很清楚一个事实——北军大营里任意一个校尉部,拉出来都可以横扫一切乌合之众。 若能将任安,拉进自己和刘进的队伍里,那就足以立于不败之地。 数万北军将士为后盾,张越想不出,自己怎么输? 但关键是,任安未必靠得住。 这是一个著名的骑墙派…… 最终也是死于骑墙。 所以,任安可以尝试拉拢,但,不能将希望寄托在他身上。 况且,即使任安答应了。 北军会答应吗? 北军将校,可是只会听命于天子的。 只要天子虎符一到,任安也只能束手就擒,引颈待戮。 况且,张越知道,若巫蛊之祸爆发,他带着刘进,用军队政变。 那么…… 贰师将军李广利麾下的数万大汉边军,恐怕立刻就会星夜回援。 到时候,内战就要爆发,匈奴人会笑死的! 这个责任,张越不敢担,也担不起! 在排除了暴力后,张越知道,他只有一条路可走——死死抱住天子的大腿。 只要天子相信自己,相信长孙,相信太子。 那么一切阴谋诡计,都将无从遁形。 哪怕巫蛊之祸真的爆发了。 哪怕太子出了事,他也至少能保下长孙。 而只要长孙活着,他就能活。 只是…… 这种事情,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 拍皇帝一次马屁简单,难的是次次都将他伺候爽了,让他每次都开心。 这是地狱级的难度! 好在…… 作为穿越者,尤其是有着空间的穿越者,张越知道,如何拍马最有效果。 “再过两个月……应该就可以造出纸张……”张越在心里想着。 这纸只要一出,比任何马屁都有效果! 天子也必定龙颜大悦。 但这还不够! 他必须得每月至少让这位陛下惊喜一次,开心一次,爽一次。 这位陛下的爱好,拢共就那么几个。 打匈奴、修仙、爱美人、开疆拓土…… 打匈奴这种事情,张越现在是力有未逮,也不可能做到。 美人嘛……当今天子都快七十岁了。 恐怕也是有心无力了。 剩下的也就是修仙和开疆拓土了。 修仙的事情,张越帮不上忙,也不想帮。 但这开疆拓土…… 张越眼珠子一转,露出一丝微笑。 作为穿越者,最大的优势是什么? 当然是上知天文,下知地理! 特别是自己还有着空间之助,可以回溯那些曾经看过的地图。 若献上一副世界地图,天子会不会龙颜大悦? 答案是肯定的! 当然,这画地图也是讲技术的。 得符合当前实际,得画的似模似样。 “楼下的堪舆室之中,应该有张安世留下的手稿和地图……”张越在心里想着:“我或许可以用这些东西做参考……实在不行,再去石渠阁之中,找一找存档好了……” 然后就可以对照回溯的一些地图集,将大汉帝国及其已知世界的全貌勾勒出来。 顺便,还可以塞点私货进去…… 章节目录 第一百一十章 地图(2) 张越走到二楼,找到堪舆室,然后推开门,点燃门口的连枝灯,灯光很快就照亮了整个房间。 堪舆室不大,估摸着也就四五十平方,两侧墙壁上,悬挂着两幅巨型帛布地图。 一副是关中堪舆图,一副是居延堪舆图。 张越走到关中堪舆图前,凝视着这副西元前的地图,嘴里啧啧称奇:“真是不可思议!两千多年前的古代,地图测绘技术居然发展到如此程度了!” 在这副地图上,张越看到了无数线条和符号。 有粗细不等的线条,蜿蜒流转,看上去应该是河流。 有延绵起伏的线条纵横南北,贯穿东西,这大约是山脉? 一个个红黑线框,密布于地图各地。 线框旁边,有着文字注解,以某某军、某某校尉、某某都尉名之。 看样子应该就是汉军在关中的布防点了。 更夸张的是,在这副地图上,张越还看到了许多乡亭的名字。 一个又一个乡亭,就像一张蜘蛛网,将整个关中的基层,联系成一体。 每一个看到这张图的人,都应当明白,在汉室,皇权是下到村亭的! 转身看向对面的居延堪舆图。 在这里,他见到了一个个障塞,星罗密布的沿着浚稽山以南一字排开,远方还有一个代表着要塞的符号,矗立于大漠之中。 那是范夫人城,现在大汉帝国的最北端。 它就像一颗钉子,死死的嵌入了匈奴人的腹心,钉在了漠北的关键地区。 这座要塞,可能在史书上的名声不彰,远没有轮台城的名字那么响亮。 但在此时的汉室,这座要塞却远比轮台城的名字更加响亮,就连关中的三岁小孩也都听说过这个要塞。 因为,这座要塞有一个传奇般的故事。 十余年前,汉军有一个姓范的都尉奉命出击匈奴,他率军打到了漠北,在黄沙与绿洲之间,建起了这座城市。 城市建成后不久,这位都尉不幸染病去世,一时间城中人心惶惶,加上漠北的严冬即将来临,许多人都想撤回长城,去温暖的南方越冬。 关键时刻,都尉的夫人,身穿孝衣站了出来。 她召集全军将校和士兵,对他们说:“此城先夫为陛下所建,轻易弃之,先夫于九泉之下,如何瞑目?愿守此城,以待来年……” 于是,这位都尉夫人,带着两千多汉军士卒,在这座城市,忍受了整整一个冬天的严寒。 又在春季,抵御了匈奴人数次亡命攻击。 直到夏天,有汉军远征至此,愕然发现,在这个匈奴的腹心之地,竟然有一座飘扬着黑龙旗的帝国城市。 居延都尉以闻,上奏朝堂,天子闻之大喜,封都尉夫人为君,将此要塞命名为范夫人城。 从此大汉军队,就有了一座在匈奴咽喉的要塞。 十余年来,汉匈围绕此城,爆发了数次战争。 有时候,匈奴人会夺取此城,但汉军旋即就会组织反攻。 双方你来我往,鲜血洒满了大漠。 凝视着这副居延地图,张越握紧了拳头,在心里说道:“总有一天,我将提兵百万,灭亡匈奴!” 匈奴,不仅仅是大汉的敌人。 更是限制了汉民族扩张的最大的一个障碍。 扫清了这个障碍,汉军至少可以并有西域,统治和主宰整个东北亚地区,并建立起诸夏文明圈。 甚至说不定,可以继续西进,去与贵霜的大和尚们交流一下,到底是佛祖厉害,还是泰一神主宰一切? 说不定,还可以去印度洋洗洗军靴! 是故,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匈奴都必须死! 这样想着,张越就走到堪舆室的案几前,坐了下来。 案几上,堆满了大量的竹简。 张越拿起来,看了看,基本都是兵书和法家经典。 至于一些重要的资料和档案,张安世应该早就拿走了。 但…… “好东西啊……”张越爱不释手的抚摸着这些竹简,这些可都是张安世看过和注解过的书简。 太学生们的书就已经能结出拇指大小的玉果。 当朝尚书令,法家巨头张汤的爱子,跟着当今天子二十余年的汉家巨头张安世的书简,又该结出怎样的玉果? 怎么着,也比太学生们强吧? 拿着这些书简,看了一遍。 张越笑的更开心了。 “张安世也有大志!”张越放下书简,轻声说道。 这些书简之中,张安世做了无数注解和笔录。 字里行间,透露了无数信息。 虽然没有明说,但,张安世是一个鹰派,一个主张对匈奴要除恶务尽的战争贩子,这一点是没有疑问的。 这说明什么? “张安世特地在这里留下这些书简,无非就是想告诉我……”张越轻笑着道:“我与他是同志……” 换而言之,这些书简,是张安世特地留下来,给张越看到的。 他的目的,也很简单。 建立同盟! 这个同盟,张越自然很有兴趣加入。 至少,在对付匈奴人,灭亡匈奴帝国这个事情上,他与张安世的意见完全一致,目标完全相同。 志同道合,所以是同志。 而作为一个来自后世的公务员,接受过系统教育和培养的统治阶级。 张越立刻就想起了伟人的教诲:团结大多数,打击一小撮! 所谓政治,不就是这样的吗? 党同伐异! “或许我也该尝试,建立起一个统一战线,一个紧紧围绕在长孙身边,以扶保长孙为己任的统一战线……”张越托着腮帮子想了起来。 “若我打算这样做,那么……这地图的事情,就是一个很好的楔子……”张越站起身来:“或许我应当借助这个机会,以‘共同绘制天下地图’为幌子,将所有可能的和潜在的‘朋友’都拉进来……” “张安世就是一个不错的突破口……” 想到这里,张越就笑了起来。 所谓政治团体,首先,就必须有共同利益连接。 至少也得有一个共同理念作为联系。 不然,那就是鸡同鸭讲。 绘制地图,敬献天子,大家一起排排坐,赤果果,就是一个良好的开端。 至少,在这个过程中,张越能知道,谁可以做朋友,而谁又不可以当同志。 换言之,这是一次分辨谁是自己人,谁是潜在敌人的游戏。 章节目录 第一百一十一章 统一战线(1) 朝阳初升,红日满天。 张越站在小楼的窗前,望着东方的朝阳,虽然一宿没睡,但身体却没有半分疲惫,反而亢奋的很。 因为,他花了一个晚上,利用从空间回溯来的记忆,初步将一副名为‘大汉一统四海寰宇图’的概貌画了出来。 这副地图,他参照了回溯得来的谭其骧先生主编的《中国历史地图集》以及葛剑雄先生的《西汉政区地理》,并根据自己的想法,稍稍塞了点私货进去。 私货主要是塞在了南亚、西亚以及欧陆。 拿着这副地图,张越走下阁楼。 有宦官过来禀报:“侍中,方才郭令君遣人来告知侍中,陛下今日将幸钩弋宫,可能要数日后才会回转,故侍中可自行安排这几日的时间……” “知道了……”张越点点头。 皇帝去钩弋宫会钩弋夫人,一般没有个十天半个月,大约是不会回建章宫的。 为什么? 因为钩弋宫属于甘泉宫殿群。 甘泉宫远在甘泉山,离长安差不多三百里呢! 说起来,这位陛下也是一个渣男! 四岁时就忽悠堂邑太长公主,说什么金屋藏娇,结果见了卫子夫,就将陈皇后废掉了,留下了著名的《长门赋》…… 后来,又喜欢上了王夫人、李夫人。 尤其是李夫人,爱之极深,恨不得给她上天摘月亮,下海捞星星。 结果…… 李夫人病重将死,却不肯见他。 原因是怕这位天子见到了她憔悴苍老的容颜,忘掉了她的貌美如花。 只能说,最了解男人的还是枕边人啊! 最近几年,他又迷恋上了钩弋夫人,几乎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心怕摔了。 不仅仅为其在甘泉宫修建了钩弋宫,为其居所,以让这个美人能够远离长安城的纷纷扰扰。 更关键的是——去年,钩弋夫人为其生下一个皇子。 这位天子居然兴奋的将钩弋宫的宫门,命名为‘尧母门’…… 好嘛…… 尧母门…… 那谁是尧? 只能说,这位陛下只要涉及到修仙和女人这两个事情,智商直接掉到了负数。 不过……皇帝的私生活,张越不想管,也管不了。 倒是,这位陛下离开长安,前往甘泉宫,正好给了张越足够的时间来做自己的事情。 然后,再抽空回趟南陵,看一下嫂嫂与柔娘。 至于将她们接来长安? 张越暂时还不打算这样做。 长安的水太深了。 在没有足够的力量前,张越不打算让亲人身临险境。 至于现在? “先去一趟东宫,把刘进拉进来再说……”张越想着,就拿起地图的草稿,迈出小楼,向着东宫方向而去。 所谓东宫,其实就是太、子、宫。 因汉家太、子、宫位于长乐宫、未央宫的正东方向,所以时人俗称东宫。 与之相对的,未央宫被称为‘北宫’,长乐宫号为‘南宫’。 顺便再说一下,其实在最开始,长乐宫才是天子的居所,未央宫方是后宫。 只是后来高帝驾崩,吕后女主临朝,在长乐宫听政。 由是,长乐宫才成为太后的寝宫。 天子则移居未央宫。 从此成为惯例。 与未央宫、长乐宫相比,东宫的规模很小。 大约也就三个主要建筑群。 甲观、画堂以及丙殿。 甲观是太子居所,画堂是学习读书之所,丙殿则是太子习武之地。 因为东宫规模太小,储君和储君的妃嫔居之,都有些拥挤。 所以,历代太子都会得到一块在上林苑之中的基地,作为其接纳宾客,结识朋友,培养羽翼的地方。 一般来说,太子在成年后,基本就住到自己的林苑之中,去与朋友们、臣子们相处、交流。 而东宫这里,则作为其后妃子女的住所。 张越乘车穿过建章宫与未央宫之间的飞阁,自未央宫东阙出,很快就抵达了东宫宫门。 刚到门口,恰好有数位儒服男子,也驱车而来,双方在东宫宫门前,碰了个正着。 这些人见到张越头上的貂蝉冠,立刻就认出他来了。 “贼子,你蛊惑了陛下还不够,还要蛊惑长孙!”一个四十多岁的儒生,咬着牙齿骂道。 张越扭头,看过去,那人就立刻住嘴,将头别向一边。 “呵呵……”张越哑然失笑,心里面觉得,这些人也太搞笑了吧? 骂人也就罢了,偏偏骂完了人,还不敢与苦主对视? 这是什么鬼? 也太不要脸了吧? “跳梁小丑而已……”张越摇摇头,径直朝宫门走去。 这些人,他才懒得管是什么谁呢! 原因很简单,他们连与自己对视、直面的胆子也没有,还能做成什么事情? 充其量,不过是背地里诋毁和议论一下自己而已。 这种渣渣,若都要去管。 张越岂非得忙死? 这些人却是看着张越,通过宫门,直入东宫。 一个个气的脸色发白,身体颤抖。 “奸佞啊!”那个方才骂张越的儒生,咬着嘴唇,很声说道:“这贼子果然做贼心虚,不然为何不敢与我对质?” 其他人纷纷点头,道:“王兄所言极是!” “此子一看便知道是那种善于蛊惑君上的奸佞,他先是以奇技淫巧、粗鄙之言,蛊惑了君父,如今又将罪恶的双手伸向长孙,吾辈必须想个法子,让他奸计不得得逞!” 众人纷纷你一言,我一语,转瞬之间,张越就已经被他们从贼子、奸佞直接具象化为赵高李斯之属了。 可惜啊,这世道似乎总是贼子得势,而君子们一筹莫展,竟找不到对抗这等贼子的办法。 正唉声叹气之时,忽地,一个陌生的声音在他们身边响起:“诸君可是欲让此贼子身败名裂?” 一个年轻的贵族凑到他们身边,轻声说着:“正巧,在下这里有一个法子,或许可以让此子身败名裂,万劫不复……” “嗯……”这些人看着这个忽然出现的陌生人,不明所以,但还是听了下来。 “在下听说,这贼子是南陵人……” “诸君仔细想想,南陵的奸贼,除了此子,还有何人?” “若能将此子与那贼子联系起来,让天下人知道,他们之间的关系……纵然此子口若悬河,有晏子之才,怕也是解释不清楚喽!” 这人说完这些话,就笑着在几个随从簇拥下,策马离开。 而儒生却都是激动了起来。 “对啊!”有人一拍大腿,开起了地图炮:“我早便知道,这贼子奸滑无比,原来此子与卫律卫贼有关系!” “然也!” “这贼子是南陵人,卫律也是南陵人,他将来说不得会与卫律一般祸害国家!应该尽早铲除之!” 卫律,十余年前,南陵人的骄傲! 他二十余岁就被举为秀才,他才学渊博,才思敏捷,一度是国家的潜力新星,未来政坛上的重量级人物。 然而,他最终却叛国投敌。 他在匈奴,积极为匈奴人谋划,协助匈奴人招降汉家士大夫和贵族,甚至在匈奴内部推动了匈奴人的改革。 他所造成的破坏和伤害,超过了过去的两个大汉奸中行说与赵信的总和。 若无卫律的帮助,匈奴人早就被汉军在漠北饿死和渴死了。 由是,整个天下,都对卫律恨之入骨。 当今天子甚至曾经说过,谁能取卫律首级,谁就可以封万户侯! 虽然说,卫律实际上是胡人,是归化乌恒人的后代。 但现在,儒生们可不管这些。 他们都沉浸在了胜利的喜悦之中。 他们仿佛看到了,那个将长孙从他们手里抢走的奸佞身败名裂,为天下人唾弃的哪一天! “走!”一个儒生笑着道:“吾等去花街庆祝一番,听说花街近来又从僰国买到了一批僰奴,乖顺听话的很呢!” “同去!同去!”众人大笑着,携手而走。 章节目录 第一百一十二章 统一战线(2) 东宫很小,张越很快就找到了正在甲观习武的刘进。 见到张越,刘进很是惊讶,放下手里的木剑,问道:“张侍中今日怎么有空来东宫找孤了?” “陛下幸甘泉,臣正好有件事情,想邀殿下一道参详……”张越笑着说道。 “何事?”刘进一听,马上就来了兴趣。 昨天,他与张越两人在长安城内外转悠了一大圈。 虽然辛苦,但却看到、听到和知道了许多从前他所不知的事情。 这使得他对张越的信任,进一步加强。 此刻,一听张越又要搞事情,自然兴致勃勃。 “臣打算集合众贤,测制天下堪舆图,以献陛下,顺便写一些天下地理的常识,编辑成书,以供朝野大臣参考……”张越笑着道:“臣思来想去,还是觉得殿下最适合为此事的主事人……” 拉上刘进,不仅仅是要拿着他当幌子,尝试建立一个同盟。 也是要做给天子看。 让他知道,张越是真的殚精竭虑,想方设法的辅佐长孙。 刘进听完,马上就兴奋的说道:“侍中所言,是好事啊!” 但随即,他就低垂下脑袋,有些沮丧的道:“只是孤才疏学浅,于地理所知不多……恐怕难以担当大任!” 他的老师们,过去压根就很少给他讲地理。 他的人生,一直就是经义、经义。 研究孔子为什么要说那句话,研究古代圣王们的言行…… 至于地理、战略? 恐怕就是老师们自己也是一窍不通。 “殿下勿忧!”张越马上从怀里取出那份地图草稿,交给刘进,拜道:“臣已经差不多画好草稿了,只需殿下召集群贤,共议细节,然后就可以呈奏陛下御前!” 刘进接过来地图草稿,摊开来一看,嘴巴张的大大的。 呈现在他眼前的,那里是什么草稿? 分明就是一副已经完成度接近八成的天下堪舆图。 蜿蜒的长城,从辽西一直延绵到朔方,酒泉、张掖与居延地区的障塞,则互为犄角。 大河巍巍,奔流向海。 天下州郡,形胜而成。 让刘进更为吃惊的,还是西域方面…… 在这地图上,西域三十六国,如星星点点,密布于河西以西的广阔天地。 远方还有康居、大月氏(贵霜)、身毒等国的影子。 而在这些异域王国的土地上,除了国名,还有着一些当地特产标记。 譬如,康居国则标注:所产火浣布,多黄金珠玉。 身毒国则标注:有金山银海,人民孱弱。 更远的异域,更有安息、大秦的名字。 “侍中……”刘进看向张越:“此图已经差不多画好了啊……何必再来找孤,召集群贤?” 他现在严重怀疑,张越这是要给他送功劳,帮他刷名声。 虽然心里面很感激张越这样做,但刘进的内心,却是抗拒的。 他又想起,先前已盗张越的宏愿为己所用。 更是很不好意思。 “殿下有所不知,臣所绘的,只是天下的大略形势……”张越笑着道:“而州郡详情,却是力有未逮……” “臣的想法是,绘制一副详细的,罗列天下州县方位的地图集,然后再编辑一套详细记述和介绍天下州郡地方地理特征以及特产、人民风俗的地理志!” 刘进听着,也是心潮澎湃。 他虽然年轻,但也明白,若果真能测绘出这样一套地图集和地理志,敬献给自己的祖父。 那么…… 祖父一定龙颜大悦,赏赐更是会接连不断。 只是…… 刘进想了想,对张越道:“张侍中,可否与孤一起去博望苑,请吾父来主持此事!” 作为孝子,刘进第一时间就想起了自己的父亲。 他爹这些年来,在祖父面前,可谓是大大的不如意。 每次见面,祖父都要训斥甚至责骂。 两年前,宦官常融,甚至企图离间他父亲与祖父之间的感情,所幸为祖父所察觉,才没有酿成大祸。 如今,有了可以博得祖父欢心的事情,刘进当然第一个就想起了自己的老爹。 “殿下且慢……”张越连忙拉住这个祖宗,对他道:“此事,臣觉得,家上就不要牵扯进来了……” “为何?”刘进瞪着张越,满脸不解。 “因为,若家上参与进来,臣恐怕此事大约是办不成了……” “殿下应当知道,这宫中内外,朝野上下,不知有多少人不喜家上……” 刘进听着,先是有些恼怒,但随即就叹了口气,瘫坐在地上。 “张侍中,知不知道,这些话若落到旁人耳中,侍中恐怕少不得要被弹劾了……”刘进看着张越,轻声问道。 张越连忙拜道:“臣当然知道……” “但陛下对臣有知遇之恩,殿下于臣有相交之谊,臣闻: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既食汉禄,不敢不尽忠!” “张爱卿……张兄……”刘进走上前去,扶起张越,握着他的手,感动的说道:“卿是孤的直友啊……这个世上,除了卿以外,恐怕没有人再会如此对孤说这些话了……” 他身边的人,不是满嘴跑火车,就是只知道阿谀奉承。 像张越这样敢于直言不讳的点破一些关键的脓包,甚至冒着得罪乃至于被自己怨恨的风险,敢将这样的敏感事情直接说出来。 一个也没有。 直到今天,才有了张越。 正因如此,才弥足珍贵! “这是臣的本份!”张越轻声笑道:“殿下无需挂怀!” 直至此刻,张越才终于确认了,刘进可以扶持。 若话都说这个份上,刘进还要将他爹强行拉进来。 那…… 张越也只好,赶紧跑回家,收拾收拾东西,带着嫂嫂与柔娘跑到朝鲜或者交趾去躲一躲这个风头了。 烂泥扶不上墙,何必再扶? 但刘进既然能醒悟和接受这个现实,那就说明,事情大有可为。 “可是,张爱卿……”刘进拉着张越的手,两人盘膝,坐到地上:“吾父尚且做不成的事情,孤又如何做得成?” 在他想来,那些反对他爹的人,也一定会反对他。 张越听了,却是微微笑道:“非也!” “殿下请听臣仔细道来……” 张越低声在他耳边,耳语起来。 刘进听着,眉毛渐渐舒展开来。 因为他发现,若按照张越的说法去做,那么,很可能不仅仅此事将要成功,更可以为他父亲减轻无数压力,说不定还能让一些人回头…… 章节目录 第一百一十三章 法家永不为奴!(1) 一个时辰后,张越与刘进就出现在了兰台殿外。 兰台殿,位于未央宫前殿,是一个石制建筑群。 当初,萧何奉命营造未央宫时,这位汉家丞相下令,从秦宫废墟之中尽可能的抢救和发掘秦的档案、藏书以及书籍。 经过一年多的发掘,汉家总共从秦宫废墟之中,抢救发掘了数以百万计的竹简残章。 这些残章的数量实在太多,以至于萧何动员了当时留守关中的所有的文吏日夜整理和重组,这个工程也见不到完工之日。 为了不留遗憾,萧何下令在未央宫之中起石渠阁,作为储存这些书简的地方,以待后人将这些秦代经典、档案整理、重组。 同时,他命令,在未央宫前殿仿照楚国的兰台,建立起兰台殿。 作为整理和重组这些简牍的办公地点。 为了加快工作效率,萧何经过上奏刘邦批准,将御史大夫衙门整个的搬迁进未央宫,入主兰台,负责整理、编辑和重组书简、文档。 因为,御史大夫属于三公,于是,御史大夫本人就只好在宫外找个官衙,搭起一个架子。 但在实际上,御史大夫衙门的权柄,全都落在了御史中丞身上。 汉室的御史中丞,因而号称‘弍大夫’,虽秩比不过千石,但却威权重于九卿。 不过随着时间的推移,自太宗开始,一个名为尚书郎的文官,开始登上历史舞台。 最初,这些尚书郎只是给御史中丞打杂的小官。 但由于他们日常都与各种典籍、档案接触,熟悉国家事务,所以天子渐渐的开始倚重他们。 到了今上即位后,尚书郎们的地位更是一下子拔高到了一个巅峰。 特别是自平津献候公孙弘病逝之后,由于对历任丞相都不满意。 当今天子索性在宫中别立内朝,用尚书、侍中和兰台的御史们作为幕僚,决断、商议国家大事,主导军事行动。 外朝的丞相府和御史大夫,干脆就整个架空了。 于是,就出现了牧丘恬候石庆为相,关东大灾,石庆想要在这个事情上发表一下意见,却被皇帝禁止参与讨论的奇葩之事。 而在这兰台之中,本来是御史中丞的小弟的尚书令的地位也瞬间与御史中丞齐平。 张越与刘进在门口,拿出符印,道明来意,很快整个兰台就一片鸡飞狗跳。 在一片喧哗热闹过后,身着绛衣,头戴进贤冠的张安世就与一个身穿朝服,戴着獬豸冠的中年男子出迎。 两人见了刘进与张越,立刻就恭身敬拜:“臣尚书令张安世……” “臣御史中丞暴胜之……” “恭迎长孙殿下莅临兰台……” 他们身后,数十名尚书、御史,也都纷纷拜道:“臣等恭迎长孙莅临兰台……” 而在这些官吏之中,几个身材干瘦,巍巍颤颤的老御史甚至激动的脸色都有些潮红了。 这几个人挤出人群,张安世与暴胜之见了都是下意识的让开道路,如同弟子们微微欠身以示尊崇。 “老臣持书御史张宰……” “老臣持书御史严成……” “老臣持书御史李会……” 三位年纪在七十余岁,已然须发皆白,连走路都有些晃悠的老御史,走到刘进身前,微微欠身行礼拜道:“敬拜长孙殿下,恭问殿下安……” 刘进与张越见了,连忙长身而拜,刘进更是上前道:“小子何德何能,岂敢当诸位长者之礼!” 汉家祖制,孝字最大。 而孝道以尊老为上,在汉家,年七十以上受杖老人,哪怕是个农民,也可以见官不拜,享有种种特权。 至于这些在朝的七十岁以上老臣,更是地位尊崇无比,广受爱戴,在天子面前都不需要行跪礼的特殊存在。 “老臣等盼殿下来兰台,已经十九年了……”三位持书御史,却是一把抓住刘进的双手,笑着道:“今日殿下既来,老臣等便是死了,到了九泉之下也可瞑目喽!” 当先的一个老御史拄着拐杖,敲了敲地面。 马上就有几个年轻人,捧着一卷卷竹简,来到刘进跟前,敬拜献呈。 这一卷卷竹简,每一卷之上,都扎着封口,用着印泥封印。 竹简的外侧的颜色都已经变得深黑,可以猜测这些竹简存在于世的时间,恐怕要以百年为单位。 “这些是?”刘进疑问着。 就连张越也充满了好奇,因为眼前的事情,让他闻到一些味道。 特别是那几位老御史的存在,让他诧异。 刘氏对于大臣,特别是老臣,可是很优待的。 像这几位老御史,按说早该致仕,颐养天年了。 但他们却坚守在宫廷之中,甚至在今日以前,张越都不知道,兰台之中竟然有这几位老御史的存在。 而显然,眼前的场景,充满了神圣的仪式感。 似乎是一个刘氏内部,传承日久的传统? 这三位老御史,一直在等着刘进来此,将这个仪式进行下去。 “这些啊……”三位老御史,伸手从这些竹简手抚摸而过,笑着道:“这些都是瓒文终侯萧相国亲笔所书,平阳懿候亲自下令封印起来的书简啊……” 三人说道这里,神色立刻凝重起来,就连精气神也陡然拔高。 “殿下,此《九章律》原本……” “分为《户律》《盗律》《贼律》《捕律》《杂律》《具律》《擅兴律》《驷律》……” 听到这里,张越的眼睛猛然瞪大,他不可思议的看向了张安世和暴胜之。 他的手指都颤抖了起来,心脏猛然的跳动。 “原来……原来……张安世一直以来不是在向我示好,而是要借着向我示好,将长孙带来此地,完成这个仪式……”他终于醒悟了,张安世从一开始就没有将目标放在他身上,而是要曲线救国! 这个大汉尚书令,和他一样有着同样的野心! 这三个老御史……是法家的宿老! 他们现在要做的事情,就是向帝国未来的主宰,灌输法家思维和法家意识! “看来法家并不准备一直跟着儒家玩儒皮法骨的游戏……”张越在心里明白了过来,这个曾经影响和主宰了中国历史的思想派系,一直在等待着机会,等待着这个机会。 将帝国的未来,从儒家手里抢回来! 章节目录 第一百一十四章 法家永不为奴(2) 道理是很简单的。 若非法家还在打着崛起的主意,他们怎么可能在摆出这样的阵仗? 错非法家还想取儒家而代之,重新执政,暴胜之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这可是一个刽子手! 双手沾满了鲜血,他的御史中丞的职位,就是靠杀人博来的! 死在他手下的官吏、豪强、盗匪、游侠的尸首铺起来,差不多可以从长安一路铺到居延。 仅仅是在十二年前,他持节南下,平定燕赵齐鲁之间的盗匪。 就砍了一万多个脑袋,其中包括了数百个千石官吏,十几个两千石。 地方几乎被他犁了一遍。 所过之处,鲜血汇聚成河,尸骨堆磊成山。 其凶名几乎直追王温舒、义纵,堪称当代酷吏之首。 江充什么的,其实都是捡了他玩剩下来的把戏。 就听着那三个老御史说道:“自元鼎六年,殿下降世,陛下就诏老臣等以授殿下法经……” “老臣等受命于君,一直等到今日,终于盼来了殿下……” “请殿下随老臣等入兰台,为殿下仔细讲解,汉律变迁及其社稷制度……” 刘进却是傻眼了。 他终于明白,他爹为什么十几年来,怎么都不肯来兰台。 就算有事,也是遣人过来。 原来根子在这里! 这三个老御史,在兰台恐怕不是等了十九年,而是足足等了三十年! 从他父亲被册立为储君开始,直至今日。 三位老御史,就像望夫石一样,等候在此。 刘进回头,看向张越,他现在不知道该怎么办。 只能求助于自己最信任的大臣和朋友。 暴胜之、张安世,以及三个老御史,也都将目光盯在张越身上。 张越深深的吸了一口气,他知道,这是一场对自己的考验。 张安世和暴胜之,都在等待他的回答。 是要做朋友?还是要当敌人? 这个事情几乎不需要太多的思考。 张越上前,走到刘进身边,在他耳畔低声道:“殿下,臣以为殿下不妨答应诸位老御史的要求……” “一则,此陛下之命,老御史们期盼日久之事,殿下总不能辜负陛下和老御史们的一片苦心……” “二则,律法制度,关乎国家大政,殿下倘若连律法变迁和社稷制度的演变都不知道,谈何开太平?” “三则,臣听说古代的圣王治理天下,皆以霸王道佐之,殿下过去皆习王道,而少涉霸道,臣以为此非社稷之福……” 听着张越的话,刘进的眉头终于舒展开来。 但内心,还是有所纠结的。 原因很简单,当今之世,法家的名头实在是太臭了! 自汉以来,天下舆论就将秦代称为‘暴秦’。 而主政‘暴秦’实施‘暴政’的,都是法家的人物。 于是秦=暴秦=法家=暴政的公式成立了。 贾谊贾长沙在其著名的《过秦论》之中,直接对法家统治的秦朝下了一个结论:仁义不施而攻守之势异也! 而至于当代,宁成、义纵、咸宣、王温舒等法家酷吏,凶名赫赫的同时,也用事实向天下人证明了法家=暴政这个公式的准确性。 而自小就接受了儒家教育,深受‘仁义忠恕’影响的刘进,当然不可能对法家和法家思想有什么好感。 更别提认同了。 要不是张越相劝,加上三位老御史年纪这么大,还坚守在兰台,让他感动,恐怕他已拂袖而去。 心里纠结许久,刘进才终于说道:“诸位长者诚意相邀,又有钦命,孤自当从命!” 他能答应下来,张越的劝告,占了决定性的因素。 在刘进看来,现在谁都可能骗他,独独张越不会。 正是这种信任,让曾经对法家思想视为洪水猛兽的刘进愿意尝试接触一下。 三位老御史听了,高兴的跟小孩子般手舞足蹈起来,纷纷拜道:“请殿下入兰台,容臣等准备一二,再为殿下讲解……” 但眼泪却是忍不住的流了下来。 天可见怜! 在有生之年,能够完成这个使命。 于他们来说,他们的人生就已经没有遗憾了。 因为,火种终于传了下来。 只要星星之火存在,总有一天可以燎原! 然后,他们就簇拥着刘进,朝着兰台殿内的某处而去。 张安世与暴胜之则相互对视了一眼,两人都是长出了一口气。 兰台存在的使命,不仅仅是为天家整理图册、文档,提供参考建议。 更具有传承的使命。 可惜,当朝太子成年后,思想就偏向了谷梁,尤其是最近十几年中,更是彻底滑落到了谷梁的立场上。 朝野中外,不知道多少人忧心忡忡。 一个偏信谷梁的储君? 别说军方的鹰派人物了,就连兰台的御史和尚书们,也是充满了绝望和愤懑。 谷梁的学者,谁不知道,平时袖手读经义,那是一等一的好手。 但临危报国效忠君父的本事,恐怕就只剩下殉节了。 而今日长孙来到兰台,这让暴胜之和张安世,终于看到了希望。 储君或许已然无药可救。 但长孙若能回头,国家社稷不至于毫无希望。 张安世深深的看了眼张越,他很清楚,方才长孙在犹豫,正是这个年轻人在长孙耳畔的劝谏,方才让长孙答应下来。 这太了不得了! 这个张侍中在长孙面前几乎就是晁错之于先帝,汲淮阳之于当今一般的地位啊! 暴胜之更是向前一步,对张越拜道:“张侍中今日之助,胜之谨代表御史台上下谢之!” 在暴胜之看来,这个恩情简直太大了! 法家能够存续到今天,并且依然在朝堂占有重要位置,掌握强大的权柄,关键就在于能得到皇帝的信任和认可。 失去这个根基,法家就如无根之萍,转瞬就将风吹雨打去。 张越连忙回礼拜道:“中丞太言重了,为国家社稷做事,这是毅的本份!” 在内心之中,张越甚至很感激暴胜之能带那三个老御史出来,做这样的一个事情。 因为…… 借助此事,张越可以让朝野上下都接受到一个讯息——长孙与太子是不同的。 长孙愿意接纳包括法家在内的其他势力或者思想。 这很重要! 特别是在拉拢和团结朝野力量上,尤为关键。 章节目录 第一百一十五章 利诱(1) “张侍中,持书御史授书殿下,恐怕得要四五个时辰,侍中不如来鄙人办公处喝些茶水慢慢等候……”暴胜之微笑着对张越做出了邀请。 张越立刻笑道:“恭敬不如从命……” 暴胜之又转头对张安世道:“张令君不妨同来……” 张安世自无不可,笑着道:“中丞有请,敢不从命?” 于是三人便并肩走入兰台,在兰台的御史台衙署内,找了一个静室,主宾落座,立刻就有着官吏捧来美酒佳肴。 “张侍中今日与长孙来兰台,可是有所要事?”张安世坐下来,喝了两口小酒后,就笑眯眯的问道。 “令君所言正是……”张越笑着道:“晚辈与长孙商议,欲绘《大汉一统天下寰宇图》,作天下地理志,以献陛下,乃贺陛下文成武德,一统四海之盛世……” “只是,晚辈才疏学浅,恐有所缪误,以至于贻笑大方,于是殿下便说:尚书令张公安世,自侍奉天子以来,恭敬有礼,才德兼备,天下称颂,若能得张令君之助,则大事可成……” “于是,殿下乃带晚辈来兰台,求助于令君!” 张安世听了,虽然心知张越所言,恐怕都是假的。 但脸上也忍不住乐开了花。 因为哪怕实际上长孙并没有说过那些话,但他也可以通过其他手段,让长孙知道,他确实是一个那样的人。 而且…… 张越所说的事情,让张安世心里面也是跃跃欲试。 当今天子的脾气,他太了解了。 这位陛下这一辈子,就根本抗拒不了内心之中的雄心壮志所激发的热血。 若绘制出一副《大汉一统天下寰宇图》敬献君前,龙颜大悦是肯定的。 而自己倘若参与其中,发挥作用。 那么陛下必定对自己大大嘉奖。 地位说不定可以超过霍光、金日磾,一跃而为天子最倚重和信任的人。 而这无疑,将成为他人生的分水岭。 至于天下地理志这种事情,只要做成了。 那青史上的地位…… 所以,张安世几乎不假思索的道:“臣既蒙殿下不弃,敢不为之效死?” 就连暴胜之听了张越的话,也是难以按捺内心的冲动,主动说道:“殿下有如此宏图大志,真乃社稷之幸也,若殿下不弃,臣愿效牛马走之劳……” 不是暴胜之不够矜持,实在是这年头,想要简在帝心,道路就那么几条。 暴胜之前半生靠着刚直不阿和铁血冷酷,将路都走尽了。 基本上,酷吏一途已经没有上升空间了。 接下来,他若想再进一步,就必须抓住每一个可能讨得天子欢心的机会。 绘制天下地图,编辑天下州郡地理志,这两件事情,任何一件拿出来,都足以让天子龙颜大悦! 更别提两个事情一起做了! 而此事,在暴胜之看来,有长孙牵头,天子新宠大臣侍中张子重游说,尚书令张安世已经答应加盟。 这样的豪华阵容,几乎不存在失败的可能。 也就是说:这个事情百分百成功。 而且百分百能令天子龙颜大悦! 这么好的事情,就摆在暴胜之面前,你叫他如何按捺内心的激动? 张越见了暴胜之的模样,内心也是大喜,对他来说,当然是朋友越多越好!更别提暴胜之这样的重量级人物了,于是笑道:“中丞曾历天下,多知郡国详情,此事中丞既然愿意加入,在下自然欢迎之至,长孙闻之也必定欣然应允!” 暴胜之听了张越的答复,喜不自胜的拜道:“请侍中转告殿下:臣暴胜之必当殚精竭虑,已助殿下!” 这差不多已经是暗示张越:我,暴胜之,想上长孙的车。 这弥足珍贵! 暴胜之是御史中丞,有着丰富的履历和强大的政治资源。 有了他的加盟,张越内心的想法和野心,无疑得到了一个有力的支撑点。 于是,张越连忙回拜道:“中丞的心思,臣定当报告长孙殿下,想来殿下若知中丞的一片赤子之心,也定当欣然接受……” 至于刘进会不会接纳暴胜之? 这……有那么一点点麻烦。 因为暴胜之的名声实在太臭了。 在坊间舆论和士大夫嘴里,这就是一个屠夫,一个刽子手。 但张越相信,自己可以说服刘进。 因为…… 今日之后,刘进的三观,大约也会有所改变。 这样想着,张越就取出自己揣在身上的那份地图草稿,对张安世和暴胜之道:“此晚辈所绘《大汉一统天下寰宇图》草稿,愿请两位明公斧正!” 张安世接过来,本来心里面还有些不以为意。 毕竟,这天文地理,可不是一般人能掌握的知识。 旁的不说,就是太学里的太学生们,恐怕也未必能知道关中的地理概貌。 然而,将地图打开,只是扫了一眼,张安世的神色就变得无比慎重了。 因为,眼前的这副地图,将整个大汉帝国的疆域概貌描绘的极为精确。 至少在张安世现在看来是如此。 国家四十八郡十三州,一览无遗。 更夸张的是,连西域诸国乃至于远方异域之国,在这图上也有所体现。 就听着张越解释道:“张令君,此晚辈从令君遗留堪舆室之中的堪舆,再结合往日所学所闻,又从石渠阁之中调阅图册,初步绘制的地图……如有遗漏,望令君斧正……” 这副地图,其实是他照着回溯的中国历史地图集里的地图所描绘的。 错误可能会有,但一定不会太多。 其实,要不是想借这个事情拉人,张越一个人就可以完成所有的工作。 最多三天,就可以将所有工作完成。 临摹和照抄,这种事情很简单。 张安世听着,心里面却是感慨万千:“陛下曾说此子有留候遗风,如今看来,陛下看人还真是神准啊……” 他手里的这副天下堪舆图,以他的眼光来看,已经是很完美了。 更重要的是,这副地图相较过去的汉室地图,要更精妙也更详细,多了许多符号,而这些符号这位侍中在地图下方都做了注解。 如山脉、国境、长城、驰道、道路、河流,甚至连沙漠、绿洲也有注释。 “真是留候之后啊……”张安世在内心感慨道:“有了此图,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就有了可能了……” 章节目录 第一百一十六章 利诱(2) 暴胜之见到张安世的神色,也凑过去,端详起地图,旋即大吃一惊。 作为起于州郡的能吏,暴胜之的脚步曾经踏及大半个中国。 他曾南下奉诏持节,剿灭齐鲁燕赵之间的盗匪,顺便清理一下那些尸位素餐的昏官。 而眼前这‘大汉一统天下寰宇图’,至少在齐鲁燕赵的政区划分和州郡地理上是没有分毫差错的。 甚至连河流山脉的走向,也与他记忆里的当地地理非常吻合。 换而言之,这事情这个侍中已经独力完成了? 那还来找张安世做什么? 又何必巧言令色,拉自己上车? 暴胜之内心顿时有些不喜了,心里面觉得,这个张侍中也太看不起自己的人格了吧? 正要发作质问,就听张安世道:“张侍中,此图以吾观之,几乎没有什么瑕疵……若献于君前,必定可令龙颜大悦,侍中何必再来找吾?” 张越听了,微微一笑,拜道:“令君有所不知,这只是草图,且只是‘大汉一统寰宇图’的一个概貌……” “依长孙之令,全部的‘大汉一统寰宇图’,当包括天下十三州,四十八郡的详细概貌,当绘其山川,记其河流走向……” “如此大事,岂非张令君出手,方可有功成之日?” “且夫,还有天下州郡地理志,要述天下州郡治下县乡之情,录其风俗、特产,叙其来历变迁,名其人口户数,此非张令君不可成矣!” 张安世听完,终于露出笑容。 这才对嘛! 暴胜之也释怀的一笑,放下了内心的担忧。 张越更是长出了一口气。 汉家的士大夫,是漫长的中国历史上,自尊心最强的。 不食嗟来之食,不受无功之禄。 受公羊学派思潮的影响,汉室士大夫们甚至认为假若皇帝非理杀臣,臣子是可以复仇的…… 直至东汉末年,这个想法依旧根植于士大夫贵族心中。 张越回溯的那场公羊学思想讲义,也证明了这一点。 东汉大儒郑玄,曾经说过:子思云:今之君子,退人若将坠诸渊,无为戎首,不亦善乎。子胥父兄之诛,坠渊不足喻,伐楚使吴首兵,合于子思之言也。 这句话的意思就是说:皇帝在对待大臣时应该以礼相待,倘若在制裁大臣时,使大臣受到‘将坠诸渊’的凌辱,那大臣必定愤恨万分,他日一定会为了复仇寇首来犯。譬如伍子胥率吴军破楚,就完全符合子思先生的道义。 所以,汉代大臣爱自杀,不是没有道理的。 汉臣获罪自杀,在此时的舆论和士大夫们的三观来看,有两个好处。 第一,自杀谢罪,可以使自己免受屈辱,让家人得以保全。 第二,自杀更可以避免君父一时糊涂,令己身将坠诸渊,防止子孙后代为了自己而向皇室复仇。 这样就可以完美的避免道德和伦理的困境。 而通常,自杀的大臣,哪怕犯下了滔天大罪,皇帝也会网开一面。 像是当年吴楚七国起兵反叛,楚王刘戊兵败自杀,他的子孙中那些没有参与叛乱的人,因此得以免于牵连。 远嫁乌孙的解忧公主就是刘戊的曾孙女。 而那些喜欢跟皇帝刚到最后的,基本没有什么好下场。 若罪证确凿,自然要被杀全家。哪怕证明了无罪,也是不得重用,甚至……牵连子孙数代,不得出仕…… 而在这样一个社会环境和舆论环境熏陶之下,无论儒法黄老道德之士,实际上都不由自主的受到了影响。 便是不识字的农民与游侠也知道,士可杀不可辱,也懂得自尊与人格为何物。 更何况张安世和暴胜之这样的国家精英,执掌大权的人物? 哪怕他们自己其实并没有这两样东西,也得做个样子,让天下人知道他们有。 不然,名声立刻就毁掉了。 还好,张越的补充,让他们非常满意。 张安世笑着道:“即使如此,仅以此图,侍中也足令吾辈汗颜啊……” 暴胜之本来就对张越所言的事情,特别有兴趣,如今又得了这个台阶,马上就道:“我曾奉诏巡视东南地方,如今观侍中图录,与我所见东南形胜,简直分毫不差……” “不过……”暴胜之略一沉吟,说道:“侍中如欲绘天下州郡地理,录各地风俗、变迁,叙其地方特产,人民习性,恐怕非得去请教军中名宿,国家元老不可……” “毕竟,这边塞风光,大漠形势,乃至于西域诸国地理,非老将不能知也!” 张越闻言,眼皮子一跳,心道:“这是买一赠一吗?我正愁找不到门路去见军队的高层呢!” 立刻便拜道:“中丞可有推荐之人?” 暴胜之琢磨了片刻,然后道:“故浚稽将军赵公,久历行伍,熟知边塞,更曾追随故大司马冠军景恒侯征讨匈奴,自景恒侯薨,又奉诏多次北伐匈奴,足迹踏遍匈奴、西域,若长孙殿下及侍中登门请益,以我想来赵公必定愿意出山,为殿下大业尽力……” 暴胜之话音刚落,张越就已经喜不自胜的拜道:“赵公天下名将,若能得赵公相助,下官自是与有荣焉,可是……下官与赵公素无交情……恐怕……” “这却无妨……”张安世插话道:“赵公之子赵安国,在陛下身边担任谒者,此刻当在未央宫中轮值,不若我派人去请赵兄来此与侍中面谈?” “敢不从命!”张越立刻拜道。 浚稽将军赵破奴! 大汉帝国迄今硕果仅存的名将,冠军侯霍去病麾下五虎将之一。 后世有一句人们耳熟能详的唐诗——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指的就是这位汉家大将当年率八百骑灭亡楼兰王国的传奇战史。 若能将这位老将拉进刘进和他的小船上,好处简直不要太多! 甚至哪怕只是能让这位老将军答应参与此事,署个名,意义也是无比重大。 这将对整个汉家军方释放一个信息:长孙不排斥武人,甚至可能支持对匈奴作战。 而这是无比关键的事情! 甚至比拍好皇帝马屁还关键。 因为,一个没有军队支持和背书的皇室成员,不可能染指大位。 哪怕是当今太子刘据,别看他现在丧尽军心。 然而,他的储君之位,却是由已故的两位汉军领袖扶保的。 大司马骠骑将军冠军景恒侯霍去病,大将军长平烈候卫青。 若无这两位大汉军神的支持和遗泽,刘据的储君之位,不可能撑到现在。 章节目录 第一百一十七章 利诱(3) 很快的一个高高瘦瘦的中年人,就被人带到了兰台。 “谒者安国,敬拜张令君、暴中丞……”他的口音里,夹杂着一些北方的胡音,所以听上去鼻音有些重。 “赵谒者不必多礼……”张安世笑着走过去,拉着他的手,走到张越面前,对他介绍着:“这位是陛下身边的张侍中,受诏领新丰令,辅佐长孙殿下,闻说赵谒者熟知边塞地理,西域形势,故此特别向我要求引荐阁下……” “下官见过张侍中……”赵安国立刻拜道。 “赵谒者太客气了……”张越连忙起身还礼,拜道:“素闻谒者忠肝义胆,毅敬仰万分,故此厚颜向张令君、暴中丞请求引荐与阁下一见……” “今日相见,真是三生有幸!” 如此寒暄一番,客套一番后,算是互相认识了。 赵安国被安排坐到张越身侧。 两人微笑着互相举杯相敬,满饮一杯后,张越就对赵安国道:“吾奉长孙殿下之令,欲修天下郡国四夷堪舆图录,作其地理志,以献陛下为陛下登基临朝四十七周年之献礼,谨以此祝陛下之治千秋万载,永永无绝期……” 张越说到此处,不止是赵安国,就是张安世与暴胜之也都是瞳孔猛然放大,相互对视了一眼,内心极为震撼。 以天下四夷堪舆图录和地理志作为天子御极四十七周年的献礼? 三人立刻都在内心之中,将此事的重要性拔高了好几个等级。 尤其是暴胜之,更是在心中暗暗决定,将此事作为御史台今年最重要的工作来推进! 张安世则是在打算着,把自己的长兄张贺,也一定要想办法拉进这个工程里。 没办法,在张越打起‘向天子登基临朝四十七周年之献礼’的旗号后,此事必将成为一个天下瞩目的工程。 所有参与者,都将沾光。 甚至,说不定此事还将成为一个类似贰师将军伐大宛一般的造星工程。 想当年,贰师将军李广利伐大宛得胜归来。 不仅仅李广利本人受封为海西候,食邑八千户。 更有一介小卒赵弟,因为斩杀了郁成王,受封为新时候。 其他部将作战勇敢的,也各自得封。 军正赵始地,拜为光禄大夫。 都尉上官桀,拜为少府卿。 校尉李哆多次献策,拜为上党太守。 伐大宛一战,仅仅是九卿就出了三个,受封两千石以上的一百多人,千石官员一千余人。 就连普通的大头兵、伙夫和后勤民兵也都受到重赏。 根据统计,平均每个参与大宛战争的士兵,都得到了超过四万钱的赏赐。 他们在战争中缴获的战利品和瓜分的牛羊,还不计算在内。 大宛战争以不可辨驳的事实,向天下人展示了一个真理:要想富,去从军,要想贵,去杀敌。 军中自有黄金屋,军中自有颜如玉。 而现在,张越提出的这个献礼工程,在张安世、暴胜之眼中,差不多已经能与大宛战争相提并论了。 因为,当今天子对这样赤裸裸的拍他马屁的行为,根本就毫无抵抗力。 更别提这个事情还是长孙牵头,由天子现在最信任和最宠幸的幸臣张子重负责统筹。 不可能存在失败的风险。 就听着张越说道:“欲成此大事,吾深以为,非得赵老将军及赵谒者相助不可!” 说着就对赵安国拜道:“愿请谒者与我共谋此大事!” 对于张越伸过来的这条橄榄枝,赵安国根本就没有半点抵抗力。 他马上就对张越拜道:“侍中信重,安国感激不已,愿竭尽全力,以佐侍中大业!” 他甚至都不需要回家去与乃父商量,就直接拍着胸膛答应了下来:“吾父闻之,也必定欣然应允,为长孙大事尽力!” 没办法,对赵安国和他父亲来说,这个张侍中提出来的这个宏伟计划,简直就是一场及时雨! 他父亲赵破奴,本来是汉军之中与贰师将军海西候李广利地位对等的大将。 又有着冠军景恒侯的遗泽加成,一直以来就深得天子信任和天下崇敬。 自冠军景恒侯去世后,他父亲曾经多次受命出击匈奴。 但将军难免阵前亡,十一年前天汉三年,他与其父赵破奴受命为浚稽将军,统帅两万骑兵出击匈奴,却不料被匈奴人调集了全国兵力,包围在浚稽山以南。 他与父亲率军奋力突围,奈何匈奴人确实是下定了决心,不惜代价也要吃掉他们父子统帅的这支汉军精锐。 连战三日后,他们父子统帅的大军被匈奴人全歼。 他和乃父赵破奴,落到了匈奴人手里,被匈奴人囚禁了三年,才找到机会逃回中国。 回国后,天子虽然对他们父子的遭遇非常同情,给与了无数赏赐。 但是…… 却再不肯交托重任了。 而大汉武将,若不得统兵之权,没有受命征战,那么地位恐怕还不如一个小吏。 而张越提议的这个事情,无疑是他们父子渴望已久的,重新赢得天子欢心的大好机会! 自当年兵败浚稽山,全军覆没后。 十一年来,他们父子日日夜夜,都在渴望着重回战场,率军去为那战死的同袍和亲友们复仇! 张越看着赵安国的样子,马上扶起对方,道:“得足下及老将军相助,毅深感荣幸,谨代表长孙殿下,为谒者及老将军谢之……” 在心中,张越已是高兴不已了。 张安世、暴胜之、赵破奴父子,这些人加起来,就横跨了文武,无论在宫廷还是军方都有了支持者。 这是成功的开始。 有了这些人的加盟,又有着为天子献礼的大旗,那么接下来,其他潜在的朋友和可能的合作者,都将蜂拥而来。 只要他们上了这条船,跟着自己与刘进做了这个事情。 嘿嘿…… 他们就不得不在未来,为了刘进和张越的利益去奋斗。 至少,他们也得保持中立。 而这正是张越替刘进想出来的解决巫蛊之祸,避免大难的计策之一。 只要能团结足够多的人,那么一切阴谋诡计,都将无从遁形。 就像当年霍去病和卫青在世之时,谁敢觊觎刘据的储君之位呢? 章节目录 第一百一十八章 党同伐异(1) 长安城南,覆盎门外,越过太学,再向南五里,就进入了上林苑范围。 一栋栋馆阁逐次并列,无数屋舍联排。 馆阁之间,有着宽敞的走廊相连,屏风帷幄,皆尽华美锦绣。 这里就是大汉储君的私人苑囿——博望苑。 也是如今长安城外最热闹的地方。 当朝太子刘据,自十六年前及冠就宫以来,就素以宽厚温和能容他人而出名。 尤其是对于士大夫们,这位储君更是格外能容忍。 哪怕偶有犯错,也不会追究。 曾经,有太子舍人贪污数百万,但这位储君知道后,却并没有责罚对方,反而命人赐金一百,那舍人得赐金,羞愧难当,于是吞金自杀,遗书说:家上宽仁,不罪于我,然吾诚有罪,不敢坏国法,愿来生再为家上效死! 此事之后,天下依附者越来越多。 无数仕途不得意,乃至于被打压的学派大儒也纷纷向刘据靠拢。 不独一个谷梁。 更有公羊学派的死敌,同为《春秋》学派的《左氏》一脉来投。 只是,《左氏春秋》的理念和主张,与当世公认和人们认可的理念,相去甚远,所以人数并不多。 此刻,太子刘据正坐于一处明堂之中,左右数十名士大夫,环绕着他,众人一同研读着《春秋》经义。 这也是刘据最喜欢的事情了。 正讨论的渐入佳境之时,忽然有臣子入内,拜道:“家上,刚刚从长安城中传来消息:长孙殿下与侍中领新丰令张子重去了兰台……” “兰台?”刘据听了,神色一变,挥挥手站起身来,走过去问道:“进儿好好的,为何去兰台?” “不知……”这臣子答道:“不过,臣听说是侍中领新丰令张子重去东宫相邀的……” “哦……”刘据听了,微微沉思片刻,然后道:“孤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明堂之中的士大夫们听着,却都是炸开了锅。 “家上!”一个身着儒冠的中年士大夫拜道:“长孙近来与那张子重往来甚密,臣担心长孙为其所迷惑,失了正心……请家上明断……” 刘据看着那人,正是他平素颇为敬重的一个大儒王宣。 其治《春秋左传》,乃是博望苑中有名的君子。 而这《春秋左传》乃是《春秋》在传诸经之中,历来与《公羊》《谷梁》并称。 有意思的是,《春秋左传》其实是在孔子的《春秋》基础上,由鲁人左丘明增补而定的一个版本。 所以,在当世之人眼中,《左传》不该冠春秋之名。 公羊学派甚至直接将《左传》开除了《春秋》经文的行列,认为《左传》是一个独立的经文,非孔子所作。 一些极端的公羊学派学者甚至认为《左传》是史书,而非经义。 《左传》的学者当然不服,于是惨遭镇压。 公羊学派这些年来有时候连《谷梁》也懒得打压,但只要发现了《左传》的学者,那一定是除恶务尽! 因为,在公羊学派的眼里,谷梁学派最多只是误入歧途,还可以拯救。 但这《左传》学者,却已经是病入膏肓,不可救药。 而且,很多人认为《左传》的学者,就是当世之少正卯。 必定要除之而后快。 在公羊学派的打压下,《左传》的学者们别说当官了,连说话的地方都快没有了。 在这涉及学派与思想的斗争中,《左传》一系一败涂地。 “王公言重了吧……”刘据闻言,稍稍皱眉,道:“那张子重孤也有所耳闻,其于太学门外所留《春秋二十八义》,孤也略有所闻,其文字正直,其说正义,长孙怎么会被其蛊惑呢?” “且我刘氏,自古就是许子孙自由交友……” “天子连孤与诸君往来,也从不干涉,只是不喜而已……孤又怎么可以去干涉长孙交友?” 作为帝国储君,刘据从小就被天子视为继承人,及至稍微年长,便诏受《公羊》,只是公羊学之说太过刚烈、勇武,与他性格不合,他才转而去学谷梁,然后又接触到了左传。 这些年来,虽然他与公羊学派保持了一定距离。 但,到底也读过公羊学的书,所以,刘据并不觉得,刘进和那张子重交往有什么问题。 在场诸生,却都是急了。 那张子重虽然是黄老学派出生,但却与太学的公羊学派,关系莫逆。 有传言说,董越那个混蛋甚至有意代父收徒,因其为公羊传人。 这可真是叔可忍,婶婶不能忍了! 《春秋》诸子,这二三十年来,围绕着‘究竟谁是孔子真正传人,谁又是春秋最正确的解读人’发生了极为激烈和惨烈的斗争。 尤其是《左传》诸生,都快被公羊爸爸打成脑瘫了。 公羊学派从地方到中央,对《左传》发动了猛烈而残酷的打压。 但凡公羊学强盛的地方,《左传》弟子别说做官了,想安安静静的做个宅男都不可得。 而现在,那张子重居然将长孙带去了兰台?!!! 这简直是踩到了在场《左传》和《谷梁》学者的逆鳞。 原因很简单。 公羊学派的霸权,共有两个支撑点。 第一,公羊学派深得当今天子喜欢,正是当今天子亲自下场拉偏架,才使得公羊学派有今日霸道。 第二,公羊学派与法家的联盟,牢不可破。 自故御史大夫张汤主张和宣扬‘春秋决狱’以来,公羊学派就与法家建立了利益同盟。 公羊学派的儒生负责当官,法家的干吏和酷吏,负责做事。 两者相辅相成,相得益彰,一加一等于二。 在公羊学派与法家联手下,什么《谷梁》《左传》都被打的落花流水,《邹氏春秋》甚至夹起尾巴,袒露腹部,甘做公羊的小弟了。 只有谷梁和左传,与公羊学派实在是南辕北辙,如同水火难以相融,只能抗争到底。 现在,那个什么张子重,一个幸进小人,居然把手伸进了谷梁与左传最后的希望,最后的净土,大汉帝国的未来身上? 还带着长孙去了兰台? 兰台那是什么地方? 法家的老巢啊! 长孙到了兰台,万一被法家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迷惑了心神,又被公羊学派撬走了。 君子们真的就只能吐血了。 章节目录 第一百一十九章 党同伐异(2) 君子们虽然着急,但,在刘据面前还是掩饰的很好的。 王宣长身拜道:“臣闻这张子重,敬献陛下一本粗鄙不堪的文书,上面说什么‘战争是一种暴力行为,而暴力是没有限制的’简直罔顾人伦道德!” “孟子说:君子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如今这张子重以妖言惑上,臣担心长孙为其所惑,误入歧途,望家上明察之……” 刘据听了略有犹豫,他是一个仁德宽厚的人。 就连宫里面的宫女和宦官也舍不得责罚。 他受命监国时,就曾经一次性释放和赦免了数千囚犯——哪怕明知道这样做,会被他父皇痛骂,他也义无反顾。 如今,骤然听到这样的话,刘据的眉头微微皱了起来,问道:“果真如此吗?” “回禀家上,正是如此……”一个近臣说道:“此事建章宫内外,人尽皆知……” “或许是有人以讹传讹了吧……”刘据说道:“孤知道,进儿的性格,若那张子重果真如此,进儿一定不会与之往来!” 对于自己的长子,刘据还是很了解的。 刘进从小就是在他膝下长大,接受的是最正统的儒家教育。 这个长子聪明而伶俐,连他父亲也很喜欢。 更难得的是,此子从小就身秉正气,他的老师、侍从都是交口称赞。 刘据不相信,自己的儿子连这点基本判断能力都没有。 “家上若是不信,可以去建章宫打听打听,也可以招长孙与那张子重当面对质!”王宣拜道:“臣以性命担保,此事绝对千真万确!” 刘据看着王宣的神色,顿时犹豫起来。 王宣此人,素来正直,不会构陷和诋毁他人。 他既然如此保证,那这事情是真的? 刘据有些不懂了。 见着太子的神色,周围人都知道,是时候加把火了。 一个白衣老者,上前拜道:“家上可知,因这张子重之故,连丞相之孙公孙柔,如今也被陛下投入了执金吾大狱之中,丞相父子都被陛下斥责……” “公孙丞相,家上之亲族,犹如左膀右臂,这张子重一来,却使得丞相受责而太仆被斥,太仆长子公孙柔甚至被投入诏狱……” “仲尼曰:父为子隐,子为父隐,直在曲中矣!而这张子重一出仕,就令家上亲族入狱,使丞相太仆被斥!” “以老臣看来,恐怕当年桀纣身边的奸佞,也不如此子阴险狡诈之万一……” 刘据听了,终于动容,对那老者拜道:“那依老师之见,孤当如何?” 这老者正是刘据的授业老师,谷梁学派的巨头,瑕丘人江升。 世人号为江公,在汉家文坛地位与已故的董仲舒是相差无几的。 更重要的是,这位老者的出生显赫! 他的授业恩师乃是鼎鼎大名的鲁儒系精神领袖,建元新政的招牌——鲁申公。 其治《谷梁》与《鲁诗》造诣相当艰深,是目前天下公认的大儒。 可惜,受到当年狄山的牵连,这位大儒不得入仕。 又受到董仲舒的镇压——董仲舒在世时,曾三与江升辩论,每一次都大获全胜! 所以在名声和影响力方面远逊当年建元新政的精神领袖申公。 但刘据对这位老师却是无比尊崇的。 江升沉吟片刻,说道:“家上,依老臣之见,这南陵张子重自得陛下幸重以来,先是献暴虐之言,以惑君父之心,又使丞相一家身陷困境,更让陛下受命其辅佐长孙……以老臣观之,此子步步为营,可谓野心勃勃也!家上当当机立断,召见长孙,命长孙除其辅佐之命……” 江升说完,其他儒生纷纷道:“臣等皆以为江公所言正是,家上当当机立断!” 但私底下,许多人都是蠢蠢欲动,心痒难耐了。 长孙刘进忽然被天子受命食邑新丰。 这是一个明显的信号,意味着当今天子很可能在未来直接指定这位长孙为隔代继承人。 但受命辅佐之人,却根本不是博望苑中的儒生。 只是一个南陵来的寒门士子…… 众人没有一个能忍得下这口气的。 尤其是谷梁诸生,他们辛辛苦苦的在长孙身上投资十几年,一点一滴的将长孙向着他们希望的方向培养和熏陶。 眼看着这桃子就要熟了。 莫名的却冒出一个南陵人张子重,不由分说,就要把这果实摘走? 这谁能接受? 谷梁学派可没有做慈善家的打算。 刘据却是犹豫不决,喃喃的道:“这可行吗?若让父皇知道,恐怕孤会被训斥吧……” 对于自己老爹的脾气,刘据算是深有体会的。 无论是谁,只要敢与他对着干。 那就等死吧! 这些年他本就已经让这位天子很不喜欢了,现在若是公开的忤逆他的意愿,与他的想法相悖。 刘据很清楚,这事情只要传到自己父亲耳朵中。 恐怕马上就是雷霆震怒! 说不定,还要连累母后,也遭到斥责。 但诸生的想法与刘据的想法是完全不同的。 王宣拜道:“家上,陛下只是一时为奸佞蛊惑,他日必定会知晓这张子重的真面目,就如当年栾大、乐成之属一般……而家上身为陛下亲长子,知其奸佞本性,却不指正,臣担心万一未来陛下知晓,会迁怒家上啊……” 对王宣来说,他对于那个叫张毅的泥腿子的仇恨值,是超过谷梁诸生的。 因为,正是这个人,给公羊学派送上了《二十八义》,使得公羊学派极有可能补全自己的短板! 而左传与公羊学派的恩仇,就如同墨家和儒家,法家与杂家的仇恨一样是永恒固定为max的。 敌人的朋友就是敌人。 所以,王宣必定会不惜一切代价,尽其所有与可能的诋毁和抹黑那个与公羊学派走的很近的侍中。 刘据听了王宣的话,觉得也有道理。 但他的性格,让他无法做出那样刚直的回应。 想了片刻后,刘据说道:“不如孤遣人去将那张子重诏来博望苑,孤亲自看其为人,问其心性,诸生皆可在旁旁听,与之辩论……如何?” 众人听了,互相看了看,然后拜道:“家上圣明!” 虽然,这与大家心中诉求的理想,相去甚远,但至少,也得到了一个机会不是吗? 而且,在场诸生数十人。 哪一个不是地方名士,饱读诗书之辈? 区区一个泥腿子,寒门出生的幸臣,如何是大家的对手? 恐怕三言两语之间,就可令其哑口无言,唯唯诺诺。 章节目录 第一百二十章 良师益友 午后的阳光洒在兰台殿前的宫墙上,炙热的阳光,烤的殿中的路面都在发烫。 刘进有些恍恍惚惚的走到张越面前,一屁股瘫坐到宫墙背阴一面的石阶上,似乎是在问张越,又似乎是在问自己:“法家真的是恶的吗?” 张越看着刘进的神色,就知道,他经受了法家三位宿老的洗脑。 法家的洗脑功力,其实一点也不弱于儒家——在事实上来说,诸子百家,都擅长洗脑。 不然,也就没有什么百家争鸣的事情了。 张越走到刘进身边,并肩坐下来,笑着问道:“殿下以为刀剑有正邪吗?” “嗯?”刘进听了,想了想,道:“应该是没有的吧……” 张越悄悄的凑近一点,对刘进道:“殿下所言正是……刀剑本身只是死物,并无正邪之分,君子百姓,持剑背弓,以制猛兽而备非常,以御外敌护卫桑梓,而小人贼子持剑背弩,却可杀戮无辜,残害忠良……” “所以,臣以为,刀剑的正邪,在于其执握者之手……” “同样的道理,殿下何必纠结法家的善恶呢?” “这样吗?”刘进低头轻声说着。 今天,他的三观和思想,再次受到了猛烈冲击。 在兰台殿中,三位年迈的持书御史,将汉家历代制度与律法变迁和缘由、经过,向他一一道来。 从萧相国以秦代法经的基础,制定汉律开始,直至如今,百年律法变动和影响的过程。 一条条案例,一个个故事。 从高祖与关中父老约法三章,到太宗皇帝除诽谤之罪,废肉刑之制,及至他的祖父,用儒家思想,行春秋决狱。 而有一个中心思想始终贯彻于百年的律法变动之中。 这就是刑无等级! 管你是公卿列侯还是王侯皇子,只要犯法,惩罚与庶民是对等的。 故,绛候周勃有‘吾今日始知狱卒之贵’的感叹,韩安国也有死灰复燃的典故留下。 而这些都与刘进过去所受的教育和所知的事情,大相径庭。 在过去,他只知道,法家是罪恶的。 法家的人都是酷吏。 但在现在,他却不敢肯定了。 因为,那些他过去所知,所唾弃的酷吏,实则是在坚决贯彻汉家祖制和律法精神。 他们杀人,但也救人。 义纵为政,最爱修水利,咸宣主政,犹喜造渠道。 他们杀了无数人,但却将这些人的土地和财产,分给贫民。 甚至就连他过去以为是恶政的告缗政策,认为是十恶不赦的小人的杨可。 却在无形之中,救活了数百万人。 告缗政策,牵连数十万人。 几乎把国家的富商和豪强犁了一遍。 但,它的结果却是让数百万无地贫民重新得到了土地,也让国家收入得以平衡。 刘进现在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去评判和对待法家。 如今,听了张越的话,他若有所悟。 摸着自己腰间的佩剑,刘进忽然想了起来。 当年,吾丘寿王在朝为官时,丞相平津献候公孙弘欲效仿秦始皇,在全天下实施禁械令。 结果被吾丘寿王给怼了回去。 此事,影响深远,吾丘寿王更是一战成名。 “圣人制五兵,所以禁暴诛邪而已……”心里念着吾丘寿王当年上书的名言,刘进忽然想到了一个事情——诸子百家的先贤们,创建各自的学说,并殚精竭虑,穷尽一生心血去宣扬,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刘进受过的教育,使他知道,儒家源于宗周的术士,是一种神职官吏的称呼。 孔子就曾对子贡说:汝为君子儒,无为小人儒。 而法家思想,也与儒家息息相关。 第一批法家巨头,基本上都曾在子夏先生门下听讲。 如李悝、吴起。 但法家的源头,却是子产、管仲等先贤留下的思想。 黄老学派的思想,更是直接源于轩辕黄帝,经过老子的提炼和升华后,终于形成的产物。 就连现在被儒家鄙薄和诋毁的墨家,其实也与儒家有着密切的关系。 以刘进所知,墨家初代钜子墨翟先生,在最开始曾是一个儒生…… 而其他诸子,也都互相之间有着极为密切的关系。 在事实上来说,经过战国的思想交锋与争鸣后,诸子百家其实已经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儒家思想里能找到法家和黄老学派甚至墨家的主张。 而法家学说里,也能看到一些明显的儒家主张。 换而言之…… “三代不同法,五帝不相复礼,而殊途同归……”刘进念着自己的祖父曾经教训他的话,眼中闪现出一丝明亮的光芒。 他起身对张越拜道:“侍中真乃孤的良师益友也!” “孤想明白了……” “思想学说,本不存在对错……” “只要将之用对地方,那就可以造福苍生,反之,则必定祸患无穷!” 张越连忙拜道:“殿下言重了,臣只是尽其本分而已……” 刘进能够这么去想,张越满满的都是成就感。 刘进却是看着张越,忽然问道:“孤现在很期待,侍中将来之治新丰……” 他眼中闪出一丝期待:“那必然是一个令孤再次大开眼界的经历……” 刘进现在已经迫不及待的想要看到未来新丰县在自己治下的变化了。 “必不令殿下和陛下失望!”张越拍着胸脯,做着保证。 作为穿越者,且是曾经在机关做过事的人,张越对于怎么刷政绩,实在是太了解了。 不客气的说,在这个时代,其他所有人加起来,可能也不如张越会刷。 “对了殿下……”张越忽然道:“方才,臣自作主张,已经答应了让张尚书和暴中丞加入‘大汉一统四海堪舆图’及天下地理志的计划之中……” “孤与卿来此,不就是如此吗?”刘进听了点点头,表示认可。 若在过去,他可能会对暴胜之的加入有所排斥。 但现在,经过三位老御史的洗礼以及方才的明悟,他已经醒悟了一个真理——儒法都是工具。 决定其本身性质的,其实并非他们自己。 而是使用工具的人。 法家能出赵高李斯,但也出过西门豹、李冰这样的贤臣。 而儒家…… 方才在三位老御史口中,刘进知晓了一个血淋淋的真相——在秦二世统治之时,围绕在其身边的,儒生比法家的人要多。 这是有确凿史料的,白纸黑字的记载的。 “臣还邀请了故浚稽将军赵公破奴之子安国,并答应改日与殿下亲自登门拜访……”张越微微抬头,看着刘进说道:“请殿下恕臣自作主张之罪……” 刘进听了,笑道:“孤与皇祖父既以将大事委以侍中,则一切交由侍中全权决定!” 在现在的刘进心中,张越已经不仅仅是臣子、朋友。 更是他未来欲要实现抱负与理想的最佳辅佐者。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这点胸襟和气量,刘进还是有的。 章节目录 第一百二十一章 太子召见 张越与刘进,刚刚出了未央宫,还未来得及道别。 迎面就有一辆悬挂着东宫标志的马车驶来。 一个文官,站在马车上,对着两人喊道:“长孙殿下,张侍中……请留步……” 刘进闻言看过去,奇道:“怎么是他?” “他是?”张越问道。 “太子家令郑会……”刘进介绍道:“此人乃故大夫郑当时之后……” “哦……”张越听了,若有所思。 太子家令,是汉室储君之下的头号战将,地位与皇帝的丞相相当。 总责储君内外大小事务,主要负责为储君指导和治理其麾下的十个食邑县的事务。 而汉代太子以国为家,故号为家令。 换而言之,这是一个当今太子身边的绝对亲信。 郑会却是驱车,匆匆赶到两人面前,下车对刘进和张越拜道:“殿下、侍中足下,家上有请!” “父亲唤我?”刘进听了微微一楞,问道:“可有要事?” 内心之中,其实是忐忑不安的。 郑会拜道:“家上闻说殿下与张侍中交好,特地嘱咐臣请殿下与侍中往博望苑一叙……” 张越听了,忙拜道:“臣敢不从命?” 刘进也只好期期艾艾的道:“孤知道了,请郑令君引路吧……” 便与张越同乘一车,跟着郑会的马车,向着博望苑而去。 …………………………………… “张侍中,若父亲怪罪于我,该怎么办?”坐在马车里,刘进有些慌张的问道。 “殿下勿忧,一切交给臣就好了……”张越笑着道:“且臣以为,家上并无怪罪殿下之意,不然就不会要臣也同去了……” 若太子刘据要怪罪他的儿子与自己交好,何必叫自己一起去? 刘据的政治嗅觉和敏感,在张越看来虽然有些迟钝,但还不至于傻。 刘进听了,想想也是,这才放心下来。 但却又开始担忧张越了。 博望苑那是什么地方? 谷梁学派的大本营,天下异端邪说的集中营! 什么叫异端邪说呢? 就是不合于当政的公羊学派的想法的其他学派。 包括左传一系、谷梁一系还有思孟一系。 总之,就是一个反对派的大本营。 尤其是他父亲的恩师江公,是谷梁学派的名宿,也是跟公羊学派斗了一辈子的人。 因当年与董仲舒辩论,屡遭打压,所以对公羊学派充满仇视。 而张侍中……虽是黄老之士,学的是清静无为的道德之法,但却与公羊学派的人走的很近。 刘进实在有些担心…… 但,张越却是一副老神在在,一点也不在乎的模样。 刘进以为他不知这其中的关系,只好提醒他道:“张侍中,到了博望苑,千万记得少言谨行,不要与人争辩……” 一旦与人争辩,这事情就会变得很麻烦。 张越听了,连忙感谢道:“多谢殿下关心,臣心里有数……” 在这个西元前的世界,若只是文斗,张越还没有怕过谁! 大不了,放个大招! 嘴炮嘛,谁能比的过穿越者? 特别是张越还手握空间,回溯了无数知识和文章。 随便丢一个出来,都是核弹! …………………………………………………… 太学。 庄严的礼堂之中,董越带着自己的学生与师兄弟们,正在埋头整理手上的《二十八义》。 当初,张越丢下二十八义,拍拍屁股走了。 董越原以为,只需要数日之功,就可以整理完毕。 但现在,他发现自己大错特错! 因为,张越虽然留下了二十八义,还留下了条例和出处。 但一开始整理,董越就发现,自己的想法太过天真了…… 随着整理和重新排序工作的进行,董越发现,在这二十八义基础上,可以不断推陈出新。 更可以引申出许多可以让当今天子更加喜欢公羊学派的东西。 譬如,那第十二义——贵变革。 就完全契合了当今天子多次下诏天下,要求士大夫们率民更始的诏命思想。 第十六义重民甚至可以单独拿出来,写一本书。 专门去抢谷梁学派和思孟学派的支持者。 总之,这二十八义是越看越喜欢,越研究越着迷。 董越现在真是后悔不已。 早知如此,当初就该强留那张子重在太学了。 把他关进一间小黑屋里面,让他每日写春秋大义相关文章。 写不够一万字就弹他小勾勾! 如今却是不行了。 人家现在是侍中领新丰令,天子面前的大红人! 又受命为长孙辅佐大臣,看这样子未来说不定会成为长孙的左膀右臂。 不过这样也好! 有着这样一个人在长孙身边,公羊学派的未来,大大可期。 异端邪说们,就算一时得逞,也终究不敌公羊正义! 想着这个事情,董越就高兴的脸上都笑成一朵花了。 谷梁、左传和思孟等异端,自以为得储君之信,以为可以得帝国未来。 现在,事实证明,帝国的未来依旧是公羊的! 这时,一个文士亦步亦趋走到董越身边,在他耳畔耳语几句。 董越听着脸色大变,猛地一拍案几,拍案而起。 礼堂之中,数十名学者纷纷侧目相对。 “妈拉个巴子!”董越一句广川郡骂脱口而出,对着众人道:“江升那个老顽固,居然想在博望苑中纠结左传诸生与思孟诸子,要与侍中领新丰令张子重为难!” “诸君!”董越解开衣襟,说道:“与我同去博望苑,断不能叫张侍中与彼等异端邪说之徒所难之!” 诸子闻之,都是跳了起来。 公羊学派的学者,素来以特别爱战斗,特别能战斗,特别敢战斗闻名。 这个学派,从萌芽的那一天开始,就格外的团结。 特别是在对自己的敌对学派的斗争上,公羊学派从来都是抱团作战的。 党同伐异这个成语,简直就是为公羊学派量身定做的。 此刻,诸生听说,谷梁、思孟与左传这些异端,居然联合起来,要与自己的朋友为难。 这还了得? 立刻就同仇敌忾,气血沸腾。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甚至有学生高唱着《无衣》,穿上了武士夫,背起了弓弩,一副准备一言不合就开干的架势。 自鲁儒衰微后,公羊学派历次与人开战,从无败绩。 靠的就是这股气势! 章节目录 第一百二十二章 博望苑的反对派(1) 一个时辰后,张越与刘进就到了博望苑前,几个儒生立刻就迎上前来,对着刘进嘘寒问暖:“殿下可来了……” “臣等等候殿下半月之久了……” “也不知这半月殿下功课如何?” 言语之间,尽显温情,就像几个宠溺弟弟的长兄一般。 但这些人却根本无视了张越的存在。 只是…… 见着这几个往日敬仰的老师,刘进心里却是一阵阵的恶寒。 这些日子以来,在得知了老师们欺骗了自己后,刘进就派人去调查了一下往日里根本不曾怀疑的老师们。 不查不知道,一查吓死人。 根据调查,这几位老师,在他面前是君子般的人物,正气凛然的儒生。 私底下却是…… 道貌岸然,为非作歹。 他们的家人甚至打着‘长孙老师亲属’的旗号,在长安城之中欺行霸市。 京兆尹于己衍根本不敢管,每次都只能为他们尽力遮掩。 若未来汉家真按照诸位老师们所言的规矩去治国。 亲亲相隐,乡贤治国。 天下大同是肯定达不到的,但老师们的家族跑步走进三代之治,却是指日可待。 叹了口气,刘进微微低头,说道:“诸位老师关怀,孤心领了……” 他回头对张越道:“张侍中,我们走吧!” 这几个儒生,呆呆的看着长孙与张越从他们面前经过。 一个个内心惶恐之中带着疯狂。 没有了长孙的信任,他们就什么都不是! 对于将长孙从他们手上夺走的张越,自是仇恨无比。 “张子重,吾定要让汝身败名裂,粉身碎骨!”几人都是握着拳头,咬着牙齿在心中发誓。 ………………………………………… “那几位……就是孤从前的老师……”走在博望苑内的走廊之中,刘进轻声的说给张越听:“孤素来甚敬之,从无有疑……” “然而,近日孤才知道……” “他们不仅仅在学问和天下诸事之上蒙骗于孤……” “私底下,更是为非作歹,放纵家奴,打着孤的名义,在长安九市之中大作买卖,甚至有几位还是做着子钱买卖……” “他们对孤口口声声,说不要与民争利,结果,私底下却争相经商,盘剥小民,甚至放贷子钱,逼良为娼……” “孤……”刘进望着张越:“孤对于他们,实在是太失望了……” “这就是所谓的知人知面不知心……”张越答道:“殿下为汉长孙,社稷之后,将来将要承宗庙之重,臣以为,经历这些事情对殿下是好事……” “唉……”刘进摇摇头,叹道:“孤今日方知春秋所言,鲁哀公之叹……” “寡人生于深宫,长于妇人之手,既不知喜,也不知悲……” “所以,太宗皇帝方要立林苑之制,做幕府之策,授权以储君,临机以决断之权……”张越欠身拜道:“愿殿下日后,常行于市井之中,观民生之艰辛,闻百姓之疾苦……” 在培养继承人方面,刘氏的手段,可谓是历朝历代之中最开放的。 自太宗以来,历代储君、皇子,都允许出游宫外,与士人广泛结交。 甚至为了方便储君结交三教九流的宾客,汉室特地从关中划出十个县作为储君食邑。 其税赋入东宫幕府,其财供给储君交友之用。 又设林苑,以供储君与友相会。 所以,自文景以来,直至今上,历代天子虽然都有着这样那样的毛病,但对于民间的事情,却不陌生。 不像后世君王,生于深宫,长于妇人之手。 以至于有‘何不食肉糜’的感叹。 只是,不知道怎么的,在本朝,在制度没有变化的情况下,却出了太子据这样的圣母。 张越也想不清楚,到底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 或许未来能够知道答案。 刘进听了张越的话,道:“日后孤会时常去新丰乡亭看看的……” “殿下能有此想,天下之幸也!”张越连忙拜道:“臣谨为天下贺……” 说话之间,走廊的尽头就到了。 一处宫阙映入眼帘。 两个文士站在宫殿门口,见到刘进与张越,立刻高声颂道:“长孙殿下及侍中领新丰县张子重觐见太子!” 宫闱的大门缓缓打开,十余个卫兵走出来,肃立两侧。 张越连忙整理了一下衣冠,然后跟着刘进走到殿前,拜道:“儿臣恭问父亲大人安……” “臣侍中领新丰令张毅,顿首百拜,恭问家上安……” “孤安……”殿中传来一个温柔的中年男子的声音:“张侍中请入殿一叙……” 又道:“进儿也进来吧……” 张越闻言,于是再拜道:“臣谨受令……” 于是就跟着刘进,走入殿中。 一入殿内,张越抬头就看到一个头戴九旒,身着锦衣的中年男子端坐于上首。 此人面貌和善,眉宇之间透着一股子温文之色。 这就是大汉储君,已经在太子之位上坐了三十年之久的刘据了。 自七岁那年被立为储君后,这位大汉太子就当了三十年太子。 这创造了汉家的记录,先帝也不过是当了二十二年太子而已。 再看殿中两侧,一个个锦衣儒冠,正襟而坐的鸿儒。 有谷梁儒,有左传儒,也有思孟儒。 这些都是后世影响力极为深远的学派。 尤其是左传一系和思孟一系,别看他们现在只是小虾米,但千年后将主宰中国政治。 思孟学派将在两宋演变成理学,而左传一系就更了不得了。 他们将贯彻整个唐宋元明清的历史。 只是…… 张越的眼睛,瞥了瞥这些看上去正气凛然,似乎都在摩拳擦掌,打算批判自己的大儒名士们。 他微微摇了摇头,假如说公羊学派,还有良知、原则、理想的话。 那么,这三个学派,就一个比一个没节草了。 特别是左传一系! 从张越回溯的资料来看,这就是一个不知廉耻和底线为何物的学派。 能把这么多渣渣聚集在一起,还没有内讧,太子刘据也算是有本事了。 这样想着,张越就长身而拜:“微臣拜见家上……” “张侍中请起……”刘据微笑着吩咐:“来人,给侍中赐座!” 章节目录 第一百二十三章 博望苑的反对派(2) 张越被一个侍从领着,在殿中左侧坐下来。 恰好坐在刘进的下首。 刚坐下来,刘进就悄悄的凑过来一些,给张越介绍起了对面诸子。 “那位白发老翁,便是我父恩师,谷梁名宿瑕丘江公老大人,江公授业申公,得传《鲁诗》与《谷梁》……昔年曾与董江都并称……” 张越顺着刘进的眼神看过去,就见到了哪位在史书上只闻其姓不见其名的谷梁巨头。 其实,讲老实话,鲁申公还是一位值得敬仰和尊重的先贤。 当初建元新政时,这位曾经在浮丘伯门下听讲,与楚元王父子同为师兄弟的鸿儒,在被安车蒲轮,迎接到长安时,就曾经上书当今天子说:为治者不在多言,顾力行何如耳。 意思就是,别光BB了,先做几个实事再谈改革吧。 可惜,建元新政时的天子,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 恨不得五年平匈奴,十年就跑步走进三代之治。 于是,鲁申公就被冷落了。 倒是这位申公的几个弟子,如赵绾、王臧等建元新政的主持大臣,根本就没有乃师的实干和见识。 满脑子都是功名利禄,都是儒门盛世的伟业。 于是怂恿着当今,搞起了党同伐异,玩起了诛除异己。 建元元年冬十月当今天子屁股还没在帝位上坐热呢,就急匆匆的上书说:所举贤良,或治申、商、韩非、苏秦、张仪之言,乱国政,请皆罢。 没隔几个月,又怂恿天子,不要再将奏折送去给太皇太后过目…… 其抢班夺权的速度,堪称神速。 可惜,却忘记了,枪杆子没在自己手里。 太皇太后一纸懿旨,建元新政尽数废黜,所有主持大臣全部下狱死。 连带着在建元新政里上跳下蹿的鲁儒一系,被杀了个七零八落,到现在都没喘过气来。 若是当年,鲁申公身上还有着荀子遗风,带着实干精神。 那么现在,张越眼前的这位申公弟子江公就…… 反正,穿越这么久了。 张越只听说过,这位江公的道德水平如何如何高,他的学问如何如何了不得,为人怎么怎么高洁。 但实事嘛…… 或者说对国家有益的建议和献策嘛…… 一件也没有! 倒是挺会怼人的,当年,董仲舒曾经上书建议说:春秋它谷不书,至于小麦不熟则书,请陛下遣使劝农以种小麦。 结果,这位江公就像被踩到尾巴的猫一样,到处宣扬小麦的危害和不善之处。 据说这位老大人到现在为止,已经坚持了二十年不吃任何带小麦的食物。 其怨念至此,可谓让人叹为观止。 于是,他门下的弟子们就有样学样。 谷梁学派都快成为行为艺术家的集中营了。 这时,江升也注意到了长孙凑在张越身边,眼睛看着自己这边的举动。 他微微坐直了身子,然后,拿着眼睛回望了过去。 最终将眼神留在了张越身上。 “宫中传言,陛下以为此子乃留候之后,谓之小留候,圣心眷顾之重,不亚于当年小冠军侯、汲淮阳……”江升在心里说着,讲老实话,他本对张越是没有什么感触的。 这个年轻人,再蹦跶,再得宠,也只是在朝堂上,在官场中。 与江先生没有太多干系。 他是太子授业老师,也不需要出来去跟一个年轻人计较。 那掉份了,也显得他这个谷梁巨头胸襟太狭隘。 但奈何此子与长孙关系莫逆! 而他有一个得意门生,恰好是长孙的老师之一。 因此子之故,长孙最近竟疏远了包括他门生在内的诸子。 这就实在捞过界了。 “即使此子,真是留候在世,也不足惧!”江升在心里说道:“当年,贾谊贾长沙何等天纵奇才,又何等受太宗宠幸?但还不是被长安诸公赶去了长沙国?” “而此子出世以来,就是锋芒毕露,必不能长久!” 这样想着,江升就放心了。 微微的端起案几上的酒杯,给自己盏满,然后望着张越那边,嘴角溢出一丝轻浮的笑容。 ……………………………………………… “那边那位头戴儒冠者,便是东宫詹事李元,所治《孟子》,颇得吾父信任……” “右侧那位,就是长安城内有名的诗赋大家,号称枚乘、严助之后的大文豪常彬……” 刘进一一给张越介绍着在坐诸子。 都是博望苑中的风云人物,刘进过去曾经敬仰和崇拜的君子。 只是如今…… 刘进自己也不知道,这其中,究竟有几人是真君子,又有几人是在欺世盗名,沽名钓誉,私下实则男盗女娼,为非作歹了。 只是这些人,张越基本没有听说过。 史书上也没有记载他们的名字和事迹,想来都在巫蛊之祸之中一并灰灰了。 “那位身着白衣者,乃是名士王宣,所治者《春秋左氏传》,侍中与公羊素来亲近,当不要与此人多说话为好……”直到刘进介绍到这位时,张越才终于有所意动,微微的坐直了身体。 “侍中也听说过王公大名?”刘进发现了张越的变化,于是问道。 “没有……”张越低声答道:“只是闻其所治《左传》,故打算离他远一点,越好越好……” “为何?”刘进奇了,与张侍中相处这些日子,刘进发现这位张侍中对于诸子百家的态度都很客观公正,甚至他还愿意跟法家的人一起谈笑风生,但怎么到了《左传》这里就变成这个模样了? 难不成,张侍中与左传的人有矛盾? 长杨宫外,那些殴他的儒生里也有左传的人? 张越低头对刘进道:“不知道殿下,可听说过‘公知’?” 刘进摇摇头,问道:“何为公知?” “以为自己掌握了真理,而其他人皆是蠢材,当政者若不听自己的意见,那就是暴君、昏君,若有人不同意其见,则想方设法,千方百计的为难于彼……” “更糟糕的是,这种人,天生就是为了反对而存在的……” “他们会为了反对而反对,甚至为了反对自己的对手的政策与意见,而不顾现实与国家利益、民族利益,专门唱反调……” “这种人就是臣所谓的‘公知’啊……”张越看着刘进,问道:“殿下以为,臣难道不该离这种人远一点吗?” 刘进听着,下意识的点点头道:“此无耻小人也,侍中当然应该远远避开……” 然后他回过神来了。 张侍中这是在说,左传诸生就是这种为了反对而反对的小人? 章节目录 第一百二十四章 始作俑者 刘进挠挠头,有些不太理解。《左传》可是先贤左丘明所著,当年孔子在世时就多次称颂,甚至还曾说:丘明耻之,丘亦耻之。 著名的成语巧言令色,就出于这个典故。 但出于对张越的尊重和敬意,还是问道:“侍中何故如此鄙薄《左传》……“ 声音稍稍大了一些,让左右都听到了。 其中就包括了正坐于上首,欣赏着歌舞的太子刘据。 刘据对于《左传》诸子,素来是很客气的。 闻言,也侧耳过来,打算听听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张子重怎么就无缘无故的鄙薄《左传》了? 张越看着自己对面那个鼻子都快朝天的白衣儒生,眼中满是讥讽之色。 孔夫子说:始作俑者,其无后乎? 以张越了解来看,儒家内部开始玩党争、搞肉体精神双重毁灭,乃至于一言不合就要将对方斥为阉党、奸党什么的,都是这个《左传》学派带的头。 他讥笑着对刘进道:“臣听说,左传诸子素来自诩‘好恶与圣人同’,只是奈何其行径做法,却是‘好恶与小人同’而已……” 刘进听着不发一言,因为他知道,张越从来不嘴炮,他这么说一定有根据。 但刘据就不同了。 听着张越的话,眉毛都快立起来了,左传诸生,在他面前素来都是谦谦君子,怎么就好恶与小人同了? 只是,做了三十年太子,别的可能还没有掌握,但这镇之以静的功力,却已经相当深厚了。 他勉强按捺住内心的怒意,继续侧耳倾听。 “殿下知道公羊学派与《左传》学派之间的龌龊吗?”张越问道。 刘进点点头:“孤略有所知……” “只是不是很了解,张侍中能为孤分析一下吗?” 刘据听到这里,也悄悄的挪了挪屁股,对于公羊学派为什么会与左传学派搞到今天这个地步,其实刘据也很有兴趣,只是过去不好去主动打听,毕竟他是储君,是国本,怎么能跟长安城里的八卦党一样到处打探别人的隐私呢? “自董江都和胡博士,宣扬公羊之说以来,《左传》诸生就将之视为异端邪说……”张越将回溯的资料,稍稍整理了一下,然后说道:“左传诸生先是自我标榜自己是‘古文经学’,然后斥责公羊学说为‘今文经学’,矛盾就是因此而起……” 汉室儒家内部的今文学派与古文学派之间的斗争,精彩的就跟华山派的剑宗与气宗之间的恩怨一样,荡气回肠……有你没我…… 各个派系之间的恩怨情仇,真要讲起来,恐怕三天三夜也讲不完。 当年,公羊学派刚刚开始冒头,冷不丁冒出一个左传学派,告诉自己‘我是古文学派’‘你是今文学派’‘我比你高级’。 对于信奉着‘君子报仇一万年也不晚’‘你十年前曾经打了我一拳,现在我砍你合情合理’的公羊学派来说,若是有机会,那自然是报仇不隔夜。 遇上这么一个愣头青,左传诸生,一下子就被怼了个灰头土脸,揍了个鼻青脸肿。 张越直接略过那段莽荒岁月,捡了重点,对刘进说道:“自董江都受用以来,公羊学派大兴,《左传》诸生颇为不忿,于是就专门为之做对……” “凡公羊所说,而《左传》必反!” “甚至已经发展到了,不管有理没理,是否关乎天下人的利益,也要反对的地步……” “譬如在婚聘礼仪上,公羊学主张天子亲迎之,而《左传》就搜罗证据,力证天子不亲迎……” “公羊认为天子当下聘,左传诸生就反对天子下聘……” “在对外关系上,公羊学派主张大臣可以事急从权,临机决断,而左传诸生则坚决反对!” “公羊学派以大复仇为核心理念,左传诸生就坚决反对复仇,甚至为此不惜篡改史书,扭曲事实,指鹿为马,颠倒黑白!” 张越说到这里,拳头都握紧了。 其实有些事情,他还没有说。 譬如,在汉室舆论界,在倡导与匈奴议和的问题上,跳的最欢最高的就是《左传》诸生。 而左传诸生,之所以倡导和平,仅仅是因为公羊学派主战而已。 毫不夸张的说,儒家内部学派之间从君子和而不同,‘我虽然不同意你说的话,但我誓死捍卫你说话的权力’的君子之争,演变为后世牛李党争、新旧党争、东林党、浙党、阉党之争,那种动不动就爱将对手打成奸佞贼子,恨不得将他们的每一个文字,每一个人,都从历史书上抹去、抹黑。 就是左传学派带的头。 就是他们带起的这个节奏。 与之相比,谷梁学派,虽然是个渣渣,但也不过是迂腐而已。 “最明显的就是左传诸生与公羊学派围绕着‘伍子胥复仇’一事而引发的争辩……”张越说到这里,情绪也有些激动,声音也难免稍稍大了些:“为了力证伍子胥是个小人,左传诸生就篡改史书,扭曲事实……” “据《左传》诸生之言:昭公二十年:员(伍子胥)如吴,言伐楚之利于州于(吴王僚)……简直就是一派胡言!” “其后又说什么公子光(吴王阖庐)曰:是宗为戮,而欲反其仇,不可从也……颠倒黑白至斯……啧啧……” “更让臣不耻的是,左传诸生,为了抹黑伍子胥居然编造伍子胥入郢鞭尸楚平王……” 听着张越的话,刘进都呆了。 “果真如此吗?”刘进轻声呢喃着,这还是他第一次听说。 刘据更是感觉脸颊有些抽搐,忍不住出声问道:“张侍中所言,可是真的?” 左传一系来投他,是江升引荐的。 听说左传诸生,都是传承自左丘明先生的派系后,刘据也没有多想,就将他们安置在博望苑之中,给与栖息之所,平日里与之接触,也没有发现哪里不对。 都是谦谦君子,奈何为公羊学派所打压、欺凌。 从前,刘据还觉得公羊学派过于霸道了。 但如今听了张越的话,倘若这位侍中说的是真的…… 那自己岂不是养了一堆小人? 而殿中诸生,也都听到了刘据的话,纷纷侧目过来,视线落在了张越身上。 章节目录 第一百二十五章 君子?小人? “当然是真的……”张越起身拜道:“臣有着足够的证据……” “嗯?”刘据眉毛微微一皱,问道:“卿说《左传》篡改史书,诬陷伍子胥鞭尸楚平王证据何在……” 话一出口,刘据就知道自己说错了,赶紧把声音压低。 但还是让人听到了,而且听得仔仔细细。 左右的谷梁学派和思孟学派的学者,纷纷侧目,看向殿中那几位《左传》学者。 而王宣等人闻言,就跟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跳了起来。 “竖子安敢大言不惭,诋毁先贤之书?”王宣眉毛一扬,目露凶光,死死的盯着张越。 他长身而起,走到殿中,对刘据拜道:“家上,臣虽然卑鄙,但却也不能忍受这样的诋毁和污蔑!请家上为臣做主!” “请家上为臣等做主!”数位左传学者,立刻全部出列,用能够吃人的眼睛看着那位坐在长孙身边的侍中,眼睛里都快要喷火了! “这奸佞,吾等君子还没有来找汝的麻烦,贼子居然先下手了!”大家心里面都是愤恨不已。 自公羊学派称霸以后,汉家儒林内部的格局,就类似春秋五霸时期的诸夏列国。 公羊学派是霸主,可以号令天下,可以左右舆论。 但谷梁、思孟、齐诗、毛诗等学派,也不是易与之辈。 更因为,公羊称霸,所以各派纷纷合纵连横,共同对抗公羊。 此刻,看到左传一系愤怒,谷梁诸生,自然是感同身受,纷纷起身声援。 “家上,张侍中可能是太年轻了……”有谷梁学者说道:“不如家上送侍中几本书,让侍中好好读书……免得说这等贻笑大方的话来……” 这话虽然看似平和,但实则,杀机四溢。 张侍中太年轻,送书…… 加起来不就是说张越年少无知,不学无术吗? 这人一开口,其他谷梁学者纷纷说道:“是极,是极……” 甚至有人笑着调侃起来:“张侍中,这史书艰深,非有大智慧大机缘者不可知……左丘明先生所著《左传》,便是在下读了,也甚为惊叹,真乃君子之书也!” 在诸生眼中看来,这个所谓的张子重,不过一个南陵的寒门士子,所修的也是落伍过时的黄帝四经。 一无资源,二无背景,如何可以知晓史书? 要知道,当此之时,普通人别说史书了,连《尚书》恐怕也没有读过。 知识和话语的解释权就掌握在学阀们手里。 想当年,济南伏生能解《尚书》,太宗皇帝甚至遣使求教。 鲁申公为浮丘伯弟子,便为当今视为国老。 这所谓的张侍中,大抵是脑子进水了,居然敢在历史一科发难。 简直就是活的不耐烦了! 诸子百家之中,历史就是儒家的地盘。 一个黄老学子不过陡然幸进而已,居然也敢班门弄斧? 一时间,整个殿中,皆是讥讽和嘲笑之语。 谷梁诸子得意洋洋,在张越面前极尽鄙视和羞辱之语。 而《左传》诸生则同仇敌忾,跪在刘据面前,义愤填膺,大有假如刘据不给他们主持公道,就要撞死在刘据面前的架势。 听着这些人的话,刘据也有些皱眉,感到头疼不已。 心里面更是后悔起来。 “不该召张侍中来博望苑,孤应该私底下召见的……”刘据揉了揉太阳穴,在心里面叹着气。 如今,却是有些难以收场了。 张子重是天子的幸臣,更是侍中,还是自己长孙的臣子。 其实,在得知了张越被天子受命辅佐长孙的消息后,刘据是特别开心的。 因为这意味着十四年来,第一次有一个可能倾向于他的天子近臣出现。 而现在…… 这事情却是麻烦了! 诸生群情激愤之下,搞不好要出事情。 万一再把这个侍中也逼到反对他的那些人的队伍里,那他这个储君恐怕就…… 而且,宫里面谁不知道,张侍中是天子的宝贝,是天子的小留候。 诸生如此鄙薄和羞辱于他,要是出了事情,天子震怒之下,别说诸生了,就是他这个储君恐怕也讨不得好! 但若帮这个侍中,去强行压制《左传》一系。 这种事情,他做不成来,也不肯做。 正想着,该怎么把这个事情圆场,两边和稀泥。 就听着那位张侍中说道:“家上,臣的证据有很多……不知道家上是否愿意听?” 话音不高,但在这殿堂之中,却落地有声。 “唉……”刘据生无可恋的揉了揉太阳穴。 好了,现在别想着和稀泥了。 这事情,恐怕今天不分个对错就没完了。 “侍中请说……”勉勉强强挤出一丝笑容,刘据叹息着道:“诸君也请安静,听听张侍中所言,再辩驳不迟……” 听到刘据的话,殿中诸生方才渐渐住口,但眼中的鄙薄与蔑视之情,却是呼之欲出。 而王宣等人更是咬着牙齿,死死的盯着张越。 “家上《左传》之上,青史列书,所言所述,皆从圣人教诲,以君子之道述之,如今侍中张子重满嘴乱言,以妖言惑乱视听,臣请家上将此子逐出博望苑,宣告天下,明示世人,以慰先贤!”王宣重重的顿首拜道:“至于张侍中之言,臣以为不听也罢,左右不过小人之语,盖以虚张声势,诽谤先贤之书罢了……” “小人?君子?”张越听着,笑的都快抽筋了,他扭头对刘进道:“长孙殿下,现在知道,什么是公知的嘴脸了吗?” “只要是不利于彼者,与其不合者,皆小人也!” “而独其为君子而已……” “这样的人……”张越起身,弹了弹自己的衣冠:“何德何能,敢自称曰‘士’,臣虽卑鄙,却不屑与之为伍!” 刘进听着,瞪大着眼睛看着王宣等人。 他想起了方才,张侍中对自己说过的话。 何为公知? 以为自己掌握了真理,而其他人尽皆小人,倘若当政者不听其意见,就是暴君、昏君,若他人有不同意见,就千方百计,不择手段的诋毁、打击、污蔑。 如今看来,这《左传》学者,还真是如此啊。 张侍中还没有发一言呢,就直接打为小人,要逐出博望苑。 就算官府抓了杀人的罪犯,也要审问之后,得到证据才能定罪。 《左传》诸生,究竟何德何能,竟然不需要审判,也不需要证据,甚至都不需要听别人的话,就将他人斥为小人。 这是君子吗? 刘进摇了摇头! 这不是君子! 真正的君子,和而不同。 真正的君子,不会随便指斥别人为小人。 章节目录 第一百二十六章 同气连枝 王宣等人此刻的脸,涨到都快滴血了。 自从进了博望苑以来,哪个敢这样当面指斥他们? 至于博望苑之内,更是一派和气。 花花轿子人抬人,大家相互吹捧,在太子面前营造出一副其乐融融,互相谦让的君子形象。 若有可能,王宣肯定不会当这个出头鸟的。 他会选择在旁边旁观谷梁诸生与那个所谓的张侍中之间的冲突。 最多当个摇旗呐喊的小卒子。 但哪成想,这个张侍中居然直接将炮口对准了自己等《左传》学者。 你是以为吾等好欺负?还是觉得《左传》是软柿子? 嗯?! 如今,这个张侍中又在长孙面前,说什么左传是公知? 公知是什么?王宣不懂。 但从对方的言语上来听,十之八九不是什么好东西。 王宣何曾受过这种气? 哪怕当年在河东郡被公羊学派打压,也未遇到这样的情况。 “竖子污蔑!”王宣咬着牙齿,起身看着那个可恨的张侍中,握着拳头,问道:“敢问张侍中,侍中若是拿不出确凿的证据证明《左传》编造伍子胥鞭尸楚平王,该当如何?” 王宣说这话的时候,心里面也有些发虚。 因为…… 《左传》是古文经学的派系。 什么叫古文经学? 其实就是在汉家建立以后,才开始出现的学派。 在之前历史上,从未有闻的。为了凸显己身,所以就自号古文经学,托古说今。 譬如说,数年前,赋闲在家的临淮太守孔安国与鲁王报告朝廷:臣等于曲阜孔子故宅壁孔之中得《尚书》残篇凡二十六篇。 只不过呢,因为这些文字啊,是类似蝌蚪一般的古文,常人难以解读,唯有孔安国这样的孔子嫡系方能解出。 孔安国以今文解释,这就是儒家历史上最有名的一个大骗局——古文尚书! 其实只要稍微懂点历史常识的穿越者都可以轻易而举的揭穿这个骗局,不需要考证,只需要知道一个事实——诸夏文字,自古以来就是象形文字。 远古先王造字,就是以物像字,什么字母文字,楔形文字,从来没有在中国出现过。 就这一个证据,就可以彻底推翻整个骗局。 而几乎所有的古文经学派系,都存在着自我编造、中译中、山寨等情况。 尤其是《左传》学派。 自家人知道自家事。 王宣的心里面也有些发憷。 但看着眼中的那个年轻侍中,王宣就给自己打气:“区区黄口小儿,哪里读过许多书?能知道我派漏洞!” 张越听着王宣的话,哈哈大笑,反问道:“若本官可以证实,那《左传》诸子日后如何?” 张越的胸有成竹,让王宣内心又开始敲鼓了。 这就是所谓的做贼心虚。 他没有理会张越的话,反而是面向刘据与其他诸子,拜道:“家上!张侍中胡言乱语,请家上明察!” 但这番做派,立刻就让谷梁诸子嗅出了点什么味道。 看着王宣等人的眼神都变了。 “难道,左传真的编造了伍子胥鞭尸的弥天大谎?”就连江升也在暗自思考着。 作为谷梁学巨头,讲老实话,江升是没有仔细读过《左传》的,更没有去研究《左传》。 只是因为公羊学派打击左传一系,敌人的敌人就朋友,江升才拉了一把左传。 但谷梁学派从来没有将左传一系视为什么平等的盟友。 在谷梁的定位中,左传与思孟都是小弟。 留着他们,只是为了在将来咬公羊的时候,多几个摇旗呐喊的。 但现在…… 倘若左传学派闹出了这样的丑闻…… 那谷梁学派,恐怕也少不得被人笑话。 自己等人的君子形象,怕是也要失分。 本着同舟共济和团结的精神,江升咳嗦了两声,在两个孙子的搀扶下,微微起身,对刘据拜道:“家上!老臣以为,不妨先听听张侍中所言……” “至于左传诸生嘛……老臣还是信得过的……” 江升笑眯眯的道:“毕竟,左丘明先生乃孔子所称赞的君子……” 却是闭口不谈,张越所言的事情。 意思也很明显,不服?那就滚蛋! 张越扭过头去,看着这个巍颤颤的老者。 心里面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儒家这个学派,其实在现在还是一个比较健康和充满活力的组织。 特别是在公羊学派的主持下,与法家结成的联盟,几乎补全了儒生们缺乏实际动手能力的缺点。 儒皮法骨的事业也是进行的蒸蒸日上。 太学的学生们,表面上读的是五经,但私底下看商君书和韩非子的也不少。 可惜啊,劣币驱逐良币。 等元成之时,谷梁学派坐大,亲亲相隐,乡贤治国。 在元帝之时废黜了陵邑制度,成帝时门阀政治出现萌芽,王氏外戚寸功未立,一门五候。 又借王莽之手完成了对旧汉制度的全部推翻和反攻倒算,终于将东汉变成了一个伪装成国家的门阀。 至于法家…… 等到公羊学派衰微之时,自身都难保了。 谁还能管得了法家的死活? 于是众正盈朝,上下君子…… “与其让你们来做门阀……”张越在心里说道:“倒不如我来当这个门阀……” “做最大的门阀……然后终结掉一切……” 也只有如此,才能集中人力物力,排除万难,将国家重新导入正轨! 刘据看着自己的老师,已经白发苍苍,微微颤颤的恩师。 他连忙起身,正要说话。 却听到殿外传来一个洪亮的声音。 “臣奉命太学《春秋》博士、祭酒领左大夫事董越求见家上!” 刘据闻言,眼皮子一跳,心道:“董子怎么来了?” 作为公羊学派巨头的董越身上,可是有着N多光环的。 董仲舒的嫡子,公羊学派当代精神领袖,大汉太学博士,还有……天下最有名的鹰派。 刘据虽然不太喜欢公羊学派的刚烈主张和将夷狄看成两条腿走路的禽兽的想法。 但对董越还是很尊重的。 连忙说道:“快快有请……” 殿中诸生,却都是傻了眼了。 董越来了? 江升的牙齿咬的咯咯咯的响。 在他看来,这董越早不来,晚不来,这个时候来就一定是来给这个张子重撑场子的。 敌人的朋友就是敌人! 于是,看向张越的眼神就变得有些凌厉了起来。 他永远不会忘记,他被董仲舒镇压和吊打的那些岁月。 “竖子尔敢!”江升枯老的双手,摸着拐杖,恨不得提起来抽死张越。 在他眼里,张越与公羊学派大约是在唱双簧,意图就是要将储君从自己手里抢走! 而这…… 是万万不行的! 章节目录 第一百二十七章 证伪(1) 董越身穿着博士衣冠,腰间系着当今天子御赐的宝剑,手里提着绶带,在二三十名太学生的簇拥下,气势汹汹的走入殿中,来到刘据面前,恭身下拜:“臣奉命太学博士、太学祭酒、领左大夫事董越,率太学诸生敬拜家上!” 他的眼睛,则像猛虎一般的扫视着全场! 在看到江升时,嘴角溢出了一丝讥笑。 刘据看着这个架势,也有些懵了,连忙走下殿中,扶起董越,说道:“董子今日怎么有空来博望苑拜见孤?” 心里面则是有些忐忑不安,头疼无比。 显然易见的一个事实是——在过去数十年中,每次公羊学派的博士与谷梁学派的名宿相遇,其激烈程度都堪比火星撞地球。 尤其是当年狄山案后,公羊与谷梁的立场分野和矛盾就激化到了一个不可调和的地步。 公羊学派主张的大复仇,对四夷的激进态度,与法家组成的联盟关系,都与谷梁学派格格不入。 董仲舒生前,曾三与江升辩论,每一次都大获全胜。 这就更加刺激了谷梁学派。 也就是董仲舒去世后这几年,公羊学派失去了精神领袖,才稍稍消停了一些。 今天,董越带着太学生们,气势汹汹的登门,想都不用想,他们是来干嘛的…… 刘据的性格,让他根本无法处置这事情。 只能是想办法去祢和、缓和两者的冲突。 董越笑着起身,然后笑眯眯的看向江升,拜道:“董越见过江公,一别多年,别来无恙……” 江升的眼睛,猛然一瞪,每次见到董越,他都能想起那些被董仲舒镇压和吊打的岁月。 作为谷梁名宿,江升的人生是悲剧的。 他一直活在董仲舒的阴影下。 董仲舒的学问比他高,名声比他大,就连弟子也比他强太多太多。 先有吾丘寿王,后有褚大等人。 皆才学兼备,名动天下的鸿儒。 尤其是吾丘寿王,迄今都为天下人怀念。 他苦苦煎熬了三十年,终于熬死了董仲舒和他门下的精英。 但…… 董越又冒了出来。 这个董仲舒生前并不起眼的儿子,自任太学博士以来,就将太学上下拧成了一条绳子。 怕是要不了十年,又是一个董江都! 反观他门下…… 一个能打的也没有。 要不是还有着太子信任,能借助储君的财权,扩张和招收门徒。 谷梁学派势必会被公羊学派狠狠的镇压! “董博士不在太学纳福,来博望苑有何贵干?”江升拄着拐杖,轻笑着道:“难道……” 他看着左侧的张越和皇长孙,心里面跟针扎了一样难受。 “臣最近得侍中领新丰令张子重之助,略做些了春秋大义,特地来献给家上,请家上一观……”董越浅笑吟吟,拜道。 立刻就有几个太学生捧着几卷竹简,敬献刘据面前。 董越笑着介绍着:“此乃臣与太学诸子初步整理和汇编而出的三条大义,分别是:尊王第一,大复仇第二,攘夷第三,请家上与谷梁诸子品鉴一二……” 话语之中得意不已,太学生们更是纷纷挺直了腰杆,骄傲无比! 公羊学派短于经义的短板,在那日之后,就一去不复还了。 得张越所留的二十八义后,公羊学者们甚至欣喜若狂的发现,若将那二十八义扩充和充实之后,公羊学派说不定从此就‘长于经义’了。 刘据让人收下那三卷竹简,然后说道:“董博士之献,孤一定仔细阅读……” “来人,为博士及诸太学生赐座……”刘据在心里叹着气,无奈的吩咐下去。 他知道今天的事情,恐怕难以善了了。 董越和太学生们气势汹汹的带着经义而来,谷梁诸生必有所回应! 他回头看了看在自己儿子身边的那个侍中,摇了摇头,哀叹道:“这就是一个现成的矛盾所在……” 他已经预见到了一场激烈的辩论,就将发生了。 但他有什么办法来阻止吗?并没有! 只能是听之任之,希望不要搞的太大! “臣谢家上赐……”董越带着太学生们再拜,然后就大摇大摆的起身,在殿中下人的引领下,坐到了张越身旁的位置。 二三十个太学生与董越这个太学博士,哗啦啦的一下子就将张越这边的位置坐满了。 这简直就是公开宣告:我们就是来给张侍中撑场子的! 泥塑的神像也有三分火气,更何况博望苑的学者们? 江升立刻就是火冒三丈,对着董越问道:“董博士率太学诸生来此,难道要为这个胡言乱语,污蔑《左传》君子们的小人撑腰?” 现在,在江升眼中,毫无疑问,这个张子重就是公羊学派的人。 而长孙与他接近,就是公羊学派要挖墙脚! 只要想着自己带着学生门徒们,辛辛苦苦二十几年,好不容易在东宫立足,让储君倾向自己等人的经义和立场。 公羊学派挥挥锄头,就撬走了长孙。现在,还来博望苑耀武扬威! 是可忍,孰不可忍! “江公有何凭据,说我污蔑左传?又有何证据证明吾乃小人?”张越闻言立刻起身,针锋相对:“晚辈以为江公长者,当谨言慎行,否则,恐怕徒为天下耻笑!” “那你又有何证据证明吾辈所治《左传》编造伍子胥鞭尸?”下面的王宣马上就跳起来,他很清楚,现在,公羊学派的人来了,若不能正面回击这个来自南陵的小人的言论,那么很快全天下都将知道——左传学派编造历史,扭曲事实,指鹿为马。 那左传一系就要成为过街老鼠了。 不会再有年轻人来学习左传,天下的《左传》也都将被束之高楼! 而董越和太学生们听了,都是心花怒放。 《左传》一系,公羊学派最讨厌的人,没有之一! 因为这个学派,任何事情都要跟公羊学派反着来。 公羊说东,左传必西,公羊言战,左传必和。 公羊学派主张大义,左传就说大义灭亲。 简直就跟个胡搅蛮缠的小丫头一样。 现在,张子重居然公开指责左传编造历史?而且还是伍子胥一事? 董越的脸都笑成一朵花了。 “看来张侍中果然是我公羊学派的支持者啊……”董越抚摸着髯须,得意洋洋。 他最怕的事情就是,这个天子的宠臣,被其他学派撬走,特别是被那几个黄老名宿牵走。 那就亏死了! 如今看来,这个年轻人还是很喜欢公羊学的嘛。 不然,他何必在伍子胥问题上与左传、谷梁唱对台戏? 嗯嗯,看样子可以找个时间,开门见山的与他谈谈代父收徒的问题了。 章节目录 第一百二十八章 证伪(2) “证据?”张越闻言,哈哈大笑,起身说道:“你要证据?多的是!” 他面向刘据与刘进,拜道:“请家上、殿下,恕臣无礼!” 然后,他就走到殿中,先对两侧诸生拱手一拜,然后抬头看向江升,问道:“江公治《谷梁》天下闻名,晚辈请问江公《谷梁》一书可有一字记录伍子胥鞭尸?” 江升闻言,踌躇片刻,终于还是摇头,答道:“没有……” 谷梁春秋一书之中,有关吴楚战争的记录,只有寥寥数条,而追根溯源至《春秋》原本,更是只有一句话:定公四年,庚辰,吴入郢。 张越闻言一笑,又看向董越问道:“董公治公羊,敢问公羊一书,有关吴军入郢记载中有无伍子胥鞭尸之事?” 董越闻言,也摇头说道:“无此事矣!公羊春秋有录,伍子胥对夫差曰:诸侯不为匹夫兴师。且臣闻之,事君犹事父也,亏君之义,复父之仇,臣不为也……又曰:父不受诛,子复仇可也。父受诛,子复仇,推刃之道也……臣以为伍子胥深明大义,当不会做出如此人神共愤,天怒人怨之事……” 两位《春秋》大佬,分别代表宗族势力和国家大义的学派巨头,分别背书了各自经典之中没有记录伍子胥鞭尸之事。 于是,刘据和刘进看向《左传》诸生的眼神瞬间就变了。 骗人本就是罪,何况是欺骗皇室,天下? 这是欺君大罪! 王宣等人当然知道情况危急,立刻就拜道:“《左传》乃左丘明之作,左丘明先生,孔子称赞为鲁之君子也,孔子也曾看过《左传》并无异议!望家上、诸公明察之!” “还要狡辩!”张越冷冷的看着王宣,说道:“请家上及诸公,遍查《国语》《孟子》《商君书》《韩非子》《战国策》及诸史册,看看有无伍子胥鞭尸之事!” “国语,亦为先贤左丘明之作,凡二十一卷,起自周穆王十二年西征犬戎,终自智伯被灭,凡五百年历史,分二十一卷,述周、鲁、齐、晋、郑、楚、吴、越之史,臣曾遍查其中,无一字吴军入郢,伍子胥鞭尸楚平王之记在……” “臣尝阅读百家之经典,战国诸子,无一人议论伍子胥入郢鞭尸楚平王之事!” “尤其是申包胥哭秦庭,竟无一字哭诉此事!” “请家上及诸公试想,若伍子胥果然逆天下之大义,做出如此人神共愤的事情,诸夏列国国君,仁人义士,正人君子,安能不拔剑而起,为天下诛此奸邪?” 开什么玩笑! 在春秋晚期,鞭尸一国先王! 你当诸夏列国是死的吗? 但凡有这个事情出现,并且开始流传。 齐鲁秦晋,郑卫周宋,列国国君都是吃什么长大的? 必定同仇敌忾,组成八国联军,为楚平王讨还公道。 哪里还需要申包胥哭秦庭? 就是欧陆蛮子们,在法国大革命,国王上了断头台后,也知道联合起来,组织反法联盟,皇室同盟,宫廷扑灭革命! 何况是在礼仪尊卑,君臣等级森严的诸夏? 伍子胥敢鞭尸楚平王? 不说楚国上下必定团结一致,从封君贵族到庶民奴隶纷纷起来反抗。 列国更是只要听说,马上就放下一切纷争,联军立刻就组成了。 吴王夫差更别幻想什么北上争霸了。 吴军将面临全天下的围攻! 而战国诸子,更是会将此事,作为最典型和最突出的例证,天天讲,年年讲。 不管立场是什么? 诸子百家尊君的态度是一致的。 王宣等人听到这里,已是心如死灰。 但张越却是不肯放过,继续说道:“孟子曰:世衰道微,邪说暴行有作,臣弑其君者有之,子弑其父者有之,孔子惧,作《春秋》……” “并无一字议论伍子胥鞭尸……” “臣唯一找到的有关先秦记载,只在《吕氏春秋》之中……” “其《首时篇》中有:伍子胥入郢,亲射入宫,鞭荆平坟三百而已……” “然而……”张越嘴角露出讥讽之色,图穷匕见,给与了王宣等人致命一击:“臣尝读屈子之诗赋,《涉江》曰:忠不必用兮,贤不必以,伍子逢殃兮,比干菹醢。其《惜往日》曰:吴信谗而弗昧兮,子胥死而后忧。《悲回风》云:浮江淮而入海兮,从子胥而自适……” 他长身而拜,面朝刘据:“屈子,楚之大夫,天下敬仰之忠臣也,况赞伍子胥而美其事,以忠臣相比也!” “臣敢问,若伍子胥果真鞭尸平王,甚至哪怕只是射鞭平坟……” “屈子安能美其事?” 王宣闻言一屁股瘫坐在地上,江升更是摇摇晃晃,难以自恃。 因为《谷梁》一书之中虽无鞭尸之事,但也有鞭坟的猜测。 但,在铁一般无可辩驳的事实面前。 他们辩无可辩,言无可言。 甚至没有办法反驳半句! 原因很简单。 张越举证的事情,不管是逻辑性还是自由心证,都无懈可击。 正如张越所说,倘若伍子胥鞭尸,列国必怒,诸子必将议论。 可是,战国诸子无一人言此事。 连孟子都不曾讨论。 屈子甚至自比伍子胥…… 作为楚国大忠臣,忧国忧民,天下敬仰的先贤。 若伍子胥鞭尸平王,自诩忠臣的屈子会去自比伍子胥吗? 就像后世国人,绝对不会自比什么东条英机、板恒征太郎、伊藤博文。 那是国仇,是死敌,是要被唾弃和诅咒的死敌! “臣以为,《左传》当有伪书之嫌疑……”张越自然是宜将剩勇追穷寇,赶尽杀绝,长身拜道:“《道德经》三千言,已是鸿篇巨制,昔者东方朔对天子大言:臣尝读诗书二十二万字,兵书二十二万字,合四十四万字……而《左传》一书,臣数之,十八万字有奇……” “臣不认为,左丘明先生在世之日,能著如此长篇……” “非其不能为也,而是力所不能及也!” 刘进听了,目光灼灼,暗暗点头。 就连刘据也是眉头紧皱。 董越与太学生们,则是笑意盈盈,望着刘据。 若《左传》被证伪…… 噗哈哈哈…… 而王宣等人的内心则如十万头***狂奔而过! 你有病吧! 他们看着张越,满眼愤慨! 当今之世,谁会跟这个侍中一样,闲得无聊,去数左传的字数? 但其他人内心,则都浮起了一个在长安城中传言的故事。 侍中领新丰令张子重,曾经闲得无聊,在家里没事割圆,先割了一百九十二等分,然后又割了一千五百二十余等分,终于解出圆周率。 这个家伙,确实有可能闲得无聊,拿着书数字…… 章节目录 第一百二十九章 余波 【求首订】 刘据缓缓起身,看着自己的老师,眼中充满了失望。 他是一个君子,一个仁厚之人。 但正因为如此,有洁癖。 勉强按捺住内心的厌恶之情,刘据说道:“《左传》诸子,已不适合再留博望苑……命家令给予盘缠,予以遣散,各回原籍……” “家上……”王宣等人绝望的高呼。 被太子遣散,这比杀了他们还难受,这意味着他们将可能再无出头之日。 “孤累了……”刘据提起绶带,他深深的看了一眼自己的儿子,再看着张越,道:“有张侍中辅佐进儿,孤很放心……” 于是,在随从们簇拥下,起身离开。 刘据一走,谷梁诸生和思孟诸生自然立刻跟了上去。 出了这么个事情,他们必须想方设法,将自己与《左传》的骗子们切割。 哪里还有什么心思去管张越与长孙? 只有江升,不需要去顾虑这些事情。 他在几个儿孙的搀扶,深深的看着张越与刘进,然后叹了一口气,道:“张侍中,务正行以言,无曲言以阿世……” 张越听了,微微欠身,答道:“江公这是要学辕固生先生吗?晚辈可不敢与平津献候相比……” “呵呵……”江升轻轻一笑,在子孙们的搀扶下,从王宣等人面前走过。 王宣匍匐着爬过去,想要抱住对方的大腿,却冷不丁的江升一杖锤在头顶:“欺世盗名之辈,老夫竟不能察之,惭愧、惭愧……” 刘进在一边,傻傻的看着这一切。 他父亲的老师,他曾经心中伟岸的长者、天下楷模,谷梁巨头江升,一杖打在王宣这个片刻之前还是被他赞为‘君子’的人的头上,顿时鲜血直流。 心中长久以来的一个幻想,轰然破碎。 …………………………………… “张侍中……《左传》诸子哪来这么大的胆子……”坐在车上,刘进喃喃的问着张越。 今日的事情,可以说彻底颠覆了他的三观。 居然有人通过篡改历史来实现自己的政治野心。 这个世界太恐怖了! 在今天以前,历史在刘进心中是神圣不可侵犯的! 史书上,晋国史官,接力在青史上写下‘赵盾弑其君’。 这让他以为,不会有人胆敢在历史上搞鬼。 张越听了,道:“殿下这就需要去问左传诸子了……” 但,在心中,张越却是想起了著名的云龙门之问。 再过一百多年,就会有皇帝亲自干涉史书的编纂,以求史书的记录方式符合自己的心意以及国家的政治需求了。 至于,史实与原则? 哦呵呵,在肉食者眼中,这算个p? “《左传》一系从此恐怕要萎靡,甚至消亡了……”张越在心里想着:“终于迈出了改变历史的切实一步!” 左传学派,在如今的汉室,只是一个小不点。 但在东汉,它将变成一个庞然大物! 影响力遍及朝野! 而左传学派的成功,是建立在无原则媚上的基础上。 为了迎合统治者,它的节草下限将不断刷新。 随着它的逐渐坐大,儒家从一个充满了理想与抱负,朝气蓬勃的思想学派,异化为了一个纯为统治阶级服务,愚弄民众的腐儒、犬儒——这就是所谓的劣币驱逐良币。 它们会在异族的马蹄下,屈膝下跪,恭迎民族融合。 也会罔顾事实根据与国家利益,在朝堂上,为了一己之私,毁掉海图,烧掉七下西洋的舰队,也能心安理得的坐拥数万亩土地,奴役千百民众。 更将痛心疾首的怒斥起义的农民:你们为什么不乖乖在家里饿死? 那个胸怀天下,有着理想和信念的学派,一去不复返。 打断左传的脊梁骨,就有可能阻止儒家在未来变成犬儒。 当然也有可能,没了左传,会有其他右传什么乱七八糟的群体,扛起这个旗帜。 ……………………………… 博望苑之中发生的事情,很快就通过各种途径,传播开来。 “听说了吗?《左传》居然篡改历史,编造伍子胥鞭尸楚平王呢……” “真的吗?”很多人听了,都是一头雾水。 随着汉家古文经学的渐渐兴盛,市井之中,充斥了古文经学里的许多故事桥段。 比起枯燥乏味和晦涩的今文经学,古文经学一般都有很强的故事性,很容易为大众接受和理解。 特别是左传,鸿篇巨制的同时,也意味着它能将很多事情仔细解释开来。 “当然是真的!”一个似乎是楚人的男子跳将起来,他怒目圆睁,大声说道:“此事乃是侍中领新丰令在博望苑之中当着家上和诸位名宿证伪的,还能有假?哼哼……” 楚人移民,在如今的长安人口构成之中,占据了相当大的比例。 所以,他们的声音还是很大的。 而伍子胥是楚人眼里的英雄、忠臣。 往日里,这个英雄一直被污蔑,如今终于迎来洗清冤屈的机会,如何不叫他们激动? 在楚人们的鼓噪下,相关传闻立刻在长安刮起了一股旋风。 很快,整个长安城都知道了左传诸生编造伍子胥鞭尸楚平王之事。 就连宫廷里也都有传闻了。 “这个张子重此举意欲何为?”苏文在听说了这个事情,就跑去问韩说,没办法,他是宦官不懂学术。 “项庄舞剑意在沛公……”韩说的脸色也显得很沉闷,他看着苏文说道:“苏公,恐怕情况要变了……” 左传被证伪后,博望苑里就少了一个与谷梁学派一唱一和,叫嚣着主和的派系了。 倘若博望苑里的主和声音减弱,那么,依照汉家军队那些山头的尿性,说不定就会重新对东宫报以希望。 更可怕的是,经过此事,长孙恐怕就要被那个张子重拉走了。 而那个张子重,曾经献书陛下。 文字虽然粗鄙,但每一个字都能让军队里那些成天想着军功的将军校尉们热血沸腾。 牵一发而动全身,这事情可就难办了。 “要不,再加点力气?”苏文看着韩说问道:“丞相那里不是急着要抓朱安世来救自己的孙子吗?咱家去将朱安世赶出来如何?” 上次丞相公孙贺在天子面前拍着胸脯保证了,一定抓到钦犯朱安世,用朱安世来换公孙柔。 天子虽然没有答应,但也没有反对。 所以,这些天丞相父子将全部精力都放去抓捕朱安世。 但朱安世门路多,闻讯就跑掉了。 当然,苏文也帮了点忙,所以也知道朱安世藏在那里? “再等等看……”韩说摇头道:“现在时机还不成熟……” “执金吾在盯着这个事情,我们千万不能暴露在王莽的眼皮子底下……” 要是被王莽瞧出了端倪,这头天子的恶犬,恐怕就要扑将上来了。 王莽这个人,可与他们不是一路的! “好吧……”苏文点点头,然后问道:“执金吾王莽现在已经将眼睛盯上了江充,我怕万一……” “没有万一!”韩说起身道:“只要陛下那边还信任江充,王莽就不敢动他!” “也是……”苏文点点头,但还是有些忧虑,毕竟,江充知道的事情太多了。而韩说与江充的关系,在宫里从来不是什么秘密。 苏文很清楚,韩说大约是不肯看着江充去死的。 但他是宦官,而宦官从来不会把筹码压到一个篮子里,更加懒得去顾忌什么盟友。 死道友不死贫道才是宦官们的行事准则。 所以,才出门,苏文就冷笑两声:“咱家可不想当常融!” 当年常融就是被韩说怂恿着去找太子的麻烦,结果事情没办好,反而被天子发觉,直接被拖出宫门斩首了! 章节目录 第一百三十章 拐带太学生 太学之中,张越与刘进被请到了明堂之内,安坐于上首。 董越笑意盈盈的将几个年轻人带到了张越面前。 “太学生贡禹……”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有些拘谨的出列,在张越面前俯首敬拜,眼中闪烁着无数星星,就像后世的追星族看见了自己的爱豆一般:“敬拜长孙殿下、张侍中……” 对于贡禹来说,今天在博望苑的见闻,简直是让他热血沸腾,至今依然感觉壮怀激烈。 谈笑间,左传灰飞烟灭。 这就是真正的文人偶像啊! 年轻的贡禹,现在几乎已经彻底被张越所折服了。 在贡禹眼里,张越就是他的榜样,未来要成为的对象。 张越听了,却是眼皮子一跳:贡禹?久仰大名啊! 话说,当初还用过此子的书简来喂瑾瑜木呢!结出的玉果,还挺大的! 更关键的是,回溯了史书的张越知道,贡禹在未来将官职三公,成为宣帝朝的名臣! “太学生王吉……”一个年纪比贡禹大个两三岁,看上去风度翩翩,卓尔不凡的太学生走上前来,恭身拜道:“敬拜长孙殿下、张侍中……” 张越闻言,心花怒放。 王吉? 这是买一赠一吗? 历史上,贡禹与王吉可是一对好基友,两人携手,留下了成语王阳在位,贡禹弹冠。 不过,他更出名的还是身为昌邑王刘贺的大臣,在刘贺被废后还能活下来。 简直是奇迹! 而他能活下来,与他的为人正直有着极大关系。 史书上,贡禹与王吉,都是著名的廉吏。 一身清廉,办事能力也有。 尤其是王吉,是典型的从基层爬上去的干吏。 他历任县丞、县尉、县令、郡尉、诸侯王中尉,又转任博士官,执掌太学。 虽然说话办事什么的,迂腐了些。 但能力是有的。 而且,现在王吉和贡禹都年轻,三观是可以塑造的嘛。 “太学生曾胜……” “太学生杨可……” “敬拜长孙殿下、张侍中……” 又有两个年轻学生出列,走到张越和刘进身前长身而拜着。 只是,这两个人就没能留名青史了。 大约不是中道夭折就是卷入了什么事情里灰灰了。 毕竟,从现在到未来二三十年间,汉室将动荡不安。 各个集团纷纷厮杀,倒下的人,数之不尽。 四人齐齐抬头,并排看着张越与刘进,满怀激动的拜道:“愿请为张侍中左右幕僚之臣,拾遗补缺……” 张越听了,高兴不已。 这四人中有两个留名青史的大人物,这含金量,简直是碉堡了! 而现在,他们却愿意来给自己当幕僚,光是这份成就感,就已经是爆棚了! 他看了看刘进,问道:“殿下以为如何?” 刘进看着这四个年轻人,当然不无不可。 汉家太学生,任意一个捻出来,都是顶级人才。 整个长安城,不知道有多少公卿,做梦都想要一个太学生去辅佐! “一切由张侍中决定……”刘进笑道:“孤没有意见!” 听着刘进的话,董越脸上都快笑开花了。 长孙与张侍中如此亲密! 这意味着,公羊学派的未来,一片光明啊! “张某何其幸也,能得四位贤达相助,愿与诸君共勉之!”张越立刻起身拜道。 刘进也随之起身,朝四人礼拜:“孤素德薄,四位俊才不以孤德薄,大义来助,孤谨谢之!” 这也是汉室的传统。 臣拜君,则君拜臣。 连天子也不能免俗。 尤其是在公羊学派兴盛的今日,天子虽然身为天下之主,万乘之尊。 但三公九卿的任命,统帅大军的大将,乃至于地方两千石都要郑重的拜之,委托以军国之事! 这不仅仅是对大臣的尊重,也是对皇权本身的尊重,更是对天下的尊重! 你可以试想一下,一个连两千石都不尊重的皇帝,会尊重平民百姓吗?会将天下人的祸福放在心里吗? 尽管当今,在事实上,其实已经不是很尊重文官了。 动不动就喜欢杀全家。 但表面的形式与传统,还是要尊重的。 贡禹等四人见了,立刻就长身而拜:“臣等敢不为殿下效死?必尽心竭力,辅佐张侍中,为殿下守牧新丰!” 张越与刘进连忙又拜。 四人也再拜。 于是,就完成了礼仪,从此刻开始,这四个太学生就算打上了刘进和张越的标签了。 上下关系一确立,四人就自动起身,走到张越和刘进两侧,像臣子一样低头垂目,恭身静立。 张越看着他们的样子,心里面得意不已。 只是…… 新丰县是一个大县,有五乡四十余亭,还有一个县城,户口过万,而且五方错杂,势力盘根错节。 只靠这四个太学生,是难以掌握的。 哪怕再算上已经征辟的赵过、胡建、陈万年等人,也依旧是捉襟见肘。 况且,四个太学生,顶级的精英文官,就放在身边当幕僚太浪费了。 张越想了想,就问道:“诸君皆天下之才,在毅身边当一个幕僚,太屈才了……” “若诸君不弃,可愿去地方乡亭,为蔷夫、游徼乃至亭里之长?做一任亲民官?”张越看着四人问道。 在张越看来,没有地方基层经历,没有具体处理百姓事务,面对面的与百姓交流的经验的官员。 基本上很难做出什么正确的抉择。 道理很简单,你连国家的基层现状都不知道,就想着做出决策? 那不是拿老百姓和天下当游戏吗? 四人听了,都是一楞,连董越都有些不明所以。 太学生,何等金贵! 去乡亭当蔷夫、游徼,甚至亭长里正? 这不是牛刀杀鸡吗? 但张越却根本不给这四人拒绝的机会,笑着道:“诸君既然不反对,那就是同意了!” 他起身拜道:“君等心系百姓,吾谨代表新丰县上下黎庶拜之,愿君等日后,恭身下民,察知疾苦,以会己身!” “吾辈士人,正该如此!” “所谓,我注诗书,诗书注我,知而行之,行而知之,知行合一!” 董越开始还想劝阻,但听到后面,却是一楞。 “我注诗书,诗书注我!”他把玩着这句话,眼睛里满是小星星,只觉得脑子里仿佛被打开了一扇窗户。 一个全新的世界在向他招手。 “知而行之,行而知之,知行合一……”他又咀嚼这句话,小心脏扑通扑通的跳起来。 似乎大概好像,这两句话,都足可编成两本经义了? 与这段话相比,四个太学生去基层亭里锻炼一下,好像也不无不妥啊! 公羊学派没有谷梁学派那么轻贱基层官吏。 而贡禹等人,也是听着这句话,感觉有些热血沸腾。 年轻人嘛,总是容易被感性所驱动的。 虽然下基层做游徼什么的,确实有些掉价。 但…… 为了天下,为了黎庶,为了胸中的道义和理想,似乎,也可以尝试尝试啊。 张越看到董越和贡禹等人没有反对,却是得寸进尺,对董越拱手说道:“董先生,太学之中诸生,平日皆白首诗书,虽然满腹经纶,但却缺乏实际理政经验,往日若受命为君父,以牧万民,若因缺乏经验,而致有所差错,岂非愧对君父?” 他靠近董越的身侧,轻声拜道:“不如,新丰县与太学结成一个学习联盟?” “往后太学生将肄业之前,皆来吾新丰,当个半年或者一年的地方亲民官?” “如此,太学诸生,既胸有经义,也能熟知地方,未来无论是出仕为官,还是著书育人,皆能胸有沟壑,不至于闭门造车……” 董越听着,好像似乎有道理啊…… 想了想,他道:“此事,吾考虑考虑,不过,纵然吾应允了,陛下那边……” 张越听了,拍着胸脯道:“陛下那边,下官去上书,只要董公这里应允就可以了……” 董越听了,却是陷入了沉思。 他想起了自己的师兄,那位曾经威震天下,几乎被以为是他父亲最好的接班人的吾丘寿王。 吾丘师兄无论是学问、人品还是眼光、见识,天下无双。 可惜…… 因为一直在中央为官,缺乏地方经验,后转任地方时,竟落入小吏们的陷阱之中,以至被诛。 他父亲因吾丘寿王之死,伤心欲绝,痛不欲生,晚年常常叹息说:吾丧寿王,若仲尼之丧子路,悲乎!悲乎! 在过去,董越将此归咎为胥吏奸滑,刀笔吏狡诈。 但反过来想想,若当初吾丘师兄能有地方经验,有基层履历,就如胡子门下公孙弘师兄一般,胥吏还能陷害他吗? 这样想着,董越就道:“如此也好,太学诸生也是该去地方看看,经历一下,孟子曰:故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太学生,国家栋梁,负社稷之望也该劳苦劳苦……” 当然,董越做出这个决定,也有张越的影响在其中。 特别是那一句‘我注诗书,诗书注我’,使他下了这个决心。 有了董越的话,这事情就这么定了。 在太学,他一直说一不二。 张越听了,高兴的就快跳了起来了! 这个事情意义重大! 若能将此事办成,还成为一个传统,何愁未来天下缺乏能吏? 章节目录 第一百三十一章 南信公主(1)【求月票】 回到建章宫时,夜幕已经降临。 张越走在宫阙的走廊上,内心犹如沸腾的岩浆一样炙热。 因为,只要能够将这几日的成果全部兑现,那么,未来的新丰县,就将成为一个怪物房。 那里,将集结一大批未来的三公九卿。 仅仅是名载青史之上的名臣,就足足有五人之多。 贡禹、王吉、赵过、胡建、陈万年! 五个人里出了三个御史大夫,一个强项令和一个汉室农家大师!简直就是恐怖! 而太学生们的加盟,则使得张越可能直接获得一个具有极强活力和能力的地方基层官僚系统。 这样的开局,简直就是天胡开局! “接下来,就该是去地方上考察了……”张越在心里想着。 作为穿越者,张越很清楚,不下基层,不去看遍地方上的村亭,就不可能对治下的百姓有什么深刻认知。 一个当官的,连自己治下百姓的脾气、面临的问题和地方势力的纠葛都搞不清楚。 那就别想做出什么成绩了。 不过,这是一个苦差事。 新丰县,作为关中大县,辖区面积差不多一两百平方公里。 哪怕是乘坐马车,一个村一个村的看下来,恐怕也需要好几天时间来考察。 但张越并不想坐车。 坐在马车里,能看到什么? 什么都看不到! 最好的办法,还是要靠双脚去走。 最少,也是骑马而过。 如此,才能知道地方的道路情况、水文和地理,才能知道,哪些地方可以作为修建渠道,哪些地方要想办法调配资源进行改善。 更重要的是,不这么走一遭,谁会服他? 新丰县,可不比其他关中县治。 此地是太上皇生前的故居,县里百姓也有很多是从高帝的故乡迁来的。 这些人是刘家的父老子弟,是真正的自己人! 甚至有很多人祖上,就是高帝的山东老兄弟! 虽然时过境迁,所谓的山东老兄弟也早死光了。 但残留的影响力却没那么容易消散。 尤其是刘家历代天子都会从丰沛选拔子弟,充当宫廷卫士。 这些人在致仕或者退役后,也通常都选择去新丰定居。 于是,在新丰县,存留着汉室关中最强大的一个军功贵族群体。 在关中这个关内不如狗,列侯满地爬的地方,也算是一个恐怖之所。 天知道路边的那个衣衫褴褛的老农祖上是不是高帝的亲兵?可能一个不小心,打的熊孩子就是太宗皇帝的侍从后人。 在这些刘氏的子弟兵、父老眼里。 张越这个侍中官,大约也就那么一回事。 若不拿出点真才实干与硬朗的作风来,新丰百姓恐怕鸟都不会鸟他这个嘴上没毛的黄毛小子。 所以,想要服众,想要百姓听从你的指挥。 靠法令、政策和宣传,作用不大。 唯一的办法,就是下基层,就是去与百姓面对面开诚布公的谈一谈。 让他们接受你。 这样一边走,一边想,猛的没注意,一个小小的身子,撞到了张越腿上。 张越一低头,发现是一个大约七八岁的小女孩,她穿着一件鹅黄色的小裙子,撞到张越后,脸色有些慌张,也有些惶恐,仿佛有什么恶人在追她一样,她立刻爬起来,扯着张越的裤腿,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楚楚可怜的看着张越,却是没有说话,只是慢慢爬起来,藏到张越身后,满眼祈求、哀怜。 “你是何人?”张越蹲下身子,问着小姑娘。 走廊的宫灯的油光,照亮了这个小姑娘的脸颊,虽然有些灰尘粘在脸颊上,但小脸粉雕玉琢,白净无暇,一双眼睛更是格外的雪亮。 她非常惶恐的紧紧的抓着张越的裤腿,对着张越拼命的摇头,似乎很害怕。 张越见了,也很奇怪。 这建章宫可不是什么随随便便的地方。 按道理来说,能生活在这里的人,无论男女老少,都有着来历。 特别是像这么小的小姑娘。 “您是哪位夫人的公主?”张越试探着问道。 当今天子虽然儿子只得六个,但公主却有着数十。 几位年纪大的公主,现在甚至都当奶奶了。 但年纪小的,也有几位类似小姑娘这样的年纪的。 听到公主两个字,她更害怕了,紧张的小手都在抖,但却没有放弃抓紧张越裤腿的小手。 张越叹了口气,凑近一些,安抚道:“别怕,别怕……” 直到这时他才发现,这个小姑娘的手臂上,满是青紫色,显然这是被人打成这样的。 张越有些不能理解了。 这么小的一个小女孩,还是能在这建章宫里走动的,谁会这么折磨她?谁又敢去折磨一个疑似公主? 就在这时,远方忽然传来脚步声。 十余盏宫灯被人提着,急匆匆的走来。 小姑娘见了,害怕的身体都在发抖。 “那个小贱、人躲到那里去了?”一个怒气冲冲的妇人尖叫着:“给本宫搜出来!” 小姑娘听到这个声音,吓得连气都不敢喘了。 张越叹了口气,摇了摇头,显然,这个小姑娘是遭遇了家暴。 大约是被她母亲或者其他什么亲人折磨的只能逃命,正好遇上了自己。 讲道理,张越不该掺和进宫廷的事情里。 只是…… 若放手的话,这个小姑娘不知道该受到怎样的折磨? 自己的良心何安? 但,插手进来的话…… 刘氏宫廷内部的事情,从来复杂而混乱。 残忍之事,层出不穷。 宫廷之中夭折和溺死的皇子、公主,不计其数。 只是…… 望着小姑娘绝望而哀伤的双眼,张越忽然想起了在家里的柔娘。 若柔娘遭此厄运,我当如何? 沉吟半响,张越抱起小姑娘,飞快的闪入一条小巷子中,然后大步向前。 小丫头死死的将小脑袋埋进张越的胸膛里,闭着眼睛,身体瑟瑟发抖。 直到那些提着宫灯的人远去,那妇人的声音再也听不到,才敢睁开眼睛,看着抱着自己一路前行的这个大哥哥。 “谢谢……”一声细不可闻的声音从她嘴里吐出来,声音婉转清脆,好似黄鹂鸟。 张越听了,心中一暖,拍拍她的小脑袋,道:“不客气!” 一路将她抱回自己的那栋小楼,早就等候在门口的宦官们,见到张越回来,纷纷跪下来拜道:“侍中回来了……方才郭公遣人给侍中送来了石渠阁中的一些堪舆,放在堪舆室中……” 然后,他们就看到了张越怀里,抱着的那个小姑娘。 脑袋顿时深深的低了下去。 “南信主……”有人轻声惊呼,深深的顿首。 “南信主?”张越看着自己怀里的小姑娘,眉毛微微皱起来。 “是黄婕妤所生的公主……”一个知道内情的宦官凑到张越面前,说道:“太初二年所生,黄婕妤本来很受宠,但怀上公主后,恰好陛下新得钩弋夫人,故此不再得宠……” 话说到这里,张越如何不明白? 因为生下了公主,而非皇子,更因生下公主而失宠。 所以迁怒于此。 宫廷中人的逻辑,总是如此疯狂和畸形。 就像先帝之时,临江哀王的生母粟姬,因为愤恨馆陶长公主给先帝拉皮条,于是生生的将馆陶主的联姻之意往外推,终于导致了馆陶主倒向王夫人,直接造成粟太子被废的悲剧。 更夸张的是,这位粟姬据说曾经在先帝生病时,以为自己将要成为太后,竟脱口而出,痛骂先帝‘老狗’。 可以说是坑儿子没商量! 再往前推,吕后在位时,戚夫人甚至被吕后做成人彘,还拿去给惠帝看,将惠帝吓得精神不正常,很快就驾崩了。 这汉宫之中,不管发生什么事情,都是有可能的。 小姑娘却是紧紧的抓着张越的衣襟,生怕张越放手,她将脑袋死死的藏在张越胸口,不肯抬头。 显然是恐惧和害怕至极。 “公主不用害怕……”张越怀抱着她,轻声抚慰着:“臣会保护好公主的……” 既然都已经救下来了,张越自然早就知道要面对什么? 不过一个失宠的妃嫔,不足为惧。 更何况,她虐待公主,恐怕也不敢声张。 想了想,张越叫来两个宫女,吩咐道:“去收拾出一间房子出来,给小公主准备沐浴衣物……” 他又对其他人道:“无论何人问起,都不可透露南信主在本官这里的消息,胆敢外泄者,那就去居延劳军吧!” 众人听了,纷纷顿首拜道:“诺!” 宫里面的人,趋炎附势的很,在天子宠臣和一个失宠的妃嫔之间,大家当然知道怎么选择。 用屁股想都知道,肯定是跟着张侍中啊! “你……”张越走到一个宦官面前,对他吩咐:“去给我去请郭公过来……” 若是如今天子在建章宫,张越自然直接过去就可以了。 但天子不在,他就只能通过郭穰去报告这个事情了。 “诺!”那宦官恭身拜道。 这时,怀里的小公主才敢悄悄的探出头来,慢慢的睁开眼睛,看着抱着自己的这个大哥哥。 她不知道,这个大哥哥在宫里面的地位。 但有一点可以肯定。 自己得救了! 章节目录 第一百三十二章 南信公主(2)【求订阅】 郭穰很快就闻讯赶来了。 “南信主呢?”一到小楼,立刻就急匆匆的问了起来。 身为谒者中令,他自然是知道黄婕妤平日里怎么对付小公主的。 那个疯女人,在失宠后,就快变成一个泼妇了。 宫里面的人都知道,但没有人敢去捅破这个事情。 除了忌惮这个黄婕妤发疯拉着自己同归于尽外,也有着其他顾忌。 毕竟,这种事情,吃力不讨好,说不定还可能惹上一身骚。 大家与南信主又不是很熟,也没有什么恩情,何必掺和进去? 但是,当南信主被张侍中带回来后,性质就变了。 先前,他可以装作不知道。 但现在是‘知道了’,南信主再怎么样也是天子的亲女儿,帝国的正牌公主,是主子! 主子落难,奴才要是不赶忙来表忠心,若是被天子知道了。 扒皮都是轻的! “刚刚睡着了……”张越带着郭穰,走到被安置在小楼中一间小房间里,那个被他搭救下来的可怜小丫头,蜷缩着小小的身子,躺在塌上的一角,闭着眼睛,小胸脯平缓的起伏着,显然睡的很香甜。 “造孽啊……”郭穰看着自己眼前的这位帝姬小小的手臂和腿上那些青紫的淤血,沉声叹道。 但他只是一个宦官,皇帝的家奴而已。 在这个事情上,根本没有发言权。 “请郭公将此事速速告知陛下吧……”张越说道:“公主,陛下亲骨血,却遭此折磨,身为人臣,不得不干预……” “请侍中放心,咱家马上派快骑立刻出发,去禀告陛下此中之事……”郭穰拱手拜道:“只是,南信主这几日就有劳侍中照顾一二了……” 在天子没有开口前,南信公主就是一个烫手山芋,一个不小心就可能烫伤双手,甚至丢了性命。 而且,黄婕妤也不是什么善茬。 这个女人发起疯来,他一个家奴也是徒之奈何。 “不可……”张越摇摇头,道:“我打算明日带公主去找长孙殿下,让长孙殿下带去给皇后……” 如今,天子不在长安,宫里面地位最高的当然是皇后。 而且,皇后也确实有权力来管这个事情。 “也好……”郭穰点点头,对张越拜道:“那今夜就有劳侍中照顾公主了……” 南信主为黄婕妤虐待,这个事情引爆以后,这建章宫里不知道有多少人要掉脑袋喽! 特别是负责建章宫后妃日常管理和供应之事的那个建章宫大长秋李哲,怕是凶多吉少。 公主,那是帝姬! 是主子! 纵然黄婕妤是生母,理论上可以责罚帝姬,但奴才们却不报告天子,这就是欺君了! 以天子的脾气,只要得知,那就必然是雷霆震怒。 而其他在宫里面活动的宦官,怕也是要吃挂落。 说不定,宫里的势力就要洗一次牌了。 所以,郭穰在确认了确实是南信主后,马上就离开了。 除了要去安排遣人快速报告天子外,最重要的事情,自然是抓住这个机会,打其他人一个忽然袭击。 最好趁机再干掉几个竞争对手。 郭穰走后,张越就命令宦官,紧闭大门,以防意外。 然后,再回到房中,看着熟睡的小公主,心里面却是想起了在家的柔娘和嫂嫂。 也不知道嫂嫂与柔娘在家里一切可还好? 但田李昆仲和袁承这个便宜徒弟,应该会将她们照顾好。 想着嫂嫂与柔娘,张越的嘴角就浮现出一丝丝的柔情,心里面更是温暖不已。 等再过两日,此间事了,是该回去看看嫂嫂与柔娘。 “嘤嘤嘤……”一声轻吟将张越拉回现实,却见刚刚还在熟睡的小公主,悄悄的睁开眼睛,瞪着圆圆的小眼睛,仔细看着坐在她榻前的张越。 小手却是悄悄的抓住了张越的衣袖。 “公主醒了……”张越连忙笑着问道:“可要吃点东西?” “嗯!”小公主拼命的点头,肚子更是咕咕咕的叫着,漂亮的小脸蛋一下子就红得像个小苹果。 “臣去给公主拿些点心来……”张越说着就要起身,却被那只小手死死的拉住。 显然,她非常没有安全感。 张越自然知道这是创伤后应激综合症,通常多发于受到持续严重暴力伤害的孩子身上。 若是处置不好,等这个孩子长大了,他(她)就会将自己受到的痛苦,十倍百倍的施加到其他人身上。 “公主不用怕……有臣在,没有人能伤害公主……”张越笑着坐下来,抚摸着她青色的发丝,保证着说道:“臣已经派人去通知陛下了,相信陛下应该很快就会派人来接公主……” 这么可爱的一个小公主,若天子见了,一定会喜欢。 而一个受宠的公主,从此将无人敢侵犯。 小公主听着,先是点点头,然后又猛的摇头,轻声说道:“奴奴不要父皇惩罚母妃……是奴奴不好,惹得母妃不高兴……” “公主的小名是奴奴?”张越听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奴奴,这是一个歧视性极强的,一般只属于下人和奴婢的称呼。 那个黄婕妤真是疯了! 居然敢给帝姬取这样的小名! 她难道以为,刘家的皇帝不敢杀女人吗? 开什么玩笑啊! 当今这位,那可是当年曾经对群臣说过:假如哥能成仙,那女人什么的统统可以抛弃…… 小公主点头,压低着声音,特别自卑的说道:“母妃说,都是奴奴不好,所以父皇才不来母妃那里了……” “不是这样子的……”张越握着她的小手,道:“公主如此可爱、乖巧,陛下见了一定会很喜欢公主的……” “真的吗?”小公主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 “臣保证!”张越拍着胸脯,说道。 “嗯……”小公主终于露出笑容:“奴奴相信你……” 对她来说,眼前的这个自称‘臣’的大哥哥,是她懂事以来见过的对她最好的人了。 尤其是大哥哥抱着自己的时候,他的胸膛很温暖很温暖。 “来人……”张越朝门外说道。 “侍中请吩咐……” “去给小公主准备些点心……” “诺!” 很快就有着宫女,端来了香甜的粟米饼和肉饼。 小公主见了,狼吞虎咽的吃了起来。 一边吃,一边抬头看着张越,似乎是很害怕张越从她面前消失。 吃了东西,又喝了点水,小公主感觉有些困了,就躺在塌上,沉沉睡下来。 但小手却依然不忘拉着张越的袖子。 张越尝试了几次,无法在不惊醒她的情况下分开,也就只能由她了。 反正,自己精力特别充沛。 在得到了瑾瑜木的香气滋润后,张越现在每天甚至只需要睡两三个时辰就可以保持一整天的精神。 章节目录 第一百三十三章 雷霆雨露 甘泉宫,本秦云阳宫。 始建于秦始皇二十七年,最初只在甘泉山上有宫阙,为皇室避暑胜地。 每年盛夏,天子法驾就移居于此。 今上即位后,增广宫室,甘泉宫也被增加。 宫阙范围从三里,增加到十三里,在太初元年,又增加到十九里,形成一个完整的汉宫宫阙群。 自然,甘泉宫也不再仅限于甘泉山了。 其范围扩张到了附近的云阳县。 此时,正是正午。 但甘泉山上的气温,却如春天般凉爽。 尤其是山上还有着温泉。 在这样的季节,泡在温度恰好的温泉里,看着山下连绵起伏的宫阙群,确实是足以令人心旷神怡。 所以,自登基以来,除非发生了重要大事,或者离开了关中,出巡天下,不然当今天子一定会来甘泉宫避暑。 只是,他现在的心情,不那么好。 “确定是江充参与了吗?”他泡在温泉之中,但语气却如冰山一般死寂。 “回禀陛下,臣提审了公孙柔、黄冉、王大等犯人,又命属下缉捕了南陵县县令薄容、传召了县尉杨望之,基本已经确定,直指绣衣使者参与其中……”执金吾王莽,就像一座倒伏的铁塔一样,匍匐在天子的面前,以额贴地,原原本本的回报着自己的侦查所得。 对于帝国的执金吾来说,没有他们查不清楚的案子。 也没有他们不敢查的人。 当初,苍鹰郅都为先帝中尉,就挥舞起屠刀,让数十名勋贵,其中包括三个姓窦的人头落地! 咸宣为中尉,连诸侯王都敢监视! “此外,臣还查到了一件事情,不知道该不该禀报……” “说!”天子站起身来,披上放在边上的浴巾。 为了绝对保密,他已经清除了此地附近百步之内的所有宦官侍女,只留王莽与之独对。 “臣偶然间查到了一个事情,北军军费,最近数年都有异常……”王莽匍匐在地上,奏道:“自天汉以来,陛下每岁拨付北军军费凡三千万钱已购置军械,编列骑兵,但臣查知,每岁实际用于购置军械的钱款不足千万!” 天子听着,眼中杀机四溢。 他曾饱尝军队被别人控制的苦头,所以,自元光亲政以来,就狠抓军权。 除了冠军景恒侯霍去病,得到他的格外信任,可以执掌大军,自由提拔和使用军官外。 就连长平烈候卫青,任用和提拔军官,也需要他批准。 至于军费,更是重中之重。 为了显示他对军队的关怀和宠爱,这位陛下甚至连修宫室的钱也可以暂借给军队去打仗。 但现在,居然有人胆敢向军费伸手。 而且,还是对北军的军费伸手? “军费列编,素来走少府和太仆的帐,连丞相也不能过问!”他沉吟着道:“告诉朕,是哪个衙门出问题了?” 每年只有一千万花在北军换装上面!!? 也就是说,过去四年,加起来有八千万钱的资金被人吞没了? 这让他无比恼火。 也更加确信了自己的判断——有一个阴谋集团,潜伏在水面下,企图对他,对他看重的臣子,对国家社稷搞鬼! 不然,这八千万钱,难道是自己长了脚跑掉了的不成? 而且,若不是有这样一个阴谋集团的存在,谁又敢去偷军队的钱? 就不怕被发现了,闹出兵变? 所以,在他的脑补中,只有一个解释——阴谋集团在私底下私蓄甲兵,图谋不轨! 这笔钱,说不定就是被阴谋集团挪用了作为培养私兵的费用! 汉家历史上,叛乱和潜在的叛乱集团,从来不绝于耳。 太宗有济北王之叛,也有淮南厉王之乱。 先帝有吴楚七国之乱。 到了他手里,诸侯王私底下阴谋叛乱,大臣阴谋政变的案子,也发生了好几起了。 “回禀陛下,是太仆衙门出的问题……”王莽深深的匍匐在地上,顿首拜道:“敢问陛下,臣是否应该继续追查下去?” 要查太仆,那丞相也不得不查。 要查丞相,没有天子的授权,王莽是不敢的。 “查!”刘彻冷然说道:“一查到底!朕给卿授权,必要时刻,可以持节调动北军,大索长安!” 说着,一个虎符就从刘彻身上解下来,交给了王莽。 王莽郑重的接过虎符,长身拜道:“臣谨受命,夙兴夜寐,不敢负陛下重托!” “陛下,若臣查实直指绣衣使者果然牵涉陷害张侍中的案子里,臣当如何?”王莽敬捧着虎符问道。 “抓!”刘彻断然说道:“只要有真凭实据,证明江充果然涉案,执金吾可以便宜行事,若有必要可以格杀勿论!” 江充? 好吧,或许在两个月前,这还是一头不错的猎犬,一个乖巧的臣子。 但从来只见新人笑,何曾有人闻得旧人哭。 皇帝的宠幸,从来不会在某一个人身上停留太久。 特别是江充还是做砸了事情,搞出了问题,让他恼火不已的。 以前看在这条狗还算忠诚、乖巧的份上,他可以板子高高举起,轻轻落下。 但现在,这条狗居然敢咬主人看重的宝贝? 那留着也没有用了! 不如去死! “臣谨受命!”王莽听着,再次长身而拜。 对执金吾来说,天子的命令,就是天命,就是天条,就是法则! 除天子外,其他任何人,都是蝼蚁! 王莽走后不久,一个宦官就急匆匆的跑进来,扑通一声,跪到天子面前,拜道:“陛下,建章宫谒者中令、侍中领新丰令急奏!” “拿过来!”本来,刘彻是不想看的,但一听说是自己的小留候的奏疏,马上就换了一个脸色,连说话的声音也变得和顺起来。 但,接过来一看,他的脸色刷的一下就涨红了! “贱婢尔敢!”将手里的奏疏,狠狠的砸在地上,他勃然大怒:“朕养着宫里面这许多的宦官、内侍、侍从、谒者都是吃干饭长大的吗?” “南信主被其母虐待。为何没有人报告朕?居然要张侍中这个入宫不过数日的人来报告!?” “嗯?” “尔等是不是都觉得,朕老了,要死了?都想着去谋后路了啊!” 左右战战兢兢,像抽筋了一样,立刻全部匍匐下来,顿首拜道:“臣等死罪!” “制诏!”刘彻冷然的挥手下令。 马上就有着尚书官捧着布帛笔墨,跪到他面前。 “婕妤黄氏,目无法度,跋扈残子,着削婕妤,贬为少使,令大长秋押入永巷禁闭之!” “建章宫长秋、左监黄门,皆坐渎职,致使南信主受苦,皆下狱!” “着皇后好生照顾南信主,待南信主伤好,既宫车以送甘泉,朕当亲养之!” 说道这里,他的语气忽然一变,开始柔和起来。 “侍中领新丰令张毅,忠勉得体,有古君子之风,赐御剑一柄,麟趾金十金以兹嘉勉!” 尚书郎听着立刻奋笔疾书。 而刘彻的心情,则变得有些古怪了。 本来嘛,他都不记得,自己有这么一个女儿了。 讲老实话,其实要不是他的小留候参与此事,还将之捅到了自己面前。 其实,他也无所谓。 对吗?一个女儿而已。 他女儿多的要命! 哪怕是最宠溺的长女,卫长公主,当年也能被他逼着嫁给五利这个大骗子! 但有了小留候参与后,他就有兴趣,见一见这个被小留候搭救的女儿了。 至于暴怒和牵连下的雷霆,其实是一种震慑,是杀鸡骇猴。 毕竟,南信再怎么样也是他的女儿,是帝姬! 而宫里面的宦官、宫女、侍者、大臣,在理论上来说,应该是他的臣子。 应该也必须只能忠于他一人。 然而,帝姬被虐,竟无一人报告。 还要他的小留候出手? 这养的都是些什么混账废物? 不杀一批,株连一批,他的威权何以凸显? 只是…… 南信今年好像才七岁还是八岁来着? 这个年纪的小公主,他曾经抚养过好几个。 都是娇蛮霸道,蛮不讲理,还不知进退的主。 过了那个新鲜劲后,其实也就那样。 这几十年来,他已经很少再将父爱倾注于公主们身上了。 他的公主们,也似乎不值得他倾注父爱。 看看那些女儿吧,那些大汉的帝姬们吧! 不是泼辣霸蛮,就是面首三千。 虽然刘氏帝姬素来如此,但,他不喜欢! 很不喜欢! 刘彻想象中的女儿,应该是他的两个姐姐。 平阳长公主和隆虑公主那样温柔体贴,乖巧懂事,会体贴父亲,也会撒娇卖萌的女儿。 所以,一时间,他竟也有些慌乱了起来。 几十年没有抚养和照顾过女儿了,他都快忘记该如何当一个父亲了。 这可如何是好? 章节目录 第一百三十四章 始皇金人!【第六更】 长乐宫前,张越牵着小公主,走下马车。 此时,这位小公主已经换上了漂亮的襦裙,穿上了崭新的衣裳,头发也被梳成了漂亮的小鬓。 早就已经在宫门等候的刘进带着人迎上前来。 见着小公主,露出一个笑脸:“您就是南信小姨吧……侄儿刘进见过小姨……” 小公主却有些怕生,躲到张越身后,只是悄悄的用眼睛打量着眼前的这个素未谋面的‘侄子’。 从昨夜到现在,这个小公主,除了张越不肯让任何人接近。 就连换衣服,也一定要听到张越的声音就在门口。 这让张越也感觉有些头疼。 但他也能理解,毕竟,这位小公主非常缺乏安全感。 “不要怕,公主,这里很安全,没有人敢伤害你……”他蹲下身子,对着有些紧张的小公主安抚着。 听着张越的安抚,小公主才渐渐的放松下来,小声的低喃着:“奴奴不要离开张侍中……” 张越听着微笑起来,摸着她的小脸,说道:“公主放心,臣以后会经常来看公主的……” “真的吗?”小公主眨着眼睛,有些不太能肯定。 “当然!”张越笑着伸出手:“公主若是不信,咱们可以拉勾……” “嗯!”小公主闻言,笑了起来,伸出一支小手:“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刘进在旁边看着张越与南信公主的互动,忍不住也笑了起来。 “想不到张侍中如此的有童心……”他在心里想着,也笑着上前,对小公主道:“小姨,皇祖母在永寿殿之中等候,侄儿也嘱托了长乐宫上下,您在这里是安全的!” 卫皇后自从卫长公主病逝后,就一直郁郁寡欢。 如今能得到这样漂亮可爱的一个小公主陪伴,相信心情也会好很多。 但,小公主却还是有些担忧。 她望着张越,小手拉着张越的衣服,问道:“奴奴以后可以来找张侍中吗?” 对于她来说,在昨日之前,她的世界是灰暗的。 直到遇到张越,才迎来一缕阳光,感受到温暖。 自然本能的希望可以永远拥有这缕阳光与温暖。 张越笑着保证:“当然可以!只要公主愿意,皇后和陛下同意,公主可以随时来找臣玩……” “嗯!”小公主听完,高兴的笑了起来。 ……………………………………………… 望着小公主在宦官们的簇拥下,缓步进入长乐宫的宫阙内。 张越终于长出了一口气。 刘进在旁边也笑了起来。 他是今天早上被告知了此事的,闻讯立刻就进入长乐宫内,找到了他的祖母禀报。 皇祖母闻讯,马上就下了懿旨,命人收系了婕妤黄氏,同时下令迎南信主于长乐宫,并派人立刻前往甘泉宫禀报此事。 最初,他做此事其实完全是为了张越。 但现在,在见了小公主后,他内心也充满同情。 这么可爱的一个小公主,那黄婕妤究竟是何等丧心病狂,居然如此疯狂的虐待帝姬! 同时,对于宫廷险恶,他也有了更深认知。 当然,更重要的是——张侍中连一个素未相识的小女孩也能伸出援手,愿意干冒风险。 这完全就是古代君子的行为! 路遇不平,挺身而出,拯亡救溺。 “殿下……”张越看着刘进,拱手道:“臣代公主多谢殿下援手!” “若是孤遇到了南信,也会这样做的……”刘进摆摆手道:“何况,南信是孤的亲小姨,陛下亲骨血!应该是孤多谢侍中……方才皇祖母也说了,让孤代为谢之!” “皇后言重了,这是臣的本分!”刘进连忙拜道。 “对了……”张越忽然问道:“殿下可否带臣去看看传说中的始皇金人?” 自穿越后,张越就听说了,当年,萧何从秦阿房宫废墟之中,发掘出了秦始皇十二金人,并将之安置于长乐宫。 回溯的史料也证明了这个事实。 可惜,后来三国时,董卓作乱,这十二尊金人被销毁,化作铸钱。 若这十二金人能留存到后世,恐怕就是最顶级的国宝了。 “张侍中有兴趣?”刘进笑道:“那就与我来吧……” 跟着刘进,一路前行,穿过长乐宫的宫墙,在前殿前,张越见到了那十二座宛如魔神般的金人。 “这十二尊金人,身高皆高三丈,足六尺,重三十四万斤!”刘进介绍着道:“孤每次见之,都甚为震撼!” 张越更加震撼。 眼前的金人,轮廓精致,神情各异,皆面朝北方,做出种种神色。 其工艺之精,让张越瞠目结舌。 想想后世的秦始皇兵马俑和出土的那些秦代工艺品,张越就又释然了。 在秦代,青铜工艺和青铜技术,臻至古典时代的巅峰。 秦的青铜冶炼技术和铸造技术,几乎可以说独步全球。 说出来你可能不信,秦军就是靠着全青铜兵器,干翻了用着强大冶铁技术赵魏齐。 虽然那与当时,冶铁技术刚刚萌芽,铁器质量不高有关。 但这依旧足够让人震撼。 而眼前的这十二尊金人,更以事实证明了,在秦代青铜技术究竟达到了怎样的高峰? 这十二座金人,就像电影里的变形金刚一般。 高大、威武,充满了视觉冲击感。 走到金人面前,抬起头,张越就看到了金人足底的铭文。 “皇帝二十六年,初兼天下,改诸侯为郡县,一法度,同度量!”铭文的字迹,刚劲有力,笔走龙蛇,只是看着文字,大秦帝国睥睨世界的气势就已经扑面而来。 张越更是头皮发麻,全身都起了鸡皮疙瘩。 “虎狼之师啊!”张越感叹道:“果然是名不虚传!” “可惜了……” “可惜什么?”刘进在旁边问道。 “可惜这虎狼之师,无论对外,还是对内,都是残忍冷血!”张越叹道:“若对外以虎狼之面貌,而对内以王者之风,广加仁德,则成汤周文之治可期!” “嗯?”刘进疑惑着。 “诗云:挞彼殷武,奋伐荆楚。深入其阻,裒荆之旅。有截其所,汤孙之绪。”张越说道:“汤武对内,网开三面,泽及鸟兽!而对四夷不吝以雷霆之威,故诗经赞之!” “又赞曰:整我六师,以脩我戎。既敬既戒,惠此南国!”张越感叹道:“这就是先王之道啊!” “内王外霸,内泽诸夏而外加威于四夷!故天下百姓皆感戴王恩,而四夷震慑于中国兵锋,战战兢兢,诚惶诚恐,万里来朝!” 刘进听了若有所思。 章节目录 第一百三十五章 战将赵破奴! 看完秦始皇金人,恰好有使者来报:故浚稽将军赵公恭请长孙殿下、张侍中过府一叙。 刘进听了,就看向张越。 张越连忙说道:“老将军相邀,敢不从命?” 于是,两人便跟随使者,驱车来到了赵破奴在长安的官邸。 作为霍去病麾下的大将,赵破奴曾功封从骠候。 从骠从骠,从骠骑将军是也! 就差没有明着宣告天下——赵破奴乃霍去病麾下最信任的大将了! 虽然后来,因元鼎酌金之事而失候。 但,赵破奴并未搬离天子所赐的从骠候侯府。 哪怕后来再度拜为浞野候也是如此。 他始终是以骠骑将军门下第一战将,最忠实的走狗自居。 而旧从骠候侯府,位于长安城的中轴线上,与武库相邻。 此地,素来戒备森严,非等闲人可以出入。 张越与刘进走下马车,就发现,赵府门前的道路,都已经被清扫过了。 空气里甚至还能闻到茱萸的气味。 而赵府门口,更是熙熙攘攘,挤满了人群。 一个身着甲胄的老将,站在人群之前,见到刘进和张越,立刻带着人迎上前来,拜道:“老臣赵破奴,率阖府上下,恭迎长孙殿下、张侍中……” 刘进立刻上前,扶起这位老将军,笑着道:“孤乃晚辈,当不得将军与诸君如此大礼!” 张越也是上前敬拜:“晚辈张子重敬问老将军安!” 对于这位大汉的战将,张越素来心怀崇敬。 这位老将军,跟随冠军侯骠骑将军霍去病南征北战。 他曾血洒皋兰山,冲锋在第一列! 也曾跨越大漠,跟随霍去病远征万里,禅姑衍而封狼居胥山。 自霍去病病逝,而卫青抱病,他又一度撑起了汉军的脊梁。 十七年前,匈奴人与西域楼兰、姑师等联合起来,共同阻断丝路,截杀汉家商旅和使者。 天子闻之勃然大怒,命赵破奴挂帅,统帅数万汉骑出居延。 赵破奴指挥汉军,一路西进,长驱直入,先灭姑师,后灭楼兰。 尤其是灭楼兰一役,堪称经典。 此役赵破奴率八百汉骑,直入楼兰王都,枭首楼兰王。 这一战,立刻撕碎了匈奴人千辛万苦纠结起来的西域反汉联盟。 更将汉家兵威,深深刻入西域诸国记忆之中。 从此,西域三十六国,或许敢与匈奴人眉来眼去。 但…… 再敢公开为匈奴人杀戮汉使、截断丝路,乃至于围杀汉商的一个也没有了。 就连乌孙人,也是胆战心惊,上表来使。 后世人常说,汉武穷兵黩武。 然而…… 自己的国民和使者在外被人侮辱、伤害,不兴兵复仇,难道要学明清两代那样,宣告天下:天朝弃民,背弃祖宗宗庙,出洋谋利,朝廷概不过问? 那样的国家,那样的统治者,何德何能,为天下王,做百姓父母? “大约,这也是为何,独汉能为汉族的缘故吧……” 中国朝代那么多,但只有大汉能为诸夏民族的代称。 为什么?得民心!百姓认同! 而在如今的西域,经历了赵破奴和李广利的双重教化和洗礼后。 汉家商人,再无生命威胁,穿越诸国,连盗匪也不敢侵害。就生怕因此引来大汉骑兵的报复! 那些对汉室有所了解的王国,甚至战战兢兢,汉人汉商在其国内,是超级公民,是特权阶级,可以横着走的。 因为,他们知道,但凡敢侵害汉人、汉商。 那么,信奉者大复仇主义的汉人朝廷和军队,马上就会以泰山压顶之势来报复! 而汉家边塞的驻军,更是只要闻说有汉人受辱、被杀,立刻都会嗷嗷叫着复仇。 正因如此,张越听袁常说,在汉家别的商贾最爱偷税漏税,独独出塞的商旅,会主动上缴商税。 这是因为,他们知道,自己交的税,会用在保护自己的军队身上。 赵破奴却是饶有兴致的打量着自己面前的张越,良久他意味深长的对张越道:“侍中,国之干臣啊!” 对赵破奴来说,张越在长安这些天来的所作所为,他一直在关注。 最开始,他关注是因为张越幸进,想要走后门。 但在现在,他却是因为张越带来的改变了。 这个年轻人,与长孙交好,因他之故,长孙变了。 变得更像当今,而非乃父。 这让赵破奴真是老怀大慰! 他,素来自诩为冠军景恒侯的门徒,是景恒侯最忠实的走狗! 但,储君却与谷梁等主和派走的很近。 更让赵破奴不满的是——储君刘据竟然信任李禹! 李禹是谁? 李敢的儿子! 当初,景恒侯射杀李敢,因此被迫率军远征,在大漠暴卒。 其后,小冠军侯也莫名死于泰山脚下。 与此同时,李禹等李家人,却开始依附到太子麾下。 李禹有个妹妹,甚至为太子妃嫔。 李家的兄弟李陵也曾官拜骑都尉,用为大将。 这引发了整个霍去病集团的严重不满! 储君未来即位,若重用李氏和谷梁之说,那岂非等于打断武人的脊梁?更有甚者,可能会危及冠军景恒侯的身后名! 而所有的霍去病部将都不会答应! 当初,李陵兵败浚稽山,未尝就不是路博德故意为之的。 赵破奴虽然没有去问过路博德,但也能猜到一些这位昔年同袍当初的心中想法。 景恒侯暴卒,而其遗腹子小冠军侯也莫名暴卒。 愤怒与怀疑,猜测和质疑,早就充斥于冠军景恒侯部下大将胸中。 李氏却贵幸于储君!? 在法律手段无法取证和无法报复的时候。 将军们就会采用自己的手段来为景恒侯和小冠军侯讨还公道! 这亦是春秋大义! 若天下无道,臣子愤懑和仇恨不得宣泄。 那么,仁人志士,英雄豪杰,当站出来挽天倾,用鲜血修正脱离正义轨道的世界。 本来,赵破奴已经绝望了。 太子无可救药的亲信谷梁,亲近李禹之流。 国家社稷,没有未来,没有希望。 他已经老了,要死了。 何惜此身? 但张越的出现和长孙的改变,又让他重拾希望。 若长孙能够挽救回来,那么国家就有未来,社稷就有希望。 章节目录 第一百三十六章 暗流【求订阅】 “赵将军过誉了!”张越长身拜道:“晚辈不过南陵躬耕之士,初入仕途,蒙陛下与长孙殿下不弃,用为侍中,自当殚精竭虑,为陛下效死,为长孙效命!” 赵破奴听了,原本浑浊的双眼,猛然闪亮起来,笑道:“善!善!”他转身对自己的儿子赵安国道:“安国啊,往后要多与张侍中学习,学习张侍中为国效忠,为社稷效命的精神……” 赵安国马上就道:“儿子谨遵大人教诲!” 张越与刘进听了,都笑了起来。 因为,赵破奴这句话一出口,就等于宣告了他自身的立场。 他,愿意支持刘进,也愿意加入刘进的小团体之中。 只是,作为国家大将,尽管他目前并无兵权。 但多少是要讲避讳的。 前朝废太子,为什么要一定会死? 还不就是周亚夫为了他去跟先帝顶牛了! 随即,在赵破奴全父上下的簇拥下,张越与刘进,走进了赵府之内。 一入赵府,张越立刻就感受到了一股肃杀之气,扑面而来。 在走廊的栏杆上,在花园的花盆外,在厅房的墙壁上。 到处都能见到一副副描述着主人武勋和征战荣誉的壁画。 仿佛千军万马,奔腾不息,又若战鼓轰鸣,万箭齐发。 使人置身于肃杀的战场中,鼻子仿佛都能嗅到来自漠北的味道。 尤其是在走廊和回廊的角落中,那一盏盏座灯,全部都是双膝跪地,手呈灯具的胡人造型。 “将军家宅,果然别致,使晚辈如临沙场,委实不俗!”张越赞道。 “张侍中过誉了!”赵破奴听了哈哈一笑,赵府的格局,是他命人特意设计的。 为的就是不让子孙忘记了自己的出身,忘记祖辈的血仇! 他,本是汉家边塞的农夫之子。 匈奴人入侵,烧毁了他的家园,杀死了他的父兄,他在战乱之中,随着逃难人群,来到了草原上。 在匈奴人统治的草原,他备受屈辱和折磨,终于忍无可忍,他与数十名同乡,趁着一个夜晚,杀死了监视他们的匈奴人,抢走了他们的马匹和弓箭,从此在草原上当起了马匪。 不断的袭击和侵扰匈奴部族,解救那些被掳的同胞手足。 只是,匈奴人很快就发现了他们,并调集骑兵围剿。 他与手足同袍,只能藏到深山峻岭之间,东躲西藏,靠着野兽与野果维生。 直到那一天,一缕阳光照亮了他的人生。 那个骑在马上,意气风发,英武不凡的年轻将军,向他伸出了双手:“壮士,与吾同袍,一起杀尽匈奴人吧!” 从此,他的人生改变了。 而他也有了自己的名字——破奴! 想到这里,他就说道:“老夫此生,最大的心愿,就是杀尽匈奴人!若不能,在死前也要尽可能的斩杀更多的匈奴人!这样,日后到了九泉之下,遇到景恒侯,也不至于无脸相见……” 说着这个话的时候,赵破奴特意观察了一下,走在他身侧的长孙的神色。 结果发现,长孙只是在闻言之时,微微变色,但很快就恢复了正常。 这让他暗暗点头。 张越闻言,拜道:“晚辈却与老将军不同……” “嗯?”赵破奴扭头看过来,疑问着。 “晚辈的心愿是……胡无人,汉道昌!” “好!”赵破奴猛地拍手,赞道:“好一个胡无人,汉道昌!正该如此!” 一旁的刘进听着,也是眼中若有光。 若是将来对匈奴进行大屠杀,他可能会有些心理障碍。 然而,倘若是驱逐胡人,化夷为夏,他是支持的。 张侍中不是说了吗? 他是汉家的长孙,是刘氏的子孙,是诸夏的皇孙! 不是匈奴人、乌恒人、乌孙人的长孙。 他只需要对诸夏子民负责。 至于夷狄? 与他无干! 说话间,赵府的正厅就到了。 “长孙殿下,张侍中……”赵破奴带着家人,静立两侧:“请!” ………………………………………………………… 皇长孙刘进,驱车前往浚稽将军赵破奴家宅的消息,自然瞒不过有心人。 此刻,很多人都得到了消息。 “皇长孙怎么与赵破奴联系上了?”有人手忙脚乱的慌张了起来。 赵破奴,是冠军景恒侯的头号战将,更是景恒侯部将们都信赖的人。 冠军景恒侯虽然英年早逝,但他留下了一个庞大的军功贵族集团。 那些当年追随景恒侯南征北战,纵横万里的部将们。 如今,已经分散到了整个汉军系统之中。 他们中有地位低下的障塞校尉、司马,也有汉军中坚的都尉,更有着坐镇一方,手握大军的大将! 即使是在今日,在景恒侯病逝二十五年后的今天。 霍氏军功贵族集团,也依然是大汉帝国军队之中最大的一个山头之一。 就连海西候李广利的势力,也远远不及! 只是,霍氏军事贵族集团,因为没有领袖,所以一直是一盘散沙。 但没有人敢轻视这个集团的力量。 赵破奴若是倒戈,愿意为长孙背书,哪怕不出声,只是表示亲近。 都可能影响到成千上万的大汉军人! 而在博望苑里,情况又是另外一个模样。 “听说就是那个小人怂恿和蛊惑长孙亲近武夫……”许多人私下议论着,痛心疾首:“吾辈君子必须想个办法,让长孙殿下识破此人真面目啊……” 但左传在那个小人面前,都被打的一败涂地,甚至惹恼了家上,而被驱逐。 自己等君子,又能怎么办? 而另外一个消息的传播,更让这些人无法安坐。 长孙殿下与那个小人,居然在谋划着绘制大汉天下州郡堪舆,还要编纂地理志,作为给陛下登基临朝四十七周年的献礼? 许多人听了,都是呼吸急促,难以自抑。 这个事情,是泼天般的功劳啊! 只要参与进去,哪怕只是署个名,日后都可以分润许多好处,甚至说不定可以令龙颜大悦,给授高官显爵。 大家辛辛苦苦的来长安,为的不就是光宗耀祖,荣华富贵吗? 就连江升,听了,都难以抑制自己内心的悸动。 “不行!” “得想个办法,让长孙疏离此子,至少也要让此子让出主导绘制天下堪舆和编纂地理志的位子!” 好在,当今天子是在四十六年前的建元元年三月甲子即位。 如今,还只是五月中旬,距离天子御极四十七周年,还有八九个月的时间,可以徐徐图之。 但,对于那个小人的攻仵和揭发,却必须马上进行! 章节目录 第一百三十七章 文牍 当天晚上,张越是哼着小曲回到的建章宫。 一路上,所过之处,所有宦官侍从,都对他投以畏惧、震怖或者崇拜的眼神。 几乎人人都已经知道了。 这个看起来人畜无害,入宫之后甚至很少干涉宫里事物的年轻侍中,已经让一个婕妤被收系! 而这比任何事情,都更能显示这位侍中的威权。 现在,整个建章宫上下,再无人敢轻视这个年轻的侍中了。 甚至已经有人将他与张安世、霍光、金日磾等宫廷权贵相提并论。 而,这个年轻侍中比霍光等人,显然更有优势。 霍光、张安世,只是简在当今。 而这个年轻侍中,却是直接受命辅佐长孙。 哪怕有朝一日,宫车晏驾,他的富贵与权势,也将依旧! 这就太恐怖了! 张越浑然不觉这一切。 他此刻的心情非常好。 今日,赵破奴府邸一行,虽然只是走马观花,随便闲聊。 然而,其实目的已经达成了。 赵破奴将参与地图绘制工作! 其实,张越更希望,这位老将军能够更进一步,帮助绘制霍去病大军的进军路线,并编写一本有关汉军历次出征之时详情的回忆录。 这样的话,那么未来汉军年轻将领们,就将得到无数珍贵的资料。 将避免大量失误,挽救无数士兵。 更重要的是,将给后人留下足够详细的资料。 只是,这个事情,现在还急不得。 未来有的是时间! 回到自己的小楼,张越就召来两个宦官,对他们吩咐:“去给吾通知少府卿衙门,请少府卿有司帮忙去石渠阁调阅有关新丰县的历年档案、户籍和各类其他报告、奏疏,我明天要看到!” 地图绘制和地理志编纂的准备工作,基本已经完成了。 后续的事情,其实也不需要张越插什么手了。 他只需要在旁做好顾问,顺手掺点私货。 其他事情,有张安世、暴胜之、赵破奴参与,完全不需要他出力。 所以,是时候集中精力,做好赴任新丰县前的准备工作了。 根据天子的诏命,他这个新丰县县令的任命,将在夏六月丁亥日(十二日)正式生效。 而旧县令的离任以及职务交割,档案、户籍、财税交割工作,按照制度将会有一个月的交接期。 换而言之,他至少也得等到秋七月才能履任。 刚好赶上秋收工作,并迎立汉室地方基层衙门最重要的户口统计和税赋征收。 这无疑,将考验张越的手腕和智慧。 兵法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在上任前,除了考察地方基层详情,也需要了解治下的虚实。 石渠阁存档的那些资料与文牍就至关重要了! “诺!”那两个宦官闻言,立刻兴高采烈的去执行命令了。 工作积极性和主观能动性,比起昨天简直提高了一个等级! 而其他没有得到任务的宦官,则都或多或少,表现出了失望和遗憾的神情。 “咦……”张越见了,有些惊讶。 但,这些宦官们能如此给力,他自然乐在其中,也就没有去管为何如此了。 …………………………………… 第二天一早,就有宦官带着一大箱子的文牍档案,送到了张越面前。 “张侍中,这些都是石渠阁所藏历年新丰县档案和文牍……”这宦官大约三十来岁,很会说话:“听说是侍中要用,咱家马上就派人给侍中整理好了……” “辛苦明公了!”张越连忙笑着拜道:“未知明公尊姓,所居何职?” 对于宦官,张越从来不敢轻视,也不会歧视。 因为他深知,这些人的威力! 他更加明白,自己的存在,已然在这建章宫中,树敌无数。 旁的不说,就是那韩说、马通、马何罗等人,恐怕就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可能打击和陷害他的机会。 而另外几个天子身边的近臣,恐怕,也是恨不得自己去死的。 这样一来,张越深知,若想抵御这些明的暗的的攻仵和抹黑。 朋友就很重要了! 团结他人更是无比重要! 至少,不能让敌人再无缘无故的增加了。 这宦官听了张越的话,高兴不已,连忙恭身道:“奴婢如何敢当侍中以明公之称?”嘴上却不由自主的道:“奴婢贱、名郑全,蒙陛下不弃,用为石渠阁仆射,往后侍中若要用石渠阁的任何资料、档案和文牍,只要不违反宫里面的制度的,奴婢都可以马上给侍中弄来!” “那往后就要多多麻烦郑仆射了!”张越听了,立刻就笑着说道。 郑全立刻就点头说道:“能给张侍中驱使,这是奴婢的福气,往后,张侍中尽管派人来吩咐奴婢做事!” 郑全很清楚的知道一个事实——这位张侍中,就是这建章宫,甚至是整个汉宫里最有权势的人之一。 只要圣眷一日不衰,他的地位就无可动摇。 而他若能巴结上这样一个大人物,那么往后,就极有可能水涨船高。 说不定,还能过一把宦者令的瘾! “对了……”张越忽然想起一件事情,问道:“石渠阁的太史令司马迁,如今可还安在?” 从历史记载来看,这位太史公如今恐怕已经差不多完成了他的《史记》的大部分的编写工作。 “太史公?”郑全听了,眉毛微微一抖,讲老实话,对于那个老是宅在石渠阁内的太史令衙署里,成天泡在故纸堆里的糟老头子郑全是没有什么太多好感的。 那个老头,自己是个没小勾勾的,却还鄙视同为宦官的其他人。 好生没趣! 但,既然是张侍中问起,郑全自然是忘记了心里的那些不快,拜道:“回禀侍中,这位老大人,最近数年,一直忙于整理案牍,奴婢也不过见了他数次而已……” “哦……”张越点点头,说道:“若有机会见到太史公本人,请代我问好!” 至于亲自去见一见这位太史公? 张越并不打算这样做。 道理很简单,当今天子不是很喜欢别人去接近司马迁。 除了当年司马迁顶撞了这位陛下,而被下狱的缘故外,最主要的原因还是汉之太史令,掌握了太多宫廷秘闻和机密。 不会有皇帝希望自己的近臣去与史官接触频繁亲密。 “奴婢一定转达侍中的问好!”郑全听完,马上就拍着胸膛答应了下来。 章节目录 第一百三十八章 作弊 送走郑全,张越便让人将这一大箱子文牍,送到了堪舆室之中。 然后吩咐道:“本官要阅读文牍,你们都退去楼下,不许任何人上楼打扰本官!明白了吗?” “诺!”宦官们虽然不理解,但宫里面从来不需要理解,只需要服从。 等他们都退下去,楼梯间的脚步声越行越远。 张越便坐下来,将箱子里的文牍,一件件拿出来,摆到案几上。 很快,案几就摆不下了,只能放到地上。 不多时就磊成了一个数尺大小的文牍小山。 看着这些文牍,张越撇了撇嘴,倘若是旁人,恐怕光是将这些文牍全部看一次,粗略的浏览一次,起码也需要两三天的时间。 若想从中研究出点什么东西的话,那至少也需要半个月以上。 然而…… 在张越面前,这些文牍不值一提。 他坐在案几前,以几乎是一目十行的速度快速的阅览着所有文牍。 几乎是一分钟看一卷的速度,两三百分文牍,在不到一个时辰的时间里,被快速浏览。 放下最后一份文牍,张越就站起身来,走到门口,推开门仔细看了看整个阁楼,直到确认没有任何人影、人声,他才复又关上门。 然后在书架的一角僻静处找了个位置,坐下来,闭上眼睛。 须臾之后,他就出现在空间之中,走到小山脚下。 此时,七株瑾瑜木已经有两株自然成长到了可以结果的状况。 从测试来看,这些瑾瑜木的结果cd应该是一个月左右。 这倒也符合张越先前的推测。 既然是如此,张越自然知道,cd转好了就得赶紧用。 不然就是浪费! 他从已经准备好的竹简之中,选了两卷,拿着它们,走到一株已经成熟的瑾瑜木前,将之放到它的身下。 半个时辰后,张越重新回到了堪舆室之中。 此刻,他的脑海之中,所有有关新丰县的简牍内容,都像被储存在硬盘之中的信息一般,只要想知道,心神一动就立刻浮现。 “这作弊方法还挺爽的……”张越笑着低声说道。 以瑾瑜木的回溯功能,他完全可以在未来,将所有他想牢记的东西,全部复刻于心。 真正的变成那种,过目不忘,记忆超群的超人。 就像方才那般,三百零八分文档、奏疏和报告,现在已经烂熟于心。 只是,汉室的文档档案和报告,所陈列的数据和事实,有些凌乱。 张越想了想,便在堪舆室之中,找来一张三尺长的帛布,然后,提起笔在帛布上做了一个表格。 按照他所回溯的文档和报告里提及的年代、日期的数据,分别进行整理。 自高帝十年改骊邑为新丰县,直到今天。 历代新丰县的上计文牍、大臣们的报告、采风御史们的奏疏、历代内史对新丰县的调查和人口土地普查,全部列于表格上。 这个事情做起来很是琐碎,好在,张越经过空间回溯后的记忆,足以使他能如计算机一样,随时检索和提取相关数据。 纵然如此,他也一直忙到第二日凌晨时分,方才将这个表格填写完毕。 望着布帛上的表格,张越放下笔,开怀的笑起来:“这才对嘛!” 而此时,呈现在他眼前的表格,是一个自高帝至今,新丰县人口、土地、人民訾产登记的详细报告。 高帝、太宗和先帝和当今太初之前的数据比较少,只有一个详细的概述。 这也是刘氏制度。 档案超过一定年限,就会销毁,只留一个汇总文档。 但这些数据,也告诉了张越,新丰县在太初元年前的基本变迁。 自太初后,数据就变得详细起来。 每岁上计吏报告的户口、赋税、百姓訾产情况、牲畜保有量,都非常详细。 这要感谢张苍,当年正是这位汉家名相,当年创造了上计制度,并以数学形势规定必须上报历年详细数据。 只是…… 看着表格,张越的心情有些沉重。 从表格可见,过去百年,新丰县的人口增加了十倍,达到了在册始傅人丁五万余人。 户口增加了六倍,从高帝时不过两千户,及至今日在册户数一万两千一百余户。 但,土地面积,却只增加三倍。 从高帝时的两万多亩,增加到如今的不过七万亩。 其中,还有很多是山陵梯田和沙滩荒地。 真正的水浇地面积,不足一半。 换而言之,新丰县的人口与土地,已经不成正比。 一夫狭五口而治百田的社会模式正在崩溃。 自耕农家庭,正在飞速破产,中产阶级的数量,以可见速度消失。 取而代之的是大量营养不良,衣衫褴褛的贫民、佃户和奴婢。 社会财富在向着一小撮人集中。 从统计的訾产情况来看,新丰县超过七成的土地和八成的财富、牲畜,被不过三成的人口所垄断。 虽然还谈不上富者阡陌连野,贫者无立锥之地。 但,豪富者挥金如土,丧葬过度,而贫穷者衣不裹体,食不饱腹的情况已经普遍出现了。 若不加以改变,再过二三十年,恐怕整个新丰县,就会只剩下聊聊几十户地主能拥有土地和财富。 其他人,统统将成为他们的奴婢、佃农。 “必须要想办法改变,想办法扩大耕地面积,增加水浇地的规模……”张越在心里想着。 唯一的好消息,恐怕就是他这个县令上任后,手里面还能握有一批数量不菲的可以用来调节社会矛盾的公田。 这些公田的数量,大约在七千亩左右。 是元鼎年间,告缗政策的产物。 握有这些公田,张越就还有能力,对社会财富与不公形象进行一定程度的再分配。 但还不够! 因为,从表格上,张越发现了一个可怕的问题——新丰县户口从太初元年到现在,居然没有再增加了! 反而有些年月,户口出现了负增长。 这当然不是人口停止了增长。 而是大量的百姓,逃亡了。 他们消失在官府的视界,远离了国家的控制。 张越知道,自己上任后,第一件要做的事情,恐怕就是要想办法,让这些‘消失’的户口‘不存在’的人民,重新出现在户籍之上。 “看来,得准备去新丰县考察了……”张越将表格收起来,暗暗想着。 章节目录 第一百三十九章 郁夷 郁夷县,位于岐山原之中。 诗云:四牡騑騑,周道倭迟。 在数百年前,宗周定都于镐京之时,郁夷县就位于天下诸侯王朝觐镐京的周道之上。 那时的郁夷县,是诸夏的中心。 百姓生活富足,人民安居乐业。 然而,如今的郁夷县,却是汉家最有名的贫困地区。 整个旧宗周的王室领土岐山原,亦沦落为天下的边角地。 只有亘古就从郁夷县境内流过的汧水依旧不变的奔流向东。 此时,正是正午,阳光无情的炙烤着郁夷县的大地,已经有两个月没有下雨了。 汧水的水位,下降了一大半。 郁夷县县令王沂的心情,就如这汧水的水位一般,跌落到谷底。 “县尊,为今之计,独广令人民以凿水井,于汧水大架桔槔,方可有救!”一个四十来岁,身穿粗布麻衣的官吏,焦急的说道:“若再不行动,卑职担心,今年郁夷恐怕要颗粒无收!” “赵兄,我如何不知道应该如此啊!”王沂叹息着道:“只是,驱使百姓广凿水井,又架桔槔,这是犯忌讳的事情啊……” “若为长安所知,恐怕这郁夷百姓是得救了,但你我却得人头落地!” “难道就要眼睁睁的看着全县一万余百姓,陷于水深火热之中,来年沦为他人奴婢?”那官吏急了起来:“请县尊赶快下令,组织百姓凿井搭设桔槔自救吧!” “唉……”王沂摇头叹息:“此事,非吾之令可行也!” “赵兄又不是不知道,郁夷县乃家上食邑之所,若无家令之命,我哪来的权力行此大事?”王沂沉痛的道:“而若你我二人,私自行事,若被博望苑的李公知晓,一个机变械饰的罪名砸下来,你我二人,少不得要去东市走一遭!” 自太初以来,郁夷县就划入了太子的食邑之中。 太子既授命与太子家令、太子太傅和太子诸舍人,共同管理和协调食邑诸县。 而这些人,这些太子身边的近臣,不是谷梁一系的谦谦君子,便是思孟、左传、鲁儒等系的鸿儒名士。 尤其是出身于郁夷本地的学者李循,更是一柄悬在王沂头顶的利剑。 王沂敢打赌,只要他敢听了眼前这个官吏的建议。 组织百姓凿井取水,架设桔槔,进行自救。 那么,第二天博望苑里来的使者就会将他与所有参与此事的官吏全部收押。 理由很简单——你们这些胥吏小人,居然胆敢用奇技淫巧之事,做机变械饰,妄图用巧诈之法,祸乱民心?当真是该死! 所有凿的井都会被填平,所有架设的桔槔也全部会被烧毁。 而他这个县令与所有参与此事的官吏,轻则仕途无望,重则家破人亡。 这是有先例的。 四年前,郁夷对面的雍县县令,在干旱季节,组织百姓自救,连桔槔都没有架,只是凿井而已。 就被逮捕下狱,所凿的水井,统统填平。 太子被君子们包围,只能听到君子们的赞誉和吹捧,根本就看不到雍县百姓的哭号与痛苦。 而君子们,则要的是百姓的破产。 然后,就是一场盛宴。 王沂就很清楚,这两个月的大旱,让郁夷县内的豪强,都是蠢蠢欲动,特别是那李氏,已经囤积了大量粮食,就等着今年大旱,颗粒无收,然后吞并小民的土地,将他们变成奴婢。 而李氏有一个兄弟李循,就是儒家博望苑中太子宾客,师从名士瑕丘江公,深得太子信任,以为左右臂膀。 他王沂,区区一个八百石的县令,那里有能力和胆子,敢去坏李家的好事? “那怎么办?”布衣官吏深深的绝望起来。 郁夷本就多山地,民众普遍没有多少积蓄。 一旦今岁绝收,明年,起码有大半百姓要陷入饥荒,开始逃难。 不知道多少要饿死,多少妇孺将成为他人的奴婢。 更可怕的是,一旦如此,郁夷县明年的户口,就将减少一大半。 没有编户齐民的百姓,官府的威权就要清零。 从此郁夷,只知有豪强李氏,而不知有官府。 “本官也没有办法啊……”王沂叹道:“非是我惜身,若以此贱躯,能换百姓一岁安宁,本官性命何足道哉?奈何豪族势大,而郁夷又不归三辅治理,纵然上告,右扶风也不敢处置,只能转交东宫,而东宫向来为谷梁名士操控,最终回复的只能是斥责!” 王沂早在一个月前就紧急报告了右扶风和东宫,哭诉了郁夷县的灾情。 然而,过了半个月,东宫才批复了公文,说:天旱,乃官吏不修德,上苍示警也。郁夷县上下当勤修德行,诚心沐浴祷告,天必雨! 这算什么批复? 分明就是在说:天旱不雨,与本官有一毛钱干系吗?别再来烦我了! 作为法家官吏,王沂也很绝望。 碰上这样的上官,他只能认命。 郁夷的百姓也只能认命! 布衣官吏听了,深深的吸了一口气,道:“县尊!下官欲去长安上告,去博望苑哀求,若东宫不允,我就去大司农,去执金吾,去少府卿衙门上告,再不行,下官就去未央宫北阙,敲登闻鼓!” “这样做,值得吗?”王沂看着对方,问道:“赵兄如此做,是有可能救下这郁夷上万生民,然而,赵兄却将获罪于东宫上下,从此不得进用!”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何况,郁夷百姓亦我父老。过乃卑鄙之躯,若能用过之微渺之躯以换郁夷上下安宁,此身何惜?”布衣官吏长身拜道:“我闻屈子曰: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既食汉禄,何忍百姓陷于水火?” “唉!”王沂长叹:“我不如君,赵君高义,沂惭愧!” 就在这时,远方忽有一骑而来。 “谁是郁夷护粟都尉赵过?”骑在马上的使者,持着一卷公文问道。 布衣官吏闻言,走上前去,拜道:“下官就是!” “奉治粟都尉桑公之命,君迁任新丰!”那骑士翻身下马,走到赵过面前,将公文交给他:“这是赵君的迁任文书,还请赵君皆令后即刻前往长安城北阙公车署待命,侍中领新丰令张公将亲见尔!” 赵过接着公文,满脸痴呆。 良久,他泪流满面的望着王沂,哭道:“苍天有眼,郁夷百姓得救了!” 他虽然从未听闻过朝廷有一个侍中领新丰令的张姓贵人。 然而,既是侍中,那必是天子近臣。 自己直入长安,哭诉于前,感动这位贵人,贵人上书天子,天子诏命一下,郁夷百姓可以得救了! 章节目录 第一百四十章 赏赐 “张侍中恭喜了……”张越刚起来不久,郭穰就喜滋滋的跑来贺喜:“陛下诏命已抵兰台,侍中等着接诏就好了……” “什么诏命?”张越没有反应过来。 “侍中大义出手,援护南信主,天子闻而大悦,要赏赐侍中佩剑和黄金呢!”郭穰笑着说道。 虽然说,其实刘氏天子赏赐大臣宝剑这种事情,很是稀松平常。 打太宗开始,每岁少府卿的考工室都要专门组织工匠,特别为天子制造赏赐大臣的宝剑。 几十年来向来如此。 某些大臣家里面甚至挂满了天子所赐的宝剑。 譬如太宗皇帝时的太仆卫绾家里面甚至有太宗所赐宝剑上百柄! 大将军长平烈候在世之时,据说家里藏有御赐宝剑两百余柄,简直恐怖! 但话又说回来,历代天子虽然爱赐大臣宝剑,然而,倘若某位大臣家里连一柄天子所赐宝剑都没有,那么就说明这个大臣在天子面前的地位,恐怕很低很低。 所以,御赐宝剑也是臣子身份地位的象征。 得赐越多,地位越高。 至少说明天子很亲近这个大臣。 张越听了,也很高兴。 不过,他高兴是因为这个事情自己办对了。 天子既然有所赏赐,那么,那个小公主就算脱离苦海了。 “南信主陛下有何安排?”张越问道。 “圣命皇后将南信主养好身体后,宫车以送甘泉!”郭穰深深的拜道:“陛下欲亲养之!”说道这里,郭穰对于眼前的这位侍中,有了深深的忌惮。 自当初卫长公主病逝后,宫中诸贵人、婕妤所出公主,再无一个能得天子欢心。 但,南信主却打破了这个惯例。 天子下诏,要求皇后照顾好,并在南信主伤好以后,送去甘泉宫。 圣命说的很明白:朕当亲养之! 而这一切,皆是在眼前这位侍中插手后发生的。 其圣眷至斯,让郭穰叹为观止。 他入宫二十年,尚是第一次见到天子如此宠爱一个臣子。 这样的宠幸程度,恐怕只有宫里面传说的小冠军侯可以比拟了。 当然,郭穰心里还有着庆幸。 庆幸这位天子的宠臣,与自己关系还不错。 不然…… 今天早上,建章宫长秋、黄门左监,这两个曾经一度显赫的中官,已经被逮捕,收押于暴室之中了。 黄婕妤更是被斥责,削了婕妤的位格,降为宫廷妃嫔最低等的少使,直接被关入永巷,基本上是已经出不来了。 受此牵连,黄婕妤两个本来在宗正卿衙门混吃等死的兄弟,也被罢职,勒令回家闭门思过。 实际上,这跟软禁差不多了。 想到这里,郭穰就笑着道:“方才公车署那边来消息了,说是侍中征辟的官吏,皆已报道了,请侍中择日去接见……” 张越听了,立刻就高兴起来。 赵过、胡建、陈万年、桑钧,这都是未来新丰县的重要拼图。 是该找个时间去接见一下,谈一下话,同时沟通一二。 作为一个前公务员,张越很清楚,与下级的沟通,关乎政绩! 想了想,张越就拱手拜道:“请郭公为我转告公车署方面:我将于明日前往公车署,与长孙殿下共同接见诸位征辟能吏!” “诺!”郭穰笑着一拜。 一个时辰后,一个持着诏书的使者,就来到了张越面前。 还是熟人,那位送马与张越的金赏。 “张侍中恭喜了啊……”将诏书宣读完毕,金赏就笑眯眯的凑到张越面前,让随从将宝剑与十枚麟趾金送到张越面前。 那宝剑是标准的皇室御用之物,以精铁为之,用楠木为剑鞘,装饰着玉石与剑穗。 仪式性和观赏性,大于实用性。 但张越还是郑重的将之配于腰间,以示敬重。 至于那麟趾金,就更了不得了。 自元鼎开始,当今天子就开始脑洞大开,先玩了一波白鹿皮币,可惜脑洞太大,因为没有与之相配的等价物,所以白鹿皮币的价值最终雪崩。 但与白鹿皮币一同推出的麟趾金,却站稳了脚跟。 这种少府铸造的皇室御用黄金,在市面上甚至比其他所有黄金制品的价值还要高。 现在呈现在张越眼前的,就是十枚通体灿黄,呈长方形,类似靴子一样的黄金制品。 这种黄金制品非常精美,几乎可以与后世的工艺品相媲美了。 在两侧的侧面,皆雕缕有漂亮的花纹。 张越拿起一枚,掂量了一下,感觉差不多有个两百四五十克的样子,差不多与普通存世的金饼重量相当。 但是,张越知道,麟趾金的价值非凡。 特别是这种天子亲自赏赐的麟趾金,在市面上通常价值倍于金饼。 尤其是那些豪商巨贾,在将死之前,会拼将所有,收购麟趾金,以作为陪葬的冥器。 然而,通常情况下,很少有人会愿意出手自己持有的麟趾金。 因为,这种黄金,不仅仅是货币,其实还是勋章。 除了天子近臣、宠臣可以偶尔得赐外。 麟趾金主要就是作为给立功将校、士兵赏赐的御赐品。 张越将这些麟趾金收下,就对金赏道:“金兄一路辛苦了,还请入内喝点酒水……” “固所愿而,不敢请也!”金赏也笑着说道。 于是,张越就带着金赏,进了小楼的雅室,又吩咐一个宦官去后院的酒窖里取来一瓶窖藏的美酒。 不得不说,张安世当年窖藏的酒类,种类很多,而且都是珍品! 尤其是还有一百多瓶蜀郡产的清酒,喝起来味道很好,而且不上头。 “听说张侍中与长孙殿下,正在忙着为陛下御极临朝四十七周年献礼……”进了雅室,刚刚坐下来,金赏就笑着道:“不知道,侍中可还缺一个帮忙打打下手的小厮?” 金赏此来,其实是抢了别人的差事的。 为的,就是要挤进这个美事之中。 张越听了,笑道:“金兄大才,若愿参与其中,毅实荣幸之至!” 金赏听了,满意的点点头:“不敢,能为陛下献礼,此赏之荣幸也!” 这个车,他可是一定要上的! 不为别的,就为了能在天子面前多多露脸。 章节目录 第一百四十一章 波云诡异 送走金赏,张越站在门口笑了笑。 若金赏不来,张越还不知道应该怎么去传递橄榄枝呢。 金赏既然自己来了,主动开口了。 那么,差不多,金日磾这条线也搭上了。 不指望这个当今天子的忠犬能够倾向自己,能保证金日磾善意中立,就已经是成功,是胜利。 入宫十余日,张越虽然诸事都还未搞清楚。 但有一件事情,他的心里面很敞亮——奉车都尉霍光,从来没有与他有任何联系。 或许,霍光是为了避嫌。 或许霍光是为了维持他的人设。 也或许霍光觉得,他已不需要再去拉拢同僚。 然而,张越却也不得不去将事情,往坏处想。 那可是霍光! 史书上与伊尹齐名的权臣,曾废立天子,在世之日,连宣帝都感觉‘如芒刺在背’的大臣。 霍光对刘氏的忠心,张越从不怀疑。 霍光对于汉室的用心,张越也从不质疑。 他很清楚,霍光在现在,虽然极力营造和伪装自己是一个循规蹈矩,一丝不苟的直臣。 然而,在历史上,武帝驾崩后。 执掌国家大权的霍光,露出了自己鹰派的真面目。 在他的指挥下,汉军三路紧逼,将匈奴人的战略生存空间不断压缩,使得匈奴人不断窒息、失血。奠定了宣帝朝肢解匈奴帝国的基础。 然而,权臣终究是权臣。 身处高位的政治家的内心,是常人无法揣度的。 在这种人身上,一般意义上的正邪善恶是非,全部失效。 他们的想法和意图,往往让人难以猜测。 就像明朝的张居正,宋朝的王安石。 他们既有菩萨心肠,也有雷霆手段。 他们能心怀万民,也能挥手间掀起血雨腥风,让万千人头落地。 面对霍光的反常举动,张越不得不怀疑,这位奉车都尉,有可能并不看好或者说喜欢自己。 “或许,我应该早做准备……”张越在心里想着。 倘若有朝一日,霍光若站到了他的对立面。 那必定是一位难缠、棘手和令人尊敬的对手。 ……………………………… 送走金赏后,大约两个时辰左右。 一群宫女就簇拥着一个穿戴着锦衣,粉雕玉琢的可爱小公主,来到了张越住处。 “张侍中……张侍中……”南信公主挥舞着小手,一进门就一路小跑,跑到了正在研究着新丰县资料的张越面前,扯着他的衣袖子,说道:“奴奴来看侍中了……” 而后面追过来的内侍们,见了这个情况,都默不作声的谨立于门口。 “公主来了……”张越放下手里的笔,回头看着那个自己一时善心救下来的小女孩。 如今的南信公主,已经洗净了往日的阴霾,有了真正的公主派头。 “皇后母亲说,父皇要见奴奴,所以……”她抬起头,看着张越,脆生道:“奴奴是来给张侍中道别的,等见了父皇,奴奴再回来找张侍中……” “嗯!”张越点点头,笑道:“陛下若见了公主,必定欢喜!” “奴奴刚刚去了母妃的寝殿……”小公主忽然低头说道:“可是,母妃已经不在了,他们告诉奴奴说,母妃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 张越听着,点点头,对她说道:“等公主见了陛下回来,或许公主的母妃就回来了……” 但在心里,张越很明白。 小公主此行,若不能得宠于君前,那到也罢了。 一旦公主获宠,那位黄婕妤恐怕只能得到一尺白绫或者一杯毒酒的下场。 但这种残忍的事情,张越不想告诉这个天真灿烂的可爱小女孩。 小公主听了,特别开心。 她虽然很害怕自己的母妃,然而,母妃终究是母妃。 哪怕皇后母亲很宠爱她,哪怕她在长乐宫中备受爱怜。 然而…… 她还是希望,能在母妃身边。 “那张侍中,奴奴就告辞了!”小公主盈盈道了个万福,轻声说道:“等奴奴从父皇那里回来,再来找张侍中玩!” “好的……”张越笑着道:“臣家里有一个比公主大一些的妹妹,等公主回来了,臣就让她来长安,与公主一起玩耍!” 说到这里的时候,张越的脑海中就浮现了柔娘小小的身子。 这个坚强、敏感而可爱的小小人儿,一直是张越奋斗和努力的源泉。 不止是因为她的善良,更因为,张越想要守护更多像柔娘这样的女孩。 让她们快乐幸福安宁的生活在亲人身边,远离饥荒与战火,享有无忧无虑的童年。 张越将南信公主送到门口,看着对方坐上华丽的宫车。 “侍中果然一片纯心!”一个一直跟在南信身后的中年宦官忽然后退两步,走到张越身边,说道:“小公主多亏了侍中搭救啊……据说,那日黄婕妤已经打算将小公主丢到宫里面的暴室去了……” 张越听着,不可思议的看着那个人,心里面对那个黄婕妤的最后一丝同情心也消失的无影无踪。 暴室,是宫中照顾患了各种妇科疾病的宫女的地方。 同时也是收容和隔离各种传染病病人之所。 黄婕妤竟然打算将南信丢进暴室? 那与谋杀何异? 这哪里是什么母亲?分明就是一个疯子! 张越更在心里庆幸,那一日自己果断出手,不然,一个可爱的小姑娘就可能在还没有尝到任何人间温暖的情况下便离开了这个世界。 带着绝望与悲伤,与孤独和寂寞永伴。 “阁下是?”张越问着那个宦官。 “咱家长信宫大长秋曾荣……”对方笑着恭身说道:“自侍中搭救了小公主,送到了皇后身边后,十几年了,咱家第一次见到皇后露出笑容,所以特地来此感谢张侍中!” 说着这个宦官就朝张越深深一拜:“如今更见了侍中本人,咱家知道了,侍中是纯良君子,有侍中辅佐长孙,皇后非常放心!” 所谓长信宫,其实就是长乐宫的别称。 而长信宫大长秋,则是长乐宫中地位最高的宦官,一般由长乐宫的掌权人的绝对亲信担任。 他们一般代替不便出面的皇后、太后,召见大臣,地位很高。 张越听了,连忙拜道:“不敢当大长秋之谢,这都是下官的本份!” 却听对方说道:“来前,皇后嘱托咱家,给张侍中道歉,公孙柔素来纨绔,丞相与太仆又疏于管教,所以开罪之处,万望海涵!” 张越听了,眉毛一扬,道:“下官人微言轻,何敢当皇后之谢,况且,公孙丞相之孙所犯的乃是国法……” 对方一听,立刻就明白了。 但他也没有生气,而是笑着道:“皇后明白,公孙柔干犯国法,自有国法惩处,皇后的意思是,请侍中勿要怪罪和迁怒于公孙丞相与公孙太仆……” 这样吗? 弃车保帅? 若这真是卫皇后本人的意见,那么这说明,公孙贺家族的处境很不妙了。 以至于他不得不求助于卫皇后。 而卫皇后更是愿意屈尊降贵,亲自来当这个调解人。 讲道理,是给足了张越的面子。 “请大长秋转告皇后:臣一切听从皇后训诫!”张越没有多想,就说道:“至于公孙丞相与公孙太仆?皆国家大臣,社稷之栋梁,臣哪里敢得罪呢?望皇后明察之!” 卫皇后可不是什么善茬。 这位大将军长平烈候的姐姐,自入宫以来,数十年来,一直稳坐长信宫之主的位置。 就连当年受宠无比的李夫人也不能动摇其地位半分。 错非巫蛊之祸忽然爆发,这位将来,未尝就不是又一个窦太后。 若能不得罪,张越当然不愿意得罪了。 曾荣听了,很满意,点点头,说道:“侍中果然深明大义,公忠体国!” 章节目录 第一百四十二章 官僚【六更完毕求月票】 再次重回公车署之时,张越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而他的到来,更是令整个公车署上下轰动万分! 无数待诏秀才闻讯,都纷纷出门围观。 “那就是侍中领新丰令张子重啊……”许多人啧啧称奇:“真年轻呢!” “听说,这位张侍中是黄老道德之士……”有人酸溜溜的评论着:“当今不是已经下诏,独尊儒术了吗?这黄老道德之士,也能走察举制度了?” “你要是能找到驸马都尉金日磾推荐,就算是墨家门徒,恐怕也能当秀才!”立刻就有老油条笑道:“独尊儒术?朝堂之上,三公九卿,有几个是真正儒生出生的?” “嗯?” 在事实上来说,大汉帝国其实根本不在乎,到底是独尊儒术,还是独尊法家,或者什么黄老当政。 因为,掌握国家大权,决定国家大策的,永远是两个势力。 一个是皇权,一个是武将军功贵族。 无论是从前的黄老秉政,还是今日的独尊儒术。 朝堂之上,三公九卿之中,皇帝的亲信和军方的代表,始终控制了话语权。 其区别无非就是,黄老学派当政时,地方官场和基层官府的控制权会落到黄老学派手里。 就像现在,地方官吏,基本是儒家弟子一样。 然而,到了中央层面,就只有两条路能选。 要嘛给皇帝当狗,当刀,去杀人,去得罪人。 要嘛就去军队带兵,打几个大胜仗。 只有极少数极少数的人,能走通这两条路外的第三条。 “听说这位张侍中,才学兼备,尤其善于数术之道呢……”有人轻声低喃着:“只是不知道,这位侍中是否收弟子门生?” 许多人听了,都沉默了起来。 若是这位侍中愿意收门生…… 嗯,就算舍弃脸皮,也要拜入门下啊! …………………………………… “张侍中……”公车署长王临变得比上次还要热情一万倍,他笑眯眯的跟个下人一样,带着人将张越迎入官署之中:“侍中征辟来的官吏,下官都安排在了官署左衙,侍中可要立刻召见?” “不急……”张越笑道:“长孙殿下来了再说……” 他是特意提前来的。 之所提前来,是想看看,这公车署内的待诏秀才们,有无漏网之鱼。 所以,他左右打量了一下,公车署内外的那些围观秀才们,对王临问道:“王署长,贵衙如今待诏秀才有多少?” 王临听了,想了想,答道:“估摸着有个七八十人吧……” 这个事情,他一时也拿不准。 毕竟,虽然秀才是国家精英,是从天下郡国选拔的良才。 但这里是长安。 别的不多,读书人汗牛充栋。 历年被选拔到长安,待诏公车署的郡国英才们,除非身世显赫,或者家有万贯之财。 不然基本都要熬上两三年,才能得授官职。 有些读书读傻了的书呆子,甚至已经在公车署熬了好几年了。 这种笨蛋,一般来说,最后只能捞一个闲职,然后就会被打发回家。 不过,公车署也常常发生奇迹。 有许多本来默默无闻,无人认识的秀才,在公车署苦熬数年后,得到一个贵人的青睐,举荐到天子面前,只要奏对得体,立刻就飞黄腾达了。 名臣朱买臣、主父偃和平津献候公孙弘都是这种奇迹的产物。 但最近二十余年,类似的奇迹再未发生,所以,像王临这样的公车署署长,已经放弃了自己衙门内出现那种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的英才的希望。 对于那些待诏时间超过三年以上的渣渣,全部放弃。 几乎懒得去管他们的死活了。 是故,听到张越提起这个事情,他还真是拿不准现在公车署待诏秀才的具体数字。 “王署长身为国家大臣,为君父照料和约束察举人才,岂可如此懈怠?”张越听了,假作生气,说道:“王署长这个方面要注意啊,万一将来陛下兴起查问,而署长却答不上来,岂非获罪于天?” 王临听了,起初有些惶恐,但随即就高兴起来。 张侍中如此训斥,这是拿他当自己人看待啊! 不然,何必训斥提醒?假意不当一回事,回头一本弹章上奏天子。 用自己的人头,点缀他的威权,岂非更好? “多谢侍中点醒,下官必不忘侍中教诲!”王临马上就拍着胸膛保证:“一定牢记侍中嘱托,为君父仔细照料和约束诸秀才!” 这模样,跟在主人面前装傻卖萌的二哈有得一拼了。 张越却没有放在心上,他只是拿这王临来练练手,看看自己的官僚水平和业务能力有无下降。 如今看来,机关里磨炼的能力和学到的技能,没有退化。 这很不错! 张越太明白了,在官场上,想做事,除了能力以外,还需要一些能力之外的技能辅助。 做官难,做一个有所作为的官吏更难。 但这就是现实! 那种只要用心做事,一心为民,就能做好事,做成事的想法,无论在那个年代和社会都属于幻想的产物。 不能说没有,但很少很少! 少到每次出现一个,都会成为经典和传奇。 张越心知自己只是一个凡人,所以,早早的放弃了那些不切实际的想法和念头。 “王署长,诸秀才可有名册在?”张越问道。 “有的!”王临马上就点头说道:“侍中若要看,下官马上命人调来……” “拿来看看吧……”张越笑着道。 若有落网之鱼,他就可以择机向天子举荐——秀才是国家精英,他可没有做那个收为己用的想法。 就连太学生们,他其实也打着实习的借口,想拿来当免费劳动力使用。 但完了,这些太学生的未来和安排,其实还是由朝廷,由天子决定。 在这个问题上,张越一直有着足够清醒的认识。 王临听了,马上就吩咐人去取来在册秀才的档案。 没多久,这些秀才们的档案,就被摆在了张越面前。 张越拿起来随意的看了看,就放了下来。 很遗憾,这么多秀才,一个能够在未来留名的人也没有。 只能说,察举制度运行了这么多年,也出现问题了。 章节目录 第一百四十二章 同僚(1) “长孙殿下驾到!” 张越抵达公车署后半个时辰,整个公车署再次轰动。 几乎所有的待诏秀才都激动万分。 皇长孙! 国家的未来,社稷的希望! 至少在文人心里是这样想的。 而公车署的待诏秀才们,谁没有幻想过,自己一朝得幸于贵人之前,从此平步青云,走上仕途巅峰? 诸秀才立刻就哗啦啦的涌出来,在走廊上,在院落中,像一只只开屏的孔雀般,尽可能的展示自己。 有人挺直了腰杆,想要让自己尽量显得高大一些。 也有人拿着书简,一副专注读书,不为凡俗所扰的模样。 然而,刘进却无视了所有人的努力,在侍从和官吏们簇拥下,直入公车署大厅。 秀才们见了,失落无比。 “果然,人与人是有差距的啊!”有人远远望着在官衙正厅内,被簇拥着的皇长孙与那位张侍中,心里面五味杂陈。 ………………………… 赵过坐在公车署中的一间小厅中。 抚摸着自己手下的案几上的油漆,作为一个农稷官,他一直与粟米、小麦打交道,所以双手结着厚厚的茧子。 “就这一个案几上的油漆,恐怕就能抵的上寻常农户一岁之积……”赵过心里感慨着。 他是今天早上抵达公车署的。 从郁夷县到长安城,足足有三百余里的道路。 若是徒步跋涉,没有个几天是不可能走到的。 好在,他是被征辟的官员,所以,依照制度可以骑传马而来。 进了长安城后,这长安的繁华,让他大开眼界。 只是,他无心去看那些风花雪月与纸醉金迷的市井风光。 郁夷县的父老,正在遭灾。 每过一个时辰,都有一个家庭陷入绝境。 作为一个农家弟子,赵过的三观和理念,让他坐在这里每一分钟,都像是在煎熬。 农家一系,是从墨家分离而出的别支。 而农家,虽然在战国中期与墨家分道扬镳,但墨翟的思想,依然深深的影响了农家子弟。 忽地,门外传来脚步声。 一个三十来岁的官吏,提着大包小包的礼品,走了进来,见了赵过,马上就自来熟的凑上前来,拜道:“君就是张侍中所征辟的郁夷护粟校尉赵君吧?” “嗯?”赵过望着此人,问道:“阁下是?” “在下陈万年……”对方不由分说,将一个小包塞到赵过手里面:“也是张侍中所征辟的官吏,之前在大司农均输署任职……” “这是在下家里的枣树去年结的果子,特地带了些来,给赵君尝尝鲜……” 赵过傻傻的看着那个自顾自的说话的陈万年,他从未遇到类似的人。 在他过去的仕途生涯里,所遇到的同僚,不是那些喜欢高谈阔论,鄙视和轻视他的工作的儒生,就是埋头苦干,一心只为了政绩的法家官僚。 就连王沂,也是如此。 但像眼前这个一见面就送礼的人,还是第一次见到。 就听对方说道:“往后,赵君与我就是同僚了,还请赵君多多包涵……” “好说,好说……”伸手不打笑脸人,赵过只能点点头道。 “对了,赵君还没有见过其他同僚吧?”陈万年笑着问道。 “嗯……” “那在下不才,愿为赵君引见……”陈万年笑着恭身说道。 连赵过也没有发现,从进门开始,直到现在,陈万年的眼睛,一直在他全身上下打量。 塞一包枣子过来的时候,陈万年的眼睛在他的双手上停留了至少三秒钟。 哪怕是在如今,陈万年的视线也没有离开赵过的身体。 就在这短短时间的接触,陈万年已经给赵过在心里面做了评分了。 这个被征辟来的农稷官,年纪在四十多岁左右,双手长满老茧,显然是久在基层,长期与百姓直接打交道,甚至常常亲自下田的官员。 而他的四肢健壮,身体魁梧有力。 显然精力充沛,做事能力很强。 双脚只穿草鞋,哪怕是进了这公车署之中,也坦然如此。 这说明这个人是农家的人。 综合以上信息,陈万年给未来的这个同僚,下了一个定论:好同僚! 什么叫好同僚? 吃苦他上,有事他顶! 更关键的是,还不会与自己产生竞争关系。 这样的同僚,打着灯笼都找不到啊! 这样的好同僚,自然要好好经营关系。 未来说不定,还得靠他来给自己刷政绩呢! 赵过听了,忙拱手谢道:“多谢陈公!” “请!”陈万年笑眯眯的带着赵过,走出了房门,来到了隔壁院子里。 一位风度翩翩,看上去颇为精明的官吏,穿着长袍,坐在院子里,捧着书简,似乎在阅读着什么,手里面还在不断的拨动着,大约是在计算? “桑公……”陈万年走到那人面前,拜道:“这位是张侍中征辟的郁夷县护粟校尉赵君讳过……” 然后,陈万年又对赵过介绍着:“赵君,此乃当朝治粟都尉,故大司农,故侍中桑公讳弘羊之子,桑君讳钧,旧为大司农均输署丞……” 桑弘羊的儿子? 赵过听了,心神剧震! 治粟都尉桑弘羊的威名,可是如雷贯耳。 天下恨他的人,如车载斗量,但爱他的人,也如大河之沙。 “不才桑钧见过赵兄!”桑钧也是对着赵过长身而拜:“往后,愿与赵君共同进步!” 赵过连忙低头,拜道:“不敢,不敢!” 心里面却是震怖不已。 “那位张侍中,究竟是什么来头啊?”赵过暗想着:“连桑弘羊的儿子,也愿意屈尊其下……这简直……” 却不知,陈万年更加震怖。 此番,所征辟的四人,除了桑钧是桑弘羊塞进来的以外,其他两位同僚,他都见过了。 眼前的这个赵过,是农业能手,至少是熟知农事的老农稷官。 而另外一位,从北军调来的守军正丞胡建,别看其貌不扬,但却明于律法,熟知汉律。 再加上他这个衙门里的老油条,对基层事务熟悉万分的老官僚。 一整个行政班子就搭建起来了。 那位张侍中的识人之明的能力,也太夸张了一些吧? 这时,一个公车署的官吏,走了进来,对三人道:“诸君都准备一下吧,长孙殿下已经到了公车署,恐怕随时可能召见!” “长孙殿下?”赵过疑惑着问道。 “您还不知道吧?”那官吏笑道:“诸君虽然都是张侍中征辟的官吏,然而,张侍中乃是奉天子之命,辅佐皇长孙殿下,治理新丰的受命大臣!” 赵过只觉得,自己的脑子里忽然嗡的一声,一片模糊。 自己究竟是何其幸运?居然能摊上这种好事? 但有一点,毋庸置疑——郁夷百姓,已经得救了! 长孙,那是太子的长子,天子的嫡长孙。 他一句话就可以让郁夷上下生民,脱离苦海! 章节目录 第一百四十四章 同僚(2) 又过了大约一刻钟,就有着公车署的官吏来宣告:“殿下命诸君前往拜见!” “诺!”赵过连忙应了一声。 桑钧与陈万年却都只是轻轻一拜。 然后,赵过就见到了另外一位同僚——一个戴着獬豸帽,脸上没有半分表情的小吏。 而在刚才与桑钧、陈万年的交谈中,赵过也知道了这位同僚的名讳——北军守军正丞胡建。 官职地位,比自己还低! 他赵过这个护粟校尉,好歹还是国家的有秩,是有编制的。 但守军正丞,却是临时工,岁俸最多一百石。 所以,这位胡建的身形也显得有些消瘦。 胡建见了赵过,露出笑容,拱手道:“胡建见过赵兄……” 四人于是跟上那个官吏,朝着公车署的正衙方向而去。 一路上,许多的待诏秀才,都是羡慕嫉妒恨的看着他们。 为长孙征辟,辅佐治理新丰。 未来长孙登基,这四人就是潜邸大臣,从龙元勋! ……………………………………………… 正衙中,张越与刘进正在商量着对四人的任命和分工。 “殿下,臣打算上书陛下,在新丰县置农都尉,由赵过出任!”张越轻声说着。 刘进闻言,略略一惊,问道:“置农都尉?不妥吧……” 这几天他也恶补了一下汉家官制和地方制度。 因此知道,农都尉,是国家设置于边塞或者重要产粮区的高阶农稷官。 其秩比从四百石到两千石都有,主要看当地的具体情况。 譬如,主管轮台屯田事务的农都尉的秩比就高达两千石,而且被授权在必要时可以节制军队,参与农业生产生活。 居延地区的农都尉就更了不得了。 他们除了管农业,必要时,甚至能披挂上阵,组织屯田的民兵,与汉军共同行动。 而内地的农都尉的权力虽然不如边塞地区那么大。 但拥有的资源和力量,也是异常庞大的。 在一些地方,农都尉甚至可以架空县令,自行其是。 更重要的是——农都尉在行政上,不受文官节制,它直接听命于大司农衙门。 必要时,甚至可以绕过地方官府,自行其是。 在新丰县设置一个农都尉,不是不可以,关键时,刘进担心舆论议论。 说他偏向桑弘羊。 这几天,就有着类似的议论私底下传播了。 “殿下……”张越当然知道,在新丰设置农都尉一职,一定会遇到阻力,特别是那些朝堂上的文官们和博望苑里的那些宾客们,必定会在这个事情上做文章。 但,不设置农都尉,那赵过来新丰也就失去意义了。 一个只有建议权,而没有实际强制执法能力的官吏,怎么可能推广新技术和新作物? 他深吸一口气,看着刘进,说道:“殿下可还记得,臣曾与殿下说过,关中有人善代田之法的事情?” “记得!”刘进听了,眼中忽然露出喜色:“侍中的意思是,这个赵过会代田法?” 张越点点头。 “若是如此,那么此书,孤与卿同上!”刘进握着拳头说道。 张侍中曾说代田法可以增产一倍甚至更多! 这是利国利民的好事! 为此,刘进也就不在乎别人的议论了。 “多谢殿下!”张越连忙谢道。 “桑钧……臣打算任用其为新丰丞兼铁官!”张越继续说道:“主要负责商贾、商税及盐铁事!” 新丰县是有铁官的。 而桑钧本来就是六百石之官,足可胜任此职。 但张越的意思还不在此,桑钧来新丰,桑弘羊能不帮着自己儿子刷点政绩吗? 只要大司农那边大开绿灯,那么,张越就能在新丰县,建立一个优质的农具生产基地。 说不定连曲辕犁也能搞出来! “而陈万年,臣打算任命为新丰丞兼主薄!”张越继续说着。 作为大县,新丰县拥有两个县丞的编制,以协助县令,处理事务。 而刘进以长孙的身份,食邑新丰后,新丰的地位就从县级行政区域升格为独立的‘邑’了。 所以可以设置只有郡才能有的主薄。 张越让陈万年去做这个官职,看重的就是此人圆滑的手腕和八面玲珑的心思。 让他去与新丰县里的豪强、贵族和官宦之家打交道。 简单的来说,就是在张越打了一棒子后,让陈万年出面来喂胡萝卜。 再把刘进扯出来,安抚一二。 最大可能的减少敌人,增加共同利益的朋友。 当然,若有人非要拦在张越的路上,死活不肯低头。 那就只能对不住了。 “至于胡建,臣打算让其担任县尉,主管司法、刑讼……”张越又道:“臣还打算在未来,将一切民事诉讼的审判和执行,交托于胡建……” “只有在谋杀或者其他重大案件发生后,臣与县衙才会介入其中……” 刘进听着,全部没有意见,说道:“一切都听侍中安排,孤垂拱而治即可!” 在这些事情上面,刘进还是很清楚的,这些日子他也想明白了,未来几年,他就看着张侍中治理新丰,一旁学习就可以了。 就像国初的名臣们那样,将事情交给专业的人去做。 “臣谢殿下信赖!”张越连忙拜道。 像刘进这样的上级,简直就是所有官员的福音啊。 更妙的是,他是皇长孙,新丰是他的食邑。 所以,一般的事情,只要他点头了,那么文官们再反对也没有用。 “那么殿下,召见诸官后,臣打算先回一趟南陵,看望家小,然后再回长安,与诸官一同去新丰考察……”张越说着就笑道:“殿下可愿与臣等,一同去新丰的乡亭,看一看百姓的日常生活,看一看殿下治下的山川河流?” 刘进当然是想去的。 闻言立刻就道:“固所愿尔!” “那臣明日回南陵,三日后再来长安与殿下汇合……”张越笑着道。 “嗯……”刘进点头,想了想,道:“卿回南陵,孤派孤的卫队护送,一来保护爱卿周全,二则……” 刘进笑了起来:“富贵不归乡,如衣锦夜行,孤遣卫队,为卿壮势!” 张越听了,也跟着笑了起来。 年轻的大汉皇孙,也开始尝试和他的父祖一样,学习起如何笼络人心,如何施恩于下了。 这是好事! 章节目录 第一百四十五章 任命 “殿下、侍中,应辟诸官皆已带到……”门外,传来了王临的声音。 刘进听了,连忙坐好,说道:“请署长带诸官来见!” “诺!” 过了一会,四个官吏,就在王临的带领下,走了进来,见了坐在上首的刘进,四人立刻拜道:“臣等拜见长孙殿下!” 又对坐于下首的张越恭身一拜:“下官等见过侍中!” “卿等请起……”刘进在这种事情上面,早就有了丰富的经验,他微微抬手,说道:“卿等不以孤德薄,远来辅佐,孤甚为感激,愿与诸君共襄新丰百姓福祉!” 四个早就被安排好的随从,托着四个托盘,走到四人面前,揭开托盘上的布帛,露出了盘中的黄金。 “孤闻诸卿,皆有家室妻小,父母在堂,故为卿等略备薄仪,以为安家、养家之费!” 四人也不推辞,接过托盘之中的黄金,放到地上,拜道:“殿下厚恩,臣等敢不效死以报?” 张越在一边看着,微微点头。 真是刘家子孙啊,用起金弹战术来,不需要演练就已经达到了专家级的水平。 而在事实上来说,金弹战术,也是这个世界上有史以来,威力最大的官场之术。 没有之一。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钱这个东西啊,连皇帝都喜欢,都稀缺,何况普罗大众,凡夫俗子。 更何况,哪怕是孔夫子,恐怕也拒绝不了黄橙橙的金子的诱惑。 “卿等只需努力为国,孤当不吝赏赐!”刘进做这种事情,已经驾轻就熟了,他微微起身,对四人道:“孤方才已经与张侍中商议过了……” “以故均输丞桑公讳钧为新丰丞兼铁官,主持新丰上下商贾、市税及盐铁诸事!” 桑钧听了喜不自胜。 长孙食邑之地的县丞?那岂非是说日后长孙变成储君,自己少不得就是一个舍人或者洗马这样的近臣,说不定还可以过一把家令的瘾了? 至于分管盐铁商贾市税? 这更是正中他的下怀! 他的脑海里,马上就浮现了一万种刷政绩的手段。 嘿嘿,这天下可能别的人或者势力,会不鸟他。 但商贾盐铁诸官,谁敢不给他面子? 大司农的威名,可不仅仅是靠着天子的支持才有的。 他马上上前一步,恭身拜道:“臣必鞠躬尽瘁,以报殿下大恩!” “以均输署右曹陈万年为新丰右丞,孤还当上奏天子,于新丰设主薄官,卿兼之,总领新丰上下大小事务……”说到这里,刘进深深的看了一眼张越,其实他对于陈万年的任命,还是有所迟疑的,于是想了想,道:“望卿不负孤与张侍中的信任,造福新丰黎庶!” 陈万年听了,激动的都快跳起来了。 他是小吏之子,自幼耳闻目濡,将升官发财,立为人生目标。 只要能升官,他什么手段都用的出来。 然而……在过去,在均输署里,人人都只知道他爱送礼、爱巴结。 但几人能知,他的能力? 均输署之中,又有几人比得上他的工作能力和业绩? 然而,大家都只知道,他的野心和渴望升迁的欲望。 人人都说,他是一个官迷。 只是…… 我是官迷,我爱逢迎。 但…… 你们呢? 陈万年一直觉得自己没有错。 升迁升官,谁不想?难道想升迁也有错了? 自己不过表现的急迫了些,出格了些,就被千夫所指。 而现在…… 他出列恭身一拜,以额贴地,感动无比的道:“蒙殿下不弃,用臣为县丞,备为主薄,赏赐重金,不吝简拔!殿下深恩,隆天重地,臣当尽心效死,若有不歹,请先狗马以填沟壑!” 这确实是他真心实意的话。 知遇之恩,简拔之恩,无以为报,只能以终生来报! 刘进听了,笑道:“陈县丞还是多谢张侍中吧,正是张侍中为孤力举卿才!” 陈万年于是转身,面向张越深深一拜。 虽然没有说话,但内心已将张越视同为恩主。 “故北军守军正丞胡公讳建……”刘进又道:“孤命卿为新丰县尉,总责全县司法诉讼,孤与卿全权,除谋杀、**等诸重罪,他事卿可先决而后报!” 胡建听了,马上拜道:“既受命于殿下,当缘法而断!三尺既在,无有枉法!如有,请斩臣头,以谢三尺法!” 刘进与张越都是满意的点点头。 司法之事,干系重大。 关乎社会公平和秩序。 特别是在今日的大汉社会,大复仇主义思想弥漫每一个角落,影响所有人。 倘若执法官处置不严,搞出了冤案。 一旦遇上一个血气方刚之人,拔剑而起,血亲复仇。 那么,问题就会变得无比棘手! 你得知道,在如今汉室社会,倘若有人能证明自己的复仇是合理的,那么,他复仇杀人就是合法的。 是故,司法系统的公正,无比重要! 尤其是新丰县。 张越昨日就通过了瑾瑜木牢记了过去二十年新丰县的大小事务。 其中,血亲复仇发生了三十五次。 针对断案官吏的复仇行动,发生了十几次,成功五次。 若等自己上任后,来这么一次,张越觉得,自己这个侍中恐怕就会被口诛笔伐了。 “善!”刘进也明白这个道理,他上前扶起胡建,说道:“孤闻之,商君有曰:所谓壹刑者,刑无等级,望卿执法严明,不徇私情!” “臣谨奉命!”胡建再拜。 刘进又看向最后一人。 他理了理衣冠,郑重上前,对其道:“赵公讳过,孤愿拜君为农都尉,总责新丰上下农事,与民授业,授民以耕作之法,广其粮种!” 说着,就深深一拜,以显示自己对对方的敬重和看重。 赵过见了,也是感动不已,忙回拜:“臣当尽心竭力,为殿下之命,夙兴夜寐,死不旋踵!” 然后,他忽然说道:“只是殿下……臣有一事相求……” “请说!” “望殿下仗义出手,相救郁夷上下一万两千余百姓!”赵过深深的顿首拜道:“若殿下再不出手,郁夷百姓就要饿死了!” “怎么回事?”刘进闻言大惊。 章节目录 第一百四十六章 异端邪说(1) 赵过于是原原本本的将发生在郁夷县的事情说了出来。 从夏四月开始,郁夷县就已经有接近两个月没有下雨了。 郁夷县最大的河系,汧水的水位降到低谷,某些河段甚至出现了断流。 但是…… 郁夷县却无法组织起救灾的力量。 凿水井,别人说你横征暴敛,不惜民力,架桔槔,他们又说机变械饰,机心巧诈,要祸乱人心! 请求支援,他们又说什么‘必是官吏无德,勤修道德,沐浴祷告,则天必雨’。 刘进听的目瞪口呆,张越也是不敢相信。 “果真如此吗?”刘进有些愣神的问道。 “臣敢以项上人头担保!”赵过跪下来发誓道:“若有一字欺瞒,殿下可取臣头!” “张侍中……”刘进看向张越,征求意见。 张越却有些走神,直到刘进再次唤道:“张侍中……”他才回过神来。 “赵兄……”张越长出一口气,看向赵过问道:“若无长孙征辟,赵兄遇此事,打算怎么办?” “下官与郁夷令王沂商议过,本以欲来长安上告,哪怕敲登闻鼓也在所不辞!”赵过如实答道。 张越闻言,心神剧震。 一条线联了起来。 历史上,这位赵过就是在征和年间崛起。 但具体时间不详,而且,他就像是石头里面蹦出来的那样。 忽然就横空出世,被拜为搜粟都尉,得到了极大的权柄和信任,得以在关中全面推广代田法和牛耕技术。 如今看来,就是这次的事情,让他出世的。 更重要的是,张越还找到了巫蛊之祸的导火索。 很显然的事情是,很有可能就是此番之事,让太子刘据在当今面前大大失分。 甚至被严重训斥和警告。 所以,鼓舞了江充等人的胆量,让他们敢于放手一搏。 张越转身,对刘进拜道:“殿下,请您即刻去博望苑,求见家上,立刻下令救灾吧!” “机变械饰?哼哼!”张越嘴角冷笑不已:“这等异端邪说,究竟是什么时候渗透到官场之上的?嗯?臣都有些想写个奏疏,去议论议论这个事情了!” “异端邪说?”刘进不解的看向张越。 作为曾经的谷梁学派的好好学生,刘进对于所谓的机变械饰的理论和思想还是有所了解的。 “当然是异端邪说了!”张越大义凛然的道:“所谓机变械饰之说,出自《庄子》,鲁儒以为是,便掺入己说,自鲁儒之衰,臣本以为其已消退,哪成想,谷梁君子们倒是不客气啊,拿来就用了!” 诸子百家一大抄,儒家内部的互相抄袭之风,更加浓烈。 譬如说大部分古文经学,其实就是模仿今文经学的东西,然后自己进行扩充,增加私货,改头换面就是一个新的学派。 只是…… 谷梁学派的渣渣们,玩机变械饰这个梗,究竟是要做什么,他们自己心里难道就没有点b数吗? 事实上,战国时期的儒家,引入这个概念,是为了抹黑和攻仵墨家。 现在墨家都快死绝了。 这群渣渣,却抱着不肯放手。 反而有要将之作为神主牌来当旗帜的意思。 “蠹虫!”张越越想越气,恨不得拔起剑去博望苑里,乱砍一通。 因为…… 说机变械饰,可能很多人不懂。 但,奇技淫巧,诸位大概就明白了。 后世儒家的犬儒们,用奇技淫巧,来破坏和阻断技术进步的源头,就是两汉时期兴盛的机变械饰之论。 若再过几十年,等到了元成之际,张越自然拿他们没辙。 因为彼时谷梁已经掌握了话语权,连公羊学派也不得不部分服从他们的意思。 等到了东汉,两者更是合流。 但在现在…… 哼! 只需要知道,现在的谷梁学派是在野的反对派,是不为大众所接受的少数派。 而且,这个机变械饰的理论,存在严重漏洞。 张越砍起来,简直不要太嗨皮。 更有意思的是,公羊学派只要见到了,恐怕也会忍住下场掺和掺和。 法家则一定不会放过这个机会,进行反扑。 更别提,现在是谷梁的渣渣,自己捅出了大篓子! “殿下,所谓机变械饰,本就是庄子为了寓言而作的无稽之谈,与庄周梦蝶一般,看了笑笑就可以,真当真的恐怕就是傻子了……” “且夫……”张越眼中凶光毕露,拜道:“臣现在严重怀疑,我杨朱之逆,假谷梁之名,行欺世盗名,祸乱天下之实!” 你谷梁跟哥玩嘴炮,比扣帽子? 对不起,你们太嫩了。 与后世那些论坛上、朋友圈和围脖里的专业人士相比,如今的谷梁君子们的手法,幼稚的跟幼儿园里的小朋友之间过家家一样。 刘进听着张越的话,吓了一大跳:“不会把……杨朱之说,早已经绝迹天下……” 对于刘氏来说,那个思想学派,是其统治的大敌? 墨家?不是! 如今墨家虽然衰微,不得进用,但,只要不招摇过市,官府也会装作看不见,甚至少府卿的考工室里,说不定就有着墨家学者在研究军械。 法家?更不是! 儒皮法骨事业正蒸蒸日上,在与公羊学派联盟后,法家的小日子甚至比以前还惬意。 不知道多少法家官员,穿上了儒袍,戴上了儒冠,念儒家的名言,行法家之实。 有了功绩是自己的,出了问题,那是儒家的锅。 答案就是战国时期,曾经显赫一时的杨朱学派。 一个在现在,早已经绝迹天下的思想流派。 在刘氏的铁拳打击下,汉兴百年,杨朱学派没有一个门徒弟子能够光明正大的行走在天下的道路上。 只能假托老庄学派的名义,躲在角落之中苟延残喘。 至于如今,说不定早就没有了杨朱传人了。 然而,刘氏对于这个学派的打压,却从没有放松。 其打压烈度之高,以至于常常宁肯错杀三千,也不放过。 于是,在某些地方与杨朱学派的学子颇为相似的老庄宅男们,常常无辜躺枪。 当然了,汉室不兴文字狱,也不会以言论罪人。 但,任何人,只要被怀疑‘与杨朱学派有关系’,那么此人终生都不可能为官。 而且,其家族和本人,将受到种种限制和打压。 直至其本人甚至家族死光光。 是故,在汉室,一旦有人被人戴上了‘杨朱之士’的帽子,几乎就等于判了死刑。 章节目录 第一百四十七章 异端邪说(2) “怎么不会……”张越对刘进拱手拜道:“杨朱为我,故无君无国,纵拔一毛以利天下也不为!” 当初,杨朱学派盛行天下之时,信奉杨朱思想的学者、贵族,人人都是吝啬之徒。 无论国家还是天下,发生了任何事情,他们都是不闻不问。 因为,杨朱贵我,贵己。 至于其他人? 管你去死! 杨朱又提倡保真全性,讲究及时行乐。 更可怕的是,这个学派还提倡自己来主宰自己的命运与生活。 简而意之就是,管你谁当皇帝,谁坐天下!哥自己过自己的,你别来烦哥就行了。 而对于统治者来说,这样的学说与思想,简直就是死敌! “今郁夷之事,岂非杨朱之学所倡?”张越冷笑着说道:“那李氏等豪族,仗家上之势,不许郁夷县凿井架桔槔,此拔天下以利己,不是杨朱之说是什么?” 刘进听着一楞,似乎是这个道理? 张越又道:“殿下若是不信,可以去问问那李循之属,可愿献其家訾,以解郁夷百姓之倒悬?” “若是不愿,那就一定是杨朱之子了!” “拔一毛以利天下不为也,侵肌肤以获万金则为之……” 这也是杨朱学派的一个特征,假如要拿自己的东西,去帮助别人,一毛不拔,不过若是对自己有利,那么舍身亡命也会去做。 说起来,也是嘲讽。 当初,孟子说:杨朱不拔一毛以利天下,无君也,墨子兼爱,无父也,无君无父,禽兽也。 但他的徒子徒孙们,却争相当了起了禽兽,而且是杨朱那种禽兽。 刘进终于意动,杨朱无君,对刘氏而言,是生死大敌。 哪怕是他再幼稚无知,也知道,应该将杨朱学派赶尽杀绝。 “孤马上去博望苑……”刘进起身说道:“若果真如此,孤当劝谏父上,尽逐此类无君无父之禽兽!” 张越立刻拜道:“殿下高义!” “不过……殿下,请带上臣与赵过……”张越笑着道:“如此,以防彼辈狡辩,消灭证据!” 博望苑里的谷梁学派,这些天一直在私底下撒播一些谣言。 张越也听说了一些。 譬如有人在私底下传播,他与卫律有关系的事情。 言下之意,就是他与匈奴有关系。 这种谣言当然不值一驳。 且不说,他出生的时候,卫律就已经是国家的大臣了,当他还不识字的时候,卫律就已经叛国投敌。 但若不给谷梁一点教训,别人还会以为他很好欺负! 生活在汉室这样的社会中,软弱等于好欺负,若没有反击,别人会得寸进尺的! 刘进想了想,道:“好吧!” …………………………………………………… 李循最近心情很爽。 特别爽! 他的老家郁夷最近两个月遭灾了! 这真是太妙了! 每次灾患,都是一场盛宴。 那些泥腿子,那些农民,一旦遇到灾害,就只能卖儿卖女卖田卖房卖自己。 几年前,雍县遭灾,雍县的豪族,都是吃的满嘴流油。 许多人的身家,一下子就暴涨了数倍。 甚至有人的家奴,在一年内就从不过二三十人,增加到数百。 而家奴是财富的源泉。 他们将为主人耕地、劳作。 吃的最少,干的最多。 更重要的是,他们的子孙也是家奴。 这可比养牛羊之类的畜生还划算。 如今,郁夷遭灾,只要运作得当,那他家今年就至少可以兼并数千亩土地,得到数百家奴。 而郁夷李氏,说不定就可以借此机会富贵数代甚至十几代! 不过…… 郁夷县里有些不开眼的官吏,却似乎在想着救灾。 简直是混账! 泥腿子的死活,与他们有关系吗? 这么急着想要救灾,不是法家的酷吏,就一定是想要政绩想疯了的小人。 但…… “那郁夷的护粟校尉赵过,今日进了长安城,据说是被长孙征辟了……”李循在心里想着,就有些着急了。 若这个事情被那个农稷官捅到长孙面前,就有些不好了。 想了想,李循就吩咐一个下人:“去将我书房之中收藏的那几个宝贝拿来……” “诺!”下人领命而去,没多久,就将几件美轮美奂的青铜器与玉器送到了他手上。 这些宝物,都是旧时秦宫里的御用品。 太子据的亲信,小舅子,李妃的兄长李禹一直眼热这几件宝贝,但他舍不得。 如今,为了自己家族的兴盛,他也是不得不割爱了。 拿着这几件宝贝,李循就穿戴整齐,走出房门,然后在博望苑中找到了正与人下着五格棋的李禹。 “李公安好……”李循等着对方下完棋,才上前拜道:“请借一步说话!” 李禹看了看李循,又看了看他手里提着的那些东西,笑道:“李兄这是怎么了?” 但心里面却是火热的很。 自从他的堂兄李陵兵败浚稽山,投敌叛国后,曾经显赫的陇西李氏,如今已经臭不可闻。 陇西与北地的军功贵族们,更是耻与李氏为伍。 父祖的威名,已然扫地。 李禹自己也是破罐子破摔了。 将军们耻与李氏为伍?他就干脆投入谷梁的怀抱,鼓吹和平。 而家世的衰微,又让李禹开始贪图宝物。 无论黄金珠玉还是土地美人,他都喜欢。 “李公,在下有事相求……”李循将自己手里提着的那些玉器与宝物,塞到对方手里,拜道:“万望明公出手相助!” 李禹接过这些东西,笑了起来:“说说看,什么事情?” 李循拜道:“我家在郁夷,颇有訾产,如今郁夷县有事,我恐有小人以此为难我家,望李公在家上面前为我美言一二……” 李禹一听就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 讲道理,这种事情,如是在李氏全盛时期,他是唾弃的。 陇西北地的军功贵族家庭,也不屑去做这种事情,将军功名旦在马上取。 只要率军得胜,要什么有什么! 只是…… 现在李氏早已是昨日黄花,所以…… 他微微笑着,道:“李兄再给我五百金,此事我就应下了!” 李循听着,心都在滴血! 但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而且,此事若是做成了,郁夷李氏的富贵就将永葆。 所以,一咬牙,拜道:“在下马上写信回家,不日将五百金送至明公家宅!” “善!”李禹听了,立刻就道:“我这就去见家上……” 只要收了钱,李禹的信用还是很高的。 章节目录 第一百四十八章 国家利益 张越一行,很快就抵达了博望苑。 这时太子据甚至刚刚起来——昨日是他的老友张贺的生辰,为了给其庆生,刘据亲自过府,君臣两人喝的伶仃大醉。 所以,在听到长子求见时,他还有些宿醉未醒。 就问左右:“进儿求见,所为何事?” 因为刘据与宦官们闹得很厉害,所以博望苑早已不再充用宦官,而是多以文官充任,主要是国家委派的太子舍人、洗马。 此时,在他身边的正是两位服侍他十几年的太子舍人。 其中一人,正是尚书令张安世的长兄张贺。 “听说侍中领新丰令张子重也随长孙殿下在外等候……”张贺笑着拜道:“大约是有要事吧……” 刘据听了,点点头,说道:“既是有要事,那就让进儿来见孤吧……” “诺!”张贺立刻欠身一拜。 张贺刚刚出门,迎头就撞上了急匆匆赶来的李禹。 “李校尉……”张贺微微欠身,以示尊崇。 但实则在心里面却很是讨厌此人。 当初李陵兵败浚稽山,天子案李陵三族,上至陵母,下至陵女,统统被处死。 许多人都看不过眼。 李陵的好友,太史令司马迁仗义执言,为李陵求情,也被下狱判死罪,最后选择腐刑才得以活命。 中大夫黄宣,不过是因为提出了想要天子等一等的请求,也被下狱。 但,作为李氏的族人,李陵的堂兄。 李禹却像一只被吓坏了的小鹿,一头躲进太子的博望苑,连一句话也不敢说。 李陵三族的遗体,最后居然还是已经与李氏分家很久的李蔡族人领回去安葬的。 所以,张贺对李禹其实很看不起。 但,奈何人家命好,有个妹妹深得储君宠爱。 爱屋及乌,太子也对李禹非常照顾。 只是可惜了,飞将军李广一世英名,与匈奴人打了一辈子的仗,结果到头来,却出了李禹这样的‘呼吁和平’的子孙。 “听说长孙殿下与侍中领新丰令张子重要求见家上?”李禹一见张贺,就问道。 “然!”张贺轻声问道:“校尉有何吩咐?” “吩咐不敢当,只是望舍人为我尽量拖延些时间……”李禹拱手说道:“来日必有厚报!” “下官知道了……”张贺不动声色的欠身:“校尉自去即可!” 但等李禹走了,张贺就摇摇头:“虎父犬子啊!” 当初,李禹的父亲李敢,也属于有名的虎将了。 只是奈何因为李广之事,侮辱了大将军,结果就捅了马蜂窝。 大将军卫青为人和善,但骠骑将军霍去病却是睚眦必报。 于是,一箭射之,李敢命陨。 张贺想着这个事情,就快步疾行。 他很清楚,李禹这人对太子的影响力。 而他特地要求自己拖延长孙去见太子,恐怕,没有安什么好心。 若是以往,他是不会管的。 但,最近几日,他的昆弟张安世却特地派人来告诉他,若是与侍中领新丰令有关的事情,让他帮忙照看一些。 ………………………… “长孙殿下、张侍中……”张贺见了刘进与张越,马上就道:“快快随臣来吧,晚了可能就要有事了……” 刘进听了很奇怪,但还是马上跟上对方的脚步。 张越悄悄的问道:“殿下,此乃何人?” “故御史大夫张汤长子,太子舍人张贺!”刘进悄声回答。 “哦……”张越立刻秒懂了。 这是自己人啊! 于是,带着赵过马上跟了上去。 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但张贺不会害自己。 一刻钟后,张贺就带着刘进、张越和赵过,来到了博望苑的太子寝居之前,立刻让人礼赞:“长孙殿下、侍中领新丰令张子重等觐见储君!” 而这时,李禹才刚刚见到了刘据,甚至还没有来得及组织语言。 闻言,李禹的脸立刻就堆满了阴霾。 “竖子安敢欺我!”他立刻就对张贺充满了仇恨。 这次事情要是搞砸了,他可是少赚五百金! 那可是五百金啊! 足可在长安城外买一个庄子了! 刘据也注意到了李禹的神色,关心的问道:“李禹,你怎么了?” “没什么……”李禹连忙强颜欢笑道:“臣忽然想起一个事情,请家上恕臣先行告退!” 因为刘进等人来的太快,他的图谋破产。 所以,他现在要马上去处理手尾了。 至少也要通知李循——你的事情,不是哥不给力,而是有人搞鬼,让李循做好准备。 这样,至少可以避免将来事发后被李循咬出自己来。 于是,当张越跟着刘进,带着赵过,走进太子寝居时,恰好迎面与李禹碰了个面。 “长孙殿下……”李禹在刘进面前还是很谦恭的。 然后,他就看着在一旁站立的张贺,对他微微一笑,拱了拱手,但意思却是很明白了。 最后,他将视线落在张越身上,微笑着道:“这位就是张侍中了吧……在下李禹,久仰侍中大名了!” 张越闻言,微微欠身,拜道:“不敢,不敢……” 李禹的名声,张越在建章宫里也有耳闻。 据说,这人是太子刘据的心腹、亲信,受重视程度堪比太宗时的邓通、先帝时的周仁。 而李禹与那两位前辈一般,都是爱财如命,号称拿钱办事,童叟无欺。 去年天子出幸雍县,巡视北地,太子受命监国之时,就有许多人送钱给他,将自己的亲人从牢狱里解救了出来。 而且,张越还听到了一些消息。 据说,李禹与在匈奴的李陵,仿佛还有着联系…… 这个事情,难说真假。 可能是有人在造谣生事,就要是对刘据不利。 也可能是真的…… 李陵在匈奴,是匈奴单于的东床快婿,独立掌握了一个部族。 势高权重,远胜当年在汉室时的威风。 虽然史书上说李陵在匈奴,不肯为匈奴人谋划任何与汉室的战争,也不给匈奴人出力。 但…… 作为匈奴的右校王,想要跟汉朝的亲人通信,轻而易举。 而且…… 张越的眼中闪过一丝狠厉。 太史公用了无数证据和美化的言辞来妆点李陵。 然而,张越却知道,再过四年,李广利最后一次出征的时候,李陵所部就遇到了商丘成率领的汉军。 而他没有像太史公说的那样‘不与汉为敌’,而是与汉军交战。 更重要的是,历史上,武帝死后,李陵的好朋友们,譬如上官桀、霍光、张安世、苏武,都写信去请李陵回来。 但他终究没有回来。 张越不敢去妄议和裁断,李陵的内心。 也无法指责李陵,毕竟,他全家都被冤杀了。 最孝顺的母亲,也惨死刑场。 换了任何人,内心都必然充满愤懑和怒火。 以汉人的性格和个性来说,李陵有一万个理由帮助匈奴人与汉军为敌。 但他却没有主动参与和谋划任何对汉作战计划。 在这个方面来说,李陵还是值得尊敬的。 但…… “我是穿越者啊……”张越在内心呢喃着。 在穿越者眼中,李陵的行为,已经是形同卖国。 虽然他并未主动的做对汉室不利之事,但他在匈奴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祸患。 李陵是谁? 李广的孙子,大汉帝国最杰出的年轻将领。 浚稽山一战,五千步卒打八万匈奴骑兵,还能坚持数日,甚至差点突围。 更夸张的是——事实上,李陵所部根本不是步卒。 他们是骑兵! 李陵的部队,一直就是骑兵,只是因为战马大部分被李广利所部弄走了,而长安又催促甚急,李陵不得已,才在没有战马的情况下,全军步行出塞。 是故,李陵的存在,极有可能泄露汉军的组织、技战术和武器特点等情况。 哪怕他不说,也不主动这么做。 但他能不教自己的儿子吗? 能不去为了自己的部族的生存而去想办法吗? 只要他这么做了,就等于让匈奴学到了汉军的先进战术,学到了汉室的先进技术。 唐太宗李世民,送了一堆工匠和书籍给吐蕃,换来一时安宁,结果就是吐蕃迅速强盛,成为盛唐时期唐军的最大对手! 所以…… “李陵未来若不愿归来,我就只能除之!”张越在心里想着。 留着他在匈奴,隐患太大了! 哪怕他果真如史书上记载的那样,不参与匈奴对汉谋略,不主动建言。 但…… 假如匈奴面临生死存亡,倘若他的部族陷入绝境,他的妻儿苦苦哀求。 李陵还能无动于衷? 安能坐看匈奴灭亡?他的妻儿与部众陷入绝望? 而未来,张越是一定要灭亡匈奴的。 此事无关道德,只有国家民族的利益。 为了民族和国家的利益,张越别无选择。 当然,李陵若愿意归来,那是最好。 到时候,给他平反,为他冤死的家人平反,再杀几个当初在朝堂上跳的最欢的家伙,差不多就能把事情了结了。 史书之上,也能留下一段佳话。 这样想着,张越就跟着刘进,带着赵过,走上了太子据寝居的高台。 殿堂之内,刘据已经高坐上首,正微笑着看过来。 张越连忙跟着刘进,走了进去。 章节目录 第一百四十八章 厚颜无耻【中秋快乐】 “儿臣见过父亲大人……” “臣张毅拜见家上……” “臣郁夷护粟校尉赵过,恭问家上万福!” 一入寝居,刘进就带着张越、赵过上前见礼。 “都起来吧……”刘据的酒量一直是一个问题,到现在他都还有些头疼难忍,意识模糊,勉强收束了心神,刘据就问道:“进儿来见孤,可有事?” “回禀父亲……”刘进上前拜道:“儿臣奉皇祖父之命,受邑新丰,于是与张侍中征辟了几个官员……” “其中,从郁夷县征辟了郁夷护粟校尉赵过……” 赵过连忙匍匐上前,再次深拜。 “嗯……”刘据点点头,郁夷县是他的食邑县,儿子从他治下征辟官吏,还知道来跟自己说一声,很不错! 于是他道:“赵校尉,尔等尽心辅佐吾儿,来日,吾将不吝重赏!” 赵过听了,赶忙拜道:“臣谨遵家上教诲,夙兴夜寐,不敢忘之!” 刘据点点头道:“那就这样吧……” “父亲……”刘进连忙顿首:“儿臣此来,是有关郁夷县的事情,要向父亲禀报!” “哦……”刘据听了,沉吟道:“郁夷之事,进儿应该去找家令郑全啊!” 刘据自做了这个太子后,就一直深信一个事情。 君王只需要垂拱而治,而天下必安。 所以,近年来他几乎将所有食邑县的大小事务,尽数委托给左右心腹。 特别是家令郑全等人。 他每日只需与人讨论经义,游山玩水就可以了。 诸县每年报告给他的报告,也让他深信不疑。 每岁各县,都说‘县邑皆丰,风调雨顺,民皆感念家上恩德……’。 虽然诸县每岁上缴的税赋,都在不断下降。 但那是地方官轻徭薄赋,劝民生息的缘故。 当然,他也不傻。 每年正月,都会召集各县父老和乡绅,问一问地方的情况。 正是这些父老和乡绅,让他深信了,地方的情况不是小好,而是大好! 所有人都说‘自家上选贤任能,轻徭薄赋,各乡皆风调雨顺,无有灾厄,民皆安康……’ 那这就没有什么问题了。 不是吗? 刘进听了,拜道:“父亲,此事非禀报父亲不可……” “那就说说看……”刘据看着自己的儿子认真的模样,也端坐下来,认真起来。 但这一听,他的脸色就变了。 郁夷县大旱? 他怎么不知道?! 汧水水位下降到谷底?为什么没有人告诉他???? 汉室为了培养和磨砺储君的能力,所构建的制度,可不仅仅只有一个。 而是三个。 第一个,就是由太子太傅组成的太子教导团。 由国家元老或者元老家族成员组成,传授太子为政、治世之道。 刘据的第一任太子太傅,就是由当年的天下名臣卜式担任。 也就是从卜式开始,刘据开始逐渐相信,这个世道已经崩坏了,要修正这个崩坏的世道,唯有用道德,依靠贤人。 如今的太子太傅石德与卜式是一脉相乘的。 虽然办事能力可能不行,但道德修养水平却是很高的。 这第二,就是储君本身的嫡系。 包括太子家令、太子洗马等东宫官僚集团,由这些人来辅佐和规劝储君。 当初,先帝为储时,其太子家令就是赫赫有名的晁错。 当今为储之时,其家令就是汲黯。 而刘据本人的根基和底蕴,远超先帝和当今。 他一出生就预定了储君之位。 卫青、霍去病两位军神保驾护航,卫霍外戚军事贵族们为了他的储位奔走相告。 无数名臣、贵族,纷纷匍匐在他脚下。 就像现在,他的太子太傅是故丞相石庆长子石德,太子家令是故大司农郑当时的嫡子,太子洗马等皆是国家列侯、九卿之子。 整个阵容,豪华的不像样。 连他父亲为储之时,都不能相比。 而除此以外,刘氏还精心为自己的储君准备了一个大礼包。 这就是太子舍人系统。 二十一位太子舍人,皆由少府卿、宗正和太常卿共同从天下州郡和长安九卿有司的机构里遴选精英中的精英出任。 如此就确保了,储君哪怕是惠帝那样的优柔寡断,性格仁厚之主,也能学到治国理政和驾驭臣子的手段。 也正因为如此,刘据几乎从不怀疑他的臣子们。 三个系统互相牵制,一个环节出了问题,另外两个会自动维护。 几乎不可能出错! 带着疑虑他看向左右,问道:“进儿所说的可是真的?” 左右没有人敢出声,这让刘据的眉毛紧皱起来。 张贺见了,不得不出列拜道:“家上,臣等舍人从太初元年后,就已经不复参与地方诸事了……” 刘据这才想了起来,当年,御史大夫卜式迁为太子太傅,受命来辅佐他。 卜式来了东宫后,就与当时负责管理食邑各县的太子舍人们发生严重冲突。 彼时,太子诸舍人,基本都是干吏,而且有不少是法家出身,做事简单粗暴,追求政绩,让他不喜。 所以那一次,他这个太子站到了卜式那边。 于是,下令不许舍人们再参与地方诸事。 从那以后,地方事务就由太子太傅、太子家令等负责。 谷梁君子们纷纷称颂他是‘贤君’‘明主’,大唱赞歌。 这让他很受用,于是从此就再不许舍人们参与地方诸事。 以至于当初受命来辅佐他的舍人二十一人,有十八人致仕辞官。 刘据虽然当时有些感到愧疚,但很快就忘记了。 “那监御史们也该有报告吧?”刘据又问道。 汉家在地方,设置刺史,监督郡县官吏。 而在关中各县,广置监御史,以查不法,虽然通常一个监御史要管好几个县,但郁夷发生了旱灾,这么大的事情,监御史应该会来报告啊? “家上您又忘记了……”张贺叹了口气,奏道:“四年前,江公上书,家上便行文御史大夫衙门,撤掉了诸县的监御史啊……” “哦……”刘据揉了揉额头,他想起来了。 四年前他的恩师,瑕丘江公上书给他,说:自秦世以来,不师圣道,私以御职,奸以待下;惧宰臣之不修,立监刺以董之,畏监督之曲容,设司察以纠之。故人怀异心,上下姝务,小人以此陷害君子、忠良之士,元光以来,冤案无算,愿罢诸监御史,则君子用德,地方自治之! 他看了以后觉得很对,就写了个公文给御史大夫衙门。 时任御史大夫是赵周,这位老大人对他素来爱护,没有多问就撤回了他的食邑诸县的监御史。 但刘据并不后悔。 因为这个世道已经崩坏了。 百姓们争相攀比,诸侯列侯,奢靡之风日盛一日,国家穷兵黩武,将军们为了军功,不断的挑起战争。 汉室几乎三年一小征,五年一大征。 在这样的乱世,礼乐崩坏。 若不选用道德之士,君子之吏,重新修复民心,使百姓重回淳朴。 天下岂非要乱套了? 所以,他想了想,道:“那去诏家令来问一问,看看有无此事吧!” 对于家令郑全,他是很信任的。 此人出生名门,其父郑当时天下知名。 自入东宫以来,上下大小事务,都经他手,人人赞誉,都说郑家令是管夷吾一般的大才! 于是,马上就有人奉命去招家令。 大约两刻钟后,太子家令郑全就带着几个幕僚,趋步入殿,走到刘据面前,拜道:“听说家上有事相招,未知是何事?” “郁夷县发生了旱灾,家令可知?”刘据问道。 “臣已知!也已经行文郁夷有司,令其勤修道德,沐浴焚香,祷告上苍……若其心诚,则天必雨!”郑全毫不犹豫,斩钉截铁的拜道,然后反问:“家上招臣,只是为此事?” 入东宫七八年了,郑全早就摸清楚了这位储君的个性。 他是一个仁厚之主,从来不会追责和斥责下属、臣子、宾客。 没看到数日前,左传诸生,哪怕犯了欺君之罪,也得以给赐盘缠,厚赏遣散吗? 所以,在刘据面前,郑全素来是理直气壮的。 “这样啊……”刘据虽然感觉有些不对劲,但,郑全所说,似乎也没有错啊。 老师们不是说了吗? 灾害、天变,是上苍示警,对人君或者官吏们的行为的惩罚和警告。 只要勤修道德,持身立正,那么灾厄自去,天下安康。 譬如成康之际,就是因为圣君在朝,君子修德,是故山川不崩,河谷不塞,天下安宁。 郑全一看刘据的神色和模样,心里面就有数了。 他再次拜道:“家上怎么忽然问起此事?可是有小人挑拨?” 一副理所当然和毋庸置疑的模样。 张越见了,都有些不忍直视了。 这位太子,这位储君,真是刘氏的储君吗? 怕是当年的惠帝,也不过如此吧? 惠帝当年被曹参逮着一顿乱喷,也知道回几句嘴。 这位倒好,被臣子骑在脑袋上了,还以为对方是为了他好…… 不过,仔细想想,似乎刘据这一系,都是这样的主。 宣帝还好,因为长于民间,所以杀伐果断,成就一代伟业。 但从元帝开始,就一个比一个优柔了。 也一个比一个性格好了。 终于让西汉王朝,亡于士族豪强之手。 没有办法,张越只好理了理衣冠,出列拜道:“家上,臣以为郑家令所言所行,包藏祸心!请家上惩治之!” “如若不能,臣只好上书天子,奏报此事!” 张越现在也算是看明白了,自己若不把事情的严重性挑明白了,这位太子,这位储君,恐怕还会选择和稀泥。 甚至会偏帮郑全。 君不见,巫蛊之祸里,他一直等到江充等人当着他的面,从东宫挖出巫蛊木偶,才忍无可忍,斩杀了江充的吗? 若是如此的话,郁夷县的百姓的作物,就都要被太阳烤死了! 所以,张越也就顾不得什么面子不面子的了。 刘据一听,有些慌张,连忙起身,对张越道:“张侍中何至于此?” 郑全也被吓了一跳,此事若被天子知道了…… 自己恐怕就要被吊起来扒皮抽筋! 那位陛下,可不是眼前这位太子这样的和善之主。 在他面前,从无什么情义,与他也讲不了什么道德。 他发起飙来,六亲不认! 只是,自己服软事小,让出此事的主导权事大。 若被此人得逞,那么以后他就会不断借长孙之手,插手东宫之事。 他这个家令还有什么威风? 更重要的是,郁夷县的事情,可不仅仅是郁夷县的事情。 牵一发而动全身。 郁夷的旱灾救了,其他地方的旱灾要不要救了。 都救了,他吃什么? 此番,各县的豪强,为了这场盛宴,可没少给他送礼。 一念及此,郑全也顾不得天子发飙了,天子发飙,那是以后,而且自己还有太子庇护,天子最多责罚自己几句。 但若此时被落了脸面,那就损失大了。 更会失去江公的信任,没有江公的帮衬,他还怎么维持自己‘管夷吾’的人设? “家上,难道家上宁肯信张侍中,也不肯信臣吗?” “好叫家上知晓,张侍中欲救灾之法,臣也略有所知,不过凿井取水,架设桔槔而已……” “欲凿井,就会抽调徭役,胥吏难免上下其手,百姓必定叫苦连连……” “而架设桔槔,就更了不得了!” “机变械饰,祸乱人心啊!” “倘若百姓用了这机械之力,产生了依赖,时间一长,则机心自生,巧诈之风盛也!” “还是令官吏修德,感动上苍,最为合适!” 张越听着,真是目瞪口呆,一副不可思议的神情。 能把盘剥百姓,鱼肉人民,说的如此大义凛然。 看来这儒家的犬儒们,还真是一脉相乘啊! “我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张越叹息了一声,拜道:“家上,臣以为郑家令恐怕已经为杨朱之学所侵蚀,要祸乱天下了啊!请家上立刻缉捕,并搜查家令之居所,必有所得!” 刘据从来没有遇到这种局面。 一边是自己信任的大臣,一边是自己儿子的辅佐大臣,他老爹钦点的侍中。 手心手背都是肉! 但偏偏这两人,都是一副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模样。 现在,他们一个喊着‘他是小人’,另外一个大叫着‘他是杨朱余孽’。 该怎么办呢? 刘据抚着额头,感到头疼无比! 唉! 大家君子之间,坐下来好好说话、商量,难道就不行,非要这样! 章节目录 第一百五十章 针锋相对(1) 郑全怒目瞪着张越,心里面仿佛在燃烧。 杨朱之学? 好大的帽子啊…… “张侍中,可莫要血口喷人……”郑全觉得,自己的牙齿都在咯咯咯的响了起来。 想他郑全,何等人才? 乃父郑当时,天下名臣,虽然做官的时候没有什么政绩,反倒屡次做疵了事情,被当今所责罚。 但,朋友多啊! 所以,集天下赞誉于一身。 连张汤、公孙弘这样的权臣,也是很羡慕。 郑全从出生开始,就耳闻目濡了乃父的威风。 当官就是交朋友。 你好我好大家好。 至于泥腿子们?平时无聊可以感叹一下,生民多难,再引用一下屈子的诗句以自比。 周围文人,自然纷纷称颂。 都说郑公忧国忧民,当世屈子。 真要有事了,泥腿子小老百姓,立刻就被开除出了‘人民’的行列。 一个字都不会提农民,而是大讲特讲士绅官宦的重要性。 出仕十几年,郑全靠着这套做官手法,一路平布青云。 虽然没有政绩,甚至没有做过任何一件实事。 但他无论走到哪里,都是大受赞誉。 尤其是受命为太子家令后,东宫上下,博望苑内外,谁不竖起大拇指,赞他几句? 这就更让他深信,这确实是做官的捷径。 假如躺着就能升官,为什么要辛辛苦苦的去做事? 也就今天,也就现在,第一次遇到了诘难,遭到了攻仵。 这自然是格外的恼怒。 “呵呵……”张越闻言,冷笑不已。 “郑家令错非受了杨朱之说的侵蚀,又安能冷血至斯?” “郁夷百姓,一万余人,无论老弱妇孺青壮,皆在受干旱之苦,家令却能于家上之前,理直气壮,心安理得的大谈什么‘机变械饰,修德用文’,家令的良心恐怕都被狗吃了!” 郑全听的头皮炸裂,狠狠的看着张越,道:“本官何曾不管郁夷百姓了?本官说了,天旱,是官吏不修德,故上苍示警,若官吏潜心修德,沐浴祷告,则天必雨!” “张侍中不去劝郁夷官吏诚心修德,却在家上面前胡言乱话,诋毁大臣,究竟安的是什么心?” 说着,他就转身对刘据拜道:“请家上即刻驱逐此子,不然,臣请乞骸骨!” 这就是要逼宫了。 以郑全对刘据的了解来看,这位储君是很难抵挡这样的招数的。 果然,刘据一听就慌了。 他连忙起身对郑全道:“郑家令何至于此?” 郑全是郑当时的嫡子。 而郑当时曾经历任鲁国中尉、济南太守、右内史、太子詹事、大司农、丞相长史、汝南太守。 在世之日,交际满天下,连三越和匈奴也有人听说过他的名声。 朝野内外,更是一致赞誉。 认为是名臣,是当世君子。 也就是他爹,当今天子似乎不怎么认同。 曾经说过:吾并斩若属也!这样的气话。 但天子也只是说说气话而已,并不能真的将郑当时怎么办。 事实是,郑家在现在的汉室官场,有着一股强大的力量。 郑当时的子侄中,出任地方两千石的官吏,有七八人之多。 而他的亲朋世交好友,为官者更是不计其数。 若郑全拂袖而去,等于他凭空失去了一个强有力的支持者。 这对于现在备受天子斥责的他,几乎是不可承受之重。 要知道,现在,他这个储君,很不得军队的信任。 尤其是贰师将军李广利,在军队里上跳下蹿,到处散播他的坏话,使得很多边关将领,看他的眼神都是带着怀疑和犹豫的。 若失去了郑家和郑家的朋友们在官场上的帮衬,恐怕,他的日子就要很难过了。 但看着张越,他就更发愁了。 刘据太清楚,自己的父亲对于这个年轻的侍中的看重程度了。 惹毛了这个侍中,他一怒之下上书君前,那就完蛋了。 恐怕明天就有御史拿着天子节来问罪自己,顺便将郑全抓起来,丢进执金吾的船狱之中。 没有办法,他只能对张越也拱手道:“张侍中,孤觉得,侍中可能对郑家令有所误解……” 刘据想和稀泥。 但,张越和郑全,却都不肯答应。 张越不答应,是因为不屑与郑全媾和。 张越很清楚,只要他答应了,哪怕只是稍微退让一步,未来他就会退让十步百步,终于变成了和郑全一样的人。 一样的人渣! 与其那样,倒不如现在就给自己来一刀,省的将来自己恶心自己。 郑全不答应,就更简单了。 因为他觉得,自己现在占了上风了。 太子偏向他了,他为什么要与这个蛊惑了长孙的小人妥协? 所以,郑全马上就道:“家上,臣闻之,道不同不相为谋,侍中张子重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诬陷臣为杨朱之士,臣绝不与之妥协!” 刘据一下子就愣住了。 一直在一边旁听的刘进,也是叹了口气。 他看不下去了! “父亲……”刘进长身而拜:“儿臣以为,郑家令恐怕中杨朱之毒已深了……” 郑全闻言,如遭雷击! 刘据更是不敢相信的看着自己的长子。 在他们的印象里,刘进从小就是一个乖宝宝。 读书认真,学习刻苦,更紧要的是性格和善,无论在谁面前,都不摆架子。 现在这是什么情况? 就听着刘进说道:“儿臣从小,就听老师们说‘仁以爱人,义以正己’,父亲也教诲儿臣‘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 “如今郑家令口口声声说什么‘机变械饰’‘机心巧诈’,又说‘若官吏潜心修德,则天必雨’……” “儿臣敢问,在家令心中,郁夷百姓就活该受旱灾?郁夷父老就活该为官吏不德而付出代价?” “这不是杨朱之邪说,还能是什么?” “杨朱无君无国,只有自己,为了一己之力,可以损天下而补己身之一毛!” “儿臣实不屑也!” 刘进的话,顿时就给郑全造成了一万点暴击。 他别无选择,只能跪下来,脱帽拜道:“既然长孙殿下,以为臣乃小人,那臣实无颜再服侍家上与殿下了,臣请乞骸骨!” 说完,就重重的顿首。 这其实是以退为进。 章节目录 第一百五十一章 针锋相对(2) 刘据看着眼前,跪在自己面前的郑全,又看了看自己的儿子。 他深深的叹了口气。 其实他听到这里,基本上心里对于对错也有了判断了。 毋庸置疑,这个事情是郑全做错了。 郁夷百姓遭灾,应该马上救援! 只是……这样的话,他说不出口。 因为…… 从元封元年开始,这博望苑,这东宫内外,就是文人的天下。 君子们谈论道德,主张以德育民。 他作为储君,也无比赞同,多次发声,甚至在监国期间,尝试按照了幕僚和宾客、文人们的主张来施政。 释放了大量囚犯——不经甄别的释放。 于是,天下称颂,人人都说储君贤德。 刘据自己更是飘飘欲仙,欲罢不能。 哪怕事后天子归京,大为斥责,他也死不悔改。 久而久之,这博望苑内外,东宫上下,尽是道德之言。 谁若是不附和,谁就是小人,就是妄图以酷吏、暴政来施虐天下的法家酷吏。 以至于,就连他这个储君,也受到影响。 有些事情明知道不对,却也只能附和、屈从。 刘据记忆里,就有一次,他曾在雍县视察,遇到一个官吏,做事认真、勤勉,对于地方事务熟练于心。 刘据非常喜欢那人,欲要提拔他当雍县的县尉。 结果,他身边所有的人都反对。 他的老师瑕丘江公,甚至跪在他脚下,苦苦哀求,泪流满面的上奏:“秦以刀笔吏而任官吏,吏皆争相亟疾苛察相高,然其敝徒文具耳,无恻隐之实。以故不闻其过,陵迟而至於二世,天下土崩。今家上若用此刀笔吏,则今后诸吏皆随风靡靡,君子道德之士则不得进……” 最后,刘据没有办法,只能放弃提拔那个官吏的行为。 自那以后,清谈道德之风,更加浓烈。 谁要敢说,不用道德,就要治世,那必定是要被群起而围攻。 就连他这个储君,也不敢轻易触碰。 因为这是忌讳。 头天说了,用不到第二天,当天晚上就会有无数人哭着喊着,跪在他面前,以头触地,誓死劝谏。 所以,刘据很清楚。 他若现在就放任郑全离开,到了晚上,整个博望苑的宾客、文人和臣子都会来劝谏,甚至是死谏。 谁不来,谁就是坐实小人,赞同‘机变械饰’的佞臣。 将要被口诛笔伐,会被群起而功之。 就像当年,那些公羊学子还在博望苑时,只要有一人说了‘天子征伐四夷,乃是行春秋大义’,那么第二天他就会被无数人围攻。 甚至有人还会大声疾呼‘匈奴人的命也是命!’。 但,儿子与张侍中,却也是一副不肯退让的样子。 尤其是那位张侍中,若是一怒之下,上书天子,这事情就坏了。 “唉……”没办法,刘据只能是叹了口气,道:“郑家令先请起吧……” 又对刘进和张越道:“进儿、张侍中恐怕是误会了郑家令了吧……” 误会? wtf? 张越看着刘据,有些不忍直视的摇了摇头。 莫名的,张越忽然想起了《春秋》记载的一句名言:寡人生于深宫,长于妇人之手,既不知喜,也不知悲…… 这位储君,大约就是这样的人了。 他从生下来开始,就是含着金钥匙的。 在他之前,当今无子,以至于武安侯田蚡曾经私底下告诉淮南王刘安:方今上无太子,大王亲高皇帝孙,行仁义,天下莫不闻。即宫车一日晏驾,非大王当谁立者! 所以,当元朔元年,刘据出生时,当今天子喜不自胜,难耐内心的喜悦。 甚至直接命令东方朔和枚乘为刚刚降生的刘据作赋,敬献高媒之神句芒,祈求神明的庇佑与照顾。 七年后,元狩元年立为太子之日,大赦天下,赐所有两千石官爵位,命令提升所有家庭的户主的爵位一级,遣使者巡视天下,赏赐官吏、三老、力田与孝子。 简单的来说,就是告诉天下人,皇太子册立了,你们都要感念太子的恩德! 真真是集万千宠爱于一世。 在及冠之前,这位太子,就一直被养在深宫之中。 而当今天子,在那些年里,不是走在封禅的路上,就是走在北巡的路上。 刘据的教育和抚养,交给了大臣。 成长在这样的环境里,自小生活在蜜糖之中。 不像他的父祖那样,在没有登基前,就已经知道了人间疾苦,甚至亲口品尝过。 在及冠前,刘据甚至没有遇到过任何挫折。 有问题,他的母亲卫皇后,他的舅舅长平烈候,自动就帮他摆平了。 哪怕是及冠以后,他也不需要烦恼太多。 在长平烈候卫青在世之时,没有人敢对他有什么意见。 所以,他得以结交大量文人,在这富丽堂皇的宫阙之中谈论道德。 张越现在严重怀疑,太子刘据,恐怕连旱灾是什么样的凄惨状况,都没有见过。 只是通过书本知道,旱灾很可怕。 但可怕到什么程度,就全凭脑补了。 就像与匈奴的战争,文人们告诉他,战争的恐怖,他自动脑补了以后,就开始反对了。 后世的小资和白左,不就是这样的吗? 想到这里,张越就有些捂头了,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张越拜道:“家上难道就不用听一听,郁夷县现在的情况吗?” 赵过闻言,马上上前,深深拜道:“臣赵过昧死以奏家上:郁夷百姓的情况,已经是危在旦夕之中。汧水水位,几乎下降到谷底,百姓纵然以木桶取水,肩挑手提,劳苦一日,而所得之水却不足润土一分……” “有两个乡的土地,已经开裂了……” “数千亩土地,将颗粒无收,百姓皆哭号哀鸣,小民嚎啕之声,十里可闻……” “不独郁夷,臣闻之,陈仓、雍县和眉县也都受灾了,只是除雍县与郁夷外,其他各县在右扶风的指挥下早已经开始了救灾,右辅都尉王公亲自调集了驻扎在德阳宫和陈仓的郡兵,在各地凿井,架设桔槔……” “郁夷、雍县,家上食邑之地,以为天子之臣也,本当受家上之恩泽,富足于一方,何故苦于他县?” 赵过的话,让刘据终于动容。 “何至于斯?”刘据有些不敢相信的喃喃自语:“京畿附近也有月余不雨,何故百姓不苦?” 从夏四月下旬开始,长安周围,也有一个多月没有下雨了。 但,刘据在博望苑里所见,上林苑的百姓,没有丝毫受到影响。 这也是他一直没有将郁夷旱灾放在心里的缘故。 郁夷县遇到旱灾? 在他看来,说不定情况与京畿差不多。 无非就是渭河水位下降了些,百姓生活遇到了一些问题。 但要说影响生计?那就过了。 听着刘据的话,张贺忍不住在旁边出声说道:“家上,长安京畿,有明渠沟通昆明池……” “只要昆明池不干,则长安不缺水……” “而昆明池……周长四十里,蓄水何止千万?” “啊……”刘据挠了挠头,在过去,昆明池在博望苑的形象,就是穷兵黩武的代名词,就是奢华奢靡的象征,更是滥用民力的靶子。 人人都恨不得踩上几脚。 这还是刘据第一次听说,昆明池居然还能有好处?! 张越也道:“家上明鉴,除昆明池之水外,京畿之地,还有漕河相通,引渭河、灞河水相灌……” “此外,沣潏浐灞,泾渭镐涝,八水皆汇于上林苑,泽其地方三百里……” “而郁夷县处于岐山原之中,只有一条汧水流过,自秦以来地方贫瘠,土地产出很少……” 话说到这个地步,刘据再傻也明白了。 郁夷百姓,不是遇到了小问题,而是关乎生死的大问题! 章节目录 第一百五十二章 太子的觉悟 “郑家令……”刘据是一个仁厚之君。 他的博爱,甚至连匈奴人也要顾及。 何况是大汉臣民?还是他食邑之地的百姓? 而且…… 若郁夷的灾情被捅到天子那里…… 而他却一问三不知,刘据已经可以猜到,暴怒的天子,会将他怎样臭骂了! 而这是他最害怕的事情。 舅父卫青的遗泽,用一点就少一点。 总有一天会被耗尽。 若他真令天子彻底失望,这位君王,是绝对有可能行废立之事的! 而且…… 刘据内心深处,一直有一个梦魇。 汉家自高帝以来,历代长子为储,都会遇到磨难。 惠帝就被高帝嫌弃,几欲以赵王刘如意代之,还是留候张良献策,请出商山四皓辅佐惠帝,才让高帝打消了废立的念头。 想到这里,刘据就深深的看了一眼张越。 事实上,他能容忍张越辅佐自己的儿子,独立治县,除了他本身性格宽仁之外,最大的缘故就是——宫中有传言,此子乃留候之后。 当年,留候妙策安天下。 他也希望有朝一日,自己若遇到惠帝那样的磨难,这位留候之后能若乃祖那样出奇策以安社稷。 惠帝之后,历经诸吕乱政太宗皇帝入继大统。 与高帝一般,太宗皇帝也有废立之念。 他甚至将自己的智囊和绝对心腹贾谊贾长沙也送去梁国,辅佐梁怀王刘揖。 先帝的储君之位,一度岌岌可危。 要不是怀王意外坠马身亡,那位有贾长沙辅佐,又深得太宗宠幸,以为‘类我’的梁王说不定可以入继大统! 至于先帝,废粟太子而后逼杀之的教训,更是言犹在耳。 作为刘氏子,刘据太清楚,刘家的帝王,对于社稷和宗庙的看重,远在父子亲情之上。 尤其是他的父亲,当今天子! 而他的父亲,不喜欢他,不是一天两天了。 哪怕当年,舅父长平烈候在世之日,也多次公开训斥他。 认为他性格软弱,过于仁恕。 总结起来就是三个字‘不类己’。 而‘不类己’就是悬挂于他头顶的利剑,随时可能掉下来! 那时,他日夜惊惧,恐惧不安。 被长平烈候看了出来,于是带着他与他的母亲,去求见天子,把事情摊开来说。 终于得到了天子的首肯,说:太子敦重好静,必能安天下,不使朕忧。欲求守文之主,安有贤于太子者乎? 之后更是历次将监国之权,授予给他。 委以全权,哪怕他多次释放囚犯,平反冤案,也只是训斥几句,并未发怒。 但,若郁夷县因旱灾而闹出大问题甚至是民变。 那么,他的父亲恐怕就再也容不得他了。 对刘氏而言,宗庙社稷重于君王,君王重于储君。 任何可能危及宗庙安宁,导致社稷倾覆的事情,只要发生了,连天子都要鞠躬谢罪,去太庙告罪于列祖列宗。 至于储君…… 但凡做出危及宗庙社稷的事情,哪怕只是露出一个苗头,也必定被废! 粟太子为何被废? 因为他有一个可能危及宗庙社稷安宁的母亲,所以先帝不得不废! 他又为何该死? 因为,周亚夫、窦婴为他奔走相告,所以他不得不死! 他的母亲,卫皇后,曾经多次苦口婆心的教育他——不要忤逆君父,不要逆君父之意。 但他一直没有当回事。 直到现在,他终于害怕了。 听着刘据话语里的冷冽,郑全也终于察觉到了一丝恐惧。 但他不肯服软,依旧倔强的道:“家上明鉴,郁夷百姓受灾,最多不过苦一年,若用张侍中之策,凿井汲水,架设桔槔,则从此胥吏小人,操持政务,上下其手,鱼肉百姓,且夫机变械饰,祸乱人心,百年难安啊!” 张越听着,冷笑一声,道:“好叫郑家令知晓,本官不仅仅要凿井,架桔槔,本官还要上奏天子,请少府卿遣百工能吏,也助臣做机械之利,改良桔槔,使一具机械一日可汲水千桶!” 他上前一步,对刘据说道:“家上可知,机变械饰,出自何处?” “嗯?”刘据对此其实也不是很懂,只知道,自他及冠以来,周围文人,总是在告诉他‘机变械饰,机心巧诈,奇技淫巧,祸乱人心’。 还举了秦代的许多例子来佐证。 “所谓机变械饰,出自《庄子》天地篇所载的一个子贡游于楚反于晋,过汉阴的寓言故事,其辞曰:有机械者必有机事,有机事者必有机心,机心存于胸中,则纯白不备,纯白不备,则神生不定,神生不定者,则道之不载也!” 对于拥有着可以无限回溯所读文章和简牍的张越来说,只要给他时间和书籍,诸子百家的所有主张和一切理论,他都可以了然于胸。 可以追溯到源头,找到每一个说辞的起源。 张越欠身拜道:“而家上可知,仲尼闻后,如何对子贡说的?” 张越向前一步,拜道:“仲尼闻之曰:彼假修浑沌氏之术者也。识其一,不识其二;治其内而不治其外……” “其意思就是说,那是研讨和实践浑沌氏主张的人,这些人不懂顺应时代的变化以社会的道理,只知道抱着过去的老经验,拒绝一切新事物,这样的人,子与我,如何能懂?” “至于这所谓的机变械饰……” “自三王治世,五帝用德,三代以降,历代先王,都可以算的上机变械饰之主了……” “伏羲氏教人渔猎,神农氏劝民耕作,仓颉做文字,而有巢氏建立房屋……” “机变械饰之说,从未见于儒法黄老列子先贤之言,独庄子说之,及汉兴,鲁儒以为是,用之……” 张越的话,每一个字都像重锤,击打在郑全心里。 郑全此刻才想起来,这个侍中是黄老学派的! 在他面前,这机变械饰的理论的漏洞,根本藏无可藏! “庄子之言,不过荒诞之说,而郑家令等却奉为瑰宝,若无利益牵扯,臣是不信的……” “臣听说,家上宾客,谷梁之士李循乃是郁夷豪族李氏之子,臣还听说,郁夷李氏,自郁夷受灾便暗中积蓄粮草,图谋待百姓破产后,兼并其地,没其家人……” “所以,臣说郑家令是杨朱之士,欲损天下以肥己身……” 刘据听着,神色变幻不宁。 事实上,他已经明白了过来了。 郑全说的所谓担忧机变械饰,所谓担心机心巧诈,所谓的害怕徭役伤民,很可能就是如张越所言。 他们在趁火打劫,他们想要发国难财! 只是,刘据想不明白了。 平日里,这博望苑上下,一个个都是嫉恶如仇。 对于桑弘羊征收商税,盐铁官营的做法,恨不得食其肉,吃起骨。 怎么,他们转身就能如此心安理得的,对于百姓敲骨吸髓,视为鱼肉? 这到底是怎么了? 刘据怎么都想不明白,也想不通。 “一派胡言!”殿外,忽然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 张越转身看过去,嘴角露出一丝微笑。 你终于还是忍不住了吧! 江公! 正是刘据的老师,谷梁大儒瑕丘江公。 只见,这位老大人拄着拐杖,在几个弟子搀扶下,走到殿中,对刘据深深一拜,道:“老臣拜见家上……” 他实在是不得不来。 他其实本不愿出现的。 因为,与一个小年轻对质,太掉逼格了,无论胜败,都只是帮对方出名而已。 赢了,天下人会说,南陵张子重虽败犹荣。 输了,那就是被人踩着他的骨头上位。 他的一切都将成为对方的炫耀的战利品! 但,他现在没有办法,只能出来力挽狂澜。 因为,如今长孙已经愈行愈远了。 若连储君也被撬走,谷梁学派的理想与抱负,怎么去实现? “家上明鉴,老臣的弟子李循虽然为人愚笨,但绝不是这种会鱼肉百姓,敲骨吸髓之人!”江升一见刘进,马上就拜道:“就在方才,李循来见老臣,说是其家族准备了粟米十万石,准备在明岁开春,青黄不接而民苦之时,假贷与民,以助郁夷百姓度过灾荒,何来欲兼并其地,没其家人的说法?” 他自然清楚,谷梁学派的招牌,就是仁义道德。 就是仁恕! 这个招牌不能丢! 无论如何谷梁士子在太子面前,必须是君子! 说着,他就深深的看了一眼郑全,眼里面满是怒意。 在他看来,郑全无疑就是一个天字第一号猪队友了。 他居然在太子面前,据理力争,还要胡搅蛮缠? 这不是明摆着授人以柄吗? 现在好了,被人抓到痛脚了吧? 若他再不来,这郑全就要一败涂地! 而谷梁君子们在太子面前,恐怕也从此要被怀疑、被猜测了。 这可不妙! 亲亲相隐的社会都还没有开始建设呢! 谷梁学派,更只是一个少数派。 若无储君支持,要不了几天,谷梁学派就要坚持不下去了。 毕竟,江升很清楚一个事实——谷梁学派能有今日,能在公羊学派的霸权下,守住一些利益。 靠的就是两个东西。 第一,大汉太子的青睐。 正是太子青睐,才有很多年轻人来求学。 若没有太子青睐,年轻人肯定拍拍屁股,都去学公羊了。 这第二,就是世族豪强的支持了。 尤其是关东地区的士族豪强们,普遍倾向于谷梁。 公羊学派只是在北方郡国占有优势而已。 但一旦,失去了太子信任,关东郡国就可能去找其他代理人。 譬如,思孟学派,甚至是公羊学派。 大不了,不要亲亲相隐就好了。 反正,他们也没有指望谷梁学派,真的能帮他们扛住汉室的打压。 他们只是想要多一个发声渠道而已。 被江升一瞪,哪怕是郑全,也只能匍匐顿首谢罪,拜道:“家上,此皆臣之罪也!是臣理解不深,不明大义,愿请辞家令,为家上一仆从,以谢罪!” 这就是要玩苦肉计了吗? 张越心里冷笑着。 他都能猜到,江升的意图了。 他就是要把这个事情给糊弄过去! 反正以刘据的性格,大约过个几天,也就过去了。 张越于是看向刘据,这位大汉储君,若还想和稀泥,还想着退让,不肯处置。 那么…… 他也没有办法! 只能上书天子,严明此事! 不是他一定要与刘据做对,而是张越很清楚,这个事情若是处置不好,他又没有报告。 等天子知道了,板子打下来,可不止刘据会被罚! 他这个侍中还有刘进,统统跑不掉! 就听刘据道:“老师,您不该来的……” 他提着剑,站起身来,道:“孤虽德薄愚笨少才能,但也知道,天生蒸民,为之置君以养治之的道理!” “高帝斩白蛇,草创基业,就与关中父老约法三章……” “太宗与先帝,轻徭薄赋,除肉刑,去诽谤……” “孤闻之,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百姓若与国家离心离德,则国恒亡!” “此事,孤当亲奏父皇,令御史中丞议之!” “家上!”郑全听了,恐惧万分。 上奏天子,让御史中丞参与? 而此事就一定会被查的底朝天! 他的所有行为都将被曝光于光天化日之下! “家上……”江升也慌了。 太子这样做,岂非说明了,太子已经不信任他了? “老师勿复言!”刘据提着剑,看着自己的恩师,意味深长的道:“孤意已决,且如今郁夷百姓陷于水火之中,孤当亲临,以抚民心!” 刘据是真的怕了! 若郁夷灾情果然严重到那样的地步,以汉室百姓的性情来说。 肯定是反他娘! 一旦闹出民变,哪怕最后平定了,他这个太子,也将受到朝野指责。 到那个时候,别说是江升了,他自己的性命都陷于危险之中! 那些不喜欢他的人,他的兄弟们。 特别是贰师将军李广利,恐怕要高兴的撒花了。 他虽然性格宽厚,为人仁恕,但也没有蠢到会不惜自己的性命。 况且,今日的事情,也让他醒悟到了一些东西。 他的老师,他的臣子们,那些往日的君子们,恐怕,未必如他们在自己面前表现的那么高尚。 就如这郑全,还有那个李循。 章节目录 第一百五十三章 捧杀 “张侍中,那李循孤往日也见过……称得上是淳淳君子,仁厚之士了……”坐在回去的马车上,刘进轻声问着:“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淳淳君子?仁厚之士?”张越听了哈哈大笑。 “恐怕所谓的淳淳君子,仁厚之士,只是在文章上,在嘴上体现出来的吧……”张越讥讽着说道:“殿下可知,这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若是仁义道德可以得利……那么仁义道德就能做成一桩生意……” 说到这里,张越的嘴角就微微上翘。 在后世,别说什么仁义道德了。 慈善事业都能做成生意! 而世人的同情心和怜悯心,更是绝佳的买卖! 不知道多少人,打着慈善的幌子,行敛财之实。 某个基金会,号称大爱无疆,但其募集的善款,却有很多在募集对象灾后数年,还留在账面上。 别人问起来,一脸的清高——做慈善很难的呢!你们不懂,就给劳资闭嘴! 然后,转身捐了几百万给某位酷爱运动登山的著名企业家去登山。 至于在欧美,类似的手法就玩的更溜了。 各大慈善基金会,募集的善款能有六成花在慈善上面的,已经是良心的体现了。 各大基金会的高管,哪一个不是全身名牌,住着豪宅,喝着拉菲,泡着嫩模? 而这些,其实都是小意思。 更让人瞠目结舌的,莫过于白左们掀起的那股狂潮了。 无数难民涌入欧陆,各大相关企业,大发其财。 结果就是治安混乱,民众怨声载道。 但,相关企业和机构、基金会,都是赚的盘满钵满。 别的不说,光是拨款和善款,就收到手软! 至于**们的埋怨和怨言? 关我鸟事! “仁义道德也能做成买卖?”刘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当然喽……”张越靠在马车壁上,笑道:“世人谁不喜名利?若说说仁义道德,就能得利,自然人人都言道德……只是谁去做事呢?” 刘进听着,默然不语。 他知道,张越所言,大约十之八九是真的。 只是…… “张侍中为何不学他们?”刘进好奇的问道:“以侍中之能,若是效仿彼辈,恐怕必得天下赞誉,而富贵比拟王侯!” “我?”张越闭上眼睛,道:“倒是想过,只是……” “于心何安啊!” 作为穿越者,张越在后世见过无数的新奇姿势,在机关里也耳闻目濡,学会了许多好办法。 若用在这个西元前的世界。 旁的不说,随随便便都可以将名声刷到天下名士的地位。 不就是标新立异,特异独行,再嘴炮嘴炮嘛? 谁不会呢? 但将来呢? 子孙后代和民族未来呢? 难道要做看着,北方草原上的少数民族纷纷南下融合? 坐看着千里无鸡鸣,白骨露于野? 坐看着坚船利炮,敲开国门? 看着宋儒明儒,学习他的故技,用他的方法,害国害民? 那也太恶心了! “张侍中……果然实诚……”刘进看着张越,说道:“孤有幸能与侍中为友,实孤之幸也!” 在两个月前,他,还深信着自己的老师们为他描绘的世界。 直到,遇到这个同龄人。 将那个包装成理想与梦幻的世界戳了个粉碎。 他迷茫、痛苦、纠结,还是这个同龄人,让他重新找到了新的理想与道路。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张侍中,与孤携手,共创大世吧!”刘进在心里默默说着。 ………………………………………… 翌日,清晨,张越刚刚起来,正准备去派人去公车署,将赵过等人召集到建章宫,讨论考察新丰之时。 却发现,所有人看他的眼神,都特别古怪。 畏惧之中带着一丝丝的崇拜。 “都怎么了?”张越奇怪的问道:“本官脸上有花……” “不不不……”宦官们立刻就都跪下来拜道:“侍中威德无双,奴婢们感佩至极!” 现在,整个宫廷都传遍了! 这位侍中去一趟博望苑,就搞死一堆人! 先是左传诸子躺枪,被逐出博望苑。 这是自博望苑建立以来,前所未有的事情! 本以为,这就是极限了! 哪成想…… 在这位侍中面前,没有最极限,只有更极限。 昨日,他又去了一趟博望苑。 而结果是…… 太子家令郑全,当夜服毒自杀。 太子宾客李循、太子舍人赵允,太子门客王唤等十余人自缢。 去一次博望苑,就死一堆人…… 这当真是煞星! 但…… 人们却崇拜他,甚至尊敬他。 现在,有关这位侍中在博望苑的言行,也已经传得满长安都是了。 闻郁夷遭灾,拍案而起,在太子面前据理力争,力破谎言。 令谷梁名士江升掩面而去,使郑全等人惭愧自杀。 这是什么? 古代的君子模板,而且是心怀万民,为民做主的标准模板啊! 张越却是一副不明所以的模样。 直到郭穰来见他,他才知道了事情的手尾。 “郑全服毒自杀,而李循等自缢?”张越听了郭穰的话,脸上微微一变,叹道:“好手段啊!” “弃卒保车!” “郑全自杀?这我还可以理解,但李循等人自缢,恐怕就是被自缢了……” 他素来不惮以最大恶意来揣测人心。 很显然,在刘据昨日的表态之后,事实上,谷梁学派的选择已经不多了。 倘若这些牵扯其中的人不死,等刘据上表天子,御史中丞介入以后。 整个谷梁的画皮都会被拔下来。 所以,郑全等人必须死! 死了,还得放出这样的话,说是被他说的惭愧,于是自缢谢罪。 若换一个年轻人,恐怕还会沾沾自喜,自鸣得意。 但张越是什么人? 他如何看不出,这是在捧杀他! 更是一种高明的离间计。 想想看,若是天子知道了这个事情,心里面会不会悄悄的想:这个张子重这么牛逼,朕应不应该压一压呢? 这种手段,早在几十年前,就被人用过了。 当初,太宗的大臣们就是这么对付贾谊贾长沙的。 “可惜了……”张越轻笑着:“聪明反被聪明误啊……” 就在昨日,他与刘进、赵过写的联名奏疏,就已经踏上了前往甘泉宫的道路。 八卦传的再快,恐怕也没有信使的速度快。 等这些消息传到天子耳中,天子也早就知道了事情首尾,换而言之,这些人做了无用功。 但此事也给张越提了一个醒。 官场险恶,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而且,他的仇家现在也太多了些。 今后,恐怕要小心行事。 不然,很可能博望苑的谷梁学派会和江充等人联手也说不定。 章节目录 第一百五十四章 鼓舞 正午时分,张越拿着一张从石渠阁调来的新丰堪舆图,来到了建章宫宫阙下的一个官署。 这里,过去是少府卿的御府属用来存放从天下进贡的宝物的地方。 后来,天子在桂宫修建了明光殿,用于存放和展览来自天下的贡物。 此地就空置了下来。 张越找了郭穰,没费什么力气,就让御府的宦官答应出借此地。 “张侍中……” 张越刚进官署,贡禹和王吉、杨可、曾胜等太学生马上就迎上前,眼里满是崇拜。 张越昨日在博望苑的战绩,如今已经无人不知。 许多人都以为,是如贾谊贾长沙当年在长安舌战群臣般的伟业。 以一己之力,深深挫败了左传学派,让谷梁俯首! “下官等恭迎侍中!”桑钧等人就更激动了。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 官场之中,谁人不知太子据与谷梁学派的牵绊有多深? 能在博望苑里,让太子据对谷梁学派下手。 眼前的这个侍中官的能耐,已经超乎他们的想象了! 更关键的是,这位侍中是为了赵过出头的。 这说明,这位侍中护犊子。 这很关键。 官场上最不缺的就是那种喜欢将下属丢出去当替罪羔羊、背锅侠的上级。 能为了下级挺身而出,扛起压力的上官,很少很少。 国朝也就魏其候窦婴、平津献候公孙弘、故御史大夫张汤等聊聊几人有此魄力。 所以,今天早上,桑钧出门时,他父亲特地将他叫过去,对他嘱托道:“钧啊,以后在新丰,凡事都要多听张侍中的意见,不要在私底下搞小动作,玩小聪明,那样得不偿失!” 桑钧当然知道乃父所指。 若是现在就开始玩小聪明,搞小动作,被张侍中发觉。 那么就会被开除出‘自己人’的行列。 这损失,将远远超出想象和预计。 而只要紧跟了这位侍中,抱紧大腿,未来,他身居高位,手握大权,属下诸官,都将鸡犬升天! 国朝就有一个特别明显的例子。 大将军长平烈候卫青! 卫青当年没有崛起前,现在的丞相公孙贺还有已经被处死的因纡将军公孙敖就已经紧抱大腿,追随左右。 等卫青显贵,两人都得举荐。 特别是公孙贺,本没有什么带兵能力,也打不了胜仗,但就是因为有卫青提携,肯分润军功,得以封侯。 躺着就能把列侯封了。 陈万年就更机灵了,现成的金大腿和升官捷径就在眼前,他心满意足。 就连胡建,也有些激动。 对法家来说,最重要的,永远是得用。 不得用,哪怕是商君,也要陷于魏,纵然吴子,也要为人排挤。 但得用就不同了。 孝公用商君,秦并六国,楚王用吴起,楚强于东南之间。 张越看着众人的神色,心里面也很爽。 一个小团队,最重要的当然是团结,是齐心,是所有力量都拧成一条绳子! 只有这样,力量才能爆发出来。 现在,众人斗志昂扬,士气高昂。 这对于将来的利益集团建设,无疑是开了一个好头。 “诸君随我来……”张越笑着挥手,然后带着众人,走了官衙的正厅。 他让一个下人,将他带来的那张新丰地图,挂到墙壁上。 “诸君想必也都知道了,本官大约会在夏七月前上任新丰,而君等届时也都将各入其衙,主政一方……”张越看着被挂起来的地图,说道:“兵法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于地方亲民之官亦然,所以,在上任前本官打算率诸君,游历新丰,查其民风,绘其山川形胜,并要在上任前,就拿出一个新丰治理计划的方案,规划全县未来五年的道路交通、水利渠道建设,做好乡邑百姓劝耕和该种良种的推广工作!” 这种事情,换在后世,任何一个公务员心里面都有着一个计划,一个框架。 哪怕此人事实上其实并不懂如何搞经济,做开发。 但嘴上却总能说的条条是道。 但在如今,这样的计划,这样的规划,却是闻所未闻的新奇之事。 上任前就考察、调研? 这是名臣才会去做的苦差事! 战国的名臣商君,变法之前,曾经深入秦国各地,进入乡野农村,与百姓同居,与乡绅同行,考察了足足半年,然后回到咸阳,提出了变法计划。 第一刀就砍向了秦人爱私斗、械斗的顽疾。 于是秦国乃兴盛,变法十余年,就能一雪前耻,夺回被魏国抢占的河西之地。 百余年后,秦始皇并吞六国,一统天下! 国朝的名臣,已故的御史大夫儿宽,在担任左内史前,也曾轻车简从,走遍治下的县乡。 回到长安视事的第一天就拿出了六辅渠修建计划。 一举就收获了民心,连豪强士大夫们也心甘情愿,甘愿听从儿内史的驱使。 但以上两位名臣,也只是考察、调研而已,也只是针对弊政,拿出相应的决策。 到了张越这里,却更进一步了。 不仅仅要考察、调研,还要做规划,做计划。 制定施政纲领! 而此事一旦做成了。 那么整个天下的目光都将聚焦过来! 自己等人更将成为政治新星! 当初儿内史主政,麾下大小官吏,皆得信用。 用为两千石的有十几人! 为什么?因为他们跟着儿内史,一步步的走来,学会和领会到了儿内史的政治智慧和治理手段。 哪怕比不上儿内史本人,但依样画葫芦,也比天下大多数官吏要强! 换而言之,若是新丰大治,自己等人只需要学会张侍中治理新丰的皮毛,去天下任何州郡,依样画葫芦,也可以成为能吏。 若是能够学到精华,足可在未来拜为九卿! 而张侍中是不可能失败的。 上有天子支持,下得长孙撑腰。 没有任何人,任何势力,可以阻碍他想要推行的任何计划。 不服就死! 再配以这样完整有效的计划和步骤,怎么可能出问题? 新丰必大治,而大家的前途,也都必然光芒万丈! 想到这里,所有人,包括太学生们都是心绪激动。 在一个不可能失败的团队里工作,谁不兴奋鼓舞? 以至于贡禹等人,都觉得自己将要担任的蔷夫、游徼之类的小官,也变得顺眼起来了。 章节目录 第一百五十五章 部署 地图很快就被挂好了。 这是一副标准西汉地图。 被绘制在帛布上,长约四尺,宽一尺。 虽然不尽详细,但,却也将新丰县的大概地理和乡邑亭里标记于上。 张越走到墙壁前,从自己怀里取出两块布帛,挂到地图两侧。 然后他转过身来,看着众人,说道:“诸君请看,这是元鼎六年儿内史时所绘制的新丰地图……” 这是张越从石渠阁里能找到的最好、最详细的新丰地图了。 儿宽卸任后,继任的离任左内史、京兆尹,都再没有那个积极性和主观能动性来给治下诸县绘制详细地图。 因为,这事情不仅仅做起来吃力,还未必能有什么好处。 若是出了差错或者因为绘制地图,而得罪了人,那就更是得不偿失。 “新丰县全县有五乡四十余亭,人口接近了六万,户数一万两千余户,有田亩七万余亩……”张越走到左侧的那块帛布前,指着上面的表格,对众人说着:“当然,实际上,新丰的人口、土地可能比这个数字要多,但吾等只能先照着这个数字来做计划!” 众人抬头一看,顿时纷纷惊呼出声。 因为,这块布帛上面,不仅仅是有着张越所说的那些数据。 甚至还有着新丰县五乡的详细数据。 所有数据一目了然,看上去清晰无比。 “张侍中果然是天才!”众人在心里感叹着。 特别是桑钧,更是惊讶无比。 他父亲,执掌天下财税,负责汉军均输转运以及边塞屯田事务。 常常被各种繁琐之事,搞得焦头烂额。 每次为了查证和调阅数据,都要忙上好几天。 若,将那些天下州郡和汉军历年来的物资转运数据,也做成一个这样的表格,那岂非可以节省无数人力物力与时间了? 而且,这样的表格,还将大大加快大司农衙门的工作效率! 以他过去在均输署任职的经验来看,起码可以提高三分之一的效率! 均输署的效率提高三分之一? 这可是了不得的速度! 这意味着,汉军的出塞部队将可能提前就得到所需的物资。 若七年前,李陵所部出塞前,能够及时得到战马和足够的箭矢,李陵所部怎么可能会败亡?就算打不过,只有有马,李陵所部完全可以快速的突围,回到汉军边塞的屏障之下。 还有当初,赵破奴为匈河将军,出塞远征匈河。 就是因为后勤补给没有及时跟上,以至大军不得不减慢速度,结果让煮熟的鸭子活生生飞了——仅仅只是慢了五天天,原本在匈河流域游牧的匈奴左贤王主力就跑的无影无踪。 三万汉骑,劳师远征,就抓到了千把个俘虏和几千头牛羊! 而原本,战前预计,只要逮住了匈奴左贤王的主力,那么至少可以歼敌五千以上,俘虏一万左右,缴获牛羊马匹以十万计! 若如此,那么,那次出塞就将大赚特赚! 这样想着,桑钧看着张越的眼神,就变得更加恭敬了。 张越送给桑弘羊的珠算口诀与算盘,已经开始在大司农衙门内部开始普及了。 所有学会了算盘使用的人,全都交口称赞,陈述算盘带来的利好。 就连他父亲桑弘羊,也是赞不绝口,甚至亲自上书天子,请求拨款增设一个专门培训珠算人才的机构。 为大司农衙门服务。 现在,这位张侍中又拿出了更加新奇和神奇的东西。 这就是能力! 有能力的人,总是能得到他人的追随。 桑钧就暗暗在心里做出了决定:“吾一定要抓住这个机会,在张侍中身边多学到一些东西……” 珠算是他发明的,眼前的这个表格也是他的首创。 那他就一定还有着一些更好的东西。 只要学到了,那今后独立为官,主政一方,自然不在话下。 这样想着,桑钧就不知不觉挺直了腰杆,侧耳倾听,而这时他才发现,其他人早就已经安安静静的聚到了张侍中身边,像一个个乖学生一样。 他连忙走上前去,加入其中。 不合群,可是很犯忌讳的事情! 张越却是望着墙壁上的地图与表格,心里面也是豪情万丈,自顾自的讲着:“诸君请看,从数据上分析,新丰县人口与耕地呈现了南轻北重的格局……” “越向南,人口越少,土地越少……” “而越向北,人口愈聚集,土地愈密集……” “像是枌榆社,有户三千余,口约两万,比新丰县县城还多……” “而在南方的三乡,加起来也没有枌榆社一乡多!” “诸君以为,这是为什么?”张越看向自己的同僚们问道。 “可能是因为骊山之故吧……”陈万年举手说道:“下官闻新丰南有骊山,山高路险,故民多不聚……” “或许是这样吧……”张越点点头,道:“但诸君换一个角度想一下,或许是因为当地的开发还不够的缘故……” 骊山周边,张越是去过的。 不仅仅原主去过,他也去过。 当日从南陵前往骊山,向黄家求助。 张越就看到了骊山附近的山区情况,虽然山地多,但也有平原,也有适合耕种的土地。 但,当地的百姓,却普遍种植小麦、高粱等作物。 当时张越就觉得,若能在骊山地区,修建大大小小的小水利——那种长度一里或者几里的渠道,将整个骊山山区打通,形成一个大型水利网络。 那当地的农业,一定能得到极大发展! 千万不要小看小水利。 事实上,小水利对农业发展帮助,其实作用不比那些规模宏大的工程小。 尤其是,中国这样的小农经济社会。 某村有水利和没有水利,是两个世界。 前者可能小康,而后者一旦遇到气候灾害,立刻就要破产。 所以,张越已经做好了在新丰县辖区,大修特修各种中小型水利设施的打算。 张越看着众人,对他们说道:“新丰县北临渭河,南有戏水,水力资源充沛,虽有骊山之阻,但本官相信,只要做好了计划,拿出了决心,骊山之险不足为道!” “所以,本官希望诸君回去以后,都仔细查找历代典籍,一起将新丰的水文情况以及境内大小河流都整理好!本官回来以后要看到这些相关资料!” 这个事情不算难,只要用心去查,总是能查到的。 所以张越也就没有作弊,而是将此事交给这些官吏去做。 总要给点事情给别人去做吧? 不然,事情都被上级做了,要下级做什么呢? 张越要的,也不是一个跟着他混吃等死的利益集团。 而是一个充满战斗力和活力,能积极主动做事的小集团。 “诺!”众人听了,齐声领命,人人都是摩拳擦掌,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 自秦以来,修水利,向为升官发财的最佳道路。 只是,水利工程,耗资巨大,一般都是以国家意志来主导。 历史上,秦人为了修建郑国渠,甚至停止了对外征战,集中全部力量,投注于郑国渠工程上。 国朝修建龙首渠和六辅渠,也都是广泛发动了整个关中的力量来做。 如今,张越还没有上任,就已经将水利和道路,列为新丰县的头等大事来抓。 更让自己等人去查找水文资料,这就是摆明了要在新丰大干一场! 虽然,现在还不知道他的计划和打算怎么做? 但,仅仅是修水利这三个字,已经足够调动所有人的积极性了。 特别是贡禹等太学生,听到修水利,就跟打了鸡血一般。 公羊学派和法家的联盟,使得公羊学派的政治家也感染上了法家的基建狂魔病。 而且发作的很严重。 比起法家,单纯的只是想要富国强兵,公羊学派的儒生,在水利工程上,投注了更多感情。 公孙弘任丞相,就建了龙首渠。 儿宽当内史,就主持了六辅渠。 在居延,在酒泉,在张掖。 公羊学派的官吏们与他们的法家同僚们一起联手建造了规模宏大各色大小水利渠道。 将那个旧日的夷狄牧马之地,匈奴游牧之所,变成了今日的塞外江南。 受此影响,太学的太学生们,也感染上了基建传染病。 只要听说要搞基础水利建设,四肢都举了起来。 “善!”张越看着斗志昂扬的众人,满意的点点头。 然后他走到了另一侧,看着那块布帛上的数据,对众人道:“欲治新丰,首在治吏,首在士大夫!” “发动和动员新丰的士大夫与官吏,关乎新丰未来兴衰!” “所以吾打算与诸君过几日,一同去新丰走一走,挨家挨户的去找地方官吏和士大夫谈一谈……” “要让新丰上下,都知道吾与诸君的诚意!” “要让官吏与士大夫们,皆知,吾与诸君,乃是为新丰百姓万民谋福利,不是去新丰享受和当富家翁的!” 这也是张越接下来工作的重点——将整个新丰县上下的官吏,都变成一个机器。 一个团队,一条被拧在一起的绳子! 力向一处使,劲往一处来! 这事情当然很难很难! 然而,两百多年前,商君在秦国就做到了! 他将整个秦国上下,都打造成了一台机器。 秦国官吏的恐怖和利害之处,当年荀子入秦就看的明明白白。 国家一声令下,每一个家庭,每一个男子,都将得到命令,都将按照命令行事! 于是,秦国并吞六国,横扫群雄。 两百多年前,商君能在战国初期,卿大夫势力强大的秦国做到这样的事情。 张越相信,自己也能在新丰做到。 商君有的支持,他也有。 商君没有的支持,他也有! 凭什么做不到? 况且,他也没有奢求能做到类似商君那样的程度,也不需要将新丰变成一个战争机器。 “本官已经将新丰县全县五乡一城的官吏数量与士大夫家族整理了出来……”张越指着布帛上的那表格说道:“我希望诸君能在这几日抓紧时间,为我将新丰上下官吏所属的阶级与各自学派整理好,弄一个大概的报告给我,这样等吾与诸君去考察时,就能有所针对!” 其实,就是要弄清楚。 哪些人可以拉拢,哪些人会是自己的支持者,而哪些人又是反对者。 然后再从可以拉拢的人和支持者中找到自己需要的中坚和骨干,再想办法将反对者分化瓦解。 只留下最顽固,最反动的那一小撮,用来杀鸡骇猴。 这就是伟人所说的——谁是我们的朋友,谁是我们的敌人,是我们工作首先需要分清楚的事情。 这个事情,张越自然没有办法靠自己的力量去完成。 但,他眼前的这些人,却有着足够的能量,把这个事情做好! 章节目录 第一百五十六章 一无所有张子重 将各自的事情都吩咐了一遍,然后张越就开始准备回南陵了。 想着嫂嫂,想着柔娘,他归心似箭。 只是,从长安归家,总不能空手回去。 得带点什么? 于是,张越便带着几个宦官,从天子所赐的十枚麟趾金之中拿出三枚,到少府卿那里兑换了五万钱。 如今市面上,金一斤差不多值钱一万。 但麟趾金有加成,而且,是张越要换钱,所以足足换到了五万官铸五铢钱。 五万枚铜钱,重的很! 差不多有六七百斤!(汉制一斤十六两,一两二十四铢,八十枚五铢钱就有一斤了,合现在大约二百五十克) 几个宦官几乎是使出了吃奶的劲,才把这几百斤重的钱,搬到了车上。 张越见了,也是若有所思。 在汉季,因为铜钱太重,携带不便,所以在事实上,实行的是三元货币制度。 黄金、铜钱还有绢布。 在两汉隋唐,绢布都可以作为实物货币使用,而且比铜钱更受欢迎。 若有搞轻工业的研究生穿越到西汉,一定发大财! “似乎,我可以回溯出珍妮纺纱机的图样……”张越眨着眼睛想着。 在后世,珍妮纺纱机的大名,无人不知。 它的图样和工作原理,更是登上了历史课本,出现在了广大中学生、高中生的考卷之中。 作为工业革命的标志,这种将人类带入资本世界的机械,在全球范围内,几乎可以说无人不知。 只是…… 光有图样,是做不出珍妮纺纱机的。 还得有相应的动手能力。 “抽个时间,去少府卿的考工室进修一下技术吧……”张越在心里想着。 有着空间之助,他可以回溯和强化、固化任何见过和学过的技术。 若是在后世,他有这么个空间辅助。 分分钟就能单手拆航母,徒手造卫星。 诺贝尔奖指日可待! 而在这西元前,只要给他足够的时间,未尝不能在有生之年,造出蒸汽机! 只是,这些事情暂时有些远。 他当务之急,还是要化解巫蛊之祸,至少要保住刘进。 刘进不死,才有未来。 否则一切休提! 驱车带着宦官们,张越兴致勃勃的来到了长安城里最繁华的东市。 在原主的记忆里,这里是整个天下商贾云集之处。 更是长安城里最热闹之所。 说起来,汉长安城,也是一个奇葩的城市。 这座大汉帝都在建设之初,是以秦宫废墟为基础,取龙首山之土而建。 在建设之初,为了凸显天子的神圣与威严,衬托宫廷的壮观,于是,最初的长安城的格局就是以未央、长乐、桂宫、北宫为核心。 宫阙在南,而居民区在北。 形成了一个斗形。 后来,当今天子营造建章宫,增广宫室。 又将原本的长安城北也搞成了一个斗形。 若是站在长安城最高的宣室殿上俯瞰这座城市,你就会发现,这座城市其实南北两个斗合在一起。 形成一个不规则的菱形格局。 于是,时人便私下以斗城称呼长安。 就像后世,北京人私底下说帝都,上海人自称魔都一样。 而东市,则恰好在两个斗形城阙的中轴线上。 其南接尚冠里大道,北连夕阴街。 所以,情况很复杂,三教九流,游侠地痞,贵族豪强,乃至于军功外戚,混杂一处。 但出奇的是,此地的治安是整个长安最好的! 甚至有人号称,东市比宫廷还安全。 因为,能在这里做买卖的。 非富即贵! 能到这里买东西,也同样如此。 当年的关中游侠巨头,如季心、郭解,也不敢在东市生事。 因为,在东市生事的后果,甚至比杀官造反还可怕! 能在东市做买卖的,基本都是富贾天下的豪商。 这些人,别的东西没有,就是钱多。 所以,人人都养了一堆的打手和亡命之徒。 而来东市买东西的就更不了得了。 不是长安城的贵族士大夫,就是宫里的人。 这些人手下,也是一堆的狗腿子! 像是当年,魏其候窦婴和武安侯田蚡,家里面的食客和门客都是按照千人为单位来计算的。 是故,在长安城里,有些身家的人,都会选择来东市购物。 不图别的,就图安全、便捷,没有强买强卖。 当年,桑弘羊刚刚上任大司农的时候,就带着整个大司农的官吏,在东市里摆摊叫卖,推销大司农的盐铁产品。 气的儒生们跳脚大骂,至今依然痛骂不休。 张越带着五万钱,直奔东市之内。 首先给嫂嫂和柔娘选了几匹锦缎,打算拿回去给她们做几件新衣裳。 然后,又买了两盒酒泉郡出产的胭脂——这种胭脂,是现在地球上最好的化妆品,没有之一! 它是产自匈奴的圣山,皋兰山和胭脂山下的一种蓝色小花,经过数十道精密程序研磨和制作而成。 纯天然无污染,更没有任何化学添加剂。 比起市面上很多的所谓读作胭脂写作砒霜的东西,要好上太多。 在过去,匈奴单于的阏氏(妃嫔)与居次(公主)和其他匈奴高级贵族妇女,就是用这种化妆品点缀自己的容颜。 自冠军侯霍去病夺取胭脂山和皋兰山后,匈奴人就失去了这种化妆品。 这使得匈奴人伤心、绝望,于是做歌唱道:失我胭脂山,使我妇女无颜色,失我祁连山,使我妇六畜不蕃息。 敌人的哀鸣,就是霍去病威名与功勋的最佳写照。 自得胭脂山后,汉室就开始将这种匈奴王室的御用之物,引入中国。 只是,价格有些小贵。 小小的一盒就要价一千钱,还不是上品。 那种用玉盒妆点的上品,一盒就要一万钱! 这让张越真是感慨万千,无论古今,看来,最好赚的钱就是女人的钱。 但想着嫂嫂与柔娘的辛苦和照顾,张越就咬咬牙,买了两盒上品。 这样带来的五万钱就花的七七八八了。 张越一咬牙,索性就在东市把剩下的钱,全部花光。 给柔娘买了几斤蜂蜜,给嫂嫂买了一块梳妆用的铜镜。 又给家里的田氏和李氏兄弟们各买了一匹粗布,准备给他们做件新衣裳。 采购完毕,一个铜板也没有剩下。 张越心满意足的乘车,在宦官们的簇拥下,高高兴兴的回去。 他刚走不久,东市的一间店铺内,一个原本醉醺醺的躺在柜台下面的男子,就悄悄的探出头来,望着张越远去的背影,他忽地睁大了眼睛,道:“那不是……”然后他马上住嘴。 “那是谁?”店铺的掌柜好奇的问道。 “没什么……”男子低笑两声。 若张越在此,一定能认得他。 此人正是长水乡的游侠头子李大郎! 李大郎望着张越的身影,他当然记得,并且认得这个那日在他的胁迫和威逼下,依然昂首挺胸的年轻人。 只是,他怎么也想不到,不过短短两月时间,此子就真的一飞冲天了! 侍中领新丰令,受命辅佐长孙! 这两个头衔任意一个砸出来,都能将他碾成碎片! 但他的关注点,不在于此。 而是…… “朱大兄,我知道,该怎么救你了!”他喃喃自语两声! 关中的游侠们,行事猖狂,做事情从来不考虑后果,一切随心随性。 他们可能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匡扶弱小,拯救溺亡之人。 也可能只是因为心情不好,就拔刀砍了一个路人。 但从朱家到季心,自郭解到现在,关中的游侠有一点特征,哪怕是最恨他们的刘氏也不得不钦佩。 那就是讲义气! 不是假讲,而是真的讲! 为兄弟两肋插刀,眼睛都不眨一下。 甚至,为了兄弟,舍弃全家性命来掩护的,也是一堆一堆。 自朱安世为当今追捕以来,为了掩护和保护这位大哥。 关中游侠们你来我往,交相呼应,死不旋踵。 但官府的追捕,却一天比一天严! 特别是丞相公孙贺为了救他的宝贝孙子,几乎已经是不惜一切了。 这位丞相在上任后,第一次动了真格。 他亲自坐镇丞相府,指挥三辅都尉和京兆尹、右扶风、左冯翊的官吏,在整个长安甚至整个关中布下天罗地网,严密监视所有与朱安世交好的贵族、商贾、豪强、士大夫。 这张网现在正越收越紧,迟早有一日,会将朱安世抓捕。 作为当年曾经追随过朱安世,得到过对方礼遇和恩赐的游侠。 李大郎现在心里面满满的全是义气。 他抬起脚,在心里说道:“朱大兄,只要能躲进张子重家里,就一定能够安全!” 是的,再没有比这个同乡家里更安全的地方了! 再借丞相公孙贺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去查这位张侍中的家宅! 再给关中官吏一万个胆子,他们也不敢冒犯张氏家宅! 没看到,在执金吾衙门里,连丞相之孙,都因此子而入狱吗? 这样想着,李大郎马上就起身,招呼一声,带着自己的马仔们,策马而走。 ……………………………… 张越带着采购的东西,回到建章宫里。 张安世、暴胜之,都带着人来了。 “听说张侍中准备回家省亲……”张安世笑着拍拍手掌,立刻就有着下人,捧着一堆堆礼品,送了过来:“愚兄略备薄礼,作为送给侍中家人的礼物……” 一个个箱子被打开,一箱箱的绫罗绸缎,让张越的眼睛都花了。 暴胜之也道:“愚兄也给侍中准备了一些礼物,愚兄家贫,不如张尚书,所以,礼物略显单薄……” 然后,表示礼物很单薄的暴胜之的下人,将一张被红布盖着的田契送到了张越手里。 “此乃旧卫逆在长水乡的田产和庄园,卫逆叛国,这些东西都被充公,愚兄想着,贤弟仙乡也在长水乡,就花了点钱买了下来,送给贤弟,万望贤弟不要推辞……” 张越看着,脸颊都有些抽搐。 卫逆卫律,当年在汉室也算是一个新星,他与李延年交好,多次得赐土地、庄园。 以张越所知,卫律被充公的庄园和土地加起来,少说也有三五十顷! 价值百万以上! 当然,作为御史中丞,暴胜之要买,肯定要便宜很多很多。 但少说也花了几十万吧? 只能说,地位到了他们这个阶段,钱已经不是钱了。 他们手里的权柄,轻轻松松就可以为他们带来无数好处。 就像张安世他爹,根本不需要贪污,只需要玩一玩内幕交易,就有大把的好处! 但,两人的好意,张越不打算推辞。 就连后世,你要是拒绝了同僚的好意,都可能有麻烦,何况是在这西元前的世界? 反正,张安世和暴胜之,日后总要摆酒的。 到时候,还回去就行了。 “两位兄长拳拳爱护之心,毅感激不尽!”张越向前一步,恭身一拜,就让人将礼物都收了起来。 张安世与暴胜之见了,表示很高兴,也都笑着道:“听说侍中将回家省亲,桑都尉也让人给侍中送来了一些礼物……” 又有下人,抬着一个箱子,放到张越身前。 比起张安世和暴胜之所赠,桑弘羊的礼物就真的很‘俭朴’了。 都是些不值钱的黄金与珠玉。 简直太俭朴了。 张越都快感动的哭了! 妈的,这箱子黄金珠玉,起码价值百金! 日后回礼,岂不是得加一点? 自己这个侍中的俸禄,一岁也就千石而已。 算上赏赐、新丰令的薪水,特么一年的工资全拿出来,恐怕也不够去这三位大哥家里吃酒的。 若是不幸,三位大哥多添了个儿子女儿孙子什么的,那…… 现在,张越终于知道,当年平津献候公孙弘为什么睡觉都不敢盖被子了! 穷啊! 他也总算明白,为何总有人喜欢说:居长安,大不易! 张越现在,真想高歌一曲一无所有来抒发内心的感情。 是的,在几位大哥面前,张越惭愧的无地自容,自卑的只想找个地缝钻下去。 人穷志短啊! “我也要想办法赚钱!”张越在心里发誓。 不想法子赚钱的话,就只能去贪污了。 而,贪污的事情,张越是打死也不去做的。 章节目录 第一百五十七章 使命与故事【求月票】 送走张安世与暴胜之,郭穰又跑来了,硬是塞给了张越一包火浣布。 此物来自西域,准确的说是来自贵霜王朝。 后世的魏文帝曹丕,曾经以为火浣布是虚构的东西。 所以,写一篇文章,想要刷刷声望。 结果,没过几年,已经断绝的商路重新打通。 贵霜人又把这个东西送来了…… 曹丕的脸,高高肿起…… 在两汉三国南北朝之际,火浣布,那是顶级的奢侈品。 只有宫廷贵人和高级贵族才能拥有和收藏! 但,其实,在穿越者看来,这玩意不值钱! 在后世,是随处可见的破烂货。 据不完全统计,仅仅是后世的中国,一年就生产了用百万吨量级的相关产品。 嗯,其实,所谓的火浣布,就是石棉! 这玩意耐火,只要脏了,丢进火里烧烧,抖一抖就能干净。 在古代,人们不知道这玩意其实地壳里不知道有多少,就以为是稀奇的宝贝。 但对穿越者来说,这东西,不仅仅不是宝贝,而且还是危险品! 石棉制品使用时出现的粉尘,会严重危害健康。 所以,张越虽然对郭穰表示非常感谢,还特别郑重的收下了那几块火浣布。 但回头就琢磨着打算变卖。 等过了中午,赵破奴也派了家臣,给张越送来了些礼物。 不过这位老将军就实在的很了,没有送那些什么黄金珠玉啊土地庄子啊来加大张越的负担。 而是送来了一柄他的佩剑——曾经斩下了楼兰王首级的那柄佩剑! 张越自然是立刻郑重的收下。 这比任何宝贝,都更让他动心! 一柄曾经手刃了残害汉使、汉商的汉敌国王的宝剑?! 这要搁欧陆,说不定就是朗基努斯之枪、石中剑这样的圣物了! 可惜在中国,乱世之时,王侯将相不如狗,世家门阀头如草。 至于王朝盛世? 四夷君王,像狗一样的被吊起来打。 在中国,斩杀了区区国王或者领主的剑,不值一提。 在中国,被崇拜的是轩辕剑。 它代表文明。 被供奉的是蚩尤剑,它代表不屈! 被纪念的是刑天剑,它代表抗争! 在中国这个国家,天破了,我们自己炼石补天!洪水来了,我们就治水疏通,龙王妖怪敢作乱,一剑斩了,将它们的身躯与鲜血,献祭给祖先,慰籍被它们残害的同胞! 死在东海,就化作精卫鸟,要将东海填平。 被太阳晒死的,就把太阳射下来。 妖魔鬼怪,神仙贵族,在中国真没什么了不起的。 两千年封建王朝历史,连天帝都换了好几茬。 坐天下的君王,异姓几百次。 就像孙大圣说的那样,皇帝轮流做,今年到我家。 连自己的君王,都像草芥一般。 所谓夷狄君王,更是不值一提。 但张越明白,赵破奴送来这柄剑的意思。 薪火相传永不尽! 他老了,希望年轻人扛起他的战旗,继续走下去。 将来用此剑,斩杀更多的汉家敌人! 所以,张越非常郑重的收起了这柄剑。 他甚至仿佛能够感受到这柄剑上承载的意志与气息。 那不仅仅是赵破奴一个人的。 还有千千万万的大汉将士,还有大司马冠军景恒侯霍去病,大将军长平烈候卫青的意志。 这代表了一个时代,承载了整整一代人的怒火与决心! 寇可往! 而我亦可往! 大漠不足险,万里不足远! 杀了我的同胞手足,凌辱了我的姐妹兄弟,血债!必须血来还! 所以,襄公复九世之仇,春秋大之! “请转告赵老将军……”张越抚摸着这柄看上去平平无奇的佩剑,对赵破奴派来的家臣说道:“晚辈明白老将军的意思……” 锵! 他拔剑而立,面向北方,说道:“明犯强汉者,虽远在天涯海角,亦必诛之!” 长剑深深刺入地面的土壤中,张越握着剑柄,他知道,一个代人有一代人的责任和义务。 在上一代,大将军卫青,大司马霍去病,率领汉军,率领被匈奴欺压和侮辱了六七十年的诸夏男儿,向匈奴复仇。 他们成功的完成了他们的使命。 漠南无王庭,匈奴远遁。 匈奴帝国也付出了代价。 而在现在,在如今,这一代人,也有自己的使命和责任。 前辈,已经将基础打好了。 后辈应该接过他们的旗帜,将中国,将汉室,将诸夏民族,带到一个更高的高度去。 这一次不仅为复仇,也为了天下! 我们当主宰世界! 中国人生来就要当球长的! 自古以来,在中国人的思维里,也只有两个世界——中国与外国。 恰在这时,刘进带着桑钧、胡建、赵过、贡禹等人来到了建章宫里,刚好听到了张越的宣言。 胡建、贡禹等人自是心潮澎湃。 明犯强汉者,虽远必诛! 就连刘进,都是感觉热血澎湃。 “似乎……若能有一个那样的国家,也不错……”他在心里想着。 与张越相处的这些时间,耳闻目濡,天天听着张越灌输的诸夏民族主义和诸夏民族至上论。 他也差不多被成为了一个鹰派,只是他自己不知道,而且,立场比较温和而已。 没有像公羊学派的一些热血士大夫以及边塞的将军们一般,将夷狄看成两条腿走路的禽兽。 而是承认,对方也属于人。 他们站在门口,一直等到赵破奴的家臣离去,才在刘进的带领下,走了进来。 “张侍中,孤与诸卿,来送送卿……”刘进当然也带了礼物来了。 大汉长孙,出手自是不凡。 足足一百个金饼,两百匹绸缎。 张越知道他有钱,所以也没有跟他客气,全部收了下来。 至于其他下属官员的礼物,他则只留下了那些书籍、土特产,而将贵重之物,统统退回去。 然后,在宦官们和诸下属的帮忙下,张越载着满满的四车礼物,在一队刘进委派的禁军护送下,浩浩荡荡的出了建章宫。 刘进等人,一直将张越送到了灞桥。 这期间,自然引来了无数人围观和羡慕。 几乎大半个长安,都被张越的回家省亲之旅所惊动了。 实在是,自当年冠军侯霍去病后,国家再也没有出现过像张越这样年纪轻轻就已经威权自用的年轻人了。 于是,灞桥附近的交通,顿时瘫痪。 至少有两三千人,将此地包围的水泄不通。 幸好,汉室在灞桥附近,屯有两个司马的禁军。 发现了此地的情况后,这些汉军立刻出动,维持秩序,疏导交通,才没有让局面变坏。 但人们的好奇心和围观欲望,却没有因此减弱。 反而,更加来劲了。 这也是国人的特性,你越不让我看,我偏要看! ………………………………………… 张越在灞桥桥口,下了马车,来到刘进面前,拜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何况殿下身系国家社稷之重,如此厚爱于臣,已经让臣非常惭愧了!殿下,请回吧!” 刘进也知道,是时候道别了。 但他真有些舍不得。 这些日子,他与张越相处很愉快也很舒服。 他感觉,自己的整个人都自由了。 不再像过去那样,仿佛被什么东西约束着。 “看来,孤得帮张侍中在长安城里选个宅子了……”刘进在心里想着,日后,若是张越时不时的溜回去,那自己就太无聊了。 张越抬头,看着围观的人群,又看着桑钧、胡建、贡禹等人,忽然心里一动,拱手道:“临别之时,臣讲个故事与殿下听吧……” “诸君也听听……” “事先声明,只是一个故事啊……完全子虚乌有,不存在……” “据说当年,孔子诛少正卯……”张越清了清嗓子,特意大声的说,好让周围围观群众也能听到。 而围观群众也不负张越的期望,纷纷竖起耳朵。 孔子诛少正卯? 这可是很新鲜的事情呢! 虽然,儒生们一直在讲孔子诛少正卯如何正确,如何光明,但……世人所知依然很少。 只知道,孔子当年杀了一个大坏蛋! 但这个坏蛋那里坏了?却没有几个人讲得清楚。 就听着张越道:“据说,少正卯临刑前,忽然对孔子说道:孔仲尼,你今日杀我,只是胜了一时,而我将最终取胜!” “孔子笑道:莫要巧舌如簧,乱我视听!” “少正卯忽然笑了起来,对孔子说道:孔仲尼你不信?” “少正卯说:今日我虽死,但我的弟子门徒们都还活着,而你,总有一天会死!” “在你死后,这世间的正邪善恶,就没有人能辨别真伪!” “到那个时候,我叫我的门徒们,进入你的门下,穿你的儒袍,着你的儒冠,篡改你的典籍,修改你的文字,曲解你的道理,破坏你定下的法度,叫这世间所有的人,都来信奉和读我的书,用我的道理,做我今日想做而不能做的事情!而一切罪孽都将加于你身!” “孔子听完少正卯的话,哭着流下了血泪,子贡见了,就问道:老师为何哭泣,奸贼少正卯不是已经被诛了吗?” “孔子抽泣答道:人间的少正卯易诛,但心里的少正卯难诛……” 故事讲完,全场寂静,无人出声。 章节目录 第一百五十八章 回家(1) 长安城的八卦党们,最喜欢的就是故事了。 各种稀奇古怪,甚至犯忌讳的故事。 想当年,某个作大死的家伙,就将宫廷里的绝密消息,当成八卦满世界宣扬。 搞得整个长安都知道了,粟妃在宫里骂了皇帝‘老狗’。 也譬如,当初,当今天子刚刚被立为太子,瞬间,整个长安都流传了这位储君殿下的种种不凡之事。 什么王夫人日梦太阳入怀,什么梦到一个白头翁在跟自己说话,于是醒而有孕,诞下皇子。 而与这些故事相比,张越在灞桥所讲的那个故事,无疑就更有震撼性,也更具传播性。 孔子与少正卯的故事? 多稀奇? 更别提故事里蕴含的哲学思想,让很多人心里面痒痒的难受,不把这个故事说给其他人听就浑身不舒服。 于是,转瞬之间,这个故事在长安传得街知巷闻。 就连三岁的孩童们,也都知道了。 许多熊孩子,开始玩起了角色扮演。 太子太傅石德回家休沐,就恰巧看见了自己的两个孙子,在庭院里玩cos。 他的长孙趴在地上,看着他的一个孙子,似模似样的说着:“到那个时候,我就叫我的门徒们,入你的门下,穿你的儒袍,着你的儒冠,篡改你的经典,修改你的文字,破坏你定下的法度,叫这世间所有的人都来信奉我的道理,读我的书,做我今日想做而做不成的事情,而所有的罪孽都将归于你身……” 小小的人儿,说起话来,也是抑扬顿挫,感情丰富。 石德看的,眼皮子乱跳。 “怎么回事?”他随手召来一个下人问道。 “回禀主公,这是今日侍中领新丰令张子重回南陵省亲前,在灞桥讲的一个故事,说的是孔子诛少正卯,少正卯临刑前与孔子说的话……” 说着这个下人就绘声绘色的将他所听到的故事原原本本的告知石德。 石德听完,整个脸都拉了下来。 “太狠了!”石德握着拳头,脸都有些抽搐。 他知道,这个张侍中这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啊! 其意岂非不就是公开说:有些人是少正卯的门徒,现在混入了儒门,穿着儒袍,着了儒冠,篡改孔子的经典,修改孔子的文字,曲解孔子的道理,破坏孔子定下的法度,做少正卯当年想做而没有做成的事情? 但偏偏,没有人能反驳,也没有人敢反驳。 谁反驳,谁就等于做贼心虚,对号入座。 更麻烦的是…… 这个故事的传播性太强了! 石德保证,要不了几年,全天下都将知道这个故事。 然后呢…… 有心人只要查一查这位张侍中在讲故事之前做过的事情,就都会知道,其剑锋所指。 换而言之,谷梁学派,现在是躺着也中枪,站着也是个靶子。 就算没有人煽风点火,舆论也会很被动。 而公羊学派,不会煽风点火? 开什么玩笑? 哪怕是董仲舒这样的君子,在当官十几年后,不也学会了许多手段? 石德已经能预料到未来,配合这个故事,公羊学派的学者们会不断的爆谷梁的黑材料。 这可如何是好? 他也一时有些慌乱了起来。 ………………………………………… 而在太学中,董越现在已经笑得肚子都疼了起来。 “叫人多传点……不要怕浪费钱……”董越对着自己的管家吩咐着:“再多雇点人,造造声势,争取让宫里面也有这个故事……” 那个故事一传到他耳朵里,董越马上就明白,这是千载难逢的大好机会! 正是抓住谷梁学派痛揍的最佳时机! 他马上就让自己的家奴和家臣们,装扮成市井之人,到处宣扬。 又拿了钱出来,雇佣了上百个游侠,鼓噪声势。 目的就是要搞臭谷梁。 最好激怒谷梁学派的那几个巨头出面反驳。 只要他们没有忍住,站出来反驳,那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隔壁王二不曾偷。 即使谷梁能忍住,但这个故事,也将严重挫败他们的名声。 而作为一个在野学派,名声就是谷梁的生命。 若没有名声,他们恐怕就要沦为鲁儒一般的衰亡学派了。 事实上,在历史上,公羊学派曾有一次绝佳的绝杀谷梁学派的机会。 那一次,谷梁学派的巨头,博士狄山君前狂言,激怒了当今,被丢去一个障塞当守吏,不过一个月就被匈奴人斩下了头颅。 谷梁学派的主张和迂腐的形象,瞬间溢满天下。 更彻底的激怒了汉军的高层。 可惜,当时,他的父亲董仲舒认为,杀人不过头点地,没有乘胜追击,落井下石,让谷梁学派得以喘过气来,最终竟然搭上了储君的船。 从此成为了公羊学派的心腹大患! 如今,董越可是吸取了乃父的教训。 敌人落难,就要往死里踩! 绝不能有妇人之仁! 更不能学宋襄公,纵敌害己! ……………………………… 在长安城里,到处都在流传着张越的故事的时候,他已经进入了南陵县的范围。 一别多日,霸上的风景依旧。 道路两侧,都是翠翠葱葱的松柏。 远方的乡村,鸡犬之声相闻。 一入南陵境内,就有一支长水骑兵,加入了护送张越的队列。 这支百人规模的骑兵小队的加入,使得张越的回家之旅,变得无比隆重。 所过之处,所有乡亭百姓,都被惊动了。 无数人纷纷出门,在路边、田间和山坡上围观。 “甲亭的张家,如今可真是发达了啊……”许多人议论纷纷,年轻人更是满脸憧憬和骄傲。 张越的成功,对于整个南陵县来说都是荣誉。 这些日子来,有关他的传说,在整个南陵县,都传的无比神奇。 事实也佐证了这位南陵子弟本身的威权。 就在他入京后不久,南陵县县令薄容被执金吾逮捕,县尉杨望之被诏去执金吾衙门问事。 太常卿亲自来到南陵县,召集了全县官吏训示。 同时,从太常卿之中空间了一整套全新的南陵县县令、县尉、县丞官吏班子,一副要搞大清洗的模样。 面对父老乡亲的热情,张越自然不能摆架子。 一进南陵境内,他就站到了马车外,对着一路上的围观群众不断拱手致谢。 等进入长水乡境内后,情况又是不同。 长水乡乡三老,带着全乡乡绅和士大夫,亲自在长水乡的路口迎接张越。 这让张越受宠若惊,立刻下车步行,走上前去,深深一拜:“小子何德何能,竟劳父老如此关爱?” 章节目录 第一百五十九章 回家(2) 在汉室,有一个极为特殊的群体。 既所谓乡三老。 这个群体,握有极大的特权,拥有相当强大的影响力。 在史书中,就用一句话来描述这个群体手中的特权——三老掌教化。 但在现实中,三老所掌握的特权,远不至于此。 按照现行的汉律规定,乡三老拥有‘出入官衙,行驰道中,列市贾肆,勿租,比山东复’的权力。 其地位基本上相当于后世的全国人大代。 根据法律规定‘吏有敢骂长者,以大逆论’,更恐怖的是,这些三老活的越久,权力越大。 根据律法规定,年七十以上三老受鸠杖,鸠杖比节,如朕亲临! 在某些地方,地方官要是做的事情,让某位持鸠杖的三老不爽了,举起鸠杖,从南天门打到凌霄大道,这个官员也只能受之,不敢还手。 当然,也不是所有人都有资格当三老。 按照刘邦规定,只有‘年五十以上,有德行,能率民向善’的老人,方有资格受杖。 换而言之,其实就是致仕官吏,荣养大将和知名学者,才有资格受杖。 而且,地位还不能低。 千石官吏致仕,也未必一定能受杖。 唯有两千石封疆大吏在致仕后才能确保受杖。 而南陵县,作为陵邑县,别的不多。 列侯勋臣多如狗。 长水乡作为长水校尉的驻屯地,更是武将军功贵族多如牛毛,是故有着足足四位受杖三老,其中一人更是得授鸠杖,地位尊崇! 这四位乡三老,在退役前,他们最低的职位,都是汉军的校尉。 甚至还有一人,曾任羽林卫校尉,宿卫禁中,连当今天子也非常敬重,以‘奢老’相称,准许他赞拜不名,可以上书议事! 所以,在这四位三老面前,张越是低眉顺目,不敢有丝毫轻视。 鬼知道,这几位老将的部曲子弟里,有没有现役的汉军大将? 三老们对于张越,更是非常喜欢。 这个时代的乡党关系,是非常牢固和稳固的。 除非两家有血仇,不然,出门在外遇到同乡,等于遇到了亲戚。 而在官场上,同乡之间更是天然的盟友。 哪怕当年儿宽以无私闻名天下,但对于同乡,也却不得不高抬贵手。 王温舒一生杀人如麻,但从未处死过任何长陵籍的官吏、罪犯。 在军队里,这种情况就更突出了。 汉军最能打的几支部队,基本都出自一个地方。 李陵带着在浚稽山,也五千打八万,不落下风的部队,是他从丹阳郡选拔、训练了五年的丹阳兵。 李广利所部的中坚,是从河东郡、河西郡选拔的三河子弟。 大将军卫青的主力,是从关中遴选的关中子弟。 霍去病横扫世界的骑兵主力,是从北地郡、陇右郡和云中郡挑选的边塞豪杰。 所以,今日张越幸贵,等到未来,他身居高位,整个长水乡的年轻人都将受益。 旁的不说,未来若是这位新贵统兵出征。 他的副将和亲兵,肯定也必然是用长水乡的豪杰! 至于,张越会不会带兵? 这是不需要怀疑的事情。 在汉室,万般皆下品,唯有武勋高! 皇帝看重的人,必然会想方设法,给他一个带兵的机会。 让他立下武勋,然后名正言顺的封赏! 譬如贰师将军李广利,最初只是一个纨绔子,在长安城里斗鸡走狗。 却被天子硬生生的塞到军队里,让他学习作战和统兵之道。 李广利虽然才能有限,最开始屡屡碰壁。 但经过了数次大战的摔打,不也成为了名将? 虽然很多人都说,李广利最多只是一个都尉的才能,但,很多人都忘记了一点——这位李夫人的弟弟,如今已经是汉军之中拥有最多战斗经验和最多远征经验的大将了。 特别是大宛战争过后,李广利已经完成了脱胎换骨。 大宛战争过后第三年,天汉二年,李广利兵出浚稽山,与匈奴左贤王主力会猎于天山,斩首捕虏一万余,虽然自身也承受数千阵亡,但从那一战后,军队里就已经没有人敢轻视他,就连匈奴人也不得不郑重的对待,将李广利的威胁等级提升到最高。 天山战役后又两年,天汉四年,也就是去年,李广利再次统帅十余万汉军步骑大军,直指匈奴的腹心余吾水,双方在余吾水一带激战半个月之久,互有胜负。 至此,李广利成为了汉军现役大将中,对匈奴最有威胁的一人。 一个可以统帅十几万大军,远征数千里,还能保持军队战斗力的将军。 从古至今都没有几个。 当然,你要拿他去跟霍去病、卫青、吴起、白起、李牧这等天下名将,不世出的战神比较,那是庸人自扰。 但,与同时期的其他人做比较的话,你就会发现,这位外戚大将的统兵能力和作战素质,其实还不错。 至少没有那么差! 连李广利都可以靠堆资源,从大宛副本开始刷起来。 未来,长孙心腹,当今宠臣的张子重,又该有什么成绩? 对此,无数人都饱含期望。 所以,看向张越的眼睛,都是充满了炙热的神色。 这也是张越此番回家省亲,之所以能如此轰动的缘故。 大部分的人,其实不是为了现在,而是为了将来。 等这位侍中变成将军,统兵出征。 那么,收获的季节就来了。 至于现在? 讲句老实话,长水乡的父老们,压根就看不上张越现在所拥有的那么一点权力。 文官有什么好? 文官做到极致,也不过是儿宽、赵禹。 但,武将就不同了。 武将拥有无限可能与未来。 可以封侯拜将,更能撅师万里,取夷狄首级于马上! 这才是大丈夫的志向与未来。 被众人簇拥着,在四位德高望重的乡老的陪同下,张越也是神清气爽,感觉万分舒服。 他总算明白了为什么当年刘邦、项羽这样的豪杰,都难以抵挡回家乡装x的诱惑。 实在是这种感觉太爽了。 众星捧月,万人崇拜! 这种感觉是其他任何事物都难以媲美的。 特别是当人群中,那些崇拜和火热的眼神中有些是你过去的熟人时,这种爽感立刻就增强了好几倍。 “难怪后世,大家都喜欢开同学会……”张越在心里想着:“原来如此啊!” 事实证明,装x也是绝大多数人民群众的精神粮食。 若有机会,能在别人面前炫耀一番,大部分的人都不会放弃! 在众人簇拥下,在骑兵的护送下,张越一行,浩浩荡荡的走到了甲亭的路口。 而此时,整个甲亭早就已经得到了消息。 全村上下,无分老幼妇孺,都在村口等候。 见到张越一行的声势,所有人都欢呼了起来。 本亭出了一个侍中!? 这是无上的荣耀,更是无比光彩的大事。 自张越得拜侍中的消息传到甲亭后,甲亭的人,哪怕是个佃农,出门在外,那鼻孔都是朝天的。 而出身甲亭,在外给人做工或者当伙计的人的待遇,也都因此提升了一个等级。 甭管这个人是否认识张越。 但万一呢? 况且,即使不认识,这也是一条不错的乡,总有一天或许用得上。 张越远远的就看到了村口的盛况,然后,他就伸长了脖子,在人群之中搜寻,内心更是激动万分。 “嫂嫂……柔娘……我回来了……”他在心里喃喃自语,心中的思念与想念之情,如藤蔓般疯狂生长,瞬间占据了他的全部身心。 而远方,一匹棕色的骏马上,一个小小的人儿,映入眼帘。 “柔娘!”张越满心欢喜,露出了无比灿烂的笑容。 男儿在外打拼,辛苦劳作,不就是为了给自己的家人以幸福和未来吗? 只要柔娘和嫂嫂能够开心,张越就觉得,自己的辛苦是值得的。 章节目录 第一百六十章 众生百态 “小叔叔,小叔叔……”赵柔娘带着一股香风,投入张越怀中。 旁边,那匹棕色的小马,也打着响鼻凑过来。 这吃货,大约是想空间水和空间的秸秆都想疯了。 一个劲的往张越身上蹭。 而远方,嫂嫂虽然表面上装的非常端庄,但张越明显能发觉,她的脸颊都有些因为激动而潮红。 张越将赵柔娘放下来,摸了摸她的小脑袋,道:“柔娘,我不在家这些日子,你可听话?” “柔娘很听话呢!”赵柔娘扯着自家小叔叔的衣袖,一双明亮大眼睛,宛如珍珠般闪亮,她轻声说道:“就是阿姊,常常担心小叔叔,每天都要去宗祀为小叔叔祷告……” 张越听了,不由得抬眼看向远方的嫂嫂。 差不多一月不见,嫂嫂的容颜,却有些憔悴了。 张越知道,她必是每日担心自己在长安的生活,吃不好,睡不好。 心里不由得升起无数歉意。 牵着柔娘的手,张越走到嫂嫂面前,长身一拜:“嫂嫂在上,毅回来了……” “叔叔快快起来……”嫂嫂有些慌乱的上前,说道:“叔叔今日荣归,当去祭拜列祖列宗,以告先人……” “嫂嫂所言甚是!”张越拜道:“毅当去祭拜祖先,以慰先人!” 在任何年代,中国人与祖先的关系,都是紧密的。 祖宗坟墓与故乡情怀,就像一条无形的线,牵挂着所有的诸夏子民的心。 无论走到那里,无论地位如何,都不能忘怀。 当年刘邦就说过:游子悲故乡。吾虽都关中,万岁后吾魂魄犹乐思沛! 其死后遗诏,下令在沛县,建立庙堂,供奉他的灵位,还命令地方组织童子,每岁为他献唱《大风歌》。 既然荣归,当然要祭祖,告慰先人! “老师!”袁常带着几个仆从,走上前来,走到张越面前,跪下来拜道:“弟子恭迎老师回乡!” 在袁常身后,陈越兄弟也上前拜道:“吾等恭迎张公荣归!” 又有数十名士子,纷纷前趋,恭身礼敬:“末学后进xx,拜见明公……” 张越抬起头,看过去,这些士子里有他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 “诸君都还在啊……”张越有些感动。 袁常拜道:“自老师入京,弟子便自作主张,为老师继续授业……诸生也都留守于此,静待老师归来之日!” 这就了不得了! 更让张越对袁常刮目相看。 这个便宜弟子,恐怕不仅仅只是一个纨绔吧! 而他能够在自己离开后,继续维持甲亭的士子数量,这一点更是难能可贵! 在任何时代,想要做事、成事都要有人。 而且,得有一批脑残粉和死忠支持者。 不然,纵使你开挂,也做不成任何事情。 而聚集于甲亭的士子们,虽然多是寒门子弟,但,却是读书人,是知识分子。 西元前的知识分子,哪怕天资一般,但在这个识字率低的可怕的年代,只要勤勉一些,总能有所成就。 而这些士子,在甲亭听张越讲珠算,又互相交流。 是第一批接触和学习珠算的知识分子! 这可就了不得了! 二三十年后,他们中未尝不能出郡守、刺史甚至九卿! 而且,因为他们是受惠张越的珠算,所以,在未来,他们的身上自动就会被张系的标签。 只要稍加笼络和团结,就可以作为未来的张系集团的骨干。 “善!诸君对我不离不弃,在下无以为报,明日于甲亭再讲珠算之术!”张越长身对众人一拜。 士子们闻言都是兴奋不已! 张越离开前,只讲了加减之法,虽然留下乘除口诀,但众人总是觉得少了点什么。 而且,没有张越亲自指点和演示,他们一时间也摸索不出什么。 本以为张越如今飞黄腾达,怕是不肯再将这等奇技传授,如今,听得此话,众人纷纷拜道:“张君高义,愿为门下之徒……” 但张越却只是笑笑,没有答应。 他现在是侍中领新丰令是国家官员不是博士官。 所以不能收徒。 但,可以打擦边球。 张越笑着拱手道:“在下年少德薄,不敢说授业,只能说是与诸君共同探讨、进步……” 在一旁旁观的乡三老及乡绅们见了,都是暗自点头。 “这位张侍中,别看年轻,但这手腕、章法,都颇为熟练啊……”许多人议论着。 “听说他至今没有婚配呢!”有乡绅悄悄想着,盘算着,打算着送妹子。 更有人扼腕叹息。 怎么以前就没有能发现这个潜藏在长水乡的蒙尘明珠呢? 若彼时联姻,现在躺着就能发达了。 如今却是只能想办法,送女儿去做妾了。 没有办法,他现在已经贵为侍中,受命辅佐长孙,极得天子宠爱。 据说宫里面有传说,天子以为此子乃是上苍派来辅佐他的留候般的大臣。 所以,毫无疑问,此子的未来正室,恐怕至少也得是三公九卿的贵女,甚至是姓刘的宗女、公主! 大家这小胳膊小腿的,连个妾室的地位,恐怕都要与人去争抢。 “主公!”田家三兄弟与李氏四昆仲,挤出人群,走到张越面前,磕头拜道:“臣等恭迎主公荣归,请主公吩咐!” 这七人一出来,顿时就吸引了许多乡绅的注意。 特别是那些中小地主的眼睛,立刻就盯上了他们。 他们知道自己的分量,恐怕想要搭上张侍中的车有难度。 但宰相门房也比千石县令强! 侍中的家臣,地位自然也不低。 若能嫁一个女儿或者族女,给这些侍中的家臣为妻,那等于间接与侍中联姻啊! 这事情得抓紧,得快点下手,晚了说不定连汤都没得喝了! 这么一想,很多人心里就有了计较,决定回去后就派媒人来甲亭说亲。 也不拘要指定谁,先扒拉一个到碗里再说! 张越看着田李兄弟,连忙上前扶起他们,道:“我离家这些日子,辛苦诸位,为我照顾家人与产业了……” 他虽然离开南陵,人在长安,但期间也曾派人回来看过。 据说,他离开以后,这田李兄弟就日夜守在家门口,保卫着他的家宅。 做事更是勤勉,忠心。 这样的家臣,当然要赏! 不过,现在人多口杂,赏赐之事和嘉勉之事,还是留到晚上再做比较好。 章节目录 第一百六十一章 恩怨分明 在众人簇拥下,张越带着嫂嫂与柔娘,恭敬的前往了甲亭外的宗祀,隆重的祭拜了列祖列宗,将天子御赐的宝剑,郑重的献给祖先,放置于祖先们的神主牌之上。 这很关键。 当年,太宗的宠臣卫绾,曾经靠这一招从先帝手下,捡回了性命。 又前往了亡兄和亡父的坟茔祭拜,然后又回到甲亭,举行了隆重的酒宴。 几乎整个甲亭的猪、羊、鸡、鸭、鹅都被热情的百姓自己主动贡献出来。 流水席一摆就是四百多席,光是厨师就请来了十几人! 甲亭的里正,亲自坐镇指挥着全村老少,参与帮厨。 而长水乡的游侠头子李大郎,也不知道怎么的忽然冒了出来,带着十几个小弟主动来帮忙。 众人见了,也没有异议。 事实上,游侠虽然素来不受官府待见,甚至不受百姓喜欢。 但士绅阶级却很喜欢他们。 毕竟,这个世界上,人不可能永远做好事。 既然名为士绅,总归是会吃人的。 但士绅又要脸面,又要维持名声。 很多脏事,士绅是不能做的。 这个时候,游侠儿的出现就完美的解救了广大士绅的需求。 从此,士绅可以唱白脸,而将红脸留给游侠们去唱。 事情搞砸了,那是家奴纵法,人品高洁的x公全不知情。 丢一个替死鬼和那个为首的游侠出来,事情就可以了解了。 这也是为何关中游侠势力,从来不衰的缘故。 有需求就有市场。 朝廷杀掉一批,关中豪强旋即又扶起一批。 此起彼伏,络绎不绝,杀之不尽,除之不绝。 张越虽然也看到了李大郎,但没有多想。 因为此刻,他正忙着将从长安带回来的礼物,搬回家里呢! 一箱又一箱,装满了绫罗绸缎与黄金珠玉等器物的木箱,被田氏兄弟和李氏昆仲们兴高采烈的搬进张家的宅院里。 很快,就在院子中间堆成一个小山。 仅仅是黄金,就多达两百金。 绫罗绸缎数百匹,绢布二十多箱! 看的人眼花缭乱,应接不暇。 而张越自己买的那点东西,自然成为了所有物资里最不起眼的。 但他还是拿了出来,先将那几匹丝绸,拿起来交给嫂嫂和柔娘,笑道:“这是我在长安为嫂嫂与柔娘买的布料……”又将那两盒胭脂塞到嫂嫂手里:“这是小弟给嫂嫂买的胭脂,听说是酒泉郡的皋兰山所出,最是好用,愿嫂嫂青春常驻!” 柔娘接到了小叔叔的礼物,高兴的都蹦了起来。 “小叔叔给柔娘买了新布料,能做好几件新衣裳呢……”她捧着那几匹丝绸,美滋滋的笑了起来。 至于,这院子里那堆积如山的华贵绸缎与昂贵蜀锦,在她眼中怎么都比不上这小叔叔给自己买的礼物。 嫂嫂拿了胭脂,却是嗔怪的望了一眼张越,道:“叔叔太破费了,妾身往日里用的胭脂就已经很好了,何必买这么贵的东西……” 但脸上却高兴的如同少女一般,有着红晕浮现。 事实证明无论什么时代的女性,对于化妆品特别是奢侈类化妆品的抵御力都弱的可以。 拿着胭脂盒,嫂嫂看着院子里那些堆积如山的礼品,有些担忧的道:“今日叔叔回家省亲,叔叔的同僚们就如此重礼,往后他们家有喜事,叔叔又当何以为报?” 以德报德,以直报怨。 一直是汉人的特性。 当年,平原君朱建老母去世,辟阳侯申食其往税两百金。 朱建于是以性命相报,竭尽全力,辅佐申食其。 更在诸吕败亡后,为申食其献策,使之能够保全性命于乱军之中。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 朱建虽然智计百出,但奈何抵不过强权。 太宗皇帝前元三年,辟阳侯申食其在长安的候宅之中被淮南厉王刘长一锤锤杀,理由是——申食其当年身为吕后亲信,我母亲为吕后所害,申食其却没有帮忙,赵隐王刘如意和赵幽王刘友死前,申食其身为国家大臣,也没有尽力相救。 所以该死! 杀了申食其后,刘长又派人去缉捕作为其亲信的朱建,朱建闻而自杀。 如今,张越虽然不需要朱建那样,拿了别人的礼物,就要以性命相报。 但,这所谓的人情关系与同僚之情,也是建立在有来有往的基础上的。 嫂嫂虽然不懂什么大道理,但她很清楚。 别人送的东西,总归是要连本带利的还回去的。 张越听了,哈哈一笑,道:“这些事情嫂嫂就不需要担心了,一切都有我!” 他从怀里取出那张暴胜之所送的田契,交给嫂嫂,道:“这是另一位同僚所赠的庄园田契,应该就在长水乡之中,嫂嫂改日带人去接收了吧……” “至于其他诸生,毅自己会解决!” 他望着自己面前善良的嫂嫂与柔娘,深情的说道:“请嫂嫂相信毅,毅定会让嫂嫂与柔娘,不为任何事情烦忧!” “嗯……”听到叔叔如此露骨而充满了炙热情绪的话,嫂嫂忽然有些慌乱,将张越递过来的田契收起来,就拉着赵柔娘,带着田李兄弟,指挥着他们,将这些黄金珠玉与绫罗绸缎,都搬进内宅之中。 心里面,却仿佛被蜜糖浸泡着一般,甜蜜而安宁。 张越望着嫂嫂的身影,指间还残留着方才对方接过田契时接触到的温热触感。 他的心中,也洋溢着温暖与幸福。 …………………………………… 当天,整个甲亭,都处于持续的欢声笑语之中。 来自整个长水乡的乡绅与周围数个村亭的百姓,皆来甲亭赴宴。 人人吃的酒足饭饱,直到黄昏时分,才各自散去。 张越将三老们和乡绅们一路送到村口,恭拜着等待他们离去,才回到甲亭。 “田禾……”张越叫来自己的家臣,吩咐道:“去给我准备绢布,作为礼包,每家一匹,凡出猪、羊者额外加两匹,旧为我家相熟者再加一匹……” “诺!”田禾领命而去。 没有多久,绢布就都被打包好了。 张越于是带着田李兄弟,捧着这些绢布,挨家挨户的去拜访甲亭的百姓。 每到一家,都是亲自鞠躬感谢,然后奉送上绢布,说:“承蒙叔父(伯父)往日关照,小子毅无以为谢,区区薄礼,不成敬意……” 而这家农户,自然是受宠若惊,连忙拜谢,让家人收下礼物,感恩不尽,在心里面对于张越的评价也提升了好几个等级,觉得这个同村的贵人,虽然幸贵,但却依然恭谨有礼,在乡邻面前不摆架子! 甲亭六十七户农户,张越一一登门拜谢。 走到王大一家的门口时,就见大门紧闭,家宅之中一片寂静。 张越这才想起,这家人全部都在执金吾衙门的监狱之中。 恐怕此生都不可能再回来了。 可能再过几天,连这个宅子也会被官府没收,然后一户关中的无地百姓,可能会被选中,搬来此地居住,并分得一部分王大的土地。 而剩下的,则将作为公田。 但张越对于他们家没有半分同情。 因为,倘若他们得逞了。 惨的就是自己,自己的下场,甚至会比他们更惨! 尤其是嫂嫂和柔娘,将被自己牵连、连累。 “死有余辜!”张越冷然说着,就带着田李兄弟,绕开王大家。 这样一一拜谢下来,到了田常和李三家时,又是另外一副情况。 田常和李三,带着家里的妻子,早就门口等候,见了张越千恩万谢,他们家的赌博,成功了! 今日张越得贵,他们家鸡犬升天! 几个儿子的未来前途,更是再不需要他们担心了。 仅仅是今天下午,就有好几个长水乡的士绅,悄悄的派人告知:闻公有麟儿,年已二十,忠而严明,我有家女,年方十五,温良淑媛,如公不弃,愿以女妻之…… 这种好事,他们以前做梦都不敢相信。 如今却发生在眼前。 而这一切,都是眼前的这个少主,自己家服侍了几十年的主家带来的。 张越在外人面前都不摆架子,在自己人面前,更是亲切无比。 让田李兄弟,都给他们的父亲磕头,感谢养育之恩。 又送上绢布,然后告知他们——为了感谢田家和李家多年来的不离不弃,张越已经决定,从此免除他们家租种的土地的租税。 换而言之,就是不要他们的租子了! 这个决定,对于今日的张越来说,自然无足挂齿。 但对于田李两家而言,却是泼天般的恩德。 没有佃租,就意味着,家里能存下更多的积蓄。 有了积蓄,就可以购置耕具与粮种,形成良性循环。 田李兄弟闻言,对张越自是千恩万谢,而张越要的也是这个。 他即将前往新丰上任,家里的大小事务,都需要这几个家臣来努力维系。 最重要的是,暴胜之送的那个庄园,想要管理好、打理好,少不了这几个家臣的努力。 对于那个庄子的未来,张越已经有了初步的计划了。 他在郭穰那里,搞到了几十株棉花幼苗,已经移栽到空间之中,种了下来。 此外,还弄到了些汉家牧场里的苜蓿草。 未来,可以在那个庄园里,种植改良的棉花与苜蓿草。 只要成功,不愁没钱! 章节目录 第一百六十二章 朱安世(1) 将诸事做完,张越就准备回家,刚走到半路,就发现十几个游侠儿站在道路两侧,恭身看着他。 为首的正是张越的老熟人——长水乡的李大郎。 若说当日,张越孑然一身,李大郎自是可以在张越面前耀武扬威,但现在,这个游侠儿温顺的犹如猫咪一般,见了张越立刻恭身向前,趋步而拜:“二郎留步……” 张越瞥了他一眼,冷然道:“汝在叫谁?” 对方闻言,冷汗直冒,想起了对方今日的身份,连忙跪下来顿首道:“野人李大郎敬拜张侍中!” 张越这才稍稍展颜,问道:“汝来何事?” 对于游侠儿,张越的态度其实与汉室朝廷是一致的。 他们是社会的不安定因素,治安的最大破坏者。 因为,游侠儿根本就不害怕法律,也不畏惧人世间的任何公序良俗。 他们只有义气和利益。 为了义气,他们可以无视人间的所有道德与法律,为了钱,他们甚至连良知也能践踏! 百年以来,那些关中出名的游侠头子,哪一个不是双手沾满了鲜血,脚下枯骨无数? 但…… 存在即是合理。 游侠儿能够在汉室官府的强力打压和严格限制之下,活跃百年而不衰。 这说明了一个问题——这个社会需要游侠。 准确的说是,勋贵豪强商贾们需要游侠,作为他们表面光明之下的黑暗之手。 “前日某不才,冲撞了侍中,望侍中大人大量,海涵饶恕!”李大郎恭身拜着。 他很清楚,眼前这个年轻人今日的地位。 作为侍中,汉家唯三的可以直入禁中,与天子同游,出入后宫,受领诏命的大臣,他一句话就可以让自己死无葬身之地! 甚至都不需要理由,只要告诉京兆尹——南陵游侠李某,民怨甚大,明公为何宽纵至今? 京兆尹就会将他抓起来,拖到菜市场腰斩,给这位侍中一个交代。 “起来吧……”张越抬抬手,道:“本官像是那种睚眦必报的人吗?” 这个游侠李大郎,虽然不是个什么好玩意。 但,这些年来长水乡的治安能够维持良好的状况,与他的存在是分不开的。 说起来你可能不信——在汉室乡亭,地方秩序的破坏者和维护者,都是游侠。 游侠们的地盘观念很强。 就像野兽一样,会誓死保卫自己的地盘。 他们会主动的清理,那些从外地跑来的盗匪、罪犯,以及任何可能影响他们生计的人。 当初郭解在雒阳的时候,雒阳地方上甚至连一宗当街械斗都没有发生过。 所有人的冲突,郭解都可以调停! 不听他的人,全死了! 雒阳的豪强,对于这个游侠头子,非常满意。 以至于他被械送茂陵时,各大豪强纷纷赠送重金——最终他得到的财物多达千万钱! 比张越这次回家所得的礼物的价值还要多好几倍! 所以,在事实上,汉室官府与游侠的关系是很复杂。 一方面,官府痛恨游侠,因为这些人的存在,会极大的影响地方官吏的权威。 另一方面,他们又不得不暂时的与一些听话、懂事的游侠合作、妥协,以寄希望于对方不要闹事,甚至某些昏官,干脆将基层事务的调停权力拱手让给某些游侠。 这不奇怪,后世的宗族势力坐大,与类似官员的懒政是分不开的。 只是,游侠终究是游侠。 他们就是定时炸弹。 张越之前从未与游侠们接触过,就连游侠们的晚辈,那些后世的‘有活力的社会组织’,也没有多少接触。 而新丰县,也存在大量游侠。 数量大约在五六百人左右。 这是一个恐怖的数据,全县人口不过六七万,就有五六百游侠。 等于平均一百人就有一个不事生产,在外混迹的男子。 不想个办法,解决游侠儿的问题,新丰的问题就不能得到解决。 所以,张越现在才会耐着性子,与李大郎说话。 不然早就拂袖而去了。 李大郎却是惶恐不安,在张越面前,只感觉背脊都湿透了。 他终于明白了,原来权力才是这个世界最强的力量! 趴在张越面前,李大郎低头道:“侍中宽宏大量,小人感恩不尽!愿为侍中走狗!” “嗯?”张越嘴角露出一丝微笑,施施然的转身,看着李大郎和他的小弟们,说道:“我见诸公,皆魁梧大丈夫,身高七尺,腰阔膀粗,为何会走上游侠之路呢?” 张越对此其实特别好奇。 汉室历史上,游侠出生的大人物,也有不少。 前后季布,留下了成语一诺千金,后有王温舒,起于游侠,却担任国家重臣,杀人如麻,堪称刘氏忠犬。 吴楚七国之乱时,雒阳游侠剧孟投军,也曾成就一段佳话。 但,张越想不通,这些大好男儿,为什么甘愿屈就,做一个人厌鬼弃,给勋贵豪强当走狗的游侠,而不肯堂堂正正的去做正经事情? 他们可以投军,以他们的身体素质,在军队里少说也可以混一个队率什么的。 胆子大的,甚至可以去闯荡。 东边的朝鲜,南边的三越,在此时都是一块处女地。 甚至,还可以去西域,去中亚。 凭他们的本事,怎么就闯不出一片新天地。 为何要困在家乡,给人当狗? 张越不缺狗腿子,但他缺乏对游侠这个群体的了解。 事实上,在汉家没有多少士大夫和官吏,会愿意去了解和研究游侠儿的起因以及他们的目的。 似乎所有人都默认了,这些人天生就是游侠。 但张越知道,事实不是如此。 要解决游侠问题,就得找到‘为什么他们会变成游侠’以及‘做了游侠以后,他们的想法’。 搞不清楚这两个问题,游侠问题就是无解的! 杀的再多,也是无用! “小人等卑微之身,家无余财,除了做游侠,还能有何出路?”李大郎垂头道:“小人知,侍中心里面轻慢我等,然……” 他叹了口气,拜道:“侍中有所不知,我等皆余子也!” 其他游侠们也都垂头。 “余子?”张越微微皱眉,他曾通过回溯固化了大量石渠阁的档案。 当然知道余子是什么意思? 就是庶子,就是一个家庭内部,不能继承家业的男丁。 自秦以来,国家提倡的就是‘一夫狭五口而治百田’的社会模式,统治阶级采用法律、制度等方式,千方百计,不择手段的拆散所有可能形成的大家族。 首先就是别户制度,每年八月开始别户。 将那些年纪到达二十三岁的始傅男子,分离出家庭。 让他们独立。 只有长子可以准许留下来继承家业。 而被分离的男子,所能获得的家产,少得可怜。 特别是在这个土地越发紧张的今天,假设一个家庭有四个儿子,那么,除了长子以外,剩下三个可能只能得到一些粮食,几件衣物以及少许的钱财。 他们只能去自谋生路。 “游侠皆余子吗?”张越托着腮帮子问道。 “回禀侍中,大部分都是……”李大郎低头拜道。 “不对……”张越忽地摇头,看着李大郎问道:“大郎既号大郎,当是长子无疑,怎么就成了余子了?” 李大郎闻言,埋头拜道:“小人家有两弟,不忍见其颠沛流离,故小人甘愿为余子……” “大郎爱弟之情,让本官钦佩!”张越点点头,这个世界不是谁都可以放弃自己的权力,让给自己的亲人的。 “那本官可否请大郎帮本官一个忙?”张越蹲下身子说道。 “请侍中吩咐……”李大郎立刻拜道:“小人赴汤蹈火,死不旋踵!” “用不着这么用力……”张越笑着道:“本官想请大郎,为本官去问一问新丰县的游侠们,假如不做游侠,他们想去做什么?” “就当寻常朋友吃酒闲聊交心……”张越交代道:“不要透露是本官所问……” “待大郎将此事做成,本官必有重谢!” 李大郎听了,大喜过望,立刻俯首拜道:“谨受命,必效之!” 然后他抬头,看着张越,忽然说道:“小人有一个不情之请,万望侍中应允,若侍中应允,小人情愿此生为侍中做牛做狗,死而不悔!” “何事?”张越问道。 “小人有一个大兄,近来受伤,不能再走动了,托小人向侍中求情,愿为侍中家臣,侍奉左右,以为洒扫之臣……”说到这里,李大郎明显的紧张起来,他匍匐在地,敬声道:“若得侍中应允,小人情愿此生为侍中门下牛马走……” 见着李大郎的样子,再看着他的神色。 张越忽然笑了起来,道:“那位大兄可是朱公讳安世?” 李大郎闻言,脸色剧变,将头埋在地上,不敢回答。 张越望着黑暗中的院落,忽地出声:“朱公既然来了,何不出面相见?” 良久,黑暗中走出一个粗矮的男子,此人年纪大约四十上下,身材孔武有力,但却极为狼狈,腰腹都绑着布条,张越的超强视力可以清楚看到他受伤了,而且伤的不轻。 这男子走到张越身前,手捂着伤口,勉力恭身拜道:“小人朱安世敬拜侍中领新丰令张公足下!” 说着就是重重的叩首。 章节目录 第一百六十三章 朱安世(2) 张越看着匍匐在自己面前的这个男人。 阳陵大侠朱安世! 整个关中,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他威风之时,门徒以千计,在地方上拥有堪比公卿一样的地位。 就连长安城的列侯勋臣,也要对他以礼相待。 许多人纷纷结交他,将许多事情交托他去办。 他一直都办的很好。 所以,就连谷梁学派的儒生们也不说他的坏话。 可惜,他错就错在,朋友太多了,名声太大了,做的事情也太多了。 终于犯了忌讳! 被当今天子亲自下令,列为钦犯。 一夜之间,他从光鲜亮丽的游侠巨头,沦为了东躲西藏的老鼠。 老实说,张越现在最好的选择,其实就是拿下此人。 然后将他送给官府。 只是…… 张越知道,这个人掌握了太多太多别人的秘密了。 历史上的巫蛊之祸的导火索,就是他! 张越现在可不想引爆巫蛊之祸,甚至,若有可能,最好不要发生。 所以,其实他剩下的选择不多了。 要嘛杀了他,要嘛赶他走,当做没见过,要嘛留下他。 三种选择,各自不同。 杀之…… 不是做不到。 事实上,随着浸淫空间越久,张越的身体素质和爆发力都在缓慢增长。 区区十几个游侠而,骤然发难,全部撂倒没有什么难度。 更何况,如今,在甲亭还有着刘进派来的卫队。 全是精锐,他们现在就驻扎在甲亭村口。 一声令下,一刻钟内就能赶到。 甲亭的父老百姓,也都是人人家中都有兵器,鼓噪之下马上就能救援。 杀这十几个游侠,如宰猪狗。 但张越并不想这么做。 游侠儿这个群体,有着极强的排外心理和报复情绪。 当初,郭解被从河内迁到茂陵,那位下令迁徙他的县篆全家都被灭门。 朝堂派员去查访此案,某个儒生在使者面前说了郭解坏话,就被割下舌头,将脑袋挂到城门示众——虽然这些郭解的小弟们的这些行为,在最后都被证明是猪队友,他们不但没有救下郭解,反而加速了郭解的灭亡! 但这些事情都证明了,游侠们是可以为自己的大佬不惜性命的复仇的。 张越虽然不怕,他身居高位,出入都有保护,自己的武力值也不低。 但嫂嫂和柔娘呢? 所以这个选项被排除。 至于赶走朱安世? 看起来是不错,典型的不粘锅嘛。 但后果却是……以朱安世现在的伤势,他甚至走不出长水乡就会被被捕。 然后,他就会报复,而踢爆公孙敬声的那些丑事。 巫蛊之祸爆发。 丞相公孙贺父子下狱死。 太子据的高地前最后一座防御塔轰然倒塌,冰封王座袒露在所有野心家的眼前。 到那个时候,事情就麻烦了。 张越显然不能容许这种事情发生。 所以,事实上他只能在杀和留下之间做抉择。 ……………………………… 朱安世此刻也是惶恐不安,他趴在张越面前,强忍着身上的剧疼,汗如雨下。 但,张越却是他唯一的生路了。 他在长安城,已经没有立足之地了。 过去数日,丞相的追捕越发的紧密,许多安全屋都被摧毁。 错非有人故意放水,他早就被捕了。 能救他的,能活他的,只有眼前这个年轻人。 朱安世对此有着足够清醒的认知。 他在过去,做了太多脏事,帮别人干了太多见不得人的事情。 那些大人物,不可能为了他去顶着公孙贺的压力救他。 也不会救他。 他们甚至希望他马上去死。 只有他死了,那些大人物才能安心。 独独只有眼前这位,才有能力和意愿,可以出手救自己。 他是侍中,是天子的宠臣,由他向天子说话,陈情,天子才能听得进去。 其他任何人都不行。 而他又新近崛起,没有根基,缺乏打手。 在朱安世想来,这位张侍中应该是会欢迎自己的投奔的。 可是…… 现在,他又不敢确定了。 这位侍中官,似乎想的东西有些多,脸色也是阴晴不定。 但他不敢有任何异议,只能低头顿首,以示臣服。 他很清楚,自己现在的处境。 若这位侍中都不肯救自己,自己是必死的。 所以在来前,他做了两种打算。 第一,这位张侍中愿意出手,自然最好。 第二,不愿出手相助,那就…… 将自己的人头交给他,让他立功,然后,将自己准备好的那些材料,交给他。 让他转呈天子! 将那些过去的恩主们,统统拉下来陪葬。 尤其是公孙贺父子! 哼! 需要我的时候,称兄道弟,等到不需要之时,弃之如敝履。 甚至还想拿劳资的命来换你那个宝贝孙子的命? 想的倒美,只是,没有这么轻松的事情! 却是见到眼前的这个侍中官,沉吟半响,忽地说道:“朱公愿来投吾,吾本当高兴……” “只是朱公得答应两件事情……” 朱安世闻言,心脏都为之一轻,他终于明白了,自己原来也是很怕死的。 自己并没有自己想象的那样坚强。 他连忙顿首道:“小人若能得侍中收留,余生愿为牛马,别说两件,就是两百件小人也愿意做!” 在他想来,天下乌鸦一般黑,这位侍中官无非也是想用自己来当黑手套,去做一些见不得人的事情。 但无所谓,对吗? 给谁当狗不是当呢? 却听张越沉吟道:“这第一件事情,我希望朱公能够浪子回头,从此以后断绝于游侠的来往……朱公能做到吗?” 朱安世楞了,李大郎等人也全都呆住了。 往日里,其他所有贵族勋臣结交他们,为的不就是让他们去做脏事吗? 怎么可能有人劝他们收手? 不做游侠,他们又能做什么? “我观朱公,虽则其貌不扬,但眉宇有英气,能得大郎等人尽心竭力,誓死追随,可知朱公平日里也必定守诺重义……”张越轻声道:“以公之才,何必甘做游侠,大丈夫功名旦在马上取,男子汉志在四方,想来朱公出生之日,令尊也曾经亲执公手,以射四方,许以万里之愿……” 他又看着李大郎等人,道:“诸君恐怕也都有过类似的经历吧……” “大丈夫本堂堂正正之君,何必藏头露尾,做此肮脏之事,行此不齿之行?” 众人听着,都是低头。 汉室的男丁,在出生后,都会被自己的父亲抱在怀中,拿着他稚嫩的双手,张开一把小弓,将羽毛之类的弓矢射向四方,寄托着对这个儿子的期许,万里觅封侯! 这是诸夏民族的古老传统。 也是汉家男儿的志向。 经过公羊学派数十年渲染,这种传统如今更被冠以了无数含义。 但在过去,从没有人跟他们如此平等的说过这样的话,做过这些的劝解。 更别提眼前这人,还是国家的重臣,天子的近臣,位高权重。 连博望苑里的儒生们,都被打的满头是包。 长安城中,人人都说,这是贾谊贾长沙般的天下英才! 而现在,这样的人物,却语重心长的对他们说出了其他人根本不会说的话。 朱安世等人内心都是感动不已。 纷纷拜道:“侍中不以我等卑鄙,亲身劝解,吾等实愧之……” “只是,我等生来卑鄙,始傅之日,就是游侠之时,无从选择啊……” 谁不想堂堂正正做人? 尤其是汉室这样的社会,即使是游侠儿,行走于黑暗之中,但内心也有光明。 不然他们也就不会经常的主动做出那些行侠仗义、拯溺救亡之事。 然而…… 现实是,他们只能靠行走黑暗维生。 也只有这么一条出路啊! 不然,没有产业,没有住所,他们不是饿死,就是冻死。 “何故不去投军?”张越奇道:“汉军四时应募,好男儿都可以去从军伍嘛……” 如今,汉家军队渐渐的从过去的征兵制,演变为募兵制了。 这是合格兵源开始减少的象征,而募兵制在古代,简直就是一个灾难。 因为募兵的对象,一定是社会上的地痞流氓和潜在罪犯。 像是李广利征发大宛,当今就发天下七科嫡。 什么叫七科嫡? 就是罪犯、获罪的官吏、赘婿、游侠以及商贾之后、奴婢子、城旦司空之属。 这些人位于社会最底层,之前根本没有接受过什么正规的军事训练。 他们进入军队,简直就是灾难。 要知道,之前的汉军,可是继承了秦代体制的军队。 征兵的对象,一直就是良家子! 什么是良家子?身家清白,没有犯罪记录,且接受过严格准军事训练的中产阶级子弟。 主要就是自耕农以及中小地主的子弟。 可惜,随着国家财政日益紧张,农夫负担日重,大量中产阶级破产,使得旧有的征兵制度崩坏,没有了合格兵源,只能募兵。 募兵制度对汉军的战斗力,产生了严重破坏。 卫青霍去病之时,一汉当五胡。 五千汉骑就可以追着几万匈奴骑兵满草原乱跑。 李陵所部,五千步卒就能顶着八万匈奴主力,打的有来有回。 但,募兵制之后,合格的兵源没有了。 战斗力大大下降,如今,五千汉骑就能追着几万匈奴人满草原乱窜的盛况再也看不到了。 情况已经变成了,十几万大军对十几万大军的互相大眼瞪小眼。 类似卫青霍去病之际,遇到硬仗,汉军就分军,以轻骑穿插匈奴腹心和侧翼的战术,基本看不到了。 战争变成了呆仗,傻仗。 打成了消耗战和持久战。 张越已经注意到了这个情况,他也决心改变这个情况,恢复过去的汉军精锐。 但游侠们,却是七科嫡之中,最好的兵源了。 这些孔武有力,而且熟悉战斗的男子,一旦进入军队,经过训练和磨合后,完全可以成为合格的兵源。 以张越所知,当初霍去病麾下就有一支由北地游侠组成的精骑,这支部队曾经在皋兰山上与匈奴最强的几个部族白刃交战,赤膊相斗,一举打垮了匈奴人的精气神。 所以,张越其实很奇怪,这关中游侠没有一万,也有八千。 哪怕其中一半投军,也能组成一支精锐。 他们完全可以成为汉军的顶梁柱,却在关中给人当狗。 朱安世等人闻言,却都低头。 投军? 年轻的时候,他们也都曾想过。 投身名将麾下,纵横大漠之中,悬胡障塞之间,渴饮匈奴血。 只是…… 哪有这么简单轻松的事情。 “侍中有所不知,历来征兵,只招良家子……”朱安世低头拜道:“而游侠、余子,鲜有能被幕,除非国家有事,广招勇士……” “而其他时间去投军,只能入杂军,转输辎重而已……” “辛苦数年,反而一无所得……是常有之事……” 李大郎也道:“小人曾经投军,随贰师将军出征,但随军两年,只是转输辎重,没有立功机会……” 张越点点头。 这就对了! 若有正路可走,没有人会走邪路。 现在他差不多知道了,汉家游侠群体长盛不衰的秘密。 首先是社会制度,制造了大量的富余人口。 他们除了做游侠、经商之外,就只能选择给人为奴。 与另外两个选择相比,当游侠自然更有尊严。 其次,就是社会需求游侠。 地主豪强士族勋贵豪商,都需要游侠为他们做脏事。 换而言之,要解决游侠问题,就要在根子上想办法。 让人民可以选择去做其他事情,而不是祸乱社会。 只是,现在不是后世,没有工业化,富余人口无处可去。 而随着天下土地兼并日益激烈,游侠的数量,一定会越来越多。 随着就出现了另外一个问题——治安。 所以,西汉中叶后,地方宗族势力崛起,也不是没有缘故的。 国家不能解决大量人口冗余引发的治安问题,就只能向宗族势力低头,将权力让渡给他们,由他们管理地方。 “所以……还是要殖民啊……”张越在心里喃喃说道。 这也是他现在唯一想到的解决之策。 开拓更多的土地,夺取更多的富饶之所。 用大汉的剑,为大汉的犁找到大汉子民的土地。 章节目录 第一百六十四章 朱安世(3) 可是,殖民也不是好做的事情。 尤其是在这个西元前的世界。 殖民工作,尤其难办。 首先就是人民的意愿问题。 自元光以来,国家花了吃奶的紧,用尽手段,才在酒泉、居延、张掖等地移民六十万。 这些年下来,陆陆续续的,又移民三十多万过去。 勉勉强强,才算在当地扎下了根基。 但依旧有大量的地区,荒无人烟,没有汉室移民的踪迹。 这些地区,于是被羌人所占据,最终在东汉中后期变成国家的大患。 哪怕是在现在,这些桀骜不驯的羌人,也是一颗定时炸弹。 元鼎六年,西羌鼓噪十余万人造反,攻陷故安县城,甚至围攻了陇西的抱罕县。 他们还派人与匈奴通史,联合作战。 匈奴人于是派兵进攻五原郡,企图夺取河套,切断汉军在河西地区的郡县与本土之间的联系。 这个事情闹得很大。 汉军不得不先集中兵力,驱逐入侵五原的匈奴军队。 然后才回身去平定叛乱。 这一拖就是三个月,直到第二年冬十月,才遣大将李息,统帅陇西、天水、安定的边塞骑兵与河南、河内的郡兵,合计十万大军前去平乱。 幸亏当时,汉军的战斗力依然是无解。 在边塞骑兵开路的情况下,汉军在一个月内,平定了羌人的叛乱。 斩杀所有叛乱的部族首领,俘虏数万,斩首一万多,将这些人的脑袋挂满了陇西和天水郡的障塞,才让这些羌人老实下来。 但受此影响,移民工作却减慢了许多。 所以,要殖民,首先要保证移民的安全。 此外,还要保证移民的生活。 这都是很关键的事情。 像是朝鲜四郡,并入汉疆数十年,却一直缺乏开发。 当地的汉室移民数量,甚至不足当地土著的三分之一。 当然,这也与如今的人民缺乏足够御寒衣物有关。 想着这些事情,张越就感觉,若能解决游侠问题,组织起由游侠为中坚的殖民团队。 就像后世欧陆的那些殖民者一样,完全可以在未来,将汉室领土扩张到整个已知世界。 特别是自己有着空间。 旁的不敢保证,但针对寒冷或者干旱、酷暑地区,培育相应的适合作物,不在话下。 甚至,可以培育出可以保持水土,抵御风沙侵蚀的植物,在河西之地人工制造绿洲。 这样想着,张越看向朱安世的眼神就发生了变化。 游侠儿这个群体,有一个特征——特别服从他们的大佬。 像是过去的朱家、季布、季心,都是一呼百应。 只要大佬放话,万人景从! 若能将朱安世改造成为殖民先锋,他将带动数千甚至数万的游侠儿们奔向美好的殖民者未来。 只是…… 游侠素来桀骜不驯,以难以管束闻名。 张越也没有把握,自己可以驯服朱安世。 但,不尝试一下,他不会死心。 “朱公能答应我的要求吗?”张越蹲下来,看着朱安世,再次问道:“至于其他问题,朱公就不用考虑了,我可以解决!” 这个他倒是有着足够的自信。 只要朱安世能够听他的话,并且愿意为他的马前卒。 他有百分百的把握说服当今天子! 一个钦犯罢了,其实赦免还是处死,都只在他的一念之间。 而当今天子的那点兴趣,张越早就摸透了。 大不了给他画一个大饼,只要见到大饼,他就不会在乎区区一个朱安世了。 另外,其实说句不客气的话,刘氏的皇帝,历来处死游侠,其实都只有一个原因——你这么牛逼,却不给朕当狗,是不是看不起朕啊?嗯?! 像是朱家、季布、剧孟,这样主动去给皇帝当狗的。 基本上,皇帝都不会去管。 相反,他们还会特别得意——天下豪杰,尽臣朕矣! 朱安世当然别无选择,更何况,张越给足他面子。 尤其是在人格上,让他感受到了尊重。 不像过去的那些勋贵,只是将他当奴仆,视为黑手套。 表面上虽然客气,但实则轻蔑无比。 独独这位侍中,愿意尊重他的人格。 “侍中高义,小人愿从!”朱安世顿首拜道。 李大郎等人也纷纷道:“小人等愿从!” 比起当游侠,若能被收编,成为汉家的鹰犬,哪怕只是成为张侍中的鹰犬,也比游侠好太多太多。 游侠,是法律的敌人,是官府的打击对象。 关中的良善人家的女子,一般是不肯嫁给游侠的。 通常来说,游侠想娶妻成家,左右不过强娶威逼。 像是李大郎等人,如今都已经通过类似手段成家生子。 有了后代后,他们当然是希望能够获得一个安定和稳定的生活,给子嗣和妻子以安宁。 这是所有男人的追求。 不管他是罪犯、游侠、商人还是官员。 “很好!”张越看着朱安世,点点头。 游侠儿虽然有无数缺点,但重诺守信,天下公认! 当初季布甚至有一诺千金的典故。 对于游侠们来说,一般情况下,他们宁愿去死,也不肯毁诺。 因为相比死亡,信誉对他们更重要! 就像他们能够为了义气,而甘愿赴死一般。 所以,坊间才有谚语:*******,负心皆是读书人。 “这第二件事情,我希望朱公能够答应我,忘记公的过去和所有的事情……”张越轻声笑道:“朱公应该也明白……长安城里,不知道有多少人希望朱公忘记那些东西……” “这……”朱安世迟疑起来。 那些事情,是他能够活到现在的依仗。 若答应了眼前的这位侍中,等于自己放弃了反击的权力。 不要怀疑一个游侠的承诺。 以朱安世来说,只要他答应了,就一定做到。 哪怕是死也不会改变。 “朱公有顾虑?”张越轻笑道:“这很正常,朱公考虑两天吧,这两人就留在甲亭,不会有人来找朱公的麻烦的……” 张越知道,不能逼得太急。 而且,朱安世有顾虑,没有立刻答应,张越才放心。 要是他想都不想就拍着胸膛答应。 张越或许会救他,但,也随时可能出卖他。 这个世界从来冷酷。 政坛上更是尔虞我诈,不绝于耳。 若是不能百分百确认朱安世能用,那么卖掉他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章节目录 第一百六十五章 弟子 望着朱安世等人渐渐消失在黑暗之中。 张越垂头想了想,然后就抬脚向前。 朱安世的臣服,其实已经可以预见。 因为他没有选择,除了向张越低头,别无出路。 除非他不想活了。 但看他的样子像是不想活了吗? “老师……” 刚刚走到家门口,张越就看到袁常带着仆人,立在门口。 张越看了看他,笑了笑,道:“与我一起进来吧……” “诺!”袁常马上就喜笑颜开,他最害怕的莫过于自己的这个便宜老师显贵后,嫌弃自己是商贾之子。 如今,见到张越依旧愿意承认和接纳自己。 袁常立刻就高兴的几乎都要蹦起来了。 张越带着袁常,进了家门,来到自己的卧室,对他说道:“坐吧……” “弟子不敢……”袁常低头道:“老师未坐,弟子安敢坐?” 还挺尊师重道的。 张越瞥了他一眼,差不多能猜到,这些事情应该是他爹袁广国叮嘱的。 不然,以这货大大咧咧的尿性,不会如此拘谨。 所以,张越只是笑了笑,就没有理会他,自顾自的坐下来,道:“听说这些天来,是你在组织甲亭的士子学习?” 袁常闻言,马上拜道:“老师受诏长安,弟子身为老师门徒,做这些事情是应该的……” 俨然一副张门大师兄的架势。 “做的不错!”张越点头赞道。 他已经听嫂嫂说过这些天来,袁常在甲亭的所作所为。 他带着许恢等人,在甲亭里,每日组织士子学习和使用算盘,又安排他们有序抄录张越的藏书。 期间,没有发生任何乱子。 甲亭这里也因此,并未因为张越离开而变得冷清。 事实上,张越还听说了,这货甚至还派人回家,将珠算之术传授给了他爹门下的账房先生。 这使得珠算的应用范围,迅速的扩大。 连张越在东市购物时,都看到了,有商贾开始使用算盘计算买卖了。 虽然,到现在为止,除了大司农衙门外,其他人都不会珠算的乘除算法。 但对于汉室的贸易来说,加减之法已经足够应付多数交易了。 而,任何事物,只要商人开始使用。 那么,其扩散速度将会是光速。 说不过,三五年后,整个大江南北,黄河两岸,都将流行珠算之法。 张越的数学第一人的地位,届时就将无可动摇! 袁常听了张越的表扬,跟吃了蜜糖一般甜,立刻就道:“这是弟子的本分!” 张越深深的看了一眼对方,越发的觉得,这货恐怕是奉旨纨绔了。 他过去的很多行为,恐怕都是他爹授意去做的。 不然,怎么可能把分寸拿捏的那么准? 在建章宫时,张越特意打听过了,袁氏的产业和利润来源。 出乎意料的,袁氏的财富来源,竟然与这二十余年来汉家的行动密不可分。 袁氏的财富,主要就是靠着从汉军手中收购牛羊、金银甚至战俘。 转手再将这些东西,运回关中、三河以及梁齐之地变卖。 特别是当年,李广利打下了大宛,逼降了大宛国后,袁广国的家訾立刻就滚雪球般膨胀起来。 据说,那一年,在长安、邯郸以及临淄等大城市,出现了许多肤白貌美,带着浓郁异域风情的舞娘。 这些舞娘的出现,立刻吸引了无数贵族士大夫的眼球,人人争相竞购。 不消说,这些舞娘恐怕都是从大宛弄回来的希腊妹子。 而袁广国能做得了这些买卖,他与汉军内部的大将的羁绊,恐怕也是深得很。 老实说,说不定袁常成天在外晃悠,就是在给他爹减轻压力,意在告诉世人——我虽富,但我儿子败家混账,不用担心我会有什么威胁。 但张越懒得去追究这些。 因为他已经能猜出袁广国是谁的白手套了。 除了李广利,还能有谁? 除了这位海西候外,又有谁能扶持起袁氏这样的天下豪商? 但无所谓,对吗? 只要锄头挥的勤,没有墙角挖不动。 更何况,商人这种生物,现实的很。 而对于袁常…… 这个便宜弟子,当日能够冒险站到自己这边,张越其实就已经接纳了他。 “袁常啊……”张越对这个便宜弟子招招手,对他道:“为师想与令尊见一面,请你转告袁公一声,就说侍中领新丰令张子重,欲与袁公谈谈买卖……” “什么买卖?”袁常闻言,立刻来了兴趣,问道:“老师,若有什么事情就交给弟子去做好了……” “老师若是需要钱,也尽管开口……” “不管是一千万,还是五千万,弟子都能想办法……若是再多的话,恐怕就需要些时间了……” 张越看着这货,摇了摇头,在这货心里,恐怕是真的没有什么金钱概念。便笑骂道:“正经一点,你可是我的弟子,如此轻浮,让人见了,还以为我不能管教门徒……” “况且,这是正事,若是做得好了,不仅仅为师要受益……令尊也能赚不少……” 袁常闻言,立刻拍着胸膛保证:“老师吩咐,弟子知道了!” 对他来说,老师能亲口认可自己的身份,这就是最好的事情了! 从此出门,他就可以昂着头,告诉其他人——我可是侍中领新丰令张公的门徒!知道吧?贾长沙般的人物,是我的老师! 只要想想这个事情,他就舒服的浑身都通透。 “你既为我的门徒……”张越看着袁常,笑着从怀里取出一张帛布,交到他手中,道:“那为师总得教你点什么……” “这卷帛书,你且先看着,有不懂的地方,可以来问为师……” 袁常接过那张帛布,打开来一看。 眼睛立刻就挪不动了。 布帛上的文字很少,加起来不过两三千字。 但,却让袁常看了只觉得血脉偾张,难以自抑,立刻拜道:“老师授弟子以不世之学,弟子感恩不尽!” “你先把这布帛上的东西读懂了再说……”张越摆摆手,道:“再过两个月,为师就要亲自考较你的功课!” “诺!”袁常长身而拜,深深的顿首:“弟子谨受命!” “不要外传……”张越叮嘱道:“除你之外,暂时不可让第三人知晓这上面的内容!” “诺!”袁常深深一拜。 而帛书的一角,也因此袒露在灯光之下,其抬头的书名,以隶书写着《人口论》。 帛书之上正是张越回溯的那部经典巨著的部分内容。 这是张越为未来准备的一个炸弹,在适当的时候,它将帮助张越一锤定音。 但在现在,它还不适合广泛传播。 所以,拿来给袁常,作为启蒙教育。 章节目录 第一百六十六章 觉悟 第二日,张越于甲亭之中,讲了珠算的乘除口诀和运用窍门,现场进行了演示。 这一次,听众多达七八百之众。 甚至还有人是昨夜听到消息,转呈从霸陵、长陵等地赶来的士绅贵族。 没办法,如今,张越的名声,至少在京畿一带,是无比响亮的。 单单是他以一己之力,驱逐了左传学派,证伪了左传捏造伍子胥鞭尸楚平王一事,就是轰动性的事情。 关中的楚人移民,为此大为宣扬。 而在关中,来自楚地的移民,占到了总人口的三成以上! 在这些楚人移民和关中八卦党们的共同造势之下,张越现在在民间的风评,几乎就是第二个贾谊贾长沙。 当世贾长沙般的大才开讲? 谁不想来听呢? 而对此,张越自然是高兴的。 名声是一点点积累起来的,声望也需要一点点刷上去。 历史上王莽,就是通过慢慢积累声望和名声,最终竟能篡夺汉室! 张越倒是没有想篡汉的野心。 倒不是他不想坐到那个位子上去。 而是,时机不对。 刘氏并未失去民心。 别看现在汉室财政困难,又陷入了对外战争的泥潭里。 看似步履瞒珊,然而,刘氏施恩百年,文景的遗德依旧在。 更重要的是,当今天子,虽然在史书上毁誉参半,评价不咋地。 但,在现在,他却掌握了世界的真理和正义。 襄公复九世之仇,春秋大之。 在他的统治下,汉室对匈奴发动猛烈的攻击,一雪前耻。 大义在手,天下我有! 更重要的是,刘彻祖孙,待他不薄。 若他起了司马懿的野心,那岂非是狼心狗肺了吗? 张越可做不了司马懿。 所以,他的志向就很简单了。 既然不愿当司马懿,也不想做王莽。 那就当管夷吾! 管子行轻重之权,用山海之利,辅佐齐恒公,九合诸侯,一匡天下! 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 连孔子也视为偶像,更被战国诸子公认为先贤。 儒法黄老,皆以管子的著作作为经典。 至少在现在,儒生们不管是公羊学派,还是谷梁学派,都是必读《管子》的。 毫不夸张的说,管子的思想和行为,影响了和改变了整个中国,整个诸夏民族。 张越希望,自己能做第二个管子。 管子将中国这个概念,从地理概念,变成了意识形态的概念。 更萌发了最初的诸夏民族主义。 从此有了夷狄之有君,不若诸夏之亡的信念。 若能在管仲的基础上,更进一步,将汉室变成一个帝国主义殖民帝国,想想也是挺刺激的! 而要做到这一点,名声和声望就很重要了。 虽然,其实所谓的名声和声望,在很多时候,都起不了作用。 就像贾谊,就像汲黯,虽然名满天下,依然在官场失意,其主张不得进用。 然而,张越清楚,名声和声望,虽然未必能让人成功,但一定可以让人掌握话语权。 贾谊死后,他的主张就为天下所知。 他的文风,更深刻的影响了整个汉室文坛。 迄今文人作赋,依旧都离不开贾长沙的文章风格。 而且,名声和声望,还能最大限度的减少反对者,并抢占舆论话语权。 而这很关键。 所以,张越做这个事情做的很用心。 而来旁听的士绅子弟和寒门士子,就听得如痴如醉了。 因为,张越向他们讲了许多珠算应用的实际方法和窍门,还现场演示。 这等于是倾囊相授。 这太难得了! 于是,人人用心,个个认真。 待张越讲完,整个甲亭,数百乡绅士子,纷纷齐身敬拜:“张公高义,我等谨受教!” 没办法,在这个时代,就连师生之间,也爱玩藏拙。 只有少数通过重重考验和检验的弟子,方能在老师心情好的时候,授给诀窍。 这就是所谓的衣钵弟子。 而其他人则只能是听些基本的东西,学到些寻常的知识或者技能。 像张越这样愿意无偿倾囊相授的,史上所未见。 只有传说中的荀子授业时,大约会如此。 张越听着,微微笑了笑,效果看来很不错呢! 其实,他要是没有被任命为侍中,受命去辅佐刘进,在南陵县玩贤达cos,似乎也不错。 有事没事,刷刷声望,指点江山,岂不快哉? 更能远离长安的是是非非。 但再一想,他就摇头否决了这个念头。 既然穿越了,还有着金大腿,连入世争锋都不敢,只敢躲在家里,算什么男人? 况且,张越很清楚一个事实——权力的高地,你不去占领,你的敌人就会去占领! 然后,他们会回过身来,将你踩到泥浆之中去! 这个世界是竞争的世界。 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 梦想着躲在家里,刷声望,装隐士?却不肯承担任何义务与风险。 这不是可笑吗? 名声刷得再高,又用鸟用? 当政者一个命令下来,一切都灰灰! 所以,还是那句话说的好——大丈夫当提三尺剑,以平天下之不臣! 带着这样的想法,张越走下讲台,然后对身旁的袁常嘱咐道:“去给我将陈氏贤昆仲请来……” 当初,张越遭到黄冉和公孙柔的陷害,陈越兄弟第一个挺身而出,仗剑相助。 此事,张越是不会忘记。 现在,正是报答之际! 本来,张越想将他们兄弟,带去新丰,作为心腹使用。 但在刚刚他改变了主意。 陈越、陈航,在甲亭学习珠算之法,算是第一批接触和学习珠算的士子了。 他们不需要再在张越羽翼下活动了。 况且,张越也需要一批在外面的盟友。 没有多久,陈越兄弟就来到了张越面前,兄弟俩见了张越,立刻恭身一拜:“陈越(陈航)见过侍中……” 神态已经有些紧张了。 张越却是一个箭步上前扶起两人,道:“当日,贤昆仲援手之恩,毅铭记于心,且夫,与贤昆仲相处旬日,我知两位皆胸有沟壑的实干之才,我欲举贤昆仲于朝廷,请两位回家后准备好相关材料,可能过些时日就会有御史下来核实!” 作为侍中官,张越当然有举荐人才的特权! 陈越和陈航两人听了,都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立刻就跪下来,拜道:“侍中大恩,无以为报!” 被人举荐,是所有寒门士子的梦想。 而现在,这个梦想却忽然降临。 陈越、陈航,激动的有些忍不住眼眶湿润。 章节目录 第一百六十七章 臣服 对陈家兄弟的安排,只是张越的一时兴起,随手布置的一着暗棋。 他暂时还没有想好,举荐他们去那里为官。 但基本上是外放地方州郡。 甚至,他们要是不反对的话,其实张越想让他们去朝鲜四郡或者交趾郡开拓。 只是…… 他们可能不会愿意。 毕竟,朝鲜四郡和交趾郡,虽然名为汉家领土。 但实际上在人们的观念里,属于老少边穷之地。 不是苦寒的蛮夷之所,就是卑湿的南蛮丛林。 当地甚至连一个对汉室有所威胁的夷狄也不存在。 连为国守土,为天子守疆的大义都没有。 能够主动请缨的人,少之又少。 因此,愿意去这些帝国的新疆土任官的人,很少很少。 一般都是法家出生的寒门士子,为了博一个前程,才肯去这些地区。 但张越知道,这两个地区,都是极为重要的战略要地。 交趾郡,控扼整个中南半岛,守望着前往马六甲的海洋。 若后世中国版图,依旧有交趾郡,则中国海军就能拥有足够大的活动纵深。 朝鲜半岛的重要性就更别提了。 若中国始终统治当地,则霓虹永远都跳不起来! 祂敢跳?大汉爸爸无微不至的父爱,就会让祂感动的把自己洗干净,还主动穿上女仆装,给大汉爸爸享用。 更别提,半岛海峡丰富的渔业资源了。 但在现在,全球都是陆权至上。 帝国还面临着北方匈奴的挑战,确实没有太多精力和资源,去顾忌这两个地区。 “得想个办法,让人民注意和关注这两个地区……”张越琢磨着,许多鬼点子都浮上心头。 只是,他现在只能想想而已。 根本就参与不进这些地方的事务。 最多给张安世敲敲边鼓,借助张安世的力量,影响一下帝国的注意力而已。 ……………………………………………… 张越讲完珠算后,第二天,他就陪着嫂嫂,带着田禾、李苗兄弟,找到了长水乡的游徼冯珂。 在后者的带领和指引下,张越找到了那个暴胜之送给他的庄子。 这个庄子距离甲亭不算远,只有十来里。 位于长水河的中游,与长水校尉大营隔河相望。 景致很美丽,而且,邻居们也都是非富即贵! 譬如说,绛候的后人周广、颍阴候的后人灌商都在此地有着庄园。 这些人听说张越来了,还将要与他们做邻居,非常欢喜,立刻就带着家人过来串门、问候。 只是…… 他们带来的家人中,女性,特别是年轻的女性居多。 一时间莺莺燕燕,围绕在左右。 张越明白这两人的意思,但对于他们的好意,却是敬谢不敏了。 倒不是这些妹子长得不好看。 也不是看不上人家的门第。 事实上,周、灌两家,是国朝顶尖的勋臣了。 但是…… 张越很清楚,他自己的婚姻大事,早就不是他一个人的事情了。 娶谁不娶谁,他无法做主。 没办法,这就是参与政治的代价。 倒是嫂嫂非常热心,拉着这些妹子,问长问短,连庄子的情况也顾不得看了。 看样子,大有长嫂做主,要拍板的意思。 只是,妹子太多,她也挑花了眼。 在这样的气氛中,张越将整个庄子,看了一遍。 总的来说,这里是一个绝佳的农业庄园。 庄园的北部,就是长水河,所以,不愁灌溉用水。 而庄园南部,则有山陵,山上郁郁葱葱,竹林和森林密布期间。 若是有一天从山上走出一只滚滚跑到庄子里卖萌,张越也不会觉得意外。 而庄园内部,更有着星罗密布的水利渠道,甚至还有七八口水井。 哪怕干旱也能保证庄园用水。 庄子的土地情况也很好。 土壤都是黑色的,非常肥沃,地力充沛,哪怕以如今的生产技术,亩产四石以上也不是问题。 只需要将庄子的屋舍装修一下,就可以搬过来住了。 再招募些佃农和雇工,基本上就能运作起来。 更重要的是,这里很安全。 长水校尉的大营就在河对岸,作为北军的精锐,这支骑兵的战斗力毋庸置疑,哪怕是在现在的地球上,恐怕也是名列前十的强军! 不可能有什么宵小,敢在长水校尉的眼皮子底下搞事。 那跟找死没有区别! 嫂嫂和柔娘搬来此地后,安全问题就得到了解决。 唯一的问题就是,嫂嫂搬来这里后,恐怕会被无数媒婆从早烦到晚。 虽然她可能乐在其中,但……张越却有些害怕。 万一她某天觉得某个姑娘很好,一口就应了下来。 事情就不好玩了。 但好在,一时半会还搬不过来。 相关的手续和过户等事,最快也要一个月,才能在太常卿那边拿到过户的文书。 然后,就是装修和招募佃农、整顿庄园内外,也可能要得半个月左右。 差不多要等到张越在新丰上任以后,才能搬过来。 所以,暂时张越还不需要太担心,哪天醒来,嫂嫂就兴冲冲的跑来告诉他:叔叔,嫂嫂给你定了门亲事! 那就太尴尬了。 将庄子的情况看了一遍,张越心里差不多有数了,就带着嫂嫂与下人,与邻居们告辞,返回甲亭。 刚刚到家,李大郎就来了。 一见张越,这个游侠儿就扑通一声,拜道:“侍中,我家大兄说了,一切皆从侍中之意!” 张越闻言,压抑住内心的喜悦,道:“既然如此,请大郎转告朱公,请待我从长安归来……” “迟早五日,短则三日,必有消息!” 张越现在当然还没有那个胆子,敢背着当今,私自收留钦犯。 这种事情要是被当今知道了,恐怕掉脑袋都是轻的。 但,假如朱安世并未进过张越的家门,这事情就又是另外一回事情了。 前者是欺君,后者则是为君分忧,为国举才。 当然,具体如何操作,还得等到张越去长安城里,找张安世打探一下情况,看看当今对于朱安世的真实态度。 才好针对的写一封奏疏过去。 事实上,当今天子其实算是刘氏诸帝里,仅次于惠帝的好忽悠了。 若是先帝和太宗乃至于高帝在朝,借张越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做这种事情。 章节目录 第一百六十八章 返京 诸事既毕,张越就准备返回长安。 临走前,他召集了田禾兄弟和李苗兄弟,开了个会。 交代了他走以后家里的事情。 首先就是,庄园那边,田、李兄弟要派人去轮流看守。 然后就是家里的藏书,要继续对外开放。 张越拿了十块金饼出来,交给田苗,命他在甲亭之中,找个空地,修建一个藏书阁。 将他的那些藏书全部搬过去,从此,士子们就可以去藏书阁借阅。 至于剩下的钱,可以用来添置坐席和笔墨。 并让田苗等人,在藏书阁之中,装几个箱子。 并在藏书阁内贴些标语,鼓励前来借阅书简抄录的士子们,捐助钱物。 所捐钱物,用来维系藏书阁的运营。 主要就是用于购置竹简、笔墨,免费提供给往来的士子抄录使用。 其实说白了,张越还是想刷名声。 若,未来来藏书阁借阅书简的士子所捐的钱物,完全可以满足往来士子们的竹简、笔墨之费用。 这传扬出去,该有多轰动? 所以,其实哪怕士子们捐的钱物很少,张越也会自己补贴,假装‘士子所捐钱款,完全够藏书阁之用’。 反正,也花不了多少钱,对吗? 而张越得到的,不止是名声,还有影响力。 来此抄录的士子越多,他的影响力就越大。 日积月累之后,说不定,就有了足可与当世的那些超级学阀较量的资本。 他又找到袁常,命他以大弟子的身份,主持藏书阁的事宜,并带着许恢等人,在甲亭开展‘珠算普及教育’,所有来甲亭的士子,只要愿意,都可以传授他们珠算口诀。 当然,作为报酬,张越准许袁常,将《人口论》的内容,传授给许恢等人。 而许恢、伍垣等人,只是看了袁常给他们看的一小段人口论的内容,立刻就挪不开眼睛了,恨不得抱着张越大腿,请求拜师! 自是一口答应。 有了许恢等人帮忙撑场子,这甲亭的藏书阁,也就有了根基,可以运转正常了。 将这些事情都嘱托下去后,甲亭的事情,差不多就安排好了。 于是辞别嫂嫂,告别柔娘,驱车重返长安。 从长水乡到长安,二十五里路,其中二十里是便捷的直道。 所以只花了不过一个时辰多点的时间,长安城就出现在了眼前。 抬头望着这座雄伟的帝都,张越知道,从现在开始,自己就进入战场了。 政治的战场! 回首遥望南陵,巍巍灞上原的田园,依旧安宁祥和。 张越又想起了自己昨日所见的那个卫律的庄园。 青山绿水依旧在,但昔日风光无限的卫氏家族,现在除了卫律之外,已经尽数化为枯骨。 他知道,要守护家人,要保护家人。 他就不能输,只能赢! 带着这样的念头,他策马直入长安城。 …………………………………………………… 刘进走在建章宫外的官署走廊中。 左右的侍从,紧随其后。 “长孙殿下……”桑钧迎上前来,说道:“臣等已经遵照张侍中离去之前的命令,将新丰县五乡一城的水文资料和河流资料都备齐了……请长孙殿下过目……” 说着,桑钧就让人呈上一叠厚厚的图录。 刘进接过来看了看,很满意,道:“辛苦桑卿了……” “为殿下效死,不敢言苦……”桑钧微微俯身恭拜道:“殿下可有什么训示?” “没有……”刘进想了想,道:“一切等张侍中回来再说吧……” 新丰县怎么治理? 讲老实话,刘进其实到现在都摸不着头脑。 在过去,在刘进的意识里,统治天下,似乎特别简单。 就像他们的老师们所说的那样,垂拱而治就好了。 只要自己持身立正,然后任用贤臣,上下同德,百姓自然安居乐业。 天下也自然大治。 但现在,亲临了一线后,特别是在看到了张越给诸吏布置的任务和规划的目标后。 他才知道,没有这么简单。 新丰一县,虽然地不过百里,口不过六万,田亩不过数千顷。 但已是一团乱麻。 每次只要想起,这数万百姓,数千顷土地,和数百名官吏的安排,他就有些头大了。 而下面报告的有关新丰各乡亭之间的矛盾与问题,也让他触目惊心。 在过去十年,新丰县各乡因械斗而死者,竟多达百人! 伤残者数百! 而百姓抗税和逃役的情况更是时有发生。 根据太学生们从京兆尹有司调阅来的新丰财税详情显示,这个人口数万的大县,现在官衙的账面上,居然只有不过五万钱和三十多匹绢布的结余。 连官吏的俸禄都快要发不下去了! 刘进虽然没有接触过基层,一直生活在深宫之中,但他也明白一个道理。 没有钱,还想要让人给你做事? 没门! 他在八岁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了,连服侍他的宦官,也需要赏赐,才能激发忠心。 想到这里,刘进就望向南陵的方向,在心里想着:“张侍中什么时候回来呢?” 他现在亟需这位好友兼大臣,给他制定一个方案,让他心里有个底。 不然,新丰县若在他手中得不到改善。 丢人就丢大了! 正想着这个事情,忽然,刘进听到了一个侍从的声音:“张侍中回来了……” 刘进闻言,露出笑容,立刻小跑过去,问道:“张侍中到那里了?” 整个官署上下的人,也都纷纷走出房门。 贡禹和王吉拿着一堆文牍,陈万年与胡建,则从堆积如山的故纸堆中抬起头,就连赵过也放下了手里拿着的新丰户籍簿册。 所有人都看向官署外。 桑钧看着这个情况,惊讶万分。 “张侍中与诸吏接触不过区区数日,却已经如此得人拥戴了吗?”他在心里想着。 然后,他不得不承认,确实如此。 因为,整个官署上下,所有官吏的工作和工作方向,全部都是这个比自己年轻十几岁的侍中安排下去的。 所有人,包括他在内,对于接下来要做什么,要怎么做,都有些不知所措。 所以,他的归来,才如此受人瞩目! 章节目录 第一百六十九章 数字与符号 “殿下……臣回来了……”张越走到刘进面前,微微拱手一拜,然后又对官署内的其他同僚拱手拜道:“诸君安好!” “张侍中好!”回答他的是整齐的致敬声。 在他离开长安前,曾经交代给了众人两个任务——查清楚新丰县的水文资料;搞清楚新丰县的士绅官吏阶级。 在一开始,所有人都没有明白这两个工作的深意。 直到他们开始发动自己的力量去查询相关资料。 贡禹等太学生,利用自己太学生的身份,从石渠阁、兰台以及京兆尹那里调来了数车文牍。 都是新丰县地方的报告。 桑钧这样的官二代,利用自己的身份和资源,从大司农里搞来了数百卷的相关资料。 陈万年这样的老油条,则发挥自己的优势,从很多基层官吏哪里拿到了一些不会上报的数据。 然后,众人开始埋头于分拣这些信息与数据。 这时,他们才发现了张越的厉害之处。 几乎他们所查找的一切资料与信息,都与张越挂在官署的那两个表格要遥相印证。 新丰的官吏数量,新丰的土地面积,新丰的经济情况,他们找到的资料,都能与张越做的那两个表格对应起来。 众人终于彻底服气了! 能把工作做得如此细致,这样的上司,当然值得跟随! 而更让他们心悦诚服的是,随着他们开始搜寻和查阅、统计相关资料。 所有人都发现,在不知不觉中,新丰县的大体情况和基本情况,竟悄然印刻自己的大脑内。 现在,就连贡禹等人,每天只要闭上眼睛,脑海里浮现的都是新丰县各乡亭的基本数据。 某乡有几条河流过,又有几条小溪? 土地情况如何?人口多少?主要作物是什么?农民每岁负担多寡? 直到这时,人人心中都生出崇敬之情。 张侍中离去之前,随口交代下来的那两个工作,就让大家心里对于新丰的情况,都有了一个基本认知! 其用政手腕如斯,安能不成功? “张侍中可回来了……”刘进拉着张越的手,走进官衙的正厅。 阳光从窗外直射进来,张越走前留下的表格的旁边,已经贴满了各种相关的布帛了。 这些都是贡禹等太学生,模仿张越的表格形式,将他们找到和统计到的相关数据,罗列起来的布帛。 细细一看,差不多有十几份。 将新丰县报告给上级的相关数据和公开的信息综合到一起。 张越看着这些表格,虽然模仿的很稚嫩,但已经很不错了。 他走上前去,抬头仔细看着上面的统计数据。 刘进在旁边说道:“这是这几日,孤与诸君一起做出来的,侍中看看,可有问题?” 说这话的时候,刘进内心是有着骄傲的。 张越离开不过四天多一点,他就与太学生们,将这个事情办成了。 虽然中间,动用了特权,调集了许多兰台的尚书帮忙。 但,做这个事情的时候,他是亲自参与进来的。 也因此,知道了很多从前不知道,甚至听都没有听说过的基层情况。 他现在心里面,甚至能对新丰的具体情况有一个大概的印象。 譬如,他能将新丰的户均土地面积、平均赋税负担以及主要的河流,全部都倒背如流。 有种对全县情况,一览无遗的畅快感和成就感。 张越看着这些布帛上罗列的情况,虽然有些杂乱,统计也过于繁复。 但经过了空间的强化后,他的运算能力和计算能力,简直是个bug。 他找来一块布帛,拿起笔墨,然后挥笔而成。 不多时,就将一个全新的表格做了出来。 “殿下与诸君,都做的不错,不过,略微繁琐了些,臣精简了一下,大略统计于此……”他拿着这个布帛,贴到墙壁上。 刘进与众人看过去,顿时都是拍案击节,大叫痛快。 比起他们邯郸学步,模仿所做的那十几个表格。 张越现在的这个表格,就一目了然了。 “原来可以这样……”刘进在心里喃喃想着,感觉又学到新东西。 其他人也都是纷纷点头。 特别是贡禹王吉等人,双目放光。 哪怕仅仅只是能学到制作这样的表格的技术,他们日后也足可以治理一地了! 与他们原先所做的那些表格相比。 现在眼前的这个表格,才叫做真正的统计! 原先,他们做的表格,是按照乡为单位,逐一统计田亩和官吏情况。 但,张越却将所有表格上的东西,全部集中到一起。 按照乡、亭为单位,逐一记录。 在乡亭之旁,还写了一些奇怪的符号。 虽然不懂是什么意思,但看上去,很神奇的样子。 更关键的是,现在,只需要看这个表格,整个新丰的官吏、土地和人口分布情况就一目了然了。 “张侍中,这些符号是什么意思?”刘进轻声问道。 符号,在中国早已有之。 譬如古老的易经,就有阴阳六十四卦,每一卦都有对应的专属符号。 古老的龟甲卜噬者,星象家以及阴阳家各派,也具有自己的专属符号,用来测算命运起伏、星辰的走向。 当初,御史大夫儿宽与太史令司马迁,共同受命编纂《太初历》,就用到了很多星象家和阴阳家的专业知识和专业符号,来测算日月星辰。 只是与眼前的这些符号相比,那些符号无疑就显得很晦涩了,不如张越搞的这些简化数字和符号,只要一解释,就都能明白其中的意思。 张越笑了笑,解释道:“这是臣为了偷懒,自己研究的一些简化符号与简化数字……” “1234567890,分别对应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零……” “%对应是百分比,/对应……” 张越将表格上附录的那些数字与符号,对众人解释了一遍。 众人听着,都是若有所思。 只是为了偷懒吗? 怕是不见得吧! 像是刘进、贡禹等年轻人,接受能力强,很快就发现,若有这些简化数字和符号来作为计算运用,恐怕……要比以前便捷的多。 只是…… “侍中不怕非议吗?”刘进问道。 “谁会来非议我呢?”张越反问道。 若是在其他朝代,思想禁锢严格的时代,张越这么玩或许有风险,或许会被人围攻。 但在西汉这样剧烈变革的王朝,标新立异的又不止他一个。 “殿下,当今天子即位以前,天下依然以小纂为文字,但元光以后,隶书便渐渐普及开来了,如今小纂已经只有少数贵族士大夫在坚持使用了……” “先王做文字,是为了方便人民使用,其标准就是去繁就简……” “三代之时,结绳记事,到了夏后氏之际,就有了将国家大事记录到鼎钟之上的事情……” “这就是铭文,铭文晦涩难懂,宗周的先王与先贤,于是发明了大纂,到了秦代又出现了更加简练的小纂和隶书……” “以臣之见,文字,只是先王发明来给人民使用的工具,以帮助教化和教育万民……” “自然越简单,越能让人读懂最好了……” “特别是这数字和相应的计算程序,越简单越好……” 众人听了,都是暗暗点头。 特别是刘进,很赞同张越说的话。 因为,老刘家就是一个爱变革,喜欢搞变革的家族。 从高帝到现在,历代天子登基后,都喜欢搞一次或大或小的新政来显示自己的仁德以及对天下百姓的关爱。 当今天子甚至干脆就‘罢黩百家,独尊儒术’。 连国家的属性都变更了。 先帝时,汉室还认为自己是水德尚黑。 到了当今,就变成了火德尚赤了。 甚至连历法都改了,从过去的颛顼历改为太初历。 岁首从冬十月变成了正月。 至于文字,更是从过去的小纂,演变为如今的隶书。 其变化之大,恐怕仅次于秦始皇当年的书同文,车同轨了。 而老刘家对此有着一套严密的说辞和理论。 如当今天子所说:三代不同法,五帝不相复礼。 所以变法和改制,在汉室不是忌讳,恰恰相反,历代天子谁要上台不玩玩改制维新,那才叫奇怪! 与之相比,张越搞的这些简化数字和符号,毛毛雨啦。 而且,张越又没有说要将它们强制推广,让所有人都来学习使用。 这就更没有问题了。 难道国家律法还管,私人自己搞一套代用符号的事情了? 秦始皇都不会干这种事情! 这也是张越琢磨了很久,发现的事情。 于是,他果断的拿出了蓄谋已久的阿拉伯数字与后世的符号。 这既是为了改变,也是为了方便。 张越继续说道:“诸君请看,如今,我等通过这个表格以及其上的数字符号,是不是对新丰的情况有了更多了解了呢?” 众人纷纷点点。 确实是这样。 以前,他们自己做的表格,虽然也算清楚,但没有眼前这个表格和上面总结的那么一目了然。 现在,只要看着眼前的这个表格的内容,整个新丰的官吏构成、土地情况和平均税赋负担,就一目了然了。 “张侍中果然大才!”桑钧心悦诚服的道:“下官敢请侍中,将此简化数字、符号以及表格的制作、统计之法,以授大司农!” 他爹的大司农衙门,若得到这些,再配合算盘与珠算之法,统计效率将大大增加! 今年十月上计的时候,大司农衙门,必将一鸣惊人,让天子龙颜大悦! 章节目录 第一百六十九章 团结【求订阅】 桑钧的要求,张越当然是求之不得的。 张越于是道:“稍候我便将诸事皆写与桑公!” 桑钧闻言很高兴,立刻拜道:“侍中高义!” 至于用这种标新立异的数字和符号会不会有问题? 对于他爹的大司农衙门来说,根本无关紧要! 大司农系统与儒生们的文官系统,一直以来就是格格不入。 被以为是异端,既然是异端,那用这些标新立异的东西,自然再正常不过了。 张越又看向自己整理出来的那个表格上的数字。 不得不说,自己离开这几日,刘进与贡禹等太学生们,确实是做了很多工作的。 至少,他们将整个新丰县的公开信息都汇总到了一起。 从表格上可见,新丰县有大小官吏,包括斗食官在内,共计五百余人,这些官吏分布于全县五乡一城之中。 就像一张大网,网罗全县村亭,将整个新丰的各个阶级联系在一起。 而根据贡禹等人调查的情况来看,这五百多人,竟然有四百人是枌榆社出生的! 虽然看其姓氏、籍贯和家訾背景,好似来自各行各业。 有农夫之后,也有商贾之后,更有官宦之子。 但,这么多官吏都出自同一个地方,本身就已经极不寻常! “殿下,第一站,吾等就去枌榆社看一看吧……”张越对刘进道:“不搞清楚枌榆社的虚实,新丰县就不能大治!” 刘进听了点点头,道:“枌榆社,自是一定要去看看的……” 作为刘氏子孙,新丰的枌榆社,从他懂事开始,就已经如雷贯耳了。 当初,高帝都长安,为了让太上皇刘太公高兴高兴,就下令在旧秦的骊邑基础上,兴建新丰县城。 此城格局完全照搬了沛郡的丰县县城的布局,据说连丰县的猪肉铺,都原封不动的复制到新丰城的同一个方向,同一条街道上。 太上皇见了大喜,马上搬过去,和过去的老邻居老朋友一起嗨皮。 而除了新丰城,还有一个地方,也是完全照搬了丰县老家的布局。 这就是枌榆社,高祖出生的地方。 大汉帝乡! 至今,新丰的枌榆社之中,依然有高帝的行宫和高庙、太庙的分殿。 而比起新丰城中的居民,枌榆社的居民的来头就更大了。 新丰城里的居民,只是太上皇的同乡、邻居以及当年丰县的那些与太上皇聊得来的朋友。 但枌榆社,却是追随高帝南征北战,一统天下的山东子弟兵们最终落叶归根之所。 至少有三百高帝从龙功臣,最终将自己的家安置在枌榆社。 这些可都是从高帝起义,还是沛公的时候,就跟着高帝打天下,出生入死的老兄弟。 虽然,因为种种原因,不得封侯。 但却是国家元勋,特权阶级! 而且,比起那些总是会卷入各种政治斗争和倾轧中的列侯们不同。 枌榆社的这些老兄弟,在把家安置到当地后,就很少卷入类似倾轧。 最多就是在诸吕乱政和诸侯大臣共灭吕氏时,灰灰了一批。 其他人则都安全的延续至今。 所以,关中有谚语,新丰事,枌榆决。 搞不定枌榆社的人,就别想在新丰县有什么成就。 “对了,水文资料,可都查清楚了?”张越忽然问道。 “已经查清楚了……”桑钧拍拍手,他身后的几个官吏就捧着一堆文牍,放到张越面前。 张越打开来一看,都是些地方报告的河流走向和文牍记载的相关河流名字。 这些文字所言,大都含糊不清,只说某某河在某某亭,某某乡。 最多说了一下河流的宽度和大概深度。 微微皱眉,张越道:“看来,我等还得多带点帛布来记录河流走向与溪流流域了!” 在张越看来,这些文牍的价值,几乎为零。 想想也对,在水经注问世前,诸夏的知识分子恐怕连天下名川大泽以及大河大江的具体流向恐怕都有些搞不清楚。 想了想,张越对刘进拜道:“请殿下去少府卿那里要几个善于测绘的官吏来协助臣等绘制水经之图吧!” 测绘水文,对于未来的新丰县的水利建设规划,至关重要! 作为后世的公务员,张越从前虽没有具体从事过相关工作。 但在机关里耳闻目濡,非常清楚,没有足够的基础调查和数据支撑,就想拍着屁股做工程的人,脑袋一定进水了! 可惜,在汉室,拍着屁股就决策的官吏太多了。 张越就听说过,十几年前,河东太守番系异想天开,居然想在三门峡凿开一条通道,引黄河水灌河东之田。 结果自然是失败了。 数万民夫,数岁辛苦,到头来是一场空。 徒然浪费民力国力。 “好!”刘进对张越的要求,当然是无所不应的。 张越拍拍手掌,将众人都召集到身边,说道:“诸君,吾打算从明日开始,与君等前往新丰,从枌榆社开始,一个亭一个亭的走下去!” “深入农户之家,到田间地头与百姓交谈,与士绅交流……” “本官不想欺瞒诸君……这一趟必定是很苦的!” “吾等将赤足而行,走遍新丰,察其疾苦,问其隐忧,有可能会露宿野外,也有可能要攀爬山路……” “君等若有不能吃苦的,现在还可以退出,本官与殿下,绝不追究!” “若是等到出发了,却在路上闹事情,那就休怪本官无情!”张越严肃的道。 怎么有人可能愿意退出? 事实上,到了现在,就连贡禹等太学生,也是不可能放弃这个机会了。 能与长孙日夜接近,能跟随张越这样的当今近臣学习。 这是真正的青云之路,富贵之路啊! 吃苦算什么? 当年,苏秦头悬梁,锥刺股,咬着牙齿,受尽羞辱,为的就是富贵! 当年,朱买臣在路边一边啃着冰冷的干粮,一边读书,连妻子都抛弃了他,也绝不后悔,为的也是富贵! 而跟着张越,在长孙身边辅佐,就是现在天下最好的富贵途径。 别说吃苦了,就是吃翔也甘之如饴啊! 众人闻言,全部大声道:“愿随侍中,走遍新丰,绝不退缩!” 张越看着众人的神色,点点头道:“这便好!” 如今,这个小团队的战斗意志和工作积极性以及凝聚性,恐怕是整个汉室最强的一个小团队了。 章节目录 第一百七十一章 考察(1) 新丰县,顾名思义就是新的丰县的意思。 其辖区面积、乡亭格局,都与沛郡的丰县大同小异。 而枌榆社在新丰县城北部十五里。 恰好与沛郡丰县县城到其枌榆社的距离相等。 作为帝乡,枌榆社的面积,自然很大。 几乎等同于两个标准的汉制乡级行政区域的面积。 这一日,阳光依旧炙热。 枌榆社外的直道上,走来一支队伍。 张越骑在马上,眼里打量着这个初次见到的帝乡面貌。 心里面无数数据浮现在心头。 枌榆社,南北长二十余里,东西宽十余里,下辖十个亭里单位,总户口接近了三千。 在这个西元前的时代,人口稀疏,关东地区某些小县的人口也未必有枌榆社这么多人。 作为一个这样的大乡,人口稠密之地。 自然经济也发达。 道路两侧,俱是一片片连绵起伏的粟田,如今正是粟米接近成熟的季节,远远的望去,整个世界都被粟米的海洋所占领。 在田间地头,随处可见,无数戴着镣铐,拿着木制、石制农具在忙碌的奴婢。 有男有女,有老有少。 有夷狄奴婢,也有汉人奴婢。 在有些田地的荫凉处,几个穿着绛衣,看上去是监工打扮的男子,懒洋洋的坐在树荫下,吃着酒水和零食。 张越一行数十人,除了刘进乘车外,其余人全部都是一人双马,浩浩荡荡。 自然立刻就引起了这些人的注意。 不过,他们也只是稍稍起身,观察了一下,然后就继续坐下来喝酒吃肉。 这枌榆社,别的不多。 勋臣子弟多如狗。 类似的阵仗,他们早已经见怪不怪了。 但张越看着眼前的情况,却是微微皱眉。 这是他第一次直击西元前的封建社会最底层的人民的情况。 放眼望去,仅仅是眼前的这数百亩土地,怕是少说有二十多个男女奴婢,戴着镣铐,穿着破破烂烂的衣裳在田间劳作。 虽然如今还未到正午,但气温已经开始升高了。 毒辣的阳光,炙烤着大地,连渭河的水都有些发烫。 但,这些奴婢却顶着这样的太阳,在阳光下劳作。 许多人的脖子上,甚至还戴着铁圈。 这是家生子的标志。 在南陵县,蓄奴的情况,比较少。 基本都是自耕农与佃户、地主之间构成的社会结构。 然而,在这枌榆社,却是另外一个情况。 仿佛回到了宗周时代的奴隶社会。 劳作的主要对象,变成了奴隶。 但张越也仅仅只是微微皱眉,不敢表示太多。 因为蓄奴是汉室根深蒂固的传统。 上到列侯诸侯,下至平民百姓,所有人都争相抓住任何机会蓄奴。 历史上,王莽之所以垮台,最大的一个缘故就是——他居然想限制蓄奴! 简直岂有此理! 引起了举世公愤,不止地主贵族,自耕农和中产阶级,商贾们,全部都愤怒了起来。 然后就把王莽干死了。 回溯了无数史料,同时阅读固化了大量石渠阁文档的张越很清楚。 支持蓄奴的力量,到底有多大! 以至于,连刘氏也不敢碰限奴的话题。 而刘家的皇帝,却可以杀豪强、贵族如杀猪狗。 从这你能看出,蓄奴主义的力量,到底强到了什么地步了! 这是一个遍布天下,囊括了几乎所有汉室阶级的庞大利益集团。 农民、自耕农、地主、商贾、贵族、官员,只要有机会,人人都会蓄奴。 后世的考古发现,也以无数确凿的证据,证明了这个事实。 无论是长江两岸,还是黄河流域,不管是在遥远的酒泉张掖,还是在大雪纷飞的辽东辽西。 考古学家们将无数汉简,从地下发掘出来,然后清洗、整理,最终人们发现,无论在什么地区发现的简牍,总能找到当地蓄奴的证据。 尤其是官府的档案,几乎都能找到‘某乡某某有大奴x个,小奴y个,作价多少多少’的记载。 尤其是在北方郡国,蓄奴之风,无比浓烈。 连自耕农、城市的中产阶级,也竞相蓄奴。 在汉室,想要限制蓄奴? 不止会得罪整个地主贵族官僚集团,连中产阶级和自耕农、商贾也会反对。 甚至,连受益的群体——奴婢们说不定也会群情激愤! 因为,奴婢也是分等级的。 一些权贵的家奴,其实日子过的比普通老百姓还要好。 某些深得主人信任的奴婢,甚至可以在地方狐假虎威,鱼肉乡邻。 你想解放他们? 说不定人家一口吐沫喷你脸上! 而之所以造成这个局面,既有历史传统的缘故,也有秦汉以来政治格局的因素。 最主要的原因,则是蓄奴有利可图。 早已经做足了功课的张越,对此一清二楚。 汉人蓄奴,不仅仅是想要驱使奴婢为自己劳作。 更主要的动力,来源于对财富的渴望和对家族兴盛的期许。 众所周知的一个事实是——秦汉两代,提倡的是一夫狭五口而治百田的小农散户经济社会。 国家千方百计的拆散和肢解任何可能的大家族。 当今天子的弟弟,中山靖王刘胜一生生下了一百多个儿子,私生子不计其数。 但,除了其世子刘忠嗣位,仅有其嫡系的十三子得以用推恩令封侯。 其他人,统统要去自谋生路! 历史上巫蛊之祸后的丞相刘屈氂,就是刘胜的儿子。 连诸侯王的儿子们,天子的亲侄子们尚且如此。 其他人当然不能免俗。 但这就带来了一个问题——小而单一的家庭,很难应付各种徭役。 而汉室的徭役,又特别多。 仅仅是中央规定的,每一个始傅男丁每年都需要为国家无偿服务三天,一生要入伍两年。 一年番上中央,一年在边关戍边。 地方上其他大大小小的各种徭役和差事,就更多了。 普通的百姓,哪来这么多精力来应付这么多繁琐的徭役征发? 特别是北方郡国,地广人稀,产出不多。 武将们立足于本土本乡,既要训练子侄习武,又要想方设法,照顾乡党,庇护自己的宗族,还得拉拢佃农和自耕农,为自己的子侄的子弟兵。 这样,他们就不能自己的乡亲太厉害。 佃租通常约等于无,只是象征性的收一点。 遇到天灾,甚至还得拿出积蓄,救济乡党,赡养宗族的亲戚。 不这样做的武将世家,最多只能兴盛一代。 然后就后继无人。 那么问题来了,这些军功贵族,是怎么维系他们家族的兴盛,满足庇护乡党以及宗族的需求? 答案就是蓄奴。 大量的蓄奴,极尽一切可能的蓄奴。 越强盛的军功贵族家庭,奴婢越多。 他们驱使这些奴婢,耕作和服务于自己家族。 同时,很多时候,他们都将这些奴婢,拿去服役。 在汉室很多时候,当国家要营造某个工程时,征发民夫,然后…… 朝廷派下去监管的官吏,会愕然发现,实际上应征而来的所谓民夫,大部分都是戴着镣铐,被豪族的狗腿子们押着来此的奴婢。 然后,这个官吏就会拿着花名册,一个个点名。 这个时候,他就会发现一个更可怕的事情——花名册上应当来此服役的民夫,几乎全部由这些奴婢顶替了——特别是当应征的民夫是来自北方郡国,特别是关中、陇右地区的时候,尤其如此。 你喊一个名字,就有一个豪族的狗腿子押着一个奴婢到你面前告诉你——那个人不来了,这个奴婢顶替他! 之所以如此,就是秦汉两代,都允许百姓出钱请人替自己服役。 而且,这个制度受到法律保护,有国家背书。 按照国家规定,服役的人,假若不去应役,每一个徭役月需要缴纳两千钱。 称为践更钱。 官府拿到这笔钱后,就会去雇佣其他愿意去的人,顶替应役之人前去服役。 而豪族们赚的还不止是这个钱! 说出来你可能不信,秦汉两代,服役的民夫,并不像后世宋明,是免费的劳动力,还要自带干粮。 事实上,秦汉两代的一般性政府工程,服役民夫都是有钱拿的。 汉律之中就明确规定了:有罪以訾赎及有责(债)于公,以其令日问之,其弗能入其偿,令其日居之,日居八钱,公食,日居六钱。 这条法令的意思就是,假如有人有罪打算拿钱赎罪或者欠了官府的钱,那就要他缴纳,若不能缴纳,就要他去工程的工地做工还债,一天八钱,若吃公家的一天六钱,直到他把欠债还清为止。 这反过来证明了,徭役民夫有钱拿,还可以吃公家的饭食。 且这饭食还是有标准的。 后世出土的无数汉简也证明了这一点。 这等于说,假如你有奴婢,那么可以赚双份的钱。 一边可以拿别人的践更钱,一边还可以从官府拿到奴婢的工钱。 两两相加,利润巨大。 以至于,几乎很少有人能按捺得住自己蓄奴的冲动。 于是,汉代的北方,有一句民谚,几乎人尽皆知:以末致富,用本守之,以武一切,用本持之。 自耕农、商贾、地主、贵族、军功武将,人人竞相蓄奴。 蓄奴的好处,不仅仅可以使自己可以免除可能被征去服役,更可以在其他时候,用奴婢去赚钱。 对于精明的汉人来说,蓄奴的好处如此明显,傻子才不蓄奴! 没看到那些史记上记载的大富豪们,太史公形容他们的财富时,都会说一句:富至僮千人! 在秦汉时期,几乎所有的徭役,都可以用奴婢代役,但兵役除外。 特别是那两年的义务兵役,国家不会准许用奴婢代役。 但是…… 准许其他男子代役。 这就是汉代史书上常见的‘责庸’。 责庸的条件非常苛刻,其要求代役人与被代役人签订契书,更要求两人的爵位相等、年纪相等。 这也是为何北方郡国的军功贵族家庭能如此兴盛的缘故。 人家是职业军人,可以承接大量的来自南方富庶之地的地主家庭的‘责庸’业务,将这些业务分给自己的乡党、宗族。 使得这些地方的百姓,尚武之风,日益兴盛。 所以,在汉季,想限奴,那跟找死没有区别。 因为你将得罪的,不止是一个阶级,而是全天下! 你动的也不是一个人的蛋糕,而是所有人的蛋糕。 你不死谁死? 但张越却还是有些不忍。 奴婢来源于哪里? 用屁股想都知道,一定是汉室国内的破产农民,无路可走的贫民,流离失所的灾民。 望着眼前的这些在田间劳作的奴婢,他就不由得想起了前不久,郁夷县发生的事情。 那李循的家族,不就是因为想要蓄奴,所以就勾结了郑全等太子家臣,千方百计阻止救灾,只是为了将人民变成他们家的家奴和印钞机! 不止是他,贡禹、王吉等太学生,见着眼前的情况,也都有些低头。 “豪族蓄奴之风,应当遏制啊……”贡禹轻声叹道:“再不制止这股歪风,我恐百年后,天下百姓将深受其害!” “是啊,董子当年就曾说过:富者阡陌连野,贫者无立锥之地,此社稷之患,国之大害,吾辈士人,当想办法予以更正!”王吉看着这个情况,也有些唏嘘。 当年,董仲舒上书当今,提出《限名民田策》虽然没有直接说要限奴,但大概意思就是这样。 但结果…… 当今天子只是部分采纳了董子的建议。 下诏说:贾人有市籍及家属,皆无得名田,敢犯令,没其田! 随后就掀起了轰轰烈烈的告缗运动,将天下商贾杀了个遍。 但贵族地主和勋贵的兼并和蓄奴情况,却并未加以制止。 刘进坐在马车上,也听到这些议论,微微低头。 他想起了自己的老师们曾经针对天下蓄奴和兼并成风的情况,提出来的意见。 那就是亲亲相隐,搞大宗族,大家族。 只要宗族成员多,那么不仅仅有利于天下的治理,贤人君子也会层出不穷,更重要的是——假如宗族之内有很多成年男丁,那么,百姓就不需要再蓄奴来应役了。 简直就是一箭n雕啊。 以前,他自然是老师们说什么就信什么。 但现在,却不敢这么想了。 但,老师们所言,也并非没有道理啊。 想了想,刘进就掀开车帘,对前方的张越道:“张侍中,请来一下……” 章节目录 第一百七十二章 考察(2) 张越策马,来到刘进的跟前,问道:“殿下,有何吩咐?” “张侍中可有法子抑制蓄奴?”刘进轻声问道。 作为一个从小接受了正统儒家教育的皇孙,刘进内心充满了仁恕之念。 以前,他深宫之中,见不到百姓疾苦,自然也感受不到什么严重性和迫切性,最多在听说了地方上蓄奴成风的情况时,蹉跎叹息几声,洒点廉价的泪水。 但现在,情况却直观的出现在他眼前。 奴婢们戴着镣铐与项圈,如同猪狗一般被人强制奴役和剥削。 孟子说:君子之于禽兽,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 连对畜生都如此,更何况是人? 眼前的田地里的奴婢的惨状,深深的触痛了大汉皇长孙脆弱而敏感的内心,让他的同情心、怜悯心,一发不可收拾的泛滥起来。 他甚至有股冲动,要在未来的新丰,解放奴婢! 哪怕,阻力与困难再多! “殿下想要抑制蓄奴?”张越闻言,恭身说道:“殿下仁德,臣为天下贺!只是……未知殿下,想要做哪个程度?”张越微微抬头看着刘进问道。 “最好,彻底废奴!”刘进望着张越道:“至少,也要限制蓄奴……” “譬如,每户人家,最多只能有几个奴婢,由国家立法,做出规定!” “殿下……”张越看着刘进,对于这位皇长孙的仁恕有了更多认知,但他还是忍不住泼了冷水,道:“若如此,臣以为天下皆反就在眼前……” 想要汉人不蓄奴?就好比后世让资本家不剥削一样,简直就是一个笑话! 不说别人,就是张越家里,自己的嫂嫂,恐怕现在也在寻思着去那里买点奴婢回来养着了。 汉人蓄奴,不止是传统,是习惯,更是一种本能。 有钱了,富贵了,就蓄奴。 蓄奴不止可以增长财富,还能稳固家世。 几乎无人能抑制自己的蓄奴冲动。 哪怕当年董仲舒极力发对蓄奴和兼并,但他的弟子们,却都有蓄奴…… 刘进听着,心头一暗,有些发凉,喃喃的道:“那便只能用宗族之法,建大宗族以止之了!” 这其实,也是宣帝即位后,扶持谷梁学派的本意。 用宗族来压制百姓的蓄奴意愿。 但事实证明,这真是一个天真的想法。 大家族就不蓄奴了吗? 东汉的门阀世家们,哈哈大笑。 西汉时期,哪怕是顶级的贵族豪强,撑死了也就蓄奴两千左右。 类似平阳侯家族这样的超级列侯,最鼎盛时期,也不过有着一千多家奴而已。 但在东汉的超级门阀,其部曲动辄就是几万几万。 但,张越现在并没有实锤来证明这一点。 所以,他只能想办法,曲线救国。 “殿下,您的这个想法,臣以为恐怕也是无济于事,甚至只会让事情更糟糕……”张越低头道:“殿下可知,太宗与先帝除肉刑后发生了什么?” “当年,有肉刑之时,百姓犯法,最多不过刺面割耳斩趾,然而自肉刑废弃后,地方官便以鞭笞百姓为乐,动辄五十鞭,一百笞,受刑百姓非死既残……” “太宗与先帝,本意以仁德泽民,却反而让百姓境遇更糟!” 当然,这个话,张越是无论如何也不敢公开说的。 除肉刑和太宗皇帝和先帝的政绩,是功德,哪怕弊端再多,也没有大臣敢公然议论。 但私底下就无所谓了。 对于这个事情的议论,也不止张越一人。 事实上,连汉家的历任廷尉卿都曾经召集过幕僚商议此事。 只是,每一个人都投鼠忌器,不敢对先帝与太宗皇帝的‘圣德’否定一字半语。 刘进自然也知道这个情况,在这些天,他与贡禹等人整理新丰文牍时,就经常发现,很多百姓,不过犯下小罪,就被打死打残。 以至于,百姓从此不敢轻易去官衙上告。 地方官因此乐得清闲。 “且,殿下难道真以为大宗族就不蓄奴了?恐怕未必!”张越直接道:“以臣之见,恐怕大宗族蓄奴的意愿会更强烈!” “因为他们人多,需要服役的丁口也多……” 刘进一听楞了。 他以前根本没有想到这一茬,听张越一说,他终于醒悟过来。 宗族越大,人口越多,服役丁口也越多。 这只会增强人民,更加强烈的蓄奴意愿,而不是相反! “那就只能坐视天下生民沦为他人奴婢,与猪狗为伍吗?”刘进看着自己前方在田间地头辛苦劳作的奴婢们,这些人里,有的甚至还是孩子,年纪最多十二三岁而已。 “不然!”张越轻声道:“其实,也不是没有办法……” 他的嘴角微微翘起,如同魔鬼一般狞笑:“关键在于,殿下是要做诸夏的君子还是夷狄的君子……” “诸夏的君子如何?夷狄的君子又如何?”刘进问道。 “诸夏之君子,乃夺夷狄之丁口,以惠诸夏之生民……”张越低头道:“如当初,赵老将军伐西域楼兰、姑师之国,掳其人民,充为官奴婢,得其妻女,以分军士……” “强弩将军李息,当年率军平定羌人叛乱,尽没羌奴数万,充为戍田之奴,天水郡百姓至今受益……” “臣闻,西域有三十六国,更有远方康居、大夏、身毒之属,有百姓以千万计,若王师伐之,得其民,获其地,奴役之,以其人民充为中国之奴……则中国百姓为奴婢者将日少……” “殿下届时,再行算缗之限,对于任何以汉人为奴者,课以重税,则天下人民皆以夷狄为奴,而释中国奴婢……” “如此,天下生民,无论贵贱,皆感念殿下恩德,民心归附而天下治矣……” 听着张越杀气腾腾的话,刘进不得不为之一楞。 “张侍中对于夷狄也太过严苛了些吧……”刘进叹道:“如此手段,夷狄诸国,恐怕未必服心,其必作乱啊……” “他们敢乱,臣就敢杀!” “一人造反,株连全村!一村反,则屠一乡,一乡反,屠一县,终究可以服其民……” “况且,臣觉得,未必需要如此,届时,可以在远方之国,扶持两国,相互征战,一国势弱则助之,一国势强则削之……” “如那身毒之属,其国数百,人口数千万之多,如此操作,自然其彼此相互攻伐,而我汉家坐收渔翁之利!” 这正是后世日不落帝国的成名绝招! 大英帝国仗此绝技,让整个欧陆,永不安宁。 要不是后来米帝崛起,大英帝国靠着这一招就能让自己永远当欧陆的大佬。 即便如此,牛牛虽然衰落,但也依旧靠着这一招,在欧陆充当永远的搅屎棍,让欧洲永远无法团结。 而欧洲不能团结,得利的当然就是牛牛喽! “那夷狄之君如何?”刘进问道。 “夷狄之君?”张越冷笑着道:“自当禁锢中国思想,废人民持械之权,而假‘平等’之名,与夷狄诸族以特权,以小族而临大国,用外制内,奴中国之人民,结万国之欢心……” “简而意之,就是割诸夏以肥夷狄,用中国以养万国……” “够了!”刘进听到这里,就愤怒的举起手来,制止了张越继续说下去。 “臣死罪!”张越连忙拜道。 但心里面却乐开了花。 经过这么多天的相处,张越已经摸清楚这位帝国皇长孙的性格。 他虽然仁恕,但却不是傻白甜。 又经过张越这么多天的暗示、鼓吹,早已经渐渐有了诸夏民族主义者的倾向。 换而言之,他根本不可能去选所谓的‘夷狄之君’的道路。 “孤失态了……”刘进也反应过来,扶起张越,看着他道:“孤知道,侍中乃是故意激将于孤……” 刘进又不傻,他当然明白,张越这玩的是逼他二选一的手段。 但是…… 假如要他在奴役夷狄和奴役诸夏之间做选择。 他当然是会选择奴役夷狄了! 只是,这终究有悖他长久以来受到的教育和三观。 张越看着,却是知道,他终究有一天,将不得不走上那条道路。 因为,很快他就会发现,除了对外扩张,殖民域外,开拓和奴役异族之外,他这位长孙将别无选择! 因为,接下来,他将会看到一个真实的汉室,一个真正的基层。 就听着刘进说道:“或许,有一天,孤会如侍中之愿,成为那样的君王……” 他忽然背过身去,悠悠说道:“但那真的就是侍中之愿吗?” “孤变成一个类似皇祖父那样的君王……” “无情无义,冷酷冷血,只为国家社稷,只有天下万民,而无亲朋……” 张越闻言,笑着道:“殿下不会的……” 刘进转过身来,盯着张越,问道:“为何?” “因为,臣觉得殿下不会……”张越轻声笑道:“殿下仁恕,待臣下如家人,纵然有一天,殿下会变,但臣相信,殿下也不会改变本性……” “所以,臣知道,臣得当殿下的那把刀啊!” “为殿下去铲除和剪除那些夷狄乱臣,去征服那些域外之国……” “为殿下实现那个‘继往圣之绝学,开万世之太平’的理想……” 刘进听了,终于露出笑容,一屁股坐下来,笑道:“爱卿知孤,爱卿知孤!” 他是不可能去做如张越所说的那些事情的。 但是…… 假如张越不告诉他,他也不知道,岂不就可以了吗? 如此既不违背本心,也能安享太平。 或许,这就是古人所说的‘垂拱而治’。 章节目录 第一百七十三章 乡校(1) 众人重新上路,很快就进入了枌榆社境内的第一个亭——阳里。 在沛郡丰县,阳里是真正的帝乡。 大汉高皇帝的出生地。 而在新丰枌榆社的阳里,则是高帝当年安置他的山东老兄弟们选择的第一个地点。 一入阳里,情况就大为不同了。 与村外田野中,那些衣衫褴褛,辛苦劳作的奴婢不一样。 整个阳里和谐而安宁。 道路干净整洁,村中百姓的民居,整齐有序。 村中有着宽广的大道,连通内外。 远远的还能听到有稚嫩的朗朗读书声传来。 “仓颉作书,以教后嗣,幼子承教,谨慎敬戒……” “是在背诵《仓颉篇》……”张越听了笑道:“殿下,我等不妨过去看看……” 刘进也特别有兴趣,闻言点点头,道:“看来阳里的小学教育做的很好啊!” 脸上也多了许多笑容。 汉室对于地方乡村教育特别重视! 尤其是当今天子,多次下诏,要求地方乡绅加强对百姓的启蒙教育。 而汉代普遍设置在基层的三老,其主要职责也是教育本乡本亭的蒙童。 汉代大部分的寒门士子,都是通过这种乡学完成的基础教育积累。 譬如原主,六岁的时候就被送到了长水乡的小学进行启蒙教育。 只是…… 汉代的小学,与后世的小学是完全不同的。 汉代的小学,又称乡学。 并非全年制的学校,而是具有时令性。 一般冬天开始授学,到春耕即止。 所以,东方朔曾说:臣朔少失父母,长养于兄嫂,年十三学书,三冬文史足用。 这句自白,向后人揭露了汉代启蒙教育的一些端倪。 但真正让后人得以窥探汉代基层小学教育真貌的,还是东汉初年成书的《四月时令》。 在这本书里,详细的介绍了两汉之间乡村基础教育的现实。 而以张越从原主得到的记忆来看,此时的乡学,每年分为两个阶段授学。 第一个阶段就是冬天,农闲之时,六岁到十四岁的孩子,都可以去乡学学习识字和基础计数。 识字启蒙用《仓颉篇》,计数则以《算术书》作为教本。 谁都可以去听讲,谁都可以去学。 只是,要自带干粮。 第二个阶段则是十二三岁到十四五岁的成童们接受的基本教育。 教授他们《尚书》《孝经》以及《诗经》《春秋》的一些基础内容。 一般情况下,很少有平民子弟有这个上进心,知道要去乡学接受教育。 即便那个孩子愿意,家长也不一定同意。 因为每一个劳动力,都是宝贵的。 况且,乡学教育,只是提供基础教育,进行扫盲运动。 哪怕学的再厉害,也需要进一步的学习,才有可能出人头地。 但,普通百姓哪里有这个资本? 所以,一般情况下,得利的都是地主士绅阶级。 以原主的记忆来看,最开始原主去乡学进学时,有小伙伴几十个。 但能坚持到成童阶段,依然去听讲的,就只剩下聊聊几个了。 不过,这种基础的教育和启蒙教育的作用非常大! 汉家的许多名臣,都是在乡学完成了基本教育的。 朱买臣,一个穷的连土地都没有的穷光蛋,能够识字读书,靠的就是乡学教育。 公孙弘也是如此——他年轻的时候,穷的只能靠给人放猪维生,但,就是这样贫穷家庭的孩子,却依然得到了教育的机会。 还有大名鼎鼎的长平烈候卫青,一个平阳侯家的骑奴,地位低下的家生子,最终成长为帝国的战神。 其幼年肯定接受了启蒙教育。 不然,一个不识字的大将? 这不是可笑吗? 而张汤更是明史记载,是通过乡学教育启蒙的。 不过,在一般的地方乡亭,乡学教育,连冬日的基本教学,也是时有时无。 负责乡学的三老,常常在冬日困倦,几天都不去教授的大有人在。 但在这阳里,在这盛夏季节,乡学却依然在教育。 这就让张越和刘进,都对阳里的三老,特别钦佩了。 ………………………… 一行人浩浩荡荡的走向阳里的乡校,自然也引起了阳里百姓的注意。 许多年轻人,走出屋舍,面带警惕的看着张越等人。 张越注意到,这些人全部都是一身劲装,显然都是练家子。 而且,在这阳里,几乎家家都有马厩,养着马匹。 许多庭院内,都有着箭靶和演武的场所。 看来,这阳里恐怕是一个军功贵族的聚集之地。 等到了乡校附近,张越就更加确信这一点了。 因为,在乡校的门口,赫然圈着几十匹小马驹和一些羊。 很显然,这些马驹和羊,是乡校的蒙童们骑来的。 这是汉室北方军功贵族家庭子弟们必备的。 是从匈奴人那里学来的。 匈奴人四五岁连跑路都不会,就开始骑羊、,到了十二三岁就开始骑马驹,十五六岁就弓马娴熟。 所以过去,匈奴骑兵远胜汉骑。 后来,汉军就从匈奴人哪里学来了这一招,于是,瞬间完成了对匈奴的碾压! 特别是建元一代,将匈奴人打的屁滚尿流! 几个身着甲胄的武士,就站在乡校门口警备。 见到张越一行,就走上前来,大声说道:“来者止步,此地,乡校也!乡校国家重地,社稷之要,不可喧哗,不得声张,如有违者,法不容也!” 看他们的模样,神色从容,动作令行禁止,根本就是现役的汉军士兵! 张越等人连忙停住脚步。 刘进也下马,表示对乡校的尊重。 在汉代,尊重乡校,是每一个士大夫贵族的本能。 甚至连君王,在一座乡校面前,也要下车致敬! 而乡校授业的三老,更是享有各种特权。 说出来你可能不信,乡校的三老,甚至可以议论和讨论那些连三公九卿也不敢触碰的禁忌话题。 譬如先帝时,有三老上书,为晁错鸣冤,先帝闻书落泪说:吾岂非不知? 历史上,巫蛊之祸后,第一个上书为太子据平反的,也是一个来自叫壶关的地方的三老。 而之所以如此,是因为汉人崇拜和敬重子产先生。 子产不毁乡校,汉人于是对乡校更加尊崇。 章节目录 第一百七十四章 乡校(2) 看着那几个卫士,张越翻身下马,迎上前去,说道:“我等乃长安士子,来新丰采风,闻得贵亭夏日依然有读书之声,故此来看……” 那几个卫士听了,神色立刻就缓和了许多了。 为首之人甚至露出了笑容,说道:“既是采风士子,那就可以入乡校……不过,不得打扰乡校的正常秩序!” 只是,言语之中却不自觉的流露出了一些傲气,一丝丝的倨傲。 张越没有将之放在心上,只是拱手一谢,然后就与刘进等人一同向着乡校的大门走去。 推开门,一个偌大的庭院便出现在了眼前。 越过庭院向前,便见到了一间宽敞的厅房。 数十名童子,席地而坐,人人捧着竹简,摇头晃脑的念诵着:“仓颉作书,以教后嗣……” 李斯当年所作的这本蒙书,在今日汉室,已经变成了启蒙教育的必备品。 一个大约六十多岁的白发老人,坐在厅房上首,一双眼睛扫射着所有童子。 他听到脚步声,抬起头,看到了张越与刘进一行。 眼里微微有些诧异,但也没有起身。 似乎在他看来,只要这些外来人不打扰这乡校的秩序,就随便他们了。 “阳里乡校,竟有如此多蒙童……”贡禹啧啧称奇的说道:“恐怕全村的适龄男童,都已至此!这阳里三老,真乃长者也!” 就连刘进也是点头说道:“孔子说:夫三人行厥有我师,十室之邑必有忠信,诚不欺我,出门便遇长者,当请益之……” 独有张越眼中闪烁着晦暗不明的神色。 依照汉制,十里一亭,一亭百姓的户数约在五十到两百之间。 某些大亭可能或超过这个数字,但超过不了太多。 因为西元前的农业经济社会,不可能承载得了太多人口猬集于一个狭小的乡村。 而眼前的厅房内,张越数了一下,最起码有三十多个五六岁到八九岁之间的蒙童。 等于说,几乎整个阳里的适龄男童,都来到了这个乡校进学。 这太恐怖了! 哪怕是后世中国,一些农村的入学率,恐怕也没有这么高。 换而言之,这阳里恐怖的入学率的背后,恐怕隐藏着其他东西。 正这样想着,忽地,从乡校的另一侧,传来了一阵阵整齐的脚步声。 张越转头看过去,却见数十名少年郎,身着竹制的甲胄,拿着木枪,背着弓矢,在两个武官模样的男子的率领下,齐步奔跑到不远的庭院中。 这些少年,年纪大约在十三四岁左右。 身体还未完全发育,脸上也都是稚气未脱。 张越甚至还看到了几个还扎着总角辫,看上去至多十二三岁的孩子。 这几个孩子明显有些跟不上其他人的速度,勉勉强强的跑到庭院中,就已经有些气喘吁吁,步履不稳了。 “杨武!”一个武官见到这个情况,大步走过去,对着其中一个没有站稳的孩子,就是一鞭子! 啪! 竹条制成的鞭子,抽到了那个孩子身上的竹甲边缘,发出清脆的声响。 “训练不认真,你们难道想以后长大了去当官吏甚至去给人当赘婿嘛?嗯!”那武官大声训斥着,所有的孩子全部低着头。 成为赘婿,在汉室自然是悲惨的,没有任何地位可言,在很多家庭甚至连家奴都必赘婿地位高。 至于在官府眼里…… 官府会管奴隶的死活,依照汉律,主人无故打死或者打残奴婢,是要赔偿的。 若是赘婿…… 死了白死,根本不过问! 但什么时候连做官吏都是悲惨的?还被人拿来教育和训斥孩子,作为恐吓的手段了? 不止张越,刘进也是目瞪口呆。 “不想!”几乎所有的孩子,包括那个挨了鞭子的孩子全都挺直了胸膛,大声回答。 “不想就要认真训练,不得懈怠!”那武官说道:“现在,休息一个时辰,然后开始练习箭术!” “诺!”孩子们欢呼一声,纷纷奔向走廊,然后脱下身上的竹甲,三三两两的坐到了青石台阶上。 张越轻轻走过去,走到那个方才被人抽了鞭子的孩子面前。 这个孩子最多十二岁,在脱下了竹甲后,身体一下子就小了一圈,看上去有些瘦弱。 但,张越发现,他的眼神很坚定。 根本不像这个年龄段的孩子。 “小朋友……”张越蹲下身子,对他努力露出一个笑容,问道:“你们为何连官都不想当?” “当官有什么好的?”小孩子闻言,没有多想,就答道:“哪怕能为有秩,也不过岁俸百石,得钱三五千而已……” “即使是县尉、县椽之官,岁俸六百石,得钱一万而已!” “还要营营苟且,恭于小人之事!” “我辈大丈夫,岂能为之?” 说这个话的时候,这个小孩子面带沉稳,吐词清晰,显然他已经无数次被人用类似的话教育过了。 就像后世的小学生,在学校被老师教育——现在不好好学习,以后你就要怎样怎样…… 张越听了一乐,问道:“那大丈夫该当如何?” “大丈夫当然要用马上之功以取富贵!”对方毫不犹豫的握着拳头说道:“上马为士,征战于沙场之上,取敌首级于万马之中!” “如此富贵可期,而家门得振!” 张越听着浑身剧震。 汉人是一个不避谈富贵的民族。 事实上,无论是儒生还是法家拂士或者黄老士子们,所有人读书当官的目的,都是为了富贵。 陈胜吴广起义之前,还是个农民的时候,就留下著名的典故——苟富贵,勿相忘。 至于穷,在秦汉社会,更是原罪了! 苏秦穷的时候,连家人亲戚也看不起。 故此有成语前倨后恭与世态炎凉的典故。 而到了汉季,这个情况随着文景以来天下工商业的蓬勃发展而变得更加不可收拾。 名臣朱买臣当年被他妻子威胁离婚的时候,就直白的说:我年五十当富贵,今已四十余,汝苦日久,待我富贵报汝功。 太宗时的名臣栾布更曾经公开说:贫贱不能辱身下志,非人也!富贵不能快意,非贤也! 当世文人士大夫之中,就有着名言——君子耻贫贱而乐富贵矣。 对于财富的追求,深深篆刻进了汉代社会的每一个阶级的骨髓深处。 以至于史书记载‘凡人不能推择为吏,又不能治生为商贾,则乡党不耻’。 至于所谓的重农轻商,上农除末什么的…… 也就朝堂上的三公九卿说说而已。 在民间,家訾百万以上就称为素封了。 被很多视为列侯勋臣一般的地位了。 很多大富豪甚至有着无数脑残粉崇拜…… 全社会对于财富的狂热追求,使得汉室社会,充满了旺盛的活力和滂湃的进取心。 当初,博望侯张骞凿空西域,受封列侯,拜为九卿。 瞬间引爆了整个汉室社会。 数不清的年轻人,纷纷学习张骞好榜样,追随他的足迹,一路向西。 他们穿越沙漠,穿过高山,很多人甚至靠着双脚,走遍了整个西域,拉开了汉室经营西域的第一重乐曲。 李广利打下大宛后,无数法家士子纷纷从军,学习赵始正好榜样,想要觅得封侯。 就连君王对此也是见怪不怪。 太宗皇帝的名臣张释之曾经告诉太宗:陛下爱幸臣,则富贵之。 先帝丞相申屠嘉也对先帝说过:陛下爱幸群臣则富贵之。 博士贾山更直白的说道:富贵,人主之权柄也。 当今天子更是深深明白了这一道理,即位以来,就靠两招来拉拢人心,稳固统治。 第一招就是散财,第二招就是厚赏军功之士。 只是…… 张越怎么都想不到,在这阳里的乡校,一个十二岁不到的少年嘴里,竟然能蹦出这样的话,有着这样的认知。 在张越身后,刘进等人也都沉默了起来。 良久,刘进叹道:“连一个十二三岁的稚童,也知道欲求富贵,取于马上的道理……难怪很多人说,如今礼乐崩坏,人心不古了……” 张越听了知道这位殿下的文青病又犯了。 这位长孙殿下,别的都好,就是太理想化了。 深受谷梁教育影响的他,有着类似于后世宋明儒生的那种耻于言利的心理。 但作为穿越者,张越却觉得,这面前的这个孩子所说的话,虽然确实有些太过震撼。 但…… 这个世界上,谁不想发财呢? 谁又不想过上好日子呢? 追求财富和权势,是人的本能。 压制这个本能,只会造成一个畸形的社会。 而且未必能起到什么作用。 反倒是像现在的汉室社会,张越待的很舒服。 没有人耻于言利,连儒生都喜欢黄橙橙的黄金,并且能好不做作的表达自己的喜爱。 这就意味着,张越可以放开手脚,去做很多事情。 “殿下……”张越走到刘进身边,轻声耳语道:“臣反倒觉得,如今这样的情况没有什么不好……” “臣闻之: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礼生于有而废于无,故渊深而鱼生,深山而兽出,人富则仁义附之……” “殿下难道以为,一个贫贱之士,朝不保夕之人,能懂仁义,能知忠恕?” 刘进听了一楞,但他仔细一想,却又不得不承认确实如此! 每次张侍中总能找到一个新奇角度来说服自己…… 刘进也是服了。 只是…… 刘进看着眼前的这些少年郎们,他自然清楚,这些少年郎的训练方法是魏武卒的训练之法。 虽然魏武卒已经被淘汰了很多年,但对于这个历史上第一支职业化军队的信息,刘进早就烂熟于心了。 魏武卒是战国初期名将吴起为魏国军队量身打造的一个职业军队方案。 其要求就是每一个士兵都可以穿三层重甲,负重越野在半天之内,徒步跋涉一百里,抵达指定地点,依然保持战斗状态和作战能力。 在战国初期,靠着恐怖的魏武卒的强大战斗力,魏国拳打秦楚,脚踢齐赵,堪称天下至尊。 如今,虽然属于魏武卒那样的重甲步兵集群的时代早已经过去了。 但以刘进所知,北军六校尉选拔军士的标准,却依旧沿用了魏武卒的标准。 只是在入伍之后,将他们训练成骑兵而已。 所以,毋庸置疑,这阳里的乡校训练这些少年,目的就是要把他们送进北军六校尉或者汉军的野战精锐骑兵集群之中。 换而言之,这个乡校,与其说是一个教书育人之所,不如说一个军官培养大营! 这里培养的不是读书人,而是武将! 这让刘进心里面,稍稍的有些不舒服。 张越自然也看了出来。 但,如今的汉室社会,就是这样的。 武贵文轻! 没看到连小孩子都知道了吗? 一个文官,哪怕做到了九卿,食禄两千石,也不过每岁得俸禄二三十万钱而已。 而一个汉军的正卒,普通的骑士,一岁的军饷就有两万钱! 更何况还能赚责庸钱。 目前责庸的行价,一年最少也要一万一千钱,若是戍边额外还要加一万。 换而言之,一个正常的士兵,一年军饷加外快就是四五万钱,比基层的官吏都要强。 若遇到战事,斩首得功,赏赐更是不知道有多少了。 李广利伐大宛,平均每一个士兵,包括伙夫,得赏钱四万。 还没有计算战利品在内…… 而且,军队之中,拳头最大,只要立下功劳,升官如尿崩。 普通的文官,一年三迁就很了不得了,是奇迹了。 军队里面,一年连升十几级的勇士,经常出现。 所以,人民自然会用脚投票,特别是北方郡国,那些苦寒之地,土地贫瘠,开发不足的边塞地区。 整个社会,包括那些豪强家族,全都是以武为荣。 文官什么的,只是家族的残次品和淘汰品的出路。 但,在文人眼中,特别是齐鲁之地的文人眼里,这就是礼乐崩坏,人心丧乱的证据了。 其实,这完全就是妒忌和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酸的心理在作祟。 若是齐鲁一带,也能打匈奴,也能赚到这么多利益,你看他们还说不说礼乐崩坏了! 章节目录 第一百七十五章 到底怎么了? “殿下不妨去找阳里三老谈谈,三老皆长者,或许有些不同的见解……”张越轻声对刘进说道。 刘进听了也点点头。 于是,众人在厅房前的走廊上等了大约两刻钟左右。 厅房内的那位老人,似乎也看出来了点什么,于是轻轻起身,走到门口,看着张越一行,问道:“诸位君子从何而来,去往何处?” 刘进与张越连忙上前见礼,拜道:“不敢瞒长者,我等从长安来,欲采风于新丰之间……” “哦……”老人微微颔首,笑道:“老夫活了六十多年,自元光后就再未见过像诸位小友这样诚心诚意来采风的年轻人拉……” 刘进听着,脸上微微有些挂不住。 自元光后,天下奢靡之风日盛,尤其是长安城的贵族子弟们,更是争相攀比,炫富。 一个邯郸来的舞姬,容貌稍微姣好一些,就能卖到百金之多! 来自僰国的僰奴,更是有价无市。 当初王师克复三越,取交趾、番禹之地,设为郡县。 然后,长安贵族又开始流行起爱吃南越的荔枝、龙眼之类的特产了。 甚至有商贾开辟了专门的速递通道,以满足长安勋贵的口腹之欲。 列侯子弟和外戚子弟们,现在基本上不是斗鸡走狗,就是纨绔败家。 几年前,他祖父甚至因此龙颜大怒,调动了军队封闭长安城门,大索十余日,突击严打了贵族勋臣的奢靡之风。 抓了不少人,罚了不少款。 但结果只是让长安的勋贵们消退了几个月,然后继续故我。 至于原本汉家贵族勋臣们的义务——采风,更是彻底沦落为公款旅游和吃喝了。 一路上,打着采风的旗号,行欺男霸女、鱼肉地方的贵族不要太多了。 “长者缪赞了……”张越适时的出来解除尴尬,对那老人道:“敢问长者贵姓?” “老夫徐荣!”老人一抹胡须,无比骄傲的道:“蒙天子不弃,曾拜为酒泉都尉,授持节之权,行缴于河西之间!” 回忆着往昔的峥嵘岁月,徐荣的眉毛都跳动了起来:“当初,大司马还与我喝过酒呢!”一脸的骄傲,仿佛他这辈子能与霍去病把酒言欢,已然无憾。 张越听了也是肃然起敬,拜道:“原来是老将军当面!” “晚辈等来新丰采风,有些问题想要请教一下老将军,不知道老将军可愿赏脸?”张越再拜着。 “这个当然可以!”徐荣看着自己面前的这几个晚辈,特别高兴的说道。 作为致仕武官,他已经太久没有活动筋骨了。 如今,能碰上几个长安来的采风士子,而且,这些年轻人还挺对他胃口的,他自然也乐得有人陪他唠叨了。 于是,就带着张越一行,进了乡校的后院宅厅之内。 主宾落座后,就有着侍女端来了瓜果点心与酒水。 “诸位都尝尝……”老将军非常热情的介绍起来:“这些是老夫自己家种的胡瓜与石榴……诸位来的时机不错,正好是胡瓜与石榴成熟之时……” 张越一看,正是后世的黄瓜与石榴。 这两种作物都是引入中国不久的舶来物,在此时的汉室稀奇的很,一般来说,寻常百姓怕是连见都没有见过。 张越等人于是也都不客气,拿起一根黄瓜就啃了起来,脆爽香甜的口感,让张越也是唏嘘不已,回忆起了凉拌黄瓜的美味。 吃完一根黄瓜,张越就起身拜道:“晚辈有一事,想要请教长者……” “说……”徐荣现在心情特别爽,闻言一挥手就道。 “晚辈等自长安而来,见阳里乡校,便是盛夏时节,也有童子入读其中,几无所遗,长者教化之功,堪称至善也!”张越轻身拜道:“书曰:蒙以养正,圣功也!长者所为,可称圣功……” 听着张越的话,徐荣浑身都是轻飘飘的,连忙摆手道:“老夫只是尽些本职,做些本份之事而已……” 心里面却是高兴都找不着北了,他致仕后在这阳里辛辛苦苦,建起了这乡校,让全亭上下都信服他,遵从他,花了不知道多少时间,才把这个事情办好。 为的不就是有一天,能够在其他人面前炫耀一番,让人传颂他的名声吗? 可是等了好多年,徐荣也没听说过,有哪个文人在长安城里称颂他的贤名。 这就让老将军很不高兴了。 如今,这些来自长安的贵公子,若是回去以后能帮他宣传宣传,也算不错。 “可是……”张越却话锋一转问道:“晚辈等在阳里之外,所见田野之间,多奴婢劳作,而不见本亭农夫耕作之身影……未知此乃何故?” 徐荣听了,哈哈大笑,道:“此事易也,阳里之百姓,凡年二十三以上,非吏即士也!” “老夫的四个儿子,如今就俱在居延戍边!”说到这个事情时,老将军的脸上已全是骄傲之色。 能将四个儿子全部培养成人,而且俱都继承自己衣钵,这是他这辈子最大的荣誉! 家庭能世代出武将,这是评价武将世家的基础。 “至于耕作嘛……”徐荣轻轻一叹:“好男儿,岂能躬耕于田野之中,这天下有着大好功业在等着好男儿去夺取,所以,这阳里上下,无有农夫矣!” “即使是孤儿、失亲之子,乡亲们也会领养,视若己出,送吾这乡校受训!” “蒙童之时学识字、计数,稍长至成童,则学行伍之术,阵战之法,年二十三即应募于朝廷……只有少数不成才的人,才去做官吏……” “而诸出阳里之士,虽远在万里之外,也会关心乡亲福祉,每岁取其俸禄、军饷之得十一,以托于吾,以养孤寡,以兴乡校……” 听着徐荣的叙述,刘进等人的脸色都是大变。 若果真若这徐荣所言一般,这阳里就根本不是乡村,而是一个兵营! 所有男子,出生以后就被打上了军队的标签。 他们压根就不研究怎么种田,也懒得去研究。 所有人生活的唯一目标,就是训练、应募、当兵,吃皇粮。 而籍贯于阳里的男子,在同等条件下也确实更容易被选拔进汉军的精锐部曲。 枌榆社的子弟!高帝的亲军之后!再没有比这个标签更容易打动军队的军官们的了。 以至于在这里,连淘汰品和残次品,也可以轻松做的胥吏…… 张越听了更是目瞪口呆,这阳里的模式,让他有着莫名的熟悉感。 仿佛好像曾经在哪里见到过一般。 以我为本,以他人为食,假政策之利,而私一村之利。 似乎好像某几个他曾如雷贯耳的地方。 只是想不起来,也不敢想起来。 但无论如何,这阳里的这个模式,在现在看来是成功的。 而且是可以进行良性循环的。 从孩提时代开始,所有人都被灌输了尚武思想,人人向往军功。 等他们入伍了,当上了汉军的中高层军官后,开始反哺。 然后就像滚雪球一般,只要政策不变,国家依旧尚武和对外强硬。 阳里的这个模式就不可衰减。 这让刘进的心里面有些不是滋味。 他所幻想的乡村,曾是书本上描述的‘鸡犬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无忧无虑的和谐田园。 至少也是一个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正常世界。 但阳里这样的情况,却彻底打破了他内心的幻想。 “长者何不宣以文教之事,令诸童子皆从圣贤之道……”刘进忍不住拜道:“毕竟,刀剑往来,多有不祥,而行文教之世,则无此虑矣……” “呵呵……”徐荣似乎对于文官很是不屑,他笑道:“就像那些儒生一般?整天之乎者也,问起桑稼之事,却是一问三不知,连一亩粟田何时浇水,何时拔节,何时收获也不知道?” “自老夫致仕以来,新丰县换了四个县尊,但没有一个曾经来过乡亭,俱都端坐于县衙之内,摇头晃脑,下面的胥吏说什么就信什么……” “新丰县的渠道和道路,五年都没有人管过了……” “枌榆社还好,吾辈有能力自己修葺,但其他乡亭就惨喽!” “后生们,你当吾这阳里奴婢都是哪里来的?”徐荣起身问道。 被徐荣这一顿乱喷,不止刘进,连原本义愤填膺的贡禹、王吉等人也都低下了头。 儒家在上位以前,自我感觉还是特别良好的。 上到董仲舒,下至下面的门徒,都觉得,只要国家能用自己的道理去治理天下,那么天下必定大治,三代可期。 可是,儒家执政数十年后,连执政者的公羊学派都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怀疑之中。 自元光以来,天下遭遇二三十次特大自然灾害。 百姓流离失所,数百上千万人民陷于水火之中。 但执政的儒生,却拿不出什么太好的解决办法,只好自己骗自己说是‘天有灾异,乃警人君,务修德以谢之’。 然后,回过头来,儒生们却发现,在很多地方,一些黄老学派的残留者治理或者法家主政之地,灾害的影响却相对要减弱很多。 这就太尴尬了。 若换一个儒家学派,高坐于庙堂之上,或许会心安理得的闭着眼睛捂着耳朵当瞎子聋子。 当公羊学派不行。 在《公羊春秋》一书中,孔夫子在描述一件事时用的不同的词,都会被以为是别有深意。 更重要的是,公羊学派的羞耻心特别强烈。 遇到挫折与失败,他们会去想为什么? 所以,悄悄的在不为人知的私底下,公羊学派的大儒和巨头们,开始有意的引导门徒去看《管子》《吕氏春秋》甚至是《商君书》了。 对外,公羊学派的解释是‘它山之石可以功玉’,但实际上却是想寻找一条破解困局的道路。 毕竟,其实公羊学派也没有想到过,儒家竟能主宰中国两千年! 如今被徐荣一训斥,贡禹等人立刻就深感无地自容,内心燃起了深深的耻辱感。 事情没做好,被人骂,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至少在此时的公羊学派的学者心里是这样的。 “那么敢问长者,以长者之见,若新丰欲要治理好,首在何处?”张越抬头问道,他很清楚一个事实——想要阳里放弃蓄奴,解放奴婢那是痴心妄想。 甚至哪怕是当今天子也办不到! 所以就暂时放下这个事情,以后再去想办法解决。 “后生……”徐荣正色的看了一眼张越,道:“老朽退居阳里十余年,后生是第一个问老夫这个问题的人……” “欲治理好新丰县,说难也难,说易也易……” 老将军望着北方,道:“能将渭河凿开,引渭河水入新丰,灌溉土地,差不多就能让万民欢腾了……” “若能再将新丰县境内的三条小河与几条溪流连同其他,这便功德无量!” “只是……” “这个事情,单靠新丰县是做不成的……”徐荣叹着说道。 作为新丰人,他自然清楚新丰的问题症结所在。 自耕农的破产与负担的日益加重,导致了大量百姓不得不卖田卖地卖儿卖女卖妻子卖自己。 阳里因为不靠农业生产生活,所以压根就没有这些问题。 但其他乡亭,就是一片哀鸿了。 每年秋八月后,阳里前的道路都会挤满来哀求阳里百姓买下自己的贫民。 他们已经是无路可走了。 只剩下这最后一条道路。 不知道多少丈夫诀别妻儿,多少父母含泪告别儿女。 嘴上说着:待过几年,我再赎回细君(阿儿)。 但实际上,却是遥遥无绝期。 除非他们能铤而走险,去做一些没本的买卖。 不然靠着种田,他们一辈子也赎不回自己的妻儿。 甚至,有些人不得不连自己也卖到阳里来。 这个世道啊!已经崩坏了! 想当年,他年少的时候,关中的百姓,生活富足而健康。 虽然偶有破产百姓,但官府很快就能贷振,只要不懒,十几年就能重新富足起来。 像现在这样的局面,在他年轻的时候,是只有在噩梦之时才会发生的事情。 那时候,国家的府库堆满了铜钱,串钱用的绳子都腐烂也没有人管。 各地官仓,堆满了粮食。 仅仅是在敖仓,就常年储备了七百万石粟米和数百万石的麦豆。 但现在,却变成这个局面。 徐荣也不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 章节目录 第一百七十六章 部署(1) 等出了乡校,刘进等人都感觉汗流浃背,颇有种当初贾谊贾长沙与宋忠之拜于司马季主之日的感触。 忽而自失,芒乎无色,怅然间口不能言。 只能低头自行,自惭于心。 张越见了众人的神态,知道是时候灌一点心灵鸡汤了。 不然,士气大跌,还没有上任,就已经失去了自信了。 “诸君可是失落了?”张越问道。 “孤……”刘进叹着气,茫然无知。 他曾憧憬过谷梁学派为他描绘的理想世界,那个世界破碎了,他也曾相信,只要持身立正,天下就能安宁,但那个幻想也破灭了。 现在,阳里乡校一行,更戳破了他最后一个念想——文教可以兴国安邦。 看看着阳里吧。 全村上下差不多两百户人家,家家不事生产,驱使奴婢耕作,人人练习武艺,期待着上阵杀敌。 而偏偏,在这里,连穷人家的孩子,也能享受最基本的保障和最基础的教育。 贡禹等太学生,更是心气低落,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此刻的心情。 阳里的模式,是一个他们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但却实实在在存在的模式。 这里的百姓安居乐业,老有所养,幼有所教。 这里的人民不受饥寒的侵袭,能吃饱穿好。 但偏偏,这个模式是武人创造的。 是靠武力维系的。 阳里的百姓,甚至可以不需要土地,就可以独立生活于世界上,并且还能过的很好。 这对于笃信了儒家思想的贡禹等人的打击,不可谓不深。 所有人都清楚,阳里的这个模式,是扎根于商君的耕战之策上的极致。 用武力夺取财富和土地以及奴婢,再用武力来守护这些。 “依我之见,君等无须如此!”张越笑着鼓舞道:“阳里的长者,虽然贤能,但他却也只能守护阳里一亭之地,让这两百户百姓过上安康的生活!” “而吾等,则将要守护这全新丰一万余户百姓!让他们也能过上如阳里般的好日子!” “家家有牛羊,户户有蒙童!” “只要吾等努力,认真,何愁不能做到这些呢?” “太宗时,北平文侯张苍初履任,见其文牍,全国只有二十万万钱的赋税收入,敖仓不过一百万石粟米积蓄,当时是北有匈奴之患,南有三越之饶,文候辅佐太宗用政行德,重订律法,立上计之政,十五年之间,就使得天下转危为安!” 听着张越的话,众人的意志方才又鼓舞了些。 只是…… 光嘴炮是没有用的。 现在,众人心里面都没有底。 他们在来之前,就已经大略的了解过了新丰的情况。 除枌榆社外,其他四乡每年的田税和赋税征缴,都是大问题。 百姓逃亡和脱籍的情况,时有发生。 更可怕的是,县衙的帐上,只有几万钱的结余。 说不定,等到大家上任,连一个铜子都不会剩下。 没有钱,就别想干事! 旁的不说,你修个水利,没有钱发给民夫的话,谁还会帮你干活啊? “那,以张侍中之见,孤与诸卿应该如何?”刘进问道。 “首先当然要摸清楚整个新丰的底!”张越拉着众人,一边走,一边低声说道:“这是吾与君现在要做的事情……” “这个摸底,不是随便走,随便看,而是要深入亭里,去询问百姓的生活、家訾和税赋负担情况……” “当然,吾等一人之力,不可能全部摸清楚,但每一个亭随机抽取五户,作为参考对象,大概就能保证可以将该亭情况摸得差不多了……” 这是后世烂大街的抽样调查。 但在此时,却是一个了不得的创新,让众人听了,士气立刻大振。 他们现在需要的就是一个可行的计划。 而张越能拿出来,这自然无比鼓舞士气。 “然后,吾等还需要去各乡勘测水文,绘制河流水经之图……” “新丰现在虽然穷,但也并非一无所有……” 众人听了,却都是一楞。 “公田?”刘进微微一楞问道:“新丰县公田去岁租税不过两千石粟米而已……侍中怎么将之变钱?” “两千石?”张越呵呵一笑,汉家公田实行的佃租的模式,将土地租给无地贫民耕种,然后再由国家收取佃租。 这个税率是恒定的三取一,也就是三成租税。 相比地主豪强们的五成,当然是很轻了。 但…… 这些公田真的租给了真正需要的人吗? 当然不可能啦! 事实上,从张越回溯的资料显示,自西汉中叶开始,国家历次假民公田,最后都落到了豪族手里。 第一个这么干的人叫宁成,这个先帝时期的酷吏头子,在当今即位后就跑回老家,用尽手段将南阳的一千多顷公田扒拉到自己碗里。 靠着这个,宁成在五年内赚到了五千金! 然后,在第六年的时候,他被刚刚上任的新扎酷吏义纵砍了脑袋。 宁成跌倒,义纵吃饱。 正是从宁家抄出来的这五千金,让义纵从此大刀阔斧的干他想干的事情。 新丰的公田虽然只有七千亩,但仔细查查,还是能弄出不少钱的。 “殿下,臣打算上任后,就重新核算所有租佃公田的百姓的訾产,清退那些訾产超标,依然租佃公田的农户,让真正有需要的人租种上!” “嗯!”刘进点点头,这个办法倒是可以。 只是,总共才七千亩公田而已,按照每户一百亩的标准,也只能租给七十户人家。 哪怕降低到五十亩每户,也只有一百四十户,相对于如今的新丰困局只是杯水车薪,恐怕并不能改变什么事实。 “臣打算将这七千亩公田抵押给商贾,贷来三千万资金,用于新丰的水利建设!”张越却是图穷匕见,说出了自己的真实目的。 七千亩地贷三千万? 以现在的关中地价,倒也不是不行。 但问题是——谁敢接这个买卖? 现在不比以前了,以前的汉家商人,连国家的高利贷也敢放。但经过告缗的打击后,再敢跳的商贾,几乎都死了。 更麻烦的是——这传出去,朝堂还不炸锅了? 那些闲着没事干的御史,岂非找到了宣**力的地方了? 章节目录 第一百七十七章 部署(2) “侍中难道不怕被人说成是第二个桑弘羊?”良久,刘进低声问道。 中国自古就有着浓郁的仇商气氛。 特别是儒法这两个思想派系,简直恨不得将天下商贾斩尽杀绝! 当初杨可玩告缗,最支持的就是儒法的学者了。 在他们眼里商人什么的,死光了,才是对世界最大的贡献。 只是后来,告缗玩脱了,这些人才翻脸骂杨可。 以至于,当初,桑弘羊不过是带着大司农的官吏去了趟东市摆摊叫卖,推销自己的盐铁产品。 马上就被学者们喷了一个半身不遂。 到现在,‘请烹弘羊’的呼声依然高涨。 所以,刘进不得不担心,张越此举将引发士林舆论的疯狂攻仵。 “不会的……”张越听着,却是眨着眼睛,笑着道:“殿下放心好,臣此举是为国为民,诸生皆饱读诗书,胸怀天下,安能不知?他们必然会理解臣的一片苦心的……” “当然了……”张越笑着道:“纵然有人不能理解,那臣也没有办法啊……” “诗云: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张越沉痛的道:“*******,*******……” “臣决不能坐视新丰百姓陷于水火之中!”他握着拳头,一脸刚毅的模样。 然后扭头看向贡禹和王吉等太学生问道:“诸君以为呢?” 贡禹等人皆是满脸涨红,情绪已经全部被张越鼓动了起来。 对于大汉的太学生们来说,他们可比后世的大学生还要骄傲百倍。 他们是国家的栋梁,社稷的支柱! 无论是他们的老师,还是他们的家人,甚至是他们自己本身,都是这么认为的。 更难能可贵的是,他们现在都还是温室里的花朵,没有受到任何污染和捶打的理想青年。 胸中燃烧的是对理想的激情,血液里沸腾的是对信仰的虔诚。 “嫂溺叔援,孟子以为权也!”贡禹第一个说道:“今新丰之状,若溺亡之人,若能有贾人之訾助之,可视作叔援之例!学生愿为侍中奔走解释!” “学生等皆愿为侍中奔走,与诸生解释!”王吉等人也纷纷拜道。 他们现在人人都是群情激愤,迫切的想要证明,自己真的可以救世。 再被张越一鼓动,立刻就被仇商思想抛之脑后。 而太学生们,在如今的汉室,真真是一个不容忽视的群体。 在某些程度上,太学生们的声音,可以算作士林的呼声。 他们可能做的别的事情有些不行,但论起嘴炮和喷人,那就罕逢敌手了。 这让桑钧看的目瞪口呆,难以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读书人,还能这么忽悠的? 看来自己又学到了一个新技能!不错不错! “可是……去哪里去找一个愿意借贷三千万的大贾?”刘进忽然问道。 这可是三千万,不是三十万! 三千万! 新丰县一岁赋税所得,恐怕也就一千万上下。 扣掉押解少府的口赋,输给太仆的马口钱,剩下的最多两三百万。 换句话说,新丰县哪怕不吃不喝也得十年才能还的清这笔借款。 关中有钱人虽然多,但恐怕也找不到一个这样的冤大头。 至少,刘进觉得不会有这样的傻子。 至于张越抛出来的那七千亩公田的筹码? 关中地价虽然一直高企,但恐怕也很难卖出三千万的高价! 张越闻言,却是微微笑道:“殿下放心,臣相信,忠义之士,哪怕是在商贾之中也是有的……” 若是以前的新丰县,当然不会有这样的冤大头。 但现在嘛…… 不客气的说,张越只要去关中任意一个大贾的门前,对门房说一句话:我,长孙,打钱! 对方立刻就屁颠屁颠的将钱送到了张越手上。 这个世界,最不缺的永远都是那些想捧臭脚的人。 三千万?看似不少。 但对于那些想要投资未来的人而言,九牛一毛! 即使是现在的博望苑里,商贾宾客,不也照样很多吗? 谷梁的君子们恨商贾,但他们能恨商贾的钱吗? 而张越更是早已经选定了投资人。 就他那个便宜弟子的老爹袁广国。 这也算是张越给自己的那个便宜弟子谋划的好处吧。 用三千万钱,买一张长孙的船票,袁广国只要聪明一点,当然知道这是一个无比划算的买卖! 这个世界,不知道多少人,想拿全部身家,换一次上船的机会! 刘进与贡禹等人听着都是一楞,但陈万年与桑钧听了,却是对视了一眼。 心知,关中的商贾与豪强们,根本无力抵御搭上长孙的诱惑,更别提还能博一个义商的头衔了! 最最关键的是——说出来你可能不信。 刘氏官府的信誉,那是顶级的! 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这是高帝刘邦定下的铁律。 百年以降,在这个方面,从未失信。 刘家不止自己不失信,还不准其他人失信。 欠钱不还,哪怕是列侯,一旦被告到廷尉那里,也是只能等着被审判。 所以,他们已经可以预见到,整个关中的豪强和大贾,都将因此事而激动,而轰动的未来了。 别说三千万,就算翻个十倍,也有‘忠义之士’会哭着喊着一定要送过来啊! 这种稳赚不赔,还没有风险的买卖,几十年也未必能遇到一次。 不投资的都是笨蛋。 而关中的豪强与商贾,能活到现在的,显然没有笨蛋了。 所以,对于新丰县来说,当它被划归到长孙名下的那一刻起,就已经不再需要担心钱和资源的问题了。 想要钱?关中的豪强和商贾排着队在外面哭着喊着要送进来。 想要资源? 太仆三十六苑的牲畜,少府卿诸司的能工巧匠,大司农衙门积蓄的各种资源,应有尽有。 只要招招手,马上就有官吏以最快的速度送过来。 说话间,众人已经走出了阳里,回到了村外的直道上。 村中的祥和与安宁气氛,转瞬消失无踪。 众人回到了现实。 眼中所见,是一片片起伏连绵的粟田以及数以百计甚至上千的正在地里劳作的奴婢。 这个现实刺痛了所有人的眼睛。 哪怕是陈万年,也感觉心里跟针扎了一样难受。 但,这就是新丰的现状,也是汉室的现状! “我们一定可以改变的吧?”刘进深深的吸了口气,对着张越,握着拳头轻轻说道。 “对的殿下……”张越无比肯定的回答:“臣与诸君一定会辅佐殿下,扭转新丰的现状!” “臣等皆愿尽心竭力,辅佐殿下,扭转新丰的现状!”群臣全部拜道。 不仅仅要扭转整个新丰的现状,还要将整个天下,重新导回正轨! 让这个崩坏的世道,重回原来的轨道。 要让百姓安居乐业,要令人民富足安康。 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 为此,哪怕殚精竭虑,粉身碎骨,坠堕诸渊,也在所不辞! “那么诸君……”张越看向众人,说道:“吾等就各自分工行事吧!” “贡禹、王吉、杨望之、曾胜!”张越看向太学生们。 “学生在!”贡禹等人拱手拜道。 “本官命令诸君,前往骊乡一带,测绘水经与地理,查问民间诸事,调查各亭百姓占有的土地数量、收入、负担以及家庭情况……” “诺!”贡禹等人纷纷领命。 “桑公、陈公、赵公……”张越看向桑钧等人吩咐道:“诸公往新乡、临渭一带,测绘水经、地理,调查百姓土地占有数量、收入、负担及家庭情况!” “诺!”桑钧等人也连忙上前领命。 “而吾与长孙殿下,则继续沿这枌榆社往新丰县县城一带调查、调研……” “三日后,吾与君等在新丰县城汇合,然后,返回长安,共同整理调查所得的数据,分析情况!” “诺!”众人皆拜道。 章节目录 第一百七十八章 调研(1) 离开阳里,与众人告别。 刘进的车队一下子就缩减了一大半,但也依然是一个二十多人的小队伍,看上去浩浩荡荡的。 不过两刻钟,车队就抵达了下一站——榆树里。 顾名思义,此村有一颗据说五百岁以上的大榆树。 百姓以为神异,于是,就奉榆树为神,居住于此,托庇于榆树的保护。 榆树里外的田野,张越与刘进依旧看到了大批在烈日下劳作的奴婢。 但同时也看到了许多皂巾粗衣的农夫农妇,躬耕于田野之中。 进入榆树里村亭之后,情况又是一变。 相比阳里的井然有序,榆树里的情况就有些不同了。 没有一个足够威望的长者起来组织,所有人都是自行其是,各家自扫门前雪。 进入榆树里,张越没有听到朗朗读书声,也没有见到井然有序的屋舍。 相反大多数民居,都是茅草屋,看上去破破烂烂的。 村里的孩子,光着屁股,在屋前屋后嬉戏玩耍。 并没有人来组织他们去学习。 甚至没有人来管他们。 而亭里的中央,张越看到了一栋栋奢华的豪宅。 张越不得不感慨,这才是汉室基层的现状啊! 阳里,终究只是个例。 刘进见了,却是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怎么相隔不过数里,竟有天壤之别!?”他有些狐疑的喃喃自语。 “殿下,我们去问一下百姓就知道了……”张越轻声说道。 两人走下马车,朝着就近的一户百姓家庭走去。 这户人家,位于道路一侧,用着茅草为屋盖,以竹为篱笆,院子里散养了几只鸡鸭,两个扎着总角辫,看上去七八岁的男孩子在院子似乎在做着给蔬菜浇水的活。 一个老人看上去大约六七十岁了,已经很老了,坐在树荫下的一张席子上,指挥着这两个孩子做事。 张越与刘进走上前去,对那老者拱手拜道:“晚辈恭问长者安好!” 老人回过头来,见到衣冠楚楚的两位贵公子,先是一楞,然后连忙起身,回礼道:“小老人当不得两位公子大礼啊……” 他显然有些受宠若惊。 刘进连忙上前去扶起他,道:“长者不必多礼……”他回头看了看张越,接着道:“我等乃从长安来的采风士子,路过贵亭,想与长者打听些事情……”说着,张越与刘进就又是一拜:“万望长者不吝教我等!” 老人听着,立刻道:“两位贵人请问,小老儿知无不言……” 刘进扶着老人,让他坐下来,然后,他才与张越跪坐到老人对面。 马上就有着随行的侍从,端来一壶酒,献上酒樽,为老人满上一樽。 “敢问长者贵姓?年长几何?家有几子?几孙?”张越微微欠身拜道。 “不敢言贵,老朽姓王,名富贵,今年五十有一……”老人喝了一口酒,非常开心,这年头寻常百姓是买不起酒的,而关中人又特别嗜酒。 张越与刘进闻言,却都是相对一视。 这老人已经老的满脸皱纹,连背都弯了下去,看上去起码六十好几,甚至说七十岁张越也信。 但现在,对方却告诉自己,他只有五十一? 就听着对方继续说道:“老儿共有三子,长子继承了家业,如今正在外耕作……两个孙儿,则在家里陪老儿……” “至于其他二子……”说到这里,老人微微顿了下,似乎有些难以启齿,摇着头道:“不说也罢了……” 张越听了,也不逼问,因为他能猜到老人其他二子的去处。 左右不过是当游侠,入赘、甚至给人当后父,以及经商这几个选择。 大部分的汉室平民家庭的庶子,都只能走这几条路。 “敢问长者,家里有田几何?”张越再问道。 “三十亩吧……”老人想了想答道:“此外,还租种了本亭公乘王大郎家的五十亩地……” 张越与刘进闻言,再次对视了一眼。 三十亩? 这是一个标准的汉室贫农的占地面积。 “长者,敢问一岁官府调庸赋税几何?”张越再次欠身。 而在他身后,一个随从正拿着一卷竹简,记录着问答内容。 在阳里,不需要去问百姓,因为当地百姓的情况不具备参考价值。 但在榆树里就不同了,这里的百姓家庭生活,更加贴近真实。 老人听了,看着张越等人的眼神也有些变了。 他小心翼翼的问道:“贵人是长安来的御史还是缇骑?” 在老者的印象里,长安来的采风士子,哪个不是鼻孔朝天的纨绔子啊? 别说在他面前如此恭谨了,恐怕连看他一眼也是不肯,更别提来调查他的家庭和负担情况了。 因而,他的脸色竟有些潮红。 张越见了这个情况,笑着答道:“长者以为是,晚辈等就可以是……” 他与刘进可比御史和缇骑,来头更大,更吓人! 他们的报告,最终将直奏君前,说不定可能上到朝堂作为议论的范本。 老人听了,激动万分的起身,对着长安方向哭着磕头道:“苍天有眼啊,圣天子没有遗忘我们啊!” 张越的间接承认,让他联想起了他小时候听说的一些传说。 那时,汉家天子四时派遣使者,下到基层,查问民间疾苦,使者以闻,具奏君前。 特别是太宗皇帝在位时,曾经一岁四问天下百姓疾苦。 闻得民间艰苦,于是绰然泪下,下诏诏免天下田赋,无出徭役租税。 而近几十年,长安来的御史和缇骑的身影渐渐稀疏了。 偶有下来的,也是走走过场。 这让很多人都很失望。 但,刘氏施恩百年,在基层的民心依然不可动摇。 像是王富贵,闻得张越与刘进可能是长安来的御史,马上就感激的向长安方向磕头谢恩,以为自己有救了。 这就是民心! 不止张越,刘进见了也很感动,连忙扶起老人,道:“长者不必如此,只需如实回答晚辈等人的问题就可以了……” 对方激动过后,也冷静了下来,对张越和刘进,深深一拜,道:“请两位贵人务必转告圣天子,生民艰苦,百姓难活啊!” 说着,他就将他的家庭每岁需要缴纳的各种税款和杂税和盘而出。 张越与刘进听得毛骨悚然,如坐针毡。 章节目录 第一百七十九章 调研(2) 出了王富贵家,刘进的手脚都是冰冷的。 他喃喃的望着张越低声问道:“张侍中,这个世道真的还有救吗?” 王富贵方才所讲的底层百姓生活的困境,就像一根钢针深深刺入了刘进的脏腑之中,让他五脏俱焚,肝胆俱裂。 “当然有救!”张越毫不犹豫的答道:“殿下,今日之天下虽然危急,然而,人心依然在!” “臣闻乡中长者曰:民如水,社稷如舟,水能载舟,也能覆舟!” “今天下虽有危难之事,百姓有旦夕之急,但汉室施恩百年,民心向汉,只要殿下用心于生民之事,嘉以佐民之技,天下之危难,也可迎刃而解!” 对此,张越自然有着足够的自信。 只要政策合适,部署得当,加上他的空间金大腿。 什么问题解决不了? 连康麻子和乾隆这样的昏庸残暴之君,也能靠着地瓜,粉饰所谓的盛世。 更何况是现在? 当然,汉室如今的问题,也确实称得上积重难返了。 以前,张越对此,只有来自书本和史料上的印象。 他只知道,百姓生活艰苦,负担沉重。 但其实,他与刘进一般,对于百姓生活苦到什么地步,负担重到什么程度,也是全然不知的。 毕竟,原主是南陵的小地主出生。 作为陵邑县的小地主,何曾见过陵邑区外百姓的困苦和危急呢? 但如今,通过王富贵的亲口描述,张越终于知道,当世百姓生活的困苦和负担的沉重,已经到了何种地步了! “将记录拿来我看一下……”张越扭头,对着那个一直在记录的文吏吩咐。 后者闻言,马上将自己记录的文牍,递给张越。 张越打开,检查了一遍,然后有些无力的合上文牍。 “殿下,以臣之见,未来新丰县的当务之急,就是要恢复张丞相时代的按亩课税制度!”张越对刘进低声说道:“不如此,不足以解百姓之困!” “然!”刘进无比坚毅的点头道:“此事一定要列为当务之急,作为新丰的头等大事来做!” 他深深的看着张越,道:“卿放心!卿尽管放手去做!不管是谁,无论多大压力,孤都将为卿扛着!” “谁敢阻扰,谁敢阻止!”他微微的将手握在剑柄上,咬着牙齿,用力的说道:“杀无赦!” 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目光前所未有的坚定,神色从未如此严肃。 这一刻,那个温文谦恭的皇长孙消失了。 汉太宗、汉孝景的身影渐渐与他重叠。 天生烝民,为之置君以养治之! “诺!”张越长身而拜:“臣谨受命!” 方才,王富贵向他们揭露了一个汉室基层地方现在通行的田税潜规则——不管你有多少亩地,低于一百亩的,全部按照一百亩征收!!!!!! 王富贵家只有三十亩地,每年都被征收了一百亩地的实际田税! 更可怕的是,这些基层的胥吏,还将田税额度限定了。 每亩四升! 目前现行的汉室计量工具,是张苍时期规定的升斗斛钟制度。 十升合一斗,十斗合一斛(石),十斛合一钟。 四升既为百分之四斛,与目前现行的三十税一制度倒是合拍。 但问题是——胥吏们将一百亩以下的土地,全部按照一百亩征收。 这样以王富贵家为例,他家实际承受的田税,就从三十税一涨到了十税一! 田税如此,刍稾税也是如此! 而这些多收的田税和刍稿税,最后去了哪里? 总不能说,胥吏们心忧国家社稷,不拿分毫,统统转输国库了吧? 这种事情别说张越了,刘进也不信! 事实上,用屁股想都能知道,这些多收的田税和刍稿税,最终落到了谁的口袋里? 当然是士族豪强! 汉家田亩,是有数的,都是登记在册的。 换而言之,小民多交了,豪强士族就可以少交。 豪强士族们与胥吏官僚勾结起来,将原本应该由他们承担的赋税,转嫁给了小民。 敲骨吸髓,以取其利! 说起来,在原先的汉室,田税征收和刍稾税征收都是实征实缴的。 这是张苍当年定下的规矩,在张苍规定的制度下,收税的小吏是要下到基层亭里,在三老和当地士绅见证下,现场称量百姓的产出,并收缴田税。 此事《九章算术》里就有着明确的例子和解说。 自太宗至先帝期间,至少在关中,汉家依然严格按照张苍的这个笨办法征收田税。 此法虽然笨,但却可以实际反映当年土地产出,并且可以最大限度的减少胥吏害民。 然而…… 当年儿宽担任内史的时候,却觉得这个办法太笨了。 作为聪明人,儿宽想了聪明的办法——改实际征税为摊亩征税。 每亩土地,核准田税四升。 这样,百姓就不用在收税的季节,为了及时把税交上去而受到胥吏的一些欺压。 官府征税也可以节省大量人力物力。 可惜,儿宽没有想到的是——他在的时候,他无双的威望和地位,自然压得住一切牛鬼蛇神。 但他走了呢?他死了呢? 儿宽更加没有想到的是,人都是懒的。 特别是官僚,是最懒的人群。 官僚们是惯性生物,只要没出问题,没有火烧眉毛,他们一般是不肯做事的。 尤其是儒家官僚。 对于很多儒生来说,好不容易拣到官当了,难道还要去地方基层,去看泥腿子们诉苦? 傻子才那么做呢! 宅在官衙里,有事无事,谈谈风月,与士族豪强对酒当歌,纵论典故,岂不快哉? 下面的人一看,呦,这么好忽悠啊! 于是,就变成了现在的情况。 只能说,儿宽好心办了坏事。 就像明朝的张居正,一条鞭摊丁入亩,想法和设想都很好,最开始实践也很好。 但后面的和尚把经念歪了。 以至于原本可能拯救明朝的改革,竟然成为了明朝的催命符。 作为穿越者,张越很清楚。 想要改变这个情况,就是废弃儿宽的聪明之法,改行张苍的笨办法。 人家方法虽然笨,但同时也意味着没有太多漏洞! 这个笨办法,唯一的问题,就在于地方官的工作压力和强度要大增! 特别是基层的一线胥吏,工作压力与强度,至少增加十倍! 而汉室现在的问题,还不止如此! 离开王富贵家,张越与刘进又走访了榆树里的三户平民百姓。 所得到的结果与答案,与王富贵所叙述的事情几乎一致。 除了田税外,更赋与口赋,全部被官僚们玩出了新花样。 更赋就是践更税,按照汉律,百姓每年的法定徭役是一月。 但实际上其实用不了这么多徭役,所以,在事实上,很多时候,并不需要服役。 但胥吏们不管,有徭役征发,就征民夫去服役,不去就交钱。 即使没有,也要交。 甚至已经形成了固定的套路,若有百姓敢反抗,那他们也不会强迫。 但是第二年,这个家庭就将面临最可怕的徭役——传役。 他们将被命令,押送一批粮食,前往数千里外的边塞。 虽然一路公家管吃,饿不死人。 但,当这个百姓回家时,他将面临整整一年没有耕作,已经荒芜的土地。 还有家中嗷嗷待哺的妻儿。 到那个时候,等待他的只有破产! 这比杀人还狠毒! 口赋上玩的花样就更多了。 因为,汉室地方官吏的俸禄,实际上是被摊薄到口赋和刍稾税之中。 毕竟,如今地方财政困难,官府赤字严重。 但,再穷不能穷官员,再苦不能苦领导是不是? 官衙修葺,地方官想要搞一个什么面子工程,甚至县尊、县尉家的孩子满月……某某家娶了小妾…… 这些开支,统统被巧立名目的摊薄到了口赋和刍稿税的项目之中。 于是,小民的负担被进一步加重。 现在,仅仅是在枌榆社的榆树里,以刘进和张越走访的四户平民家庭的情况来看。 他们占有的土地从三十亩到五十亩不等。 他们实际要承受的田税,却是一百亩。 他们还要额外承担不存在的更赋每岁三百钱,以及各级官吏的种种开支、俸禄。 甚至县里大佬们的三大姑七大姨的生日、娶嫁开支。 平均每户百姓的实际负担,超出了他们法定的合理负担的三倍以上! 而且,越穷负担越重! 换而言之,穷是原罪! 你穷你该死! 如此扭曲的世道,自然扭曲了人们的价值观。 于是,关中人人追求富贵。 无论是谁,用什么手段,只要他富贵了,他就会受到追捧。 等到出了第四户人家的家门,刘进已经浑身虚脱了。 百姓的现状和他们家的生活的困难,就像一把把利刃,扎在了他胸膛,让他呼吸困难。 “张侍中,孤今日始知侍中为何要去太学鼓动太学生来基层了……”刘进喃喃的对张越道:“不至基层,不来百姓家宅,孤何知百姓之苦?何知生民之艰辛?” ……………………………… “吾今日始知百姓之困啊……” 在距离张越与刘进所在的新丰县数百里外,望着一片哀鸿,到处都是荒凉之色,民不聊生的郁夷县村亭情况。 太子刘据手脚冰凉,如堕深渊。 “郑全该死!李循该诛!孤该自省!”他跺着脚,像个孩子一样,站在满目苍夷的郁夷乡村,望着那些嗷嗷待哺,哀嚎痛哭的孩子,那些白发苍苍,衣衫褴褛的父老,还有那些绝望的跪倒在田间地头的百姓。 这些孩子,这些老人,这些百姓,都是他的臣子,是他食邑县的父老! 在本质上来说,应该是他最忠诚可靠的子民。 是可以为了他,披荆斩棘,踏血而战的死忠! 但现在……他们却陷入了最可怕的灾害与危机之中! 他从内心深处,生出了深深的恐惧。 郁夷的情况,他若不来,就不清楚。 而更可怕的是,假如此地的情况持续下去。 民众的怒火,就将像干柴一样,一点就着。 一旦出事,父皇得知…… 刘据已经不敢去想了。 作为大汉储君,他太清楚他父亲的脾气了。 在以前,他还有一个仁君的人设,还有一个仁厚的名声在他父亲哪里。 不管他做错了什么,父亲都能原谅他。 哪怕不能,也会看在大司马和大将军的情分上,于他网开一面。 然而…… 此地的情况,若是在他措手不及的情况下,被捅了上去。 他的仁君人设立刻崩塌! 他的仁厚名声马上就要臭不可闻! 他都能想象到自己的父皇在甘泉宫里的咆哮声了。 “汝不可奉宗庙之重,不可承社稷!” “先帝能废粟太子,朕亦能废汝!” “朕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逆子!逆子!” 想到这里,刘据就抬起头,望着苍天,双膝不由自主的跪下来,低着头深深的匍匐在天地之间,额头埋在被太阳烤的炙热开裂的田地的土壤里,泪水不由自主的流了出来。 “孤诚有罪,任用奸佞,害民残民,致郁夷百姓深受其苦……” “孤当斋戒沐浴,以谢其罪!” “孤当素服以避正殿,恭身以谢百姓……” 听着太子的话,看着太子的行为。 随行大臣官僚宾客,全部都深深匍匐,顿首拜道:“臣等死罪!” “快去救灾!”刘据听着却是跟个疯子一样咆哮起来:“今年郁夷县若有一户家庭因为旱灾而破产、流离失所甚至饿死……孤活剐了你们!” “传孤的命令,马上调集博望苑的卫队,打开博望苑的仓储,将所藏的全部粮食,立刻装车运来!” “请人告知皇后,请皇后抽调长乐宫全部宫车,不分昼夜,协助将博望苑的粮食运来!” “派人去新丰,找侍中领新丰令张子重,张侍中不是说,他有奇技,可作器械能一日汲水千桶吗?请张侍中马上画出来,让少府卿立刻开始制造,不惜代价,运来郁夷!” “旱灾不解,百姓的危难不平,孤就不离开郁夷了!” “诺……”群臣都被吓到了。 他们何曾见过如此神态的储君? 现在的太子,哪点像那个过去的仁厚之君? 但没有人敢异议,所有人都只能遵命而行。 这个时候,什么机变械饰,什么机心巧诈,什么奇技淫巧,都被抛在脑后。 所有人都知道,若这次不能让太子顺心,那么他们的所有努力与所有期望都要泡汤了。 章节目录 第一百八十章 塞私货 榆树里,张越和刘进站在亭里的道路上。 “殿下,再去看一家吧……”张越轻声劝道。 “再看,情况也应该差不多……”刘进却是有些意兴阑珊,非常沮丧。 当百姓的困苦从文字,变成现实,呈现在他眼前,剧烈的冲击,令他心神俱疲。 “殿下,臣这次要与殿下去的,乃是这榆树里的富户……”想了想,张越强调道:“准确的说是豪强之家……” “嗯……”刘进奇了:“豪强有什么好看的?” 在他现在的心里,豪强的地位,已经一落千丈了。 在从前,他一直以为可以依靠乡贤带领百姓走向三代之治。 但经过一系列的事件,尤其是亲眼目睹了百姓的困苦生活,听到了人民的苦难之声后,对于豪强……这位大汉长孙的态度,已然从亲近转为厌恶。 甚至说不定,会演变成为对豪强的万分嫉恨。 就像他的祖父那样。 豪强死了一万家,也是死的好,死的妙,死的棒! 当今天子在位四十余年的时间,被他和他的鹰犬诛灭的豪强世家大族加起来,没有一万户也有九千九百户了。 如今,听到张越提起要去豪强家看看? 他本能的有些反对。 在他看来,小民生活如此困苦,豪强难辞其咎。 豪强的家庭,一定是奢靡不已,酒池肉林都有可能。 那有什么好看的? 张越听了,心里面也有些高兴,但他很清楚一个事实——刘氏用屠刀屠戮豪强百年,事实证明,光靠杀,豪强是杀不绝的。 宰了旧豪强,新豪强转瞬崛起。 就如后世,资本家,你杀的光吗? 只要这个世界,这个天下,还是一个小农经济为主的世界,豪强地主士族的生存土壤就会一直存在。 他们也会一直作为国家的统治阶级和实权阶级存在。 更重要的是——张越来新丰,不是来杀人的,他是来做事的。 团结大多数,打击一小撮,是他的既定目标。 所以,张越微微恭身,对刘进道:“殿下,小民乃大汉子民,殿下臣民,豪强独非大汉子民,殿下臣民?” “额……”刘进闻言微微一楞,然后才道:“可是,他们与胥吏勾结,残害百姓,孤亲眼所见,亲耳所听,此辈小人,孤……不愿见之……” 在方才的探访中,刘进已然知道了,这榆树里的那几户富户豪强,压根没有帮他们的乡党,甚至还有人为虎作伥! 这让刘进对这些人生出了深深的敌意。 “殿下……”张越看着刘进,笑着道:“臣以为,您有些过激了,古人说,兼听则明偏信则暗,您连见都没有见过别人,怎么可以凭借自己的主观臆断,就对他人妄下结论?纵然榆树里豪强有千般不是,但总有那么一两人或许有可取之处……” “孔子说:以言取人,失之宰予,以貌取人,失之子羽啊!” “望殿下明察之!” 刘进听完,终于意动,握着张越的手道:“孤有侍中之佐,若高帝之得留候曲逆!” “臣惭愧!”张越微笑着道。 心里面,张越其实已经有所想法了。 今日新丰,或者说今日汉室的问题症结所在,其实,与豪强欺凌、兼并和奴役人民的关系远没有想象的那么大。 特别是在关中和北方郡国。 豪强士族大地主,兼并土地和奴役人民,其实只是一系列社会问题和矛盾的结果。 但并非这些问题的起因。 杀光豪强,不可能解决问题,只会让问题暂时缓解。 就像火山一样,这些问题会日积月累,埋藏在地底,等待着爆发。 一旦中央控制不住,所有问题总爆发。 喷涌而出的岩浆,将摧毁所有的一切。 而问题,其实也很简单。 在张越这个来自后世的公务员看来,无非就是两个问题。 社会资源有限与社会财富分配不公。 简单的来说,就是蛋糕太小,分配不公。 所以,解决问题的办法,其实也呼之欲出了。 就是扩大蛋糕和财富再分配。 这在后世,属于年年考,年年讲,几乎每一个公务员,哪怕是混日子的老油条,心里面都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事情。 甚至,每一个人心里都早早的被灌输了无数解决方案和信息。 扩大蛋糕,张越现在已经有了十足的准备。 只等上任后,就开始实施。 但这财富再分配问题,就比较棘手了。 从豪强地主阶级嘴里挖肉的难度,差不多堪比从资本家手里争取权益了。 好在,张越不是无根之萍,没有靠山和背景。 事实上,他就算把整个新丰的豪强全部杀光,在朝堂上也不会有人多嘴。 干他么的豪强,在汉室一直就是政治正确。 连当政的公羊学派,都是这么认为的。 抑制土地兼并,限制蓄奴,甚至是公羊学派的神主牌。 但这样做,根本解决不了问题。 若是可以,义纵王温舒咸宣等人,就不会遗臭万年,而是流芳千古了。 想到这里,张越便对刘进道:“殿下,臣以为,这豪强地主、升斗小民与国家之间,其实存在着非常微妙的关系……” “国家要收税,要维系天下的秩序,而豪强地主贪利,得到了很多,还想要更多,升斗小民就被夹在中间,稍不小心就立为齑粉……” “所以为政者,首在平衡,要时刻注意和保护小民的生存空间,不能让他们被夹得太死,动弹不得,那样一定会有祸事!” “是故《黄帝四经》曰:凡事无大小,物自为舍。逆顺死生,物自为名。这其实讲的就是阴阳和合,动静相宜的道理!” 这是张越第一次开始对刘进塞黄老思想的私货。 效果很好,刘进听的连连点头,叹道:“无怪太宗皇帝和先帝,皆以黄老为政!” “臣打算将来,在新丰定个规矩,让豪强、小民与官府,都共同遵守,这个规矩十年一议,一旦定下,所有人都要遵循,敢破坏者,斩!” “这也是《黄帝四经》之中所言的‘法者,引得失以绳,而明曲直者’的道理……” “为政者,当定时检讨自己的得失,然后立为制度,使后来者遵之,过一段时间再检讨,善则用之,恶则去之……孔子曰:吾日三省其生,也是如此……” 刘进听的已是信服不已,深感这才是做事的道理和样子嘛! 同时,心里面对于黄老思想,生平第一次好奇起来。 他对张越轻声道:“张侍中,日后可否与孤多讲讲黄老之学的东西?” “殿下既然愿意听,臣自然知无不言……”张越露出了得计的笑容,拜道:“只求殿下,不要嫌弃臣所讲的东西,太过老套就好了……” “怎么会?”刘进笑着道。 黄老思想消失于宫廷之中已经三十几年了。 自从太皇太后于元光元年薨于长乐宫后,宫中内外的黄老势力就迅速消退,到了刘进出生之时,所有的黄老名宿不是死了,就是隐居起来了。 取而代之的则是儒家的各派大儒巨头们。 张越闻言,微微欠身。 黄老学说,他当然会逐渐的讲给刘进听。 但,不是全部。 事实上,黄老学派本身并非十全十美,也不是万能的。 与儒家一般,其实也存在很多问题和弊端。 不然,它怎么可能落得如今的地步? 事实上,张越现在打算玩一把儒皮黄老骨。 张汤可以玩儒皮法骨,难道还不准张越玩儒皮黄老骨? 总不能说,和尚摸得,贫道就摸不得了? 况且事实上,黄老学派配儒家思想更好吃呢! 君不见,后世的儒生们,谈玄论道,也是一把好手? 只是,得改一改,准确的说是去芜存菁。 将黄老学派和儒家的好的东西留下来,那些顽固和不合时宜的东西,就统统丢掉。 这就更加无所谓了。 子夏笔削《春秋》,儒生们谁不是大唱赞歌? 章节目录 第一百八十一章 豪强、商贾(1) 张越与刘进继续向前,很快就抵达了亭里的中心——那一片豪宅所在的区域。 张越抬头打量了一番。 只见眼前的豪宅,端的是大气不已,连围墙都是用的青砖! 这可是顶级的建筑材料,只有官府才会用的。 宅邸大门,更是以檀木为料,用红漆妆点。 而如今,无论是檀木还是红漆,都是奢侈品! 尤其是后者,能用得起漆器的,哪怕是在士大夫之中,也属于奢华了。 更夸张的是,大门口还停着数辆马车…… 这就有些奢侈的过头了。 马,在关中可是最奢侈的奢侈品。 哪怕是普通的挽马、驽马,也要一两万钱才能买得到。 若是品相好一点,就是五万起。 极品的宝马,作价百万,也是有价无市! 而张越家养的那匹棕马,则是奢侈品中的奢侈品。 那匹有着大宛马血统的母马,若是放到市面上,恐怕立刻就能引发哄抢。 能卖多少钱不知道,但起码都是数百金。 若遇上一个冤大头,千金也可卖得。 可惜,那是天子所赐,张越纵然想卖,也没有那个胆子。 而在这豪宅之前的马厩之中,起码养着七八匹各色马匹。 张越见了啧啧称奇,刘进看的怒目圆睁。 特别是当他想起,就在这豪宅不远,不足百步之外的地方,还有着数十户百姓,生活困苦,每日为了明日所食发愁时,他的牙齿就咯咯咯的响了起来。 要不是他素来性格温和,换了他几位脾气暴躁的王叔,此刻说不定都能拔剑而起,将这个宅子拆了——这在刘家,是有光荣传统的。 先帝年轻时,微服在外,脾气来了,别说拆别人家的房子。 杀人的事情都做过! 刘进的皇叔祖,胶西于王刘端在世之时,人送外号毒王。 这位大王最出名的事情,莫过于曾经徒手干翻了整个胶西的豪强。 将那些渣渣骑在身下肆意蹂躏。 就连国家派去的两千石辅佐大臣,也被他弄死了一堆。 去年去世的赵敬肃王刘彭祖,年轻的时候,也是个中好手。 刘家的人霸起蛮来,简直就是疯子! 张越反而比刘进平静许多。 这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事情,莫说现在,再过两千年也是屡见不鲜。 所以,其实张越很赞同黄老学派在这方面的想法。 管你豪强也好,平民也罢。 遵纪守法,不做违法乱纪之事,那就一律不干预他们的私生活。 当政者要做的是调节,是平衡,是分配,是扶助贫弱。 豪强们赚了钱,自己在家嗨皮,随他们去,甚至还可以刺激消费,增强社会活力呢! 文景之际,天下商贾和豪强,比这铺张奢华的多了去了。 但小民生活,却丝毫未受影响。 只是,在现在的环境下,张越的这种思想,无疑是很危险的。 所以,他只能在心里面想想。 “殿下,就这家吧……”张越左右打量了一番,发现,就眼前这户豪宅最是奢华,最是铺张。 那么毫无疑问,这家必定是这榆树里最强的富户,地头蛇。 此行,张越一直牢记着自己的目的。 他是来调研的。 是来考察和了解新丰县各阶级的生活、生产情况。 同时,顺便初步将朋友、敌人、潜在朋友、潜在敌人捋一捋。 更多的时候,他会用来找朋友。 因为一个人或者一小群人,根本无法改变世界。 孟子说:得道多助失道寡助。 这句话其实仔细分析,意思就是,想要成功,首先要让自己的道理被大多数人认可。 然后你就得道了。 得道自然多助! 至于豪强们愿不愿意交张越这个朋友,能有多大诚意? 那其实,完全取决于张越能拿出多少筹码。 筹码,张越很多。 但区区一群新丰土财主,还不值得他拿出来梭哈。 所以,他只想告诉这些人——跟我走,有肉吃,不跟我走,那我就请诸君跟着……嗯嗯,先帝走吧…… 反正,这个世界上三条腿的蛤蟆或许很难找。 但想要富贵,想要显赫,想要出名,想要当官的豪强。 哪怕是在这新丰县里,恐怕没有五百也有三百。 至于整个天下? 那就不知道多少了。 对付这些渣渣,张越经验丰富。 刘进想了想,虽然有些反对,但他还是顺从了张越的意见,道:“就这家吧……” 对所谓的豪强之家,他现在其实没有什么心思去观察和关注。 他现在脑海里,全部都是那些平民百姓的困苦。 这,真得感谢谷梁学派的君子们。 正是他们十余年持之以恒的灌输了刘进无数仁恕思想和重民理念,才让这位大汉长孙能有如此心胸。 但他们能做的,也就仅止于此了。 张越于是临襟上前,敲开了豪宅的大门。 一个门房打扮的男子探出头来,看着一身锦衣的张越以及他身后的随从,脸色立刻就从最开始的不屑,转变为满脸的媚笑。 “这位贵人,不知您来我家主人府上所为何事?”门房低头哈腰的巴结着说道。 “哦……”张越从怀里摸出一把铜钱,塞给对方,笑道:“吾等乃是长安来新丰游玩的士子,路过贵宝地,见到贵府堂皇大气,富贵逼人,有些好奇,故此冒昧登门,求见贵府主人,愿得赐见!” 对方接过张越塞来的五铢钱,又看了看张越身后的随从,眼珠子一转,立刻拜道:“贵人请稍候,小的这就去禀报我家主人!” 说着,他就一溜烟的跑去禀报了。 片刻之后,一个衣着华丽,大腹便便的中年富家翁就带着几个下人,出现在了门口。 他见了张越,又看到了刘进和他的随从们,眼中一亮,马上就堆满了笑容,迎上前来,拱手拜道:“某家王顺,见过两位公子……” “两位公子远道而来,还请快快入内饮些茶水……” 说着就大开中门,将张越等人请了进去。 等到他发现,张越与刘进的随从,皆是精干无比,龙行虎步的武士后,脸上的笑容就越发的茂盛起来了。 这年头人人都在追逐名利,王顺也不例外。 但有一个事情,一直让他很苦恼。 他虽辛苦半生,攒下这万贯家财,但没有人知道啊! 这可如何是好? 现在,来了两个一看就知道来历不凡的贵公子,正是炫富与夸耀的最佳时机! 章节目录 第一百八十二章 豪强、商贾(2)【感冒复发了】 “两位公子请看……”王顺带着张越与刘进走进自己的家宅大门内,经过花园时,他忽然特地停下脚步,指着不远处的一小片土地,略微得意的抚着胡须。 张越与刘进定睛看过去,却见是数十株被栽培在盆栽之中培育的树苗。 这种树苗看上去,有些奇怪。 不同于张越往日所熟知的植物,它们的叶子呈披针形,看上去翠翠绿绿的,好似乔木。 “荔枝树!”张越还在猜测这种树苗的种类时,刘进却已经惊呼出声。 王顺闻言,却是有些震惊不已。 这些荔枝树是他花费了巨大的代价,专门从西南夷一带的群山里找到,千辛万苦在当地培育成苗,然后又花费巨资,运回关中老家的。 自运回之后,每次有客人上门,他都会带着客人来此,让他们猜一猜这些树苗的来历,待客人一脸不解之际,他再将自己如何辛苦的从西南夷群山寻获此种荔枝树,在当地花了多少代价,培育幼苗,又花了多少钱,将之运回关中的过程娓娓道来。 所有闻者,无不双目剧震,一脸的崇拜。 今日尚是第一遭有人能叫破这种树苗的名字! 这让王顺不由得对眼前的这两位贵公子更加礼遇。 能知道荔枝树的人,一定见过它们! 而在整个关中,只有一个地方的人,曾经见过这种树苗——扶荔宫! 换而言之,眼前的两位贵公子,恐怕真的是贵不可言! 于是,王顺不自觉的将腰都低下了好几厘米,笑着道:“公子果然好眼力,正是荔枝树……” “某家准备将这数十株荔枝树养活,然后敬献天子,聊表臣民之敬意……”说到这里的时候,王顺的嘴角微微上翘,颇为自得。 “养不活的……”刘进悠悠一叹,望着这些荔枝树苗。 他的祖父曾经在元封年间起扶荔宫,于宫中广载了大量天下植物,主要栽培了千余株荔枝树。 结果是栽多少死多少。 他祖父不信邪,于是,又下令从番禹移栽来数百株荔枝树。 甚至还有几株是被完整的从土里刨出来,没有任何根须受伤的成荔枝树。 这才终于有一株,熬过了当年的关中严寒,活到了第二年春天。 他祖父闻之龙颜大悦,对那株荔枝树宝爱无边。 为它任命了专门的看管官吏,号为‘护荔使者’,授给节旄,配给属官数十,日夜看守照顾。 结果…… 这株荔枝树,最终还是枯萎而死。 他祖父伤心很久,以至于从此连扶荔宫都很少去了。 若真有人能养活荔枝树,并敬献天子,自然能得重赏。 但,扶荔宫曾经连续十几年尝试移栽荔枝树,都不得成功。 刘进不认为,这个王顺能成功。 “公子太过悲观了……”王顺却是信心十足的道:“某家走南闯北二十余年,曾经见过许多南方的植物移栽到北方,都能成活!” “这荔枝树虽然宝贵,但却也未必不能在关中栽活!” 张越听着,忍不住笑了出来。 “怎么?”王顺扭头看着张越问道:“难道公子也认为,荔枝树不能在关中成活?” “非也……”张越摇头道:“只要舍得投入,休说是关中了,这荔枝树到了居延也能活!” “嗯?”王顺和刘进都有些不解的看向张越。 “譬如,阁下只需命人在这榆树里,觅一地,盖一大屋,四面以围墙锁死,密不透风,其顶以茅草铺垫,不漏风雨……然后将诸荔枝在冬日严寒之时,移栽入内,命下仆于屋内生火,四时不断,使屋中气温如番禹、交趾,这荔枝树自然能活……” “但投入太大了…………”张越摇着头叹息道。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王顺听着张越的话,眼珠子一转,立刻开怀大笑起来,准备就按照张越的法子去做。 反正,他有钱,壕! 刘进却是有些不解的看了一眼张越,有些不懂张越此举到底意欲何为? 但有一点他很清楚,张侍中所说的那个法子,应该是可行的。 只是,恐怕耗费将是天文数字。 张越自也看到了刘进的神色,知道他心里有所腹诽。 于是,趁着王顺带路继续向前的机会,他悄悄的对刘进道:“殿下可有疑虑?” “嗯!”刘进微微点头,对张越轻声说道:“侍中之法,恐怕耗费巨大,若是成功,孤恐遗祸无穷啊……” 长安城的贵族列侯们,别的方面或许不行。 但论起败家,谁都比不上。 只要王顺这里成功,跟风者就会越来越多。 大量的资源和财富,都将被浪费在这样的奢侈之事上。 “殿下勿忧……”张越笑着道:“不会有什么遗祸的,相反,若这王顺做成了此事,说不定还是一件大功德!” “嗯?” “臣闻交趾郡岁贡长安荔枝、龙眼之属,传骑往来万里之间,多有倒毙者……”张越轻声说道:“若这荔枝能在关中有产,交趾百姓或可少一重压……” 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 这句唐朝的诗,放在如今的汉室也是适宜的。 长安公卿和皇室,为了品尝到新鲜的荔枝,每年都要求交趾郡进贡。 为了保证荔枝的新鲜,交趾的官吏百姓不得不日夜兼程,赶往长安。 以求能在荔枝果变质之前,将之送抵君前交差。 每岁都有数十人倒毙于这条朝贡荔枝、龙眼的道路上。 交趾百姓不堪其扰,直至东汉年间,交趾郡朝贡荔枝的政策才被废弃。 若关中能有荔枝出产,交趾的进贡或许就能停了。 当然,这个事情其实成败也还在两可之间。 不过没关系。 反正花的不是自己的钱,张越一点也不心疼! “况且……”张越眨巴了一下眼睛,说道:“说不定,还能惠及榆树里百姓……” 张越提供给王顺的,可是温室方案中最原始,同时也是耗费最大的一个技术。 旁的不说,单单是为了保证温室内的气温,这每天得烧多少柴禾? 而,冬日伐樵是农民为数不多的收入来源。 王顺要是真玩起了温室计划,旁的不说,这榆树里的百姓一定会受益! 刘进听完,看着张越,忽然道:“张侍中果然心怀万民啊……” 章节目录 第一百八十三章 商贾、豪强(3) 张越与刘进两人的窃窃私语,王顺当然也注意到了。 不过,无所谓。 他只是微微回头看了一眼,就带着两人继续前行,穿越花园,走过回廊,一路上到处都能见到各色仆人、奴婢在院子内外活动。 或打扫卫生,或修建枝丫,或擦洗回廊。 而王顺则是挺直了腰杆,骄傲无比。 向他人展示自己的奴婢,也是汉人炫富的重要项目。 奴婢的多寡在很大程度上,也意味着此人的财富数量。 而奴婢的种类,则意味着此人的生活品味。 长安的公侯之家,哪一家不是养着上百的邯郸歌姬? 但可惜,他的此番行为,无异于将媚眼抛给了瞎子。 刘进看着那些奴婢,心里面很不舒服。 这一路行来,蓄奴的危害,他已经无比清楚的认识到了。 所以,他心里面很不是滋味。 反倒是张越,仔细的打量了一番这王家的奴婢。 他发现其中不少是胡人。 准确的说,应该是匈奴人。 自元光以来,随着汉军的战胜和匈奴的败退,汉室迎来了一个外来奴隶引进高峰。 光是在战场上,汉军就前后俘虏大约百万之巨的匈奴降人。 譬如现在的国家重臣,驸马都尉金日磾,就是俘虏,就是奴隶的身份。 只是后来被天子看重,予以提拔,才有今天的地位。 百万匈奴战俘,自被带入汉室境内后,就无有过一次暴乱。 他们很快就认命,并且顺从了自己的新主人。 任劳任怨,勤勤恳恳的开始了新的生活。 就像在这王家宅院内的这些匈奴奴婢,他们穿着最简单的褐衣,吃着最差的食物,做着最辛苦的工作,依然甘之如饴。 对此,张越其实很好奇。 历史上两汉都曾经大量的吸纳了来自北方草原上的异族奴婢。 但前者相安无事,甚至,将这些异族人转化为了自己最锋利的爪牙和最坚固的盾牌。 譬如现在,在右北平一带,霍去病驯服的乌恒人,就以汉室最忠诚的走狗自居。 北军六校尉之一的长水校尉的主体最初就是以归义乌恒人为主。 哪怕到了现在,长水校尉大营内的士兵,也依然有一半以上是乌恒义从或者乌恒义从的后代。 如今的乌恒人,就是汉帝国的廓尔喀雇佣兵。 但东汉就不一样了。 特别是东晋,简直糟透了。 所谓的五胡乱华,其实是东晋自己的胡人奴婢暴乱引发的。 “到底是什么原因呢?”张越沉思着,暂时还找不到答案。 但有一点,张越还是明白的。 那就是现在在汉室境内,人人持械,几乎家家备有弓弩刀剑。 北方郡国,特别是边塞一带,更是全民皆兵。 在这样的情况下,恐怕胡人奴婢连跳的机会都没有,就会被当地的亭长带兵镇压了。 所以…… “无论如何,我要确保人民的持械权力,永不受到威胁!”张越在心里想着。 这个事情,倒是挺好办的,在汉室拥护和支持人民持械权力的声音,甚至比后世米帝支持持械的保守势力还要大。 因为人民持械不仅仅是传统,更关乎祖宗与子孙。 对于汉人来说,祭祖之时,不向祖先展示自己的射术,那就是对祖先的不敬。 生下男丁,若不能握其手以射四方,更会使这个孩子的未来蒙上阴影。 任何事情,在中国一旦与祖先与子孙后代联系起来,便是君王也不敢轻易去动。 所以,张越只需要在未来稍稍鼓动一下舆论,进一步抬高持械权的地位,将之上升到‘辨别贤明与否’的地步。 那么,后世的野心家,再牛逼恐怕也不好下这个手了。 这样想着,张越就跟着王顺的脚步,走到了王府的正厅之前。 “两位公子请……”王顺站在门口,做了请的手势。 张越与刘进走进大厅内,顿时眼睛一瞎。 就见这客厅的两面墙壁上,挂满了各种装饰品。 有些张越认得,譬如犀牛角、鲸角、象牙、豹皮什么的。 但有很多,他根本认不得。 客厅的地板铺的是青石,两侧坐席之间,都立有屏风,屏风下跪侍着一个少女,看不清模样,但想来应该姿色差不到哪里去。 王顺洋洋得意的对着张越和刘进介绍着:“两位公子,这客厅之中,皆是某家这二十多年,走南闯北收集起来的珍品!” “有交趾的犀角、象牙,西南夷的明珠、虎皮,更有来自西域的珍宝……” 张越打量着这些收藏品,忽然问道:“尊驾是经商发家的?” 对方闻言,稍稍矜持的颔首道:“然!吾当年本想从军,奈何身高不足七尺,不得为行伍之士,于是一气之下,便变卖家产,购得一批丝绸,西出河西,往西域一走……” “那一次,就让某的身家翻了数倍!” 说到这里,他就得意的抚着胡须。 “此后,赖天子之威,大汉虎贲之庇护,某于居延之间,建立起了一条商道……” “吾将中国的丝绸、香料以及药品,运至西域车师、大宛等地,换回了无数财富……” “数载之前,吾思念家乡,于是带着家奴和訾产,从居延归家,建起了这宅邸……” 这也是多数汉室商贾最后的归宿了。 他们在壮年之时,经商致富,然后在走不动了的时候,回家置产,富贵于地方。 只是…… 张越忽然出声问道:“阁下为何不继续经商呢?” “以晚辈所知,经商之利,远大于农耕,尤其是阁下往日所营的丝绸、香料之业,其利恐怕十倍百倍于农桑啊……” “富贵不归乡,如衣锦夜行……”王顺笑着道:“某既发达了,当然要回家享福,况且,商贾终究是贱业,不如耕读传家来的显贵……” 这也是中国商人的顽疾了。 赚了钱以后,没有人想着去扩大再生产,去赚更多钱。 而是带着自己的财富回到家乡,购置田地,建起豪宅,广蓄奴婢。 于是他们从工商业赚到的钱最终涌入了农村,以这些大贾的体格,轻轻松松就可以击溃小农经济下的农村秩序。 于是,一个旧商人消失了,一个新豪强诞生了。 更要命的是,这个新豪强是商贾出生的。 这意味着,他不会有什么人情味,也不会有什么太重的乡党之情。 他的眼里只有利益。 于是,他的乡党,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危机。 所以,儒法两家,对商贾喊打喊杀,也就不足为奇了。 章节目录 第一百八十四章 汇合(1) 直至出了王府大门之前,王顺都极力的向张越和刘进炫富。 但他不知道的是,他的奇珍异宝拿出来越多,他的未来就可能越悲惨。 名字被大汉皇孙记到了小黑本上,还能讨得了好? 出了王府,乘上马车,张越与刘进立刻榆树里,继续旅途。 “张侍中,这商贾之利,真有那么丰厚?”坐到马车上后,刘进想了很久,终于对张越问道。 “当然……”张越的脑海中闪过《史记。货殖列传》和《汉书。食货志》中记录的那些文字,他想了想道:“臣听说,坊间有传言:若利不及什二,则非良业……” “两成利润都非良业!”刘进有些不可思议了。 “当然!”张越心平气和的道:“错非工商之利,如此显著,大司农何以支撑至今?” 现在大司农的盐铁收入,都快赶超口赋收入了。 稳居国家财源的前三甲,地位几乎不可动摇。 为了让刘进有更直观的认知,张越想了想,便对他道:“如今天下人口数千万,仅仅是每人每岁消费一百钱的商品,就是数百万万的一个市场……” “更何况自博望侯凿空西域,西域三十六国及其远方之国的市场,也渐渐为汉商贾所洞开!” 如今,丝绸之路已经开始成型。 从长安出发的汉室商人,运着大批货物,转卖至西域,由西域倒手,经过康居、大夏,贩往身毒、安息、大秦等地。 新兴的丝绸之路,一下子就引爆了整个世界的商业热情,创造了无数商业神话。 刘进听着,叹道:“可怜良善躬耕之民受贫穷之苦,而经商贱业之人,却可坐享如此富贵……” 这也是大多数汉人贵族士大夫在见到了暴富的商贾们的夸张排场后的第一反应——一群贱业贱籍之民,却富贵比拟公侯?干死你! “殿下所言虽是,但有些偏激了……”张越轻声道:“臣闻:洪范八政,一曰食,二曰货,周书曰:农不出则乏其食,工不出则乏其事,商不出则三宝绝,虞不出则财匮少!昔在春秋,管仲用轻重之权,以鱼盐利,辅佐恒公,九合诸侯一匡天下,孔子赞曰: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袵!” “可见古代的圣王与先贤,皆无轻商之念,真正轻商之人,还是自秦开始……商君以为商人乱法非民,乃以酷法禁绝,佐以打压、歧视之制……” “然而……商君却想不到,向富之心,求富之念,乃人之本性,酷法也好,苛政也罢,都不足以吓退人民心中对于财富的渴望与追求之念……” “秦国七世之间,就有乌氏倮、寡妇清的豪富之人,财富足可敌国!” “至秦王政,又有吕不韦,以‘奇货可居’而入主秦朝社稷,自诩亚夫……由此可见,商贾与工商,是杀不光也禁绝不了的!” “臣以为……”张越看着刘进,微笑着道:“既是如此,何不学大禹治水?” “堵不如疏?”刘进呢喃着。 “然!”张越笑道:“堵不如疏,疏不如导,商贾坏民风,伤农事,天下皆共见,以臣来看,朝廷宜当建一官衙,指导和监管商贾诸事,如有不法,如有偷税者,皆严惩之,而守法纳税积极者则表彰之……如此便连贾人也得教化,也能知仁义忠恕……” 听着张越的话,刘进的眼神一下子就亮了。 但他旋即就想起了一些事情,垂头丧气的道:“若如此,恐怕天下人难服!” 是啊,桑弘羊也就玩了一下盐铁官营,干了一下均输之事,插手了一下商贾的囤积居奇的事务,就已经被喷了个半身不遂。 若再来一个专门对口管理商人的中央机构。 别人不知道,但谷梁学派一定炸锅。 齐鲁梁楚的大商贾也肯定不干。 这事情闹腾起来,影响太大了,不是现在的他与张越可以把控的。 张越自也明白,法家在战国花了两百年时间,将仇商和歧商的精神写进了诸夏士大夫贵族的骨髓之中。 要改变天下人对商贾或者说工商业的看法,这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做好的工作。 西元前落后的生产技术和社会模式,也难以容忍,一个国家内部有太多脱离了生产,特别是粮食生产的人存在。 张越可不会忘记,明朝中后期,仅仅是因为江南地区发达的手工业,特别是织造业的兴盛,就直接导致了明朝的崩溃。 因为,江浙一带的土地,有太多被改种了桑树。 所以,当地的粮食产量逐年暴跌,到了后期甚至需要从湖广进口粮食。 当北方遇到小冰河,干旱不断。 明王朝脆弱的统治立刻就土崩瓦解。 所以,在中国想要发展工商业。 首先也是最主要要解决的一个问题,不是资金、法律、制度和环境。 而是粮食安全。 只有中国的粮食能够大大富裕,并且有着好几个稳定的产粮区的时候,中国才有条件去玩工业化。 不然,任何不顾粮食安全去搞工业化的人,都是在耍流氓。 好在,张越有这个本钱。 有着空间之助,只要推广得利,帝国的粮食产量在未来十年翻番,指日可待! 粮食产量跟上去了以后,就意味着,可以解放出很多富裕人口。 这就有了玩工商技术的基础了。 这么一想,张越就信心满满,容光焕发的看着刘进,道:“殿下不用着急……” 他意味深长的道:“臣曾听一位长者说过:世界是我们的,也是你们的,但归根结底是你们的……” 刘进听了,也是眼神一亮,对张越深深的看了眼。 ………………………………………… 接下来两天,张越与刘进沿着直道,一路向南,走访了十余个亭里,考察了枌榆社、新丰乡的许多户农户、豪强之家,同时将两条流经枌榆社、新丰乡的河流和几条溪流的流域流向都绘到了布帛上。 等他们来到新丰县县城的城门口时,记录的考察文牍和河流图,已经塞满了整整一箱子。 这一路行来,张越与刘进最大的收获,就是对走过的地区,有了第一手资料和印象。 现在,新丰县的枌榆社与新丰乡,不再是两个模糊的印象。 而是一个个栩栩如生的亭里,一户户热情勤勉的农户以及一个个或豪爽或吝啬或奸利的豪强之家。 章节目录 第一百八十五章 汇合(2) 新丰县县城不大,约莫也就占地两三里,有着三五百户人家。 这也是这个时代一般县城的规模。 主要居民基本都是商贾、官吏和胥吏。 一般来说,只有在赶集的日子,县城才会热闹起来。 平日里,基本上都是冷冷清清,偶有几个游侠在街道上喝醉了酒,到处撒酒疯,很快就被街坊上的差役抓走了。 等待他们的自然是罚款、劳役。 站在县城之中唯一的一家供给过往商旅投宿的客栈阁楼上,张越远眺着这个小小的县城。 心里面无数想法冒了出来。 “新丰县的县城还是太小了……” “手工业严重不发达……” “私营经济落后!” 这些都是他上任要着手改变的情况。 作为穿越的公务员,他首先反应过来的第一想法,就是寻找新丰的优势。 这是一个现代官僚的本能。 “或许可以尝试搞一搞农家乐……”张越在心里琢磨着。 新丰与长安城的距离很近很近,最多只有三十里的路程。长安城的富户、官员弟子,士大夫以及商人,最多只需两个时辰就能抵达新丰县境内。 若能开发出几个旅游项目,能吸引到这些人来玩乐。 新丰的第三产业就可以发展起来了。 这样就能吸纳大量的富余人口进入服务业和旅游业,解决很多问题。 只是,这个事情今年是肯定搞不了了。 “或者可以在新丰搞一下棉花种植与棉纺织业……”张越转念又想了起来。 新丰县南部多山陵,北部有不少沙滩,都是可以搞棉花种植的地方。 若能点亮棉纺织的科技树,哪怕只是发展出最原始简单的棉纺织手工织造业,也能带来大量利润。 唯一的问题在于,棉花种植需要配套的水利设施。 而新丰县上一次全县玩水利建设,还要向上追溯到十五年前,儿宽担任左内史的时候。 十五年来,新丰欠了一大堆基础建设的帐。 自枌榆社走到新丰县县城,张越双目所见,哪怕是自吹水利设施比较完善的枌榆社,其实全乡的水利设施也是惨不忍睹。 只有阳里等少数几个亭里有着灌溉渠道。 就那几条渠道,实际上供水也严重不足。 一般的灌溉用水,只能靠着奴婢们肩挑手提。 更可怕的是——张越了解到,目前在整个新丰,畜耕都不存在。 人们耕地的方式,一般是人力耕作。 甚至很多百姓,选择的是最原始的休耕作业。 既让一部分土地选择休眠,以恢复地力。 这造成了不知道多少浪费! “若能修建成一个联通全县的水利网络,或许未来新丰的农业可以营作两季……”张越在心里想着:“一季种冬小麦,一季种植粟米……” 冬小麦是秋八月就可以种下,来年夏四月左右就能收获。(太初历的月份应该和后世的农历差不多)那个时候,正是雨热同来之时,若能及时种下粟米,保证土地的肥力的话,四个月就能收获。 一年两季粮食,即使不能做到一加一等于二,起码也能做到一点五以上! 唯一比较麻烦的,或许就是肥料来源了。 若能解决肥料问题,差不多就可以实现张越的这个构想了。 想到这里,张越就忽然想起了刘进曾经与自己说过的一个事情——桑弘羊在齐鲁海滨捕鱼。 鱼骨在后世就是重要的肥料资源啊! 刘进站在张越身边,不知道在这短短瞬间,张越就已经脑洞大开,想了许多事情。 他此时有些兴奋,手里面捧着刚刚统计出来的数据,对张越道:“张侍中,孤此行真正是受益良多!难怪先贤皆曰: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了!” 自昨日他们君臣抵达新丰县县城后就包下了这个客栈,作为临时的办公地点,开始对一路上的调查数据进行统计。 这个工作倒是简单,只花了一个晚上的时间就差不多做出来了。 此时,刘进手里拿着的就是一份新鲜出炉的枌榆社、新丰县百姓訾产、土地占有情况和收入、负担的统计。 “殿下圣明……”张越回头笑道:“等诸君都回来了,各自的数据综合到一起,再结合他们调查的情况,臣觉得差不多就能写上一篇名为《新丰县各阶级调查报告》的文章了……” “嗯?”刘进听着眼皮子一跳,小心脏不由自主的跳动了起来。 “然后,臣与殿下就可以敬献陛下……以作参考……”张越微笑着道。 对于新丰,张越一行的考察和调研,就是一次抽样调查。 而对于天下,新丰的情况也可以视为一次抽样调查。 窥一斑可知全豹。 新丰县的情况,大概能反应出天下的情况。 以此作为参考,国家就能调整政策。 当初,李悝变法于魏,首先做的也是类似的调查。 还出炉了一篇至今为人脍炙人口,赞而不绝的文章。 几乎所有汉室官员,都读过那篇文章,闭着眼睛就能背诵出来。 当年晁错就曾模仿李悝的文章样式,写了一篇名为《论贵粟疏》的文章。 但,今日他与张越一行,搜集和调查得到的数据,远比李悝、晁错还要详细。 仅仅是他们两人这一路,就调查了数十户平民、自耕农和小地主家庭的情况,还考察了十余户豪强大地主家庭。 得到了无数宝贵的数据。 再结合其他两路的情况,足可写出一篇有着详细数据的无可辩驳的文章。 一旦呈奏君前,说不定可以改变天下的农业政策! 而自己…… 刘进想到这里,心脏就跳动的更厉害了。 他虽然是长孙,但终究还未被确立是继承人,多少有些不保险。 而这篇文章一出,他的地位马上就能稳固! 说不定,祖父龙颜大悦之下,直接册封他为皇太孙,指定为接班人! 想到这里,刘进顿时就浑身都充满了干劲,伸长了脖子,望着远方,期盼着其他两路属下赶快回来。 ………………………… 到中午左右,桑钧就带着陈万年和赵过,在十余随从的陪同下,赶到了客栈门口。 然后,他们从马车上搬下了一个大箱子。 “殿下、张侍中……”抬着这个箱子,桑钧等人走到张越和刘进面前复命:“臣等幸不辱命,此行走遍了新乡、临渭十余亭,遍访了六十余户百姓,得民间之事千余条!” “又绘得水经图十五副,山川图十八副,皆在于此!” “善!”刘进立刻上前,扶起他们,勉励道:“卿等辛苦了……” 又过了两个时辰,贡禹等太学生,也风尘仆仆的赶到了这个客栈。 他们同样带回了一个大箱子。 里面装满了此行记录的考察报告和测绘的水经图文。 只是,比起桑钧等人,贡禹等太学生的意志就消沉得多了。 张越见了,问道:“诸君为何如此……” “唉……”贡禹叹了口气,对张越拜道:“吾等太学生,往日独坐太学之中,埋首诗书之间,两耳不闻窗外事,却不知百姓困苦,民生之艰难……” “此行一路所闻,实在……”贡禹低着头,王吉等人也都是一脸的惭愧之色。 儒家自上台以来,就标榜‘为民请命’,高举‘以齐三代’的旗帜。 以前,他们还可以自己yy,天下形势一片大好。 但此番基层之行,却让他们明白,如今天下形势已经糜烂到何种境界了? 作为太学生,自诩国家栋梁的他们,当然深感惭愧。 更在心里发誓,一定要给新丰百姓做一点什么事情。 至少,要让他们的生活好一些。 年轻人,总是如此的充满了朝气和节草。 章节目录 第一百八十六章 官僚(1) 众人于是花了整整一天时间,在新丰县县城的这个小小的简陋客栈之中,将所有的调查报告汇总、统计。 于是,在第二天中午,张越和刘进就看到了一组数字。 经过统计,新丰县的平民和自耕农阶级,每户平均只占有三十一亩土地,平均亩产粟米是两石。 为了维持生计,他们不得不平均每户额外再佃租五十三亩土地,平均佃租高达五成半。 这样,实际上新丰百姓的人均收入,仅为自有土地收入六十三石加上佃租收入的四十八石,总计不过一百一十二石。 合一万一千两百钱。 这就是一个家庭在土地上的税前总收入。 然而…… 根据调查统计,平均每户自耕农家庭每岁要承担各种赋税大约三千钱…… 换而言之,留给农民的最多只有七十石粮食作为口粮。 这么点粮食,别说是维系家庭的正常运转了。 恐怕连口粮也未必够! 以每一个成年男子一个月两石粮食,一个成年妇女每月一石半的口粮标准来计算。 这点食物,连一对夫妇一岁的基本粮食需求都无法满足。 更别提上有老下有小。 仅仅只是看着这些统计数据,包括张越在内,所有人都是沉默不语。 因为这只是平均数据,既然是平均数据,那就说明,一定有很多很多家庭的实际生活,远比这些数据能表现的事实更加艰难、困苦。 只需要看着这些数据,刘进和张越就不难明白,为什么新丰县连续十几年人口没有增长,反而在某些年份出现了负增长。 并非新丰人口没有增长,而是增长的人口,远远更不是农民的破产速度。 大批大批家庭破产,沦为他人的奴婢。 还有许多人,以种种方式逃亡,消失和隐匿在国家的视线之外。 “百姓生活之苦,孤前所未料……”刘进虽然对此已经有所准备,但还是吓了一大跳,揪心不已的说着。 他记得很清楚,就在昨日,统计的枌榆社和新丰乡的数据,比这要好看的多。 换而言之,新丰县其他三乡的问题,恐怕要比自己眼见的枌榆社和新丰乡的问题要严重许多许多。 “这些豪强!”刘进握紧了拳头,狠声说道。 至此,他心里面对于自己老师们曾经编造的所有言论,都已经全部失信了。 老师们说的那些什么大宗族的好处,什么亲亲相隐,什么直在曲中矣,都被铁一般的事实撕的粉碎。 国家还没有重视大宗族,还没有搞亲亲相隐呢。 豪强们就已经把小民逼到这个地步了。 真要搞起亲亲相隐,豪强们还不把小民整个连皮带肉一口全吞了? “看看这些豪强,看看这些士大夫吧!”刘进手里攥着另一张统计出来的布帛,挥舞着拳头。 在这张布帛上,豪强地主的人数,只占了所有统计数据的五分之一。 但,他们占有了全县八成以上的土地和财富。 然而…… 他们每年缴纳的赋税,却不足全县赋税的两成。 换而言之…… 只占人口两成的地主士大夫豪强阶级,却占据了全县八成以上的土地和财富,而他们缴纳的赋税和承担的徭役义务,却不足两成。 剩下的全部被他们转嫁给了小民。 不止是贡禹等人的调查报告里不止一次看到地主士大夫豪强们向贡禹等人吹嘘和传授所谓的‘致富秘诀’,也就是如何将自己的赋税,摊薄给小民。 刘进本人就亲耳听到过好几个大腹便便的士大夫,当着他的面,吹嘘自己的能耐。 听得刘进当时就恨不得拔剑砍了他们! 现在在这位大汉皇长孙心里,坏国家的再非什么奸佞、战争贩子以及商贾、桑弘羊了。 而是豪强! 帝国的蛀虫! “殿下请先息怒……”张越上前劝道:“当今之务,还是在即刻以本次调查所得的资料和文字,立刻整理和编纂出‘新丰施政计划’以呈奏天子……” “这第一章节,臣以为当名‘新丰各阶级调查奏疏’,以录臣等调查之详情,以叙百姓之苦,豪强侵夺之急,以供陛下参阅……” “而第二章节,臣以为当名‘新丰五年施政规划奏疏’,叙臣等考察调查之后,根据新丰实际情况,规划而出的步骤,应当精确到季度,详细到每一个乡的具体规划,列出计划目的以及达成后的效果预计……” “这第三章节,则为附录,以录新丰各户百姓所占土地、负担及人口规模……道路情况、水利情况、新丰诸流域的情况……” 这其实就是将后世的机关单位的日常山寨到了这西元前的时代。 自然,不仅仅刘进闻所未闻。 桑钧、陈万年、赵过、胡建等积年老吏更是听得心动不已。 贡禹等太学生们更是无比高兴。 “卿之才,果如鬼神之能!”刘进笑着打趣道。 众人更是都很服气。 贡禹等人甚至已经是五体投地的佩服了。 众人还要再说其他事情时,忽然门外传来了敲门声,一个刘进的随从在门外喊道:“殿下,家上遣使急寻张侍中,要不要带他进来?” “父亲找张侍中所为何事?”刘进闻言一楞,但还是点头道:“快请……” 不多时,一个宦官就急急忙忙的跑了进来,见了刘进和张越立刻拜道:“奴婢拜见长孙殿下,见过张侍中……” “怎么是中官?”刘进见了心里面有些奇怪。 他爹已经十几年没有用过什么宦官了。 就连在博望苑里日常起居,都是任用文人。 以至于宫廷之中,许多大宦官对此是咬牙切齿。 但,对方手里拿着的节旄和印信是做不得假的,于是,刘进连忙道:“父上何以命汝来?” 这宦官顿首拜道:“郁夷大灾,家上震怒,已经下令动员整个博望苑的卫队,打开博望苑的粮仓,转输粮食救灾,又请皇后调集了整个长乐宫的宫车协助运粮,然,旱灾依然危急,为了救民疾苦,家上特地命奴婢来向张侍中求救,请侍中画汲水之器,以救郁夷之灾!” 张越一听,也有些惊讶,问道:“家上真去了郁夷?” “然!”这宦官微微点头。 而旁听的赵过,已是泪流满面。 太子既然到了郁夷,开始救灾了,郁夷百姓总算是逃过一劫了。 虽然,灾后的生活可能依旧困苦,依旧艰难,但至少今年可以松一口气。 然后,他就看向张越,在心里暗暗发誓:“张侍中,赵过此生就唯侍中马首是瞻!” 他不会忘记,是这个年轻的侍中仗义出手,才让太子动容,前往郁夷考察的。 既然是救灾,张越自顾不得什么藏拙了。 立刻就找来布帛,在上面提笔画下了几副机械图。 正是他回溯到的后世博物馆里收藏的一种曾经盛行于江浙地区的水车结构图。 这是他早就回溯和固化好的一种机械。 本来是打算用于新丰的,但现在,郁夷旱灾危急,也就顾不得了。 那宦官接过张越所画的图布,立刻就走。 很显然,他比张越还要着急。 但这并不奇怪,因为,这是太子刘据十几年来第一次开始任用宦官做事。 这是一个很微妙的信号,而对于这个宦官本人,更有可能是决定命运的转折点。 在关乎命运和权力的事情上,宦官们的积极性可比文官们要高多了。 ……………………………… 送走那宦官,众人重新开始聚集在一起商议着如何完成张越所说的工作。 无疑,这个事情很复杂,需要进行精确分工。 而在这时,张越等人所在客栈,也引起了新丰县的一些有心人的关注。 “汝是说……刚刚有宦官进入了城南的客栈?”在新丰县的县衙中,原本一直优哉游哉的躺在侍女怀里午睡的县令郑客,立刻就像发条一样弹了起来。 他这个县令,自从两年前上任以来,就没有离开过这新丰县县城,甚至很少出县衙的大门。 想要吃什么、喝什么、睡什么、玩什么。 下面的官僚,早早的就帮他办妥了。 也就这两个月来,尤其是最近一个月,日子过的有些不是太舒坦。 首先是,他接到了调令。 调令上说,他必须在秋七月之前,完成全部的交接准备工作,他将被调往湖县,继续担任县令。 本来这没有什么。 无非是换一个地方当宅男。 但问题就在于,接任的人,来头不小。 以侍中官以领新丰令! 国朝百年,何曾有过这样奇葩的人事任命? 更别提,新丰县将划拨为皇长孙的食邑之所。 这就更加的了不得了。 等于,国家宣布将新丰县升格为中央直辖县。 在听说了此事后,郑客被吓得六神无主。 这些日子以来更是寝食难安。 这新丰县的仓储和官衙的账目,可以说,乱的他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但有一点很清楚——现在新丰的官仓里,连老鼠都能饿死了。 至于府库之中,他昨天清点了一下,大约还有五千钱。 这是个烂摊子! 而现在这个烂摊子马上就要被交到一个侍中官手上。 更可怕的是这位侍中背后还站着皇长孙。 郑客已经能够预见,在交接之日,那个侍中的脸色会难看到何种地步了,皇长孙若知这么个情况,恐怕也会暴跳如雷。 接下来…… 缇骑上门,御史弹劾…… 全家上刑场,几乎就是大汉帝国过去百年犯事官吏的既定戏码了。 郑客不想死,所以他不得不自救。 自救方案有好几个。 但这一个月来,他都逐一尝试了。 首先,他向县里曾经对他毕恭毕敬的豪强家族和大户、商贾求助,请求他们拉兄弟一把,多少拿点东西出来,填补亏空。 然而,一个鸟他的也没有! 反而,有人暗示他——县尊既食汉禄,却又上愧君父,下愧黎民,诚为可惜……这其实就是委婉的告诉他——郑县尊,您还是自杀比较好。 您死了,一了百了。 就差没有人当面跟他说——汝妻子我养之。 可,郑客不想死,他还年轻,今年才五十一岁,刚刚娶到手的第十七房小妾都还没有睡够。 他还没有尝到过两千石大吏的威风。 实在不想死,也舍不得死。 所以,在豪强富户商贾们拒绝帮他后,他又将主意打到了百姓身上。 于是召集官僚,打算在临走前,催收一波赋税。 但…… 下面的人,一听是这个事情,一个个把头摇的跟拨浪鼓一样。 显然,没有傻子为了帮他一把,而让自己陷于死地——开什么玩笑,这个季节催征赋税?嫌命长吗? 更何况,皇长孙与张侍中马上就要空降新丰。 上上下下,都在忙着粉饰太平和妆点盛世。 没看到,这些天,新丰县城的胥吏和衙役都特别活跃吗? 连城门都打扫得干干净净,街道上更是连游侠地痞都得到了警告——长孙、侍中将治新丰,敢有闹事者,不问旧情,一律从法从严! 郑客甚至听说了,有新丰官吏,为了能在随时可能来到新丰微服的长孙和张侍中面前留一个好印象,不仅仅遣散了家里的妻妾,让他们躲去乡下。 自己更是穿上了几年前的旧官服,每天在衙门里装模作样,哪怕是休沐日,也有很多人选择‘坚守岗位’。 还有人将自己的老父母从乡下接来城中,每日早晚伺候,背着老父母们到处走,俨然一副孝子的表率模样。 一时间,整个县衙上下,到处都是廉吏、节士、孝子。 就是没有一个是他郑客的朋友。 本来,郑客觉得自己差不多要死了。 也就破罐子破摔了。 然而…… 此刻他听说了下人禀报的这个事情后,他忽然发现,自己仿佛一下子就年轻了三十岁。 他马上吩咐:“快快给本官将当年上任之时穿的那套官服找出来……” 然后他又看着自己床榻上那个娇滴滴的侍女,眉头一皱,怒道:“快将官衙上下的女眷,统统安排住去县里的别馆!” 他又看着这房中布置的精致帷幕、屏风以及摆设,大喊着:“将所有宝贝和值钱之物统统收起来!” 一时间整个县衙一片鸡飞狗跳。 半个时辰后,郑客就穿着一件破旧的几乎都快掉光了颜色了官服,穿着一双破破烂烂的草鞋,带着下人,直奔城南的客栈。 章节目录 第一百八十七章 官僚(2) 郑客急匆匆的赶到城南的客栈前时,他愕然发现,此地已是车水马龙一般。 数十名大小官吏以及县里的大贾、豪强们,提着大包小包的礼品,围堵在客栈前。 “王县丞、李县尉……”郑客定睛一看,走在人群前面的,正是从前在他面前跟小妾一般听话,曾经拍着胸膛向他保证‘此生便以县尊马首是瞻,唯命是从’的两个副手。 郑客的鼻孔一下子就喷出火来了。 但更多的却是恐慌。 心里面就仿佛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般,瘆的厉害。 他心里,忽然冒出了一个念头——若彼辈以吾之头为进身之阶…… 新丰县搞成这个样子,变成这样的一个烂摊子。 郑客自然知道,压根不是从他任上开始的。 但问题是…… 国家和朝廷以及那位张侍中、长孙殿下,都需要有人来承担一切责任。 并将所有罪责兜下来。 这新丰上下的官吏、豪强,也更需要这样的人来负责起所有的问题和弊病。 不然,难道还要朝廷、天子、张侍中、长孙殿下来背这个锅不成? 难道还要这新丰上上下下的豪强、官吏来承担这些问题的责任不成? 所以…… “承担这些责任的只能是县令、县丞、县尉……”郑客手脚冰凉,旋即心里又生出最后一丝希望。 “朝廷和天子,都是要脸面的……” “吾与这王县丞、李县尉,三人之中,一定要有一个人是‘清白’的……” 若新丰的县令、县尉、县丞全都是残暴无道的害民之官,那就等于是说整个新丰都烂掉了。 板子打下来,不仅仅新丰上下都要被清洗。 作为顶头上司的京兆尹,还有负责监督新丰事务的御史以及御史的顶头上司御史中丞,一个都跑不掉。 国家更是将颜面尽失。 更完全不符合当世的普世价值理念——所谓十室之邑必有忠信。 坏人可以有,但不能全部是坏人。 若全都是坏蛋,儒生们何以自处? 所以,至少有一人,能得以以清白之身,全身而退。 那么问题来了……这个幸运儿将是谁? 郑客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然后将眼睛死死的盯着自己的那两个属官。 正好,这两人也都回过头看到了他。 六只眼睛对视在一起,眼神之中,充满了杀机。 这是活命之争,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竞争! “哼!”三人不约而同的低哼了一声。 ……………………………… 站在阁楼的窗口上,张越瞥着楼下的人群,嘴角溢出一丝戏虐的冷笑:“这新丰官吏的耳朵和眼睛还真是好使……可惜啊,都用错了地方……” “嗯……”刘进望着楼下的人群,低声道:“彼辈皆蠹虫也!” 然后他看向张越,问道:“侍中为何阻止孤命人驱散他们?” “殿下,赶走他们,可能会让他们绝望,从而做出一些臣与殿下都不希望看到的事情……”张越笑着道:“譬如说,库房失火、官仓走水,还有文牍档案遗失……” 作为一个曾经的公务员,张越对于这些手段,自然清清楚楚。 千年以降,时代虽然在变化,但官僚们对抗上级调查的手段,却没有太多变化。 总归是那么几个法子,那么几个办法。 张越当然不希望看到这些事情的发生。 “他们敢!”刘进听着,压抑着怒火道:“他们这么做,难道不怕国法了吗?” “人都要死了,还怕什么国法?”张越轻笑道:“所以,臣以为,还是见一见这些官吏,给他们一点希望,让他们有些念想的好……” 刘进听了,沉默片刻,然后才问道:“那孤该如何?” “殿下旦安坐,臣去会一会他们就好了……”张越微微笑道:“不过虾兵蟹将,还不需要殿下出面……” “张侍中……”刘进忽然叫住张越,出声道:“何不将此事交给桑爱卿去做?” 一旁桑钧的眼神忽地亮了起来,有些跃跃欲试。 虽然说,在心里面其实桑钧多少有些吃味。 因为,长孙的这个决定其实是在保护张越。 但…… 这个世界的人,本就是分三六九等,远近亲疏的。 长孙能指名道姓,选派自己去做事,本就是一种赏识,一种信任。 况且,很多时候就未必一定是君王信任和亲密的人能掌大权,能登大位。 因为,要避嫌,要顾及天下人的议论。 如太宗当年,虽然有意任命他的智囊兼心腹,章武侯窦广国为丞相,但却因为害怕天下人议论自己任人唯亲,于是不得已任命了故安候申屠嘉为相。 张越听了,却是笑道:“殿下爱幸,臣心领了……只是欲成其事,必受其毁!” 他理了理自己的衣冠,对刘进长身拜道:“臣对此早有觉悟!” 在他决定出来做事,踏入这个旋涡之前,张越就已经明白了。 他是无法独善其身,更无法做到置身事外的。 事实上,他只有一条路。 不进则死,不成则亡。 这是没有选择的! 望着张越远去的背影,刘进长叹道:“张侍中真贤臣也!” 桑钧听着,深深的低下头。 他总算明白了,为何此子能得天子、长孙的信任。 单单就是这一分担当和这一分义无反顾的态度,就足以证明很多。 看来,自己要学的东西还很多。 ……………………………… 张越走到门口,负责戒备的武士们立刻让开一条道路。 推开门,外面的阳光立刻就洒在他身上。 那些在门口徘徊的官吏、豪强、士大夫们立刻就激动了起来,纷纷拥挤着上前。 “公等所为何事?”张越努力让自己脸上的肌肉笑起来,迎上前去,拱手问道。 ……………………………………………… 郑客随着拥挤的人群,努力向前,好不容易才在自己的随从帮助下,挤到前排。 然后,他就见到了一个十几岁的年轻人,衣冠楚楚,风度翩翩的走上前来,微微拱手问道:“公等所为何事?” 在这一刹那,郑客感觉自己全身都温暖了起来。 他立刻上前,拜道:“下官新丰令郑客,恭问公子安!” 他深深的低下头,匍匐在地上,根本顾不得自己的实际年纪足可当这个年轻人的祖父,像条守户犬见到了主人一般摇尾乞怜:“闻得公子来我新丰,下官实感荣幸……” 他话还没有说完,就又有好几个官吏扑通一声,就趴到了地上:“下官恭问公子安……” 张越的脸上,依旧维系着微笑,他抬步上前,马上扶起这些官吏,道:“吾只是来新丰随便看看,诸公太客气啦!” 但实则,内心之中,却浮现了无数他在枌榆社和新丰乡耳闻目濡,所听所闻百姓和豪强们对这新丰县的县令、县尉、县丞的调侃和评论。 尤其以这新丰县县令郑客的风评最差。 民间有关这位县尊的段子,那真是…… 贪污、好色、昏庸、无能,几乎所有官僚的弊病,都能在他身上找到。 但,官僚们的长处,却是一点没有。 让张越奇怪的是,这样的一个官吏,每年考绩,居然都能过关! 这可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只能说,京兆尹的有司和负责监管新丰的监县御史,不是都变成了白痴,就是与这郑客是一丘之貉! 正是考虑到这一点,张越才要强忍笑意,出来与这些渣渣会面! 区区几个新丰的官吏,挥手能灭。 但,他们背后的人,才是真正可怕! 得防止这些人莫名其妙的自杀,所以,他得出来做做样子。 听到张越柔声细语的声音,再看着他的态度,虽然还不知道,眼前这位公子究竟是那位‘侍中’还是‘长孙’。 但新丰诸官无疑都被吃下了一颗定心丸。 至少,心里面都感到安心许多。 甚至还有人,起了些侥幸心理。 “或许这位不知基层之事,或能蒙混过关……”郑客甚至在心里有了念想。 只要完成了交接工作,他去了湖县,这新丰的事情,就算被查出来,也与他没有多少干系了。 到时候,说不定,这侍中与长孙都得帮忙掩盖、遮掩。 而围观的士大夫豪强们,更是纷纷面带微笑,一个个喜笑颜开。 他们最怕的,不就是空降来一个满脑子政绩,不想与他们‘讲道理’的幸贵吗? 若真是那样…… 太恐怖了! 整个新丰的士大夫君子们,说不定就要迎来一场灾劫。 如今,这个身份不明的公子,既然这么好说话,那他们也就能放心下来。 只要新来的侍中官和长孙殿下,愿意讲道理,那就一切都好说。 张越却是微笑着对郑客等人道:“吾受命来新丰,很多事情都不懂,正要请教诸公……” “不如,诸公随我入内一谈?” 他这么一说,立刻就让众人得知了他的身份——那位将要空降来此的侍中官。 虽然不是长孙殿下,但也是了不得的金大腿啊! 特别是豪强士大夫们,更是目光灼灼的盯着张越,心里面不知道有多少个念头浮起来。 “敢不从命!”郑客等人自然马上拜道。 “善……”张越微笑着说道:“那本官就与诸公逐一谈谈……” “哪位明公愿意先与我谈?”他的眼睛不怀好意的在郑客等人身上扫来扫去。 “下官愿!”郑客等人当然都是跟小鸡啄米般疯狂点头,满脸媚笑。 “那就从郑公开始吧……”张越微笑着带着郑客,走进客栈。 …………………… 一进客栈,张越甚至还没有来得及准备措辞,那郑客就扑通一声,跪到了张越面前,磕头拜道:“张侍中救我!” 他流着眼泪,抽泣着:“下官自受命来新丰上任以来,县中内外事务,系绝于县尉李戎、县丞王辉之手,下官多次想要劝阻彼辈害民之事,奈何人微言轻,终不得成……” “这两贼于是勾结上下官吏,县中豪强,将新丰官仓存粮,尽数贪墨,又驱使胥吏,于百姓巧取豪夺,盘剥甚急,小民稍有不从,既以严刑酷法迫之……” “下官眼见彼辈诸般残民之事,虽有心杀贼,奈何力微人单……” 对于郑客来说,他当然不敢把希望寄托在这位张侍中和那位长孙殿下不知新丰事务的糊涂上面。 所以,就只能死道友不死贫道了。 张越听着,眉毛微微一扬,轻声笑道:“郑县令真是心怀家国,忠心耿耿哪!” 他也没有预料到,这个官僚,竟然出了这样的招数。 但仔细想想,这岂非不就正是古今官僚的特征? 官僚们畏惧强权,同时崇拜强权。 他们就像鼹鼠一般,在国家的体制内,到处打洞,到处钻研。 只要能够升官,或者说能够保全自身,他们才不会吝啬卖队友呢? 尤其是在汉室这样的特殊环境下,百年来,一次次的屠戮和清洗,早已经让上上下下的官吏都养成了见到朝廷派来调查的官吏,就自动招认的条件反射。 不是他们不想抱团与中央对抗。 实在是被杀怕了! 十几年前,当今的御史中丞暴胜之持节南下,一路杀杀杀。 不止一个郡的官吏,被从上撸到下。 从太守到县令全部都抓起来砍了脑袋的,也不稀奇。 这也是刘氏在与官僚们斗争了百年后,养成的习惯。 你们想抱团?行啊! 那就全杀了! 别说郡国官吏了,当今天子在位这四十六年,丞相府都被洗了三次地了。 不过……这却正中张越下怀。 他立刻就上前扶起郑客,安慰他道:“郑县令如此忠君,我当上奏天子,为县令请功!” 郑客听了,激动的满脸通红,只恨不得给张越当牛做马,立刻拜道:“下官如何敢当侍中如此厚爱?” 就这样,张越得到了郑客供述的许多事情。 然后,依样画葫芦,从县尉李戎、县丞王辉嘴里,得到了三个不同版本的供述。 这三人,在张越面前,互相指责两人才是新丰问题的症结和祸首。 但有一个事情,却都同时出现在了三人的供述之中。 那就是现在新丰的官仓里面,已经没有什么存粮了…… 官仓无粮,这可是一个天大的事情! “这些渣渣,可真是好手段啊,好胆色啊!”送走最后一人后,强忍住下令立刻缉捕他们的冲动,咬着牙齿骂道。 官仓无粮,意味着一旦新丰县今年的秋收出现减产或者歉收的事情。 明年开春,整个新丰都要哀鸿遍野! 章节目录 第一百八十八章 同窗 检测出盗版!  送走了那几个官吏,张越又与前来相见的各位豪强士大夫们虚与委蛇了一番了。 当然,态度是完全不同的。 豪强士大夫们,现在在张越眼中,依然处于甄别的阶段。 他还需要时间来分辨和了解,哪些人可以合作,哪些人值得拉拢,哪些人又应该去死! 尤其是在得知了新丰官仓可能出了大问题后,张越更是迫切的需要杀一批地主豪强,用他们的血肉来滋养新丰的百姓。 只是,规模不能太大。 太大了的话,容易引发恐慌,不利于今后的运作。 等送走这些豪强士大夫,张越心里也差不多有底了。 临渭乡的王家、新丰乡的杨家以及骊乡的马家进入了张越的视线。 这三家都有一个共同点——皆蓄奴过百,占地数十顷,富的流油。 但却没有军方的靠山! 这是典型的肉鸡啊! 宰了这三家,新丰马上就能过一个好年! 旁的不说,单单是抄没的土地财产,就足以让张越立刻拥有了施政资本。 尤其是这三家占有的土地,一旦充公,那么他手里握有的公田就将超过三万亩! 可以扶持六百户自耕农,让数千贫困百姓受益。 更关键的是,还能让张越有威信,来推行自己的政策。 目标既然确定了。 手段,自然立刻要跟上。 张越松了松自己的衣襟,他很清楚,杀人也是要讲究方法的。 若是他一上任,就罪及这三家。 那么,无论罪名是什么,整个关中的地主豪强都会对他有所抵触。 新丰上下的豪强,更可能兔死狐悲。 他又不准备学王温舒等人的做法,自然,将暴力蛮来的选项给pass掉了。 “还是得让人上告……最好是有豪强家族出首,状告他们的不法之事……”张越在心里琢磨着。 若是豪强地主状告,张越这个新县令再秉公决断,按律处置。 那么,这个事情就会被视为地主豪强内部矛盾。 既然是内部矛盾,那当然就是吃瓜围观喽! 难不成,还有人想给这三个连听都没有听说过的乡下土财主出头不成? 只是若要如此,就得找一个聪明人了。 正发愁着去哪里找一个聪明人,来帮自己干这些事情的时候,忽然门外有侍卫来报:“侍中,有自称‘新丰乡常文者’求见,俱其言,彼乃侍中同窗……” 张越一听,脑海之中顿时冒出一个二十余岁的男子的模样。 “瞌睡来了,就遇到枕头!”张越一听,笑了起来:“快快有请!” 没过多久,一个身穿青衣的年轻文士就走进客栈内,见了张越,神色有些激动,手都有些不知道该往哪里放了。 只是诺诺上前,拜道:“学生常文,恭问张侍中安!” 张越抬眼看着这个人,讲老实话,哪怕是在原主记忆,这位所谓的同窗,也不过是泛泛之交,有过那么几次谈话而已。 毕竟,黄老学派凋零至今,已经彻底沦为了一个小学派。 在关中地区,能沦落到去学黄老之学的。 不是似原主那般被儒家拒绝,没有办法只能选择黄老学派的小地主子弟,便是各大家族的庶子、余子。 士大夫们精明的很。 多方押宝,四处下注、投资,是他们与生俱来的天赋。 如今,黄老虽衰,但终究儒家兴起不过三十余年,万一有一天,黄老复兴了呢? 所以,拿些庶子和不重要的家庭成员去学黄老,算是分散风险。 类似于后世的风投。 属于亏了就亏了,但万一能赚到,就发达了的赌博。 自然,常文就属于类似的风投。 张越微笑着迎上前去,扶起他,道:“常兄何必在我面前也如此拘谨?” 常文却是诺诺的看着自己眼前的这个昔日的小师弟,众多同窗之中最不起眼的一人。 然而,他现在却已经是整个天下都瞩目的大人物了! 官拜侍中,以领新丰令,受命以佐长孙! 任何一个头衔丢出来,都足可让人膜拜! 据说,在骊山的黄家,‘老师’现在都快被气疯了。 哪位黄老名宿,如今每日都在捶胸顿足之中渡过。 黄家更是已经成为了整个关中的笑话! 甚至有人将黄氏逐张侍中与昔年庞涓放孙膑的故事相提并论了。 许多人都嘲笑黄家有眼不识金玉。 无数黄氏门徒纷纷与之划清界限。 譬如常文自己,便已经在家族安排下,与黄家一刀两断了。 理由也很合理——不敢与乱法之人学文。 那黄氏的长子黄冉,企图谋夺自己师弟的产业和文章…… 做出这样的事情的黄家,还有什么资格教书育人? 常文低着头,轻声道:“学生能得侍中如此厚遇,真是感恩不尽,愿为侍中门下牛马走!” 说着就跪了下来,匍匐到张越面前,以期能够得到接纳。 这也是常文在听说了张越来此后,思考了很久做出的决定。 他知道,自己的家族根本就不重视自己。 早就打算让他别户自立了。 而若一旦如此,他除了能分得百十亩土地外,恐怕一无所有。 从此,只能自力更生。 更可怕的是,子孙后代,都可能落入世代为农的境地。 唯有得到这位过去同窗的接纳,他才能有那么一丝丝可能,重得家族的重视。 张越却是看着常文,笑而不语。 他当然需要人才,也需要大量的豪杰来投,这样才能建成一个有战斗力的队伍。 但,对于家臣这等心腹,必须慎之又慎。 不能轻易接纳。 没有投名状,光拿着一个同窗的名头就想他接纳? 哪有这么好的事情? 张越笑了笑,顾左右而言他,问道:“我听说,常兄的家族在地方上与同乡的杨家有所龌龊,曾经举家械斗?” “不知道此事是否属实啊?” 常文闻言,身体一颤。 汉家是禁止民众私自械斗的。 但百姓为了争水、争夺佃户,抢夺田埂,却是经常械斗。 常家与杨家同在新丰乡,而且,两者势力相距不远,自然矛盾和龌龊也多。 两家每年几乎都要械斗一次。 但这些事情是不能摆到台面上来说的。 因为械斗是会死人的,而死人,官府是要追究的。 “常兄不想说?那本官去问问杨家人好了……”张越笑着道。 常文一听,立刻就拜道:“侍中恕罪!确有此事!” 张越听了,哈哈一笑,上前扶起常文,拉着他的手道:“吾曾行于柳亭之间,多闻杨氏乱法、暴虐之举,兄为士人,兄族亦为新丰名士之家,何不出首而告,为民做主?” “唯……”常文一听,哪里还不明白? 章节目录 第一百八十九章 天子的决断 粉“父皇!父皇!” 一个粉雕玉琢,可爱无比的小公主,捧着一大束刚刚从甘泉宫的花苑里采来的鲜花,放到了天子的案几上,一双可爱的小手,环抱住这位君王的腰杆,抬着头小公主无比骄傲的说道:“父皇你看,南信摘的这些花花,可漂亮了……” 天子微微垂首,看着躺在自己怀中的小人儿,眼中满是宠溺和怜爱的神色,一双大手轻轻抚摸着爱女的秀发,低声笑道:“朕的小公主采的花儿,当然漂亮啦!” “只是,不知道朕的小公主,打算将这些花送给谁呢?” 小公主从他怀里爬起来,抓住案几上的那些鲜花,从中认真的挑选出了几支,然后说道:“这几支花,长的最是好看,奴奴要送给父皇……” “这两支最香,奴奴要送给皇后母亲……” “这一支……”她的小手轻轻捏住了一朵小黄花,然后将之戴在自己头发上,高兴的道:“奴奴自己的!” “这几支,奴奴要去送给母妃,让母妃开心,母妃开心就会喜欢奴奴……” 天子看着自己的爱女,似模似样的分配着她所采摘的这些鲜花,脸上的笑意更加浓郁了。 自从见到这个小公主开始,他就发现,自己似乎遇到了一位小天使。 小公主善良、单纯、可爱、贴心,尤其是能体贴和关心自己,让他感触良多。 每次见到这个小公主,天子总是不由自主的回忆起了他的两位姐姐。 平阳长公主与南宫公主。 小公主的眉宇之间,也符合他记忆里,小时候的平阳公主和南宫公主的容貌特征。 都是大眼睛,小鼻子…… 最重要的是性格,太相似了! 天子是被两位公主亲手照顾着长大的,尤其是南宫公主! 他记得很清楚,他四岁时受封为胶东王,出京就国。 为了方便照顾自己,他的姐姐南宫主就主动下嫁给南宫侯张坐。 然而,那却是一个混蛋! 一个畜生! 不仅仅虐待南宫公主,还多次公然羞辱和侮辱,然而,南宫公主为了他,却只能硬生生的忍受着。 终于,等到了自己即位,大权在握。 他登基后第一件事情,就是派遣使者,收系南宫侯张坐,问罪于他,夺其侯爵! 为了能让姐姐能够有一个幸福的家庭,他在建元二年,在诸多列侯公卿里千挑万选,选了张候耐申。 可惜,他只注意到了对方的一表人才和俊秀的容貌,不错的家世。 却忘记了去考察对方的性取向…… 结果,这是一个悲剧。 这位张候,竟是一个有龙阳之好的混蛋! 他发现后,怒不可遏,直接处死了这个欺君的混蛋。 但南宫公主,却因为经历了两次失败的婚姻而身心俱疲,建元四年就因病去世。 几十年来,每每想起此事,他的内心都充满了愧疚和惭愧。 现在,南信公主的出现,终于让他有机会来弥补那些遗憾。 这个女儿,不仅仅性格像,容貌像,连经历也很类似。 都是可怜人,都是深受了折磨和摧残,但依旧心怀良善,充满阳光的单纯公主。 这让他真是宝爱不已。 几乎就是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 以至于这些天,他连钩弋宫都很少去了。 就在这甘泉山上,陪着南信公主,一天天的玩乐,连政事都懒得理会。 而南信公主尽管受尽宠爱,却依旧不改本心。 不止在他面前可爱孝顺体贴,对下人更是从不骄纵。 连伺候她的宦官侍女,都非常喜欢和亲近这位公主。 人人都说,公主殿下善良,爱人。 南信公主越是如此,天子对于黄婕妤就越是痛恨! 错非念在小公主的面子上,这位天子恐怕早已经下令,将那个泼妇赐死了。 正抱着小公主,打算陪她再去花园里玩耍一番。 一个侍从就捧着一份厚厚的帛书走了过来,拜道:“陛下,长孙殿下与侍中领新丰令张子重联名急奏!” 说着就将手里的帛书,呈递在手上。 天子还没有说话,他怀里的小公主就已经高兴的跳了起来:“张侍中……张侍中……在那里?” 小公主记得,那个侍中哥哥,曾经答应过自己,会来看自己的。 特别是,张侍中还说要介绍一个小姐姐同自己一起玩耍。 小公主从小没有朋友,生活在宫阙之中,孤独而寂寞,又备受了母亲的折磨和他人的冷眼。 对于一切温暖和朋友,都万分渴望。 “等过些日子,天气凉爽了,朕就带南信回长安去看张侍中……”天子爱怜的捏了捏爱女的小脸蛋,将她放下来,道:“现在,父皇要看张侍中的奏疏,南信自己去花苑里抓蝴蝶吧……” 南信公主听了自己父皇的话,乖乖的从父亲身上下来,道了个万福,就在宦官侍女们的簇拥下,高高兴兴的向着花苑去了。 在建章宫的岁月,早已经让她养成了‘不给大人添麻烦’的本能。 她的记忆,也牢牢记住了‘不听大人话’会是一个什么下场。 望着爱女远去的身影,天子的嘴角也溢出了一丝幸福的笑容。 这个女儿,最让他宝爱的就是这个性格了。 乖巧懂事,能撒娇会撒娇,同时不会在他面前恃宠而骄。 “朕还真得好好感谢一下朕的留候呢……”他在心里想着。 这些日子多亏了有小公主的陪伴,他的心情都因此好了许多。 心情一好,身体自然更着也好了起来。 往年,他在甘泉山上,总会卧病一段时间。 但今年他却感觉非常好,几乎像是回到了壮年。 这样想着,他就让左右将那帛书拿到了自己面前。 放到案几上,打开帛书一看。 “新丰各阶级调查报告?”天子一看抬头的标题就笑了:“果有张子重之风!” 这位神君指引的年轻人,小留候自从出现在他视野里,就没有让他失望过。 最让他欣慰的,莫过于小留候将长孙从谷梁那些妇孺的魔爪之中解救了出来! 甚至,他还听说了,在不久前,这位小留候还将左传一系给驱逐出了博望苑! 那可是了不得的成就! 更在最近,在博望苑里完成了一次对谷梁学派的沉重打击。 让太子家令郑全等自杀。 这让这位天子更加满意。 谷梁学派的腐儒们的所作所为,他当然是看在眼里。 当初,大将军还在的时候,他就多次跟大将军提过——太子只亲谷梁而远其余,恐非社稷之福,愿卿多劝…… 可惜,大将军的性格太温厚了。 对于太子也太过于娇惯,不忍斥责,而且,当年大将军在世之日,谷梁诸生也很守规矩,这让他没有借口。 想着这些事情,他就叹息了一声。 先帝当年临终之时,曾经告诫他:人不患其不知,患其为诈也;不患其不勇,患其为暴也;不患其不冨,患其亡猒也。 这个告诫,他也曾送给太子。 可惜,太子却是听不进去。 满心都以为,谷梁皆君子,上下皆国士。 即使他让江充等人去敲打,去揭穿这些人的真面目,太子却始终冥顽不灵。 好在,最近似乎太子有所转变了。 “真是朕的福星啊……”天子想着那个神君指引而来的年轻人,就满是笑容。 对于神君的指引,更是充满了感恩:“朕明岁当再往寿宫,与神君相会!” 这样想着,他的眼睛就开始在帛书上认真看了起来。 “孙臣进、臣侍中受命领新丰事毅,昧死以奏陛下:书云:夙兴夜寐,诗云: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他一边读,一边轻声念着。 随着阅读,他的脸色也渐渐严肃起来。 “昔在太宗孝文皇帝,晁错上书曰:民贫则奸邪生,贫生于不足,不足生于不农……又曰:今农夫五口之家,其服役者不下于二人……” “今臣等行于新丰闾里之间,问其父老乡党,目睹百姓贫困潦倒,奸邪之风滋生之状,痛心疾首,以奏陛下:今农夫五口之家,其服役者不下二人,而其耕者不足五十亩……” “一岁所得不过百石之粟,除三十之税四石,余九十六,食,人月一石半,五人终岁九十石,余六石,石六为钱六百,不足口赋算钱之税,又及刍稾乡党奉养之钱,更赋、徭役催征之税,民尝不得不假贷于商……于是老不得暖,幼不得养,稍遇水旱之灾,民唯嚎啕痛哭,卖儿典妻于豪强之间……新丰户口十五岁未得增长,夫编户之民,逃亡于豪强之家,匿于商贾之户,亡为赘婿、游侠者以千计……“ “汉祖制,以一夫狭五口而治百田以立社稷,而臣等与新丰之间,所见农夫,得百田之耕者,已不足十一之数……” “乡党之中,豪强以力陵弱,又与胥吏勾结乱法,百姓诚以若负卵之危!” “臣等所查,新丰各乡,豪强士族商贾,不及人众十二,其所占田地、财货,却已过八成,然其赋税之役,不过两成而已……而余者尽数摊薄于小民之家……如此,富者愈富,贫者逾贫,终至富者阡陌连野,而贫者无立锥之地……” 帛书的最后,附录了十户百姓的调查报告,皆是以文字记录的问答。 合上帛书,天子的手都已经浮起了青筋。 他微微向后,靠在塌上,长长的出了一口气。 这奏疏,是长孙和张子重联名所奏,应该是没有说谎的。 也就是说,这讲的是基层的实情。 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就在这天子脚下,京兆尹治下的新丰县,基层竟已糜烂至斯! 新丰如此,其他地方呢? 关东地区呢? “这些豪强,这些蠹虫!”他用力的抓着帛书,狠声骂道:“竟大胆至斯,当真以为吾刀不利乎?” 此刻,他几乎有冲动,要立刻传召执金吾王莽、御史中丞暴胜之等鹰犬来此见他。 然后…… 大索关中,掀起大狱,将这些该死的豪强和胥吏统统抓起来挨个砍脑袋。 他也不是没有干过这样的事情。 元鼎年间的告缗政策和酌金罢候,让他一口气就把天下的商贾豪强和汉室的列侯阶级给洗了一次。 砍下来的脑袋,没有一万也有八千。 只是…… 想了想,他最终还是冷静了下来。 关中不比关东的郡国。 关中地区,各方错杂,除了地主豪强以外,还存在着大汉帝国的支柱——军功贵族集团。 地主豪强文人士大夫,他杀一万个,也是跟屠狗一般轻松。 因为,这些人除了嘴巴和笔杆子外,没有其他任何力量。 但军功贵族们就不一样了。 他们除了嘴巴和笔杆子,更是有着枪杆子保卫。 当初,他能以酌金罢候,那是因为他有了卫青霍去病保驾护航。 新兴的军功贵族们,早就想要抢班夺权。 然而如今,却没有这个基础。 海西候李广利的崛起,虽然带动了一次汉军内部的新势力崛起。 然而,李广利终究不如卫霍集团那般强力。 况且,在本心上来说,李广利也不如卫霍那般让他放心。 所以,沉吟片刻后,天子下令:“给朕立刻传召长孙和侍中张子重来此见吾!” 想了想,他又吩咐道:“再去把京兆尹于己衍也召来!” 京兆尹是负责治理京畿地区的文官之首,现在新丰搞成了这个样子,他当然要问一问,这个执金吾到底是吃什么干饭长大的? “诺!”立刻有宦官领命而去。 “再把御史中丞也召来!”天子忽然叫住他,增加了一条命令。 基层烂成这个样子,御史们身负监察之责,却没有及时上报。 作为御史中丞,暴胜之的责任是跑不了的。 当然,天子也明白,局势演变到现在的情况,其实他自己的责任,也肯定是甩不掉的。 但…… 天子怎么能有错? 错的必须是臣子! 所以其实把暴胜之叫来,就是想要找个背锅侠,为了甩锅。 假若果真局势演变到了不掀桌子不行的地步,那就只能让暴胜之背这个锅,让他承担责任,鞠躬下台,给天下和祖宗一个交代,这样他才能挽起袖子,好好的收拾一下那些豪强与胥吏! 章节目录 第一百九十章 先王之制(1) 夏张越和刘进一行回到长安城时,已是夏五月庚寅日(二十)傍晚。 距离他们离开长安,前往新丰考察,足足过去了五天。 五天时间,有三天半是用在考察和调研上。 剩下一天半,则用来初步总结和汇总。 此行的成果,当然是丰硕无比的。 特别是对于目前他们的这个小团队而言,这次考察调研,足顶的上在衙门里当数年宅男! 不止所有人都对新丰的问题有了直观的认知,上下官员,包括太学生在内,对于新丰的地理、地貌、人文风俗,也都有了初步认知。 至少,能知道新丰县有多大?人口密度如何? 土地的情况和地方亭里的格局。 这可比其他任何方式,都更能锻炼和磨合团队。 回到官署后,张越就下令就地解散。 辛苦数日,也该让众人都好好休息几天了。 但作为主官,张越却休息不得。 送走众人后,他就带着好几个大箱子的数据和报告,回到了建章宫的小楼。 吩咐了下面的人,自己要闭门办公,谢绝一切访客后,张越就躲进了堪舆室之中。 他先将所有的文牍、报告以及绘制的水经图,都拿出来看了一遍。 不得不说,在现在,张越组织起来的这个小团队的效率以及做事的认真程度,都是极高的。 张越手里的这些报告与水经图就很好的反应了众人的业务能力。 至少都是在水准线之上。 不过,想想也正常,张越的这个团队里,可是藏龙卧虎。 光是青史留名的能吏、名臣,就足有五人之多! 即使是桑钧、杨望之等人,也都是精英之中的精英。 将所有的文牍、报告以及水经图,全都看完一遍,张越就闭上眼睛,进入空间。 一入空间,一片金黄色的麦浪就映入眼帘。 张越栽种于空间之中的麦苗,在这几日,都被他用玉果持续催熟。 到现在,已经可以收获了。 现在空间的这批麦苗,是属于空间的第二代麦子。 数量是它们父辈的百倍,至少有四五千株。 所有的麦子,全部都分蘖三穗,麦穗饱满,麦粒圆润。 这四五千株麦子的产量,最起码估计,能有十六七石! 而它们所需要的田亩,不过一亩多。 当然,这只是在空间的产量,属于顶级科幻实验室里的理论产量。 若移栽到外界,产量打个对折都是很不错了。 即使如此,也是恐怖无比! 亩产八石?! 当今天下亩产平均不过两石而已。 最高产量,张越听说,也不过是河东地区创造的平均四石。 但那属于非常非常稀有和罕见的丰年。 只是…… 张越凝视着这片麦田,低着头,叹道:“唉,接下来的日子,我可有的累了!” 他知道,随着自己上任日期的临近,他必须通过空间,培育和积攒足够多的麦种! 此番在新丰的考察,让他这个无论前世今生都没有怎么下过地的公务员,知道了一个事情——在此时,一亩地需种一斗。 这是两三百年来,人民群众自己摸索出来的最佳播种比例。 换而言之,张越若想要让自己的政绩变得漂亮起来。 那么他必须准备至少一万亩的粮种。 既他得培育一百石麦种! 这空间播种和栽培倒是简单,都不需要耕地。 只是,这收获却得是自己独力完成。 好在,也就是这次因为出于广告、宣传或者说为了奠定威望的需要,才要备种这么多,到了未来,其他新作物和新种子,有个两三石的数量就足够拿出去推广了。 即使如此,张越望着眼前的这片麦田,也感到有些棘手。 但没有办法,他只能是拿起自己从外面带进来的刀具,弯下腰来,收割着麦子。 好在,经过了空间强化后的身体体格,足以应付这种强度的劳作。 用了不过半个时辰,张越就将这片麦田收割完毕。 将秸秆什么的都扎成一捆捆,然后堆磊起来。 这些可都是宝贝! 有了‘细君’的实践,张越明白,这些空间出产的秸秆,可以让牲畜生长的更好更快。 说不定,还能如空间培育良种一般,可以选择性的培育新的良种牲畜。 譬如奶牛、肉牛、赛马之类。 但,张越现在没有时间去实验这个想法,就只能暂时将这些东西保存在空间。 然后,他便看着地上,那些堆磊在一起,足足有三尺高的麦穗堆。 他抓起这些还未脱穗的麦子,向着不远处的空间土壤撒播。 神奇的一幕出现了,他撒出去的所有麦子,在落地之前,仿佛被一股神秘的力量控制了一般。 它们自动的脱离了麦穗,然后均匀的落到空间的土地上。 刚刚落地,空间的土壤就自动张口一个小口,将它们接纳。 这是张越近期发行的一个空间新功能。 无论他想栽种什么? 也不拘是何种作物,他根本不需要去播种,只需要将它们丢到一块没有作物的空地上,空间的力量,自动就会完成接下去的所有工作。 他唯一需要做的事情,就是决定要不要用玉果催熟,还是让它们正常生长。 十几石的麦粒,足足有数十万颗之多,不过两刻钟,张越就播种完毕。 它们在空间的力量的干涉下,被播种到了一块差不多有一百一二十亩地左右的土地上。 栽培面积的增加,使得这些麦子需要的玉果数量,也成倍增长。 张越从自己积蓄的玉果储备里,拿了一颗大约枣子大小的玉果做了尝试。 结果发现,原本足可以让一亩麦苗生长到分蘖期的玉果。 现在仅能让这些麦子,露出嫩芽。 “看样子,想让这些麦子快速接近收获,我至少得准备一百枚这样大小的玉果……”张越在心里想着。 而他现在,搜罗所有,算上张安世留下的那些书简,恐怕也仅能得不过这么多。 更要命的是,瑾瑜木是有cd的,若要提前唤醒它们,就得用玉果催生。 这其中,必定会消耗大量玉果。 换言之,他手里的肥料不够了! “过两日,恐怕得去太学打个秋风了……”张越在心里想着。 至于现在? 他捏着手里的一枚玉果,走向瑾瑜木。 选了一株瑾瑜木,然后将之催熟。 两刻钟后,他睁开了眼睛,脑海之中,已经固化了所有的新丰考察报告、文档的数据,并牢牢记下了整个新丰的河流山川走向和地势。 就像计算机一般! 他站起身来,找来一块七尺长的布帛,然后提起笔,按照着记忆的内容,开始绘制起了新丰县全图。 半个时辰后,一副极具现代气息的新丰地图就出现在布帛上。 新丰五乡一城,四十八亭十九里俱在地图上标识了出来。 几条蜿蜒的河流,在各亭里之间流过。 北部巍巍渭水,绕着新丰,流向长安城,而在南部,滚滚戏水,萦绕于骊山之下。 根据着记忆里的报告内容,张越望着地图,沉吟片刻,然后在上面画下了几条细细的虚线。 想了想,又抹掉了其中三条,只留下了四条虚线。 这四条虚线都很短,最长的一条,也不过串联了枌榆社与临渭乡的八个亭里。 最短的那条,甚至只囊括了一个亭里。 但却是张越精挑细选的四个小水利工程! 它们全部具备施工难度小,工程量少,用时少的特点。 基本上都只需要数百至两千左右的劳动力,两个月左右的时间就能搞定。 只要这四个水利工程竣工,他立刻就能收获新丰的民心! 但…… 张越低下头来,他回忆着自己过去数日的所见所闻,想着贡禹、桑钧等人的考察报告上的文字。 他很清楚,新丰县的问题,不是靠着修几个水利工程,推广一批高产良种和先进生产技术就能解决的。 他做这些事情后,固然能让新丰百姓暂时过上一段时间的好日子。 但他未来离开了呢?死了呢? 张越想起了儿宽。 儿宽生前,在整个关中,民望极高,无论是地主豪强,还是平民百姓,都信服和拥戴他。 但,他死后不过十几年,他当年在任时推行的仁政和善政,就变成了害民残民之事。 所以,要解决问题,就得设计一个制度。 想了想,张越就站起身来,看向石渠阁。 此时,已是深夜,整个建章宫都沉寂在一片漆黑的寂静之中。 远方的未央宫中,宣室殿的灯火,却依旧璀璨。 而石渠阁就隐藏在宣室殿的灯火背后。 张越很清楚,在这个西元前的世界。 不要讲法制! 为什么? 因为所谓法律,不过是君王的随口之语。 已故的御史大夫杜周就说过一句名言:三尺安出哉?前主所是著为律,后主所是疏为令。当时为是,何古之法乎? 这也赤裸裸的揭示了法家的本质。 在事实上来说,法家是为了君王的意志而服务的。 所谓富国强兵,本质上,就是为了君王的至高意志能够通行于天下! 是故,妄想靠着法制或者说立法来确立一个制度,让人不敢触犯,那是做梦! 汉室虽然尊重法律,也有着不错的法律精神。 然而,最喜欢破坏法律的,也是汉室了。 即使是过去的黄老学派当政,黄老政治家们对法律的态度,也不过是——在法律没有废黜前,一定遵守。 但废黜后就可以不管不顾了。 而汉兴百年,律法的版本,早就修改过无数次了。 到了现在,汉律已经变成了n。0版本。 连春秋决狱都已经出来了。 曲解法律,为君王意志服务,在现在甚至已经成为了很多法家官吏的本职工作了。 所以,不能指望法律。 因为再好的法律,也会因为君王的一句话而作废! 而在中国,唯一有效和亘古不变的,唯有先王的制度! 什么是先王的制度? 三代的尧舜禹、汤文武成康。 这些是先王。 当然了,所谓先王之制,其实现在也差不多被人玩坏了。 正所谓一千个人眼中,就有一千个先王的形象。 自战国至今,诸子百家为了伸张自己的道理,打击异己,纷纷假先王之言、之制。 搞到现在,究竟先王们的制度和道理,是个什么样子?已经没有人能说得清楚了。 但,有些东西,却并未随着漫长的时光而消逝。 以张越所知,至少,有一个制度,在经历了千年时光后,依然流传至今。 …………………………………………………… 翌日,张越起来后,立刻就前往未央宫兰台,求见张安世。 在得到了张安世的帮忙后,张越获准进入石渠阁的文牍档案馆和兰台本身的档案馆,调阅所有与‘乡社’相关的文牍。 所谓乡社,既官社。 乃是最最正宗的先王之制! 诗云:七月流火,九月授衣…… 又说: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户,十月蟋蟀入我床下。 说的就是宗周时期,官社制度与百姓生产生活之间的关系。 在古老的宗周时期,国人与贵族卿大夫之间,有着官社作为桥梁链接。 那时候,国人的政治权利,其实已经可以媲美后世的公民,甚至比后世公民在某些地方还要高一些。 至少,宗周的国人不开心了,就把厉王赶跑了。 然后,召公周公,共和执政。 而经过春秋战国和秦代的演变,官社制度发展到现在,已经只剩下最后一口气了。 至少在新丰,在南陵,官社制度已经名存实亡,只有一个三老的架子在维系。 然而,这终究是先王之制。 是哪怕所谓的‘暴秦’也不敢废弃的圣制。 更是中国天子威权行于四海,拥有天下的象征。 书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其实与官社制度,有着密切的联系。 在一切土地国有化的宗周时代,在井田制的那个时代,官社就是一个微缩版的公社。 说出来,你可能不信,在秦代,已经奄奄一息的官社制度,在商君手里,擦了擦灰尘后,重新焕发出勃勃生机。 所谓的耕战政策的耕部分,就是立足于改良后的官社。 臭名昭著的军功勋爵名田宅制度,就是这个改良后的版本。 先王的头,商君摸得,张越自也摸得。 章节目录 第一百九十一章 先王之制(2) 接下来两天,张越埋首于石渠阁和兰台的故纸堆之中,不断的阅读和查阅历代的文牍、档案和法令。 甚至查阅了大量的秦代遗留档案。 这些文牍,很多都是残缺的,许多甚至连字迹都已经模糊不清。 但,它们却给张越的设想和想法,提供了大量的史料依据和事实依据。 当张越走出未央宫时,他感觉神清气爽,连呼吸的空气都是甜的。 “侍中有喜事?”连张安世都看出来了,小声的问道。 “还要多谢令君!”张越神秘的笑着:“如无令君帮忙,毅恐怕不能得知这许多的事情!” 此刻,他只想赶快回去,然后通过空间,将这两日的阅读内容全部固化。 张安世眼皮子眨了眨,这两日,张越在石渠阁和兰台调阅的文牍内容,他也有所耳闻。 官社制度? 张安世有些摸不到眼前这个年轻人的想法。 但,无所谓,大家是朋友,是盟友。 若张越成功了,他也能沾光。 所以,张安世也就笑了笑。 然后,他对张越说道:“对了,张侍中,这是霍令君托我送给侍中的请柬……” 说着他从身上取出一张鎏金的竹制请帖,送到张越手里。 张越打开来一看,却见上面写着:驸马都尉仆光,敬拜侍中领新丰令张公讳子重足下:谨于秋七月已丑日,略备薄仪,设宴于寒舍之中,愿足下移步赏光。 仆驸马都尉光、仆妻显,俯首再拜,恭候足下大驾光临。 “驸马都尉有何喜事?”张越看完,就好奇的问道。 “哦,霍令君终于要续弦了……”张安世闻言,笑道:“这是霍令君的婚宴请柬!” “续弦?”张越皱了皱眉头:“何以如此为之?” 霍光是什么人?号称当今天子的左右心腹,寸步不离的宿卫大臣。 更是已故的冠军景恒侯唯一在世的同父弟弟,位高权重。 这样的大人物结婚,怎么这么偷偷摸摸的? 哪怕是续弦也不该如此啊! “霍令君的发妻,乃是河东名士东闾氏之女,与令君乃是青梅竹马……”张安世低声对张越科普:“令君与之结发二十年,始终相敬如宾,可谓国朝夫妇之典范,可惜,数年前霍夫人得病,不幸病逝,霍令君伤心欲绝,几有不妻之念……” “如今续弦的这位,乃是霍夫人的陪嫁侍女……” 张安世这么一解释,张越也就反应了过来了。 原来如此! 不过,想不到这位历史上与伊尹齐名的权臣,还是一个痴情种子。 看样子他对于他的亡妻的感情还真是深啊,连如今续弦都是娶亡妻的侍女。 这么想着,张越就对张安世道:“请令君转告霍公,在下当日必然赴约,恭贺令君!” “嗯!”张安世点点头,道:“霍令君也一直想要见一见侍中,这次也算是一个好机会了……” 辞别张安世,张越回到建章宫。 正好就碰上了入宫的刘进。 “张侍中……”刘进一脸神色古怪的看着张越,有些欲言又止的模样。 “殿下,您想问什么?”张越看了他的神色,不由得问道。 “侍中如何能画出那种器械的?”刘进像看神仙一样的看着张越,道:“刚刚,孤得到了吾父的书信,说侍中所献的器械,如今已经制造了数台,安于郁夷河道,其汲水效率,足足是桔槔的百倍!百姓因此感恩,皆号‘张氏车’……侍中如今出名了!” 而且不是一般的出名,而是大大的出名! 那‘张氏车’在郁夷的表现,不仅仅震撼了郁夷百姓,更惊呆了少府卿上下的官吏。 据说,如今的少府卿韩说,在闻知了此事后,本来已经‘垂垂老矣’,多次向天子上书乞骸骨的这位老臣子,腰也不酸了,腿也不疼了。 致仕之语也不再提了。 他现在正带着少府上下的官吏,在郁夷视察和督促,制造更多的张氏车。 这位老大人,看样子,是不打算致仕了。 他似乎觉得,他还是可以继续为天子为大汉社稷效劳的。 没办法,这‘张氏车’太给力了。 对于少府卿来说,这是天上掉下来的政绩。 只要接下来数年,认真推广,特别是在少府卿的园林和上林苑里大力推广,几年后,政绩就将滚滚如渭河水一样涌来。 这位老大人,即使不能因此封侯,一个关内侯或者封君的名头是跑不掉的。 为了这个关内侯的爵位,韩少府一下子就年轻了三十岁! 至于其他在现场的贵族大臣,更是两眼放光。 许多人现在都已经寄信回长安给自己的家人,让他们马上带着家里的家臣和工匠,赶去郁夷。 许多人都准备仿制郁夷的‘张氏车’,然后放到自己的封国/田庄之中。 就连那位谷梁名士江升老大人,据说也悄悄的派人回来通知自己的家人了。 至于什么‘机变械饰’‘奇技淫巧’,现在是没有人提了,仿佛被忘记了。 没办法! 在真真切切的实际利益面前,任何东西都要靠边站! 有了‘张氏车’后,郁夷百姓的旱灾几乎是可以被解决了。 而这样一台器械,足抵得上数十甚至上百人的劳力。 而且,此物还不会疲劳,不需要吃饭,一次投资,受益数年甚至数十年。 所以,在可以预见的将来,‘张氏车’恐怕会以闪电般的速度,迅速在关中普及,然后,随着口碑的传播而普及到天下。 刘进的父亲太子据,更是深深被那个器械所折服了。 不仅仅写信回家,大大的表扬了一番刘进,还托刘进向张越表示感谢。 这让刘进真是既高兴又狐疑。 自己交的这个朋友,这个辅佐大臣,真是太……强力了! 国初名臣如萧何、曹参,恐怕也不过如此了。 张越听着,却只是矜持的一笑,水车的给力,早在他的意料之中,毕竟他拿出来的是经过唐宋明清千年改良后的水车。 无论工作效率,还是使用的便捷,都是封建时代的极致。 水车的成功,在他的意料之内。 他没有居功自傲,而是带着刘进,向前走着,边走边道:“殿下来的正好,臣正要去找殿下……” “何事?”刘进问道。 “臣,打算与殿下谈一谈先王之制……”张越嘿嘿的笑着。 章节目录 第一百九十一章 乡社自治互助制度(1) “先王之制?”刘进闻言,也是特别有兴趣。 先王,是诸夏民族的精神信仰和精神依托。 特别是在经历了春秋战国数百年的分裂与战乱之苦后,诸子百家的先贤们,纷纷在自己的心里和思想之中,为世人描绘了一位位伟岸光辉,充满了仁爱,拥有着宽广胸襟的先王们。 尧之都,舜之壤,禹之封。 唐虞画像而民不犯,及至成汤,网开三面,泽及鸟兽。 在诸子的描绘和阐述之中,先王们不再是某一个具体的人。 而是成为了诸夏民族道德、价值和信仰的共同体。 于是,先王成为了所有的君王的模板。 刘进自然是矢志以先王们为标杆,他自小受到的教育和养成的性格,也使得他自动自觉的会去比照先王们的言行。 “然也!”张越笑着,带着刘进,回到自己的小楼。 “夏安……”张越叫来一个宦官,吩咐他:“去传我的命令,召集所辟诸公与诸生,立刻来此议事!” 这个名为夏安的宦官,是张越这几日用的比较顺手的一人。 这人机灵,能干,最重要的是识字,读过书。 所以很多事情,张越都交代给他去办。 “诺!”夏安闻言,马上去办。 宫中宦官的权力来自君王,而侍中是君王的影子,能得到一位侍中的抬举,这是所有低阶宦官的梦想。 张越引领着刘进,走到楼上的书房。 此地,已经被张越重新布置过了。 书房的墙壁上,挂着他前两日绘制好的新丰地图,还挂着四副他新绘制好的那四条渠道所过亭里的地图。 刘进一看,就高兴了起来,对张越道:“张侍中,能不能复制这些地图,给孤一份?” 张越笑道:“殿下,臣已经为殿下准备了一份……不止如此,臣还打算为桑公等诸君也都准备一份……” 地图是很重要的工具。 君不见在后世,无论是哪个机关单位的领导办公室里,都有一份本辖区的地图吗? 这不仅仅可以方便办公,更有助于官员在闲暇之时,开动脑洞,玩一玩头脑风暴。 “这就好……”刘进听着,特别开心。 君臣两人坐了下来,立刻有侍女奉上茶水。 张越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然后对刘进拜道:“殿下,臣自新丰归来后,夙兴夜寐,日思夜想,乃寻破局之路……” 刘进听着,也是点点头,这也是他在思考的问题。 新丰,乃至于整个汉家天下。 现在都共同面临着,土地兼并日剧,地主豪强侵夺小民利益,乃至于控制、奴役人民的问题。 最让刘进记忆深刻的,莫过于贡禹等人报告,在骊乡双马里,竟有一半家庭已经被当地的豪强马家所奴役。 而其他家庭,也基本都成为了马家的佃户。 马氏于是威行于亭里之中,连百姓嫁娶,都需要马家批准。 不然,就可能有祸事! 而偏偏,现行的法律制度,是保护马家这样的豪强的利益的。 “臣思来想去,唯有复兴先王之制,方能扭转局势!”张越欠身说道:“诗《周颂》云:嘻嘻成王,既昭假尔,率时农夫,博厥百谷,骏发尔耜,终三十里,亦服尔耕,十千维耦!” “先王之制,尽善尽美矣!”张越感慨着道。 刘进听了,虽不明张越的意图,但也道:“诚如侍中之言,先王尽善尽美,泽及鸟兽,德被山川,孤亦常往之!” “殿下圣明!”张越俯首拜道:“臣打算于新丰,择一乡亭,重现先王乡邑之制!” 张越抬起头来,图穷匕见,说道:“先王乡邑之制,以弹单为要,今汉虽有三老,虽能颇率民为耕,然终究不美,臣意欲在新丰择一乡,重建先王的乡邑之制!” 自战国开始,托古言今,渐渐蔚然成风。 特别是儒家上台后,更是凡事都喜欢讲先王,谈商周。 这股风潮在后来,演变为了王莽改制的理论依据。 只是,因为太过理想,脱离实际,不具备可操作性,所以王莽改革以失败告终,他和他的新王朝被埋葬于历史的长河中,被人唾弃。 但王莽改制的一个成果,却被东汉继承,并在之后成为了门阀政治的温床。 那就是东汉王朝的弹单乡社制度。 什么叫弹单乡社制度? 其实就是人民民主有限自治制度。 在最开始的时候,这个制度也确实发挥了重要作用。 有利的保障了东汉王朝的财税和经济。 也有很多东西,流传到了后世。 譬如,后世就出土过东汉的‘鲁阳碑’‘昆阳碑’等勒石乡约。 其实就是东汉版本的村规乡约。 由地方上的长者和士大夫、致仕官员共同商议、制定。 然后,将商议、制定的内容,纂刻到石碑上,立于乡邑之中,所有百姓都可见,也都要遵守。 可惜,在后来,由于东汉中期的混乱政治,这个原本良好的村民自治互助制度,最终演变成为了东汉的门阀温床。 东汉王朝的努力,虽然失败了。 但却给张越提供足够多的有用信息和经验。 使得他能够站在东汉失败的经验上,提出自己的‘乡社自治制度’。 刘进一听,立刻就来了精神,兴致勃勃的坐直了身体。 自有汉以来,不管是从前执政的黄老学派,还是现在执政的儒家公羊学派,仰或者现在在野的反对派谷梁学派。 全部都是百姓自治的拥护者。 所不同的是,黄老学派讲的是小政府大社会,国家只需要管法律范围内的事情。 法律没有规定和约束的,那就随老百姓怎么玩。 哪怕他们要炸掉地球,只要法律没有规定说不行,那就不要去管,随便老百姓自己嗨皮。 而公羊学派则讲究导民向善,要求地方官和乡绅士大夫以身作则,同时呢,要求限制土地兼并和蓄奴。 提倡和主张推广和普及更多的新技术。 他们继承和主张了孔子、孟子的先富民再教民的思想。 而谷梁学派,则是乡贤政治的拥泵。 他们认为,把地方事情交给乡中君子去管就好了,国家和社稷,只需要管好大方向,君子们就能带领百姓,走向幸福美好的未来…… 三种不同的自治方案的先后提出,证明了诸夏思想,至少在现在,还是充满了活力,有着无限未来的。 当然,有支持的,自然也有反对的。 法家就一直是,也从来是乡民自治的坚定反对者。 在法家的意识里,恨不得官府,连老百姓交个朋友,也要先审查一下。 章节目录 第一百九十三章 乡社互助自治制度(2) “先王的官社制度,孤也曾有所耳闻与研究……”刘进轻声说道:“谷梁诸君,曾告诉孤:先王之制,以井田为核心,今井田崩坏,故不得行……” “侍中难道打算恢复井田?”刘进心里面自是有些狐疑的。 井田制度,在刘进心里自然是好的。 在很多士大夫心里面,井田制度,甚至可以说是解决一切问题的良方。 很多人认为,只要恢复了井田制度。 那就将迎来一个没有剥削,没有压迫,也没有饥寒的理想社会。 百姓躬耕于乡野之间,垦殖于山川之中。 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 虽然说,在后世,很多人认为,井田制,其实就是奴隶制。 可是在当世,却非如此。 井田制,早就已经被儒家和黄老学派、杂家的先贤们神圣化和高大化。 它指的不是依托于奴隶制之下的宗周制度。 而是一个理想的乌托邦一般的社会。 在那个社会,官府井然有序的安排组织百姓耕作,百姓则顺从听话的依附听从于国家指派的官吏以及民间的贤良士大夫们。 没有徭役,没有沉重的赋税,也没有人口买卖和严刑酷法。 一切都如同幻想一般。 几乎就是一个原始版的农业社会下小农经济共产主义社会。 可惜,那终究只是幻想,是空想,从未有人实践过,也不可能成功。 张越很清楚,休说是现在,再过两千年,哪怕到了传说中的物质极大丰富,资源极大供应的未来,乌托邦也终究只是乌托邦。 除非,人类变成机器,转化成为一个个永恒的数据。 不然,这不可能实现。 因为,人类是自私的。 自私心不除,何以至公? 而没有了自私心的生物,是不存在的。 张越自然不会去做那个梦。 他笑着道:“殿下所言极是,井田制如今已经不可能重建了……但是……先王思想和制度的精髓,臣以为无论在那个时代,都是通行的!” 这自然是废话。 谁敢说先王思想与制度不合时宜了? 一万个大喷子已经就绪,随时能将这个狂妄自大的家伙喷成脑瘫。 当年,荀子不过说了一下要法今王,就被批判了两千年! “那侍中是想?”刘进好奇的问道。 “臣要做的是……”张越轻声笑道:“建立一个以自管子以来形成的乡村自治体系为基础的,官民合作组织……” “以集体和群体的力量来进行乡村自治,但却又不能令其脱离国家和法律的控制之外……” 这样的制度,假如要从无到有,自是无比艰难。 但,张越要做的,却并非创造,而是改良。 类似的官民自治互助系统,其实在秦代就已经成形,甚至,在汉室还曾经运行过数十年。 至少在文景两代,乡社体系,曾经遍地开花。 很多百姓,都依然保留了当年乡社系统鼎盛时的许多习惯。 这些习惯有的甚至成为了传统,流传到了后世。 譬如说,尝新粮,就是遗传自宗周时期及至秦汉两代的官社(乡社)组织的一个传统。 诗云:朋酒斯飨,曰杀羔羊,挤彼公堂,称彼兕觥,万寿无疆! 形容的就是宗周时期鼎盛时代,国人的官社组织在庆祝一岁丰收之际的和谐情况。 到了秦代,这个制度在商君之手,渐渐演化为了其耕战体系的重要组成部分。 张越在石渠阁和兰台,就阅读了无数相关文牍和简牍,甚至还阅读过汉室历代天子对于乡社组织的一些指示和诏命,并知道了很多迄今依然有效的汉律相关条文。 所以,他自是有备而来。 他对刘进详细的介绍起自己的计划。 “臣打算暂时在枌榆社或者新丰乡进行相关尝试……” “首先,是建立乡社组织的骨架……” “以亭里为单位,命各亭推举一到六人不等的五十五岁以上长者,为乡正弹……” “正弹人选,除有年龄限制外,还有责任限制……” “既独为汉军仕伍,非为责庸者,方有资格为之,或为汉官吏,百石以上致仕者……” 这个限制,既是为了讨好和拉拢地主豪强士大夫阶级,更是一个乡社组织能够长远存在的基础。 事实上,张越很清楚,哪怕是在后世的西方,所谓的民猪制度,也经历过有限限制投票人的时代。 说起来,古典中国,确是一个神奇的时代。 尤其是秦汉两代,不仅仅有着村民有限自治互助的乡社,还有着商贾民猪自治制度——平贾。 百姓,也基本都有着组织和靠山。 特别是在边塞一带,张越从阅读的简牍之中得知了一个可怕的事实——哪怕在如今,汉室边塞的移民,也全部都是带着强烈准军事化组织色彩的。 譬如大司农组织的前后六十万河西地区移民,就全部都是平时为农,战时为兵。 这不仅仅是制度,还有契约约束。 所有移民,都要跟官府先签一个契约,承诺无条件的从事和参与任何的国防工作。 而相对应的,大司农则无偿提供给这些移民屋舍、土地、农具以及种子、口粮。 在某种意义上来说,如今的汉家边塞的郡县,特别是酒泉、张掖、居延以及轮台地区,在事实上就是商君时代的耕战制度下的社会。 所有人民,全部是国家战争机器的一个零件。 也正是如此,汉室才能在河西地区和幕南地区甚至在大漠和西域坚持到现在。 不然,倘若什么都要从内地运过去,大汉帝国早就被拖垮了。 但张越很清楚,边塞的制度,只能适合在边塞推广。 到了关中,甚至关东地区,就不行了。 他也不想只是刷一波声望和经验,拍拍屁股就走。 他想要的是一个切实可行的,可以推广到天下的村民自治和官民互助组织。 这个组织,既要符合目前的实际,同时也要具备互助的能力。 至少要可以将百姓,将人民的力量组织起来。 一人力薄,十人力多,百人可以开山,千人能够凿河,万人则足以移山倒海! 他的小水利计划,也必须要有一个这样的组织来实施和维护。 不然,修了也是白修。 龙首渠凿开二三十年了,但,到了现在,某些地段,已经因为缺乏足够良好的维护,而出现了荒废。 刘进听着,却是精神一振。 张越所说的东西,在他看来,已经具备可以操作的空间。 更符合他心里对先王之制的幻想。 以长者贤良为支柱,组织百姓,劝耕百姓。 只是…… “侍中为何要突出正弹人选必须曾经服役,且非通过责庸逃役者?”刘进有些不太理解,他觉得这样的设置,岂非一定会突出武人的政治地位? 而汉室现在的武将集团的力量,不是太弱,而是太强了! 在某种意义上,汉室王朝,就是一个披着国家外衣的军功贵族集团。 朝廷的三公九卿,若无行伍带兵经验,就要被人看不起,甚至遭到非议。 至于三公?更是一定要有实际的带兵经验和履历,才能服众! 当年,平津献候公孙弘就因为没有当过将军,而备受责难。 牧丘恬候石庆,更是因为没做过将军,而毫无威信与权柄,他祖父甚至将之当成一个橡皮擦。 “殿下,这是为了突出一个理念……”张越低头道:“唯有曾经承担家国重任者,方能受到尊重,臣不敢想象,一个人若没有对国家社稷做过贡献,只是躺在他人的功劳簿和躲在其他人的羽翼下的人,能对乡党和百姓,有所贡献……” “高帝与历代先帝约法,于民入官,以訾算相限,就是这个道理!” “有恒产者,方有恒心……” 其实,张越真正想说的是——有纳税才有权力。 不过,这种话,在此时说出来,太过惊世骇俗。 所以,他打了个擦边球。 “况且,其实正弹若曾为行伍,更加有利于组织和鼓励百姓耕作,多产粮食……” “殿下不要忘记了阳里三老徐荣……”张越提醒刘进。 刘进闻言,也想起了他在阳里的见闻。 最开始,他对于阳里的一切都充满了恐惧和警惕。 但,当他走完整个枌榆社和新丰乡后,他的心里,却对阳里的一切都感觉无比顺眼了。 阳里的制度,虽然冷酷。 但是,阳里的百姓,终究过的很好。 至少,他们保证了自己老有所依,幼有所养。 更难得的是,徐荣靠着他的威信,让阳里的子弟们,都能主动反哺乡党。 这是他在整个新丰,都没有再看到的事情! 所以,听到这里,他勉为其难的点点头。 “各亭正弹,每岁四月、七月、八月、十月和正月,齐聚于乡官邑,商议和制定各亭的生产计划,组织百姓,修复水利……并商议和约定乡中百姓的行为守则……” “此外,臣打算,从少府卿的牧场,购置一批牛马,作为畜力,作为乡社的共同财产,由诸正弹及百姓共养之,共有之……” 随着张越的描述,刘进心里,一个熟悉但又模式的乡社组织制度,渐渐成型。 百姓们推举各自亭里的长者们为正弹,再由这些正弹代表他们去和官府协商,制定和约定各种徭役赋税的征收方法和方式。 同时,正弹们负责组织和运营乡亭的小农经济。 使得百姓们由一个个家庭,变成一个集体。 虽然,百姓们依旧是各自耕作和照顾自己的土地、家人。 但,一些集体的,有关所有人利益的活动,譬如小水利的修建,垦殖荒地等,则由正弹们组织。 不止如此,看张侍中的意思,他似乎还想要乡社拥有一定的共同财产? 但问题是,如此庞大而繁琐的制度,恐怕建立起来,也非易事吧。 这就是张侍中要先选一个乡,进行实验的缘故? 这时候,门外传来了夏安的声音:“长孙殿下,张侍中,诸吏皆已带到,请问殿下与侍中是否立刻召见?” 张越听了,看了看刘进,在得到刘进的同意后,他马上道:“请马上带诸公来此!” “诺!”夏安领命而去,片刻后,在他的带领下,桑钧、陈万年、赵过、贡禹等十余人就联袂走了进来,见了张越和刘进,纷纷拜道:“臣等恭问长孙殿下安,见过张侍中!” “卿等平身!”刘进笑着摆手道,对于这些张越选择的臣子和官吏们,刘进现在是万分满意的。 每一个人都有着特长和能力,几乎没有滥竽充数者,人人都是能吏和干吏或者国家的未来精英! “诸君来的正好!”张越笑着,让人给众人备座:“正好,吾与殿下正在商议建设乡社制度,一人计短,十人计长,吾等齐心协力,必可制定一个接近先王之制的制度!” ………………………… 推荐好基友悠闲疯的新书《日常公寓怪物录》 章节目录 第一百九十四章 乡社自治互助制度(3)【为又阳晨萌主加更】 张越将自己与刘进所讲的东西,对众人复述了一遍。 众人听完,表情各异。 贡禹等太学生,无不欢喜鼓舞,满脸潮红,深深的为自己能参与这样的大事而骄傲,而自豪。 这可是乡社制度! 每一个儒生内心的梦,每一个士大夫心中的追求! 几乎是瞬间,他们就跟打了鸡血一样,全身心的投入到思考与构想之中。 但,陈万年的表情,就有意思了。 他在听完张越所述的内容后,在心里嘀咕了一声:“这不就是商君制度下的乡社改良版?” 作为积年老吏,陈万年自是一眼就认出了,张越所提的许多设想,其实就是秦代乡社的中译中。 最多做了些改进和微调。 譬如,那个正弹每岁四月、七月、八月、十月、正月议事的制度,就是秦《厩苑律。四月律令》的翻版。 只不过在秦代的版本中,没有正弹的设置,只有官吏的设置。 且,具备强制性和惩罚性。 在秦的那个版本里,事情没有做好的乡官,是会被受到‘笞十’到‘笞五十’不等的刑罚,严重的还会被流放。 而张侍中所提议的这个版本里,则取消了惩罚,减少了对‘正弹’们的政绩要求。 加强了‘正弹’的自主权。 不过…… 这个事情,与自己何干? 陈万年耸了耸肩,抿着嘴唇,眼观鼻,鼻观心,安安静静的坐着,没有说话。 他才不会傻到在这个时候跳出来,说张越的办法是秦法。 恰恰相反,他现在在思考,该怎么在这个事情上,做出自己的贡献。 然后借助这个贡献,升官发财。 在陈万年的身旁,胡建则已是激动的连手都在抖了。 “这是商君之制在现代的改良版本!”一个声音在胡建心里呐喊。 作为法家士子,胡建比陈万年懂的东西更多。 他不止看到了商君制度的影子,更看到了……军功勋爵名田宅制度,可能将借助这个乡社制度,借尸还魂,重回人间。 胡建很清楚,军功勋爵名田宅制度是怎么崩坏的。 虽然说,这里面有历代汉天子故意为之的缘故。 但更多的,还是军功勋爵名田宅制度本身依托的社会环境和制度,已经不复存在。 国家手里不再控制大量的可分配土地和资源,授田制度名存实亡而致。 要复活军功勋爵名田宅制度,在如今的环境下,几乎不可能! 但,张侍中却提出了一条新的道路。 一个私有制土地社会下,军功勋爵名田宅制度的新出路。 虽然,现在看上去,这个制度不太可能演变成为商君那样的纯粹的暴力制度。 但……事在人为对不对? 况且,即使不能,这个制度的本身,也有利于法家和法家思想的生存。 汉兴百年,儒家在演化,黄老在衰退,法家也在顺应时代变化。 最突出和最明显的一个特征就是——法家的政治家和士子,大部分都已经与军功贵族集团,紧紧的融为一体了。 这是儒生们掌握了行政权力后,法家为了适应而做出的变化。 这样做的好处,就在于,不管儒家怎么闹,怎么搞。 只要国家依旧尚武,军方势力依旧强盛,法家就不会灭亡,也不会衰亡。 甚至,可以借助武将的力量,与儒生分庭抗礼。 必要的时候,一脚踹走儒生,自己站到前台来。 当然,那是万不得已下,极端情况的选择。 因为经历秦代的事故后,汉兴以来,天下都在批判和批评法家。 时至如今,舆论和社会环境,已经不容许法家成为执政者了。 就连法家自己也觉得,自己不适合。 所以,胡建几乎是马上就开动自己的全部脑细胞,无比积极的开始思考了起来。 就在胡建在思考的时候,桑钧却忽然站起来,对着刘进和张越恭身一拜,然后问道:“敢问侍中,乡社的诸正弹的俸禄、乡社的经费以及组织百姓的费用,怎么办?从哪里抽调?” 这个问题很关键。 连张越都还没有来得及想到这一层。 经桑钧提醒,张越才想到了这里。 任何组织都需要经费,需要支出,需要曼尼大神的垂青。 没有足够的经费,再好的制度也是渣渣,反之,只要有了足够的经费,再没有用的官僚机构,也能做不少事情。 “桑君所言,颇为有理……”张越拱手道:“诸君都想一想,这乡社诸正弹的俸禄,经费,如何开支?从哪里开支?” 成立乡社,是为了互助,是为了帮忙农民摆脱胥吏的压迫,豪强的欺凌,并组织他们进行生产生活,宣传和推广新技术。 而不是相反。 自然,这经费来源,就是一个棘手的问题。 国家拨付吧?不可能! 若是如此,这所谓的地方自治,不就成为一个笑话? 连经费都是上级拨给的组织,别想拥有什么话语权,别人一卡脖子,就要跪! 更可怕的是——一个不小小心,就可能让汉家掉入冗官的陷阱里。 一个亭里推举一到六个长者作为代表,为正弹,代表他们组成乡社自治组织。 哪怕每一个正弹,都只按最低级的斗食官的待遇给付俸禄。 一年一人就要至少一千钱。 一个乡六到十二个亭里,三十到六十个正弹。 一岁光是俸禄支出就是数万钱。 再加上乡社活动的日常支出,组织百姓生产的费用支出以及其他费用,一年下来少说也要编列二十万左右。 一个乡的正常田税与刍稾、口赋收入,恐怕也就比这个数字高一些。 若只是小规模的搞一搞还行,普及开来就根本不现实了! 至于自筹? 那就更不行了! 自筹等于将乡社的权力,拱手让给大地主和豪强。 原因也是一样,谁给钱,谁是大佬。 乡社组织自筹经费,自然是去找地主豪强。 地主豪强们给了钱,乡社的正弹们,敢不按照他们的意思去做吗? 至于摊派给百姓,更是无比糟糕的决定。 百姓本就负担很重,再玩这么一出,岂非是火上浇油? 在坐众人,都是精英,顶级的文人和官吏。 自然都能想到这三层,即使某人没有想到,其他人也会提醒他。 于是,一时间,整个房间都陷入了沉寂之中。 还是张越打破了这个寂静。 他想了很久后,道:“诸君,本官有个不成熟的想法,诸君听听看……” “本官打算这样去做……” “给乡社划拨一部分公田,作为乡产……乡产所得,为乡社正弹的俸禄……” “然后,再给乡社划拨一批牲畜,以为乡社畜产,鼓励百姓租用,所得钱货,为乡社之活动经费……” “再官府要承担一部分的乡社经费……” “而允许乡社本身自筹一部分……” “最后不足部分则由全乡百姓共同承担……” “而乡社每岁的四月、七月、八月、四月与正月议事之时,必须公布所有支出,列于露布之下,还需要提供一个账单,供县官审计……” 这是张越深思熟虑后想出来的一个暂时制度。 目的,当然是为了,让乡社制度看上去能够合理且正常的运转。 有乡产,有乡经济,甚至在未来,可以发展类似的集体产业,譬如手工业、编制业等等。 又乡社组织百姓生产,然后卖给商人,换取资金。 至于国家拨款,这是必须要有的。 哪怕只是拨一个铜钱! 因为,张越玩这个乡社,不是真的要搞什么民猪自由。 更不是要搞什么真正意义上的村民自治。 在事实上,成立乡社,建立这个制度,只是为了让它更好的帮助张越来治理和组织百姓,更有效率的利用所有资源。 乡社必须也一定要受到官府的控制。 也唯有这样,这个制度才有未来。 不然,一个不听话的民间组织? 统治者分分钟就可以教它做人! 独有乡社制度,成为体制的一部分,成为皇权可以控制和影响的一个组织。 统治者才能对它放心,才能给它生存空间。 众人听完,纷纷议论起来。 有说好的,也有说不好的。 也提出了许多的问题和建议。 譬如,太学生们觉得,这乡社最好还是保持较大的自主权,由长者们商量决定,至于按时公布支出,还要提供账单给县里面审核,这是万万不行的。 这么做岂非摆明了不信任和相信长者们的操守吗? 太诛心了! 而陈万年等官吏出身的人,则以为,要加强对乡社的控制,最好,取消由村民推举正弹,改为县官任命和挑选。 两方各据一词,针锋相对。 但吵着吵着,却又各自退了两步。 只在最关键的乡社经费是否需要公开和审议问题上比较争执。 但很君子,并未发生激烈的争辩。 张越看在眼中,暗暗点头,对于自己的这个小团队的团结意识和素质,感到非常欣慰。 等他们说的差不多了,张越就笑着道:“诸君所思所议,皆有道理,这样,诸君各自回去写一个条陈,然后拿来,本官与殿下将共同审阅,然后,将诸君的意见和建议,呈奏陛下,由天子圣断,如何?” 这其实是在给太学生台阶下,事实上,这个事情若到了当今天子面前,如何决断,不言而喻——当然是桑钧、陈万年等人主张更对这位陛下的胃口。 但太学生们也没有太好的办法,而且,张越所说的也是道理。 这天下任何事务,都需要天子批准。 没有天子批准,别说乡社了,恐怕连做事都不行! 章节目录 第一百九十五章 托付 【为萌主又阳晨加更】 将争议较大的这个事情暂时搁下,张越就与众人商议起上任后要做的几件事情。 所谓新官上任三把火。 这三把火烧向什么地方,决定了这个新官员在民众之中的威信。 在过去,汉家官员上任后,最喜欢杀人,也是为了要树立威信。 只是,关中不比关东。 真要掀起大狱,不止舆论压力很大,恐怕上面也未必支持,且张越也不想走屠戮的老路。 杀人可以,但大规模的杀戮,是不行的。 所以,他一直瞄准的方向,就是基础建设。 他将自己规划好的那四条渠道的工程构想和设计以及地图,拿了出来,给众人看了以后,张越就道:“诸君这些日子,都抓紧一下,为殿下与吾去这四条渠道的沿途再看一看,看看是否如设计一般……” 等他上任后,也还得再去实地勘探和视察一次。 不过,那一次的目的,就不是为了考察,而是为了激励和鼓舞民心。 告诉百姓们——你们有救啦,本官决定在这里修渠道。 一般而言,汉家百姓最欢迎和最喜欢的就是地方官决定修渠道等水利设施。 因为,这不仅仅有利于他们的生产生活,更有利于大家伙一起赚钱。 在汉家现行的徭役制度下,治河与水利工程,是待遇最好,给钱最痛快的项目。 而且,参与了水利建设的民夫,可以在接下来的一年内享有免役的待遇。 这是张苍时代的遗产,因为当初,张苍觉得,百姓参与治河工程与水利建设的兴趣似乎远没有想象的那么大,于是出台这么个优惠鼓励政策。 几十年来,这个政策惠及了无数百姓,也使得汉家百姓养成了喜欢参与治河、水利工程的习惯。 哪怕在关东地区,只要听说某某郡要治河/修渠了,百姓闻风而动,争先恐后。(史记、沟渠书里有记载汉室治河民夫与渠道民夫有优惠) 豪强们就更喜欢治河,参与修建水利工程了。 因为,水利工程的最大受益者就是他们! 修好的水利,得益最大的也是他们! 是故,当年,咸宣干死了无数豪强,但因为他在当内史的时候,修了一条名为‘明渠’的渠道。 所以,虽然天下士子都骂他,但在长安一带,这位酷吏却极受尊崇,至今都有人在供奉和祭祀这位内史。 只是…… 汉室民间虽然人人喜欢修渠道,搞水利建设。 但官僚们,却是能免则免,能不修就不修。 原因有很多。 最主要的,除了懒政和怠政外,就是经济上的问题了。 因为修水利,耗资巨大,还未必是自己受益——万一前脚刚修好,后脚就被人调走了,岂非竹篮打水一场空?徒自为他人做嫁衣? 所以,很多地方,明明水利设施已经十几年甚至几十年没有修过了。 地方上百姓呼声很大,但官员们却都装聋作哑。 实在被逼急了就拖,拖到自己任期结束。 但张越却没有这些顾虑。 他的靠山太硬扎了,根本不用担心被人摘桃子。 唯一的问题,只在于资金的缺口。 众人围过来一看,这四条渠道,虽然都很小,加起来恐怕总长度也不过十来里,最多二十里。 但蚊子腿再小也是肉。 这年头,人人都知道,水利设施与政绩是挂钩的。 而且,修水利乃是积德的好事。 修一条渠道,百姓能念你几十年甚至上百年的恩情。 儿宽、严熊等曾经修过渠道的官员子孙,现在都受益于自己父祖当年的遗泽。 自是人人都是摩拳擦掌,轰然应诺。 士气也立刻高涨起来。 将渠道的事情交代下去,张越给众人各自委派了任务。 让桑钧、陈万年、赵过、胡建各自带队,去当地仔细查看。 然后,张越就看向贡禹等太学生。 他先是郑重的长身而拜,对贡禹等人道:“吾有一事,代新丰上下百姓,求于诸君,万望诸君应允!” 贡禹等人,被张越这忽然的举动,吓了一大跳。 连忙回身拜道:“不敢当张侍中如此厚礼,侍中若有吩咐,尽管说,学生等唯全力以赴!” “吾与诸君,曾行于新丰,睹百姓为他人奴婢之惨状……”张越再拜道:“孔子曰:善人之治国百年,可以胜残去杀,孟子曰:君子之于禽兽,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先王有誓: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 “今新丰豪强士大夫,蓄奴无数,使百姓父子相离,夫妻分野,而负枷锁着镣铐,其凄惨者,莫过于斯!” “吾闻君子以仁义为本,愿诸君于太学之中广泛宣扬蓄奴的不德之处,鞭笞蓄奴的残暴之事……以舆论之力,警豪强之行!” 贡禹等人听了,纷纷拜道:“侍中高义,纵然侍中不说,此事,学生等也必当竭尽全力,为侍中奔走!” 张越听了,连忙再拜:“吾为新丰百姓谢诸君仗义之举!” 刘进也脱帽谢道:“孤亦为新丰百姓,谢过诸君!” 贡禹等人见了,立刻就深感责任重大,觉得身负长孙之望,纷纷恭身长拜:“长孙殿下与张侍中之托,吾等必鞠躬尽瘁,死不旋踵!” 张越见了,暗暗点头。 新丰豪强和地主士大夫贵族,蓄奴太多了! 从前次的考察来看,在整个新丰,至少存在一万以上的奴婢! 而新丰的总人口才多少? 在册的编户齐民,总计不过一万一千多户。 换而言之,有相当于新丰总人口的五分之一的人民,已经沦为奴婢。 且这个趋势还在不断增加。 张越当然不能容忍这样的情况! 贵族地主的蓄奴规模必须得到有效控制! 当然,他不会跟王莽那样,去跟地主豪强贵族们刚正面。 那样刚不过,而且没有用! 但…… 这个世界的问题,总归是有办法解决的。 蓄奴,是法律支持的,也是受到汉律保护的。 明着来,张越必败无疑。 但,可以曲线救国! 事实上,汉律之中,有奴婢的救赎条款,并且汉室曾经大规模的释放过奴婢。 譬如,现在在边塞戍边的百姓,十之八九,他们的祖上曾是奴隶。 当年太宗时,晁错上《言兵事疏》,拉开了汉室解放官奴婢,让他们去戍边和屯田的序幕。 张越现在要做的,就是先发动舆论,让舆论对新丰的豪强地主形成压力,然后再用手段,或拉或打,让这些豪强同意他引用汉律之中的有关奴婢自赎或者官赎条款。 这个事情很难,但再难也要去做! 章节目录 第一百九十六章 刘进的野望 当天的会议,一直开到傍晚。 等将众人送走,张越已经是口干舌燥,精神极度疲惫。 回到阁楼里,倒头就睡。 翌日,天刚蒙蒙亮,张越就被人吵醒了。 “陛下有命,命侍中立刻前往甘泉宫面圣!”来者是文彦,乃是当今天子最信赖的中官之一,目前担任着御府令的职位,是专门管理和照顾当今天子的冠琉以及御服的宦官。 只是,这个大宦官,对张越的态度,似乎不是很友好,脸色有些阴沉。 他将天子的命令传达完毕,就蹬蹬蹬的带着人径直离开。 连与张越说话,也不愿意。 “什么情况?”张越挠了挠头,他记得自己似乎没有得罪过这位御府令…… 张越明白,宫里面很多人不喜欢自己,有很多人都在暗地里想要对自己下手。 但是,像文彦这样直接表达出来的,这是第一个。 这意味着,这位大宦官,随时都可能撕破脸皮,与张越刚正面。 但问题是…… 谁给他的胆子? 或者说,张越做了什么,让他如此暴躁,以至于连最基本的礼貌也不讲了。 带着这个疑问,张越去问了郭穰。 郭穰一听张越的来意,就笑了起来,他悄悄的关上殿门,在张越耳边道:“侍中难道不知道?这位文令吏的同产女弟嫁给了郁夷人李循,侍中坏了李循的好事,还使得李氏一族,尽数为家上下狱,那文令吏的同产女弟也因此不得不回了娘家……” 张越一听,脸颊都有些抽搐。 所谓同产女弟,就是一母所出的妹妹。 但问题是,那李循不是谷梁学派的所谓君子吗? 什么时候,谷梁学派的人也开始和宦官们眉来眼去了? 这两者不是死敌吗? “阴阳倒勾啊……”张越在心里想着,对于穿越者而言,这种战术一点也不陌生。 只是…… 这宫廷里的事情的复杂,以及太子据身边的人的混乱,真让张越大开眼界。 但无所谓了。 这宫里的宦官们,除了少数几个像郭穰这样的对他友善或者友善中立的人外,其他人恐怕都恨不得搞死张越。 那些人与这文彦的区别,无非就是文彦是公开的表现了敌意,而他们则是表面笑呵呵,背后插刀子。 虱子多了债不愁。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张越才不怕这些中官们的诋毁和抹黑呢! 开玩笑,一个穿越者,还是有着金大腿的穿越者,会被一群没有小勾勾的阉人弄死? 那还混毛啊! 想了想,张越一咬牙,回到自己的阁楼,关上堪舆室的门,进了空间,从空间之中取出一小袋麦子。 大约有个三五斤的模样,这是他本来打算留下,等过段时间回南陵,磨成麦粉,做成包子、饺子、面条给嫂嫂和柔娘尝尝鲜的私食。 现在,却是没有办法,只能拿出来,贿赂当今天子了。 不过这样也好,借着这个机会,说不定能让那位陛下龙颜大悦之际,偷偷的塞些私货。 带上这些麦子,张越去了一趟少府卿衙门的汤官署,找了个石磨,将这些麦子磨成面粉,然后用一块布帛包起来。(因淮南王刘安之故,如今豆腐已经进入了汉室宫廷的食谱,宫廷自然也有石磨) 带着这包面粉,张越在司马门前,刘进早已经在哪里等候了。 见到张越到来,他立刻招手。 张越连忙迎上前去,拜道:“殿下也被诏了?” “嗯!”刘进点头道:“皇祖父的圣旨昨日半夜就已经到了……” “是新丰的事情吧?” “嗯!” 君臣两人于是共乘一辆宫车,出发前往甘泉宫。 ……………………………………………………………… 甘泉宫,在长安以北,约三百里左右的云阳县境内。 轻骑从长安出发,至少也要一日夜才能抵达。 至于乘车? 这个路途至少要两天时间。 这一路上,自然是车马颠簸的很厉害。 才走两三个时辰,刘进就已经有些受不了,只能让宫车暂时停下来休息了。 就连张越,也是被颠的有些屁股疼。 不过…… 这却让张越看到了商机! 汉家目前的马车,哪怕是皇室的宫车是两轮马车,宫车和民间的马车的区别,无非就是宫车是双马拉车,相对平稳,而民间马车一般是单马,那颠簸起来就跟坐过山车一样。 若是复制出后世欧陆的四轮马车,甚至是重载四轮连轴马车,一定会大受欢迎! 整个长安的公卿贵族都会发疯! 这个项目,可以列为未来新丰的官营产业,重点发展。 甚至,还可以搞一搞公交线路,发展出一条从长安到新丰的定时客运马车路线,来解决新丰的富裕人口安置问题。 张越很清楚,光靠农业,很难解决人口膨胀带来的问题。 因为,土地能吸纳的人口,是有上限的。 所以,必须要发展第三产业,来吸纳多余人口。 不然,再牛逼的改革,也救不了汉室。 刘进却是没有注意到张越在走神。 因为,此刻,他的全部注意力,都被一个伟大的工程所吸引了。 此刻,在刘进的眼前,有着一个规模宏伟,堪称奇迹一般的工程——郑国渠与六辅渠组成的关中水利枢纽工程。 郑国渠从南而来,穿越整个山峡,将来自泾水的河水,引入渭河北部的高地。 这个庞大的渠道,大的超乎想象。 渠道宽若大河,流水潺潺,碧波荡漾。 而在郑国渠的上方的山峡地带,六辅渠向北而过,将来自治峪、清峪、浊峪的河水,引到郑国渠灌溉不到的渭南高地山区。 望着这个两个奇迹般的工程,刘进深深的吸了口气,握紧了拳头,对张越道:“张侍中,卿能在新丰,也建造一个这样的奇迹吗?” 在经过了新丰之行后,刘进现在,已经彻底变成了基建狂魔。 在他心里,水利渠道多就是好,大就是美。 亿万的渠道,就是亿万的光芒! 帝国,不仅仅需要郑国渠,需要六辅渠,需要龙首渠。 还需要成千上万的类似水利设施。 最好,把水利渠道,铺满整个国家。 如此,天下的人民,必能安康,国家必定安稳。 他的理想,也就有了能实现的基础了。 张越听了,回过神来,拜道:“臣自然会为殿下,为社稷,建造无数个类似这样的奇迹!” 在这个西元前的世界,没有人会嫌弃国家的渠道太多。 章节目录 第一百九十七章 面圣 (1) 在郑国渠与六辅渠交汇的池阳县稍作停留,张越和刘进继续上路,越过九凝山的瓠口后,前方的道路便豁然开朗平坦起来。 秦始皇建造的巍巍直道,笔直向北,大道宽敞而平坦。 在傍晚之前,就抵达了汉家行宫梁山宫。 梁山宫是现在整个天下,保存的最完整的秦代行宫。 宫苑内外,都充斥着浓郁的秦代气息。 行走在梁山宫之中,甚至不时可以看到一些秦代的石刻。 宫苑的建筑,更是保存了秦代的许多建筑风格。 更紧要的是——梁山宫还是汉少府卿最主要的弓弩制造基地。 这里每年都会生产数万把弓弩和数十上百万枚箭矢。 为了保证箭矢的生产,少府卿每岁都要组织大规模的猎雁活动。 猎杀数万甚至十余万只大雁等鸟类,取其羽毛,作为箭矢的原料。 顺便,还借助这个机会,训练射手。 所以,梁山宫内外的警备等级,与未央宫相差无几。 北军甚至派了一个校尉部,常年驻扎于此。 张越与刘进,到了这个少府卿的大本营,自然少不得去看一看少府的弓弩生产情况。 只是看了一圈,在梁山宫内的弓弩工坊里走了一遭,张越和刘进就都被震撼了。 特别是汉家的弩机生产机制,让张越这个穿越者,都震惊无比。 因为…… 少府的工匠,生产弩机,居然用的是流水线!!!!!!!!! 虽然,没有传送带,没有机器,有的只是一个个工匠,一把把锉刀。 但,却依然极有效率。 因为每一个工匠,都只需要负责某一个零件的组装、制造。 一组工匠,在一天之内,就能完成对十几把甚至更多的弩机的组装和制造工作。 完工的弩机,将会被送到库房之中,然后,由库房的工匠,在这些弩机的机括上铭刻下制造它们的工匠的名字。 这让张越看的真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在西元前的汉季,诸夏民族的劳动人民就已经创造出了如此超前和先进的生产方式。 可惜…… 在汉季之后,这种方法居然失传了…… 这让张越真是不知道说什么好。 在看完了梁山宫的少府工坊后,张越就已经在心里暗下决心,未来时机成熟,一定要编写一本涵盖了目前汉室所有门类技术的百科全书。 使这些祖先的智慧结晶,能流传到后世,让后人知晓。 比起张越,刘进则像一个好奇宝宝,穿行于这少府的工坊内外,到处打量和琢磨着工坊内外的工匠和官吏。 不时的找人问话,询问。 这也怪不得他,这是他第一次实际亲自接触汉室的工坊,并亲眼看到少府卿的工坊运作情况。 一切都与他曾经想象的场景,相去甚远。 他的老师们,曾经告诉过他——工匠是末业,匠人粗鄙,不可深交。 但,在这个工坊,他却看到了很多与他的老师们曾经所说截然不同的东西。 不仅仅整个工坊内外秩序井然,所有工匠皆兢兢业业的从事着自己的工作。 工坊之中,更是非常干净,没有什么垃圾堆磊和杂物乱放的现象。 他更见到了一个老工匠,虽然已经七十多岁,胡子花白,腰背都坨了,双手更是长满了厚茧。 但这个老工匠,却能出口成章,即使是在他面前,也颇通礼仪。 更紧要的是,这个老工匠,在整个梁山宫上下,都备受尊崇。 即使是负责监管梁山宫工坊的宦官们,在他面前也是唯唯诺诺,执子侄礼。 刘进一问,原来这个老工匠,乃是壶口三老! 而且,来头大的吓死人! 他的祖上,曾参与主持修建了长安城,受封为梧候,曾是瓒文终侯萧何的左膀右臂。 到了他这一代,已经是三世为汉天子之臣。 他的儿子、孙子、曾孙皆在少府卿的考工室任职。 而他本人,更是汉家最好的弓弩设计大师。 据说当初,大将军长平烈候卫青,曾以弟子礼,想请这位老大人去大将军府享清福。 但人家不愿意去,就爱在梁山宫里摆弄弓弩刀剑。 刘进听完,肃然起敬,心里面对于匠人的态度,悄然间有了改观。 至少,工匠的地位,在他心里一下子就提升了不少。 …………………………………… 第二日,两人离开梁山宫,启程继续向北,穿越径水,云阳县就已然在望,甘泉山的轮廓也出现在了眼帘之中。 作为汉家夏季避暑园林,甘泉宫宫殿群的规模,并不比未央宫小多少。 而且更加奢靡和壮丽。 一路上,到处可见别馆与宫室。 宦官侍女们,更是络绎不绝。 整个云阳县,都快要成为汉家皇室的活动场所了。 在下午的时候,两人的宫车就抵达了甘泉宫的外围棠梨宫。 此地,乃是大汉文豪司马相如生前常居之所。 据说就在这里,这位大文豪,挥毫泼墨,写下了著名的《上林赋》,其文气势昂扬,充斥着大汉帝国的堂皇霸气,让人爱不释手。 而棠梨宫一直以来,也是出入甘泉宫宫苑的南大门。 进入这里,就等于进入了甘泉宫的宫阙禁地范围。 张越和刘进在宫门前,拿出自己的符玺,验证了身份后,立刻就有着卫队出来护送。 刚进棠梨宫的宫门,张越就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张侍中……” 他抬头向前,就看到了御史中丞暴胜之,一脸苦瓜色的迎了上来。 “长孙殿下……张侍中……”暴胜之走到两人的车前,拱手拜着,耷拉着脑袋,有些有气无力的模样。 “中丞何来?”刘进有些奇怪的问道。 但张越却是颇不好意思的对暴胜之拱了拱手,拜道:“辛苦中丞了,让中丞受罪了……” “唉!”暴胜之叹了口气。 刘进不懂,这两人在打什么哑谜。 “中丞请上车一叙……”张越请道。 暴胜之也没有客气,拱拱手,就爬上马车,坐到了两人的对面。 “天子没有怪罪中丞吧……”张越轻声问道。 暴胜之摇了摇头,他这次可被骂惨了! 他比张越等人早到甘泉宫一天,本以为天子诏他来,是有任务。 结果没有想到,却是一顿臭骂。 他都快被骂的怀疑人生了。 “是下官连累中丞了……”张越说着就微微欠身道:“只是,下官也没有办法,万望中丞海涵……” 暴胜之听了点点头,然后摆摆手道:“与侍中无关,吾身为御史中丞,天子之耳目,却不能为陛下监察好地方,此乃渎职也,被陛下斥责也是应当!” 他其实还有话没有说出来——作为法家大臣,天生就是给皇帝背锅的。 这是所有法家大臣自己心知肚明的事情。 在事实上来说,若是某个法家大臣,没有被天子训斥,那反而他心里面会打鼓,会七上八下。 反倒是挨了骂,心里面就舒坦了。 道理很简单,天子骂你,那其实是保护你。 况且,能给天子背锅,这是天大的荣誉! 尽管一时可能有失,会被贬官,甚至可能被外放。 然而,过上一年半载,天子就会想起来——某某忠臣啊,这样的忠臣,应该去更高的岗位上去给朕服务! 于是一纸诏命,这位背锅侠立刻平步青云,连升三级,重回高位。 当初,张汤、公孙弘的时代,这两人就是抢着给天子背锅,才一个个爬到三公的位置上。 而暴胜之,等待一个背锅的机会,已经等了好几年了。 这次,也算是得偿所愿。 虽然挨了一顿臭骂,甚至说不定可能要承担一定责任,被贬斥到关东郡国甚至西北边塞。 但这只是暂时的。 短则一年,晚则数年,他就能重回长安,届时,他就不是御史中丞这个受气的小媳妇了。 而是手握大权的九卿! 刘进在旁边看着,听着这两位大臣的谈话,心里面目瞪口呆,他怎么也想不到,官场上居然还有这种姿势?! 看暴胜之的样子,他是被祖父臭骂了一顿,训斥了半天。 表面上虽然很失落,但他的眉毛和眼睛,却深深的出卖了他的内心。 看样子,这位御史中丞,甚至是……甘之如饴…… “中丞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张越问道。 “若侍中有心的话……”暴胜之深深的看了一眼张越,道出了他此行的目的:“可否替愚兄在天子面前,说一下新丰之事的实情,道出御史们的难处……” 说着,他就长身而拜:“若能如此,愚兄与御史大夫上下,感恩不尽!” 作为当今天子的心腹,暴胜之很了解自己的君王——千万不要在他觉得你做错了事情的时候去‘据理力争’,那只会让事情更糟糕。 最好的办法,就是认错认错认错。 不管有没有错,先认了再说。 然后,再找一个无关之人,在天子面前,提起自己的难处和难言之隐。 于是,一个大大的忠臣形象就被树立起来了。 如此一来,还怕不官运亨通,简在帝心? 张越听着,扶起暴胜之,望着他,道:“中丞放心,此事中丞不说,下官也会做的!” “多谢!”暴胜之深深的看了一眼张越,此刻,他终于将张越视为自己人了。 所谓自己人,不就是得在这样的关键时刻,帮自己做些事情吗? 章节目录 第一百九十八章 面圣(2) 送走暴胜之,宫车已经抵达了甘泉山下。 甘泉山,其实不高,海拔也就一千多米的样子,在关中地区并不算什么崇山峻岭。 但,数千万年前,地球的造地运动,塑造了此地特殊的气候。 由于青藏高原的隆起,使得黄土高原持续抬升,并迫使六盘山山脉向南北两翼扩张,于是形成了横岭山脉,也就是后世的子午岭。 甘泉山正好位于横岭的北部,卡在进出直道的要隘上。 据说数百年前,匈奴人也曾将甘泉山视为圣山,以为是他们祖先的神山。 汉兴以来,匈奴人多次入寇,均企图从甘泉山方向突破汉室的关中防御。 不过,他们没有一次得逞! 至于如今……匈奴人现在连祁连山都丢了,夹着尾巴,逃进了幕北的深处,连浚稽山都不敢轻易越过。 这甘泉山…… 除了偶尔有匈奴使者路过之时,垂泪叹息外,再无匈奴人能见到它的模样了。 张越跟着刘进,在甘泉山下,换乘了马车,沿着甘泉山的践道向上攀爬。 很快就抵达了甘泉宫的正门。 早有宦官在此等候,迎接。 还是一个熟人——苏文。 这位当今天子身边寸步不离的中官,见了张越和刘进,就满脸笑意的迎了上来。 但实际上,心里面却恨不得将张越和刘进给撕了。 因为…… 他闻到危险的味道了。 执金吾衙门的缇骑,现在已经几乎全部出动了。 这柄大汉天子手里最锋利的战刀,已经架到了他和他的很多朋友的脖子上。 别的事情,苏文现在还不能确定。 但有一个事情,他很清楚——江充和他的很多部下,都已经被监控了起来。 在事实上来说,现在的江充,其实已经被软禁了。 执金吾王莽,就像上林苑里的虎豹猎获到一头受伤的麋鹿一般,正极有耐心的刺激和挑衅着江充,等着江充犯错或者情急之下,去找自己或者其他人求援。 那样…… 苏文知道,会死很多很多人的。 但偏偏,苏文却无能为力。 因为执金吾历来,只要受命了,在天子的意志没有改变前,他就会像草原上的狼群一般,紧紧的紧贴着他的猎物,不断的撕咬和拉扯。 直到,将他能找到的所有猎物统统撕碎。 除了大汉天子外,没有任何人或者事物,能够改变这个结果。 这让苏文和他的朋友们,这些日子以来,一直生活在恐惧之中。 而,这所有的一切,却都源于眼前的这个侍中和他身边的那位长孙殿下。 “你为什么要出现?”苏文在心里,犹如魔鬼般的叫嚣着,但脸上却是柔声细语的低声道:“长孙殿下、张侍中……陛下在甘泉宫前殿……” 他话刚刚说到一半,就有一个小小的身子,从宫门口蹿了出来,身后一大波的宫女宦官紧随其后。 “张侍中……”南信公主就像一只轻盈的小鸽子一般,一下子就跳到了张越身上,使劲的蹭了蹭,然后吊住张越的脖子,问道:“张侍中有没有想奴奴?” 张越听了,有些尴尬,连忙放下这位小公主,轻声道:“臣岂敢……” 苏文在旁边,却是看得神经炸裂。 南信公主…… 如今天子身边最得宠的人……没有之一! 作为天子近臣,苏文从未见过,有那位大汉帝姬,能如这个小公主一般得天子的爱怜。 这位小公主来到天子身边不足半月,就已经集三千宠爱于一身了。 入宫后,不过三日,天子就下诏,赐南信公主符印,益封汤沐食邑一千户。 十天后,又下诏,益封南信主汤沐食邑之户八百户,命令少府卿,制作‘南信公主印玺’,并命令宗正卿为南信公主建立全套的宫室档案,将南信主的名讳与生辰,写到今年祭祀高帝的皇室成员名单上。 于是宫廷上下,所有人都明确的知道了一个事实。 继鲁元长公主、馆陶太长公主和平阳长公主后,又一位可能将握有重权,可以影响朝政的大汉帝姬,正在冉冉升起。 更可怕的是,这位公主殿下的权力,是直接来自于当今天子的宠爱。 这就意味着,她将比她的前辈们拥有更多的影响力。 地位几乎可以直追鲁元长公主了。 只要当今天子在世,而南信主宠幸不衰,她的威权,就不受影响。 以至于,连卫皇后在听说了这些事情后,都派人送来了全套的公主冠琉。 而现在,南信公主却当着他的面,与这个张毅张子重张侍中如此亲密…… 苏文只觉得嘴里满是苦涩。 南信主如此信赖和喜欢这个张子重,这叫他们这些宦官以后怎么诋毁和抹黑这个张子重啊! 很可能他们千辛万苦,想尽办法的抹黑诋毁这个张子重一万次,也不如小公主在天子面前一声撒娇…… 苏文终于有些后悔了。 或许,他不该掺和到这帝王的家事之中去。 但…… 现在想下车已经晚了。 更何况,太子据要是即位登基了,别人或许能活,他苏文一定活不成! 所以…… 深深的吸了一口气,苏文悄悄的握紧了拳头,在心里告诉自己:“无论如何,这个张子重必须死!” “不管用什么办法!” 他若不死,以他在天子面前的宠幸程度和他在天子身边的这位小公主心里的分量。 恐怕,太子据的地位,无法被动摇。 而太子据若不能被废,他和他的朋友们就都会死! 这是一场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斗争! …………………………………… 张越牵着小公主的手,在苏文的引领下,与刘进一同,走向了甘泉山半腰上的前殿。 穿过层层的阁楼与走廊,很快就抵达了天子目前所居的殿堂之前。 刚到门口,张越和刘进正准备行礼。 南信公主,却已经蹦蹦跳跳的跑进了大殿之中:“父皇,父皇,张侍中来啦!” 小公主就像发现了什么稀世宝物一样的欢快的说着。 正躺在塌上闭目假寐的天子闻言,也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睁开眼睛,将自己的小心肝小棉袄搂在怀中,笑着问道:“真的吗?” “嗯呐!”南信公主睁着漂亮的大眼睛,在自己的父亲怀里咯咯咯的笑着:“张侍中现在就在门口呢,父皇要见他吗?” “朕当然要见!”天子笑着在南信公主小脸上亲了一口,捏着她的小鼻子,道:“朕不止要见他,还要赏他!” “多亏了张侍中,朕才能见到南信,对不对?” “嗯!”小公主非常认真的点点头。 章节目录 第一百九十九章 准许 一  “孙臣恭问祖父大人安……”刘进走到殿堂之中,恭身拜着。 “臣毅恭问陛下圣安,吾皇万寿无疆!”张越也跟着拜道。 “免礼……平身……”天子的心情非常好,以至于连声音都带着温暖,让张越听着很舒服。 天子轻轻放下自己怀里抱着的南信公主,亲昵的捏了捏小公主的脸蛋,对她道:“南信先去山上玩一会,父皇等下叫张侍中去陪你……” 小公主听着,特别开心,拍着小手,就蹦蹦跳跳的在几个宦官的陪同下出去了。 这时,张越和刘进也各自在一个侍从的引领下,坐到了两侧。 看着小公主出了这殿堂,天子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 “汝等前日呈递的奏疏,朕已经看过了……”大汉天子的声音之中都带着杀意,冰冷刺骨,让人闻之毛骨悚然:“朕诏尔等来此,就是想问一问,尔等打算如何处置那些蠹虫?” 他负着手,身子微微前倾,问道:“是否需要朕派遣缇骑相助?” 刘进听着不由自主的缩了缩脖子。 就连张越闻言,也忍不住感到后背发毛。 执金吾是汉天子的大棒,专锤乱臣贼子,贪官污吏以及一切豪强。 而执金吾麾下的三百缇骑,就是这柄大棒上最尖锐的突刺,历代以来,执金吾(中尉)麾下缇骑,全部都沾满了豪强官僚以及士大夫贵族甚至皇族的鲜血。 历代以来,这些缇骑一旦出动,就一定会掀起大狱。 他们会千方百计的把小案子变成大案子,将大案子扩大成性质严重,情节恶劣的反汉反刘集团。 缇骑只要进入新丰,张越毫不怀疑,整个新丰上下都要被洗一次。 恐怕等他上任,县里面的豪强和官吏,就差不多被抓光了。 而他恐怕也就要变成和王温舒等人一般的刽子手了。 刘进连忙出列拜道:“皇祖父息怒……” 张越也拜道:“陛下,臣以为,情况还没有遭到需要动用缇骑的地步……” 天子听着,脸色才稍有缓和。 其实,他也有些投鼠忌器。 毕竟,新丰县虽然小,但当地生活了太多的高帝从龙功臣之后,历代以来,更有着大量的宫廷宿卫卫士选择落户新丰。 要是一个不小心,杀的太嗨了,可能会伤及刘氏自身的统治。 况且,这新丰县,他已经交给了自己的孙子和自己的小留候去治理。 怎么处置,是他们的自由。 作为祖父和君父,他也不太愿意干涉太多。 若事事都要他去处置,这就违背了他将新丰交给刘进和张越的初衷了。 雏鹰,总有一日是要展翅翱翔的。 乳虎也终归有一天,必须敖啸山林。 一如他将关中十县交给刘据去管一样,除非刘据搞出大乱子,不然,他就不会随意的插手其中。 年轻人,总归有一天要面对这个残酷的世界。 早面对,比晚面对要好很多。 “那汝等可有解决的方案?”天子坐下来问道。 刘进连忙拜道:“回禀皇祖父,孙儿与张侍中及诸臣商议了很久,已经初步拿出了几个方案……” 说着,刘进就拍拍手,立刻有着随从,抬着一个箱子走进来。 刘进恭身上前,将那箱子打开,露出里面堆积的文牍与图册。 然后,他面向天子,道:“此孙臣与张侍中及诸卿商议得来的方案与计划,请祖父大人过目……” 天子瞥了一眼,立刻就发现,箱子里面居然还有着地图。 他眉毛一跳,问道:“这些地图是?” “此张侍中谋划和规划的新丰水利规划图……还有新丰各乡的水经图……”刘进恭身说道。 张越也连忙拜道:“微臣愚笨,不明大义,便只好先修水利,以导百姓,以利生民……” 天子听了,却是龙颜大悦,立刻对左右吩咐:“将长孙和张侍中所献的堪舆图录都挂起来,朕要好好看一看……” 于是,立刻就有着谒者上前,将张越所绘制的地图和规划图等,挂到殿中的屏风上。 天子走上前去,端详着这十余副新丰地图,一边看,一边啧啧称奇。 心里面更是得意万分。 这些地图,绘制的相当详细,连新丰的亭里位置也都标注了出来,尤其是在那四副‘延和元年水利建设规划图’上,还有文字,仔细介绍了那四条将在今年冬天优先建造的水利工程的规模、长度、预计工程量、耗资以及渠道建成后预期灌溉田亩数量、影响范围、受益等等。 几乎将所有可能的问题都描述的清清楚楚,更让这位陛下心动的还是描绘的渠道建成后的受益蓝图。 众所周知的,这位陛下,生平就难以抵御任何形式的画大饼。 特别是当那个大饼被画的绘声绘色,色香味俱全时,他就更是没有丝毫免疫力。 只是看着这些堪舆,他就已经心花怒放了。 更别提,在所有地图的中心,还有一副名为‘新丰五年水利建设规划图’的总结图。 在这个地图上,一个个小水利工程,被标注了出来。 它们被按照时间先后顺序,排列于地图上。 这些大大小小的工程,足足有数十个之多。 最终一条粗线,将这所有的工程联系到一起,并在新丰的低洼地区,还标注了一个类似昆明池一般的人工湖。 看着这个规划图,大汉天子就仿佛看到了五年后,整个新丰所有亭里,全部拥有渠道,而所有渠道最终被串联在一起,形成一个水利网络的未来。 只是…… 天子扭过头,问道:“进儿、张侍中,尔等打算怎么解决资金问题?” 这些水利工程,虽然都很小,大部分的影响范围,只是几个亭。 哪怕是最终的那个网络工程建设,其实也不过是串联起所有渠道而已。 但,再小的水利渠道,也是需要巨资的。 秦国当年为了修郑国渠,可是停战十年,将所有精力和资源全部投入进去,才修成的郑国渠。 这新丰县的财税收入,本来就不多。 哪来的这么多资金来规划一个如此宏大的计划? 张越闻言,立刻拜道:“此事,正要请陛下嘉恩……” “嗯?” “臣斗胆,打算用新丰的公田为质押,向关中义商借贷三千万左右的资金,作为新丰水利设施的启动资金……”说完张越就紧张的看向天子。 虽然,他基本上觉得,这个事情不被批准的概率很小。 但也存在着被驳回的可能。 天子听着,却是笑了。 只能说,真不愧是自己的留候,连向商家借贷修水利的脑洞都出来了。 但问题是…… 谁借给他? 这三千万又怎么还? 于是,天子问道:“卿的计划,与朕仔细说说……” “诺!”张越立刻上前拜道:“臣的打算是,先以新丰的七千亩公田为质押,向关中义商借贷三千万,这三千万,臣将与之约定,分三十年偿还……” “利息大约在五分到一成之间,这样,义商每年都能收回一部分本息,其自己也能得利,而新丰择获得了建设资金……” “另外,若陛下恩准,臣还打算在关中发行一批总额五千万钱左右的水利债券,这些债券以十年为期,年息以百七之息,以新丰县的赋税收入和盐铁收入岁偿利息,而本金则在十年期满后兑换,并且准许百姓以债券缴纳赋税、更赋……” 天子听着,感觉挺有意思的。 “卿在财税之上,竟也有奇才?”他抚掌叹息着,道:“若卿早生二十年,朕当年恐怕就不用在白鹿皮币上栽跟头了……” 当年,元鼎年间,为了敛财,他和张汤搞出了白鹿皮币,作为大额信用货币。 在最初,一切都很美好。 然而…… 因为国家财政吃紧,他一看白鹿皮币值钱,于是就多发了一点。 再加上,很多列侯贵族,也都在私底下伪造白鹿皮币。 于是,没几年白鹿皮币的币值就崩溃了。 到现在,他当年发行的白鹿皮币已经不值一文了。 如今听到张越计划的所谓债券方案,让他立刻联系起了白鹿皮币的失败。 或许,白鹿皮币的崩溃,是因为没有质押? 若能保证白鹿皮币的币值,若如今白鹿皮币依然能流通…… 那该多好! 可惜了!可惜了! 张越听着,当然不敢居功,连忙拜道:“臣愚钝,不过做些拾遗补缺之事而已……” “卿谦虚了……”天子笑道:“既然进儿与卿,都已经计划好,那朕自不会阻拦……” 他回过头来,道:“就依照卿的想法去做吧……” 张越闻言大喜,他原以为天子能让他质押公田,跟商人借钱就很了不得了。 至于那债券,只是说说而已,并没有指望能够得到批准。 然而,天子却是金口玉言,批准了他发行债券。 这让张越有些措手不及。 他可还没有做好债券发行的计划,更没有制定好防伪方案。 这下子,牛皮吹大了…… 但好在,并不需要马上就发行,这个债券,甚至可以拖到明年,甚至后年。 所以,他还是有些时间的。 章节目录 第两百节 假民赎买 一  天子将所有图录看完,非常满意。 这些地图和相关的水经图,详细到让他根本挑不出毛病。 对于刘进这次的表现,更是满意到几乎不能再满意了。 孙子终于长大了! 一时间,他内心真是百感交集,有些说不出话来。 他求了一辈子的仙,到现在,差不多也是死心了。 在长生无望的情况下,他不得不考虑接班人的问题。 秦始皇死后,二世和赵高李斯就将偌大的秦帝国搞得崩溃,秦国宗庙社稷尽数倾覆的下场,过去可还不过百年。 而这正是他最恐惧的事情。 如今,刘进开始成长,并且开始在小留候辅佐下,学会了怎么处理政务。 这无疑是一个很好的现象。 他本该很满足了。 但,人就是这样,得到了就会想要更多。 “除了水利工程,进儿与张侍中,可还有其他对策?”天子微笑着问道。 “有之……”刘进拜道:“张侍中与孙臣商议过了,新丰的问题,在于小民势弱,不足以抗衡豪强,所以张侍中提议,在新丰选择一乡,恢复先王的官社之制……” 说着,刘进就将张越提出并与众人商议过后的乡社制度讲了一遍,又将整理出来的有关乡社制度的奏疏,呈递给了天子。 天子听着不时点头,这乡社制度,哪怕在他看来,也算是比较成熟了。 各亭里各选一到六名乡正弹,以及乡正弹的限定条件,这样的设计,几乎让他拍案击节。 如此一来,地方百姓与豪强官府之间就有了缓冲,各自矛盾可以得到缓解。 更妙的是,由于限定了乡正弹必须从年纪在五十五岁以上的退伍军人或者致仕官吏之中选择。 大汉帝国的统治,将因此稳固许多。 特别是军方,将因此对汉室更加忠诚。 再看刘进呈递的奏疏,天子就更欢喜了。 尤其是奏疏上那一句点题的话——使富者不独逸乐,而贫者不独劳苦。 简直就是完美的政治宣言。 让他看的心里痒痒的,几乎想要拿来将之放到自己明岁岁首布告天下的诏书之中去。 合上奏疏,天子压抑住内心的欢喜,问道:“为何只选一乡行此乡社之制?” 张越闻言,马上拜道:“陛下……这是臣的愚见……臣愚钝,不明大义,只是单纯的觉得,这乡社之制,干系重大,需得徐徐试之,见其善而从之,见其恶而罢之,待验证数载,没有大患,再将之推及全县……” “哦……”天子听着,看了张越一眼。 这个小留候啊,什么都好,就是胆子太小,魄力太小了。 做事情总喜欢先试试。 在他看来,哪里需要这么麻烦? 就听着张越又道:“况且,乡社之制,虽是先王旧制,但终究乃是改良之制,从前并无人如此做过,缺乏对比,也缺乏熟悉协调和管理的良吏,故先择一乡以试之,既是试错,也是为将来培养人才,储备官吏……” 听到这里,天子才满意起来。 这还差不多! 张越却是接着说道:“臣与长孙殿下及诸大臣,商议过了,皆以为,新丰最大的弊端,在于豪强地主士族蓄奴成风……” 天子听着,脸色却忽地古怪起来,有些尴尬。 因为,在事实上来说,天下最大的奴隶头子和最强的奴隶贩子。 正是大汉帝国政府! 汉家蓄奴之多,远超任何时代。 旁的不说,少府卿、太仆卿还有宗正卿这三个衙门,就拥有和控制至少百万以上的官奴婢! 此外,各地郡国手里,也还捏着无法统计数量的官奴婢。 甚至,在国家手里,还拥有数十万完全没有人权,最被歧视和折磨的城旦舂和鬼薪白粲。 以至于,历代天子临终遗诏,都得释放大批相关官奴婢,来给自己积阴德。 而有汉以来,曾三次大规模释放官奴婢。 第一次是太宗时代,晁错上《言兵事疏》,太宗皇帝于是下令,将数十万的官奴婢释放,命令他们前往边塞屯垦。 这些官奴婢,在获得了自由与土地、财产的同时,也就承担起了抵御外敌和戍边守土的职责。 其后历代皆沿用。 到了他手里,更是先后在元鼎、元狩和太始年间,大批的将官奴婢和赘婿、后父、罪犯,迁到九原、朔方、居延、轮台等地。 即便如此,国家手里拥有的奴婢,依然不可计数。 没办法,百姓的破产速度太快了。 破产的农民,总是会欠一屁股帐。 不是欠豪强的,就是欠国家的。 欠债必须还,还不起就得卖儿卖女卖妻子最终卖自己。 此外,汉军多次远征,帅师伐国,俘虏大量异族。 这些被俘的匈奴人、楼兰人、车师人、大宛人、丁零人、羌人,在被带回长城内后,肯定不会说给他们房子、土地和财产。 这些俘虏中的贵族和有技术的牧民,还好,生活条件过得去,汉室对他们还算礼遇。 但其他没有技术和身份地位的渣渣,就只能是为奴为婢了。 所以,当他听到张越义愤填膺的谈起了新丰豪强蓄奴时,他自然尴尬无比了。 蓄奴不对! 有伤天和! 这个他清清楚楚,但问题是,谁离得开奴婢呢? 少府庞大的系统,没有那几十万奴婢的勤勉劳作,就会瘫痪。 太仆的七十多个大小牧场没有了奴婢们的无偿劳动,就会gg。 宗庙的祖先们,若是没有那些城旦舂和鬼薪白粲们日以继夜的劳作,就会缺乏血食。 所以,废奴和限奴的话,历代天子连提都不提。 翻遍整个史记和汉书,你也绝对找不到,汉天子们有关废奴、限奴的只言片语。 因为,最大的奴隶主和最大的奴隶贩子不是别人。 就是老刘家自己! 只是…… 看着自己的孙子和小留候那殷殷期盼和满脸热忱的眼睛,天子勉勉强强哼哼两声,问道:“那张侍中和进儿打算怎么办?” 强制废奴和限奴的事情,肯定是不行的。 别说天下人不答应了。 他这个天子第一个不答应! 开玩笑! 解放奴婢,等于自断双臂。 他才没有这么傻呢。 张越自然早就知道实情,他很明白,也很清楚,跟奴隶主谈废奴、限奴,那几乎就是不可能的事情。 但好在,这个事情并非没有解决的办法。 在来之前,他就已经将相关的制度和律法固化在脑海之中,也想到了解决的方法。 只是,不知道这位陛下会不会同意? 他大着胆子,拜道:“启奏陛下,臣愚钝,不明于大义,不通经义,然,臣闻孔子曰:始作俑者,其无后乎?以人为奴,乃天下最大的恶事……” “且,天下蓄奴之风过盛,也可能危及社稷,使国家财税有枯竭之危,令大汉军队有崩坏之险!” 天子听着,他自然也知道这些问题。 奴婢太多,对于大汉帝国来说,确实是充满了危险。 太多的人民沦为奴婢,直接影响的就是帝国的田税和算赋。 其次,因为人民大量破产,国家军队的战斗力也受到严重影响。 而这些后果现在已经显现出来了。 特别是后者,近些年,汉军的战斗力直线下降,自天汉以来,甚至多次出现了出征汉军覆没的事情。 而这在过去,是几乎不可的想象的。 哪怕是先帝时期和太宗时期,汉军也没有发生过成建制的被匈奴人歼灭的事情。 然而最近这十余年,却已经发生了数次。 卫青霍去病时代,一汉当五胡的盛况,似乎正在远去。 而这与军队缺乏足够多的合适兵源是息息相关的。 汉军的精锐,一直也从来都是由自耕农、中小地主的子弟组成。 也只有这些从小接受军事训练,身体健壮,有着足够强体力的士兵,才能适应高强度的骑兵作战。 但在最近这十多年,国家在关东地区却几乎征不到合适的兵源了。 只能用募兵制暂时取代。 然而…… 知道归知道,但下决心就是另外一回事情了。 这也是统治者的通病。 明明知道某个事情很可怕,但为了自己享受,也为了其他缘故,所以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不是他们蠢,而是因为,他们做不到。 所以,听着张越的话,天子悠悠的问道:“那卿打算怎么办?” “臣请陛下许臣,援引汉律《司空律》《仓律》《置后律》及《垦殖律》中相关条文,许民自出钱以赎其亲人,而豪强、士族皆不得故意阻拦!”张越深吸一口气,叩首拜道,这是他能为新丰的那些可怜人想到的一条道路。 这也是他仔细研究了法律和制度后,想出来的办法。 依照汉《司空律》规定:百姓有母及同产为隶妾,无罪耐嫡者,欲为冗边五岁,毋偿兴日,以免一人为庶人,许之。或赎迁,以日入钱,许之。 这条法律的意思是:假如有人有父母或者同产兄弟为奴婢,且没有犯罪记录的,此人可以申请为国家无偿戍边五年,那么国家立刻释放此人的亲属一人为庶民。若此人出钱雇佣他人去戍边,只要交够了钱,也同样释放。 按照官奴婢一人每日八钱的标准,五年就是一万一千钱左右。 换而言之,假如有人能一次性缴纳一万一千钱给国家,那么就可以赎回他的一个被贬为奴婢的亲人。 同样,仓律有规定,假如有百姓自愿为国家看守官仓,那么三年就能赎回自己的一个亲人。 同时,在《置后律》之中有规定,若有百姓无后,而恰好他有血缘关系比较近的亲戚儿子,为他人奴婢,此人在免老之时,可以向官府提出申请,出钱将那个亲戚赎回来。 而这些所有的律法与制度,共同构成了汉室民间百姓赎回自己亲人的手段。 法律保护和支持他们赎回自己的亲人的行为。 一般情况下,这些人的主人,也会在面对这样的情况时,高抬贵手,提供方便,给自己赚一个好名声。 毕竟,能够赎回,或者说有能力和毅力赎回自己的亲人的,只是很小的一部分。 绝大部分的人,连自己都未必保得住。 若换了当世的任何人,哪怕能若张越这边得到这么多资料和信息,也不一定能拿得出办法。 好在,张越是穿越者。 作为穿越者,思维方式远比当世之人灵活。 天子听着,没有想太多,当即道:“可!” 这在他看来,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一切都在法律和制度的范畴内。 若真有百姓,能够凑到赎回其亲人的钱,他相信也没有人敢阻拦。 因为,汉家的廷尉,不是吃素的。 “臣请陛下授便宜行事的权力……”张越却是继续拜道。 天子一听,笑道:“朕早已经给卿在新丰境内,大小事务一切从权的许可!” “此事也是一样!”天子摆手道:“若有人胆敢阻拦卿,卿可先斩后奏!” “臣代新丰万民,谢过陛下隆恩!”张越立刻打蛇随棍上,顿首拜道:“陛下嘉天恩,新丰百姓必岁岁为陛下祷谢之!” “嗯……”天子闻言一楞,他发现,自己似乎好像,被这个小留候给套了? 但…… 小留候打算玩什么花样? 就这几条律法,又能玩出什么花样? 就听着张越拜道:“臣打算将来在新丰,假民以贷,任何百姓,只要自身没有犯罪记录,而其又有直系亲属为他人奴婢,即可申请官府假贷……” “臣会在上任后,命新丰各地平贾,平以奴婢价格,以平贾价格为基准,公布法令,凡有申请赎其亲人者,一切人等不得故意阻拦,违者以乱法是处!” “至于假贷之钱,则百姓可以选择,分作十年、二十年不等的时间偿还,其利息为百七的年息,每岁偿还本息……” 这就是他从后世的房贷抄来的人贷。 借钱给百姓,然后让百姓拿着这个钱去赎他的亲人。 这笔钱跟房贷一样,不会放到百姓手里,而是直接由官府支付给相应的豪强地主。 而这个选择贷款的百姓,则需要按年来偿还本息。 讲道理,这个买卖可比官府自己蓄奴还要赚! 天子听着,却是有些脑子乱。 但他还是明白了大体的意思。 就是跟过去的国家假民民田和种子、耕具一样?国家借钱给百姓去赎回他们的亲人? 好像似乎还不错? 章节目录 第两百零一章 美食【求月票】 一  张越却是看着天子,有些战战兢兢的味道。 因为,他无法确定,这位陛下是否会同意? 良久,才听到天子说道:“既然张侍中已经想的这么周祥了,那就去做吧!” 他也想看看,张越的政策,能否有效。 若真能解决天下蓄奴成风,抑制和减少奴婢的数量,其实他也是支持的。 不过…… 这假贷的钱从哪来? 难道…… 天子深深的看了眼张越——他又想找商人打秋风? 但问题是…… 谁会在这个事情上面,出钱来支持他? 他却是没有想到,张越早有了计划。 确实,不可能有商人愿意出资来帮他这个事情。 但是…… 他可以赚钱啊! 论起赚钱的手段和姿势,恐怕这个世界没有人能比的上他这个穿越者了。 此刻,他心里面已经有好几个官营产业的设想了。 每一个都是绝对赚钱的买卖! “除此之外,臣想向陛下求一道恩诏……”张越抓住机会,向天子恳求道。 “嗯?”天子问道:“卿想待谁求?” “臣想请陛下诏赦新丰赘婿、后父、逆旅、寄客之属,除其罪,使其可以光明正大的出来耕作、立户、养儿育女……”张越顿首拜道。 天子听了,眉毛一皱。 “卿何故为彼辈求情?”天子有些不明白。 刘氏生平最恨的就是赘婿、后父和游侠等渣渣了! 特别是赘婿和后父,逮住了就往边塞送,让他们去修地球修到死! 道理也很简单,在刘氏眼里,这赘婿和后父,一定是农村最懒最废最没用的渣渣! 游侠都比他们好一万倍! 在当世舆论眼里,就更是如此了。 给人做赘婿、后父? 这是弃祖宗于不顾,废人伦之大礼的大不孝! 自秦以来,给人当赘婿、后父,就一定会被国家严惩,被人看不起。 这些赘婿、后父等人的境遇,甚至比奴婢还要惨。 奴婢至少还有人权,还受法律保护。 主人只能剥削他们,但不敢随意杀戮和鞭笞。 打死了奴婢,主人也是要吃官司的。 但赘婿、后父就不一样了。 他们只是生育工具,在家庭的地位比女性还低。 没有财产的继承权,也不享有人身的自由。 很多赘婿、后父,在失去了利用价值后,很可能被出卖给官府,被送去修地球。 但…… 张越很清楚,当时间走到今天,在事实上来说,赘婿、后父群体的组成,已经不再是过去的懒汉和废物了。 那些小民家庭的余子,成为了主力。 他们不去当赘婿、后父,就经商、做游侠,或者当逆旅、寄客。 没办法,社会环境如此。 在当前环境下,一个小民家庭,只有不过三十到五十亩土地。 根本不可能给余子们什么财产。 他们成年就意味着失业,意味着要受饥寒压迫。 在别无选择的情况下,他们只能冒险一博。 但国家和统治者,却没有把思路转过来,依然以为赘婿、后父、逆旅、寄客,都是懒汉,都是渣渣! 恨不得发现一个就逮捕一个。 张越没有办法,只能拜道:“陛下有所不知,据臣所知,如今赘婿、后父,皆无路可走,不得不行此险路的可怜人……” 他抬起头,看着天子,道:“臣闻孔子曰:知错能改善莫大焉,臣以为陛下当给彼辈一个机会,一个改过自新,重新做人的机会……” 天子听着,却是踌躇起来。 赦免新丰赘婿、后父、逆旅、寄客这个事情本身没有什么问题。 问题在于,赦免了新丰的,天下的要不要赦免? 若不赦免,那岂非会被天下人说:奈何陛下独爱新丰百姓…… 一起赦免吧…… 总得有个由头,有个说法吧? 历来大赦天下,都是要有一个喜事。 张越当然也知道这个事情,也明白这个规矩。 他适时的从怀中取出自己带来的那一小袋面粉,捧在手中,呈递给天子,道:“启奏陛下,臣与长孙殿下,行于新丰枌榆社之间,露宿于原野之上,某夜,臣忽梦一白头翁,牵驴推磨,以磨小麦,得雪白之粉,以麦粉和水,做种种精美食物,臣尝之,犹如得尝山珍,及梦醒依然嘴带香甜……” “于是,臣乃寻机于长安少府衙门,以石磨磨麦,得麦粉一袋,以献陛下……” “嗯?”天子闻言微微一楞:“白头翁?” 老刘家的皇帝,最听不得白头翁三个字。 尤其是这位。 只要听到白头翁三个字,就自动脑补了一个人——高皇帝刘邦! 原因呢,也很简单。 当初,他出生之时,他母亲王夫人就告诉先帝:妾尝梦一白头翁…… 先帝闻之,以为神异,于是对他格外青眼相待。 等到废了粟太子,立刻就将他扶了上去,让他以八岁而为储君,年十六就加冠。 这个八卦在现在,几乎人尽皆知。 而这位陛下更是以此深为自傲。 朕是高帝选的天子! 尔等谁敢不服? 如今,听到张越提起梦到白头翁,又见了张越献上的麦粉。 他一时间有些失神。 要不是这些年来,他被人骗的次数太多,换做二十年前,他已经深信不疑了。 即便如此,他其实现在心里面也差不多信了。 毕竟,眼前这个小留候,可是神君指引的。 而神君,那可是陆地神仙一般的人物,如今已经羽化登仙,在九天之上逍遥快活! 说不定,高帝也看上了小留候,所以托梦授业? 但他还是留了一个心眼,对张越道:“卿既说此物能做种种精美美食……那卿就以此物为朕做几样出来尝尝!” “诺!”张越欣然领命。 然后,他就拿着这袋面粉,在这甘泉殿之中,找了厨房忙活了起来。 一个时辰后,张越就带着人,端着一盘盘热气腾腾的饺子、煎饼和几张烤好的锅盔,献到天子面前。 望着被端上来的这些面点。 天子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 然后拿起筷子,夹起一个饺子,放入嘴中…… 饺子皮薄薄的,但……那味道……清爽无比,更夸张的是,一口咬下去,满嘴都是麦香。 让他几乎有种置身于麦田之中,耳畔有着蛙鸣与蝉叫的感觉。 而中间包裹着的肉酱,更是松软可口。 这简直就是仙家的食物! 章节目录 第两百零二节 帝王心术(1) 一  天子微微睁开眼睛,然后,举起筷子,又夹了一个饺子。 咔嚓一声! 这滋味……这满嘴的麦香和满口的肉酱…… 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享受过这种程度的美味了。 随着年纪增大,味蕾在逐渐的老化,牙齿也松动了。 年轻的时候,最爱的牛肉都咬不动了。 更让他失落的是,他已经很久感受不到味道了。 汤官令的厨子们,换了好几拨,但没有人能做出让他食指大动的佳肴。 尝不到美味,对于一个君王来说,简直就是折磨! 但…… 在现在,在这一刻,他感觉到了,尝到了…… 这鲜香的味道,这无与伦比的享受! 让他欲罢不能,根本就停不下来。 嗒嗒嗒…… 一盘饺子瞬间吃光…… “没有了吗”天子举着筷子有些失落的看着自己眼前已经清洁光光的盘子,叹了口气。 这样的美味怎么可以就这样没了? “陛下,再尝尝这煎饼……”张越适时的将一盘煎饼送到天子面前。 被煎得两面金黄的饼子上,摊了一个鸡蛋,其上裹了一点点的青菜,看上去卖相十足。 只是,已经尝过了饺子,牢牢记住了饺子的鲜美味道的天子,却有些不太情愿。 他勉勉强强拿起一块薄薄的煎饼,放到嘴里咬下一小口。 然后…… 他的眼睛都要瞪出来了。 这是什么味道? 天子咀嚼着嘴里的煎饼,焦黄的面饼,入口之后,立刻爆开,满嘴都是清爽。 他甚至感觉,香气都沁入了心扉之中。 手里的煎饼,不过两三口,就吞下肚中。 到这一刻,天子终于确信无疑——这些食物,确实是‘高帝’所授的仙家之食。 不然,为何如此美味?为何如此欲罢不能? 他不知道多久,没有享受过这样的美食了! “麦子磨粉,竟能做如此美味!”天子感慨万千:“张侍中,真是让朕大开眼界……” 张越欠身拜道:“能令陛下赞誉,臣万死不辞!” “进儿也来尝尝……”天子看了看摆在自己面前的那些食物,对刘进招招手,又吩咐左右:“给南信主留下一部分……” “诺!”立刻有宦官上前,收起几张煎饼,拿走一块锅盔。 “国家府库之中,有着数百万石麦子储备……”天子放下手里的煎饼,感慨道:“若皆磨成麦粉……恐怕,可得数十万万……” 这是变废为宝啊! 更是高帝通过小留候送给自己的礼物! 想到这里,他当即道:“来人,制诏:朕素嘉唐虞而乐殷商,赖社稷之福,祖宗庇佑,今得侍中张子重所献麦粉,诚为社稷之喜,其赦天下赘婿、后父、逆旅、寄客之属,除其罪,皆为庶民,望其等躬耕田野,不负朕望!” 张越一听,立刻拜道:“陛下圣明,臣谨为天下贺!” 天下赘婿、后父、逆旅、寄客,如今恐怕少说也有百万之巨。 天子一诏赦之,等于解放了百万戴罪百姓。 使得他们可以光明正大的立足于社会,而不再需要躲躲藏藏,忍气吞声。 此事,功德无量! 天子低头看着张越,笑着问道:“卿献麦粉,作美食以飨朕,朕当赏之,卿想要什么?尽管与朕说!” 张越闻言立刻顿首拜道:“臣所做食物,能得陛下喜欢,赞赏,臣窃不胜欢喜至极,安敢再望陛下之赏……” 天子听着特别舒服。 他就喜欢这样的臣子。 虽然明知道,其实,这么说的大臣,多半是在放屁! 但他就爱这一套,就吃这一手。 于是摆摆手道:“卿一片赤诚,朕知矣,不过,祖宗制度,素来是有功必赏!朕可不想被人说:赏太轻罚太重……” 张越听了,一缩脖子,他当然知道,天子所指的是谁? 太宗名臣冯唐! 这货当年做大死,当着太宗的面,胡说什么‘今陛下赏太轻而罚太重,纵世有李牧而不能用之’。 他也就是遇上了太宗,换一个帝王,脑袋早搬家了。 而天子拿这个梗出来说事,意思自然也相当清晰——你不要朕的赏赐,那就是看不起朕。 谁敢看不起这位天子? 张越立刻就拜道:“若陛下真要赏臣,那臣便恳请陛下赦免一人……” “谁?”天子奇怪了,这张子重貌似没有什么亲朋好友被关在大牢里或者犯法被通缉啊? “钦犯朱安世……”张越说完这句话,马上就跪下来,顿首道:“臣斗胆!” 天子的脸色,一下子就垮了下来。 良久,他悠悠然的道:“看不出来,这朱安世还真是神通广大,竟连侍中这里也能有关系……” 话语之中,杀机四溢。 在他眼里,此刻,朱安世已经是非死不可了! 原因很简单,这个游侠这么牛逼!? 岂能再留! 张越听着,连忙拜道:“启奏陛下,臣与朱安世并无交情……” “臣也未受其任何好处或者贿赂……” “臣只是不愿,见有豪杰误入歧途,而陛下不能用之,深感遗憾……” “嗯?”天子望着张越,若非眼前这个年轻人是神君指引的小留候,更是深得他欢心的宠臣,还是长孙的辅佐大臣,更在方才有献麦粉的功劳。 换了其他任何人,他都会毫不犹豫的下令,将之拖出去斩了。 渣渣也敢配教朕做事? 哼! 但因为是张越,所以,他才能耐着性子。 “说说看,这个朱安世,怎么就是豪杰了?”天子嗤之以鼻:“游侠而已,乱法之人,朕恨不得杀光他们!” 其实,他对朱安世,最大的不满,只有一个原因——你这么牛逼,却不来给朕当狗? 你是觉得朕不如高帝,还是不如太宗啊? 要不然为什么,高帝在位,朱家就兴高采烈的跑去从龙,为高帝的走狗。 太宗登基,季布便立刻入朝,恭拜于朝。 哪怕先帝之时,也有游侠剧孟,毅然从军,辅佐条候平定叛乱。 怎么到了他这里,这些游侠,这些大名鼎鼎的巨头们,就一个两个的,都不来鸟他,都不来给他当狗? 简直岂有此理! 该杀该杀! 章节目录 第两百零三章 帝王心术(2) 一  “陛下,朱安世如今自然非豪杰……”张越低着头道:“然,其若改过自新,甘为陛下臣子,率民向善,佐民耕作,甚至率人往居延、张掖屯田呢?” 关中,朱安世是肯定不能待了。 因为他知道了太多别人的秘密,谁敢放心看着他在关中蹦跶? 所以,他只能离开关中。 那些人才会放心。 且,张越其实也挺需要他的。 需要朱安世带人去居延或者张掖,为他在当地,建立一个前进基地。 未来,迟则十年,短则三五年,张越是肯定要领兵出征的。 打仗这种事情,张越虽然现在还不太懂。 但有一点很清楚——兵马未动,粮草先行! 没有一个可靠的前进基地,大军的出征就没有保障。 李陵之败,就是血的教训! 天子却是沉吟起来,踌躇不已。 其实,朱安世死不死,他一点也不关心。 但问题是……这个游侠,已经被他列为钦犯了,若就这么轻轻放过了。 他的面子往哪里搁? 更何况,丞相父子可是在他面前立了军令状的。 要拿朱安世来换公孙柔。 若是自己答应了小留候,赦免了朱安世,丞相那里怎么办? 这不是自己打自己耳光吗? 只是…… 小留候所言,好像也很不错啊! 朱安世是郭解之后,最强的游侠,据说他麾下小弟数千,死忠脑残无数。 甚至有人,为了保护他,甘愿赴死。 这样的一个游侠巨头,若是真的心甘情愿的匍匐在自己脚下,给自己当鹰犬。 好像很不错的样子。 而且…… 居延等地,也确实需要大量的人手。 这朱安世若挂一个屯田校尉的头衔前往居延等地屯田,那整个关中的游侠恐怕都会闻风而动。 会有很多刺头跟着他一起前往居延。 然后,世界清静了…… 一时间,他有些犹豫不决。 这答应了吧…… 自己面子过不去。 不答应吧,好像又很吃亏的样子。 想了许久,天子忽然问道:“卿是如何与那朱安世有联系的?” 嗯,这个问题很关键。 他对于朱安世的杀意,多半也是来源于此。 这个游侠,区区庶民,居然如此神通广大。 小留候幸贵不过两个月,他就能搭上这条线了。 这也太恐怖了些! 也太该死了些…… “回禀陛下,臣有乡党曰李大郎者,也为游侠,是此人将朱安世带到臣面前的……”张越老老实实的讲当日他与朱安世等人会面的情况说了一番。 天子听着,眉毛稍稍松开了一些。 这才像话…… 若,那朱安世果然神通广大到小留候幸贵不过两月,就已经能搭上这条线。 那么,这个人就一定留不得。 但现在,只是乡党搭线,且小留候看上去也是为了国家社稷考虑。 他才稍稍的有些宽心。 张越见到天子的神色有些缓和的模样,立刻拜道:“臣也是考虑到国朝有藤公荐季布故事,又见那朱安世确实有心悔改,才自作主张,答应了为其向陛下求情……” “朱安世也向臣保证,今后必定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即是如此……”天子沉吟片刻,对张越问道:“卿可能担保彼从今往后,守法循规?” 张越一听,大喜,知道其实天子已经同意了。 马上就道:“臣愿担保,臣也已经与其说过了,其往日所犯的罪责太多,纵然陛下开恩,嘉以圣德,但国法的威严,不能不彰显,故,其必须率众前往居延屯田,以赎其罪!” “果真?” “果真!” “那朕就看在卿的面子上,饶他这一命,但,他必须先去廷尉卿官衙自首,然后主动招募民众,前往居延屯田,五年之内不许回长安!”天子做出了决断。 张越连忙拜道:“臣谢陛下隆恩!” 救下朱安世,让他去屯田,为今后做打算,其实都只是次要目的。 张越真正需要的,还是借着救下朱安世,从而在关中的游侠圈子里,树立地位。 从而为将来在新丰,清理游侠,打下基础。 新丰县未来,是不允许有游侠地痞的生存空间的。 ………………………… 目送着张越和刘进,恭身退出这殿堂。 天子的嘴角,忽然溢出一丝笑容出来。 此刻,他的内心,相当的得意。 朱安世对他低头了,愿意给他当狗了。 这让他终于满足了。 先帝们,都曾经达成的成就,他也达成了。 这种感觉很好! 然后,他低头看着案几上摆着的煎饼和锅盔,舔了舔嘴唇,吩咐道:“命人去跟张侍中学一下,如何做这些点心……” “朕往后,每餐都要吃……” 这么好吃的东西,只吃一顿怎么行? 他要天天吃! 至于吃腻了怎么办?那就吃腻了再说。 “诺!”宦官们争先恐后的领命。 是个人都看出来了,天子喜欢,并且特别爱吃这些张子重做出来的奇奇怪怪的点心。 只要学会了做这些点心,往后,岂非就可以简在帝心了? “陛下……”一直矗立在天子御座之后的屏风内的金日磾却忽然出列,问道:“今日是否还要召见京兆尹?” 天子听着,摆摆手道:“今日就不见了,让京兆尹在这甘泉宫等几天吧!” 京兆尹于己衍,是太子刘据的心腹,同时也是谷梁学派的人。 这个官吏,与其他谷梁学派的学者,都不大一样。 至少,他做事还算认真、勤勉、努力。 只是,就是在这个京兆尹的治下,新丰变成了如此模样。 这于己衍,难辞其咎。 先晾他几天再说。 “驸马都尉……” “臣在……”金日磾立刻上前,恭身顿首。 “太子这些天在郁夷救灾……也挺辛苦的……”天子轻声吩咐:“卿替朕跑一趟郁夷,给太子送点消暑的冰块过去……” “诺!”金日磾领命道:“臣谨受命!” 而周围宦官,则都跟傻子般看着这个情况。 有多少年,天子没有派人去慰问过太子了? 好像自从李陵兵败浚稽山后,天子与太子之间就再没有什么温情了。 今天,陛下这是怎么了? 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敢去猜测。 …………………………………… 出了殿堂,张越伸手摸了一把自己的后背,发现都已经湿透了。 “伴君如伴虎啊……”张越在心里叹了一声。 今天,他的运气不错。 所有的事情都得到了批准。 但他明白,他必须拿出成绩。 将他给天子画的那几个大饼变成实物,不然的话…… 今天这位陛下能有多宠溺他,明日就能对他有多么深重的杀意。 刘进却还沉浸在美食的享受之中,他手里还捧着一块煎饼,一边吃一边啧啧称奇:“张侍中,孤没有想到,卿所做的食物,竟如此美味!” 刘进发誓,他从未吃过如此美味的东西。 与这手里的煎饼相比,往日宫里面的汤官们所做的所有食物,全部都是垃圾! 张越听了,微微一笑。 空间所出的麦子所磨出来的面粉,岂能不好吃? 连棕马‘细君’吃过空间的秸秆后,对其他饲料都是爱答不理。 刘进却是自顾自的说着:“孤往后,也要每日都吃这种美食……让宫里的人,都用麦子磨粉……” 张越听着,忍不住笑了出来。 这些食物,他在做了以后,自己也尝过,确实是无上美味。 甚至,是属于梦想中的美味。 哪里是外界的俗物所能比拟的? 不过这样也好,有着刘氏的喜爱和重视,面食一定会以闪电般的速度在关中普及。 皇室都喜欢吃的东西,贵族地主士大夫们,一定会跟风! 说不定能让小麦的地位,与粟米齐平! 不过,话又说回来,这老刘家还真是出吃货。 后世的考古学家们就不止从一座西汉王陵或者皇室成员的墓葬里挖出了西元前的火锅器皿。 说话间,两人就走到了一座温泉宫前。 “张侍中,要不要去泡一下?”刘进吃完手里的煎饼,就提议道。 “好!”这泡温泉,可是有益身心的事情,特别是在这样的炎炎夏日,泡在温泉水中,一定很爽! …………………………………… 张越与刘进,美滋滋的在甘泉宫的温泉里,泡了一个多时辰,直到有侍者来传话:“长孙殿下、张侍中,陛下在甘泉山云阳殿摆下宴席,请殿下与侍中前去赴宴……” “是什么样规格的宴席?”刘进听了忽然问道。 “回禀殿下,是家宴……”对方轻声答道。 “家宴?”刘进闻言,脸色无比古怪,过了许久才道:“孤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诺……”对方微微恭身退下。 张越看着刘进,觉得他的脸色有些不对劲,于是问道:“殿下怎么了?” “是家宴啊……”却听刘进叹了口气,道:“恐怕张侍中等下就要见到一个人了……” “嗯?” “钩弋夫人!”刘进望着张越,说道:“那可不是一个简单的女人!总之,张侍中等下记得少言谨行,小心谨慎就是了……” 对刘进来说,钩弋夫人赵婕妤,确实是他前所未见的女人。 古之妲己、褒姬,与之相比,恐怕也会相形见绌。 总之…… 刘进很恐惧她。 章节目录 第两百零四章 钩弋夫人(1) 一  夜幕徐徐降临,张越跟在刘进身后,步入甘泉山上的一座行宫别苑之内。 “张侍中……张侍中……”南信公主远远的就看到了张越,立刻提起小裙子,就欢快的跑了过来。 “张侍中做的东西,真好吃!”小丫头一脸崇拜的望着张越:“奴奴吃了好多好多……” “公主喜欢,那臣下次再给公主做……”张越笑着道。 “好!”小丫头得了保证,万分开心,欢快的在几个侍女的簇拥下,向着前方走去。 “公主殿下,天性纯真……”目送着这个天真无邪的大汉公主远去,张越笑道:“愿其永远这般……” 刘进也点点头。 这位小姑姑的遭遇,确实挺让人同情的,更难能可贵的是,这个小姑姑尽管身心备受折磨,却没法半分戾气。 连皇祖母都很喜爱她,这次来甘泉宫,皇祖母就特意嘱托了自己,要看一看南信小姑姑。 “殿下……侍中……”一个宦官走上前来,对两人道:“请随奴婢来,陛下在别苑的馆阁设宴……” 两人跟上这个宦官,转入一栋雅致的别馆。 刚刚入内,就见到了一队队侍女,托着一盘盘食物和美酒,络绎入内。 更听到了一阵阵悠扬的音乐。 汉家乐坛,在这几十年内,经历了一次深刻的演变。 乐风渐渐从先秦时代的古朴典雅,变为厚重大气。 于是,此时,传入张越耳中的宫廷乐曲,就仿佛一阵阵浑厚大气的协奏曲,编钟、鼓乐、琴瑟、胡琴、钟磐,交汇在一起。 这是一种远比西方欧陆的交响乐,还要充满艺术美感的听觉享受。 “李延年虽然卑鄙,但这音乐上的成就,真是堪比大贤!”张越听着,也不由得感慨。 刘进听着,低声道:“侍中还是不要提起此人为妙……祖父大人,恨其入骨矣!” 张越听了,连忙点头。 那位曾经在史书上留下‘一笑倾人城,再笑倾人国’的协律都尉李延年,如今早已化作枯骨。 而他被杀的原因很简单——奸乱后宫。 简单的说,就是给当今戴了一顶原谅帽。 而李延年一案的最终后果,也很严重。 因其被诛之故,他的好基友卫律叛逃匈奴,并成为了匈奴的丁零王。 在卫律的辅佐下,匈奴人如今颇有种要学习越王勾践,十年生聚,十年教训的味道。 张越听说,卫律在匈奴,组织了匈奴人和匈奴人里的叛逃汉人,在大漠深处,建造城市。 他让匈奴的年轻人,如汉人一般,在城市周围进行定期军事训练和军事演习。 匈奴人的战斗力,因此得到不小的提升。 据说,李陵之败,就是此人布局。 卫律的叛变,给汉家造成了远比当年赵信叛变还要糟糕的结果。 赵信叛变,只是带了汉军的战法和组织方法过去。 但卫律叛变,却给匈奴人带去了战略。 想到这里,张越就对自己说:“卫律不死,汉家难安!” 说话间,两人就步入了别馆的大厅内。 一入门,张越就闻到了阵阵花香。 仔细一看,才发现原来有人在这大厅两侧,摆满了鲜花。 “钩弋夫人喜花香,所以陛下命奴婢们在这大厅摆满鲜花,以迎夫人……”带路的宦官解释道。 刘进听着,脸色有些难看。 他比钩弋夫人的敌意,一直就很强烈。 张越见了,连忙拉了一下他的袖子,低声在他耳边道:“殿下,还请笑一笑……” 钩弋夫人赵婕妤,张越虽然从未见过。 但可以肯定,这位当今天子的宠妃,如今是整个宫廷内最受宠的女人。 而当今天子,在他宠爱一个女人时……几乎可以说,予取予求,无所不应。 当年,李夫人受宠,大将军卫青都要去逢迎,去巴结。 卫皇后甚至要在李夫人面前,伏低做小。 而钩弋夫人受宠的程度,却还在李夫人之上。 至少,李夫人生昌邑王的时候,天子可没有将昌邑王出生的地方命名为尧母门。 刘进听着,挤出一个哭还难看的笑容。 张越没有办法,只能道:“殿下如此,除了令陛下不喜,还有何结果?” 刘进这才勉勉强强,挤出一丝丝的笑容。 两人被宦官带着,在这厅中坐了下来。 这厅中的坐席布局很奇特,有别于宫中其他地方的布局。 所有的坐席,都是围着上首的御座呈环形,而非其他地方的左右两侧。 这就使得,在实际上,在坐之人与主人天子,是相邻的平等坐位。 而这正是汉家宫廷皇室家宴的布局。 说起来,刘氏的家宴,算是老刘家坚持的最久的传统了。 这个制度,起源于当初高帝月朝太上皇。 其后,历代天子皆沿用,用于作为皇室内部的燕饮宴会。 在这个家宴上,据说,皇帝和他的家族成员、大臣们可以百无禁忌,想说什么都行,也不会有人追究。 因此,史书上,留下了许多的故事和典故。 最出名的莫过于当初高帝刘邦马尿喝多了,在家宴上,当着大臣的面去问太上皇:“始大人以为臣无赖,不能治产业,不如仲力……今某产业所就,孰与仲多?” 此外,城阳景王刘章,也曾在家宴上,当着吕后的面说:深耕既种,立苗欲疏,非其种者,苴鉏而去之。 及至近代,天字第一号大中马,刘氏超级生育机器,刘大耳朵的祖宗,中山靖王刘胜,也曾在家宴上,做歌唱道:我心忧伤,惄焉如捣;假寐永叹,唯忧用老;心之忧矣,疢如疾首。 狠狠的发泄了一番当今天子动辄喜欢致法诸侯王的怨怼。 而能够被邀请,参与列席这样的家宴。 对于张越来说,这几乎等同于他被接纳为刘氏最信任的大臣。 要知道,在从前,能够被受邀参与家宴的异姓大臣,都是些什么人? 萧何曹参,王陵张苍,晁错窦婴,还有卫青霍去病。 不是皇帝最信任的臣子,连家宴的格局都见不到。 前代丞相牧丘恬候石庆至死都不得受邀参与皇室家宴,深以为憾。 所以,张越坐在坐席上,有些兴奋的难以自抑。 反倒是刘进,一脸的苦瓜色。 “陛下驾临!” 一声礼官的宣礼,从后而来。 张越和刘进连忙起身,恭立两侧。 不多时,一身便服,满脸笑意的天子,就走了进来。 张越见了有些发愣,这不就是当日在渡口,这位陛下的装扮吗? 在这刹那,他福至心灵,上前一步,恭身问道:“晚辈张子重恭问长者安……” “哈哈哈……”天子高兴的胡子都跳了起来,伸手扶起张越,道:“后生可嘉,后生可嘉啊……” “孙臣见过皇祖父……”刘进也上前问礼。 “都坐,都坐……”天子笑着道:“今日是家宴,没有君臣,只有祖孙和忘年交,朝廷的那些虚礼,就让它们先滚开吧……” 对于这位陛下来说,他显然更喜欢和更爱这种看似没有拘束的家宴。 片刻后,南信公主,也在几个宫女的陪伴下来到了厅中。 这个小公主,可就完全没有任何拘束。 她先是扑倒自己的父亲怀里,数了数父亲的胡子,然后又跑到张越身边,贴着张越坐下来,问道:“张侍中,奴奴能跟侍中坐在一起吗?” 张越连忙抬头,看向天子。 就听天子道:“今天是家宴,子重就当南信是你的女弟好了……” 张越这才道:“当然可以了……” 南信公主听了,特别高兴,她蹦跶的跳了起来,在张越脸上亲了一口,美滋滋的道:“奴奴最喜欢张侍中了!” 在她小小的心灵中,张侍中,就是一个安全的港湾,一个静谧之地。 每当见到这个大哥哥,她就总会感到安心。 就像那个傍晚,张侍中抱起自己,走在建章宫的阁楼之间。 就像那个夜晚,张侍中守着自己入睡。 那是她第一次感受到温暖,也是第一次知道了安全。 就在这时,一个女子的身影,轻轻步入大厅。 她一出现,瞬间就吸引了张越的注意力。 倒不是她的美貌。 事实上,西元前的女性虽然漂亮,但却无法与后世相比。 因为后世存在着两个可怕的魔法。 一者名为化妆,一者名为ps。 张越曾经见识过无数次在这两个魔法的威能之下,完成了变身的故事。 再丑的女人,再胖的妹子,只要熟练掌握这两个魔法。 人人皆是萌萌哒,个个都是天仙! 在那个照骗横行的时代,你永远无法得知,你看到的那个妹子,到底是真漂亮,还是一头恐龙。 真正吸引张越注意的,是她手中拿着的一件东西。 张越虽然只见过此物一次,但却再不敢忘记。 因为,那是传国玉玺! 和氏璧! 其上铭刻着: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是皇权的象征,是社稷国祚所在。 但它却被握在了这个女人手里。 “陛下,您怎么又将这宝物忘在臣妾宫里了?”拖着长长的裙子,她的身躯,轻盈的如同无物一般,走到天子身边,将手里的传国玉玺,轻轻系在天子腰间,声音之中带着无限的妩媚,即使张越听着,也有些心神动摇。 这女人……简直比志玲姐姐还会嗲! 张越终于明白,为何当今天子在历史上,要杀母存子了…… 尼玛这样一个女人,谁敢留着她活下去? 不怕头顶青青草原? 章节目录 第两百零五章 钩弋夫人(2) 一  来者,自然是如今汉宫第一人,钩弋夫人赵婕妤。 这位赵婕妤,约莫二十岁左右的样子,体态婀娜,身轻如燕。 穿着一身盛装,长长的裙子,足足拖了数米远,以至于竟需要五个宫女托扶。 她盈盈笑着,坐在天子身侧,然后看向张越。 一双凤眼,微微的打量了一番后,轻声笑道:“陛下,这就是您常与臣妾提起的小留候吧……” 张越连忙恭身道:“臣毅恭问夫人安……” 对于这位赵婕妤,他此刻也感觉有些忌惮了。 他也总算明白了,刘进为何要再三提醒自己了。 实在是这个女人…… 太可怕了! 一言一行,一笑一颦,都自带妩媚。 但偏偏,张越能感觉到,这并非是她故意为之。 而是,似乎天生如此! 恐怕刘进父子,也曾在这个钩弋夫人手里,吃过亏。 “宫里的女人,果然没有一个简单的……”张越在心里想着。 就听到钩弋夫人轻笑着道:“张侍中请起吧……” 天子也道:“张侍中,今日是家宴,就不必多礼了……” “陛下说的是……”钩弋夫人吃吃的笑道:“臣妾也觉得,在家宴上,就不该有那么多的规矩……” “长孙殿下,您觉得呢?”她忽然将眼睛看向,一直低头坐着的刘进。 刘进闻言,立刻道:“夫人说的是,孙臣以为正该如此……” 他根本就不敢与钩弋夫人对视。 很显然,这位天子的宠妃,曾给他留下过深刻的印象。 考虑到刘氏素来好色,张越也就能理解刘进对钩弋夫人的恐惧来源了。 低着头,张越坐了下来。 这时,家宴也差不多该开始了。 侍女们将一盘盘的佳肴,端到了案几上。 西元前的宫廷宴席的食物,主要是以各种肉类为主。 有烤肉,也有蒸肉,甚至还有着大块的牛排。 按照规矩,在宴会开始前,是要有人来行酒的。 张越看了看刘进的模样,心知他恐怕是做不来这个事情的。 于是,举着酒樽,上前拜道:“陛下,臣请为行酒……” 天子闻言,笑道:“张侍中,那卿就来做这个行酒之官吧……” “臣谨受命……”张越持着酒樽,长身而拜。 然后,他笑着道:“既是臣行酒,那就应该有个规矩……” “往常行酒,非击鼓,则以射礼,今即为家宴,臣以为不如换个法子,由臣依次出题,答不对的,就要罚酒,若能答对,则臣自罚一杯,未知陛下以为然否?” “就依卿!”天子也是兴致勃勃的道。 老刘家最喜欢玩这种行酒的花活了。 因为,这样会很热闹,而且极有气氛。 张越微微笑着,拿着酒樽,就站在场中,先是看向刘进,问道:“长孙殿下,敢问陛下元朔元年冬十一月所诏者何?” 作为刘进的辅佐大臣,张越当然要想方设法给刘进在天子面前刷好感了。 作为一个曾经的公务员,张越很清楚,领导最喜欢的就是那些能够记得自己曾经的讲话内容和指示精神的人。 拍马屁这种方式,不存在肉麻的问题。 地位越高的人,就越喜欢肉麻的吹捧。 哪怕明知道,这人是在拍马,大多数的肉食者,也都是甘之如饴。 原因很简单,这是人类的通性。 而在过去的这些日子里,张越曾经刻意的向刘进灌输了很多当今的诏命,援引过不少内容。 刘进自然有着印象,因此一听这个问题,立刻便笑道:“皇祖父于元朔元年冬十一月昭告天下曰:公卿大夫,所使总方略,壹统类,广教化,美风俗也。夫本仁祖义,褒德禄贤,劝善刑暴,五帝三王所繇昌也,朕夙兴夜寐,嘉与宇内之士臻于斯路……” 刘进一口气的将这道洋洋洒洒,千余字的诏书完整的背诵出来,然后看着张越,笑道:“侍中以为能难倒孤,却是找错人呢!” 而在心里,刘进对于张越的这种主动为他创造机会,拉进自己与祖父距离的行为,充满了感激。 只觉得,这位辅佐大臣,真是为了自己殚精竭虑,想尽了法子和手段。 自己都有些不知道该如何回报了! 张越微笑着拿起酒壶给自己满上一杯,一饮而尽,然后将酒杯倒扣,向众人展示,道:“臣却是小瞧了殿下,该罚,该罚!” 天子坐于上首,看着这个情况,脸都笑开花了。 元朔元年的那封诏书,是他最得意的作品之一。 他私底下甚至觉得,自己的那篇诏书的文字优美而动人,内容充满了正能量。 纵使孔子复生,子夏再世,怕也不更改一字。 可惜,如此美妙的文章,如此富有内涵的诏命,如此充满了他对天下万民和士大夫们期许的诏书,却很少有人去研究和钻研。 真真是遗憾啊。 让他心里面跟猫爪了一般。 如今,听到自己的孙子,竟然能完整的背出那份得意之作。 天子内心,真是感到极为满足。 “看来,知朕者,长孙也!”他摸着胡须,对刘进感到满意至极,觉得这个孙子对自己的孝顺,那不是放在嘴上,而是用在心里的。 不然,为什么其他人都背不出那封诏书,而这个孙子却能倒背如流? 这说明,长孙是日夜在揣摩和学习自己的诏命精神。 这是真正的孝顺啊! 就连眼神,也一下子变得慈爱了起来。 有孙如此,夫复何求。 而对于揭示了此事的张越,他也更加喜爱了起来。 在他眼里,毫无疑问,这才是忠臣应该做的事情! 张越却是举着酒樽,笑眯眯的看向了钩弋夫人,轻身拜道:“夫人,请恕臣无礼了……” 钩弋夫人盈盈笑着,轻启朱唇,道:“侍中尽管出题……” 张越看着这位天子的宠妃,拿着酒樽,在殿中踱了几步,想了一会,然后问道:“敢问夫人,元鼎四年,陛下于汾阴获宝鼎,恰遇此时,王师破南越,擒其匪首,捷报来传,陛下泛舟于汾河之中,做歌曰:秋风起兮白云归,草木黄落兮雁南归……下一句是什么?” 这毫无疑问也是一道送分题。 因为,钩弋夫人是赵国人,赵姬善歌舞。 这《秋风辞》,钩弋夫人想必多次弹奏过,甚至演绎过。 果不其然,钩弋夫人听着,就笑道:“侍中恐怕又要罚酒了……” 只见她微微起身,褪下身上系着的长裙,走到殿中,轻舞长袖,盈盈清唱道:“秋风起兮白云归,草木黄落兮雁南归,兰有秀兮菊有芳,怀佳人兮难自忘,泛楼船兮济汾河,横中流兮扬素波。箫鼓鸣兮发棹歌,欢乐极兮哀情多,少壮几时兮奈老何……” 歌声婉转动人,舞步婀娜曼妙,长袖挥舞之间,自带美感。 天子看着,听着,也是动容不已,长声叹道:“少壮几时兮奈老何,奈老何!” 显然被勾起了内心深处的遗憾。 张越连忙为自己满上,一饮而尽,拜道:“是臣小视了夫人,当罚,当罚!” 钩弋夫人却是深深的看了一眼张越,她自知道,这个年轻的大臣,其实是在暗中帮她固宠。 但他为什么这么做? 他有什么目的? 钩弋夫人暂时想不到,所以,盈盈笑着,坐回了天子身边。 张越连饮两杯,面色也有些潮红了。 他轻移脚步,走上前去,对着天子拜道:“如今,却是轮到臣了,微臣深受陛下隆恩,长孙信任,无以为报,唯做歌一曲,为陛下祝酒!” 他提着腰间的佩剑,走到殿中,拔剑而起,伴着乐声长歌唱道:“严风吹霜海草凋,筋干精坚胡马骄。汉家战士三十万,将军兼领霍嫖姚。流星白羽腰间插,剑花秋莲光出匣。” 这是他最爱的一首唐诗,也是他以为最好的诗词。 没有之一了。 微微抚剑,张越继续唱道:“天兵照雪下玉关,虏箭如沙射金甲。云龙风虎尽交回,太白入月敌可摧。敌可摧,旄头灭,履胡之肠涉胡血!” 天子听着,也是血脉偾张,不由得和声拍手。 这首诗歌,几乎就讲到了他的心坎里去了。 让他仿佛看到了塞外草原上,胡骑万千,嚣张不已的场面。 然后,霍去病横空而出,汉家铁骑,追随着骠骑将军的战旗,从南而北,从北到西。 匈奴人惊慌失措,狼狈奔逃。 整个草原,都被鲜血和战火笼罩。 匈奴人的尸骨,堆满了祁连山和皋兰山的山坡,他们的血肉汇聚成河。 而那个时代,是他此生的巅峰。 “朕的骠骑将军啊!”他想起了那个曾经在他面前意气风发的年轻人,耳畔似乎依然回响着对方掷地有声的誓言:“匈奴未灭,何以家为!” “朕的冠军侯……朕的大司马……”天子握住了双手。 倘若霍去病没有英年早逝,匈奴人何至猖狂到现在? 就听着张越高歌唱道:“悬胡青天上,埋胡紫塞旁!胡无人,汉道昌!” 一曲唱完,张越便握剑趋前,拜道:“臣愿汉世永昌,夷狄无人,矢志于此,百死不悔!” 天子听着,猛然睁开了眼睛,看着张越。 此刻,他的眼睛竟有些模糊了。 眼前恭身持剑,单膝跪地的这个年轻侍中的身影,恍惚中,竟与记忆深处那个年轻人重叠在一起。 冠军侯……冠军侯……朕的骠骑校尉,朕的骠骑将军,朕的大司马! 卿今安在哉?! 章节目录 第两百零六节 钩弋夫人(3) 一  过了许久,天子才道:“侍中所歌,朕深以为然……” “胡无人,汉道昌,正该如此!” 汉家历史上,也确实有一段长达十年的黄金时代。 那个时代,胡无人,汉道昌。 府库堆满了钱粮,牧场满蓄牛马。 大将军卫青,大司马霍去病,每次出征,都能为国家俘虏大批战俘,带回无数财货牲畜。 匈奴人,似乎吹口气就能灭掉了。 尤其是漠北决战后,连长安城的三岁孩子都觉得,匈奴灭亡就在十年之内了。 可惜……可惜…… 大司马暴卒于塞外,大将军又抱病于长安。 国无良将,匈奴又龟缩于漠北,怎么都不肯出来。 战争变成了持久战和消耗战。 而汉家的消耗,是匈奴的数倍。 越是如此,天子就越怀念那个黄金时代,越渴望再出一个大将军,再出一个大司马。 为此,他不惜拔苗助长,将李广利扶持为将。 张越立刻拜道:“臣愿为陛下大业效犬马之劳!” 这是他想了很久,才决定要做的一个事情。 抄袭李白的诗词,目的只有一个——为将来出征铺垫。 而想要领兵出征,他首先就得让皇帝知道——臣愿意出征,为陛下征战。 这是张越在后世机关里,滚打了好几年后,才领悟到的一个真谛——必须要让领导知道,这个事情我可以做,不然,领导怎么让你去做这个事情? 坐在一旁的钩弋夫人,忽然笑着对天子道:“陛下,臣妾观张侍中,真乃文武全才,可谓国家贤臣,臣妾有个不情之请,望陛下应允……” 说着,她就充分发挥了自己年轻的优势,抓着天子的衣襟,一脸期待和期许的神色。 天子看着自己的宠妃这个模样,心里面一软就柔声问道:“爱妃想要?” “臣妾想请陛下恩准,命张侍中为弗陵的蒙师……”钩弋夫人抓着天子的衣袖,低声说道:“臣妾觉得,以张侍中之能,必能教导好弗陵……” 这话一出,张越就只觉得头皮炸裂。 刘进更是几乎有些按捺不住的握紧了拳头。 所谓‘弗陵’,两人都知道指的是谁。 就是钩弋夫人所出,天子的第六子,也是最小的儿子。 今年才一岁多一点的皇六子刘弗陵,史书上的哪位汉昭帝。 讲老实话,若是没有与刘进认识前,张越若能捞到刘弗陵的蒙师的差使,恐怕嘴都要笑歪了。 然而现在…… 但偏偏两人都不能在这个事情上发声。 因为…… 唯一能决定此事的,独有天子! 作为臣子和孙子,在这个事情上,被说拒绝了。 恐怕连答应的权力也没有。 天子却是看着钩弋夫人,又望着张越和刘进,忽然笑了起来。 “弗陵现在还小,选蒙师的事情,以后再说吧……”他轻轻伸手搂住钩弋夫人,也没有把话说死:“若等将来,弗陵四岁以后,爱妃若依然愿以张侍中为蒙师,那朕自然会准的……” 张越闻言,连忙低头,匍匐在地,表示一切顺从圣意。 就连刘进也是如此。 钩弋夫人听了天子的话,立刻就婉转的一笑,盈盈拜道:“臣妾谨受命!” 这让张越不由得再次深深的看了这个女人一眼。 心里面对她的忌惮,也更上了几个等级。 此事,也让他在心里有了警钟。 这宫里的女人,果然没有一个是善茬。 特别是如这钩弋夫人般,能独占当今宠爱的女人,更非易与之辈。 不过…… 有一个事情,张越现在已经能确定。 这个钩弋夫人,至少在现在,还不是敌人。 这是试探而出的结果。 原因很简单,若这个女人,对刘进父子,真有深重敌意。 那么,在今天的这个家宴上,这个女人恐怕就一定会趁机搞事。 确定了这一点后,张越的心就安了许多。 毕竟,宦官什么的,最多是抹黑,借机塞点眼药。 但这钩弋夫人,若对自己或者刘进有敌意。 那她便能吹枕边风。 这可比任何手段都更有效! 而从钩弋夫人的结局来看,张越也发现了一些有意思的细节。 …………………………………… 家宴继续。 经过钩弋夫人这么一打岔,原本欢快的气氛,有些冷却。 刘进也变得有些郁郁寡欢了。 钩弋夫人赵婕妤对他们父子的威胁,却是实实在在的。 去年,小皇叔一出生,皇祖父就将小皇叔出生的宫门,命名为尧母门。 既是尧母门,那谁是尧呢? 所以,钩弋夫人和哪位小皇叔,立刻就让他和他父亲,忌惮不已。 威胁等级,甚至超过了其他所有人。 如今,钩弋夫人又向张侍中伸出了魔爪…… 这不得不让他提高警惕,心里面更是患得患失。 直到家宴结束,他都有些失魂落魄。 等到出了别馆,刘进就问张越:“张侍中,若方才皇祖父命侍中为小皇叔之蒙师,侍中如何决断?” 这话一出口,他就又有些后悔,不该问的这么直接。 张越闻言,笑道:“臣能怎么办?君命难违啊!” 刘进听了,有些不开心了。张越见了,笑着对他道:“殿下,难道以为,臣是那种朝秦暮楚之人?” 虽然,在本质上,他其实压根就没有这个时代的大臣们的所谓忠心,也不可能有那种感情存在。 在事实上来说,他辅佐刘进,其实只是因为刘进能帮他实现自己的理想和抱负。 至于你要说,愚忠于刘进,死心塌地,不论刘进做什么都帮他,那就是天方夜谭了。 穿越者,尤其是接受了系统教育的穿越者,根本不可能有那种心理和情感。 对张越而言,假如真要忠于某个事物的话,那就只能是自己心中的信念与理想。 当然,这些事情,肯定是不能告诉任何人的。 刘进听着,却是看着张越,道:“侍中真乃君子,在这个事情上都不瞒孤,孤信卿!” 他说着就伸出手来,握住张越的手,道:“孤此生必不负卿!” 张越连忙拜道:“臣能得殿下如此厚遇,唯肝脑涂地以报!” 说着,他补充道:“愿誓死以佐殿下,践行‘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之伟业!” 章节目录 第两百零七节 学潮(1) 张越与刘进,刚刚抵达甘泉宫时。 太学之中,贡禹、王吉等人,召集了整个太学的所有太学生们,在太学门外,聚集了起来。 “诸君!”贡禹站在当初董仲舒亲笔所书的那块勒石之前,大声疾呼着:“夫本仁祖义,以爱人为根本!” “孔子曰:善人之治国百年,可以去暴胜残!” “今天下豪强士大夫,皆广蓄奴婢,大兼田地,岂不闻孔子曰:始作俑者,其无后乎?” “且夫,蓄人为奴,令百姓父子相离,夫妻相散,使老不得养,幼不得教,坏人伦之大道,伤乡党之序,乱先王之法,败祖宗之德……” “此其诚可谓,当今天下最大时弊!” “吾辈士大夫,幼读圣贤之书,安能安坐于太学之中?必拔剑而起,仗义而言,以导世间之风!” “春秋之义,臣不讨贼非臣也,子不复父仇,非子也!而吾辈士大夫,世受国恩,以立于太学之中,若得见不法而默,遇不道不言,睹不伦不笞,何以称士?” “岂非上愧君父,下惭百姓?百年之后,又何面目,见先贤列子于九泉之下?” 贡禹在台上大声疾呼。 台下,王吉、杨望之和曾胜,也纷纷附和,大声议论着:“昔者董子在世,曾教诲吾等:春秋之义,贼不讨者不书葬,臣子之诛也!” “今虽无乱臣贼子,然有蓄奴不德之事,致使百姓父子分离,夫妻相散,令孤老不得赡养,令妇孺不得教育,吾辈倘若坐视不理,岂非如晋之臣?” “君等难道希望,青史之上,后人言吾辈:皆非汉臣也?” 太学生们听着,一个个都只觉得热血沸腾,难以自抑。 纷纷振臂高呼:“安敢为乱臣贼子乎?誓以吾血,以讨时弊!” 这也是公羊学派这个思想学派的独特之处。 对于公羊学派而言,假如有乱臣贼子弑君,那么,天下仁人志士,忠贞之臣,全部有责任,也有义务讨贼诛逆。 在没有完成对大义的声张前,所有人全部有罪! 这种罪孽,必定会生生世世,永永无穷的跟随每一个人。 直到有朝一日,他们能用贼子的血来清洗自身的罪,完成对正义的声张。 同样的道理,父仇未报之前,子不为子。 这个理论,不仅仅可以用来解释国仇家恨,更可以用到其他所有领域。 在公羊学派眼里,若世道不公,就需要有人出来挽天倾。 用自己的血和生命,来修正偏离正常轨道的世界。 一个人失败了,后来者也应当接过这面旗帜,继续战斗下去,直到将偏离的世道,恢复正轨。 若,有人明明看到了某些事情,却装作看不见。 这是会被鞭笞一万年的! 就像《公羊春秋》之中,在襄公复九世之仇,大之之后,紧接着就写了一句话:公与齐人狩乎郜。 这一句话,就将鲁庄公,钉死在了万年耻辱柱上。 因为,在这次历史事件发生之前四年,鲁国国君,庄公之父恒公被齐襄公诱杀于齐。 在国仇家恨未报之前,鲁庄公与杀父仇人,弑君仇寇,行狩礼。 正如董仲舒的解释一般:臣不讨贼非臣也。 此所谓孟子所说的‘无耻之耻’,更是对春秋一书之中的大义的彻底践踏。 必遭春秋之诛,蒙篡逆之耻! 而这正是大复仇思想的核心! 如今,天下蓄奴之风,人尽皆知,作为公羊学派的学者,国家千挑万选的太学生,精英中的精英。 若目睹了如此之事,还无动于衷。 必遭《春秋》之诛,蒙篡逆之耻,会被后人以为是乱臣贼子,至少也是‘无耻’之人。 死了都不会被历史记载,甚至不敢进祖宗坟墓,以免让先人蒙羞。 在春秋大义面前,没有人敢异议。 因为,蓄奴与限奴,本就是公羊学派的政治正确! 于是,整个太学,瞬间沸腾。 五十名太学生,在贡禹等人的组织下,拿着《春秋》,排着整齐的队伍,从太学出发,一路高喊口号,浩浩荡荡。 董越站在太学的阁楼上,望着那些浩浩荡荡,群情激愤,向着长安走去的学生们。 耳中听着他们慷慨激昂的宣言:“羞恶之心,人皆有之,是非之心,人皆有之,今天下蓄奴蔚然成风,乱乡党之教,坏先王之法,断先帝之德,使百姓父子相离,夫妻相散,吾辈士大夫,既食汉禄,岂敢营营苟且,熟视无睹?……” “年轻……真好……”董越沉声叹着,心潮澎湃,恨不能加入其中。 但他不能。 因为…… 他知道,他加入只会让事情变得更糟糕,甚至可能引发极大动荡。 但学生们去鼓噪,去宣传。 就没有这个问题了。 年轻人嘛……血气方刚,很正常。 况且,豪强士大夫贵族们,恐怕,也不敢直面这太学生们的正义声讨! ……………………………… 太学生虽然只有五十人。 但,每一人,皆是天下郡国的精英中的精英。 许多人本身,就是出生名门。 而当他们浩浩荡荡,集结起来,一路高喊口号,在长安城十二门门外,开始宣讲各种蓄奴的坏处,在道德上狠狠鞭笞蓄奴的非德之处时。 整个长安,就像一锅沸腾的开水,瞬间翻滚起来。 首先反应过来的是,执金吾的上下。 “太学生们在长安城各门向过往士人、百姓和商贾宣讲蓄奴的坏处?”执金吾王莽在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 ?????? 他满脸不解。 讲道理,这些太学生,七成以上的家庭,恐怕本身也是蓄奴大户啊! 他们现在跳出来反蓄奴?这是什么鬼?什么花活? “明公,吾等要不要干涉?”有属下问道。 “不必了……”王莽摆摆手道:“这事情,自有京兆尹去管……吾等就不用掺和了……” 但王莽忘记了,现在,京兆尹于己衍被天子诏去了甘泉宫。 整个京兆尹衙门,现在群龙无首。 留守的京兆尹丞和各级官僚,在面对太学生们集体出动的情况时,几乎拿不定主意。 也没有人敢提出什么提议。 因为,那可是太学生啊! 抓不得,动不得,甚至呵斥不得的国家精英,社稷支柱。 天知道,你今天抓了的那个年轻人,十几年后,会不会是你儿子、孙子的顶头上司? 哪怕没有这个顾虑,他们也不敢动。 因为,那是太学生。 章节目录 第两百零八节 学潮 (2) 在执金吾不插手,而京兆尹上下不敢插手的情况下。 太学生们的宣讲,进行的非常顺利。 他们兵分十二路,堵在长安各门门口,聚集起数百甚至上千的听众。 大声疾呼,高声宣讲和鞭笞蓄奴的危害。 一时间,听者如潮。 人人都为这些年轻人的慷慨激昂的演讲鼓掌、叫好。(虽然很多人,其实压根就不支持这些太学生说的那些话……) 于是,等到这一天结束,太学生们返回太学后,人人都如同喝了仙酿一般,飘飘欲仙,自己都不认得自己是谁了? 这是太学生们,生平第一次感受到,世界的真理与正义,握在自己手里的感觉。 对于文人来说,这种感觉胜似世间任何麻醉品和毒药。 只要尝过这味道,几乎都是欲罢不能。 “吾辈士子,就该如此!”许多人彻夜难眠,聚集在一起议论。 “是啊,是啊,教化世人,本吾等之职也!”有人感叹着,颇有种今日始知我是我的感触。 至于家族之中的千顷良田与上千奴婢,在这个时候,许多人都遗忘了。 即使偶尔想起来,也觉得没有什么太大紧要的。 当前,最重要的还是要继续扩大声势,让更多的人知道自己的主张,让自己的名字,让更多人知晓。 于是,第二天,太学生们继续浩浩荡荡的排着队,分赴长安城各门。 这一次,他们有了经验,开始出现了组织。 许多人都呼朋唤友,叫来了一大堆往日里,自己相熟或者兴趣相投的朋友。 于是,情况开始出现了微妙的变化。 假如说昨天,太学生们的宣讲,象征意义大于实际意义。 哪怕是听他们宣讲的人,其实也是抱着看热闹的心理。 但现在,情况就完全不同了。 每一个太学生都有一个自己的小圈子。 这个小圈子里,既有贵族子弟,也有商贾之后,更有长安本地的地头蛇。 当他们将自己的小伙伴召集起来,共襄盛世后。 整个长安的舆论,瞬间就被影响了。 这些贵族子弟,这些商贾子弟,这些本地的豪强子弟,在被太学的小伙伴们召集起来,共同参与了活动,进行了宣讲,鞭笞了蓄奴后。 伴随着围观群众的阵阵叫好和欢呼。 他们不可避免的沉浸到了这种气氛之中。 年轻人,血气方刚,加之集会宣讲,又有人捧场叫好。 自然就飘飘然,以为世界在我手中,真理被我掌握。 加上,大家所宣讲的东西,确实是真理,是大义,是正义。 这下子,情况就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变化。 一群年轻人,还是生活优渥,无忧无虑,充满正义感的年轻人,聚在一起后觉得自己终于找到了正义的事业后会干什么? 当然是高举正义的旗帜,大力鞭笞丑恶! 特别是当鞭笞丑恶,没有成本的时候,他们的血液之中,简直等于被人注射了一堆肾上腺素。 一个个都跟打了鸡血一样。 于是,飓风成型了。 在短短的两三天之内,整个长安,都被飓风席卷。 很多人,甚至都还没有反应,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的时候。 他们就不得不愕然面对,汹汹而来的舆论。 ……………………………… “父亲大人……蓄奴有伤天和,儿子恳请父亲大人,削减奴婢,释放其中勤勉忠肯之人,以给其土地佃租,其必感恩戴德,为我家勤勉劳作而无有怨言!”一个年轻人,满脸正义的找到了正在书房之中读书的老爹,一见面就跪下来拜道:“如此,更可上合先王之路,而中与孔孟之道相近!” “嗯?”正在读书的中年人闻言,吓了一大跳,不敢相信的看着自己的儿子,问道:“汝因何如此说?” 要不是知道自己的儿子,素来聪慧,机敏,他甚至得怀疑,这是不是个傻蛋? 就听着那面前的年轻人慷慨激昂的宣讲着:“儿子闻说:上下相亲谓之仁,故仁者可以观其爱也,孔子曰: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春秋大义,以仁为本,而天下正义,莫过于爱人……” “我家富贵已极,有十万石之积粟,有百万钱之积蓄,有千顷之田,有千人之奴……” “夫物盛而衰,不如释放奴婢,以为佃农,养我家之清誉,而积君子之德……” 中年人听得一楞一楞的,看着自己的儿子,久久无语。 要不是确信,眼前这个人,与他的爱子确是一人,他真怀疑有人假冒自己的儿子来忽悠自己了。 释放奴婢? 开玩笑! 每一个奴婢都是移动的摇钱树。 一个壮年男奴,每年的衣食费用,最多不过三千五百钱。 但他可以为家族耕作六十到七十亩之地,岁得粟在一百二十石到一百四十石之间。 折算为钱,就是一万两千钱到一万四千钱之间。 平均每一个男奴至少净赚一万钱! 当下奴婢卖身的价格,官府平贾为三万左右。 换言之,一个男奴,三年就能回本。 剩下的全是净赚。 他家蓄奴四百余人,其中男奴两三百之多,就是这些人,日以继夜的劳作,使得家族财富日益增多。 现在,这个蠢儿子居然跑来劝自己释放奴婢? 疯了吧? 要不是自己就这么一个宝贝儿子,中年人真想将这个逆子吊起来,抽死丫的。 “吾儿……”中年人放下手里的书册,叹道:“汝到底是听了谁的蛊惑?” …………………… 类似故事,在无数长安豪族家庭上演。 豪强们可以抵御和无视来自外界的压力,但他们对于来自内部的纷争,特别是来自下一代的质问和请求,就显得有些手忙脚乱了。 而就在这时,一个消息传来。 关中大贾,超级富豪,大汉首富袁广国宣布,因其爱子所请,释放他家所蓄奴婢两百人,以积阴德。 这个消息一传出来,整个长安震动。 太学生和年轻的‘正义之士’们更大受鼓舞,犹如被注入了一针强心剂。 他们鼓噪和宣传废奴、限奴的动力更大了。 章节目录 第两百零九章 风暴(1) 茂陵,袁广国站在自己家门口,在他面前,是两百个满脸感激,感恩戴德的奴婢。 男男女女,老老少少。 “汝等往日为我家辛苦劳作,今,吾本仁义忠恕之道,解汝等奴契……”袁广国轻声说着,就将手中拿着的许多写在布帛、竹片和木犊上的卖身契丢到了地上的一个火盆里。 大火立刻吞没了这些曾经束缚了这些可怜人的契约。 “主公恩义!主公恩义!” 奴婢们纷纷磕头,对于他们来说,自由,这是梦寐以求的。 虽然自由之后,何去何从,还没有想好。 但自由本身就是金钱。 至少,他们假如实在没有办法,还可以将自己再卖一次。 这就是几万钱,足够家人过上不错的生活了。 袁广国却是微微摆手,释放两百个奴婢,对于他这个级别的豪商来说,不过九牛一毛而已。 虽然,其实心里很肉疼。 但再疼,这刀也要割下去啊! 这是投名状,也是敲门砖。 不这么干,怎么上长孙的车? 想到这里,袁广国的嘴角就溢出一丝笑容。 他身旁的一个管家模样打扮的家臣,凑到面前,笑道:“主公有麒麟儿,臣为诸公贺!” 袁广国听了,笑的嘴都合不拢。 他曾经,最头疼的就是自己的那个纨绔子。 但现在,他最骄傲的就是宝贝儿子了。 作为天子近臣+宠臣,长孙辅佐大臣,侍中领新丰令张子重的唯一门徒。 自己的儿子的未来,已是一片光明。 而他在得知了此事后,更是立刻下定了决心——不惜一切,哪怕散尽家财,也要助儿子的老师,一路青云直上。 道理很简单。 这个世界上,回报率最高的买卖,从来都是投资国家。 诚如他的偶像吕不韦所言:奇货可居,奇货可居! …………………………………… 袁广国释放奴婢的行为,等于在一堆干柴上,丢了一个火星。 立刻,就燃起了熊熊烈焰。 并马上,产生了连锁反应。 继袁广国后,又一个关中巨头被自己的儿子攻陷了。 ……………………………… 华阴县,杨氏家族门前。 当代家主杨敞,忍着肉疼,将一堆契约,丢进火盆之中。 随之而起的,是上百名奴婢的欢呼声和感恩不尽的磕头声。 杨氏是关中有数的世族,真正的豪强之家。 杨家始祖,乃是高帝功臣,赤泉候杨喜。 传至上一代时,元鼎四年,杨氏因酌金失候。 杨家虽然失候,但依旧富贵不减。 其在华阴当地,更是深耕百年,占有土地以数百顷,佃户、奴仆、家臣、家仆以千计。 杨氏更是关中有名的士族。 历代以出文豪而有名。 当代家主杨敞,更是年少成名,在关中都有着清誉。 因而才得以被太史令司马迁慧眼相中,下嫁爱女妻之。 靠着这层关系,杨敞与同为司马迁喜欢的年轻人李陵交好,通过李陵的引荐,与奉车都尉霍光搭上了线,被霍光举荐为郎中。 “父亲仁义,必为天下赞誉!”在他身旁,两个年级不过十七八岁的少年郎,纷纷长身而拜,恭贺着。 “叔父大人仁义,小侄钦佩!”一个稍微比杨敞两个儿子大几岁的士子也拱手贺道。 此人,正是太学生杨望之。 也是杨敞的侄子,其堂兄之子。 杨敞却还是有些肉疼,勉勉强强,露出笑容,道:“仁义忠恕,吾亦知之也……” 但实则内心还是疼的有些难受。 虽然,这次释放的不过百人左右,不过相当于他家蓄有奴婢的两成。 但…… 一百个奴婢,每岁光是土地产出就能净赚一百万啊! 更别提他们还可以拿去服役,赚的更多。 就这么放掉了…… 杨敞感觉几百万甚至上千万个小可爱在离自己远去。 然而…… 他不得不放。 不止是因为儿子们和侄子天天在耳边劝说,更因为…… 他将目光投向自己家宅的内部。 他惧妻。 事实上,这次释放奴婢,完全是他的妻子做的决断。 ………………………… 杨氏的举动,撬动了多米诺骨牌。 因为杨家是关中世族,真正的豪强,历经了百年岁月沉淀的大族。 杨氏的举动,等于拉动了整个关中的阀门。 老杨家都释放奴婢了。 其他人,就不得不认真考虑,要不要跟进了。 跟进的话……麻蛋好难受啊! 但不跟进,就会被人指着脊梁骨戳了! 豪强士族商贾贵族,一下子就觉得,自己被人架在刀口下了。 偏偏家里还有不懂事的年轻人,在跟着瞎起哄。 仿佛自己不释放奴婢,不减少蓄奴的速度,那就是小人,是贼子! 豪强贵族们从未遇到过这种情况。 更可怕的是,舆论风暴迅速成型,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席卷整个关中的舆论圈。 在袁、杨两家带头释放奴婢后,释放还是不释放奴婢,已经成为了君子or小人的选择。 不止,豪强贵族们感觉很难受。 谷梁学派,更是感觉难受不已,心疼难忍。 仁义忠恕,这是谷梁的神主牌,是谷梁的旗帜! 但现在,打着这面旗帜,在外面倡导和主持舆论的,却是太学的公羊学派。 这很难受。 更难受的是…… 他们不得不更进,不得不参与,不得不加入。 这才是最让他们身心俱疲的事情。 但能有什么办法呢? 若此事,从头到尾,都是公羊学派在大声疾呼,在倡导和主持。 将来天下人怎么看谷梁? 会不会觉得谷梁学派尽是伪君子? 尤其是太子和长孙! 没有办法,在沉默了两日后,当杨氏也释放奴婢的声音传来。 谷梁巨头,江升先生不得不发声,他宣布,自己的门徒们,全部应当释放一定数量的奴婢,以合先贤之道。 做不到的‘则非吾徒’‘小子等可鸣鼓而击之’。 这下好了,这位江公收徒多达数十。 在老师的严令下,无论愿或不愿,谷梁君子,都不得不宣布释放奴婢。 不过呢,许多君子表示自己蓄奴很少,所以,只能释放十几个甚至几个…… 章节目录 第两百一十节 风暴(2) 汉延和元年夏五月壬辰(二十七)。 在甘泉宫待了数日后,张越和刘进,重新回到了长安。 乘坐在被重重保护的宫车中,张越与刘进,都掀开着车帘,打量着窗外的市井情况。 此刻的长安,到处都有士子在议论和鞭笞蓄奴的不道德。 被儒生们占据了道德制高点,又掌握了舆论话语权后,贵族豪强们,一个能打的也没有了。 这一次的‘废奴运动’,可以称得上是,自有汉以来,第一次儒家各派系的大团结了。 公羊学派,高举董仲舒的旗帜,挥舞着《春秋》,大力鞭笞蓄奴和土地兼并。 顺便,把为富不仁的商贾,拿出来再踩了一万次。 而谷梁学派,自是高举‘仁义忠恕’‘以民为本’‘不与民争利’的大旗,顺便鞭笞一下蓄奴。 就连思孟学派,也趁机开始宣扬自己的学说,跟在公羊和谷梁老大哥身后,蹭点名声。 自战国以来,孟子之后,儒家各派,还从未如此在某一个事情上,达成了现在这样的共识。 刘进振奋不已,脸上洋溢着满满的激情,深感这才是读书人应该做的事情。 但,张越却是有些担忧。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这次鼓动贡禹等人的行为,究竟是对是错? 但有一点,他可以确定。 文人士大夫们,将通过此次的运动,认识到自己的能量。 从今以后,他们说不定,会更加活跃。 这可不是什么好事情。 一旦有野心家,参与并掌握了学生运动和舆论力量后,难保这些渣渣不会进化成东林党什么的。 所以…… “太学的线不能断!”张越在心里告诉自己:“与其让别人去掌握和垄断舆论话语权,不如我来控制和引导!” 换言之,他得在学术上,做出更大的努力。 最好,让自己成为学术领袖。 不如此,不足以垄断和控制舆论。 …………………………………… 宫车驶入未央宫中。 在司马门前,张越与刘进下了马车。 早就已经得到消息,在此等候的贡禹、王吉、杨望之、曾胜、桑钧、赵过、胡建、陈万年等下属立刻一拥而上,恭身拜道:“臣等恭迎殿下、侍中回京……” “卿等请起……”刘进特别高兴的上前,一一扶起众人,道:“卿等辛苦了!” “不敢!”贡禹等人也都是满脸的兴奋,这次鼓噪起来的‘废奴运动’发展到现在,已经给整个关中的豪强贵族,施加了足够的舆论压力。 无论愿意还是不愿意,各大豪强、贵族和三公九卿,都不得不顺应舆论的呼声,开始有序的释放部分奴婢。 短短数日,仅仅是在长安城内,就有上千奴婢得到了释放。 整个关中,被释放的奴婢数量,恐怕接近三千。 虽然,这些被释放的奴婢,至少有一半,都是老弱妇孺,没有什么太大压榨价值,甚至已经没有了剥削价值。 但这依然是一个伟大的胜利!空前的胜利! 他们用自己的努力和自己的汗水,争取到了正义,做到了拯救世道,修正人心! 这是当年董子多次上书疾呼,也无法办到的。 自然,人人都是兴奋、激动和振奋。 以至于很多太学生,现在都开始飘飘然了。 但贡禹等人,却依旧保持着足够的谦虚。 因为,他们很清楚,若无上层的支持和默许,他们的努力不会成功。 张越看着这些激动的太学生,心里面唏嘘不已。 他有些不能肯定,自己释放的到底是一个魔鬼,还是一个可能救世的天使。 但事已至此,他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事在人为,说不定,我能走出一条不一样的道路……”张越在心里想着。 众人拥着刘进和张越,进了未央宫,然后从未央宫的飞阁,进入建章宫之内。 一路上,贡禹等人兴高采烈的向着刘进和张越,介绍着这些日子来,长安城内外的变化。 谈起贵族豪强们纷纷开始释放奴婢,更是人人振奋。 刘进也非常高兴,与他们一起讨论着,憧憬着,未来在‘正义之士’的倡导下,国家开始限制蓄奴和土地兼并的未来。 一个个眉飞色舞,以为胜利已经近在眼前。 张越在旁边听着,暗地里摇了摇头。 哪有这么简单的事情? 桑钧等官吏,也都是低头不语。 傻子都知道,贵族豪强们,能做到现在的地步,已经是极限了。 再想让他们让步? 呵呵…… 不可能! 桑钧甚至觉得,太学生们和儒生们的胜利成果,恐怕维持不了多久。 因为…… 被释放的奴婢,根本没有任何财产。 他们恐怕连明天吃什么,都没有保障。 绝大多数奴婢的选择,恐怕会是继续回去找自己的主人…… “张侍中……张侍中,您为何如此压抑?”张越的异常,也终于让刘进发觉了,他于是问道:“难道您不为那些被释放的奴婢们高兴吗?” “臣当然为他们高兴……”张越低头道:“不过,臣也为他们担忧……” “嗯?” “如今正是盛夏,青黄不接之际……”张越沉声道:“被释放的诸奴婢,除了少部分能有家人迎接,余者,皆孤苦之人,无亲无故……” “他们身无长物,身无常技,身无余财……衣衫褴褛,不得果腹之物……” “殿下以为,他们能去哪里呢?” 刘进听着微微一楞,贡禹等人更是被浇下了一盘凉水。 他们只顾着高兴,却忘记了,被释放的奴婢,如今很可能正陷入比当奴婢还糟糕的境地。 特别是那些老弱妇孺。 他们能找到地方住吗?能有东西吃吗? 然而,大多数人,包括贡禹和刘进在内,都忘记了这一点。 此刻,被张越点出来,他们立刻就没办法高兴了。 “依卿之见,孤应该如何做?”刘进想了想,问道。 “让少府卿贴出告示吧……”张越叹道:“诸所亡奴婢,若无家人,也无依靠,就让少府卿妥善收留,然后想办法安排去上林苑里找个工作吧……” 这也是这些被释放的奴婢的最好结局了。 这还多亏了被释放的奴婢的数量比较少。 不然,少府卿恐怕都没有什么办法。 尤其是那些老弱妇孺,没有什么剥削价值的人,恐怕,会饿死冻死在这个夏天的关中。 章节目录 第两百一十一节 富足(1) 被张越这么一打岔,原本欢快的气氛,瞬间全无。 开始以为赢得了胜利的贡禹等人,更是耷拉着脑袋。 他们本以为自己取得了胜利。 但现在才知道,这所谓的胜利,竟如此的不堪一击。 他们甚至能想到,若无张侍中的提醒,自己等人只是沉浸于胜利的喜悦之中,恐怕,等到他们反应过来的时候,就只会看到那些被释放的奴婢,大部分又重新变成了原主人的奴婢。 而那些老弱妇孺,则可能遭遇比做奴婢还悲惨的命运——他们连卖身为奴,都将成为奢望! 于是,他们最终的下场,不是饿死在某个角落之中,就是死于某个黑矿山的窑洞之下。 “张侍中可有法子解决天下蓄奴成风的弊政?”贡禹抬起头,看着张越问道。 这些日子,贡禹与自己的同窗们,在长安城内外奔走呼吁,付出了无数的心血和汗水。 他甚至亲自登门,拜访了好几位鸿儒名宿和名士的家宅,像他们陈述了蓄奴的危害与不道德,苦口婆心的劝说他们释放奴婢,减少蓄奴,最好不要蓄奴。 他的小伙伴们,也帮忙到处奔走。 大家齐心协力,共同努力。 终于有了些成就,有了些成果。 但…… 到头来,贡禹却发现,自己的努力与付出,似乎并没有起到太大的作用。 他和他的朋友们的心血,仅仅只是让奴婢们暂时得到了自由。 “办法当然有!”张越笑着答道。 贡禹等人闻言,纷纷眼前一亮,刘进更是摒住了呼吸。 就连桑钧等人,也纷纷侧目。 因为,他们通过与张越的接触和了解,知道这位侍中官,从不说没有把握的话。 “首先,诸君的努力,是极为重要的!”张越对着贡禹等人长身拜道:“正是诸君的宣讲,使得世人皆知,蓄奴乃是不德之事!” “这是很重要的事情!”张越无比认真的道。 人心、舆论和道德,这些东西虽然虚无缥缈,但确实可以影响世界。 这次儒家各派系的大团结,或许短期来看,作用不大。 但假如长远的来看,或许可以改变历史。 因为,人心和舆论、道德的力量,超乎人们的想象。 在这个世界上,哪怕是魔鬼,不也要伪装自己是善人? 君不见,正是公羊学派数十年的努力和宣传,才使得大复仇思想深入人心。 于是,就连国家法律和制度,也不得不适应大复仇思想,做出修改。 同样的道理,蓄奴倘若成为一个‘坏事情’,且成为了天下人公认的‘坏事情’‘无德残暴之事’。 那么,随着时间推移,反蓄奴的力量,只会越来越大。 并进而影响国家和法律政策。 废奴或许做不到,但,让豪强地主投鼠忌器,或者不得不另辟蹊跷,找一个新的方法来剥削和奴役人民。 众人听了,心里又燃起了希望。 甚至感到了振奋。 “其次,吾以为,限制奴婢和废除奴婢,短期来看是很难做到的事情……”张越叹着气道。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在这个世界上,只要有合适的利益,就足以让人变得大胆起来,倘若利润超过百分之五十,人们就有胆量挺而走险了,倘若利润超过百分之百,那么便是践踏人间一切法律和道德,也会有人抢着去做,倘若利润达到三倍,那些渣渣甚至可以卖给别人绞死自己的绳索。 这不仅仅是资本世界的真理,在小农经济的社会也同样如此。 而蓄奴的利润,何止三倍? 十倍都不止! 是故,不止地主豪强贵族士大夫商贾们纷纷蓄奴。 一般的小地主和中产阶级,也都以蓄奴为傲。 在如此重大的利益面前,想要人们不去赚这个钱?不可能! 哪怕汉律规定,蓄奴者死,也会有无数人想方设法的蓄奴。 别说如今了,再过两千年,人类也未能摆脱人口贩卖和人生控制与奴役。 归根结底,一切都是利益惹的祸,财帛犯的错。 众人听着,也都是在心里一叹。 法家和儒家以及杂家,鞭笞商贾,唾弃商贾,几近两三百年。 秦始皇将商贾列为贱籍,高帝专门给商人列了市籍,将他们与正常百姓分开,让他们承受法律和制度上的歧视。 但结果呢? 现在,一个家訾百万的商人的社会地位和政治地位,都不比任何一个士大夫低。 若是家訾千万,这个大贾甚至能影响地方。 家訾万万,则为三公九卿座上宾。 人家吹口气,都比士大夫们大声疾呼一万年还要有用。 就如这次的‘废奴运动’,错非茂陵大贾袁广国响应了,并带头释放奴婢。 恐怕,未必能取得什么成果。 商贾都搞不定,那么比商贾牵扯更大,利益影响更多的蓄奴之事,真能搞定吗? 众人心中都没有答案。 就听着张越说道:“以吾之见,在目前来说,最好的办法,莫过于使小民富足,小民若富足,自然不会为他人奴婢……” “这就是我等将要在新丰所做的事情……” “这也是先贤所谓的‘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张越轻声说着。 众人听着,都是垂头扪心自问:“吾辈果能令新丰百姓富足吗?” 然后,就各自攒住了拳头:“吾必定要令新丰百姓富足!” 倘若,连一县之百姓,都不能使其富足,何以治天下? 何以救世?何以修复人心? 反倒是桑钧、陈万年听着,有些无动于衷。 百姓富足? 国朝百年以降,真正曾经做到让治下百姓富足的官吏,有几个? 桑钧在心里数了数。 然后他发现,似乎一个也没有。 无论是萧何曹参,还是王陵张苍,或者儿宽、严助,及至于郅都王温舒,宁成义纵,咸宣赵禹。 无论他们用黄老无为之政,还是法家严法,或者儒家宽政。 从没有哪个官吏,所治地方,称得上富足。 他们最大的成就,也只是让地方安定,百姓安稳。 但该破产的照样破产,该挨饿的依旧挨饿。 这位张侍中,哪来的这么大口气,敢夸口让新丰百姓富足? 章节目录 第两百一十二节 富足 (2) 张越当然是有着那个底气,敢于夸口让新丰百姓富足的。 旁的不说,他现在在空间里,就已经有着二三十亩的麦种田正在培育。 这些空间培育的第三代小麦,仅仅只是冒出一个嫩芽的形状,就已经表现出了很多优异的特性。 未来,将它们移栽到外界后,恐怕立刻就能像大英帝国推出无畏舰一般,马上就让全世界的所有已知麦种立刻沦为落后的淘汰品。 张越也已经打定了主意,要将这些麦子,往耐旱耐寒,抗病虫害方向发展。 这样,即使日后,它们的后代有所退化,却依然可以保持足够的优势。 而有着这样的高产耐旱耐寒粮种,还怕新丰百姓富不起来? 开玩笑! 以后,新丰百姓恐怕光是卖种子,就能赚个盘满钵满。 想想看,一种产量远高其他麦种,又有着一定抗旱抗旱能力的小麦种子,得卖多少钱一石? 如今粟米一石百钱左右。 这种新作物,卖个两百钱一石,总归可以了吧? 更别提,空间里现在已经开始培育棉花了。 目前,张越搞到的棉花,是原产自印度的粗绒棉。 这种棉花的产量很低,纤维也很短,在后世已经被淘汰。 后世全球的棉花产品,主要都是原产中美洲和南美洲的长绒棉和细绒棉。 这两种棉花,优势很大,尤其是细绒棉,产量高,纤维长,所以在后世中国被普遍种植。 若张越没有空间,恐怕也不敢搞棉花种植。 因为,印度产的粗绒棉,成本高,产量小,经济效益也低,最重要的是纺织难度高。 不然,也不会在其引入中国数百年后,都无法让棉花制品淘汰亚麻制品了。 但有了空间以后,张越就可以代代优选,最终培育出堪比细绒棉,甚至超越细绒棉的全新棉花作物。 如此中国的棉纺织业,恐怕就牛逼大了。 说不定,能迅速的淘汰掉亚麻制品。 除此以外,张越还利用了回溯功能,将后世的曲辕犁的图纸给找的差不多了。 虽然代价是,他足足用了五次回溯,才一点一滴的从各种生活细节乃至于电视画面之中,将曲辕犁的模样给回溯出来。 但这超值! 曲辕犁,乃是农业社会的bug。 尤其是对于现在的汉室农业来说,几乎就是个外挂。 原因很简单,现在,汉室连牛耕技术都未普及。 历史上,赵过在关中推广的牛耕技术,都是属于非常原始的二牛抬杠。 顾名思义,二牛抬杠,需要两头牛来耕作。 而曲辕犁,却只需要一头牛就足够了。 而且,耕作效率,远超二牛抬杠。 唯一的问题,只在于,汉家的冶炼技术,是否能制造出可堪一用的铁器。 准确的说法,其实是,汉室的精铁产量,能不能跟上来。此时,百炼钢技术和炒钢技术已经出现了,但效率低,产量少。 但无所谓…… 因为,张越深信一个真理——有需求,就有市场,有市场就有人去研究。 若是生产和大量制造精铁有利可图。 无论是国家还是商贾,都会拼命去生产的。 汉室就是这一点好。 任何东西,只要能赚到钱。 就会有无数人,蜂拥而入。 为了富贵,为了钱帛,别说商人了,皇帝和大臣们,都能丢掉节草,加入其中。 但众人怎知这些? 张越也不好解释,但,好在,这次甘泉宫之行,使得他争取到了很多的权利。 他望着众人,道:“此番,我与殿下,朝天子于甘泉,呈奏了吾等所商议的新丰施政计划及各项工作的准确情况,天子闻而称善,已许吾以全权,赐给宝剑,以便宜行事!” 此话一出,桑钧等人的眼睛马上就亮了起来。 有了天子的支持和撑腰,新丰或许可以富足! 贡禹等太学生,更是欢欣鼓舞。 能将自己的想法和一些意见,写成文字,呈奏君前,让天子首肯,这是他们的理想,也是无数文人士大夫的理想。 张越看着众人的神色,微微一笑,向着甘泉宫方向拱手道:“吾与殿下,也将诸君名讳,呈报君前,陛下命吾勉励诸君,务必再接再厉!” “臣等谨奉诏!”众人立刻集体向甘泉宫方向叩首感恩,仿佛自己的名字,能够为天子所知,这本身就已经是莫大的荣誉和天大的鼓励! “诸君只要用心做事,辅佐长孙殿下,治理好新丰,未来请功奏疏之上,君等功绩必定丝毫不减,陈列其中!”张越适时的丢出一个胡萝卜,鼓励众人。 而这样做的效果,自然是无敌的! 无论是贡禹等太学生,还是桑钧这样的官僚,甚至是赵过、胡建,都是满脸通红,士气大振,纷纷拜道:“臣等敢不为殿下效死?” 说一千,道一万,最好的激励士气的手段,其实还是画大饼,给重赏,让大家都能看到一个光明的前途与远大的未来。 这也是所有组织和团体,若想要发展壮大,保持活力的最佳办法。 “对了……”张越想起一个事情,扭头对桑钧等人问道:“吾与殿下离去前,曾经嘱托诸君,前往新丰,勘察那四条渠道左近的地理和水文,可有结果了?” 桑钧闻言,立刻上前拜道:“回禀侍中,吾等皆以前去勘察完毕,所见皆如侍中图录所绘,可以修建渠道!” 张越听了点点头,这样,上任前的最后的工作就完成了。 “明日吾等就一起去京兆尹衙门报个道吧……”张越松了松衣襟,道:“也是该去跟上官们打照面了!” 众人闻言,都是笑了起来。 新丰县,在天子宣布,划归为刘进的食邑县,又任命了张越这个侍中官去兼领之后,其实,京兆尹衙门就变得很尴尬了。 旁的不说,在官职地位和秩比待遇上,张越这个侍中官,就不比京兆尹的级别低。 甚至,还要稍微高一些。 毕竟,京兆尹,只不过是两千石的大臣而已。 而侍中官,却是天子近臣,卒思近对的绝对心腹。 两者见了面,恐怕京兆尹得给张越行礼! 章节目录 第两百一十三节 打脸 京兆尹官衙,位于长安尚冠里大街南部。 所谓京兆尹,尹者令也。 所以,其本衙官名,当为京兆。 京者,大也,兆者,众也,所以翻译过来,京兆尹之官名的通俗叫法就是大众之令。 此刻,张越就站在京兆尹官衙的正门口,身后,桑钧等十余名属官紧随其后。 “走,吾等去拜见京兆尹诸位同僚……”张越微微一挥手,就领着众人从大门口鱼贯而入。 看守官衙大门的几个官差,似乎也被这阵势吓倒了,连忙上前阻拦,呵斥着:“尔等何人?竟敢擅闯京兆官邸?” “呵呵……”张越微笑高声着:“烦请通传一声:侍中领新丰令张子重,率新丰县全体官佐,求见京兆尹于公、京兆丞方公及京兆上下诸同僚!” 说着,甚至都没有理会这几个胥吏,就带着众人一路前行。 张越的声音,自然是很大的。 一声呼喝之下,整个京兆尹官衙,都被惊动了。 一时间,人人侧目。 许多的京兆尹官佐,纷纷探出头来看热闹。 如今,京兆尹于己衍被天子诏去甘泉,据说被晾在了甘泉宫,既没有说要召集,也没有说让他回来。 这本身,就是一个敏感的信号。 更别提,就在昨天,持着天子节旄的驸马都尉金日磾,忽然带着期门军出现在新丰县,将整个新丰县县衙上下,四百石以上官吏全部逮捕。 扣押了所有的往来公文、档案、官仓文牍。 整个京兆上下,都仿佛被一击重拳打在了脸颊上。 更不提,好几位令吏闻而昏厥,到现在都没有醒过来。 如今,这新任侍中领新丰令,带着手下官佐,如此嚣张的上门。 整个京兆尹衙门上下,不知道多少人怒目圆睁。 张越却是理都没有理那些从四面八方投射而来的嫉恨眼神,带着麾下官佐,直入京兆尹官衙的正厅。 而跟在他身后的众人,比他还嚣张,一个个都是昂首挺胸,眼睛仿佛长在额头上,一副视京兆尹上下为无物的模样。 气的许多京兆尹官佐七窍冒烟,心里面怒火沸腾。 恨不得拿把剑去砍了这些家伙。 而这情况,从张越被任命为新丰令开始,就已经注定。 在名义上,京兆尹是新丰的上级,但在实际上,张越治下的新丰的行政级别已然与京兆尹平起平坐。 于是,这就带来了一个悖论。 到底是京兆尹指挥侍中领新丰令张子重,还是侍中领张子重自行其是,甚至反过来,反客为主,指导京兆尹工作? 在政坛上,有关权利的争夺,从来都是暗流涌动,波云诡异的。 在很多看似平静的表面下,潜藏的从来都是惊涛骇浪。 更何况,张越刚刚打了整个京兆尹的脸。 是故,两者的关系,不可能和谐相处。 既然如此,那就不需要给京兆尹什么面子了。 张越这次上门就是来打脸的。 京兆尹的脸被抽的越肿,他在新丰的自主权就越大。 至少可以避免,莫名其妙,忽然冒出一个京兆尹的某某令吏,不自量力的跳出来打对台。 张越没有那么多时间,去跟官僚玩这种打了小的,引出老的的把戏。 自一开始,他就决定要强硬的自己掌握主导权。 并为未来,控制和影响整个京兆尹做好准备。 一个新丰县,远远不足以满足张越的胃口和他麾下的小团队的胃口。 带着众人,步入这京兆尹严肃神圣的官衙正厅。 整个厅衙的京兆尹官僚见了,都是一脸的愤慨模样。 “张侍中!”一个身穿着千石官吏官服的中年男子走上前来,勉强压抑住内心的不满,拱手问道:“侍中所来何事?” “呵呵……”张越微微一笑,伸手扶了扶自己头顶的貂蝉冠,提着腰间那柄天子钦赐的宝剑,然后微微欠身拜道:“天子命我以治新丰,今次来此,是想与京兆尹上下的同僚们问个好!” 他转身看向自己的官佐们,大声说道:“诸君,还不快给诸位同僚问好?” 桑钧等人闻言,立刻就提着绶带,纷纷作揖,拜道:“新丰计吏桑钧,新丰丞陈万年,新丰法吏胡建……见过诸位同僚……” 整个官衙的正厅,人人都是怒目圆睁,一副咬牙切齿的模样。 京兆尹,三辅之首,秩比两千石! 在数十年前,三辅称为内史的时代,内史甚至就是九卿! 如今,虽然地位弱化,但,京兆尹的威权,也不是泥捏的。 在治下的一亩三分地里,纵然要忌惮一些人,但对下面的官吏,却是可以随意呼来喝去,驱使如走狗。 何曾受过这种羞辱? 这些新丰的小吏,竟与吾等平等相见? 这岂非是…… 许多人,都攒着拳头,咬着牙齿,深感羞辱。 然而,没有一个人敢于拔剑而起。 因为…… 如今的新丰令,是侍中官,受天子钦命,以领新丰以佐长孙的大臣! 地位与逼格,还在京兆尹之上! 在他面前拔剑?嫌命长吗? 但,也没有人肯还礼。 因为,只要一还礼,从今往后,大家就别想快活的指挥和指导下面各县的官吏了。 下面的人说不定还会跳起来,找自己的茬。 这在汉室历史上,又不是没有发生过。 王温舒、咸宣、义纵、宁成等著名酷吏,每一个都曾经带起过,为下吏必陵上官,为副手,必定架空主官的节奏。 汉人的性格,也一直都是如此。 只要稍微露出些软弱,被人以为可以欺负,别人就一定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老实人,欺负他,孱弱者,殴打他,穷光蛋,快羞辱! 别人不回礼,张越当然不会一直这样拱手。 只等了三息,他就直起身子,虎视着整个官衙上下,凛然问道:“京兆尹于公,京兆丞方公何在?” “是觉得本官卑鄙不愿相见吗?”他微笑着挑衅着。 他自然知道,京兆尹于己衍和京兆丞方永,此刻都在甘泉宫,就算给他们安个翅膀也飞不回来。 他也正是瞅准了这个机会,才上门来殴打小朋友。 目的很简单。 立威! 拿着京兆尹的脸皮,给自己立威! 这可比杀人还有效! 想想看,等他上任后,新丰县上下,只要一听,他连京兆尹都敢欺负,都敢打脸,哪个不开眼的还敢与他做对? 这将节省大量无畏的时间,也可以避免许多弱智般的对抗! 章节目录 第两百一十四节 招商引资(1) 等到张越一行,昂首阔步,走出京兆尹大门。 所有人都是神清气爽。 整个京兆尹衙门,都被大家踩在了脚底下。 一个能打的也没有! 这意味着,从现在开始,新丰县已经实际脱离了京兆尹的控制。 京兆尹,从此不再有对新丰大小事务的指导权。 反过来,新丰甚至可以置喙乃至于杯葛京兆尹的政策。 在这场权力斗争之中,新丰取得了完胜。 哪怕京兆尹于己衍归来,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下来。 难道,他还敢带人去新丰县把场子找回来? 当然,张越也知道,此行,在擭取了权力的同时,也给自己树立了一个敌人。 未来,新丰的事情若是顺利还好。 一旦稍有纰漏,京兆尹的官僚,马上就会如获至宝。 不过…… 这也正是张越想要的。 韩非子说:内无法家拂士,外无敌国外患者,国恒亡。 用在团队上也是一般。 没有外部压力,内部就可能会懒散。 找个敌人,树个靶子,就好多了。 “准备一下,过几日我等就去新丰履任!”张越对左右说道。 天子给他安排的上任日期是夏六月,如今也差不多了。 而且,现在新丰县已经不需要交接程序了。 驸马都尉金日磾,把新丰的整个上层建筑一扫而过,自县令以下,都各曹令吏,统统被抓了。 人,全部都被关进了诏狱。 那可是堪比执金吾的船狱一般的恐怖所在。 基本上进去了,就没有什么机会能出来。 金日磾也算是帮张越做了件好事,帮他扫清了上任后的一个麻烦。 不过,却也因此将他的上任日期大大提前。 毕竟,新丰官衙,不能长时间没有人主持。 何况,这马上就要临近秋收了,而秋收前的农业工作,最是关键。 想了想,张越就带着众人回到建章宫宫阙下的官署内。 然后,写了封信,让人去送给郭穰。 半个时辰后,郭穰就带着一个官吏,来到了张越面前。 “张侍中,请容我为您介绍……这位便是少府考工令,王公讳哲阁下……”郭穰微笑着将这位身材微胖,看上去大约四十多岁的官吏介绍给张越。 张越听了,立刻笑着拜道:“王令吏,快快请进……” 带着两人,入了官署的客厅,主宾落座后,张越就道:“此番晚辈厚颜请郭公引荐王公,乃是有事相求!” 王哲一听,马上就笑道:“侍中足下,有何吩咐,尽管直言,考工室上下三千能匠,愿为侍中效死!” 如今,在这宫廷里面,若说那个机构对张越最敬佩? 当然是首推少府衙门! 尤其是少府卿下属的考工室、东园令和东西织令等机构,几乎就是将张越奉为鲁班一般的神匠了。 旁的不说,单单就是张越所画的那个水车结构图,就彻底慑服了这些靠技术吃饭的官僚与下面的工匠。 在技术领域,素来就是达者为师。 更别提,张越还多次帮他们说话、正名。 这使得张越虽然没有与少府卿的这些官吏打过交道,但对方却早已经是‘慕名已久’‘神交已久’。 将张越看做是自己人。 张越自是不知道这些,他见王哲如此热情,心里面也有所诧异,但还是按照想好的说辞,道:“此番,吾请郭公引荐王公,乃是想请王公考虑一下,在新丰县,设一个考工室的工坊……” 说着张越就长身而拜,道:“还请王公应允!” 作为一位前公务员,张越自然很清楚,招商引资的重要性。 不夸张的说,在后世,不会招商引资的人,几乎是不可能爬上去的。 而这招商引资,可以是外资,也可以是内资。 如今汉室,最牛逼的资本,当然是皇室所有的少府系统。 尤其是考工室、东园令和东西织令这四个机构。 简直就是bug一般的存在,以张越所知,考工室恐怕是现在地球上最强大的手工业机构了。 单单是工匠和各种官吏,加起来,恐怕足足有两三万人之多。 仅仅是在长安城未央宫、建章宫、长乐宫、明光宫的各宫室内,就有着数千能工巧匠。 他们日夜不停的为汉室宫廷制造各种日用品,同时还肩负着给汉军制造各种军械的任务。 张越马上就要去新丰上任,没有足够的工匠,这怎么可以? 所以,忽悠或者引诱考工室去新丰设立一个分基地,派遣几百个工匠过去,就成为了张越上任前最重要的工作了。 其实,少府系统最牛逼的工匠,都集中在东园令官署。 可惜,张越知道,东园令的人是不可能忽悠的动的。 就算,他忽悠动了,恐怕也不敢让东园令的工匠,给他做事情。 因为,东园令是专门给皇室制造冥器的机构。 像是代表着汉室最高技术水平的那些宝物,如长沙马王堆出土的那件让后世都惊叹不已的丝衣,以及那些诸侯王墓葬之中的金缕玉衣和黄肠题凑。 皆是由东园令负责制造。 不过,考工室的匠人,水平也不低。 特别是在机械制造方面,这是考工室的特长。 王哲闻言,却是立刻上前,扶起张越,道:“张侍中言重了……” 考工室或者说整个少府卿衙门上下,都是很喜欢开分基地的。 因为,分基地越多,工匠越多,工匠越多,资本越多,政绩自然也就越多了。 然而,开分基地,也是少府各署最大的难题。 首先,就是资金问题。 “不是小官不肯答应侍中……”王哲叹道:“而是考工室的经费,恐怕负担不起啊!” 假如要在新丰设置一个考工室的分支工坊,调数百工匠和相应的官吏过去。 这需要大笔的资金! 首先就是官吏和工匠们,得给安家费。 得给他们在当地建立宅院。 然后,为了保障安全和保密,这个工坊还得有种种安保措施。 这些支出加起来,没有个千把万,是想都不要想。 而少府卿虽然岁入三四十万万。 但这些钱,都是天子的钱。 谁敢动? 嗯…… 张越这样的侍中或许敢动,但,少府卿本身的官吏,却是没有哪个胆量乱用的。 章节目录 第两百一十五节 招商引资(2) “钱的事情,王令吏不用担心……”张越微笑着说道。 对于张越来说,只要能让少府卿同意让考工室在新丰开设一个新的工坊。 还怕没有钱? 呵呵! 当然,西元前的人,也确实不知道,什么叫做产业链。 但张越知道啊! 考工室,是汉室仅次于东西织令的最大工坊集群。 他们生产和制造以及供应着几乎所有汉军的武器装备和军用品。 只要能让考工室去新丰开个工坊,相关的商贾就会立刻闻风而动,在新丰投资。 从而形成一个产业链。 更别提,张越现在脑子里,可存着许多的‘好东西’。 足够让这个分工坊,迅速成长起来,甚至成为比长安城的考工室规模还要大的超级工坊。 “若是侍中能有办法解决资金的问题……”王哲听了,喜不自胜,道:“下官及考工室上下,自然皆愿从侍中之命!” 一个全新的工坊,那就意味着,可以生产更多物资,得到更多编制,拥有更多经费。 而对于少府卿各署而言,编制越多,经费越多,话语权才能更大。 像考工室和东园令凭什么能在少府卿内部独当一面,甚至可以在某些时候连少府卿的命令也不怎么鸟?靠的就是自己本身庞大的机构和数以万万计的经费。 人多钱多,自然就权力大。 这也是古往今来,所有官僚机构至死不渝的追求。 更大的机构,更多的编制,更多的经费,更多的权力。 于是,这个事情就这么决定了。 只要张越能够帮忙搞定工坊的搬迁和人员安置经费,考工室方面,没有任何问题。 甚至,连搬迁的理由,也是现成的。 支援长孙建设新丰! 送走王哲后,张越就关起来门,在官署里捣鼓了半天,最终在新丰县县城的北部,画了一个圈。 …………………………………… 第二天,张越刚刚出宫,来到官署准备办公。 就有着下人来报:“张侍中,茂陵大贾袁公求见……” 这人的声音都是颤抖的。 茂陵人袁广国,在整个关中,都是威名赫赫。 因为他有钱,而且富可敌国! 袁园的奢华与浩大,甚至可与皇室宫苑相媲美。 在汉家,有钱就有一切。 别看儒法两家的巨头,成天喊着‘商贾贱业,黄金珠玉,寒不能衣,饥不能食。’ 然而私底下,绝大多数人在面对类似袁广国这样的巨贾之时,都会情不自禁的弯下腰去拱手敬拜。 没别的原因,因为对方有钱。 在当今天下,訾产百万,就可称为素封。 在民间地位可与列侯相比。 类似袁广国这样的天下首富,在寻常人心里的地位,已经不比三公九卿低了。 就像如今长安城里闹得沸沸扬扬的废奴运动,就是因为袁广国带头释放奴婢,促使了贵族豪强们不得不跟进。 张越听着,只是微微一笑,道:“去请袁公入内一叙吧……” 片刻之后,一位大腹便便,身着锦衣的中年男子,就出现在张越面前。 他的样貌依稀与袁常有些相像,几乎就是一个放大版的袁常。 不过,相比袁常的不着调,他就沉稳许多了。 “茂陵野人袁广国,敬拜侍中张公讳毅阁下……”他微微向着张越拱手,身后一个仆人模样的男子就捧着一个礼盒上前,跪在张越面前,将礼盒呈上。 “区区薄礼,还望侍中公笑纳……”袁广国笑眯眯的说着。 那仆人也将礼盒打开,露出了藏在其中的被绸缎包裹着的一柄宝剑。 真正的宝剑! 以黄金装饰剑鞘,镶着种种宝石。 张越只是扫了一眼,就知道,此物价值恐怕在数百金之上。 “袁公太客气了……”张越看着这柄宝剑,笑着道:“在下可不敢受……” “张侍中请万勿推辞……”袁广国笑着道:“这是犬子的束脩……” “犬子顽劣,往后恐怕还需张公多多费心教训……” 张越这才点头,收了下来。 主宾各自落座,张越命人端来茶水。 “此番冒昧来见张公,除感谢张公不吝以教犬子以外,更是想请张侍中不吝拔冗,到寒舍一叙……”袁广国喝了口茶水后,就笑着对张越发出了邀请。 对于袁广国这样的富商来说,他自然也很清楚,要想维系自身财富和地位,就一定要和汉室高层的大人物保持好亲密关系。 这也是中国商人们的生存之道。 那些跟上层关系不好的商人,在富到一定程度后,统统灰灰了。 在中国,资本与权力,从来就是一对孪生子。 这一点,无数前辈都已经用铁一般的事实,向所有后来者做了证明。 对于袁广国而言,他自然需要无数的证据,来向其他人证明,他在高层有靠山,才能将觊觎他财富的人,拦在安全线以外。 张越听着,微笑着道:“等过几个月有空本官一定登门叨扰……” “如今……本官却是有几个事情,想请袁公帮忙……” “侍中公请说……”袁广国也不意外,立刻就道。 作为一个成功的商人,在来之前,他就已经做好了大出血的准备了。 甚至,对于这种大出血,他是甘之如饴的。 在很早很早以前,袁广国就知道了,财富一定要和权力绑在一起,才能赚的更多,也才能安全。 “本官将要上任新丰,然新丰县的财政困难,本官就想着,向关中的义商们借贷一笔资金,作为新丰未来施政的资本……”张越微笑着道:“还望袁公为本官引荐关中义商,以筹措资金……” “至于回报方面,请袁公放心,此事已经得到了圣天子批准!” “天子特许,本官可以用新丰公田七千亩作为质押,以贷三千万之资金……” “其利息以百七之年息,每年支付一定本息,分三十年偿还……” 袁广国一听,眼睛就亮了。 这哪里是让他出血,分明是给他送钱来了! 汉室的国家官府借贷,素来信誉极高。 虽然,当年有白鹿皮币的崩溃,让汉室的信誉有所失分,但地方官府的借贷,却从未失约。 而且,哪怕还不起,地方官府也可以从其他方面补偿。 譬如说……徭役。 这可是一块大肥肉! 更别提还有土地作为质押! 这就是一个稳赚不赔的买卖。 以至于袁广国的呼吸都有些急促了,他甚至想马上就拍着胸脯,将这笔贷款自己吃下去! 就听着张越说道:“此外,陛下还命本官准备发行一批总额八千万钱的债券……” “这个事情倒是不急,可以慢慢来,不过,本官可以向袁公透露,这笔债券将以新丰的盐铁、工商、车船矿税收入为质押……利息也是百七年息,债券将可以作为赋税、商税和更赋的缴纳凭证……” 袁广国的心脏跳的更剧烈了。 所谓债券,似乎是当年白鹿皮币的翻版? 但这次,刘氏选择用一县的工商收入和赋税作为偿还担保,还准许这些债券可以用来缴纳赋税与更赋? 这个事情,若是真的,就一定有赚头! 更别提,此事的利润多少,都只是其次的。 关键在于,谁来帮天子将这笔‘债券’卖出去? 毋庸置疑,无论是谁,只要能帮助天子,卖掉了这批债券。 那么,他就可以成为下一个孔仅,甚至是下一个桑弘羊! 当初,孔仅以商贾而为大司农,成为国家九卿,创造了历史。 这让无数人都羡慕不已。 尤其是袁广国,多少个日夜,都曾做过孔仅的梦。 所以,他闻言,只是略一沉吟,就问道:“不知道张侍中,需要鄙人做些什么,才能将这两个事情,交给鄙人去办?” 那以公田为质押的贷款,他个人就能消化。 哪怕再加上那笔债券,他也能不费吹灰之力的消化。 不过一万万一千万钱而已,折算成黄金一千一百余金罢了。 他现在就能拿出来。 但…… 吃独食,是不对的。 特别是在这个事情上面,吃独食的人,是会被其他视为仇寇的。 所以袁广国也只是想争一个先,咬下一块最肥的肉。 但,想要咬下这块肉,就得付出代价。 张越听着,深深的看了一眼袁广国,跟聪明人说话,就是这么的爽利。 他微笑着取出昨天自己捣鼓的一块竹板,递给袁广国。 “本官打算在新丰县的县城城南,建立一个工坊苑……”张越的手指在竹板上所标注的地方点了点:“本官已经说服了少府考工室令吏王公,王公应允,愿在此建立一个考工室的分工坊……” 说到这里,张越就深深的看了一眼袁广国,对他道:“这个分工坊,将会有数百名少府工匠常驻,为汉军生产各种器械……” “本官想邀请袁公,也在此地开设几个工坊……” “更想请公,与关中的诸位明公们都宣传宣传……” “请袁公告知诸位明公:新丰县无比欢迎诸位前来投资,设立工坊……” “本官保证,新丰上下,将欢迎诸位……”张越微笑着道:“只要愿意投资的,本官就会为其,做好各种工作……” “要地给地,要人给人……” “同时,凡来投资开设工坊者,可以享受退税优惠……” “打个比方,袁公在此开设一个工坊,投资百万,雇工数百,则每岁新丰县将退给袁公一部分缴纳的商税和车船税,这个比例,大约相当于袁公此工坊当岁所缴纳的各项税收的三分之二……” 做这种招商引资的事情,张越是最拿手的。 就连袁广国听着,也是怦然心动。 有着少府考工室带头,在新丰开设工坊,本就是有赚无赔的。 因为,他完全可以在当地建设一个专门供应给考工室原料的工坊。 譬如说冶铁作坊什么的。 而张越提出来的退税政策,更是对他有着莫大吸引力。 汉家商人,在桑弘羊上台后,商税的缴纳就变得与日俱增了。 不交都不行! 你敢不交,桑弘羊就敢抄你的家。 特别是像袁氏的豪富之家,想要在大司农的眼皮子底下偷逃赋税,简直就是一个梦魇。 “鄙人敢问侍中公……那算赋也能退吗?”袁广国按捺住内心的躁动小心的问道:“鄙人问的是奴婢的算赋……” 汉室为了限制豪强和商贾蓄奴,曾经颁布过一个政策——所有奴婢的人头税以五算。 也就是五倍计算奴婢的人头税! 目前,汉室标准的人头税是一岁一人一百二十钱,五算就是六百钱。 这个政策推出以来,虽然没有能打击和控制住蓄奴。 但却也给很多人造成了很多麻烦。 在汉家,敢于偷逃商税的人或许有很多。 但敢于偷逃算赋的,却是没有几个。 因为,性质不同。 偷逃商税,得罪的只是大司农,偷逃算赋得罪的却是整个少府和执金吾。 更因为汉室实现的是编户齐民的国策,就连奴婢,也要登记在册。 凡不在册的奴婢,就是野人,不受法律保护。 换言之,这个奴婢可以逃跑,一旦他跑出去,在官府登记自己为庶民,那么,其主人就将失去对他的控制。 更关键的是,国家只承认那些登记在册的奴婢们替别人践更。 也就是说,假如一个奴婢不在国家登记册上,就不具备出去践更赚钱的资格。 所以,在现在的汉室,地主豪强商贾们,为了小钱钱,也只能忍着恶心,每年都给自己的奴婢们缴纳算赋。 这一个奴婢一年就是六百钱,一百人就是六万钱。 别看袁广国富可敌国,每每想起此事,都是肉疼不已。 张越深深的看了一眼对方,道:“自也能退……” “不过,各工坊的奴婢数量,都必须在三成以下,最多不能超过三成!”张越笑着道:“违者,可是要重罚的……” 袁广国听了,马上就心花怒放的拍着胸膛说道:“侍中请放心,此事交给鄙人去办就好了!” 对于关中的商贾豪强们来说,为了省钱,也为了赚钱,他们是可以无所不用其极的。 而新丰的优惠力度这么大,这个消息一传出去,恐怕很多人都会争先恐后的去新丰开设工坊了。 章节目录 第两百一十六节 阳石公主 延和元年,夏六月已丑(初一)。 在过去十余日,曾经在整个长安城,喧嚣不已的‘反蓄奴运动’,渐渐落入寂寥。 大街小巷的人们,似乎一下子就忘记了前两日还曾在嘴边议论不已的事情。 因为,一个远比蓄奴,更能引爆众人眼球,引爆舆论的消息,传到了长安城。 贰师将军李广利在居延急奏长安:车师国国王,在匈奴左大都尉堰渠的怂恿下,袭击了一直以来,比较亲汉的楼兰王国。 企图再次阻隔丝路,断绝汉使西进的道路。 消息传开,整个长安立刻就爆炸了。 一时间,整个长安,人人都成为了西域通,个个都化身为大将军。 街头巷尾,到处都是在议论此事的人们。 与此事相比,蓄奴这种‘小事’,立刻就成为了细枝末节。 来自西域的威胁,变成了所有人议论和关注的焦点。 就连建章宫的宦官们,闲着没事,也在议论此事。 “这车师王,还真是胆大包天!” “这次贰师将军,恐怕要将这个国王和他的社稷,连根拔起了!” “可不是嘛……” “获罪于天,无可祷也!” “想当年,大宛虽距汉塞一万里,然王师依然撅师远征,斩其王头而归!这车师王,恐怕要糟糕了!” 听着阁楼里的宦官们私底下的窃窃私语,张越也不得不在心里给刘氏的统治手段点了个赞。 这一手转移视线大法,哪怕是他这个穿越者,也深以为然。 至于那所谓的车师王与匈奴勾结,袭击亲汉的西域王国这种事情。 又不是第一天发生了。 车师国及其它的亲戚们,西域诸国中的反汉集团的首领。 它们与匈奴的王族,有着密切的联系。 特别是在乌孙人开始和汉家眉来眼去,甚至隐隐联手后,车师王国及其亲戚鄯善等国,就成为匈奴帝国在西域的统治基石。 汉家数攻其国,屡次打击。 但,车师王国乃是据险而守,总能撑到匈奴援军赶来解围。 所以,车师人也就越发骄傲,越发自满。 在楼兰人被汉军打服后,他们就成为了西域各国里的反汉中坚。 而这个决定,为车师人带来了无穷无尽的灾难和战争。 在张越回溯的历史中,此后三十年,汉与匈奴五争车师。 将蒲昌海染成了血海。 但问题是,车师人成为匈奴人的走狗帮凶,又不是第一天了。 且这些年来,车师人和楼兰人的战争,年年都有发生。 为什么今年就被人传出来了? 很显然,这是有人奉旨泄密。 所图为何,自然瞒不过张越。 就像后世微薄上,某个明星自己搞了个大新闻,怎么遮掩下去呢? 当然是帮忙将另一位大明星的丑事也抖落出来,死道友不死贫道。 这样网友们也就没有时间和精力来对自己穷追猛打了。 这也是自古以来,统治阶级操作舆论的不二法门。 想要人民不再关注某个问题怎么办? 要嘛解决,给人民一个交代,要嘛就让人民去关心一个更容易被他们关心的问题。 毫无疑问,对于如今的汉室人民来说,战争和西域的反汉贱种,如车师人的狂妄自大,永远是吸引人民眼球的最佳手段。 就像去年秋天,赵敬肃王刘彭祖薨前,赵国的太宗神庙之中,发生了一个奇怪的事情。 一条从庙外爬进庙内的蛇,在神庙之中,与生活在神庙内的蛇撕咬在一起。 最终,那条庙外的蛇获得了胜利,咬死了庙内的蛇。 此事,也一度让整个长安沸沸扬扬,引发了无数猜测和议论。 八卦党们更是日日夜夜都在讨论这个事情。 最后,依然是这位贰师将军的急奏,将人民的注意力从这个八卦上吸引开。 那时候,李广利报告说——匈奴左大将主力,在浚稽山蠢蠢欲动,似有越过浚稽山的可能。 于是人民立刻兴高采烈的讨论,这次匈奴人打算用什么方式来送人头了。 而赵国发生的事情立刻被抛诸脑后,再没有人去关心了。 如今也差不多,而且,还抛出了更加吸引人民眼球的车师人。 这就使得整个关中的注意力都被吸引了。 比起废奴什么的,当然是战争,更吸引人。 毕竟,一旦发生战争,就将制造一批军功贵族,其中,有可能会有自己的亲人,能让家族一夜跑步进入贵族序列。 与之相比,废奴这种事情,本来也只是凑凑热闹。 没有什么人,愿意真的去关心。 只能说,在玩弄人心方面,刘氏确实有丰富的经验。 不过,这样一来,贰师将军李广利,恐怕就又有机会,得掌军权,统兵出征了。 哪怕只是象征性的威慑一下车师人,这对于他来说,都是大赚的。 汉家将军的权力和地位,是与其出征次数和胜利战果,息息相关的。 前者决定了他能拥有的资源,后者决定了,他能带来的利益。 看破了这个事情的张越,当然不会傻到告诉别人。 相反,他打算忘掉这个事情。 正打算去官署,与众人商量一下,什么时候去新丰县上任,刚刚走到门口,张越就被人堵住了。 “敢问阁下可是张侍中?”来者是一个看上去大概三十多岁的宫装妇女,穿着一件襦裙,头上插着几根金杈,看上去似乎是宫中某位女性贵族的心腹。 “您是?”张越有些不解,他是皇帝近臣,别说妃嫔了,就连皇后也不敢轻易与他接近。 这要被天子知道了,可是要掉脑袋的——掉的当然是对方的脑袋。 企图勾连侍中,这可是要杀全家的罪名。 “奴婢是阳石主的侍女……”这女子在张越面前,也没有什么恭敬的态度,反而话语里有些傲慢的神气。 张越感觉有些莫名其妙。 阳石公主? 对于这位大汉帝姬,张越可谓是闻名遐迩,如雷贯耳。 据说,这位公主殿下,可谓是集汉家帝姬的所有特长于一身。 生活淫乱,作风夸张,贪图财帛,又爱争权夺利。 依仗着自己公主的身份,这位帝姬自成年以来,就在长安城内外横冲直撞,连廷尉都不能制。 只能靠着执金吾来震慑和约束。 就听着这个宫女道:“奉阳石主之命,奴婢来告知侍中,新丰县骊乡的马家,乃是公主的宾客,望侍中上任后,好生相待,不可随意的折辱,免得公主面子上不好看……” “嗯?”张越咧嘴一笑,没有说话。 讲道理,假如正常来说,这位阳石公主殿下,确实可以对新丰县县令发号施令,甚至如同驱使奴婢的驱使。 但问题是…… 张越的县令,只是兼职,是副职。 他的本职工作乃是侍中。 侍中的地位,未必就比那位公主殿下低。 “怎么,侍中不想奉命?”那妇女立刻就怒了,板着脸,说道:“张侍中若是不肯奉命,那就休怪公主不给面子了!” 她的主子,阳石公主,除了是大汉帝姬之外,还是如今长安城中闻名的**。 拜倒在这位帝姬石榴裙下的列侯公卿,足有数十人之多。 其中,甚至包括了好几位天子身边的近臣。 而这也正是这位帝姬的底气所在。 她的面首团,足可为她解决很多麻烦。 而一般人也根本不敢惹她。 惹了她,等于捅了马蜂窝。 毕竟,大汉帝姬,可不是白白陪人睡觉的。 那些大人物,在享受帝姬的同时,也得帮忙为帝姬做事。 “怎么个不给面子法?”张越嗤之以鼻,看着这个妇女,厉声道:“区区一个奴婢,也敢在本官面前胍噪!?” 他拍拍手掌,对身后的宦官们吩咐:“给吾掌嘴!” 他身后,几位宦官立刻上前,揪住这妇人,就一脚踹在地上,然后噼里啪啦,就是一顿耳光,将她抽的晕头转向。 张越握着腰间的天子赐剑,凛然道:“将这奴婢送去暴室,关上几天,等阳石主自己去领人!” “诺!”宦官们兴高采烈的领命。 阳石公主? 或许很牛逼吧! 但,他们很清楚,他们所服侍的这位侍中的威权,究竟有多大! 连黄婕妤都因这位侍中而被下了掖庭。 况且,这位侍中不仅仅也有着帝姬撑腰,更有天子作为后盾。 那阳石公主,靠的不过是她的裙下之臣够多。 但如何可与张侍中相比? “你!”那妇人闻言,却是尖叫起来:“张子重,你竟敢如此羞辱我,阳石主一定不放过你的!” 张越听着,却是摇了摇头。 所谓帝姬,哄哄老百姓还可以。 但想在他这个侍中官面前耍威风,却是远远不够格的。 别人不知道这位公主殿下的底细,张越还能不清楚? 不过就是,一个靠着帝姬的身份,在外面笼络了一群贵族列侯子弟的所谓公主。 然而实则,这位帝姬在天子面前,连半分恩宠也没有。 想靠着帝姬身份,来张越这里碰瓷? 呵呵! ……………………………………………… 阳石公主府邸,在夕阴街。 这位阳石公主殿下,正确的称呼应该是德邑公主。 因为她当初下嫁的,正是德候。 不过,在十余年前,德候已经被失国。 于是,这位帝姬就一脚踹开了自己的丈夫,更蛮横的霸占了原来德候府,顺便恢复了自己的本来封号——阳石。 于是,这位公主殿下摇身一变,成为长安城中无数贵族列侯觊觎的对象。 一个寡居的大汉帝姬? 多么具有诱惑力的目标! 而阳石公主也从来都很懂得利用自己的身份的长处来笼络和建立权势。 这十多年来,这位大汉公主,靠着美色,将一大票好色之徒,奴役在自己的石榴裙下,让这些男人为了她争风吃醋。 但此刻,阳石公主丰腴的身子,因为发怒而战栗起来。 “那个张子重,竟敢如此羞辱本宫!”阳石公主握紧了拳头,咬着牙齿,愤怒不已:“这分明就是没有将本宫放在眼里……” 本来,她只是想让人去给这位侍中带句话,那骊乡的马家,不仅仅是她的入幕之宾,每年还给她上贡了许多的钱帛。 所以,希望这位侍中官能给个面子。 但哪成想,现在,她被这个侍中官狠狠的打脸了。 她的贴身侍女,甚至被人送去了暴室! 那可是宫里面专门处置犯错宫女的地方,进去了,不死也要脱层皮。 “马上派人去建章宫暴室,将阿花带出来……”阳石公主吩咐下去。 现在,最关键的还是先救人。 那侍女的死活无所谓,但不能死在暴室,那就太丢人了。 “再派人去请马通、韩说诸公来我府邸……”阳石公主恶狠狠的吩咐着。 这两个人,也都曾是她的裙下之臣,只不过后来发生了一些事情,有了疏远。 但现在,却是没有办法了。 正好,这阳石公主也听说了这两人也对这个张子重看不顺眼。 ………………………………………… 张越在建章宫里打了阳石公主侍女的脸,还将之送去暴室的消息,自然马上就在整个宫廷内外,都传的有鼻子有耳朵。 这是八卦党们最喜欢的素材。 很快大半个长安都知道了此事。 就连刘进也听说了。 “张侍中为何要这么与阳石小姨过不去?”刘进有些不能理解。 阳石公主,那可是连他的父亲太子据也不敢轻易招惹的对象。 这位脾气暴躁的帝姬,在整个长安就怕三个人。 一个是天子,一个是皇后,还有一个是执金吾王莽。 除此以外,她连宗正卿和廷尉卿都不放在眼里。 “阳石主欺人太甚……”张越笑着道:“臣若不予以回击,臣恐其得寸进尺!” 刘家的女儿,一直都是这么个脾气。 自鲁元公主以来,历代帝姬,都是爱搞大新闻的主。 也就当今天子的两位姐姐,平阳长公主和南宫公主,比较安分。 剩下的,一个比一个贪婪,张越很清楚,在这些人面前,只要退让了,就会永无宁日。 她们会想方设法,得寸进尺的在自己这里占便宜。 与其那样,不如一开始就斩断对方的爪子。 将她的脸打肿! 反正,张越也没有想过,要借助对方的什么东西,也不想与她有什么牵扯。 章节目录 第两百一十七节 张蚩尤 夏六月辛卯(初二)。 尚冠里大道,京兆尹官邸。 京兆尹于己衍和京兆丞方永,托着疲惫而恐惧的身子,挣扎着回到了官衙。 然后,两人都是对望一眼,长长的出了口气,有种在鬼门关走了一遭的感触。 此番,被天子诏去甘泉,他们两个先是被晾在云阳宫三四天。 期间,连个宦官都没有来见他们。 在被晾了这几天后,在一个早晨,他们忽然被召见。 然后就是一顿劈头盖脸的臭骂和训斥。 天子甚至责备他们两人‘上不能佐朕以修德,下不能佐民以安生’,这几乎是汉臣所面对的最严厉的指控之一了。 “这新丰县的事情,以后你我还是少管为妙……”于己衍拍着惊魂未定的胸膛,对方永说道:“也告诉下面的人,从即日起,绕着新丰走,凡有官吏因擅自介入新丰之事者,京兆尹概不过问!” 方永听了,郑重的点点头。 惹不起,咱躲得起。 新丰的事情,就让那位张侍中和长孙去折腾好了。 无论成败,京兆尹都已经决定当瞎子了。 没办法,像类似这样的惊吓和训斥,两人都不想再经历第二次了。 当今天子也不会再给他们第二次机会了。 下次,若再因为新丰的事情被叫去天子面前,恐怕,就不是骂一顿这么简单了。 说不定,一入宫阙就要被禁军给解下冠帽印绶,丢进诏狱里反省了。 “明公……” 两人刚刚走近官邸内,整个京兆尹上下的司曹佐吏,就都迎了出来。 “启禀两位明公,在数日前,侍中领新丰令张子重率其所辟官佐,来我等官邸……”留守的京兆尹主薄恭身汇报着。 “不要再说了!”于己衍抬起手制止了他的继续报告:“从今天开始,京兆尹上下,不得再有任何人私下或者公开议论新丰之事!违者,以妄议社稷论处!” “然也!”方永也郑重的道:“君等若是想议论,也可以,明岁大朝议,诸君去陛下面前,亲自禀报吧!” 此番甘泉宫之行,已经让于己衍和方永都认识到了一个真理——天子是站在那张子重那边的。 诸官吏听了,纷纷对视了一眼,互相之间,都能感受到恐惧和战栗。 无数人在心里暗暗思索着:“这位张侍中,究竟给天子灌了什么迷魂药?” 但有一点,大家都明白了。 人家那天来京兆尹衙门,确实是带着善意来的。 只是大家误会了,以为人家是来挑衅的。 ………………………………………… 张越这时候,正带着贡禹等人,站在夕阴街的京辅都尉官邸前。 京辅都尉,其治所其实是在华阴县。 但,为了方便办公,所以,在长安城之中,也设了一个官邸。 不过,这个官邸很小,只是为了方便向长安汇报治下事务的办事处。 若非张安世提醒,京辅都尉如今正在这夕阴街上,张越恐怕就会傻乎乎的跑去华阴了。 所谓京辅都尉,其实就是中辅都尉。 乃汉室关中军三辅之一。 说起来,西汉王朝的关中地方设置,有别于东汉,更有别于之后所有王朝的京畿地区的制度。 其民政与军政是隔离开的。 民政,由京兆尹、左冯翊、右扶风加上太常治下的陵邑县构成。 而军政,特别是地方民兵事务、郡兵事务以及相关负责缉捕盗贼,整肃治安,打击不法的军事机构。 则由京辅都尉、左辅都尉、右辅都尉,三都尉组成。 因其治所,分别是位于华阴的京辅都尉、位于长陵的左辅都尉、位于郿县的右辅都尉。 这三个都尉所,总责控制关中各县的郡兵、民兵以及地方驻军。 这是一支力量庞大,规模空前的力量。 仅仅是京辅都尉衙门,就控制着,自长安以北、长陵以南,广大的渭南平原地区以及弘农地区的三十余县,至少十余万的郡兵、民兵力量。 若遇到外敌入侵或者内乱,仅仅是京辅都尉本身,就可以在一个月内组织和动员出一支全副武装的不少于三万的军队。 若给它半年时间,它可以动员和组织起十万大军。 若这个时间跨度达到一年,再有充分物资供应。 十五万全副武装的军队,也能拉出来给你看。 三辅都尉,就是汉室关中最强的组织之一,其与北军的野战部队,共同组成了汉室中央预备部队的核心。 这是刘氏在吴楚七国之乱,为了应对关东地区可能出现的大规模叛乱而做出来的战略调整。 在当今天子登基后,随着推恩令的实施,关东诸侯王势力再不可能威胁到中央。 于是,三辅都尉机构,就变成了对外扩张时的急先锋。 历次北军出征匈奴,都是由三辅都尉,负责补充兵源。 北军六校尉,常常在出征时,不过两三千人,但走到萧关的时候,就变成了一支数万人的大军。 张越来此的目的,是要拜会京辅都尉如候李善。 这位如候的爵位,并非是列侯,而是次一级的关内侯。 关内侯和列侯的区别,其实也很清楚。 列侯能世袭,而关内侯不能世袭,会递降。 换言之,这位如候乃是一位军一代。 是靠着功勋爬到这个位置的战将。 不过…… 在张越所回溯的史料之中,这位如候在巫蛊之祸之中因为站在了太子据这边,点起了郡兵和民兵与丞相刘屈氂率领的北军火拼,战败而死。 换言之,这位如候,是太子据的人。 说不定,与谷梁学派的人有着牵连。 所以,张越心里面多少有些忐忑,有些怕被这位京辅都尉穿小鞋。 因为,新丰未来的很多事情,都离不开京辅都尉衙门的支持与配合。 在门口递交了拜帖,门房诧异的看了一眼张越,然后就急急忙忙的拿着拜帖进去禀报了。 ………………………… 京辅都尉李善还在官邸里闭目养神,享受着难得的度假时光——他去年的考绩被评为最,所以,可以享受为期两个月的合法休假,也就是所谓的予告。 他精心挑选了最炎热的夏季来长安度假,以告别华阴的纷纷扰扰以及地方上的许多繁琐之事。 正思考着今天晚上,是吃黄河风林渡送来的新鲜鲤鱼还是从昆明池捕捞的活虾。 就听着一声喧哗声,在整个官邸上下响起来。 “张蚩尤来啦!” 瞬间,整个官邸,就像被人用针刺了一样,所有人都弹了起来。 “张蚩尤在哪?”哪怕是李善,也惊疑不定的问着左右。 若问现在,长安城里,最被官员恐惧和害怕的人是谁? 自然首推,侍中领新丰令张子重! 这是个bug! 是个无解的恐怖! 尤其是对太子系的人来说,这简直就是前世的冤家啊! 博望苑中,布满了这位侍中的恐怖传说。 谷梁学派的君子们,私底下议论和流传着这位侍中官的霸道和跋扈的事迹。 长安城内外,人尽皆知,这位张侍中,虽然是黄老学派出生的道德之士。 但是,他更擅长的,还是公羊学派的春秋正义! 连太学博士董越,这位董江都的嫡子,都深为这位侍中的春秋造诣而折服。 曾经对人叹道:向使张子重早生三十年,或可与吾父、胡子并为春秋大士! 而更让人惊惧的,莫过于这位侍中的恐怖战绩。 丞相的孙子,太仆的儿子,因为得罪了他,现在都在执金吾的船狱里哀嚎。 他的老师之子,和他的几个乡党,据说现在已经就剩下一口气了。 曾经,在长安城里横行霸道,不可一世的水衡都尉,直指绣衣使者江充,鼎盛之际,连太子的马车也敢扣,太子的家臣也敢杀。 但,因为得罪了他,这位水衡都尉据说要大祸临头了。 《左传》学派诸生,只是在他面前想要争辩一二,就被他连皮带筋骨都给拔了下来。 现在,《左传》学派的诸生,已经灰溜溜的逃出了关中,不知去了哪里。 他们恐怕此生都将活在这位张子重的阴影下。 更夸张的是,这位张侍中,还把谷梁学派整个吊起来打了一顿。 太子家令郑全、太子宾客李循,太子洗马、太子仆射等十余曾经显赫的太子家臣,不是自杀就是闭门思过。 月余前,这位去了趟新丰。 没有人知道,他去做了什么。 但,他回来后就去了甘泉宫,然后,新丰上下都被抓了。 据说是驸马都尉金日磾带队亲自抓的人。 连京兆尹于己衍和京兆丞方永都被天子叫去了甘泉,听说被骂的那个惨啊! 但这位却还不消停。 就在昨日,整个长安都传满了。 张侍中把阳石公主的贴身侍女给打了一顿,然后送去了暴室,一时间,宫廷内外,人人侧目。 敢打阳石公主的脸的人? 好吧,这位张侍中是第一个! 而与此同时,这位侍中官,救助了南信公主,顺便让一位婕妤被关进了掖庭的八卦也传的沸沸扬扬。 好嘛…… 整个官场都知道了…… 长安城出了个bug。 出了个无解的恐怖侍中。 他拳打丞相,脚踩太仆,还将江充吊起来,让左传体无完肤,打的谷梁哭爹喊娘,让公羊学派俯首称臣,予取予求。 就连宫廷里,他都可以横着走。 太子家令郑全,伺候和服侍太子十余年,因他之故,竟连命都保不住,只能自杀! 这位侍中官的战绩如此辉煌,如此璀璨,几乎可以说是战无不胜攻无不克,横扫一切牛鬼蛇神。 这不是蚩尤?谁是蚩尤?!于是,坊间,张子重的绰号不胫而走,人称‘张蚩尤’。 在许多低级官吏和下级胥吏眼里,这位张侍中,大约是青面獠牙,身高三丈,围腰七尺,长了三个脑袋,六只手臂,八条腿。 就和传说中的兵主蚩尤一个德行! 没看到,人家曾经送了一本书给天子、 然后天子命人将此书稍稍整理,送去给了汉军的各个大将阅读。 甚至分发给了边塞的都尉、校尉和将军们。 天子说了:此中之言,虽然粗浅,然则朕甚以为然,其与诸君共勉也! 好嘛,在这本书上,这位张侍中,真是张开了血盘大口,露出了狰狞面容。 喊着什么:‘在战争中不能仅仅消灭敌人的物质能量,更重要的还要摧毁敌人的精神力量。’ ‘战争就是将我方意志强加给他人的暴力行为,而暴力的使用是不受限制的。’ ‘在像战争这样危险的事情中,由仁慈而产生的错误思想是最为有害的。不顾一切、不惜流血地使用暴力的一方,在对方不同样做的同时,必然会取得优势。由于厌恶暴力而忽视其性质的做法毫无益处,甚至是错误的。’ 这本书,让所有的汉军鹰派读了以后,大声叫好,拍案而起。 就连许多的儒家,自诩为仁将的将领,看了也是默不作声,深以为然。 于是,在军队里‘张蚩尤’的名号,叫的更加响亮了。 许多将官都在私底下议论说:侍中张子重,或乃兵主再世…… 而他的形象也就变得更加狰狞了。 以至于连李善,都在心里自动的脑补了这位张侍中的形象。 身高三丈,腰围七尺,青面獠牙,凶残而暴虐,或许过了。 但一定是一个高大魁梧,满目狰狞,好斗而容易激动的大汉。 “回禀明公,张蚩尤在门外递了拜帖求见……”一个下级官吏在门口惊疑不定的说道:“明公,吾等怎么办?” 传说中,这位张蚩尤可是走到那里,那里就要倒霉的人形灾厄自走器。 “将拜帖拿来给我看看……”李善摇了摇头,勉强镇定的说道。 好歹,他也是京辅都尉,倒也不是很惧怕那位‘张蚩尤’。 但,对方的名声实在太大了。 也不得不防一手,李善可不想,自己休假休的好好的,结果莫名其妙被天子叫去甘泉宫臭骂一顿。 立刻,就有人将一个拜帖,拿到了李善面前。 李善打开一开,神情就愣住了。 只见拜帖上,用着极为工整与清秀的字迹写着:末学后进,侍中领新丰令张子重敬拜京辅都尉李君候足下…… “这‘张蚩尤’的字还真好看……”李善在心里点点头,然后就吩咐道:“与我去出迎吧……” 章节目录 第两百一十八节 新丰隧营 片刻后,李善就见到了那位传说中的‘张蚩尤’。 既不高大,也不魁梧。 反而文质彬彬,有若谦谦君子。 更让李善没有想到的是,这位‘张蚩尤’在自己面前还很谦卑。 只是,人的名儿树的影。 二十几年的宦海与军旅生涯,让李善深深的明白了一个道理——有取错的名字,但绝对没有叫错的外号。 这位侍中官,既然被无数人私底下称为‘张蚩尤’。 恐怕绝非他人抹黑。 想到这里,李善就连忙让自己笑的更灿烂一些,若是因为笑容不够真诚,而得罪了这位如今红得发紫的天子近臣,人家在天子面前给自己上眼药,那岂非亏死了? “张侍中,大驾光临,京辅都尉上下顿感蓬荜生辉!”李善满脸讨好的拱手说着,同时身子微微前倾,请道:“还请张侍中入内一叙……” “李都尉太客气了……”张越笑着答道。 然后就在李善的引领下,步入这栋京辅都尉的官邸。 官邸很小,但往来的人很多。 但让张越感到奇怪的是……这些人怎么看自己的眼神那么奇怪? “难道我脸上有花?”张越伸手捏了捏自己的脸颊。 李善却是小心的带着‘张蚩尤’与他的随从们,飞快的走过整个官邸的前院,将人带到了后院的客宅之中。 心里长长的出了一口气,仿佛放下了千钧重石。 他最怕的就是这个张子重张蚩尤,在官邸里看某个官吏不顺眼,一阵拳打脚踢。 祖宗保佑,这个事情没有发生。 “不知道张侍中此番大驾光临,可有什么指示?”李善带着张越一行,进了客厅,命人送上酒水,主宾落座后就小心翼翼的问道。 “不敢……不敢……”张越听了,连忙起身拜道:“晚辈何敢在都尉面前妄自称尊?” “更别提什么指示了……” “但,却是有事,要请都尉帮忙……” “侍中请吩咐……”李善见到这个情况,赶忙起身,无比谦卑的回礼:“张侍中乃陛下之近臣,而下官不过陛下门下走狗,张侍中的要求,下官必定是全力以赴,不敢懈怠!” 这态度真是低到泥土里面去了。 没办法。 李善,在已经听说了这位侍中官那么多恐怖的战绩和彪悍、跋扈的传说后,怎么敢在他面前拿捏? 他现在满腹心思都是怎么快点将面前的祖宗送走! 他一点也不想成为于己衍第二。 更加不愿意变成博望苑里的那些倒霉蛋。 这位可是连公主的脸,帝姬的心腹,也能照揍不误,揍完了还屁事没有,威风凛凛的跑来找自己的‘张蚩尤’。 事实上,不仅仅是李善,现在,整个长安城的机构。 包括京兆尹、左冯翊、右扶风。 以及执金吾、廷尉、太常卿之中的官吏,都如李善一般,有着类似的想法。 他们若是见了张越,反应也不会比李善好到那里去。 皇帝的宠臣,长孙的辅佐大臣。 除了少数人,谁特么敢得罪? 嫌命长咩? 张越却根本没有适应,他有些奇怪的看了看李善,发现对方似乎真的在自己面前谦卑的犹如仆人。 他挠了挠头,好像,金日磾和张安世,也不曾让人如此恭顺啊。 但他哪里想过,金日磾和张安世,那是根基深厚,脾气和性格也基本为人所知的老贵人了。 而他才进入官场几天? 根本就没有几个人与他具体接触过。 不过……既然这位李都尉李君候这么好说话,张越也就放心了下来。 “李都尉,想来都尉也应该听说了,陛下命晚辈辅佐长孙治理新丰……”张越轻声拱手道:“前些时日,晚辈在甘泉,向陛下汇报了欲在新丰修建水利之事,也得到了陛下的首肯……” 说到这里,张越抬头,观察了一会李善,才接着道:“故此,晚辈不得不来此向李都尉求援,请都尉拨调一支精干的隧营,协助晚辈……” 隧营,是张越在定下了要大搞基建后,就必不可少的力量。 汉军之中的隧营,恐怕是古典时代最后的余晖了。 这些专业的土木工程部队,擅长所有的工程。 修桥铺路,开山凿陵,乃至于建设要塞,挖掘运河,他们几乎无所不通。 当初,大将军长平烈候卫青出击河套,发动河套战役。 大军行至北河(河套地区的黄河支流),被波涛汹涌的黄河阻断了前进的道路。 若是绕路,至少需要数日,匈奴主力就可能跑掉。 关键时刻,卫青随军的隧营部队,发挥了重要作用。 他们在一个白天和晚上,就在汹涌的北河河面,架起了十余座浮桥。 汉军主力因此顺利通过,并将数万来不及撤退的匈奴人,堵在了阴山脚下。 李善闻言,先是一楞,然后立刻就道:“不知道张侍中想要那一支隧营?” 他在这刹那,几乎化身为后世的推销员,向张越介绍了起来。 “侍中是想要华阴校尉的隧营,还是长安隧营?仰或者湖县隧营?” “这三支隧营,皆是下官治下最好的隧营!都曾参与过各种重要工程!” “像是华阴校尉部麾下的隧营,曾参与了河东郡的治河工程,其后又投身于函谷关迁关工作,天子也以为善,予以嘉奖……” “至于长安隧营,那就更是精锐了!” “他们曾在瓠子口堵塞决口,也曾在酒泉、张掖修建边塞,更曾参与过昆明池、建章宫以及茂陵工程……” “而湖县隧营,则是驰道的维护者,龙首渠的修建部队之一,尤善掘土作业……” “当然,侍中若是想为日后出征做打算,那下官郑重推荐屯驻于霸陵的霸陵隧营,这可是整个关中最好的作战隧营了……” “他们善于修葺各类军械,尤其善于修葺车马……” “其中还有不少,乃是少府卿的工匠子弟……” “最关键的是,霸陵隧营,在关键时刻,甚至还能随军白刃冲锋……” 张越听得一楞一楞的。 感情,自己白担心了。 这位如候不仅仅不给自己穿小鞋,甚至巴结的都有些过分了。 他所介绍的那些隧营,哪一个不是编制过千,威名赫赫的工程队? 张越倒是想要,但他养不起啊。 就拿霸陵那支隧营来说吧! 那可是驻扎在霸陵,专门负责维护和保养霸陵、南陵、阳陵以及长陵的精锐! 他们的前身,甚至是汉军南军的野战部队——灞上军。 在数十年前,这支部队甚至是直属大汉宗正卿直接指挥的武装力量。 就如这位李都尉所言,这支部队,虽然退化成为了隧营,但打起仗来,分把武器,人家也能嗷嗷叫着跟着冲锋。 作为南陵人,对于这支部队,张越有着足够清楚的认知。 “李都尉太客气了……”张越抹了把汗,欠身道:“都尉能给一个司马的隧营就足够了……” 汉军实行的是部曲仕伍的古典军队编制。 通俗的来讲,就是仕伍制度。 一支作战部队,五人为伍,两伍一什,五什为队,两队合为一司马,五司马为一校尉,两校尉组成一个基本作战单位。 具体到隧营也是如此。 “一个司马?”李善听了,有些不可思议,道:“此事易尔,侍中可以随便从下官治下的各县选一个……” “真的?”张越不敢相信的问道。 “真的!”李善连忙点头:“下官安敢欺骗侍中?” “那我要南陵县长水校尉配属的那个隧营司马!”张越立刻就说道,语气都有些战栗了。 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 在这个时代,最可靠的,除了兄弟手足,就是乡党了。 乡党的关系,甚至有时候比兄弟还可靠。 尤其是在汉军之中,乡党关系,更是袍泽之情的基础。 那些在战场上,追随着自己的长官,战斗到生命最后一刻的,永远是这个将军的乡党、亲兵。 毕竟,在这个没有觉醒民族主义的时代,乡党就成为了军人之间联络感情,加强羁绊的最好方式。 飞将军李广,曾多次陷落匈奴之手。 每次都能重新拉起队伍,靠的就是有一大堆的陇右死忠粉。 而对张越而言,再没有比起长水乡本乡百姓组成的隧营,更让他用的顺手而且用的舒适的力量了。 况且,那支隧营部队,能力也不差。 在原主记忆里,南陵上下的大小事务,他们总能处理的很好。 无论修路还是栽树,或者给薄后陵园添砖加瓦,这支部队,总是能按时按量的完成任务。 李善却是长长的出了一口气,马上就让人拿来一张公文帛书,立刻就上面行云流水的写了一条命令,然后从身上取下印章,盖了个章,递给张越道:“侍中凭此公文,即可调遣长水乡隧营!” 张越接过来一看,却见上面写道:长水乡隧营司马:兹命尓部,即刻入调新丰,为新丰隧营,一切大小事务,皆从侍中领新丰令张公之命,旦有违者,以军法是处! 京辅都尉李! 延和元年,夏六月乙卯。印。 张越拿着这纸公文,心满意足。 章节目录 第两百一十九节 执金吾的野望 李善站在官邸门口,目送着张越一行远去。 终于长长的出了一口气。 官邸上下,大小官吏,更是如释重负。 甚至有人庆幸无比:“张蚩尤来我京辅都尉官邸,居然没有人出事,这运气太好了!” “是呢,是呢……”无数人纷纷附和。 太幸运了啊! 传说中,这位张蚩尤,走到哪,哪的官吏就要倒霉。 京辅都尉竟能全身而退,这运气太好了,看来大家近期可以多多参与博戏,说不定能赚不少! …………………… 张越拿着公文,立刻赶往执金吾官邸。 这是调遣长水乡隧营的必备程序。 依照汉制,调兵五十人以上就需要虎符。 隧营不是战斗部队,只是辅兵,倒也不需要虎符。 但也依旧要走一整套的调兵程序。 首先,他得去太尉那里报备。 不过呢,如今汉家太尉出缺,连大将军、车骑将军、卫将军这样可以节制军队的高级将军也全部出缺。 目前职衔最高的贰师将军李广利又在居延修地球。 所以,长安城里,最高的军事将领,就是执金吾了。 正好,执金吾官邸也在夕阴街上,张越也就不用跑太远。 两刻钟后,张越一行就抵达了执金吾官邸的正门口。 隔着老远,张越就已经看到这个大汉天子的‘大棒’官邸所呈现出来的赫赫威势。 两头巨大的石制獬豸,直立于官邸正门口。 獬豸巨大的头颅,面向整个街道,张牙舞爪,散发着冲天的杀气。 十余名身带甲胄的禁军士兵,矗立在獬豸两侧,人人昂首挺胸,不可一世。 官邸正前方的路人与车马,全部都是战战兢兢,不敢在此停留过久。 低头看着地面,街道的颜色都是红色,微微带着些暗色的色调,让人不由自主的联想起郅都、王温舒、义纵等历任执金吾(中尉)的赫赫威名,以及这些酷吏麾下那如狼似虎的缇骑。 执金吾! 大汉天子最锋利,同时也是最恐怖的战刃! 上斩诸侯王、皇子,下斩豪强官吏。 这个机构,从设立开始,就是只为君王一人意志服务的纯粹暴力机构。 它存在的目的,也从来都只为君王意志的贯彻。 所以,执金吾从来不管任何民政。 也懒得去理会,长安豪强、贵族之间的纷争。 然而一旦天子下令,那么所有撞在他们手里的人,都只能自求多福。 在整个天下,都有着执金吾的恐怖传说。 哪怕张越,走在这个衙门的官邸的面前,也深感忌惮,甚至有些毛骨悚然的感觉。 因为,执金吾就是一切贵族官员豪强的克星。 而且,执金吾没有正邪善恶的观念。 在执金吾眼里,这个世界只有两种人。 一种是‘跟我没有关系的一般人’,一种是‘反汉阴谋集团、社稷之敌’。 现任执金吾王莽,更是一个传说中,冷酷无情,铁血无私的硬汉。 这个军人出生的执金吾,自上任以来,就已经处死了十几个列侯和上百个千石以上官吏。 所有人的罪名,无一例外,全部都是‘阴谋反对陛下、妄议国家大政、诽谤君父’等等死全家的大罪。 据说这位执金吾有一个口头禅——嗅出逆贼,铲除社稷之敌,誓死保卫圣天子!保卫宗庙! 张越听说了以后,几乎吓出一身冷汗。 要不是回溯的史料中显示,这位于哪位后来的‘安汉公’王莽一样,都是历史人物。 张越都要怀疑,此公怕是克格勃的某位大能穿越了。 怀着忐忑的心理,张越带着众人,走到执金吾官邸前,亮出符印,说道:“吾乃侍中领新丰令张子重,来执金吾办理调遣隧营事务,敢问该找何人?” 一个站在官邸前,像铁柱一般一动不动的军官,在查验了张越的印信后,道:“张侍中,请入官邸后左转,找寺互署有司归档即刻!” 这位军官对张越还很友善,他特别提醒道:“至于剩下的事情,侍中就不需要去管了,自有寺互署的官吏帮侍中完成……” “哦……”张越连忙道谢:“多谢……” 看样子,这执金吾,也不像传说中的那般冷冰冰嘛? 接下来的事情,似乎验证了他的想法。 一路上,很多执金吾的官吏,在听说了张越的来头后,马上就变得热情起来。 尤其是寺互署的官吏,甚至瞬间化身为人民公仆。 特别热情的帮着张越,将所有程序在最短的时间内就搞定了。 直到出了执金吾官邸,张越都有些摸不着头脑。 这执金吾,不是素来以高冷闻名吗? 这是什么情况? 但他也懒得去想了。 事情办完,就带着人回去。 …………………………………………………… 张越走后没有多久。 一个官吏,就走到了执金吾官邸的深处的一个雅室之中。 执金吾王莽,正坐在雅室内读书。 别看汉家的执金吾,每一个都是凶名赫赫,足可止小儿夜啼。 但在事实上,历代执金吾,每一个人的文化修养和文艺水平都不错。 当初王温舒,甚至还能写一手好赋。 他的几篇佳作,连司马相如看了,都爱不释手。 王莽也能写一手不错的诗赋,他本人在音乐和音律方面,甚至有着极高造诣。 他平素闲暇的时候,就最爱读书,读所有他能读的书。 “明公,方才张侍中来我官邸办事……”这官吏轻声报告着:“上下诸官吏,皆按照明公的指示,对张侍中的事情,便宜行事,破格办理……” “嗯!”王莽点点头。 作为天子的鹰犬,大汉社稷与宗庙的保卫者自居的王莽来说。 他的效忠顺序,分别是天子-宗庙-社稷-制度-法律。 “以后,这位张侍中的事情,都如此处置……”王莽轻声吩咐着。 那位侍中是天子的宠臣,自然也就是执金吾的贵宾,理应让他享受优待。 更别提,王莽其实很喜欢和欣赏这个年轻人。 特别是这个年轻人献给天子的那本书上所说的那些话。 虽然粗鄙…… 但说出了他的心声,也说出了无数大汉军人的心声。 对于敌人,对于夷狄,不需要讲什么仁义道德。 撸起袖子就是干! 更重要的是,那本书中的不少思想,都直指了战争的关键核心。 在王莽看来,已经不比古代兵家先贤们所著的兵书思想差了。 换言之,这个侍中恐怕未来会是孙子吴起一般的人物。 至不济也是又一个淮阴、留候。 “对了,江充的罪证找的怎么样了?”王莽轻声问道。 “正在仔细查证……”这官吏报告道:“已经发现了这位直指绣衣使者与宫里好几位大人物之间存在的联系……只是,下面的人不敢追查的太过明显……” “嗯!”王莽点点头:“小心点,别让人发觉了,我们已经查到了这个地步……” “加派人手,保护好江充和他的家人,不可让他们死了!”王莽起身,有些兴奋的道:“执金吾上下,能不能富贵,就看诸君能否保守秘密了!” 自受命天子,追查那个‘潜藏在暗中,阴谋反汉反刘颠覆社稷’的阴谋集团以来。 王莽和他的部下,就像被打了一箱肾上腺素一般,亢奋的日夜难眠。 三百缇骑全部撒出去,更有数百密探被激活,到处查证和监视着所有的可疑对象。 不止一个江充被纳入了监视范围。 随着侦查的扩大化和监视的持续,王莽发现了更多的线索。 这些线索,全部指向了一个让他和整个执金吾都兴奋不已的目标——那个阴谋集团确实存在,而且一直存在。 这让王莽既自责又高兴。 自责的是这样一个集团,存在了这么多年,他居然没有发觉? 真是该死!真是有罪! 而兴奋的,当然是…… 终于可以好好杀一回了! 执金吾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承办过这样的大案子了。 而揪出一个阴谋反汉反刘集团,对于执金吾来说,是无上荣誉! “那么,太仆那边的事情,查的怎么样了?”王莽松了松衣襟。 假如说一个阴谋集团是惊喜,那么两个阴谋集团,就是双倍的惊喜了。 对太仆公孙敬声的追查和追踪,让王莽发现了许多有意思的东西。 太仆或许没有胆子反汉反刘,但他的所作所为,却是在反汉反刘的路上越走越远。 他不止与好几位帝姬有染。 有情报显示……这个太仆,暗中养了几个越地的巫女,不知道在搞什么。 但左右,无非是行巫蛊之事或者干脆在……暗中诅咒君父…… 这个事情,若被他抓到了实锤。 那就…… 王莽舔了舔舌头,他发现,自己身上的每一块皮肤都在欢呼。 “太仆最近数日,都闭门不出,暂时没有新的发现……”那官吏却是有些沮丧,报告道:“据说是因为天子已经决定赦免朱安世所致……” “唉!”王莽叹了口气:“若是天子再晚几个月赦免朱安世就好了……” 朱安世是死是活,王莽不关心。 他关心的是,因这事的缘故,公孙敬声居然把脑袋缩了起来。 虽然,他现在掌握的证据,差不多可以处死这位太仆了。 但区区一个太仆,怎么够填饱他的胃? 顺藤摸瓜,把丞相也拖下水才是完美! 章节目录 第两百二十节 以武一切 延和元年夏六月丁卯(初八)。 朝阳刚刚从东方冉冉升起,新丰城外的路口,就已经挤满了人群。 来自全县五乡一城,但凡数的上号的家族和有名望的士族,都开始陆陆续续的朝这里聚集。 所有人都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无数人都忐忑不安的望着长安方向。 长安发生的事情,早已经传入了整个新丰各个阶级的耳中。 那位即将上任的新县令的来头和光辉战绩,也迅速被科普开来。 ‘张蚩尤’的大名更是不胫而走,一下子就在整个新丰都深入人心。 面对这样一个将要空降而来的大人物。 谁敢轻视? 谁又敢不重视? “不知道这位新任的张县尊,会是个什么性格的人?”在数个子侄搀扶下,阳里三老徐荣,也走到此地,然后望着长安方向,低声感叹。 几位子侄,都是躬身低头,沉默不语。 从长安城传来的消息,让哪怕是阳里人的他们,也有些惊惧。 这位新扎县令的可怖,让这些帝乡子民,也深感棘手。 连丞相的孙子,太子的家臣还有天子的婕妤,都曾栽在这个新扎县尊手里。 自己等不过顶了个帝乡百姓的名头,恐怕真要惹恼了这位,也不过是三合了结的事情。 好在…… 年轻人们敬畏而崇拜的将眼光投注到徐荣身上。 只要老大人在,无论这位‘张蚩尤’如何霸道,恐怕都不敢侵犯阳里的利益。 但其他人,就没有阳里人这么有底气了。 人人内心都是带着恐惧和忌惮。 尤其是骊乡的马氏家族家长马原,更是眉头深深紧皱,内心忐忑不安。 他已经知道了,自己请求阳石公主施压的举动,非但没有奏效,反而造成了反效果。 那位‘张蚩尤’毫不犹豫的连公主的脸也一起打了。 如今,整个长安城内,他的亲朋故旧们,都已经被吓坏了。 这个可怕的侍中,连公主的脸皮也能撕碎。 谁还敢去招惹? 谁又敢在他面前自恃身份? 马家的富贵和显赫,似乎就要一去不复返了。 “我若活不成……”马原用力的握着拳头,在心里发誓:“你也别想活!” 作为骊乡最大的地主兼最大的奴隶主,马原早在很多年前,就开始暗地里养了一群亡命徒。 为的,就是面对今天这样的危局。 无非,鱼死网破而已! 马原轻轻转着头,看着在场的其他豪强与士族。 他知道,这些人,大约也都有类似的想法或者念头。 在经过了王温舒、义纵、咸宣等酷吏的洗礼后,关中的豪强们,已经明白了,自己在官府面前,是个什么地位? 就是地里的韭菜,河里的鱼虾,和山上的野菜。 时间到了,就要收割一波。 在强大的汉室政权面前,所有人都软弱的如同那些被他们欺压和凌辱的农民、奴婢一般,毫无还手之力。 于是,无数人开始想出路。 许多人都积极的向军功家族演变。 因为,他们发现,似乎只要家族有人在军队里占有一席之地。 那么家族财富和家族性命的安全性,立刻就能提升好几个等级。 官府也相当忌惮类似的家族,不敢轻易下手。 “以末致富,用本守之,以武一切……”马原轻声的念叨着这句关中人尽皆知的名言。 可惜啊可惜,这句话虽然人人都知道,但能做到的却很少很少。 武将的培养,不比文人,随便读几本书,就能滥竽充数,当个所谓的读书人,到处招摇撞市了。 武将不仅仅需要钱来堆。 更需要机缘与天分。 就像留候当年在沂水桥头漫步,黄石公弃履以试之,再三考验,才授其《太公兵法》。 这个世界上,兵书是最宝贵,最珍惜的财富! 它比黄金更稀少,比珠玉更珍贵! 一般人别说看了,连听都没有听说过兵书的存在! 马家不过骊乡的土财主,自然也不可能有兵书。 想到这里,马原就用充满了羡慕嫉妒恨的眼神,看着枌榆社的那些名宿和豪强。 这些高帝亲兵的后人,这些历代天子宿卫亲卫的子孙们,生下来,就能有兵书读,就能有长者教导怎么带兵作战。 二十三岁就能应募入伍,进入常人打破脑袋也进不了的北军六校尉,其中的佼佼者,甚至可以宿卫宫廷,随侍天子。 特别是阳里的人,他们就更了不得了。 全亭上下,所有孩子,都能有机会学习兵法,学习带兵,学习作战。 不仅仅有着曾经驰骋沙场数十年的老将徐荣亲自耳提面授,传授经验心得。 甚至时不时还有着现役的汉军大将,乃至于在边塞的校尉、都尉,回来讲授地理、传授各种经验。 故此,阳里的孩子,几乎每一个都可以入伍,其中绝大多数,一进军队就能得到提拔,然后飞快的成长起来。 马原就听说了,徐荣教导的那些孩子里,现在甚至已经诞生了三位都尉! 而且全部都是正牌的,驻防在九泉、张掖、居延等热点地区,手握大汉精锐的都尉。 这是让他羡慕不已也嫉妒不已。 “以武一切啊以武一切啊!”马原心里哀叹着。 到现在,他终于明白了过来。 这个世道,要守护家族,最好的办法,只有入伍,靠武力来保护。 其他所有的一切,都是虚的,都是空中阁楼。 就如他,哪怕费尽心机,成为了大汉帝姬的入幕之宾。 一朝大祸临头,还不是一切尽为灰灰? 若他有一群军队的同袍,有着几个身居高位的大将为友。 何至于此,何至于此! 可笑自己过去以为,能为大汉帝姬的宾客,能与谷梁的君子们把臂同游,一切就都稳如泰山。 却不知,这所有的一切,没有武力保护,就如空中阁楼,只不过昙花一谢而已。 一遇到类似那位‘张蚩尤’般的强权,立刻就要分崩离析。 好在…… 如今醒悟过来也还不算晚! “若吾能渡过这次危机,一定要不惜代价,培养一个子侄入伍!”马原在心里发誓:“哪怕散尽家财,穷尽所有!” 不止一个马原这样想。 此刻,几乎所有没有武力依凭的新丰豪强,都是这样想的。 章节目录 第两百二十一节 上任(1) 随着时间的不断流逝,聚集在路口的人群越来越多。 甚至,开始有着寻常的农夫与游侠开始靠拢。 这些穿着破烂,皮肤黝黑,身上带着汗味的百姓,基本都是来看热闹的。 王富贵也带着一顶斗笠,与几个同亭的百姓,在附近的树林里找了个位置,坐了下来。 新任县令将要上任的消息,现在,整个新丰县百姓都知道了。 而且,百姓们更加清楚了一个事情——天子派来了使者,抓走了从前的县尊与县尉、县丞等大人物。 这让这些底层的百姓,在绝望之中,看到了一缕缕名为希望的光芒。 王富贵,更是心潮澎湃。 一听说新县令要上任,就已经迫不及待的等待着今天了。 在王富贵眼里,那些被抓的县尊、县尉、县丞,十之八九,都是半个多月前,曾经在自己家里,做着‘采风’任务的士子回去禀报了天子,才导致的结果。 这更是让王富贵,深感振奋。 “此番圣天子,任命了一个侍中官来我新丰……”王富贵满脸热忱的望向长安方向,充满了希冀的说道:“新丰百姓要有救喽!” 两个从树林旁边经过的年轻士子闻言,脸带怒容,呵斥道:“小老儿,休要胡说八道!那张子重人称‘张蚩尤’,必定凶残暴虐,如同王温舒、咸宣……新丰百姓何曾有救?怕是要有祸事了!” 王富贵听了,连鸟都懒得鸟这两个文人。 他傻笑着道:“小老儿,日夜期盼圣天子遣王中尉、咸内史来我新丰……” 他的瞳孔中,放出了无垠的光彩。 或许在豪强士大夫嘴里,王温舒、义纵、咸宣等酷吏,简直是从头坏到脚的魔鬼。 但在整个天下,在百姓和人民眼里。 这些酷吏,却是他们最后的指望与最终的寄托了。 当初,王温舒之治河内,感慨‘倘使冬日益展一月,则吾事成矣’。 义纵之治南阳,号称‘鹰击毛挚’,一上任就先杀了最大的豪强宁成,族其三族,随后掀起滔天大狱,将整个南阳郡都洗了一次。 咸宣之治内史,事无巨细,都要亲自过问,关中的豪强贵族,谁的面子都不给。 抓到罪证就是杀。 这三人,曾经一度杀的天下豪强胆寒。 然而,在他们挥起的屠刀背后,数百上千万的底层百姓重获新生。 他们重新得到了已经失去的土地、房舍、种子甚至是家人,重新作为人而活了下来。 是故,尽管士林舆论鞭笞酷吏们的行为和杀戮的无度。 但,有汉以来,酷吏从来不绝于耳。 因为,人民需要酷吏。 皇帝,更加需要酷吏。 那两个文人,听着王富贵的话,脸上顿时就裹上了寒霜。 “无知农夫,不明酷吏之凶残,可悲可叹!”一人叹着,忧心忡忡:“那‘张蚩尤’恐怕上任后,会借这些所谓‘淳朴农夫’的呼声,而残我等士人……” 另外一人听着,也是摇了摇头。 这世道,礼乐崩坏,圣道不修。 于是,有奸诈机巧之人,有机变械饰之事。 据说,连素来淳朴,心向圣道的太子殿下,也被那‘张蚩尤’用机械之心给影响了。 “吾辈求道之路,何其艰难矣……”这士子一脸悲伤春秋之意,无奈的叹着气。 …………………………………………………… “这新丰县……”张越坐在朝廷官派的马车之中,望着车帘外的土地屋舍,感叹着:“真是百废俱兴啊……” 此刻,在他的马车周围,数百名大汉禁军紧紧簇拥着他。 他们是来自北军六校尉之一的期门军,素来驻扎在建章宫,宿卫天子。 此番,张越上任新丰,天子特地诏命期门军来给他和刘进壮威。 不得不承认,作为天子的亲卫,这支期门军颇有当年霍去病的羽林卫的风采。 数百骑并行前进,如臂指使,宛如一人。 一路上,真真是风光无限,让无数百姓侧目。 “确实如此……”刘进坐在马车的上首位置,也是感慨不已,有了上次的考察经历,如今再看着新丰的乡村风光,他看到的再非是‘鸡犬相闻,民至老死而不相往来’的悠闲田野。 而是一个个充满了危机,充斥着不公与矛盾的农村。 在这一片片和谐的表面之下,潜伏着的是,大量百姓的破产和土地兼并的加速。 每时每刻,都有农夫,不得不卖儿卖女,典妻典产,以求苟活。 “殿下……”张越忽然对刘进拜道:“稍候,臣或许会杀人……” “嗯……”刘进看着张越,若在没有认识张越前,杀人这个词,刘进别说听了,连看都不忍看。 但现在…… 刘进想着自己在新丰的所见所闻,回忆着那些百姓的身影,想着皇祖父的教诲。 他微微理了理衣襟,道:“卿放手去做吧……” “孤相信卿,是可以明辨是非的!” 至于这新丰县的豪强地主们? 或许全杀了,会有冤枉的。 但隔一个杀一个,刘进相信,一定不会有错。 这些渣滓,这些蠹虫,这些趴在新丰百姓和大汉社稷的肌体上吸血的寄生虫。 就该好好的教育教育。 只要张越不在新丰玩屠杀,刘进本人现在没有任何意见。 “殿下请放心……”张越低头拜道:“臣不会滥杀无辜的……” “更不会让殿下,见到鲜血的……”。 对于刘进,张越还是很了解的。 这位皇长孙啊,本质上来说,就是一个如同孟子所言的君子。 他现在虽然或许明白了不少道理,但,假如真的要在他面前杀人,他恐怕十之八九还是会心软。 所以,张越也早就做好了计划。 他微微笑着,道:“汉家制度‘不教而诛是为虐’,臣一定会先教后惩,以合先王之道!” “惩前毖后,治病救人……”他微笑着看着车帘外面。 新丰县,是他的试验田。 他想要在这摸索一下,探索一下,看看能不能走出一条新的道路。 或许能,或许不能。 说话间,远方出现了人影。 随行的前哨骑兵回来禀报道:“长孙殿下,张侍中,新丰上下名士、宿老,皆在城外相迎,敢问殿下、侍中,是否要接见?” 章节目录 第两百二十二节 上任(2) “‘张蚩尤’来了!”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嗓子。 瞬间,整个路口等候的人群都沸腾了起来。 人人都争先恐后的向前伸长了脖子,企图第一个看到传说中的那位张蚩尤的模样。 到底是青面獠牙?还是身高三丈? 而士大夫们,则相对沉稳,他们簇拥着十余位新丰的三老,站在荫凉的凉亭之中。 徐荣则像被众星拱月一般,围在中间。 不知道多少士绅,向他露出讨好的神色。 隐隐间,徐荣居然发现自己,竟然不知不觉就成为了新丰士绅的精神领袖了? 他致仕十余年来,这还是第一次。 当然,徐荣很清楚,这些人并非真的拥戴他。 他们拥戴的是自己的力量和影响力。 是他和他的前辈,在过去百年,在阳里经营的力量。 那是数十名汉军校尉、都尉,组成的庞大力量。 “哼,现在终于知道吾辈武人的厉害了吧……”徐荣在心里讪笑着,颇为得意。 远方的驰道上,一阵阵烟尘冲天而起,大地仿佛被什么东西震动了一般颤栗了起来。 “那是……”就连徐荣见到这个情况也坐不住了,急切的起身,向前张望。 只见在远方的地平线上,一队骑兵阵列,迎着阳光,走向新丰。 擦的崭亮的甲胄,映的人有些眼花。 高高挺立的头缨,密密麻麻,让人不由自主的就感觉膝盖有些软。 “期门军!”徐荣惊呼出声! 北军六校尉,期门、虎贲、羽林、射声、越骑、长水,在整个天下几乎都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这六校尉的威名赫赫,更是直接建立在他们的累累战功之上的。 而作为宿卫建章宫,日夜守护天子的期门军,更是皇权的象征。 这支精锐骑兵团,始建于建元三年,是当今天子以皇室外戚贵族子弟以及自己的侍卫亲随为骨干组建而成的精锐。 可以称得上是大汉帝国第一支专业的中央警备团。 它的职责,从来都只有一个——宿卫天子,保卫天子! 其成员,更是优中选优,千挑万选。 非列侯子弟、贵戚之后,等闲人轻易不得选。 这支部队,哪怕是一个小卒子,也可能是北地某个威名赫赫的军功家族的直系子弟。 数十年来,期门郎们一直忠心耿耿的保卫和拱卫着大汉天子。 伴随他南至泰山,北至长城,饮马黄河,跃马长江。 全天下的军功贵族家庭,更是纷纷以子弟能为期门郎而自傲。 但现在,这支素来作为天子的影子,天子亲卫的期门军,却出现在了这里! 所有人都惊鄂的嘴都合不拢。 内心更是仿佛被战锤锤的稀巴烂。 “这位‘张蚩尤’,还真是简在帝心啊……”无数人哀叹着。 天子连期门军都派出来给这个张子重壮威。 这态度几乎就是赤裸裸的告诉所有人——这是朕的爱臣,尔等都悠着点! 马原更是被这赫赫军势吓得身体都在打摆子了。 一个声音在心里狂呼:“这个人,这个张子重,绝对不能招惹!” “得罪他,会比谋反还可怕!” 而他更是无比清楚,在期门军出现的这一刹那,他原本的算盘,就已经宣告破灭了。 在这个世界上,亡命之徒们,或许敢于刺杀一个朝廷命官。 但,没有那个人有胆子,敢向一位深得天子宠爱的大臣挥刀。 因为,那样做的话,一定会被追查到底,并且会被杀全家! 况且,此人既然有期门郎压阵,身边岂能没有强力保护? 靠着乌合之众,凭着血气之勇,安能伤他? “怎么办?”马原在心里飞快的盘算起来。 而在此时,远方的军阵,终于完整的呈现在了所有人眼前。 那是一支至少有着三个作战队率的期门骑兵。 足足三百骑,就像雷霆,就像战锤,踏着整齐的步履,严丝合缝的簇拥着一支车队,向着众人而来。 作为老将,作为曾经也是期门军中一员的徐荣深深的吸了一口气。 三百期门郎?这是一个什么概念,他太清楚了! 北军六校尉,每一支,都是按照着当今天子特殊的建军理念组建起来的。 就以期门军为例,这支骑兵,在平时的总人数,一直徘徊在千人以内。 完全是按照精兵强将的标准组建的。 一旦有战事需要出征,它立刻就会膨胀。 到那个时候,哪怕是期门军中的一个士兵,也能立刻统帅一个仕甚至一个队率的军队。 换而言之,期门军可以在必要时刻,膨胀成一个数万大军的超级军团。 也就是说,仅仅是眼前的这三百骑,只要天子有令,他们能一个月内变成一支三千人以上的大军,横扫一切牛鬼蛇神。 这也正是北军六校尉的恐怖之处,更是大汉禁军镇压天下的底气所在。 “走……”徐荣挥手,对自己的子侄们道:“与我去迎接张侍中!” 期门军的出现,代表了天子意志。 作为天子忠臣,徐荣的第一反应就是——马上过去效忠这位张侍中,为张侍中而战。 因为,天子派出了期门军,告诉了他:忠臣快来集合。 他若慢上半拍,岂非告诉天子:我非忠臣? 这是万万不行的。 徐荣一动,其他人哪里还坐的住?哪里还敢安坐? 纷纷跟了上去。 而周围树林和原野上的围观百姓,也都是目瞪口呆的看着远方。 他们的见识不足,认不得大汉天子的亲军。 但远方那支威势赫赫的铁骑,却让所有人,从心底都深处无比的安全感。 “天子派了张侍中来新丰,是要救我等小民的!”王富贵大声喊道:“圣天子必然关注到了我等小民生活的艰难,所以派了侍中这样的大臣来此救我等!” “天子万岁!” “天子万岁!”无数百姓欢呼雀跃。 刘氏百年来,一直努力和不懈的在人民,特别是底层人民心中塑造了自己的亲民和爱民形象,在这一刻爆发了出来。 耳中听着人民的呼声,士大夫豪强们,也不得不跟着喊道:“天子万岁!” 没办法,谁不喊,谁就是乱臣贼子,谁就是不承认大汉天子的神圣与威权。 章节目录 第两百二十三节 上任(3) “天子万岁!” 犹如潮水般的万岁声,传入耳畔。 刘进也忍不住掀开车帘,向前眺望。 只见在远方,数以百计的人民,大声欢呼着,向着他招手。 这一刻,刘进的眼眶有些湿润。 “民心如此,何愁大事不成!”刘进感慨着,此刻,他想起了张侍中当日在新丰的榆树里所说的话。 民如水,社稷如舟。 如今,天下民心在汉,大汉社稷之舟,故能安稳的行驶在江河湖海,驰骋于天下。 “殿下圣明!”张越看着这个情况,也是感慨万千。 在历史上,即便经过了元成的乱搞,等到哀帝登基,西汉王朝竟也能一度回光返照,差点重拾辉煌。 要不是哀帝得了怪病,王莽想要篡汉,恐怕都不会那么轻易。 即便如此,王莽篡汉后,当天下揭竿而起。 十之八九的起义军,都会簇拥一位刘氏宗室后人作为首领。 光武帝刘秀就曾因此感叹万千。 历数中国两千年封建王朝的历史,独西汉能如此。 其中缘故,只能说是刘氏在人民心里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 “准备一下,与孤去见父老们吧!”刘进微微伸手,郑重的整理起自己的冠琉。 张越闻言,也点点头。 ………………………………………… 车队缓缓的停在人群前。 一位骑着骏马的校尉,策马向前,手持着节旄,面向人群,他高高举起手中的天子节旄,策马绕场一周,然后回到原点。 “奉天子命,皇长孙进、侍中官领新丰令毅,临于新丰,天子圣谕,以长孙食邑新丰,为新丰君,以侍中官张毅兼领新丰令,总责新丰内外大小事务,赐节旄,许便宜行事!”这校尉大声说道:“新丰士民,皆当遵奉圣谕,效忠长孙,辅佐长孙,躬行德孝!” 伴随着这个校尉的话语。 所有百姓,都是浑身一战。 特别是平民,更是感觉眼眶一热。 王富贵更是匍匐在地,泪流满面,大声呼喊:“圣天子万岁万岁万万岁!” 这次,自己和自己的家人是真的有救了! 圣天子,竟派了长孙来此,为新丰君,为新丰主! 难怪这新任县尊,竟会有一个侍中官来兼任了! 豪强们,则都是面面相觑。虽然,他们早已经听到了风声,知道新丰已经被划给皇长孙了。 但他们没有想到,长孙竟然会与那个‘张蚩尤’同来! 众人,激动的有之,兴奋的有之,恐惧的有之,战栗的有之。 但不管他们抱着什么样的心思,此刻都唯有深深匍匐,恭身受命:“臣等谨奉诏命!” 徐荣甚至都激动的颤抖起来。 长孙啊,这可是长孙啊! 此刻,老将军内心,燃起了无穷无尽的热血,仿佛回到了年轻的时候。 每一个大汉忠臣,都以为社稷为宗庙效忠为己任。 而长孙,是社稷的未来,是宗庙的未来。 效忠长孙,就是效忠社稷,就是效忠宗庙。 “想不到,我徐某人到老了,还能有机会,再为社稷尽忠!”徐荣高兴的跟个小孩子一般:“此生死而无憾矣!” 马原则跟呆子一般,在这刹那,他的脑子几乎宕机。 长孙亲临了? 这怎么可能? 他听说过,太子据食邑县的一些情况。 在那些县里,太子别说亲临了,连地方上的事情,都不怎么过问,统统交给了自己的大臣去处置,自己每日与文人交流文章,谈论道德,好不快意。 这长孙,怎么就亲自来新丰了? 在他预想中,这位殿下,难道不是应该躲在舒适的长安宫阙之中,享受着美人美酒吗? 就见前方的骑兵们,缓缓的让开一条路。 一辆装饰着龙凤,悬挂着黑龙旗的宫车,出现在了人们眼前。 一条地毯,被几个侍从铺到宫车下面。 两个骑士恭身上前,拜道:“恭请长孙殿下,莅临新丰!” 随行的乐师们也奏响了编钟。 一群清秀的少府赞礼官,轻声唱诺了起来:“维天之命,於穆不已,於乎不显,文王之德之纯,假以溢我,我其收之。骏惠我文王,曾孙笃之!” 伴随着神圣的《维天之命》的诗乐赞颂,一位头戴着冠琉,身着冕服,眷带着万千光芒的年轻人,轻轻走下宫车,他手提着绶带,宛如君子一般向前。 “维天之命,於穆不已!”所有人纷纷将脑袋深深埋在地上,不敢正式,只敢悄悄的瞥视。 却见着在这位长孙之后,又一个身影,紧随其后。 同样是一个年轻人,身着绛服,头戴貂蝉冠,腰配长剑。 …………………………………… 张越紧随着刘进,轻轻向前,走到人群之前。 然后,他与刘进轻轻向前欠身,长身作揖,对着众人行礼。 这是很关键的。 在汉室,别说是他和刘进,就连天子,在面对百姓大礼时也要回礼。 不然,那就是君视臣如草芥,臣视君为仇寇了。 像那种心安理得的享受臣子与百姓士民大礼,自己大大咧咧的家伙,不是夷狄酋长,就是非君之暴君。 这在汉代价值观里,是会被‘天下共击之’的。 张越甚至听说了,如今在匈奴的单于庭里,在卫律和李陵的影响下,连匈奴单于,也学会礼仪尊卑和仁义道德了。 反正,自儿单于以降,匈奴人正在变得越来越文明,也变得越来越像汉人。 苏武的故事,就是很好的例子。 就听着刘进轻声道:“诸位父老乡亲,小子进,恭问诸位父老安!” 说着就又是长身而拜。 父老乡亲……这个词汇,自从被刘邦用了以后,基本就成为了刘氏专属了。 “臣等(草民)恭问殿下安,愿殿下富贵常享,永永无期!”无数人更是听到‘父老乡亲’这个词汇就跟打了鸡血一样,感动的泪流满面,激动的难以自抑,只恨不能立刻给刘进做牛做马,挡枪挡箭。 因为,当刘进开口讲出‘父老乡亲’这个词语时,就已经宣告了,他们与刘进之间,缔结了一种玄妙的契约。 互相之间,几乎已经被一种神圣的纽带联系到了一起。 刘进是君,他们是臣。 君对臣负有责任和义务,而臣对君同样负有责任和义务。 一般来说,这个契约,比白纸黑字的血契还可靠、牢固。 先帝时,废太子刘荣死于长安,猜猜看他死后发生了什么? 数十名曾经食禄于他或者曾经是他食邑县的士大夫官员,集体在刘荣墓前自杀,以决绝的态度,宣告了他们曾经的誓言。 君不负我,则臣不负君。 生生世世,生死相随。 历史上,巫蛊之祸,也发生了相同的悲壮之事。 大批太子据的宾客和官吏,在太子据死后,自杀于其墓前——都不需要国家去抓,他们自己求死。 唯一一个选择苟活的是张贺,而张贺选择苟活的原因也很简单。 有皇孙需要他抚养。 在这样的社会风气下,汉室的太子,因而得到了无数的力量。 而如今,刘进亲临新丰,直面新丰百姓,立刻就收获了数不清的忠诚。 尤其是徐荣更是眼泪哗哗,找到了人生的新目标——效忠并且忠于长孙,辅佐和匡扶长孙! 张越看着这个情况,也是有些羡慕。 只能说,封建时代的百姓的民心,太好收割了。 统治者只需要稍微会点演技,学会做些姿态,轻轻松松就能收割民心。 若再推出几个优惠政策,偶尔关心一下百姓疾苦,那就是万家生佛,圣王在世了。 可惜,连这么简单的事情,都会有很多渣渣搞砸。 古人说:肉食者鄙,真是诚不欺我! 这样想着,张越就欠身向前,道:“晚辈张子重,见过诸位新丰长者、君子及父兄!” 父老乡亲,臣子是不能用的,但父兄还是可以勉强用一用。 “见过张侍中!”无数人纷纷再拜。 但心里面却都有着疑惑:这位侍中官,不是外号‘张蚩尤’吗?怎么说话如此和气?似乎是一个温和君子? 就听着长孙向前,抬手道:“诸位父老快快起来吧,地上凉……” 众人闻言,连忙拜道:“谢殿下恩典……” 这才各自起身,然后悄悄的抬眼,向前打量着这两位将主宰新丰的大人物的面容。 长孙殿下,身着衮服,头戴冠琉,举止得体,果然是穆穆君子。 而那位‘张蚩尤’,更是神采奕奕,看上去温文尔雅,如同从诗书之中走出来的谦谦君子。 …………………… “这……这……这……”徐荣抬眼一看,瞳孔猛然放大,眼前这两位……怎么这么眼熟?不就是那日的那两位采风士子? “果然是刘氏长孙啊……”徐荣在心里感叹着:“有文景遗德之风!” 徐荣的脑海里,一下子就浮现了他年轻的时候,曾经听长辈讲述过的,那些先帝年轻的时候,在关中到处游玩的故事,以及当今天子年轻时的一些放浪之事。 他本以为,这些事情已成绝响。 但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竟有直面传说,直面故事的一日。 而一位能懂得体察民情,考察民间疾苦的长孙与侍中官来了新丰。 他们将给新丰带来什么变化? 徐荣一下子就满怀期待起来。 “圣天子呦!”徐荣正感叹着,就听着不远处的一个老农忽然抽泣了起来,哭着道:“老儿何其有幸,竟曾蒙殿下与侍中亲临,以问疾苦!” 王富贵现在感觉自己就仿佛沉浸于蜜糖罐之中。 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大汉长孙和大汉侍中,居然曾经亲临他家,向他致意,曾经亲自询问他家疾苦。 “吾家有救了!有救了!”王富贵又哭又笑,像个孩子般。 他记起了父祖们曾经说过的故事,太宗在位时期,先帝与诸位皇子,经常游玩于关中。 他们出入村亭,游戏乡邻。 他们惩治不法,责罚不孝,扶助贫弱,严责豪强。 所过之处,处处留有他们的传说。 及至即位,先帝于是当即下诏,将百姓的始傅年纪从二十岁推迟到二十三岁,免老年纪从六十岁提前到五十五岁。 真真是广施恩泽,德被苍生啊! 而现在,相同的传说,在自己身上应验了。 那么…… 未来长孙即位,天下小民,如自己家等,岂非是可以过上好日子了? 对王富贵来说,他不懂什么大道理,但他知道,一个肯到他家里,肯与他交谈,肯问他疾苦,听他讲述不幸的长孙,一定是一个好长孙,一定是文景般的圣人! 或许,有一天,他的子孙,不用再挨饿。 或许有一天,他的子孙,不用再受冻。 或许有一天,他的子孙,不用再颠沛流离。 章节目录 第两百二十四节 刘进的内疚 刘进扭过头去,看到了那个在地上又哭又笑的老汉。 他立刻认了出来,并走上前去,伸手扶起王富贵,轻声问道:“长者何故哭泣?” “老汉这是高兴……”王富贵笑着流泪拜道:“圣天子命殿下以临新丰,这是新丰百姓的福分啊!” 在久远的文景时代,在整个关中,几乎所有平民都在幻想,自己能被划入太子的治下。 因为,那就意味着幸福与安康。 历代以来,汉太子皆以其食邑县百姓为根本。 储君食邑之县的人民的生活水平,普遍高于其他县。 这是因为,伴随储君的到来,还会有大量的优惠和便民政策以及大量资源。 王富贵还记得很清楚,他年少之时,父祖们听说了湖县被划入储君食邑后,那个羡慕的神色。 而这位长孙殿下,曾亲自微服,询问自己生活上的难处与困难,知道了自己这样的小民的诉求。 一定会推出相应的政策,纾解自己家庭的困难。 刘进握着王富贵的手,一点也不嫌弃对方长满了老茧的双手,颇为感触的拉着他,叹道:“孤曾与张侍中,踏及新丰,微服以问疾苦,得长者及诸民之艰辛,自回长安以来,日夜难眠,辗转反侧,夙兴夜寐,以思破局之路……” “孤虽在长安,然则内心魂魄牵于新丰万民之劳苦……” “孤之皇太祖父,太宗孝文皇帝曾曰:天生蒸民,为之置君以养治之!” “孤今受命于皇祖父大人,以为新丰之君,可谓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恐孤之德薄,下无以佐百姓,上无以报君父社稷……” “诗云:昔我往矣,黍稷方华。今我来思,雨雪载途!”说道这里,刘进脸上的神色就变得无比深重。 别说其他人,连张越都看傻了。 这还是那个天真无邪的皇长孙吗? 恐怕,是太宗附体,先帝显灵了! 这演技,这作态,真真是挑不出半分瑕疵。 只能说,刘氏出影帝,这大约是篆刻在基因里的传承了。 但张越却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刘进此刻,还真是这么想的。 这些话,确实是他内心的真实想法。 自离开新丰以后,他徘徊宫阙之间,走在阁宇之中。 日思夜想,都在思考新丰的事情。 想来想去,他发现,自己的能力,实在是太轻微了,自己的见识,也实在太稀薄了。 他过去学到的东西,既不能填饱新丰百姓的肚子,也不能解救那些被奴役的人民。 思来想去,他最终发现,自己唯一能对百姓做的,似乎只有一件事情了…… 他握着王富贵的手,动情的道:“孤无以泽百姓,独能以免新丰百姓田税三年,望父老不以孤德薄而弃孤!” 说着,他对着王富贵深深稽首。 再向着在场的父老乡亲们深深一拜。 内心之中,满满的都是愧疚和无奈。 新丰百姓受苦日久,而他唯一能做的,也只不过是让渡自己的利益,以补新丰人民。 这真是让他深感迷茫与自责,内心充满了忐忑与不安。 他甚至担心、害怕,新丰人民因此不满,因此责备他。 “殿下为汉长孙,何故明知百姓疾苦,生民陷于水火之中,老不得养,幼不得教,而吝啬至此?” 无数个夜晚,他都被梦中百姓的斥责而惊醒。 然后,辗转反侧,难以入睡。 “殿下仁德……”王富贵听着,却是猛然跪下来,磕头拜道:“殿下仁德啊!” 周围农夫与豪强士大夫们,也全部都不由自主的跪下来,顿首拜道:“殿下仁德!” 甚至有三老,被感动的泪流满面,哭着对左右说道:“殿下果太宗子孙矣!” 汉太宗孝文皇帝,虽然弃天下五六十年,但他却依然活在天下人民心里。 无论庶民走卒,还是豪强地主,都对这位陛下和他创造的那个盛世,充满怀念。 在事实上来说,汉室能历经风风雨雨,至今依然民心归附,天下顺从。 汉太宗的遗泽,占了很大的缘故。 这位陛下在世之日,真真是德被苍生,泽及鸟兽。 在汉代百姓心里,就是古代的三王五帝般的圣王。 一时间,整个世界都是一片‘殿下仁德’的称颂与感恩声。 减免田税,无论哪个阶级都能受益(当然,奴婢除外)。 特别是对于小民来说,这位殿下的决定,几乎就像及时雨,将挽救无数家庭免于破产。 百姓们越是如此,刘进却越是愧疚。 在他看来,自己所做的,只是微不足道的一件小事。 新丰县一年的田税才多少? 在册土地七万多亩罢了,一年不过两千石粟米,折算为钱不过二十万而已。 尚不及长安的贵族子弟们,一场斗鸡的费用。 甚至不及他一个月赏赐给左右宦官亲随的费用。 若有可能,他甚至希望能减免全县百姓的所有徭役负担和苛捐杂税。 可惜他不能。 他能免收新丰田税,是因为这些田税最终都会交给他。 完全归他处置,所以他可以决定不要。 但其他的税赋,他却无能为力。 想到这里,刘进内心的愧疚之情就更深重了。 他望着满场的百姓,低声道:“孤德薄,当不得父老如此厚爱……” 他转身看向张越,接着道:“所幸,皇祖父命侍中官张毅以佐孤……” “张侍中允文允武,胸有韬略,必能佐孤以齐七政,必能佐孤以治新丰!” 张越听了,立刻上前,拜道:“臣本卑鄙,幸陛下不弃而殿下信重,必当殚精竭虑,以佐殿下!” 心里面,则悄悄的给刘进点了无数个赞。 这位长孙殿下这么一玩,对于新丰之事,无疑开了一个好的不能再好的头了。 只要稍稍加大一下宣传力度,在民间传扬这位殿下的仁德之名。 届时,自是周公吐哺,天下归心。 新任新丰官僚系统将在民间和民众心中拥有强大的号召力和威信。 在中国,只要官府有威信,有号召力,有组织力,再有点计划,什么事情干不成? 章节目录 第两百二十五节 画饼 刘进演讲的效果好的有些让张越都吃惊不已。 环顾全场,别说平民百姓了,就连豪强士族之中,也有许多人感动不已,就差没有爬过来宣誓效忠了。 不过,仔细想想,这也应该正常。 对于中国人来说,有很多东西是深埋骨髓,篆刻进基因之中,不因时代和社会变化而改变的。 其中,就包括了对‘明君贤主’和‘明君贤主’政治的渴望与向往。 哪怕再过两千年,哪怕是一个能够高唱‘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的人,恐怕也逃脱不了内心深处对于明君的向往与渴望。 刘进方才的表现,何止是合格,简直是优异! 张越微微定神,他自知道,不能让刘进的努力白费。 他于是提着绶带,微微上前,对着在场豪强、贵族、三老和百姓拱手拜道:“晚辈受命于天子,以佐长孙,自当日日夜夜,为新丰上下百姓福祉而努力……” “俗话说,新官上任三把火,晚辈不才,如今初初上任,便决定烧起这第一把火!” 无数豪强听得内心紧张不安,生怕这位‘张蚩尤’,一言不合,就现场抓人开杀! 这又不是没有发生过。 事实上,汉家的酷吏们,最喜欢在上任的第一天,就杀人立威。 很多人甚至信奉‘杀的越多,威权越大’的真理。 不止一个王温舒、义纵,曾经在所在郡县开始无双割草模式,将地方豪强一扫而空。 这位‘张蚩尤’若是学习他的前辈们…… 许多人的心脏立刻就悬了起来。 马原更是一脸的苦瓜色。 就听着这位‘张蚩尤’,轻轻的拍掌。 然后,就有着几个官吏,抱着一捆布帛走上前来。 这位‘张蚩尤’微笑着将这布帛模样的物事拉开,一副巨大的新丰地理堪舆图,就出现在了所有人眼前。 只见这位‘张蚩尤’走到这堪舆前,伸手在其上画了一个圈,然后笑着面朝众人道:“这第一把火……晚辈保证在今年冬天,明年春耕之前,在新丰县修建四条渠道……” “第一条,凿榆树溪,以灌阳里、榆树里及周遭三亭……预计渠长十里,灌溉土地田亩七千余亩……” “第二条,开渭河,自襄里引其水入临渭,渠长八里,灌两亭土地约五千亩……” “第三条,凿溪水,引水入骊乡,灌三亭……” “第四条,骊河水入新丰城,灌城外两千亩土地,并给为城中居民用水!” ……………………………… “这……” 无数豪强地主,听得心旷神怡,如痴如醉,甚至兴奋难耐,难以自抑! “居然是修渠道!”地主豪强们立刻双目放光,如同恶狼一般,环顾四周,眼中都绽放着绿油油的凶光。 水利渠道,在汉室是一个三赢的事情。 修建水利渠道,不仅仅国家得利,百姓得利,豪强更是利上加利。 道理很简单,豪强们蓄奴多,土地多。 一修渠道,就能赚到大笔的钱粮,若这渠道是修在本地,那就更能收获最大利益。 你要知道,在西元前,有渠道灌溉的土地和没有渠道灌溉的土地,那是两种土地。 前者撑死了亩产两石,后者亩产可能达到三石、四石,甚至五石、六石。 基本上,汉家地方官们假如想要收割民心,获取政绩,最好的办法,从来都是大兴水利。 在当今天子登基后的最初二三十年,汉室也一度涌现出了无数的基建狂魔。 张汤甚至曾经脑洞大开,想从关中凿开一条水路,将渭河、汉水与长江联系起来。 还付诸了实践,不过因为工程难度太大,技术条件根本不成熟而不得不放弃。 而河东郡也曾有一个郡守觉得三门峡太碍眼了,想要凿开三门峡,驯服黄河。 同样付诸了实践,不过结果嘛,同样失败了。 但除了这些失败的案例,成功者也同样无数。 严熊凿开了龙首渠,咸宣开了明渠,儿宽造了六辅渠,先后三任少府卿接力,挖了昆明池。 这还是关中开建的水利工程。 当年,几乎整个天下的官吏都沉迷于兴修水利与屠戮豪强这两个事情之中而不能自拔。 然而,自从元封年之后,天下的水利工程的兴修速度,几乎陷入了停滞。 官吏们,似乎不再热衷于兴修水利了。 随着越来越的儒生执掌基层大权,修水利这样的吃力不讨好,说不定可能被人摘桃子的傻事,愿意做的人越来越少了。 及至今天,关中竟然有十年没有兴建水利设施了。 别说龙首渠那样的大型工程,便是新的小型水利工程,也没有兴建。 当然,这个锅不能让儒家全部来背。 这与社会大环境的发展是密不可分的。 元封以来,自耕农和中产阶级破产速度越来越快。 这些人的破产,直接导致了地方财政收入枯竭。 没有钱,修个p的水利啊! 事实上,张越要不是有刘进和天子当靠山,他来了新丰,也会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而,张越现在一见面,就宣布修水利,而且一修就是四条。 这立刻就让他在新丰地主豪强贵族们心里的形象,从‘张蚩尤’变成了‘张夷吾’。 修水利啊,这可是修水利啊! 散财童子来了! 而那四条渠道,所过亭里的豪强与地主,更是恨不得跑上前来,抱住张越大腿,大喊:“爸爸我错了!” 没办法,这四条渠道一修,自己家里的土地,马上就从盐碱地、没有什么产出的下田,变成了最好的水浇地,变成了上田。 仅仅是这个身份的转换,自己的訾产马上就能暴增两三倍! 真是天降大礼包! “明公英明!”十几个地主豪强,马上就大声嚷嚷起来。 这些人自然是这些渠道所过之处的人家。 而其他豪强,则多少有些不是滋味。 “明公何故厚彼薄我等!”有人异议着。 立刻就引来无数人附和,这自古以来,不患寡而患不均。 张越微微笑着伸手对众人道:“诸位父兄不必苦恼……” “此番,晚辈受命来新丰,可不止今年修,更不会只修四条!”他猛地掀开这堪舆上的布帛,露出了被遮挡的另外一副地图。 这地图上,纵横开阔的渠道,密密麻麻,就如蜘蛛网一般,将全县的乡亭联系在一起,形成一个巨大的水利网络。 “此乃圣天子批准,受命于我,将在未来五年,为新丰所建水利渠道……” “共计四十八条渠道,连接全县乡亭……” “此外,我还将在新丰大力推广水车,以灌溉农田……” “授给父兄新式耕作器具及其耕作方式……” “五年内……”张越伸出五个手指,拍着胸膛,郑重的道:“必令新丰亩产翻番,从亩产两石,增长到亩产四石以上!” “令新丰百姓收入翻番,自人均岁入一万钱,增长到两万钱!” “户口要增加到至少一万五千户,土地要增加到至少十五万亩!” “本官已经在天子面前立下了军令状,若做不到,则军法从事!” 听着张越描绘的那个未来盛世,再看着眼前的那副有着无数渠道,联系全县的地图。 豪强们血脉偾张,地主们手舞足蹈,就连三老们也是感觉心脏砰砰砰的跳个不停。 现在,再没有人觉得,这位新任县尊,侍中官是什么恐怖的‘张蚩尤’了。 若他能做到他所说的这些,哪怕只是做到一半。 也是周公在世,召公复生。 是管夷吾,是西门豹,是李冰。 全县上下,别说是膜拜了,给他立祀纪念,岁岁祷告,人们也会愿意的。 而围观的百姓们,比豪强们更激动。 王富贵等人,甚至幸福的都要晕过去了。 “圣天子万岁!”无数百姓笑着,哭着,大声喊着,表达着自己的幸福与喜悦:“长孙殿下富贵永享!张县尊公侯万代!” 张越和刘进微笑着看着这一切。 胡萝卜,从来都是要配大棒,才能更加美味。不是吗? 章节目录 第两百二十六节 大棒(1) 此刻,豪强地主们都沉浸在张越公布的那个巨大的水利工程计划之中。 这个大饼太大了。 大到足可让所有人都吃的盘满钵满。 只不过…… 许多人在清醒后的刹那,就互相对视了一眼,然后特别有默契的各自退开几步。 尤其是那些在地方上犬齿相依,利益交错的家族。 此刻,眼中都喷出了火花。 自古,财帛动人心。 所以,晏子可以二桃杀三士。 如今,面对着很可能是新丰县有史以来最大的利好政策和优惠。 谁都希望,自己能多吃一点,而别人,特别是自己在地方上的直接竞争对手少吃一点。 这样,家族就有可能借着这个机会弯道超车,甩开那个竞争对手,甚至从此凌驾于其上。 常盛舔着嘴唇,此刻,他的脑海中几乎全部都是自己的侄子常文曾经禀告他的一件事情——侍中领新丰令张子重,希望他能带头检举柳亭杨氏的不法。 常盛最开始其实压根没有怎么听进去。 检举乡党,这可是犯忌讳的事情。 当初,杨可大兴告缗,地方上邻里互告,乡党之间各自检举,造成了很坏的影响。 也让全天下的地主豪强,都开始谨慎起来。 一般情况下,两个家族就算是打的要死要活,互相之间水火不容,也不会轻易诉诸官府,将事情闹到官衙之中。 因为,告缗的教训,使得人们知道。 你检举了别人,别人也会检举你。 最终,是同归于尽。 大好头颅和万贯家财,都将落地,都会被泥腿子们瓜分。 但现在,常盛的内心,却是砰砰砰的跳个不停。 他拿着眼睛,打量着自己身旁的杨氏家主杨费,正巧,杨费也在拿着晦暗不明的眼神打量着自己。 常盛很清楚,杨家做过些什么事情。 这个家族,在柳亭是靠着放贷发达起来的。 每岁青黄不接之时,就是杨氏最喜欢的季节。 他们将大批的粟米,借贷给平民。 九出十三归,已经是良心价,是亲友价。 杨氏的利息,是利滚利。 一个月还不上,到下个月,一斗米就能变成一石! 杨氏崛起不过二十年,柳亭百姓的户口就从高峰时的一百七十余户,变成了现在的不过一百户。 消失的这些家庭,去了哪里?想都不不用想。 若杨氏只靠着放贷,其财富的积累速度,毫无疑问是不可能这么快的。 杨家人真正的致富秘诀,还是靠着与官吏勾结,巧取豪夺。 其手段简单而有效——在每年秋冬,不征刍稾,逼迫百姓为了生存不得不贱卖辛辛苦苦收割的刍稾。 而等到了来年春夏,刍稾价格高企之时催征。 迫使百姓不得不去高价买自己在去年冬天低价贱卖给杨家的刍稾。 这一倒手,利润就是一倍。 有些农民比较聪明,在秋冬季节忍着不卖,企图将刍稾留到第二年春夏。 杨氏的做法,就粗暴而干脆——派几个游侠,放火烧掉这家人存放刍稾的地方。 以常盛所知,仅仅是在去年,柳亭就有一户人家,因为存放刍稾的柴房半夜被烧,因为没有发觉,导致大火焚尽家宅,全家五口人,仅有一人得活! 此人在知道了是杨家人指使纵火的事情后,就来新丰官衙上告,结果在半路上被两个游侠用乱棍打死,尸体丢到了山林之中。 老实说,常盛很看不起杨家所用的这些卑鄙手段。 更是无比蔑视杨家所用的那些下三滥的办法。 在常盛看来,这杨氏的所作所为,除了让百姓‘积怨于心’之外,没有半分好处。 若来一个酷吏,杨家就是最好的靶子。 说不定还要连累像自己这样的素来清明,对乡党颇为友善的‘良善之家’。 本来,常、杨两家,虽然有着些矛盾,互相也都有不少龌龊。 但,大家都是乡绅。 互相都知道对方的底子,也掌握了对方的一些把柄。 投鼠忌器,常盛是不敢轻举妄动的。 然而,现在…… 看着眼前的那张布帛上的渠道流经之地,常盛深深的吸了一口气。 那四条渠道之中的一条,正好会经过他家与杨家土地之间。 换而言之,若杨家倒下了。 这条渠道的利益,就是他常氏独占。 常家在当地有七八百亩地,加上杨家的那几百亩,合起来就是一片千五百亩的膏腴之地。 若渠道开通,这些土地本身的价值,就会陡然增加数倍。 更何况,还有更赋徭役之利。 这利益之大,即使是常盛也难以把持! 但,还是有着顾虑。 毕竟,有了杨可告缗的前车之鉴。 常盛不敢肯定,自己能独善其身。 不止是常盛内心纠结。 几乎所有的豪强地主士大夫贵族们,现在内心都跟猫抓了一般。 他们既想自己独吞所有利好,但却又忌惮,害怕被对方倒打一耙! 要知道,当初告缗政策的狂澜掀起之时。 无数人明明前一刻还是胜利者,但后一刻就被人检举,与那些不幸者一般锒铛入狱。 几乎所有郡国的商贾豪强,都被波及。 只有少数人得以幸免。 那场狂澜,令全天下的豪强地主都明白了一个真理——不要去官府检举自己的同乡! ……………………………… 张越扫视着全场,他的视线在人群之中穿梭。 他知道,是时候添把柴禾,好好的烧一烧了。 他微微上前,对着众人拱手:“诸位父兄,应当皆知,汉家祖制,素来就是‘士不教不得征’,其在民政,则为‘不教而诛是为虐’!” 在文景时期,黄老学派主政之下的汉室,这两条甚至是天条一般的戒律。 国家颁布法律,实施之前,一定会先张贴在露布之下,由官吏宣讲、普及,让百姓们全部知晓。 军队在征兵前,必然会选择那些接受过系统训练,有着足够军事技能的良家子。 这是传承自战国的精神,也是子产先生的‘公开法’精神的延续。 然而…… 最近这几十年来,随着儒家掌权。 这两个制度就渐渐松弛了。 毕竟,对于儒生来说,子产虽然先贤,但也不如孔子啊。 孔子教诲的好:民可使使之,不可使由之。 泥腿子老百姓什么的,就乖乖的听我们君子的指挥与教化就好了。 法律什么的,需要懂吗?不需要! 在儒家的思维形态之中,甚至最好,老百姓不要去告状,也不要轻易来打扰我等君子的清修。 有什么问题,你们自己协商着解决那是最棒了! 简单的总结,就是愚民。 百姓越蠢越好,越乖越好。 一切听从官府和乡贤的指挥。 这与之前,简直形成了鲜明对比。 不过,毕竟,这两条制度是汉家祖制。 儒生们可以无视它们,但不能废除它们。 就像儒生们虽然恨透了陵邑制度与‘一夫狭五口而治百田’的汉室户籍制度。 但,却也不敢说出‘请废’这两个字。 毕竟,在狄山带了头,亲自得到了教训后,那样的傻白甜就基本绝迹了。 所以,当张越重提了这两条祖制后。 士大夫豪强们,虽然感到别扭和不爽,但却也不敢有所异议。 这可是祖制,是高帝制度。 天子可以不鸟,但臣子敢吗? 不过,他们也因此,放心了许多。 事实上,其实地主豪强和商贾贵族们,根本就没有想到,或者说就算想到了,也不会说出来的一个事情是——在某种意义上,其实,文景时代的地主豪强们,虽然受到种种限制和束缚,然而,他们的人身安全与财产安全,远比现在更有保障。 在黄老学派治下,国家压根懒得去管那些地主豪强们自己宅在自己家里面玩自己的事情。 只要你不犯法,一切都好商量。 临邛的程郑氏与卓氏,富贾天下,出行比拟王侯。 雒阳的师氏和临淄的刀间,门徒以千计,走狗无数,訾产万万。 但,他们每一个都活的活蹦乱跳。 反倒是现在,在儒法治下,他们貌似获得了在基层为所欲为的权力与自由。 但同时也失去了对自己生命与财产的自由。 上面随便派个胥吏下来,就能杀光一县豪强。 因为,当豪强们可以肆意折磨和剥削小民时,同时也意味着,国家的当权者,同样可以将他们视为猪狗。 是故,当张越重提了汉家的祖制的同时,其实也宣告了他来新丰秉持的原则。 ‘依法治县’,准确的说就是黄老学派的‘法无禁止则不纠’。 你不犯法,我就不管你。 甚至你犯了法,倘若,你能证明你确实不知道有这条法律存在,那么,就可以从宽处理。 因为‘宣明教化’这是官府的责任。 而现在此人不知这条法律,这是官府的失职。 他虽然犯法,要受惩罚,但官府同样存在‘失职’。 故此人可以从轻,而相关官吏却要受到斥责——你干什么吃的?国家俸禄养你是养着你好玩的咩? 有些情况下,甚至相关官吏可能会受到严厉处分。 翻开文景时代的汉律,你可以轻易看到无数条有关官吏失职的惩罚条文。 从罚铜、罚金,到贬斥甚至流放、处死,应有尽有。 在事实上,黄老政治,绝非用‘清静无为’就可以解释。 准确的说,黄老学派主张的是‘无为,而无所不为’。 法律之外的事情,制度之外的事情,我什么都不管。 法律以内,制度之中的事情,我什么都要管! 章节目录 第两百二十七节 大棒(2) 张越的话信息量很大。 无数豪强,立刻就开始揣摩和预测起来。 甚至,有些胆子比较大的家伙,在心里面思索起怎么利用这位新县尊的新政策给自己牟利了。 这也是豪强地主们的通病。 得寸进尺,得陇望蜀。 他们与国家和官府的博弈,通常都是只要对方退一步,他们就敢试探着能不能前进三步看看?若是成功了,那他们下面就会前进十步,直到碰触到当政者的底线被拍回去,或者把当政者怼成傻货。 这种博弈关系,几乎贯彻了两千年的封建王朝史。 所有看过史书的人,都能发现,每当王朝对他们越宽待,他们就越是肆无忌惮,甚至无视国家利益和民族利益。 相反,当国家强力打压,且有能力强力镇压他们时,他们乖的比最温顺的兔子还听话。 如今,汉家的中央集权,已经臻于整个古典时代的巅峰。 大一统的中央帝国,横压一切牛鬼蛇神,镇压所有不服。 管你地主豪强还是贵族士大夫,不听话,一律镇压! 如今,刘进和张越一来,就不断释放利好。 又是画大饼,又是免田税。 自然,少不得有人想要试探试探了。 不过,这个想法,只在他们心里维持了不过零点一秒,就灰飞烟灭了。 就听着那位‘张蚩尤’说道:“按照汉家祖制,本官在此通知诸位父兄:自本官上任之日起,新丰全县田税、租税和算赋、刍稾税以及更赋的征收方式,将恢复旧制,以田亩所出,实征实缴,以户籍所有,实点实纳!” 张越伸出手,道:“刍稿税、算赋及更赋,将以秋八月为期征缴,废黜旧有的随征随缴之制度!” 此话一出,顿时所有人都是呼吸急促,难以自抑,心里面更是仿佛被一个重锤,锤了个稀巴烂。 恢复实征实缴制度?废黜随征随缴? 这叫大家伙以后怎么勾结官吏,上下其手?如何再玩剪刀手? 这得断掉多少人的饭碗? 而且…… 这位张县尊,张侍中难道就不知道,若是这样做了以后,他和他的下属,就一定捞不到半毛钱好处? 只能靠着那点死俸禄生活? 这张县尊不给自己想想也就罢了,他难道不替属下考虑? 他就不怕,下面的人罢工吗? 要知道,哪怕义纵王温舒,在地方杀人如麻,却也不敢去动这两个制度啊。 因为动了它们,下面的人就没有好处捞,没有好处捞,谁愿意跟着大佬去拼命啊! 这个世界,一个不能给下属带来富贵的大佬,谁又愿意跟? 这个年轻人,不怕最后自己众叛亲离,政令不出新丰县衙? 反正,许多人都不看好张越这么搞。 甚至还有人觉得,这个年轻的侍中官,怕是脑子秀逗了。 却听着张越说道:“为了配合这两个政策,本官决定,在今年岁末,重新核查和丈量全县田亩,重新登记全县户籍,重新核查全县奴籍……” “望诸位父兄配合、合作,尽力辅佐……” 这话一出,豪强们的脸色立刻就全变了。 原本心里面的调侃和戏虐,马上就变成了深深的防备和戒备。 “还真是张蚩尤啊……”有人在心里想道:“这一来,就要断我等士绅的根基!” 田税和其他各项税赋征收办法的调整,打断了他们伸向小民的手,更将让他们损失大笔利益。 但这个事情,还伤不到他们的根本,也触不到他们的底线。 然而…… 这重新丈量土地和重新登记户籍、奴籍,却是直接侵害了他们的根本利益! 这年头,除了那几个陵邑县以外,哪个地方不是隐匿着大批人口,隐藏着大批土地? 重新丈量土地和重新登记人口,等于将这些被隐匿的土地和人口,从他们的嘴里挖出来。 这简直就是在对全县地主豪强宣战! 若是张越没有侍中的背景,没有这期门军压阵,没有长孙和天子作为靠山。 仅仅是他宣布这两个事情,就足以让他立刻面临所有人的围攻与攻仵。 即便如此,地主豪强们虽然忌惮张越的背景和靠山。 但,也决定殊死反抗! 大不了,不与这个新县尊合作! 发动自己的狗腿子和奴婢们,阻止和阻拦,县里的官吏进入地方乡亭。 拒绝纳税,拒绝服役,对所有来自县衙的命令冷处理。 甚至,收买基层官吏,与县衙方面唱对台戏。 极尽一切手段和方法,拖、磨、等。 总结起来就是非暴力不合作。 张越对此,自然早已经心知肚明。 事实上,这些天来,他除了一边忙着在空间里培育麦种和粟米外,就利用着瑾瑜木的回溯功能,大量的回溯了各种史料,甚至于各种现代的政治文献和报告。 这使得他积累了大量的知识,获得了无数有关改革的资料。 纵观历朝历代,无论古今。 一切改革,无论好坏,都会有反对者和拥护者。 就像所有问题,都会存在正反两面。 连明末东林党众正盈朝之时,都还存在着同为大地主大商人代言人的浙党等反对派。 纵然是传说中的暴君杨广,也有着死忠支持者。 所以,寻找和扩大支持者,是做事成功的基础。 张越微笑着,望着所有的豪强地主,眼睛在他们身上扫视着。 谁是我的朋友? 谁是我的敌人? 谁能团结?谁可以统战?而谁又属于冥顽不灵,需要打击和消灭的敌人? 张越心中早有结果。 他微微恭身,对着众人,轻声问道:“未知父兄之中,哪位是骊乡马氏家主马原马公?” 这话一出,无数的视线,顿时聚集到了一个四十余岁,看上去颇为壮硕的男子身上。 ……………………………… 当马原听到张越的话的时候,他的心里就猛地疙瘩了一声。 他自然知道,这位传说中的‘张蚩尤’肯定会来找他。 但他没有想到,这位‘张蚩尤’居然当众点他的名! 此刻,他内心之中,想起了一个被记录在某位文人的书册上的一个故事:义纵自河内迁为南阳太守,闻宁成家居南阳,及纵至关,宁成侧行送迎,然纵气盛,弗为礼。至郡,遂案宁氏,尽破碎其家。 内心的恐惧,立刻就像野草般疯狂生长。 他很清楚,这位张县尊、张侍中、张蚩尤,想要找他麻烦,很简单很简单,一个命令,三五刀斧手即可让他全家破碎。 不会有人替他鸣不平,也不会有人为他说话。 所有人都只会在旁边看戏。 “怎么办?”无数人的视线,都聚集在自己身上时,马原只觉得头皮发麻,浑身上下都起了鸡皮疙瘩。 在这刹那,他福至心灵,猛地前出,拜道在地:“骊乡野人马原,顿首百拜,敬问长孙殿下、张侍中安……” 此刻,他感觉豁然开朗,抛弃所有廉耻心和羞耻心,匍匐向前,顿首道:“马某闻得侍中教诲,如浆糊灌顶,顿时觉悟,昨日之马原何其卑鄙无耻也!” “昨日之马原,鱼肉乡党,盘剥百姓,巧言令色,巧取豪夺,骊乡百姓民谣曰:戏水清清,马氏跋扈,戏水浊浊,马氏族……” “昨日之马原,与胥吏勾结,强占公田,与贪官勾连,奴役乡党……” “昨日之马原,实在是罪无可赦,实在是获罪于天!” “幸亏侍中大德,宣以正义,当头棒喝,令马原如梦初醒!” 说到这里的时候,马原抬起头来,泪流满面,啼泣不已,一副浪子回头,幡然醒悟的模样,再拜道:“马某今日得侍中当头棒喝,觉醒往日之非,若侍中不弃,从此愿为侍中门下走狗,为殿下车驾牛马,贱躯以填沟壑!” 所有人都傻了。 连张越都惊讶不已,嘴巴张的大大的。 他本来都打算拿着马原,杀一儆百,顺便找找支持者,拉起一群地主豪强的小手,一起走向幸福美好的明天。 但他千算万算,怎么也算不到。 这马原居然如此不要节草了!!! 但,他人岂知马原此刻心里的想法? 马原在方才的生死关头,想明白了一个事情——钱财是假的,土地是假的,富贵也是假的。 这个世界上,永恒的只有权力。 既然如此,为什么不靠近权力? 为什么要和权贵为敌? 螳臂当车,当个笑话? 或者在史书上,留下一个类似宁成的结局? 让后人看到自己,蠢到如此地步? 成为一个不识好歹,不懂进退的傻缺? 马原不要! 况且,马原读过书,尤其是读过史书。 所以他知道,商君原木立信,第一个上去扛起原木的傻子,成为了人生赢家。 燕昭王千金市马骨,第一个卖给他的商人,赚的盘满钵满。 高帝斩白蛇起义,第一个跑过去抱大腿的人,哪怕在整个汉兴过程里,都在打酱油,但他也最终论功行赏,封为安平侯,这就是大名鼎鼎的安平敬候鄂秋! 这个世界,从来如此。 第一个从龙者,第一个抱大腿的,总能发达。 而这位张侍中、张蚩尤,摆明就是权势滔天,连公主帝姬的脸皮都敢打。 连太子家臣都能被他逼死。 这么粗的大腿在眼前,他不去抱?他是傻子咩? 章节目录 第两百二十八节 大棒(3) 忽然‘觉悟’的马原,在此时摇身一变,成为了新丰县头号‘张吹’。 只见这个豪强,这个本来在张越消灭名单上排名靠前的‘劣绅’,恭身拜道:“张县尊所言,清丈田亩、清点户籍,小人万分支持!” 他握着拳头,说道:“自元封以来,百姓隐匿、脱籍者比比皆是,沦为奴婢、寄客、赘婿者,数之不胜!” “就以小人家族为例,便隐匿了上百寄客、逆旅,藏匿了数十名奴婢,不予报告!更与胥吏勾结,将千亩土地,隐匿了下来……” “从前小人为私利蒙蔽双眼,自以为得计,如今蒙侍中当头棒喝,小人方才如梦初醒!” “此乃上欺天子,下虐庶民的大罪!” “小人情愿受罚,请侍中处置!”说着马原就低下头,深深匍匐在地。 在他做出决定之时,他就已经明白,自己必须交出投名状。 他也很光棍,既然做出了决定,那就索性全部交代出来。 反正,只要能抱上这条大腿,日后一定可以十倍百倍的赚回来,不是吗? 张越凝视着自己面前的这个男人。 感觉脸颊的肌肉有些抽搐。 感情,自己辛辛苦苦搜集的马氏罪证,成了白费力气? 这马原自己主动全部交代了,而且交代的东西,比自己掌握还要多! 说好的打脸灭门呢? 预定的剧本,就这么被破坏了! 只能说,这汉室的地主豪强们,在被法家玩了几十年后,差不多已经要被玩坏了。 在场的豪强们,更是一脸的鄙夷的看着马原。 觉得这货,丢进了大家的脸面。 这么没节草的家伙,闻所未闻啊! 张越沉吟片刻后,就已经做出了决断。 伸手不打笑脸人,况且,他也确实需要树立一个典型。 这马原能识时务,也算省了他一些力气。 张越上前,扶起马原,笑着道:“马公能幡然醒悟,迷途知返,本官心甚慰……” “孔子曰: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殿下也时常教导本官:惩前毖后,治病救人,方为为政者之常德!” 刘进听着有些错愕,惩前毖后,治病救人,这不是张侍中的口头禅吗? 什么时候变成孤的专利了? 但他还是保持着微笑。 张越继续笑道:“马公既然迷途知返,那么,诸罪就皆免之……不过,马公所占的土地与奴婢和隐匿的户口百姓,却都得充公……” 马原听了,立刻道:“小人能得侍中宽恕,已是感恩不尽,其他诸事,尽从侍中吩咐!” 他的想法,现在已经变得很简单了——抱紧大腿不撒手! 只要这位侍中官,圣眷不衰,马氏的富贵就有保障! 区区土地、奴婢,大可以放弃。 若是这位侍中官需要,马原甚至觉得,自己就算化身一个急公好义,专门做好事,赈济乡邻孤寡的人,也是可以的。 “善!”就连刘进听了,也颇为意动,对马原道:“马公能幡然醒悟,孤心甚慰!” 若有可能,这位长孙殿下,其实还是不想杀人。 “赏功罚过,此汉家祖制……”刘进说道:“马公既然迷途知返,孤不能不赏!” 他转身对左右吩咐道:“去将孤车中的那套《孙膑兵法》取来……” 马原听着,忍不住吞咽了一口口水。 《孙膑兵法》?一听名字就知道是高大上的兵书! 更别提,在实际上,这套兵书,在汉家的地位仅次于《六韬》《孙子》和《司马镶且兵法》,被誉为武人必读的书籍。 而其珍惜程度,更是宝贵非常! 一般人,根本就接触不到。 就连贵族,恐怕也轻易不能拜读,只有那些世代为将的将门世家和列侯家族,才能有一本作为家族的宝物,镇压家世! 不多时,就有着侍从,捧来了一个木匣子。 刘进接过来,将之交给马原,道:“孤没有带什么贵重之物,就以此书赐给马公……以嘉马公之行!” 马原几乎是颤抖着双手,接过那个木匣子,眼泪一下子就湿润了眼眶。 兵书! 兵书!!! 真正的世家底蕴,汉室所有豪强们的最终追求! 有了这本兵书,他的子侄就有机会,学习到珍贵的兵法。 掌握到宝贵的行伍知识,从而有那么一丝丝机会,成为一个武将! 马原捧着匣子,无比宝爱的跪下来,拜道:“殿下教诲,小人牢记于心,必定遵奉殿下、侍中教导,从此痛改前非,与邻为善!” 当然要与邻为善了! 盘剥乡党,那是大汉帝国豪强们的第一个阶段,也是最粗鄙最让人看不起和鄙视的阶段。 这种豪强,名为豪强,实为韭菜、肥猪。 养肥了就会被宰杀! 真正的世家大族和名门是不屑去做这样的龌龊之事的! 就如长安城里的列侯大将,你看看,哪一家会去做这样的傻事? 这些家族,虽然也兼并土地,虽然也广蓄奴婢。 但是,他们兼并土地,是为了获得佃户的效忠,所以,他们的租佃很少很少,有些人甚至不足三成。 他们广蓄奴婢,也不是为了剥削,而是为了从中挑选出自己子侄的伴读侍从。 这样的豪强,在地方上,自成势力。 他们会赈济乡邻,会赡养孤寡,会抚养遗孤。 许多人甚至会收养那些失亲的孤儿为义子。 然后,他们会利用这些自己用恩义收拢的子弟,组成自己的子侄的子弟兵。 让他们保护和辅佐自己的子侄,纵横沙场,建功立业。 这才是真正的长久之计,这才是真正长盛不衰的家族大业! 只是,想成为这样的家族,不仅仅需要资源,更需要资历,还需要知识。 尤其是兵书。 汉室百分之七十以上的豪强,都不可能有这样的机会。 而他现在得到了一部宝贵的兵书,这意味着,他或许可以将家族转变为军功家族。 军功家族,从来不需要盘剥和奴役乡邻。 军功家族剥削的是自己乡党的子侄的血肉与忠诚。 其他豪强地主们,看着马原得到一套兵书的奖赏。 每一个人的内心,都怦然跳动着。 然后…… 无数人咬紧了牙关,内心的防御,崩塌了。 在马原带头,得到了长孙的奖赏后,豪强们的统一战线,立刻土崩瓦解。 因为,很多人忽然想明白了。 自己家的这一亩三分地的小小利益,算个p? 能抱上长孙大腿,那才是真正的福泽绵绵无绝期! 想想看,若能因此,让一个子侄,到长孙身边服侍,那对家族来说,利益有多大? 能是区区土地和区区奴婢的利益所能媲美的? 汉人素来精明,尤其是关中人,对于利益的追逐,几乎是篆刻进他们骨髓之中的本能。 况且…… 从马原的反应中,很多人发现一个可怕的事情。 长孙殿下和这位张侍中、张县尊、张蚩尤,来新丰绝对不是来散财的,也绝没有要当好好先生的模样。 他们来这里,是要杀人的。 原先的目标,似乎是马原? 但他现在已经上岸了! 那谁将取代马原? 众人内心顿时警钟长鸣! 没有人会希望自己成为被杀鸡骇猴的那只鸡,最少也得变成那只猴,不是吗? 尤其是常盛,此刻他内心真是懊悔万分。 悔不当初! 若他方才机灵一点,抢先检举张侍中要求检举的杨氏家族。 那么,那套兵书说不定就是自己的了! 如今,却是落于人后,不仅仅可能要抱不到大腿,甚至还可能成为靶子。 常盛以己度人,深深的觉得,倘若自己交代下面一个奴婢去做一件事情,结果这个奴婢推三阻四。 那么,自己一定会拿起皮鞭,抽他一个死去活来! 一念及此,常盛终于忍不住了。 他看了一眼杨费,然后立刻上前,恭身拜道:“新丰野人常盛敬拜长孙殿下、张侍中……长孙殿下嘉新丰以大德,侍中用大义教诲我等,实令小人感激涕零,有若洪钟大吕!” “小人要检举,要揭发!”他大声说道:“小人要检举柳亭杨氏,勾结胥吏,残害百姓,指使游侠,谋杀纵火并勾连昏官,草菅人命等诸事!” 杨费听了常盛的话,眼睛瞪的大大的,心里面更是仿佛被十万头草泥马肆虐了一般,难受的要命。 张越闻言,眉毛一跳,深深的看了一眼这个常盛,心里面多少对这个家伙有些不满。 自己可是提前好多天打好了招呼的。 但他到现在才选择站边,只能说,他错过了一个好机会。 他和他的家族,因此从张越的朋友名单消失了。 取得他的是马原,一个原先的敌人。 当然,他能现在出来检举,证明他并非无药可救。 “柳亭杨氏……”张越悠悠然的问道:“可在此地?” 杨费闻言,立刻出列,大声说道:“张侍中明鉴,这常盛一派胡言,完全就是在诋毁、诬陷!” “是不是诋毁诬陷,本官自会调查清楚……”张越笑着道:“来人,将杨氏收押,交给胡令吏,让胡令吏查清楚!” 有胡建这位法家能吏在,杨费和他的家族,不可能逃过律法的严惩。 他们将为他们的所作所为,付出应有的代价,而张越也将因此得到这个家族曾经占有的土地、财富。 更重要的是——让全县上下所有人知晓,他是敢杀人,并且乐于杀人的。 章节目录 第两百二十九节 声威 有了常盛的带头,又见到了杨费的被捕。 多米诺骨牌被推倒了。 无数地主豪强,纷纷开始向张越控诉自己的仇人或者邻居。 曾经牢固的潜规则,在这刹那破碎了。 没办法,谁能保证,自己的仇人不会像常盛一样,抢先揭发自己的罪证呢? 所以,只能先下手为强。 就像当年那场轰轰烈烈的告缗运动。 当它波及天下时,无论是谁,都不得不去考虑,抢先检举自己的敌人。 因为,你不做,别人就会做。 一时间,场面乱哄哄的。 无数在方才还彬彬有礼的地主士绅,现在,纷纷检举和揭发自己的仇人的罪行。 刘进看着,眉头深深的皱起来,感觉无比厌恶。 “这就是乡绅啊……”他低声轻喃。 可笑他还曾以为,可以依靠他们。 但现在看来,依靠乡绅,只有死路一条! 这些人别说道义了,恐怕连原则也没有。 他们比商贾更贪婪,比游侠更不守规矩,比盗匪还残忍。 偏偏却是衣冠楚楚,冠冕堂皇。 当然,厌恶归厌恶,刘进很清楚,他不能一到新丰,就让新丰回到元鼎年间的告缗浪潮之中。 他轻身向前,对张越道:“张侍中,卿来宣布吧……” 张越闻言,微微恭身道:“诺!臣谨受命……” 在来之前,张越与刘进就仔细商量过了。 新丰,存在了无数问题。 若每一件事情都要去追究,那他和刘进也就不用做事了,更何况,扩大打击面还可能引发舆论的反扑。 告缗政策,给汉室的士大夫贵族们留下了太深刻的印记了。 连军功贵族和列侯们,都视为洪水猛兽。 没办法——在告缗的同时,汉室还掀起了‘酌金罢候’的浪潮,一百五十余位列侯侯爵落地。 新旧军功贵族,都被一网打尽。 可没有人想再来一波告缗。 所以杀人可以,但扩大化不行。 “诸位父兄先别激动……”张越上前,笑着道:“当年,高帝与关中父老曾约法三章,杀人者死,伤人及盗抵罪!” “今晚辈初上任,过往之事,除杀人、谋杀、伤人、盗匪及大不敬、不孝、悖伦等罪外,余者,皆不追究!” 这话一出口,无数人都是松了一口气。 但却也有十余人,面带死灰。 除了杀人、谋杀、伤人之外,余者都不追究,换句话说,只要是曾经杀人、指使了他人谋杀、伤人,都会被追究到底? 那自己等……岂非是…… 他们环顾左右,发现,周围人都纷纷与自己疏远了起来。 然后,就是…… “殿下、县尊,小人要检举x亭某某,曾经指使游侠某某谋杀同亭x氏!” “殿下、县尊,那x乡唐某曾经觊觎同乡方氏的田地,于是勾结官吏,栽赃陷害,致使方氏阖府被诛……” 无数人一拥而上。 将这些曾经做事太霸道,吃相太难看的家伙,踩进泥土之中,将他们的罪证,统统抖落出来。 这十里八乡的,谁不知道谁啊? 张越听着,笑容犹如桃花般灿烂。 十余名被检举的地主豪强? 这可是一顿丰盛大餐! 他自然却之不恭,立刻下令:“来人,将所有被检举的劣绅,统统收押,交付胡令吏审查!” 随行的期门军士兵,立刻在军官的带领下,在指认者的带领下,上前抓人。 被捕地主们,立刻发出了阵阵,纷纷喊冤。 心里面,更是后悔不已。 早知道,会有今日,从前就该吃相好看一点…… 如今,悔之晚矣! 张越看着这些人的模样,笑着道:“父兄但可放心,晚辈绝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也绝不会放过一个恶霸!” “杀人,本就是大罪,何况伤害乡党,屠戮邻里,此乃最不能饶恕之罪!” 十几家豪强地主,他们的家产、财产和奴婢充公,至少可以为张越提供千万左右的资金和两万多亩的土地! 而当期门军的士兵开始动手抓人时,周围的围观百姓,立刻发出了震耳欲聋的欢呼声。 对于汉室的平民来说,他们最大的梦想,就是朝廷委派新官,新官上任就动手抓人。 因为这意味着,那些曾经压迫在他们头顶的地主豪强,将会烟消云散。 他们将迎来一段,美好时光。 ………………………………………… 发生在新丰县县城之外的事情,立刻就传遍整个新丰的乡亭,甚至扩散到周围诸县,乃至于长安城之中。 所有听到了消息的人,无不震怖。 “果然是张蚩尤!”许多人叹道:“走到哪杀到哪,真乃杀神也!” “幸亏,这个张蚩尤没有来到本县,不然……恐怕本县乡绅苦矣!” 至于长安城里的士大夫公卿们,则是惊疑不定的审视着这些从新丰传回来的情报。 传到长安的消息,自然已经经过了再加工和夸大。 甚至有情报说:张蚩尤及至新丰,既命官吏,收系全县乡绅,面数其罪,尽收押之。 哪怕是最温和的消息,也称:新丰士绅,十去七八矣。 对于长安城的贵族公卿们来说,他们根本不关心新丰的土财主的死活,也懒得去理会新丰的土财主们的命运。 他们关心的是——这个张蚩尤在新丰的所作所为,是不是意味着天子决定要再次清洗关中豪强了? 若是真的,恐怕就要早做准备,避免自己家被殃及池鱼了。 但在新丰境内,在底层的百姓之中。 无数人在奔走相告,许多人喜极而泣。 纷纷觉得,自己的好日子就要来了。 特别是,当骊乡的豪族马原回家后,立刻就释放了数百名被他控制和羁绊的奴婢、寄客、逆旅,还准许这些人耕作马家的土地,地租优惠到了五成。 马原还一改从前的霸道作风,拿出家中的积蓄,赈济孤寡,假贷贫民。 这让整个骊乡人都莫名其妙。 然后,大家就都知道了,这是新任县尊和长孙殿下以仁义感召,令马氏幡然醒悟,痛改前非。 于是,在骊乡境内,张越和刘进的声望瞬间max。 连马原这样的恶霸也能感化,也更感召。 这新来的县尊,怕不是萧何、曹参般的大能! 章节目录 第两百三十节 公务员考试(1) 张越没有什么时间去理会外界的流言。 因为,他的时间很紧张很紧张。 如今已是六月,距离秋八月的秋收,只剩下不到六十天时间了。 他必须在这六十天内,将已经涣散的新丰官衙和各个机构恢复到正常状态,还得重建新丰县的各个基层地方组织。 所以,他忙的有些焦头烂额。 花了好几天功夫,他才在桑钧等人的帮助下,初步重建了新丰县的县一级机构。 任命桑钧为新丰计吏兼左丞,并由桑钧牵头,重组起了一个新丰的财政官僚机构。 任命胡建为新丰典吏,执掌司法大权,授权给他,重建新丰县的司法体系和司法机构。 任命陈万年为新丰丞,命他重建新丰县衙的官僚系统。 又任命赵过为新丰农都尉,执掌新丰上下的农稷官,并召集所有农稷官,进行开会。 仅仅是这几个事情,就忙的张越昏头黑地,分不清东南西北了。 没办法,当今天子命令金日磾一口气抓走了整个新丰县的上中层。 全县四百石以上,几乎无一漏网,统统去了诏狱,等待审判。 整个官僚系统的上层建筑,都被一刀斩断。 下面的机构,早就放羊了。 很多胥吏,听说了张越要来上任,害怕被牵连,甚至挂印而去。 整个新丰县县一级的机构,在张越上任前,居然只剩下了二三十人在维持。 其他人不是被抓了,就是跑了。 若换一个人面对这种局面,恐怕没有个半年,根本别想重建整个官僚系统。 好在张越根本就不缺资源。 他手底下也藏龙卧虎。 像桑钧,自己一个人就搞定了整个财税系统。 他用的办法很简单——写一封信,给他老爹,然后第二天,就有三十多名精干的大司农官吏空降新丰计吏手下。 他们打的旗号,也很是光明正大——奉治粟都尉之命,来新丰受训‘珠算’。 真真是冠冕堂皇,没有人能挑出半分错。 大司农衙门,确实亟需大量精通珠算的官吏。 而新丰令张子重,乃珠算发明人,派遣精干官吏来新丰学习、接受培训,这完全是为国培养人才。 至于顺手帮助宝贝儿子,做点事情,那只是顺便。 而胡建领衔的司法机构的重建也很快。 他上任后,就从新丰的官衙、牢狱以及门卫之中,提拔了二十多名精干的能吏,然后以这些人为基础,迅速重建了新丰的司法系统。 在张越入主新丰县县衙后的第三天,新丰县衙就重新运作起来,并开始审理那些被捕的豪强。 胡建没有其他法家官吏那种急于求成的心理。 相反,他的性格有些像黄老学派的学者。 慢条斯理,一丝不苟。 所有被捕的豪强的每一条罪名,他都要想方设法的去弄明白、查清楚。 这使得,就连那些被抓的豪强们,在与胡建接触了几次后,也开始钦佩这个刑律官的为人。 但,作为县衙的主体,新丰县的行政系统的重建,就艰难无比了。 在张越上任的当天,整个县衙上下,就只有几个人在维系。 其他人不是被抓就是跑了。 更可怕的是,张越连个与自己对接的人也找不到。 新丰县过去的档案、官仓的文牍记录,以及其他关键数据,不是消失了,就是被金日磾带走了。 光是派出使者去长安,索回被拿走的那些文牍,张越就花了三天时间。 然后,就是重建县衙的官僚系统。 这就成为了一个难题。 因为大批的低级官吏在他上任前就跑掉了。 去找他们回来,倒不是不行。 但,这样做的话,张越心里面念头不通达。 将来还可能受制于人。 所以,思索了两日后,张越索性就让陈万年在新丰县县城,贴出告示,公开招募官吏。 于是,在张越上任后的第五天,新任新丰令的一纸布告,就出现在了整个新丰县县城的繁华之处。 这立刻就引来了无数人围观。 “这上面都说啥?”有不识字的百姓,问着张贴布告的官吏。 这官吏闻言,立刻就宣讲起来:“诸位父兄,此新任新丰令,侍中官张公的告谕及求贤文书!” “如今,张公初履新任,百废待兴,乃诚求县中贤达、豪杰共谋全县百姓福祉,故此向全县求才!” “凡愿为国效力,为新丰父老谋福利,诚心诚意之人,只要无有犯罪记录,皆可应辟!” “张公说了,新丰今日,当唯才是举!” “无论贩夫走卒,还是庶民贵族,只要有才,张公必定因才授给官职!” 随着这官吏的宣讲,无数人只觉得内心砰砰砰的跳个不停。 新任张县尊,这可是来头很大的! 他如今要征辟官吏?这可是一个好机会…… 只是…… 过去,新丰官吏人选,不是全部都把持在豪族手里的吗? 有人弱弱的问道:“应辟之人,可需要有高爵名士举荐、担保?” 那官吏笑着答道:“张县尊说了,一切唯才是举,故不需有人举荐、担保,只要是新丰人,有新丰户籍,且无犯罪记录者,皆可应辟!” “张县尊,将在五日之后,于新丰县县衙,静候全县豪杰、贤达,共襄盛世!” “凡能被任命为吏者,除可享受俸禄,拥有官身之外,张县尊还将亲自主持对诸吏的培训,传授‘珠算’之法,授给各种技能……” “所有官吏,还将享有,免费抄录侍中藏书,其优异者,还将获得进入藏书殿,阅读兵书和算数书的权力!” 此言一出,所有的旁听者,顿时就轰动了起来。 侍中张子重,虽然外号‘张蚩尤’,但他的才学,却是实打实的啊! 传说,这位张侍中,可是连太学博士董越也赞不绝口的天才。 更曾在博望苑,舌战左传、谷梁诸生,战而胜之。 这样的大才,亲自授业,这是何等的好事?! 更别提,还可以得到免费抄录书籍甚至接触到高深、珍贵的兵书和算数书的权力! 立刻,全县轰动。 甚至连隔壁的两个县的士子,也都被吸引了。 知识,在西元前的这个时代,就是力量,就是权力,就是资源,就是上升的台阶。 而兵书和算数书,则是所有书籍之中的王者,是无冕之王! 章节目录 第两百三十一节 公务员考试(2) 张越贴出来的这份布告,立刻就轰动了整个新丰。 因为,在过去,官吏甚至是胥吏的选拔,从来都是暗箱操作的。 用之则为龙,不用则为虫。 没有人举荐,没有人赏识。 就算你有管仲之才,萧何之智,张良之谋,陈平之诡,也是白瞎。 反之,只要有人赏识,有人举荐,就算你是头猪,也能平步青云! 这都是有鲜活的例子的! 想当年,咸宣没有发达前是干嘛的?河东来的养马奴!是大将军卫青举荐了他,他才能平步青云! 义纵没有发迹前,在做什么?在河东行剽,也就是所谓的劫富济贫。 他要没有一个好姐姐,是王太后身边的红人,恐怕迟早会被其他人拿来当政绩。 王温舒呢?就了不得了! 人家最初是长陵的盗墓贼,顺便干点黑吃黑的买卖。 错非是张汤赏识,他算个p? 而王温舒的恩主张汤能发达,靠的是攀附上了盖候王信,由这位当今天子的亲舅舅举荐,他才能用为官吏。 咸宣、义纵、王温舒、张汤,这些人运气好,能遇到贵人提拔、赏识,用为官吏。 那其他人呢? 其他的咸宣、义纵、王温舒、张汤,乃至于其他的儿宽、朱买臣、严助呢? 全部湮灭于众人之中,埋葬在历史的长河。 而张越的这份布告,却是打破了这个长久以来的潜规则。 公开的招募并且选拔官吏。 还要用考试的办法来选拔。 一切都看才华说话,唯才是举。 新丰内外,瞬间就被震动。 许多人诧异不已。 若换一个人,没有张越这么硬扎的背景,恐怕,在他发出布告的当天,京兆尹就手就伸过来了,一个‘破坏制度,擅自行事’的帽子一扣,张越就得滚蛋。 但,因为是张越,京兆尹衙门,在知道了这个事情后,干脆就捂住耳朵,闭上嘴巴,蒙上眼睛,假装不知道,没听见,看不清。 京兆尹于己衍说了:谁若擅自干涉新丰,谁去承担后果。 总之,他京兆尹,敬谢不敏! 京兆尹不插手,谁又敢插手? 长安城里,一时间窃窃私语,无数人议论纷纷,觉得这个‘张蚩尤’胆子也太大了一些。 肆意变更国家取才制度,就不怕天子打屁股? ………………………………………… “这张子重,这是自取灭亡啊……”马通得意洋洋的对自己的弟弟马何罗道:“快,吾等立刻去甘泉宫,禀报天子!” 对于这个抢了自己职位的家伙,马何罗可谓是恨之入骨。 那可是侍中官,不是街上的大白菜! 整个汉室仅得三人。 更重要的是,侍中官做满五年后,就具备了单独领军出征的资本。 而他刚刚好,还差一年多,就能满足这个制度了。 却叫这个莫名其妙冒出来的家伙一脚踹开,这叫他如何服气? 更别提,这个张子重的存在,对于自己和自己的朋友们,是莫大的威胁! 他才出现不过两个月,就毁掉了大家伙多少年的心血了? 这么牛逼的人,岂能再留? 当下,马何罗立刻就开始张罗,准备去甘泉宫告状。 以他们两兄弟对当今的了解,非常清楚,当今天子生平最恨的就是别人乱改他定下的制度和规矩。 谁伸手,就斩断谁的手脚。 当然,不止一个马家兄弟因此激动万分。 太仆公孙敬声,也同样高兴。 不过…… 这位太仆看了看自己的家门口的那几个晃悠着的身影,他很清楚,那是执金吾的探子。 执金吾是故意让他们被自己知道的。 所以,他现在自身难保,根本无力掺和进来。 马通兄弟当天就兴冲冲的驱车赶往甘泉宫,一路上,马不停蹄,连晚上也露宿野外,终于只用了一天一夜就赶到了甘泉宫。 然后,直接上书,请求陛见。 这时候,天子正在花园里,看着南信公主放风筝玩。 咋听马家兄弟来了,当下就道:“传!” 马通兄弟,被宦官们带着,一脸兴奋的来到了这位陛下面前,一见面就立刻拜道:“臣侍中马通、臣尚书仆射马何罗,拜见陛下,吾皇万寿无疆……” 天子连看都没有看这两兄弟,注意力完全在远方嬉戏欢呼的小公主身上。 这个小棉袄,现在温暖着他的整个身心。 所以,他只是随便问了一句:“马侍中昆仲不在长安城替朕看守建章宫,来甘泉宫做什么?” 话语之中的疏远感,让马通心里面很不是滋味。 从来只有新人笑,哪曾闻得旧人哭? 最近两个月,随着那张子重上位,自己兄弟就明显被疏远了。 没看到,天子来甘泉,都只带了上官桀那个马屁精,而将自己兄弟丢在长安城吗? 这样想着,他们心里对张越就更加嫉恨了。 当下,马通便拜道:“臣此来,是来弹劾的!” “哦……”天子这才稍有兴趣,问道:“马卿要弹劾谁?” “侍中领新丰令张子重!”马通顿首奏道。 在他这句话出口的刹那,马通忽然发现,周围的空气,一下子就凝固了起来,明明外面是炎炎夏日,酷暑难耐,但他的身体却莫名的感觉到了一丝丝的寒意。 他微微抬头,却看到,天子左右的那些大宦官,都在对着自己摇头,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 更夸张的是,天子的脸色,竟一下子就垮了下来,连语气都变得寒冷了起来:“那马侍中说说看,张子重干了什么事情,竟让马侍中亲自来弹劾?” 马通整个人都不好了。 这是什么情况? 天子怎么一听自己要弹劾那个张子重,脸色就变得如此难堪了? 而且,那些宦官朋友,又是怎么了? 他心里面顿时就有些慌张了。 当今天子的脾气,他太清楚了! 这位陛下,非常非常非常非常护短! 准确的说,是特别特别特别特别爱惜自己。 想当年,大骗子栾大,在这位陛下面前得宠的时候,所有非议和攻仵栾大的人,最终只有一个下场——滚蛋! 但,这张子重不是栾大,也不会炼丹啊? 这是什么情况?这又是什么节奏? 马通不懂了。 马通脖子一缩,正想找个借口,打个圆场,把这个事情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打探清楚情况,再做打算。 谁知道,他身边,他的弟弟马何罗已经是按捺不住内心的躁动,冲动的道:“回禀陛下,那张子重在新丰张贴布告,说是要公开考试选拔官吏!” “这乱改国家制度,陛下法令,臣以为,此乃大不敬,大逆之举!” “大不敬?呵呵……”天子的笑容犹如寒霜一般:“大逆?” 他猛的起身,一脚踹向这两兄弟,将他们踹了个狗吃翔! “朕看真正大逆不道的,对朕大不敬的,是尔等兄弟吧!” 天子提着绶带,咬着牙齿说道:“侍中张子重,忠心耿耿,朕亲眼所见,亲耳所闻,尔等竟敢离间朕与张子重之间的君臣之情,尔等以为,朕剑不利否?” “陛下……”马何罗哀嚎一声:“臣完全是为了陛下着想啊,完全是为了大汉社稷啊,全无半分私心!” 他不说还好,一说,天子就气的又踹了这货一脚。 “为了朕?为了大汉社稷?”他一脚踩在马何罗的脚背上,骂道:“那你怎么就忘记了朕在元朔元年布告天下的诏书啊?你们怎么就忘记了朕在元封五年,公布天下的命令啊?” “尔等小人忘记了,张子重可都记得!” “这张子重不仅仅自己记得,还教长孙也日夜揣摩和体会朕的诏书含义……” “那新丰的布告,完全就是朕的诏书精神的体现!” “尔等竟然不知,实在可恶!” 天子越说越气,索性挥手下令:“来人!” 几个全副武装的卫兵,立刻就持戟出列,拜道:“末将在!” “将妄图离间君臣感情的奸臣马氏兄弟架出甘泉,除其宫籍!除马通侍中职,贬为郎,除马何罗尚书仆射,贬为尚书!” “诺!”立刻就有士兵上前,架起这马家兄弟就往外拖。 而周围所有宦官、侍从,则纷纷低头。 上官桀甚至第一时间就上前拜道:“陛下明洞忠奸,臣为天下贺!” “哈哈哈……”天子听了,显然非常受用。, 他微笑着说道:“来人,传朕的旨意:侍中官张子重,公忠体国,朕心甚嘉之,其赐侍中张子重御剑一柄,麟趾金五十金,以勉其心!” “诺!” …………………………………… 扑通! 几个期门郎,像丢垃圾一样,将马通兄弟丢到了甘泉宫宫外,然后冷漠的转身离开。 直到现在,马通兄弟依然不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天子又为何如此? “哎呀……”苏文轻身出现在他们兄弟身边,叹道:“贤昆仲将宫籍竹符交出来吧……莫要让咱家难做” 马通和马何罗哭丧着脸,万分不舍的将一个系在身上的小小竹符交了出来。 这是出入宫闱的证明。 没了这个东西,他们以后再想接近天子,就千难万难了。 但是…… “苏公!”马通咬着牙齿,恭身拜道:“敢问苏公,我们兄弟,今日究竟败在哪里?还请苏公明示,让我等死也死个明白!” 是啊! 纵然弹劾不成,天子的反应也不该如此激烈吧? 自己兄弟好歹也伺候了这位陛下好几年了,居然一开口弹劾那个张子重,就被拳打脚踢,现在连侍中和仆射的官职也丢了。 马通甚至怀疑,错非天子多多少少还念了点旧情,换个人说不定这位陛下就会砍下脑袋,送去新丰去安慰那个张子重了。 “唉!”苏文听了长长一叹,道:“具体内情,咱家也不是很清楚,但……咱家只想告诉两位,也请两位转告长安诸公,近期绝对不要有任何攻仵和抹黑这位张侍中的行为……否则,陛下是真的会杀人的……” 他压低了声音,对两人说道:“前几日,中黄门侍郎黄杰,因为在天子面前说了这个人的坏话,就直接被天子发落去了泗水,替高祖守祭天台了……” “啊……”马通兄弟目瞪口呆。 中黄门侍郎黄杰,虽然地位没有苏文高,但也是秩比千石,脱离了宦官,变成了中官的大宦官。 从前也颇得这位陛下信任,但只是说了那张子重坏话,就被赶去泗水替高祖守祭天台了???? 人尽皆知,高帝当年是在泗水祭天,登基称帝,建立大汉社稷的。 所以,在理论上来说,泗水的行宫和祭天台也属于帝国的重要建筑。 但问题是,基本不会有人想去的。 宫里面的宦官,除非年老体弱,又没有亲人可以依靠,才会选择去泗水或者丰沛给高帝守卫祭台和神庙。 但那黄杰才三十多岁,就去泗水了,这也太惨了! 到底怎么回事? 马通兄弟四目相视,怎么想都想不明白。 “明公总该知道一些线索吧……”马通拜道,他很清楚,若搞不清楚那个张子重究竟为何如此受宠的缘故,那么,他就不可能被扳倒。 扳不倒这个张子重,自己兄弟恐怕永远也找不回天子的恩宠了。 “具体的事情,咱家也不是太清楚……”苏文叹道:“咱家只是听说了一些东西……” “嗯?” “自从上次长孙和这张子重从甘泉面圣离开后,天子就经常念叨着,想再吃一顿这位侍中做的点心……” “点心?”马通兄弟面面相觑,他们怎么也不愿意相信,自己兄弟这么多年辛辛苦苦伺候这位陛下,却顶不上那个张子重做的一顿点心? “是啊……几种用磨好的麦粉做的点心……”苏文也是叹着道:“那张子重走后,汤官令的厨子们都模仿着做了许多,但没有一样能得陛下赞许……” 苏文也想不清楚,这到底是那里出了问题? 他更不明白,几个点心而已,陛下何必天天念叨? “另外……”苏文好像想起了一件事情,道:“还有就是,好像这个张子重,怂恿长孙,在搞一个什么向陛下登基御极四十七周年献礼的事情……” “陛下听说了以后很开心,经常说:长孙纯孝……” 这话,让马通兄弟眼前一亮。 那张子重的事情暂且先不管,自己兄弟的职位恢复要紧。 不然时间长了,那侍中官可是会被人抢了。 所以,自己兄弟似乎也可以搞一个向陛下献礼的工程? 章节目录 第两百三十二节 公务员考试(3) 甘泉宫里,天子牵着南信公主的小手,问道:“朕的小南信,想不想回长安了啊?” 南信公主听了,自是连连点头:“奴奴可想回去了!” “奴奴可想去找张侍中玩了!” “善!”天子笑了起来,摸着南信公主的头,道:“那朕就带南信回长安好不好?” “好呀!好呀!”南信公主听了,高兴的抱住父亲的身子,在他脸上重重的亲了一口:“父皇最好了!” “哈哈哈……”天子得意的大笑起来,对左右吩咐:“传朕的命令,命驸马都尉金日磾,奉车都尉霍光,准备卤薄,做好回京准备!” 左右听了,都是错愕万分。 往年,这位陛下不是一直会在甘泉宫待到秋七月的下旬吗? 怎么现在就准备离开甘泉了? 这是什么情况? 但,天子的意志就是天命! 所有人纷纷顿首,拜道:“诺!” 而天子却是悄悄的舔了舔嘴唇,口齿之间,仿佛还残留着上次张侍中所做的饺子的鲜美味道。 那种享受,尝过之后,就再难忘怀了! 更重要的是——他记得很清楚,吃完那顿点心后,他的精神仿佛回到了壮年,而且……他发现,自己又能石更了! 对于他而言,这个世界上有三件事情,永远无法拒绝。 第一是开疆拓土,第二是追寻长生,第三就是美色。 如今,第一件事情,短期内看不到成果。 这第二件事情,也碰了一鼻子灰。 第三件事情就更别提了,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让宫里的妃嫔侍寝了。 上一次让钩弋夫人侍寝还是初来甘泉的那几天,随后,他就尴尬了。 石更不起来,这让坐拥天下,富有四海的天子很受伤。 而,那次吃了张子重所做的点心后,当天晚上,天子发现自己龙精虎猛,抓着钩弋夫人,竟能大战三合,杀得她连连求饶。 这让天子真是怀念不已啊! 更重要的是,通过那次,他开始确信了一件事情——小留候,确实是神君指引给自己的机缘。 他身上有秘密,甚至可能藏着长生的秘密。 即使没有长生的秘密,也有益寿延年的秘密。 这让这位天子,心里面真是跟猫抓了一样。 他早就想回长安了! 如今,只是借故找了个借口,打着南信的旗号,返回长安。 “小留候啊小留候……”天子在心里笑着:“朕必定会让卿,心甘情愿,献上长生,至少也是益寿延年的秘密!” 至于用强? 那是不行的! 万一小留候见势不妙,学起神君和李少君,自己羽化登仙,逍遥而去,独留自己一个人在这凡俗,一天天老去。 那就不妙了! 而且,在被人骗了n次后,这位天子多少也学会了许多。 在长生这种事情上,他现在已经不会轻易相信人了。 ………………………………………… 甘泉宫发生的事情,张越自然一无所知。 他现在正在忙着准备公务员考试的试题。 并且准备将这个事情制度化,以后新丰或者他治下的官吏,除了国家委派的,其他统统采用这个制度选拔。 现代的公务员考试制度,是后世大英帝国文官政治的智慧结晶,通行于全球。 几乎所有国家都采用了这个办法,选拔和录用官员和办事人员。 这个制度的好处就在于,可以在最大限度的公平、公正的条件下,选用官吏。 可以保证官僚机构的业务能力和工作水平。 当然,问题也很多,弊端也是无数。 但,毫无疑问,这是人类最好的一个选拔人才的制度。 不过要将后世制度,挪到西元前,大改和大变是少不了的。 得适应社会环境和时代背景,还得照顾到多方利益。 甚至,张越得考虑,留几个后门…… 至于,贸然在新丰县搞这个事情,会不会有麻烦? 张越当然早就有所准备了。 首先,他早就找好借口了。 当今天子曾经先后在元朔元年和元封五年,昭告天下,命令和要求天下臣子,想尽办法,不惜代价的向他举荐人才。 在元朔元年的诏命里,他还有些不疾不徐,慢条斯理的拿捏着架子说:十室之邑必有忠信,三人厥行,必有我师。 到了元封五年,对于人才的渴求,就让他放弃了所有架子,赤裸裸的宣告天下:盖有非常之功,必用非常之人。 摒弃了对人才的道德、出生和爵位要求。 只要有能力,他全盘接受。 可惜…… 地方官们,响应的寥寥无几,举荐的人才基本都是士族豪强子弟。 至于寒门士子? 十个被举荐的人,恐怕只有半个。 面对这种情况,这位陛下,恐怕早就不耐烦了。 自己能带头探索和摸索新的人才选用方法,他大约是乐见其成,至少也是不会反对。 至于舆论方面的压力? 张越是半分不虚的。 首先,他有太学的公羊学派为盟友,逼急了,他甚至可以暂时加入公羊学派。 这样有着全天下嘴炮能力第一,战斗能力第一的公羊学派帮忙,谷梁的渣渣们,不堪一击! 唯一需要顾虑的,大约只有来自宫廷贵族和列侯大臣们的压力。 但张越对此也有所准备。 他不是没有朋友的! 张安世、暴胜之、上官桀还有金日磾,都可以为他说话,为他解释。 更何况,他只是在新丰搞,又没有说要推广到天下。 列侯公卿们,或许会忌惮,或许会有敌意,但未必有人能舍得出来与他正面刚。 所以,张越真是无所顾忌的,全面推动着‘公开考试选拔官吏’的既定计划。 昨日,他就已经张贴布告,宣布接受报名。 到现在,报名人数就已经达到了一百多人,甚至还有着临县的士子也跑来询问,他们是否可以报名参加? 张越当然是从善如流,修改了只限新丰户籍的限制。 于是,最终参与考试的人数,很可能达到数百! 数百人之中,说不定可能还潜藏着什么大牛和未来的巨头。 即使没有,也足够张越从中选出合适的官吏了! 但如此一来,这考试的内容和题目,就变得很关键了。 章节目录 第两百三十三节 博弈(1) 西元前用考试录取官吏,当然得有西元前的特色。 这几天,张越一直在草拟考题。 甚至,拉上了刘进、桑钧以及胡建、陈万年等一起群策群力。 用了四天时间,终于将基本制度与流程确定了下来。 首先,就是报名资格。 汉室是一个有财产,方有当官权力的社会。 目下,对于官吏的訾产限制是家訾五算。 换言之,家产(不动产)价值低于五万钱的,别想当官。 反之,只要家产高于五万钱,那么,无论是何阶级,都有机会做官。 太宗名臣袁盎是游侠之子,张释之甚至是商贾之后。 国朝第一个玩盐铁官营的,干脆就是大商贾孔仅。 故御史大夫卜式,也是商人出生。 便是现在的朝堂上,也有着桑弘羊这个商人之子,官居九卿,掌管国家财税大权。 在西汉这个神奇的社会,有钱,真的可以为所欲为。 说出来你可能不信,反正张越曾经听说,当年,桑弘羊他爹为了将自己这个宝贝儿子送到当今天子身边,前前后后花了两三千万的资金来疏通打点。 自然,张越不敢去挑战这个规则。 于是,尽管他高举‘唯才是举’的旗号,但訾算限制却还是得保留。 也就是说,所有报名者,必须提供自家的訾算证明。 家訾低于五万钱,就别想着报名了,自己回家玩泥巴吧。 好在,如今汉室,能培养一个读书人的家庭,基本都具备了这么一个条件。 确定了考试录取对象,剩下的就是考题范围了。 首先,儒学肯定要考。 不考儒学的话,儒生们肯定要炸锅。 刘进那边也交代不过去。 但张越也不想全考儒学,那样的话,选出来的肯定是一堆书呆子。 所以,他想了个办法。 将儒学的题目,全部做成了选择/填空题。 一共二十道,每道都是一分。 所有题目,全部从《论语》《春秋》《尚书》《诗经》《易经》里选。 简单的来说,就是随便选。 张越也没指望,能靠这些题目,选拔出什么人才。 只是想用这些题目来做一个筛子,将那些滥竽充数的家伙淘汰出去。 然后,他又出了十道算术题。 所有题目,都是从《九章算术》里现抄的。 基本上,只要有一定的数学功底,那就可以过关。 若连这么简单的题目都不会,都做不出来。 那这个人的智商恐怕也比较堪忧。 新丰县也不需要连基本的算术能力都不具备的官吏。 连加减都算不好,还能指望他去计算百姓的赋税负担和徭役调配? 而剩下的十题,则全部是法律范畴。 考题全部从现行的《汉律》里出,考的也都是常识。 而所有题目,全部都是一分。 加起来一共四十分。 在张越的设计里,能答对三十道的人,才有资格通过考试,进入下一阶段。 作为公务员考试,当然不能只有笔试了。 笔试只是一个筛子,先淘汰一部分次品,并将比较合格的人选,送到自己面前的办法。 就像后世的公务员考试,笔试完了,肯定要面试。 因为只是录取一批新丰县的基层官吏去做事。 所以,面试的要求很简单。 面试官们,可以随机向被面试者提问,从基层亭里的矛盾调解,到公文的处理顺序。 能够做到有条不紊,处乱不惊,就可以了。 而设计面试这个程序,其实也是为了方便开后门。 你想,谁没有几个关系户?谁没有几个亲戚? 真要真的按照‘唯才是举’,看考试成绩说话来选拔官吏。 你叫那些贵二代贵三代怎么办? 你又叫那些有钱的狗大户如何自处? 张越可不想面临整个统治阶级的怒火和攻仵。 所以,这所谓的面试,其实就是自由心证。 领导说你行,你就行,说你不行你就不行。 什么贵二代、贵三代、狗大户们,更是随心所欲的安排自己人顺利过关,不用担心有其他问题。 但,这个制度,却又是当前社会条件下,对于寒门士子最有利的制度。 因为,在以前,他们别说考试当官了。 连考试的机会也没有,豪强贵族们压根不跟他们废话。 想当官?要嘛给他们当狗,要嘛给他们卖命,要嘛给他们足够多的钱贿赂。 不然,轻易别想得到机会。 而如今,虽然有着不公,有着很多黑箱操作。 但至少,他们有一个看似公平的机会。 况且,只是选拔低阶官吏而已。 豪强贵族的子弟,估计也是看不上的。 ………………………… 张越的想法,自然是很天真的。 当他的方案一公布。 整个新丰的地主豪强们,都快炸了。 诚然,此次考试选拔的,只是些官差、文吏、胥吏之类的刀笔吏。 大部分有逼格的士大夫贵族是看不上眼的。 但是,这个改变,依然深深的刺痛了很多人。 要知道,在过去,地方胥吏选谁?还不是他们说了算? 寒门士子们想要去做官吏,就要有他们的举荐,得到他们的允许。 不然,休想出仕。 而既然是他们举荐的,那这些官吏还不就是他们的狗? 想要他们做什么,他们就得做什么。 不然就等着滚蛋。 但现在,这新任县尊,却推出了一个考试取才的法子。 这等于是斩断了大家伙往日垄断和把持的特权,更严重的伤害了他们的权益。 “长此以往,国将不国啊!”有豪强感慨着。 但…… 却没有任何一个人敢于抗议或者公开异议。 因为,在新丰官衙里,现在还关着十几家过去风光无限的豪强地主呢! 这个新来的县尊的背景,更不是他们这些土财主所可以反抗的。 开什么玩笑? 去对抗一个侍中? 怕是活得不耐烦了吧! 所以,豪强们,只能是咬牙切齿,只能是强忍不服。 没办法,根本不是这个侍中官的对手啊! 人家甚至可能只需要一个手指头就可以捏死新丰县里的任意一个家族。 哪怕全县地主豪强士大夫绑在一起,大约也是一巴掌拍死的事情。 但…… 不做点什么的话,这新丰未来岂非就是这个新县尊的一言堂了? 所有人的生死荣辱,都操于其手。 人家甚至可能根本不会关心大家的死活。 就像王温舒义纵一般,心情好了,杀豪强,心情不好,抓几个豪强出出气。 “怎么办呢?”许多人苦苦思索。 终于,他们想出了一个法子。 于是,陆陆续续的,在新丰各个乡亭,地方上的‘名士’和‘显赫’们纷纷派狗腿子,到处警告和恐吓着寒门士子们:“尔等敢去新丰县报名,就将为吾家之敌!” 而他们自己,则将家门一关,宅在家里,表示要‘闭门读书’。 豪强们的算盘,是打的很好的。 只是派狗腿子们去恐吓,而自己则藏在后面。 这样,哪怕是‘张蚩尤’也没有借口来问罪自己,最多只能抓几个手下的狗腿子出气。 更妙的是,这个‘张蚩尤’不是曾经公开说过吗? 法无禁止则不纠。 自己等人的行为,哪条犯法了? 既然没有犯法,这个‘张蚩尤’又怎么来查处自己? 除非他打算撕破脸皮,自己打自己的脸。 不然,大家就是稳操胜券的。 一时间,大半个新丰乡亭的寒门士子,都被人警告。 他们出门,就能遇到面色不善的游侠尾随。 前往新丰县的道路上,更是能时刻看到那些豪强们豢养的打手,提着刀剑,在路口晃悠。 所有敢于前往新丰县的士子,都会被骚扰、被纠缠,甚至被殴打。 章节目录 第两百三十四节 博弈(2) 豪强们的算盘,打的很精。 但可惜,他们忘记一个事情——并非所有人,都和他们一样不喜欢张越搞出来的新东西。 更重要的是……张越虽然刚刚上任,但却已经有一个死忠粉了。 骊乡,马宅。 马原捧着手上的《孙膑兵法》如饥似渴的阅读着。 他的兄弟子侄则都乖乖的站在两侧。 自从当日,从新丰县县城归来,马原立刻就‘痛改前非’。 不止将过去霸占和强占的乡邻土地、屋舍、财产,如数奉还,还亲自登门道歉赔礼。 上演了一幕幕感人至深的‘负荆请罪’戏码。 不得不说,西元前的百姓,淳朴而忠厚,特别容易被收买。 尽管马原过去和他的家人们,在地上上跋扈不已,霸道无边。 但,他这一开始‘幡然醒悟’‘痛改前非’,立刻就让左近父老都原谅了他。 特别是,当他开始向周围百姓提供利息极低的贷款,还主动拿钱出来,赡养孤寡后。 数日之间,他的名声就从臭不可闻,变成了众口交赞。 整个骊乡的百姓,如今都说‘马公恩义,公侯万代’。 马氏家族向着军功贵族家庭的转变,迈出了坚实的第一步——收拢民心。 家族之中,虽然有子侄兄弟对此颇有微词。 但,在马原的铁腕下,一个敢吭声的也没有。 “这县里的豪强们,近日闹的厉害啊……”马原捧着书简,轻声说着:“这些人怕是脑子坏掉了,要自取灭亡!” 只是看这次在闹腾的,都是些不入流的土财主和吝啬的守财奴,就可知,他们搞的这些事情必败无疑! 更别提,他们想要恶心的,乃是张蚩尤啊! 长安城里的公卿都闻之色变的张蚩尤! 新丰的土财主,居然要去和长安城里的侍中官做对? 这不是夜郎自大是什么? “尔等带人出去,维护道路安宁……”马原轻声吩咐着:“告诉骊乡的士子,新丰令张公求贤若渴,如能蒙张公慧眼,必能平步青云!” 他拿着书,站起来,看着自己的几个儿子,想了想,他就道:“宁儿、述儿,你们两个往日里也算饱读诗书了,如今张侍中求贤若渴,尔等可以出仕,前去辅佐!” 那两个被点名的儿子闻言,立刻就面若死灰,他们知道,这是父亲将他们剔除出了家主候选人的行列。 且是打算让他们成年后就别户独立,自谋生路。 但,没有办法。 在家庭内部,父就是天,就是地,就是主宰。 父亲的命令,作为儿子不敢也不能违抗,否则天理难容! 他们只能是躬身说道:“诺!儿子谨奉命!” 马原由将几个侄子点名,也命令他们前往新丰城,去参加考试。 ………………………… 枌榆社,阳里。 徐荣端坐于乡校之中。 几个年轻人跪在他面前。 “尔等既然不能应募入伍,那就去入仕吧……”徐荣淡淡的说道。 阳里的子弟,也不是每一个都能入伍的。 因为,他们瞄准的那些汉军部队,每一个都是以苛刻闻名天下。 其中最基本的要求,就是身高七尺三寸,腰围三尺,年纪在二十岁以上,并可熟练使用各类兵器,熟知战阵,懂得配合。 而这几个年轻人,虽然往日训练刻苦认真。 但奈何竞争实在太激烈了,连续三年,都没有被选上。 哪怕徐荣也只能无奈的为他们准备后路——去做官吏。 若在往日,这是他一句话的事情。 新丰县里,还没有那个官吏,敢不给他的面子! 况且,他举荐的,都是能吏、干吏。 敢打敢冲,是基层行政的好手。 只是如今,新来的张县尊,搞了一个所谓的‘考试选才’,这就让徐荣颇有些抓瞎了。 但无所谓。 阳里子弟,不比任何人差。 徐荣甚至还挺欢迎这个新制度的。 在这位老将军眼里,以才能决定职位,这样很好! 就像在军中,能带领大家伙打胜仗的将军,才是好将军! 想到这里,他就吩咐:“如今,张侍中在新丰城开考取吏,尔等都去应试,务必拿出我阳里子弟的风采出来,不可让人小觑!” “诺!”这几个年轻人,纷纷顿首拜道。 徐荣的威望,在整个阳里,无人能及,人人拜服,他的决定,没有人敢反对。 …………………………………… 在马家和阳里开始行动,并派出子弟,前往新丰参加考试后。 其他豪强,都感觉像吃了苍蝇一样难受。 更难受的事情,却还不止这个。 在马家和阳里开始行动后,很多人忽然发现,貌似……好像……似乎,除了自己等人和骊乡马家、阳里之外。 还有十几家在新丰地方显赫的家族,也在悄悄的将自己族中的年轻人和旁系送去新丰县县城。 而这些家族,无一不是以军功立足的贵族! 在从前,这些家族一直是新丰地方上的沉默者。 他们的家族的精英,全部都在边塞戍边。 留在地方上的只有老弱妇孺。 他们也从来都只关心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不怎么去关心其他人。 在过去,很多人都无视了这些家族。 人人都知道,只要不去招惹他们就没有事情。 这地方上的事务,就是大家把持。 但现在,豪强们却发现,这些家族一声不吭的,就把自己等人架在火堆上。 而随着这些家族的动作,他们原本以为的强大联盟,瞬间土崩瓦解。 有了这些人家和他们控制的乡亭的倒戈。 再要阻止其他地方的士子,去新丰参考,那就是自绝于人民了。 想想看,若将来新丰县衙的官吏里,没有一个是本乡本亭的人。 那,本乡本亭的利益,谁去争取,谁去保证? 更要命的是,马上就要秋收了。 到时候,这个张侍中就要丈量田亩,清点户籍。 没有一个自己人在县衙通传消息,那大家就全部都是砧板上的肉了! 紧接着,又一个噩耗传来。 阳陵大侠朱安世,将来新丰,亲自感谢和拜谢侍中领新丰令张公讳毅的救命之恩!??? 这个消息一传开,整个新丰的游侠们立刻就炸锅了! 阳陵大侠朱安世? 这可是整个关中游侠都崇拜和敬仰的大佬! 关中所有的游侠儿,都以为这个大佬做事而骄傲。 许多人甚至哪怕是为了朱安世去死,也是心甘情愿的。 如今,朱安世却要来新丰亲自感谢自己等人对抗的张侍中? 游侠们马上就撂挑子了。 几乎是一夜之间,新丰的豪强地主们发现,曾经对他们唯命是从的游侠,全部都不听指挥了。 在金钱与义气之间,游侠们再次任性的选择了义气。 哪怕是剩下的少数依旧愿意听他们吩咐的游侠,也纷纷表示:“吾等是万万不敢对阳陵大侠的恩人拔刀相向的……” 开玩笑,若是他们敢这么做,整个关中的其他所有游侠,立刻就会唾弃并且孤立他们。 他们的名声也会在整个游侠圈里臭大街。 这突如其来的变化,立刻就让地主豪强们,失去了他们最重要的助手和帮凶——游侠势力。 不仅如此,就连他们自己豢养的狗腿子们,也开始罢工了。 阳陵大侠朱安世,这可是汉室关中偶像级别的游侠巨头。 不仅仅游侠们仰慕他,地方上的无赖地痞和豪强们的狗腿子,也有很多崇拜他。 于是,新丰的豪强们忽然发现,自己想去恶心,甚至是逼迫那位‘张蚩尤’妥协的手段,一下子就破产了。 更关键的是——在这场对抗中,他们假想的敌人、对手。 从来到尾,都没有说过话,甚至没有伸过半根手指头。 而他们辛辛苦苦组织起来的反抗,就已经烟消云散。 “螳臂当车啊!”有人哈哈大笑,自己都觉得自己是个傻缺了。 “这就是所谓的以卵击石吗?”更有人摇头叹息。 章节目录 第两百三十五节 游侠(1) 朱安世是带着一种,顶礼膜拜的情绪来到新丰的。 老实说,其实连他自己都觉得自己必死无疑了。 天子对他恨之入骨,下令通缉。 丞相父子,挽起袖子,日夜追查。 在汉室的天罗地网之下,哪怕是当年的季心,也只能灰溜溜的藏在袁盎的马车夹层里,偷偷的跑出函谷关,隐姓埋名,逃亡吴楚之间。 而他却不可能像季心那样,有一个好哥哥的遗泽可以托庇于袁盎这样的大臣家里,还能让对方甘冒杀全家的风险,带自己逃离关中。 所以,他在李大郎鼓动下,去南陵找张越,其实是孤注一掷,更做好了玉石俱焚的打算。 但他万万没有想到,这位张侍中,还真是神通广大,不过十余日,天子就下诏赦免了他。 虽然,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他必须率领自己的小弟们去居延屯田,以赎己罪,且无诏不得回返长安。 但,至少小命保住了。 至少,家族的亲朋们可以免于被追究了。 所以,当他一踏入新丰的土地,整个人就从张扬,变得内敛起来。 他就像一个寻常的游侠一般,赤脚蓑衣,行走在新丰的道路上,粗矮的身材,让他看起来就像一个不起眼的邻家大叔。 但整个新丰的游侠,却都为他而疯狂了! “大兄!”无数人大声呐喊着,紧紧跟在了朱安世身后。 不是游侠的人,是很难理解这个群体独特而迥异的脑回路的。 他们是社会秩序的破坏者,也是地主豪强们最有力的狗腿子。 但在同时,这个群体可能是天下最坚守原则的群体了。 汉家游侠,可以无恶不作,可以践踏人间的所有法律。 但有两件事情,游侠们绝对会遵守。 第一就是孝顺。 几乎所有的出名游侠,都是孝子,大孝子! 是那种可以割肉奉母,以血饲亲的人。 当年,战国时期的大英雄聂政,就是因有老母在堂,而婉拒了严仲子的邀请,等到老母去世,别无牵挂,于是孤身入韩,白虹贯日,刺杀韩相侠累于相府之中。 这个故事,激励了所有自诩豪杰大丈夫的游侠。 是故,在游侠这个群体里,不孝子你几乎找不到。 因为不孝之人,别说想混进游侠群体了。 恐怕在他入行的第一天,就会被人砍死在荒郊野外。 杀了他,杀人者还会无比骄傲的在他的尸体旁,用鲜血留下:杀人者xx的字迹。 而这第二件事情,就是重义。 讲义气,为兄弟两肋插刀,那真是眼睛都不眨的事情。 三国演义之中,刘备逃亡于荒野,遇到猎户刘安,刘安一听说客人是大名鼎鼎的刘备刘玄德,于是杀妻待客。 这种残忍的事情,可能在后世人眼中,充满了荒诞和恐怖。 但在当世之人,特别是游侠群体里,却是很合理的事情。 倘若遇到一个名满天下的大人物,落难遇到自己。 杀妻待客? 把自己的肉切下来,也是做的出来的。 就像这次朱安世被通缉、围捕,至少有十几个游侠小弟,为了给他通风报信和替他断后而壮烈赴死。 其中很多人,往日里连见都没有见过朱安世。 当初,大游侠郭解被抓,为了给郭解报仇。 数十名游侠,前仆后继,刺杀抓捕他的官吏,直到成功。 先帝时,雒阳大侠剧孟在吴楚之乱时,主动投奔周亚夫为军卒。 周亚夫闻之,竟赤脚出迎,说:吴楚举大事而不求孟,吾知其无能为已矣! 虽然这其中,肯定有心理战的成分在。 但是,剧孟能成为一个战术的引子,其影响力也可见一般。 如今天下最出名的游侠就是朱安世。 在整个关中,阳陵大侠的名声,甚至比丞相公孙贺还要响亮。 故,当他一出现在新丰,立刻就是八方云动。 不止有数百名本地游侠,立刻就跑去恭迎大佬。 就连新丰本地豪强,也纷纷驱车相迎,以弟子礼,跟随其后。 许多的年轻人,更是满脸潮红,兴奋不已,仿佛这辈子能见朱安世一面,就算死也值得了! 朱安世,却是带着这些人,一路前行,赤脚走到了新丰城下,然后,他就面朝新丰城墙,大礼拜道:“乡间野人朱安世,蒙张侍中搭救,不胜感激!” “朱安世今将奉诏,往居延屯田,为国戍边,临行之前,愿求见张公一面,以谢大恩!” 说着就深深顿首。 他身后的游侠与豪强子弟们,也都纷纷顿首,高呼道:“张侍中,请出面一见!” 许多人,甚至在心里面已经暗暗下定了决心,以后必定报答这位张侍中。 因为,这位张侍中,能够在大佬落难,深陷危局之际,果断出手相救。 而且,据传闻,这个侍中拒绝了朱安世的许多报答的请求,只对他有一个要求——从此痛改前非,与人为善。 这是真正的高风亮节啊,更是游侠们内心深处最最渴望遇到的贵人。 现在,在新丰境内,不知道有多少游侠儿,已经将自己心里面最崇拜的偶像,变成了这个张侍中,成为了新任县尊的死忠。 …………………… 张越站在新丰城头,远远的望着城外的光景,耳畔回想着朱安世的声音。 “这朱安世果然有取死之道啊……”他心里感叹着。 汉室的游侠巨头们之所以该死,缘故就在于此了。 看看眼前,这朱安世以一人之力,就能引得数百游侠相随。 要是遇到乱世,这种人登高一呼,就又是一个沛公般的枭雄。 所以,汉室历代天子,对于有名的游侠的态度,一直就是——不给朕当狗,朕就送你下地狱! 不过,此人马上就要离开关中,去居延屯田,也算是一个不错的结局了。 微微想了想,张越就挥手道:“陈县丞,君去给本官向朱安世带一句话吧……” “嗯?”陈万年有些不太理解:“侍中真的不去见他?” 在他看来,这是一个最好的刷声望的机会,哪怕是个傻子都应该把握住啊! 要知道,虽然在名义上来说,天下舆论是操持在文人手里的。 但实际上,控制舆论的却是游侠。 也只有这些人才能将信息,以最快的速度,传遍天下,送到每一个人耳中。 历代的名臣们,想要扬名,都是靠着游侠们帮助,才得以成功。 就像太宗和先帝时的名臣袁盎,就是因为与季心交好,所以名满天下。 袁盎无论走到哪里,都能遇到无数朋友和慕名求见的地方豪杰。 “吾就不见了!”张越挥挥手道:“就请陈县丞去转告朱安世: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今君既蒙天子诏赦,自当奋发图强,以报君恩……………………” …………………………………… 片刻后,陈万年就策马而出,来到朱安世面前,大声拜道:“张侍中命我来转告朱君: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今君既蒙陛下诏赦,自当奋发图强,以报君恩……”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无数游侠,听到这句话,就只觉得耳畔犹如雷鸣。 这句话,对于汉家游侠们的震撼和杀伤力,几乎就是核弹级别的。 无数人都只觉得热血涌上了脑门。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有游侠喃喃的起身,然后握紧了手中的剑,然后大声道:“朱大兄,请带上我一起去居延吧!”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甚至还有豪强子弟,原本的文弱书生闻言,猛地撕下了自己身上的儒袍,拿起长剑,叫道:“朱大兄,请带上小弟,同去居延!” 朱安世更是只觉得,浑身都在战栗,面朝新丰城,顿首拜道:“安世谨记侍中教诲,此行居延,必当报效君父,为国尽力,以赎其罪!” 章节目录 第两百三十六节 游侠(2) 凝视着朱安世在一大群小弟的簇拥下远去的身影,张越轻轻的拨动了一下手里的算盘,发出哗啦啦的声响。 “游侠!”张越轻轻的叹了口气。 事实上,这些天除了在设计所谓的‘新丰官吏公考’制度外,张越将主要精力,都放在思考如何解决和处置游侠群体上。 游侠群体,战国秦汉社会,所有统治阶级共同面对的难题。 这些目无法纪,没有秩序观念的家伙,在过去的两百多年时间里,难住了几乎所有当政者。 这个群体的存在,也严重威胁了社会治安与地方秩序,特别是官府的威权。 在很多地方,当地有名的游侠头目说的话,比官府还管用。 百姓和地方上的豪强,甚至信赖这些人,胜过地方官吏。 当然,这与目下汉室的官僚集团腐化、堕落,是密不可分的。 文景之时,游侠群体虽然昌盛,但他们却没有现在的地位。 但不管怎么样,怎么对付和解决游侠,这是张越要执掌新丰,并将新丰变成自己的根据地,首先要解决的问题。 不然,游侠猖獗,扰乱地方,会给他的施政,带来极大的困扰。 “消灭游侠,是不可能的……”张越轻声叹息着。 对于这一点,他很清楚。 休说是他了,人类历史上出现过无数英雄豪杰,霸主枭雄。 但,类似游侠的群体,谁消灭过了? 只要社会存在阴暗面,存在阶级,游侠和它的徒子徒孙们就不可能被消灭。 只是…… “消灭不了游侠是事实,但不去想办法约束和减少游侠的产生与生存空间的,就一定是没有良心!”张越轻声说着。 游侠的存在,其实就是国家和有司失职的体现。 你想,若是一个正常社会,怎么可能会出现游侠昌盛,人民和豪强,甚至都依赖并且信赖这些人的事情? 还不是有关部门,自己尸位素餐,才给了游侠们生存空间? 你像后世,那些‘有活力的社会组织’,哪一个不是过街老鼠,其成员也就是自己关起来门自吹自擂,但人民却对他们报以蔑视? 而现在,一个游侠头子,居然能让百姓崇拜,能让贵族公卿子弟也追随? 这是社会病了! 是国家病了! 正想着这些时候,就有一个官吏过来禀报,说道:“张侍中,殿下请您过去……” 张越闻言,点点头,带着人,走向了新丰城里的太庙外的行宫。 作为长孙,刘进现在,已经准备将家按到新丰了。 按照他的说法,就是要与民共甘共苦。 对于这位长孙殿下的决定,张越当然是支持的。 不过,长孙要常住新丰,但新丰却暂时没有符合条件的宫苑,所以没办法,刘进只好暂时住到本该是供给皇室成员来新丰,祭祀太上皇的行宫里。 这个行宫紧挨着太上皇庙,与新丰县衙相距不远。 所以,张越没有花多少时间,就见到刘进。 “张侍中来的正好……”刘进一见张越,就笑着将他带到了行宫之中的一个偏殿,然后就笑意盈盈的将一份公文,拿给了张越看,非常自豪的说道:“侍中日前所说的事情,孤已经办妥了!” 张越接过那公文,一看,立刻就精神振奋起来。 “殿下神武!”张越竖起大拇指赞道:“此事既成,则新丰大事具矣!” 这份公文是太仆卿衙门的回函,公文上说了,已经为新丰调拨了一千头牛和五百匹驽马,正在押送来的路上,至迟在秋七月下旬可以押抵新丰。 这是张越期待已久的事情,也是他在上任前,就拜托刘进务必要争取到的资源。 能搞到多少是多少,最好要有个几百头牛马。 却没有想到,刘进弄到的资源,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多。 有了这两批牲畜,新丰来年的畜耕计划就有了推广的保障了。 除了刘进,也没有人能做成这个事情了。 若是张越去做此事,恐怕,哪怕能搞定,也不知道要猴牛马月才能见到牲畜。 没办法,公孙贺父子执掌太仆衙门二十多年,在太仆上下,根深蒂固。 想要扣住他的东西,有的是借口! “这是孤特地摆脱了皇祖母,由皇祖母亲自出面,给太仆卿下的命令!”刘进得意的说道。 在新丰的这几天里,他感觉自己有些似乎没用。 上上下下,大大小小的事务,他都几乎插不上手,只能干看着。 就连张侍中在研究‘公考取吏’的制度的时候,他都没有提出任何有用的意见。 这让他非常失落,对自己也非常失望。 如今,总算能做出一件对新丰有利的事情,这让刘进感觉很爽,很有成就感。 不过,他还是有些疑惑,问道:“张侍中要这许多的牲畜是要?” “有了这些牲畜,新丰百姓就要大大得利了!”张越笑着说道。 历史上,赵过在关中地区推广的二牛抬杠技术,实际上获利的只有地主和豪强。 普遍的自耕农与小民家庭,根本就负担不起蓄养两头牲畜带来的经济压力。 所以,在东汉的墓葬壁画之中,依然能够看到,人民以人力挽犁的劳动场景。 但,作为穿越者,张越早就已经将曲辕犁的图纸和结构给回溯得差不多了。 只等着考工室在新丰设立一个分工坊,借助考工室的工匠和大司农衙门的资源,差不多就可以生产曲辕犁。 可能初期,曲辕犁的造价会比较贵。 但没有关系,张越已经想好了,怎么推广这种耕具了。 想到这里,张越就忽然福至心灵,想到了一个解决游侠群体的办法。 他看着刘进,忽然说道:“殿下,您说,我们是不是可以……” 张越附耳到刘进耳边,轻声说了起来。 刘进听着,先是神色有些古怪,随即一楞,最终喜笑颜开,对张越道:“卿这个主意好!孤全力支持爱卿去做!” 若可因此限制乃至于解决新丰境内的游侠势力,让这些人重获新生,那么这就是功德无量,更可以让父亲和皇祖父都大为开心! 章节目录 第两百三十七节 公孙敬声的阳谋 第二天,就有着太仆的官吏,押送着一千头牛和五百匹驽马,抵达了新丰。 浩浩荡荡的牲畜群,立刻就惊动了整个新丰上下。 无数人疑神疑鬼的审视着这批牲畜。 许多人甚至不明白,这新任的张县尊,为何要搞这么多牲畜? 讲道理,哪怕他去长安城里搞一批铁器来也好啊! 负责押运牲畜的太仆官吏,是丞相公孙贺曾经的家臣,如今的承华苑监成广。 “张侍中,请清点一下,再签字签收……”成广笑眯眯的看着张越,眼中带着些戏虐的神色。 这就让张越有些摸不着头脑了。 讲道理,这太仆上下,恐怕早已经恨自己入骨了。 特别是太仆卿公孙敬声,怕是恨不得撕了自己吧? 但,太仆卿衙门的效率怎么这么高了? 这公文刚刚收到手里,太仆卿就立刻将牲畜调拨了过来,连半分拖延都没有! 这效率,怕是要突破天际了! 张越可是记得很清楚,当初,李陵奉命率部,从居延出击。 天子命令太仆卿及时调拨战马,配属李陵所部。 可太仆卿衙门却是拖拖拉拉,最后,李陵在居延等了差不多两个月。 别说战马了,马毛都没有见到一根,没奈何,只能硬着头皮,以步兵出塞。 最终被匈奴人堵在了浚稽山的群山峡谷之中,兵败被俘。 若当初,太仆卿的效率能有这次十分之一,甚至百分之一。 李陵何至于被迫赤脚出塞,又至于被人堵在浚稽山? 全骑兵的部队,哪怕打不过,也可以从容撤退。 “这其中恐怕有诈!”张越不得不小心行事。 于是,带着陈万年和赵过以及刘进随行的随从,用了一个上午时间,仔细的清点了一遍所有的牲畜。 一千头牛,五百匹驽马,非但没有少,反而多了四十五头牛犊和几十匹母马。 更夸张的是,太仆卿衙门连照顾这些牛马的兽医与牧奴也配备齐全了。 总共是十五位兽医,全部都是太仆卿衙门的老资历兽医,从事畜牧业二三十年的老人。 有了这些兽医,基本就可以保证这批牲畜的健康。 更让张越想不到的是,太仆还拨来了三十多名牧民。 全部都是投诚的归义胡人,有着很高的畜牧技术。 他们是西元前的技术移民,更是太仆卿的宝贝。 太仆三十六厩,基本都是由这些人在打理。 这让张越内心的疑虑和疑惑,更加强烈了起来。 公孙贺父子执掌汉太仆衙门二三十年之久,根深蒂固,几乎已经将太仆变成了自己的提款机。 太仆上下官吏,不是公孙家族的人,就是公孙家族的狗腿子。 而如今的太仆公孙敬声,更是出了名的小心眼。 他能有这么好心? 张越绝对不相信,这其中没有阴谋。 但,他仔细检查了牲畜群,没有什么问题,所有牲畜,无论牛马都很健康。 而且,牛马的公母比例也很合理。 基本都是一公带十母。 就连牛犊与马驹,也看上去活蹦乱跳,没有什么疾病。 至于兽医和牧民们,他们的档案也很正常。 都有着丰富经验和不错的能力。 “这公孙敬声,葫芦究竟卖的是什么迷魂药?”张越百思不得其解,索性也就懒得去琢磨了。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他公孙敬声要在这个事情上搞鬼,总会露出马脚的! 于是,大手一挥,让赵过带着兽医和牧民们,赶着牲畜群,在新丰城外的一个山谷,暂时圈养起来。 并打算等着袁广国的投资到位了,就先在新丰建立一个畜牧牧场。 ………………………… 成广在张越签字,确认了接收这批牲畜后,就喜滋滋的拜谢了一声,带着随从离开。 心里面开心不已。 能从张蚩尤手下,安然无恙,全身而退。 真是幸运! 要知道如今的长安,这位‘张蚩尤’的凶名,比起之前更加残暴了。 因为,据说,侍中马通和尚书仆射马何罗,企图拿着这位‘张蚩尤’要在新丰改革官吏选拔方法的事情去天子面前告状。 结果,‘张蚩尤’没黑成,自己却是倒霉至极。 不仅仅被天子拳打脚踢,臭骂了一顿。 连侍中官和仆射官的职位也丢掉了。 曾经显赫一时,威震一方的马氏昆仲就此被从汉家高层的名单里除名! 更可怕的是,马家兄弟听说连宫籍都被剥夺了! 张蚩尤的凶残,由此更加深入人心。 成广有个兄弟在京兆尹为官,这兄弟在听说了这个事情,吓得魂飞魄散,直呼侥幸听从了京兆尹的命令,没有来掺和新丰的事情。 于是,这新丰现在已经成为了长安贵族公卿们眼里的黑洞和禁忌之地。 许多人都叮嘱自己的子弟,出门在外,随便胡闹,但谁要是跑去了新丰胡闹,被‘张蚩尤’抓了现行,别想家里去捞人。 自己自求多福吧! 许多原本和新丰的一些土财主有些交情的公卿贵族,这几天甚至都在忙着斩断和切割自身与新丰的土财主之间的关系。 就差没有名这是:张蚩尤啊,反正我惹不起,也不敢惹,你们作死自己受着,别连累我啊! 在此风潮下,长安有司各衙门的人,都将来新丰公干,视为畏途。 开玩笑,万一不小心得罪了这个张蚩尤。 人家反手给天子打小报告,那岂非是死翘翘了? 再说,人家现在都不需要给天子打小报告了。 只需要写封信给自己顶头上司,说一下:某某啊是个混蛋。 得,这辈子都别想升迁了。 说不定,还会被发配到什么交趾、西南夷之类的穷乡僻壤,这辈子都回不来长安。 成广是没有办法,不得不走这一趟。 所以,在整个交接过程之中,他都是提心吊胆,生怕哪里做错了,就被‘张蚩尤’给一拳ko。 是故,张越一签字,他就立刻带人开溜。 几乎是一路小跑,跑回长安城,直奔太仆衙门,找太仆公孙敬声交了差。 …………………………………… “这张子重,真是年轻气盛,不知天高地厚!”公孙敬声非常得意的拿着手里的交接文书,都快手舞足蹈了。 “吾拨给你这许多牲畜,吾倒要你看养不养得起!”公孙敬声得意的大笑起来。 长孙找了卫皇后,由卫皇后给他下令,命令太仆衙门调拨数百头牛马,押送新丰,支援长孙。 在一开始,公孙敬声是拒绝的。 凭什么给自己的仇人送牲畜? 但他只花了一个晚上,就想明白了,并且,立刻就将牲畜的规模给扩大了一倍! 更亲自下令给自己的心腹亲信,要求从太仆衙门控制的最好的牧场之中精心挑选牛马。 要不是害怕被退货,公孙敬声甚至恨不得塞个几千头牛马过去。 即使如此,他也是想方设法,借口‘为长孙选派能干之良吏’的名义,从太仆衙门选派了最好的兽医和最好的牧民,塞去了新丰。 这是阳谋! 赤裸裸的阳谋! 你张子重不是要牲畜吗? 本官为太仆,一心奉公,当然不会搞鬼。 必是选最好的牲畜,最好的兽医,最好的牧民,还害怕长孙殿下不够用。 特地将牲畜群的规模扩大了一倍以上! 这样,谁能挑的出他的错? 而新丰方面,只要接受了他调配的牲畜与人员,就等于一头扎进了一个陷阱之中。 这一千头牛和五百匹马,可都是大胃王! 它们每天得吃掉数十石甚至上百石的饲料。 仅仅是饲料钱,一天起码就要支出上万钱! 然后,那十五名兽医,皆是太仆衙门的良吏,从业二三十年了,他们每一个人每月的月俸都是一千六百钱,外加粟米一石,布帛一匹。 这还是基本待遇。 牧民们就更不提了! 这些可都是归义胡人! 而且,是公孙敬声特地从承华厩里挑选出来的归义胡人! 人当然是最好的牧民,甚至是汉室现在所能拥有的最好的牧民。 整个太仆衙门,恐怕都没有比这些人更懂得照顾牲畜的人了。 甚至可以这么说,现在太仆衙门的大部分牧民,都是这些人培养出来的。 只是…… 他们来自辉渠部。 “哼,张子重,吾倒要看看,汝怎么办?”公孙敬声得意的大笑起来。 辉渠人的靠山,可是很硬扎的! …………………………………… 张越此刻,来到了赵过安置牲畜的山谷附近。 他想来想去,还是不放心,总觉得公孙敬声没有安什么好心。 只是,一来到这山谷附近,他就放心了。 只见,一千五百多头牛马,在数十名牧民的驱使和引导下,正悠闲的游弋在这山谷内外的草地上。 同时,在山谷之中,赵过正带着手下的官吏、差役和一部分牧民,正在开始搭建牲畜棚。 见到张越前来,赵过连忙放下手里的工作,上前问好。 “赵都尉……这些牧民,怎么样?”张越问道。 “都很好很好!”赵过满脸兴奋的拜道:“皆是下官生平所见最好的牧民!” “下官今日方知,难怪天子如此重视这些辉渠人了,他们是最好的牧民啊!” “辉渠人?”张越闻言一楞,无数信息和资料,在脑海之中浮现。 辉渠,一个古老的部族名字。 可能后世之人大部分连听都没有听说过。 但在当世,这个名字可谓是大名鼎鼎,如雷贯耳。 这个部族身上,承载了无数荣誉。 他们被誉为是‘大汉天子最忠诚的鹰犬’,他们更以‘骠骑将军最勇猛的前锋’自居。 上一代的辉渠候仆朋,甚至是迄今为止,所获谥号等级最高的归义胡人。 他在元狩二年因伤病死后,得天子钦赐美谥‘忠’,以表彰他对大汉帝国的贡献。 这位辉渠忠候,也确实配得上这个美谥。 他在世之日,率领自己的部族骑兵,追随骠骑将军霍去病,三出塞,远征数万里。 在战争中,他们击破了十几个匈奴主力部族的万骑。 斩杀了三个匈奴王,捕获了五个。 哪怕是小月氏人和乌恒人,也不如辉渠人更受霍去病喜欢。 直至现在,辉渠人依旧被获准,可以在帝国的居延和酒泉之间游牧。 辉渠部族,也因此成为了首个获准可以在帝国疆土之上自由游牧的部族。 而他们能够得到如此信任,与他们对帝国的忠诚是密不可分的。 数十年来,辉渠骑兵就一直活跃在汉军之中,是大汉帝国与匈奴战争之中的急先锋。 更重要的是,这个部族,还为帝国的马政事业做出了卓越贡献。 天马苑的大宛马和大宛马们的后代,主要就是由辉渠牧民在照顾。 毫不夸张的说,现在,辉渠部族就是大汉帝国最宠爱的一个胡人部族。 乌恒人和小月氏人,还要排在辉渠人之后。 但…… 这个忠诚的部族的结局却是悲壮而凄美的。 再过两年,延和三年,贰师将军李广利出征匈奴。 因为害怕被刘屈氂的事情牵连,李广利就裹胁大军,贸然深入匈奴腹地,企图狭大军以自重。 末代辉渠候雷电,在李广利麾下担任都尉,并以辉渠将军的名义节制辉渠骑兵,共同作战。 在李广利在郅居水之战获胜,并还想继续深入的时候。 辉渠候雷电与汉军长史商议擒拿李广利,结果长史的谋划被李广利获悉,李广利发动兵变,杀死长史,带兵退居燕然山。 而辉渠将军雷电,却一无所知。 于是,这支曾经追随霍去病南征北战,又为汉室死心塌地的奋战数十年的忠诚骑兵,被匈奴人包围在郅居水的北侧。 有传说,郅居水当年,被鲜血染成了红色。 战马与战士的尸体残骸,延绵数十里,当地的牧草在第二年,长的异常茂盛。 只是,从此,汉匈战场上再无辉渠骑兵的身影。 这支曾经忠心耿耿的胡人骑兵和他们的部族,消失在历史长河之中。 再没有史书提及他们,也再没有人记载他们那标志性的决死冲锋! 曾在皋兰山击垮了匈奴折兰部族,曾在狼居胥山,率先先登,曾追随霍去病,打穿了整个匈奴帝国的辉渠人,再也不见了。 张越回溯这段历史上,也曾扼腕叹息,为之遗憾不已。 却没有想到,这么快就能见到活着的辉渠人了。 章节目录 第两百三十八节 江充之死(1) 想到这里,张越就重新仔细观察这些辉渠牧民。 这些辉渠牧民,现在已经几乎与汉人没有太多区别了,尤其是穿着打扮,全部都是标准的汉人服饰,以粗麻布深衣和直裾襦裙为主。 这数十名牧民,显然是以家庭为单位,出现在张越眼前的。 有老有少,有男有女。 互相之间,分工合作,紧密团结。 青壮年,基本都在帮着赵过,搭建畜棚,或者在忙着从一辆辆马车上,卸载着大批的木器、马槽以及各种用于斩草的器皿还有大大小小的家当。 他们的家当,就带着浓郁的游牧民族风格了。 基本上,都是大型器皿。 且大部分是青铜制品,很笨重,需要两三个人才能抬得动。 妇女则带着孩子们,各自照料着一群牲畜。 而年迈的老者,则拄着拐杖,满脸欢喜的看着这些牲畜,嘴里念念有词。 以张越所知的情报,辉渠人是在当年的河南战役之时,归附的汉室的。 那时候,大将军卫青率领大汉骑兵,采用‘侧翼迂回’的策略,从梓岭快速穿插进河套的腹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夺取高阙要塞,将匈奴的白羊、楼烦两个大部族包围在河套地区,并聚而歼之。 辉渠部族,就是在那时候归义汉室。 起初,默默无闻,这从初代辉渠候是在元狩元年才被封侯就可以知道。 但,当霍去病横空出世,辉渠人就追随在霍去病麾下了。 除此之外,张越其实也没有掌握更多的有关辉渠的信息。 甚至,连辉渠人到底是属于东胡系?月氏系?还是匈奴系?也是有些傻傻分不清楚的。 没办法,夷狄胡人,在中国士大夫眼里,其实都一个样。 不是粗矮野蛮,就是金发碧眼,或者黑发褐目,反正无论文化、服饰、习俗、信仰、血统,都与中国不搭界。 但,眼前的这些辉渠牧民,样貌却也几乎与汉人相差无几。 只是身材可能普遍要比汉室的男子要矮。 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秦汉时代,诸夏民族的男性身高,已经臻于整个封建王朝的顶峰了! 依照汉律规定,身高六尺五寸以下的始傅男子(年满二十三岁),属于残疾人士,可以免于某些繁重徭役的征发。 但在同时,他们也被禁止参军,禁止出仕。 若身高在六尺以下,那就是侏儒。 在汉室,成年男性的正常身高,普遍都在七尺以上,身高八尺也并不罕见。 这才有了那句流传后世的话:七尺昂藏男儿。 这从出土的秦始皇兵马俑,就能窥见一二。 出土的秦始皇兵马俑的平均身高接近了一米八,尤其是那些作为军阵核心的武士俑,身高全部超过了一米八。 所以,秦汉两代的诸夏军队,在身体素质方面,是完全碾压了周边的夷狄蛮族的。 在这个时代的中国军人面前,恐怕连欧陆的斯巴达人也要自惭形愧。 卫青霍去病时代的一汉当五胡,可不是说说而已。 是真的能做到,五千打两万,三万怼十万,还能怼的匈奴人满草原乱窜。 带着好奇,张越接近了一个正在带着孩子,照看着牲畜的辉渠老人身边,微微的行礼,拜道:“晚辈恭问长者安……” 这辉渠老人见了张越的官服,有些慌张,连忙回礼拜道:“小老儿不敢当明公大礼!” 一口顺溜的地道关中话,让张越颇为诧异。 “敢问长者尊姓?”张越问道。 “小老儿贱姓木,贱名木擒奴……”老人笑着说道,然后骄傲的道:“此乃郝将军当年所赐的名字!” “郝将军?”张越眉头一扬,问道:“可是众利候郝公?” 老者骄傲的点点头。 张越顿时肃然起敬。 众利候郝贤,那可是三十余年前,曾经声名显赫的汉军大将。 不过,这位将军,带兵作战是一流,但当官却是不在行,没几年就因为做事出错被罢官免候了。 但,作为最初跟随卫青出塞作战的大将,这位将军在关中的人气颇高。 很多年轻人都很崇拜他。 这位辉渠老人,既然能被一个曾经的汉军大将赐名为‘擒奴’,那说明他曾经在战场上擒获过一个匈奴贵族? “小明公可是此地的官丈夫?”老人却是笑呵呵的问着,笑容之中夹杂着丝丝狡黠。 张越却是老老实实的回答:“长者所言甚是,晚辈如今添为新丰令!” “那就好!”木擒奴笑嘻嘻的伸手对张越道:“太仆的官佐,告诉我等,那拖欠的薪俸,是由贵官代为支付的……还请明公发放太仆衙门拖欠我等的薪俸!” 周围的辉渠家庭,闻言也都纷纷向张越这边靠拢,纷纷拜道:“还请明公发放太仆拖欠我等的薪俸……” “嗯?”张越被吓了一跳。 公孙敬声的伏笔在这里? 他尝试的问道:“太仆积欠诸位多少薪俸啊?” “不多……”木擒奴咧着嘴笑道:“也就半年的薪俸……” “老儿家有六口,按律,青壮月给付薪俸六百钱,妇女月给付俸禄三百钱,每户季给布帛三匹、茶砖五斤……此外,牲畜所产奶、毛,皆归老儿等家人自用……”老者笑着道:“这可是大司马当年和俺们约定的!圣天子也准许的!” 张越闻言一楞,这太仆衙门穷成这个样子了? 连这点钱也拖欠了? 就不怕辉渠人武装讨薪吗? 但他那里知道,其实一直以来,类似辉渠这样的归义胡人,无论是在上林苑还是在太仆衙门,但凡为汉工作的人的俸禄都是四月一结。 本来,这些的薪水早该给付了。 但,谁知道张越横空出世,公孙柔进了船狱。 为了捞出自己的宝贝儿子,公孙敬声别说克扣辉渠人的薪水了。 他连马政的钱也动过。 “兽医们的俸禄是多少?”张越扭头问着赵过。 “月俸一千,享有免役,三月给布帛五匹,米五十石……”赵过低头答道。 张越想了想,在心里算了一笔账。 他大约知道了,公孙敬声,这是把一群欠薪员工丢了过来。 这些人加起来,恐怕太仆拖欠了超过一百万以上的薪水。 换言之,公孙敬声是想要自己吃一个闷亏。 但…… “公孙敬声是傻子吧……”张越喃喃的说道。 就为了一百万,就卖给了自己这样优秀的牧民和兽医? 张越真想问问,他是不是脑子进水了? 就这眼前的这几十名辉渠牧民,恐怕他们能创造的价值,就是数千万甚至上万万了! 旁的不说,只要他们能将这些牲畜,照顾好,照顾妥当。 等到明年开春,春耕之时,牛耕、马耕,配套上曲辕犁。 这价值,就不是金钱能衡量的。 更别提,哪怕是在冬天,这批牲畜也能极大的帮助张越,做好渠道修建工作。 有了这批牲畜,张越甚至可以在今年冬天多修几条渠道。 这是钱能衡量的吗? 当然,这些人的俸禄,也确实是高啊! 辉渠牧民,青壮每人月俸六百,相当于汉室两百百石官吏的俸禄标准了。 而兽医们月俸一千,更是媲美四百石的官吏月俸了。 林林总总加起来,恐怕,一个月光是发薪水,新丰就要发个几万钱了。 但这个钱,应该花,也花的值得! 有了他们,这新丰未来的畜牧业就大有可为。 说不定…… 张越眼珠子一转,对木擒奴问道:“敢问长者,可带了牧草种子?” 后者闻言,先是一楞,然后笑着点头。 张越一见,喜笑颜开。 当即道:“长者勿忧,晚辈保证,迟则三五日,短则一天,诸位所欠薪俸,一定如数发放!” 哪怕算上积欠的布帛和茶砖,加起来也不过最多一百万而已。 新丰虽然现在账上没钱,但张越自己就能先垫付。 等袁广国的资金到账就可以回来。 而他将得到的是,数十名天下最好的牧民和十五名太仆辛苦培养的兽医。 他们的价值,无法估量。 粗粗估计,只要他们能照顾好这批牲畜,每年光是卖牛犊和马驹,新丰财政都能入账几千万! 更别提,还能额外附赠一批来自西域的苜蓿草。 张越眼馋苜蓿草,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但奈何控制苜蓿的是太仆。 而他和太仆公孙敬声,可谓是死敌。 根本就搞不到苜蓿草种子。 如今,公孙敬声主动送上门来了。 这等于是给他送来一个点开畜牧业科技树的引子啊! “可以培育高产高营养的牧草……”张越现在心里都快激动的不行了:“甚至说不定可以培育各种抗风沙,稳固水土的防沙草……” 他舔了舔舌头,小心脏砰砰砰的跳个不停。 张越甚至仿佛看到了未来,他将一种草种,播撒到居延、酒泉和张掖地区,将当地的沙漠变成绿洲的美好未来。 若真能如此,那么未来的河西之地,恐怕就将变成河套一般的塞上江南。 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公孙敬声,看来我真是要好好感谢你啊……”张越微笑着面朝长安方向。 他不知道,等到明年,他用着这些公孙敬声送上门的牲畜和人才,疯狂刷声望和政绩的时候,这位太仆的脸色会变成什么样? 大约会很灿烂吧? ………………………………………… 张越哪知,公孙敬声现在正沉浸在得计的快感之中。 他虽然跋扈、纨绔,但能做太仆,做到九卿,自是不傻的。 在他看来,张越要那批牲畜,无非是拿去吃,拿去犒劳手下,撑死了也就是拿去运货。 难道,他还能玩出新花样不成? 这自然怪不得公孙敬声。 实在是两者的信息严重不对称。 在如今的天下,牛耕和马耕虽然存在,但,普及度不高。 而且,畜耕技术,面临着无数技术难题。 在大部分的地区,主要耕地方法,还是传统的粗耕粗种。 也就是看天吃饭。 很多百姓播种作物,只是简单的用人力翻一下地,然后随便丢点种子就不管了。 遇到减产,就让土地休耕,让其慢慢恢复肥力。 什么精耕细作啊,施肥、沤肥啊,这在现在,还是属于黑科技。 大部分人连听都没有听说过。 更别提这位含着金钥匙出生的太仆了。 所以,公孙敬声的得意,是溢于言表的。 在他眼里,那一千五百头牲畜和近百的兽医+牧民,一定会拖死那个该死的张子重! 他的算盘,打的非常精。 牲畜们每日吃喝拉撒,还要营建牲畜圈。 这本身就是一笔不小的开支和负担。 而那些牧民和兽医,更是吞金大户。 一个月就要吞掉几万钱,一年就是几十万,甚至上百万。 还要给付福利、赏赐。 一年下来没有个两三百万,根本搞不定。 新丰县一岁财政收入才多少? 背上这么一个负担,那张子重还能蹦跶吗? 一旦他在新丰搞出了问题,天子和长孙还能信任他? 想到这里,公孙敬声的笑的跟吃了蜜一样。 “吾就等着你被迫卖牛卖马吧!”公孙敬声得意的打着自己的算盘。 只要新丰方面传出有买卖牛马的事情,他就会马上亲自带队下去调查。 倒卖国家牲畜,这可是大罪! 只要查实,天子再宠溺这个张子重,恐怕也不得不打他屁股了吧? 所以,在公孙敬声看来,这些牲畜和牧民、兽医,是带毒的肥肉。 那张子重吃下去,就算不死,也得拉肚子。 “敢害我儿,我必定要让你生不如死!”公孙敬声握着拳头,恶狠狠的望向南陵方向。 公孙柔虽然是个混账,是个白痴。 但那也是他的儿子! 正得意于此,浮想翩翩,冷不丁一个官吏急匆匆的从外面跑了进来,慌慌张张的对公孙敬声拜道:“太仆!刚刚得到消息,执金吾王莽带人围了水衡都尉衙门,缉捕了水衡都尉衙门中的十几个官吏……” “啊……”公孙敬声张大了嘴巴,不可思议的坐了下来,喃喃叹道:“江充完蛋了!” 水衡都尉,那是江充的老巢。 现在,执金吾王莽带兵缉捕了水衡都尉上下的官吏,这就是要剑指江充啊! 虽然,公孙敬声其实很不喜欢江充。 但是…… 在现在,他却有种兔死狐悲的凄凉感。 因为,江充实际上与他一般,都是因为那个张子重而落难的人。 现在,江充被执金吾逼到了墙脚。 那么他呢? 江充若是倒下了,他还能蹦跶几天? 章节目录 第两百三十九节 江充之死(2) 水衡都尉衙门被执金吾突袭的消息传开,立刻就让整个长安都陷入了寂静和沉默之中。 许多人都是战战兢兢,彻夜难眠。 而作为反应,当日,长安九市物价立刻应声上涨。 米价在一日之间翻了一倍,油盐和木炭,更是涨了三倍之多! 全长安,都陷入了物资抢购浪潮之中。 没办法,若水衡都尉出了大事,恐怕长安城将迎来一段时间的封闭。 天子缇骑会大索全城,缉捕相关罪犯。 到那个时候,就是有钱,也买不到东西。 但,最受惊吓和恐惧的却是江充。 他焦急的走在自己的豪宅之中,内心深处,犹如当年从赵国逃亡时一般的惊慌。 甚至,比当初逃离邯郸时,还要惊惧。 执金吾突袭水衡都尉? 江充很清楚,这意味着什么。 这意味着,执金吾正式对他动刀了。 这只是一个开始,在清扫外围,很快,执金吾的缇骑就会直击问题关键和核心——他! 这个时间不会太长。 甚至可能明天早上,他一起来,就要面对执金吾的兵马。 那些人,可不会对他留什么情面,讲什么面子。 他必须赶在执金吾的兵马上门之前,找到办法自救。 怎么办呢? 江充攒着拳头,在走廊里走来走去。 他知道,执金吾会在水衡都尉衙门和他的那些旧部嘴里得到些什么东西? 那些东西,一旦落到了执金吾手里,又会制造怎样可怕的飓风? “不行!”江充说道:“我不能坐以待毙!” “我要马上去面圣!”他抬起头,看向北方的甘泉宫。 能救他的,只有天子了! 但…… 他刚刚走了两步,却又垂头丧气的停下了脚步。 很显而易见的,他知道,天子不会救他了。 他上次才在这位陛下手里,死里逃生,曾经的情分,在那一次的高抬贵手之中,差不多消耗殆尽。 再想让这位陛下念及旧情,放他一马,几乎不可能了。 “只能去找苏文和韩说了……”江充咬着牙齿说道。 也只有这两个老朋友,能出来拉他一把了。 只是,他看向门外,他知道,王莽的眼线,现在一定就在门口,等着他出门。 然后,再顺藤摸瓜,将他去见的所有人,都挖出来。 这也是执金吾一贯的风格。 但,若不去见苏文和韩说,他就一定死定了。 想到这里,江充就一跺脚,再顾不得那么多了。 对他来说,想要他自己去死,从而保存过去的朋友们? 这是不可能的! ……………………………… “韩公……” 烛光摇曳之中,一个人影在阴暗中低语:“那江充不能再留了!” “留着他,吾等就全部要被牵连……” 韩说低着头,沉默不语。 江充? 他是舍不得眼睁睁看着去死的。 因为…… 那是他最喜欢的爱人啊! 可是…… 现在,执金吾正在搜查水衡都尉衙门,万一被执金吾查出什么来? 那自己就可能被牵连进去,然后就是自己身后的朋友们一个个都会被跟地龙般被挖出来。 思来想去,韩说终于开口,道:“江次倩【江充字次倩】,还是有用的……” “但他现在被执金吾盯上了……”那个阴暗中的影子低声说道:“而且,据吾所知,执金吾的缇骑,现在正在清查水衡都尉的技巧署……” “若是被他们查到那个事情……”这人瞪着眼睛,手握在腰间:“你我,还有很多人,都会死无葬身之地!” “韩公应该知道,这事情的轻重……” 韩说捏着手里的一件玉器,目光灼灼,看着那人,叹道:“我早就说过,叫你们不要去染指那个东西,你们偏不听……” “现在好了……” “就算江次倩死了,恐怕,也会有很多很多人陪葬……” 他意味深长的道:“包括尊驾的同产姊妹,还有我的许多朋友……” 那事情实在是牵连太大太大。 死一个江充,甚至死十个江充,都很难遮掩。 除非,将所有参与者,统统弄死。 不然,执金吾的狗鼻子,肯定能顺着味道和痕迹,查到自己和很多很多人。 那人闻言,低头叹道:“该死的,总归会死,死别人,总比死自己好……” “现在,韩公还是当机立断吧……”这人低声道:“若是再晚,恐怕就来不及了!” 韩说神色严肃的看着那人,他很清楚,倘若自己不答应,那么,自己也可能会落得一个和江充一般的下场。 此人和他的朋友们,可是最擅长玩灭口的把戏了。 当初,因纡将军公孙敖就是被他们坑死的。 思虑良久,韩说望着那人道:“既然江次倩要死,何不废物利用?” “嗯?” “我的两个好友,马家昆仲因为那张子重的缘故,被贬官斥责,连宫籍都丢了……”韩说望着对方:“江次倩也与那张子重有仇,不如,让江次倩去……” 韩说在自己脖子上做了一个割喉的手势。 “如此,既能除我等一敌,还能顺理成章的了解这个事情……” 对方想了想,点点头,认可了韩说的方案。 那个张子重,已经不能再留了。 他再活着,对大家都是严重威胁。 …………………………………… 水衡都尉衙门。 始建于元鼎二年,最初,其官邸是在尚冠里大道的北部,作为大司农衙门的一个附属机构而存在。 第一任水衡都尉,更是大名鼎鼎,威名赫赫的杨可。 在最初,其实设立水衡都尉的目的,是为了接管当时方兴未艾的盐铁官营政策。 但人算不如天算。 初代水衡都尉杨可实在太给力了。 他发动的告缗运动,也实在太可怕了。 不过短短数年,水衡都尉收缴和抄没的布帛、钱粮、土地以及黄金,就已经多的没有任何官仓能放得下。 于是,天子就在上林苑里划了一个地盘,专门作为算缗和告缗所得资金的存储地。 等到杨可去世,告缗运动停止。 水衡都尉上下才愕然发现,原本属于自己监管和负责的盐铁官营政策,已经完全落到了桑弘羊和他的官僚系统手里。 水衡都尉别说夺回来了,连插手的余地也没有。 现在,带头大哥杨可又死了,大家别说去和桑弘羊争权了,连做人家对手的资格也没有。 刚好,当时天子觉得少府管的东西,特别是管的钱太多了。 也在琢磨着削弱少府卿和少府的权柄。 于是,就干脆把上林苑从少府剥离出来,交给水衡都尉来管理。 从此,这三百里皇家林苑,就成为了水衡都尉的辖区。 而水衡都尉,除了管辖上林苑和苑内百姓外,最大的职责,就是负责铸币。 天下几乎所有的官铸五铢钱,全部是从上林苑的水衡都尉衙门的技巧署之中铸造的。 在过去,技巧署一直就是一个封闭、独立、保密严格的独立王国。 外人别说窥探了,就连接近也不可得。 就连丞相和御史大夫,也根本不知道,这里面都发生了些什么事情。 只有内廷的中官和少数奉诏来此视察的尚书、侍中才有可能进入和接近此地。 然而如今,这个西元前的中央银行的绝密作坊,却已经被执金吾的人马里里外外的接管了下来。 数百名水衡都尉的官吏和上千名工匠,都已经被隔离。 王莽踩着马靴,走进这个制造钱范,并进行钱币铸造的工坊之中。 中垒校尉魏不害立刻就带兵迎上前来,拜道:“明公,末将奉命,已经将技巧署上下文牍、档案以及过往所铸钱范,全部清查了一遍,发现有数千个钱范失踪,至少有数十万斤在册铜料消失……” 魏不害舔着嘴唇,兴奋的道:“这是惊天大案啊!” 水衡都尉主掌上林苑和铸钱之事。 这技巧署更是重中之重,负责为国家铸钱。 但现在,不仅仅有数千个钱范凭空失踪,更有数十万斤铜料,只是存在于文牍之上。 此事,已然捅穿天了! 只要奏报君前,就是弥天大案。 王莽听着,微微皱眉,问道:“除此之外,还有其他发现吗?” 钱范和铜料的失踪,这在王莽决定搜查并下令缉捕水衡都尉主要官吏时,就已经知道了。 只是没有想到,会丢这么多。 当然了,王莽明白,这些钱范和铜料,未必是江充一个人吞掉的。 恐怕长安公卿,每一个人都有份。 真要认真追查下去,甚至连宫里面,都未必是干净的。 没办法,挖国家墙脚,损公肥私这种事情,自高帝以来,宫廷内外,就已经是蔚然成风了。 有汉以来,只有三个丞相不曾贪污受贿。 一个是故安候申屠嘉,一个是条候周亚夫,一个是本朝的平津候公孙弘。 其他人,纵然是萧何曹参,王陵张苍,哪一个屁股下面是干净的? 这满朝文武,更是一个都经不得查,经不得办。 王莽甚至知道,就是自己眼前的这个中垒校尉,真要认真追究,怕是一个大贪官。 在这样的风气下,掌管着国家资源和收入的少府、水衡都尉还有大司农,早就上上下下全是筛子了。 那些帝姬、侍中、尚书、公卿、列侯,谁没有向这三个衙门伸手过? 就连刚刚上任的侍中领新丰令张子重,屁股还没有在位置上坐热呢,就开始挖起国家墙脚了。 太仆衙门的一千五百头牲畜,外带近百牧民、兽医,总价值超过了两三千万的国家资产,就被这个新任侍中一纸公文拿走了。 长安内外,宫廷上下,谁不是心知肚明,这些牲畜和牧民、兽医,恐怕要不了一年半载,就会改头换面,变成了张氏产业? 只是大家都在装糊涂,装作看不见罢了。 所以,王莽丝毫也不奇怪魏不害报告的这些事情。 他很明白,这些东西,拿出去根本就上不得台面。 天子或许最开始会震怒,但很快他就会忘记这个事情了。 “还有其他什么发现吗?”王莽问道。 “有!”魏不害想了想,报告道:“从技巧署的文牍之中,末将发现,有许多钱范和铜料,经手人都是一个叫‘李寿’的人……” “李寿?!”王莽嘴角浮现出抓住猎物的笑容,脸上的肌肉都兴奋的颤动起来:“给本官仔细拷问,所有涉案官吏,务必问清楚,这个‘李寿’是谁?” 但在心里面,王莽已经心知肚明了。 昌邑王刘髆的舅舅,海西候李广利的幼弟,正是叫李寿。 这才是他想要的真正的大鱼。 一个反汉反刘集团,岂能没有一个镇得住台面的大人物? “明府……”这时候,一个官吏急匆匆的跑来,在王莽耳边耳语几句。 王莽听着,脸上笑的更灿烂了,他吩咐道:“一定盯紧了,若是有闪失,跟丢了人,吾唯尔等是问!” “诺!” ………………………………………… 江充乘着马车,打起自己的‘直指绣衣使者’的旗号,出了家门,直奔城南。 身后,有着数骑,隐隐相随。 但他却跟木偶般,坐在车中,一动不动。 马车,在尚冠里大道上,东绕西绕,经过戚里,穿入嵩街,从夕阴街进入长安东市,然后复入嵩街。 直到这时,马车身后的人,才发现了异样,神色大变,立刻拍马上前,拦住了这辆挂着‘直指绣衣使者’的马车,将车帘掀开。 众人大惊失色。 坐在车中的,哪里是什么江充? 分明是一个体型和年纪、样貌与江充分别不大的男子。 “江使者呢?”一个人厉声问道:“谁给你的胆子,胆敢冒充天子使者?” 那人惊慌失措,立刻拜道:“诸位明公明鉴,这是我家主人命我穿他衣物,乘他马车出行的……” 众人顿时如堕冰窟。 江充跟丢了?! 执金吾的脸都要被他们丢光了。 他们甚至可以想象,执金吾王莽本人的怒火,会是何等的暴烈。 “马上动员武库的兵马,全城搜捕和追查!”一个官吏大声喊道。 若让目标跑掉了,甚至逃走了。 上面的板子打下来,大家没有一个人能跑掉。 更别提,大家伙为了这个案子,花费了无数心血。 章节目录 第两百四十节 刺张(1) 长安的纷纷扰扰,在持续着。 但在新丰,一切都仿佛没有发生。 张越,带着官吏,再一次视察了城外的畜牧基地。 这时,这里就已经初具规模了。 辉渠牧民们非常给力,他们只花了三天时间,就在此地建起了一个简单的牧场。 有着穹庐、兽圈、草场、马厩和用来制造奶酪以及各种奶制品的一个简单的加工中心。 牧民们,每天早晚,都聚集在此,将今日所得的各种牛奶、马奶送进去。 然后,经过蒸煮、发酵和烘干,变成各种可以长期保存和食用的食物。 也就是汉人所说的‘湩酪’之属的食物。 也是西元前,几乎所有游牧民族的主食。 不过,在现在,汉人也逐渐开始接受,并将这些原本的夷狄食物摆上自己的餐桌。 在很多地方,甚至出现了很多与‘湩酪’食物相关的传统甚至礼仪。 后世出土的汉代文物和壁画之中,就有着无数相关的东西。 太初元年,当今天子甚至下诏,将一种善于产奶的马种更名为‘侗马’。 这意味着,奶制品,及其相关食物,开始进入了汉室高层的视野,并将之作为一种战略物资,予以重视。 所以,这些辉渠牧民,是非常有钱的。 他们不仅仅可以按时拿到国家发放的薪水,还能将自己照顾的牲畜所产的奶制品,卖给少府和太仆。 他们的收入,比一般的汉室地主还要多。 但这是值得的。 他们也没有躺着吃福利。 他们所得的收入,是依靠自己的双手辛苦劳动创造所得。 是故,张越对他们很尊重。 这几日来,多次视察和询问他们生活的困难和问题,并一一予以解决。 更从刘进那里,搞来一百万钱,发放了太仆拖欠他们的薪俸。 辉渠牧民们,当然无比满意。 干起活来别提多积极了。 张越更满意。 因为他发现,这些辉渠牧民,不仅仅是一流的牧民,更因为在汉室生活的时间太长了。 所以,无论是语言还是习俗或者服饰,这些人已经从头到尾,都如同一个纯正的汉人。 他们会祭祀祖先,会缅怀先人,会抚养孩子,会孝顺老人。 这从这些辉渠牧民之中的老者,在家庭的地位就能看出来——所有其他成员,无论青壮还是妇孺,对于所有的老人,都无比尊敬。 他们吃饭的时候,家里的长者先吃,然后是孩子,最后才是青壮。 从这个角度来看,辉渠人,在事实上已经是汉人了。 他们和匈奴人、东胡人、西域人或者贵霜人,已经截然不同。 见了张越到来,辉渠牧民们也都很高兴。 纷纷与张越打招呼,拱手作揖,拜道:“张县尊好!” 张越自是微笑着一一挥手致意,在此地转了一圈,见着那一头头的牛,一匹匹的马,都健康活泼。 心里面,满意至极。 这些牲畜的存在,让他内心之中的一个计划,渐渐成型。 只等着少府考工室的工坊搬过来,就能付诸实际了。 “对了,报名参加公考的士子,现在已经有多少人了?”张越扭头问着随行的陈万年。 后者想了想,答道:“回禀侍中,现在已经差不多有四百余人了!” 陈万年兴奋的说道:“不止本县的士子踊跃报名,就连邻县各地,也有人来报考,甚至还有关东人士……” 在一开始,其实陈万年也是提心吊胆的。 张侍中提出的公考制度,引发的反弹,也让他有些忌惮。 但哪成想,张侍中连话都没有说,新丰豪强的反弹,就已经烟消云散。 那些原本反对的家伙,摇身一变,在乡亭拼命唱赞歌,吹捧起了‘公考’的好处。 这让陈万年真是哭笑不得。 也让他看清楚了新丰内外的豪强的真面目。 这些渣渣,根本就是一群欺软怕硬,没有担当的主。 张越听了,笑着问道:“还有关东士子?” “嗯!”陈万年轻声道:“有好几个呢!” “不错!”张越神采奕奕,关东士子的出现,意味着,他在新丰的所作所为,可以影响世界。 “胡建那边,审理的如何了?”张越又问道。 那些有着命案的豪强的案子,张越是全部放手给胡建去审理,他只看最终的结果。 如今,也有差不多十天了。 胡建,总该给个结论了。 陈万年想了想,报告道:“胡令吏差不多已经审理完结了……” “涉案的十三家豪强,有十一家罪证确凿,家主按律当斩,其中三户,罪大恶极,按律当族……另外两户,则查无实据……”陈万年小心的看着张越,请示道:“侍中要不要看卷宗?” “送到县衙吧,我晚上回去看看……”张越点头说道:“若无问题,就上报给廷尉卿,让廷尉卿处置吧……” “诺!”陈万年立刻点头应命。 ………………………… 张越走在牧场之中时,远远的山峦的树丛中,几个男子也在凝视并观察着他。 “这就是那张子重了!”有人指着张越说道。 张越的样子也很好辨认,貂蝉冠,全天下只有三人有资格佩戴。 “诸君若能取其首级,那么黄金千金,就是诸位的酬劳!”这人低声说着。 刺杀权贵,自战国以来,就一直不绝于耳。 哪怕是国朝,也发生了许多次刺杀。 其中最轰动的,莫过于梁王指使刺客,刺杀袁盎以及多位两千石的大案。 自那以后,国家重臣,两千石以上的安保工作的级别就被提了上去。 但……即便如此,元光以来,依然有着数位两千石被人刺杀。 甚至有列侯,死于刺客的刺杀。 那几个藏在树丛里的男子闻言,都是呼吸急促。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一千金的酬劳,足够他们卖命了! 只是…… 这几人互相看了看,然后压低声音说道:“不是我等信不过明公,但明公还是先给钱的好!” 那人听了,微微一笑,将一个包裹,丢给他们,道:“这里是十匹火浣布,价值在五百金之上,事成之后,另外十匹火浣布,我会命人送到诸位的手上!” 这些人打开那个包裹一看,果然是价值连城的火浣布,当下就道:“这买卖,我们接了!” “张子重绝对活不过今天!” 一个文弱书生,身边的随从不过数人。 如何是他们的对手? 更何况,他们还带来一个大杀器! 章节目录 第两百四十一节 刺张(2) 在牧场视察了一圈,张越满意无比的带着人,准备回转新丰县衙。 如今的新丰,诸事都在逐渐按照计划,走上相应轨道。 不止是牧场这里,正在成形。 基层各乡亭的控制,也在逐渐的被他所掌控。 就在昨日,贡禹正式入主了新丰乡乡官邑,接任了新丰乡蔷夫和游徼的权力。 他此去上任,还有七八名太学生跟着过去,各自担任乡亭的里正、亭长、乡吏等官职。 只等着这新丰五乡,尽数都被太学生控制。 那么新丰县,就将变成一个恐怖的怪物。 官府权力,直接深入到百姓家庭内部。 太学生们,对此也没有太多抗拒。 因为,公羊学派与法家的联盟,与其说是董仲舒、张汤等人搞起来的。 倒不如说是战国两百年,儒法之间互相影响带来的必然结果。 说出来,你可能不信。 最开始玩儒皮法骨的人的名字叫荀子…… 他教出了两个弟子。 一个叫韩非子,一个叫李斯。 前者成为了战国晚期,法家最后的集大成者,后者则成为了秦始皇的丞相,一代权臣。 不止如此。 荀子的门徒里,还有一个人叫浮丘伯。 此人在史书上的地位,可能不是很高。 但,他对于整个汉室儒家的影响,无人能及。 浮丘伯在世时,收了无数门徒。 其中,就包括了楚诗派的楚元王父子以及鲁儒派的精神领袖鲁申公。 他还教出了包括白生、穆生在内的许多鸿儒,这些人对汉代儒学,造成了深远影响。 更夸张的是——汉代法家的巨子,枳人张恢也曾在浮丘伯门下听讲。 张恢后来担任了文帝朝时的《商君书》博士,并教出了一个弟子,名曰晁错。 是故,其实儒法两家在过去几十年,甚至百余年中,是互相掺杂,相互影响。 就像那句话所说的一般:红莲白耦青荷叶,儒法原来是一家。 从子夏先生在河东开讲,第一个变法的大贤李悝先生从子夏门下脱颖而出法家诞生到现在的儒皮法骨。 儒法走过两百多年的岁月,最终再次合体。 “自孔子问道于老子……”张越在心里想着:“迄今已有四五百年……是时候,让一切规复原点了……” 张越明白,历史大势,浩浩荡荡。 儒家的翅膀已经硬了,世界再也回不到那个百家争鸣,各抒己见的时代了。 大一统的中央帝国,大约也不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但…… 连后世的欧陆,都可以在中世纪的黑暗中,在宗教裁判所的高压下,捡起被他们遗忘和唾弃了两千年的希腊文明,擦了擦灰尘,冠以‘上帝’之名,再次复兴,并开创了一个白人的世界。 这个时代的中国,为何不行? 文艺复兴运动,大有可为! 无非就是举一下孔夫子的神主牌嘛。 扛着红旗反红旗这样的事情,对公务员来说,简直就是天赋的能力,而且,早已经点满了。 正想着这些事情,张越忽然停住了脚步,猛然转身,眼睛如同苍鹰般凝视着远方。 他的视力,现在已经无限接近人类这个生物的极限。 若是条件允许,视野开阔,他甚至可以清晰的洞见数里之外的一个在农田之中劳作的农夫的脸上的每一块皱纹。 “有刺客!”张越大叫一声,然后整个人宛如变形金刚一般瞬间倒地。 噗! 在同时,空气仿佛被撕裂,一声闷响,震动了整个空间。 啪! 一支锋利而强大的箭矢,撕裂了空气,以快到几乎无法想象的速度疾射而来。 鲜血喷涌而出,一个站在张越身边的官吏,甚至没有反应过来,连呻吟都来不及发出,就已经仰面倒下。 他的头颅,像是被什么东西掀开了一样。 滚烫的热血与脑浆,立刻就喷溅而出。 “大黄弩!”张越怪叫一声,立刻向右边的低洼滚去,并将自己的身体匍匐到草丛之中,尽可能的减少被人瞄准的危险。 陈万年等人,这时才反应过来。 立刻全部都趴在了地上。 “是谁?!”张越此刻只觉得后背都湿透了,他看着不远处那个已经倒在地上,天灵盖都被掀开的官吏,双手紧紧的握成了一个拳头。 若非方才,脑海中的黄石示警,恐怕,他的脑袋就是这样的下场! 他凝视远方的山岗,他看到了有几个人影,正在晃动。 他轻轻将手放在了腰间,轻声呢喃:“还真是看的起我呢……居然出动了大黄弩!” 在这个西元前的时代,汉室的最高科技结晶,毫无疑问,只有一件东西。 那就是震慑中外,让匈奴贵族闻而丧胆的大黄弩! 这种超强的机械强弩,采用了独特的设计,使得其有效射程超过了三百步。 在两百步内,其强劲的动能甚至堪比大口径狙击枪。 哪怕是在汉室,这种可怕的机械弩,也非是一般人能拥有和使用的。 以张越所知,每一把被成功制造出来的大黄弩,都受到了军队的严格管制。 它们是限定使用人的。 几乎所有的这种弩机,都在军队的严格控制和监管下。 这种弩机,甚至连零件都实行了物勒工名的管制。 几乎不可能流落在外。 要知道,哪怕是后世,对于大黄弩也是只闻其名,不见其物,人们只能靠想象去猜测这种强大的弩机的结构和形状。 除非……… 张越咬着牙齿,瞪着远方。 他知道,想要证实心里的猜测,只有抓住那几个刺客,得到口供! 一念及此,他立刻就开始了行动。 经过空间强化的身体,在这刹那瞬间爆发出强大的体能。 他犹如猎豹一样,敏捷的窜出十余步,隐入一片草丛中。 与此同时,大黄弩强劲而独特的破空声,也惊动了远方牧场的辉渠牧民。 “这是……大黄弩的声音!”几个老牧民抬头望向弓弩声音传来的方向,哪边是刚刚离开牧场的那个贵人回县城的道路。 “马上上马!”老人们立刻高声喊道,他们曾经追随过霍去病大军行动,他们很清楚,在此地传来大黄弩的声音,意味着出大事了! 必须立刻行动起来! 十几个辉渠牧民立刻就翻身上马,带上弓弩和刀剑,策马而动。 这一刻,属于游牧民族的天赋觉醒了。 章节目录 第两百四十二节 世界那么大,我想去打打 在张越的视线里,远方的刺客,正从山岗上下来。 他们交替着相互掩护,正在撤退。 “绝对不能让他们跑了!”张越对自己说道。 他很清楚,这些人要是跑掉了,那么,整个关中的汉军,恐怕都会迎来一场浩劫。 动用大黄弩刺杀国家侍中? 这几乎就是有人拿着导弹对着长安撸了一发! 所有持有和接触过大黄弩的军人,都将接受严格的审查。 当今天子那颗敏感而多疑的心脏,更可能受不了这个刺激,从而疑神疑鬼。 历史上巫蛊之祸怎么开始的? 不就是这个天子眼睛花了,出现了幻视,以为自己看到了有人持刀进入建章宫的宫阙。 于是大索全城,却毛都没有找到。 这让他的猜疑心不断发酵,终于失去了理智。 现在,有人明目张胆的在光天化日之下,动用了大黄弩? 若没有抓到人,这个陛下恐怕,会将汉军的所有大黄弩射手都给抓起来审问。 而能够持有大黄弩的人,无一不是汉军的中坚和骨干。 许多人甚至就是一军的灵魂。 一念及此,张越的速度就更快了。 他虽然没有见过大黄弩的实物,但他曾在兰台的档案里,见到过一些大黄弩射手的报告。 他很清楚,这种强弩笨重而且使用复杂。 无论是装填还是转移,都很困难。 所以,那个射手一定还在原地! ………………………… 陈万年瑟瑟发抖的趴在地上,他只是一个文官。 哪里遇到过这种场面? 此刻,他的身体都在颤栗中抽泣。 无边的恐惧,笼罩着他的身心。 “死定了……”陈万年的眼睛瞥着自己不远处的那个年轻官吏的尸体,他破碎的脑袋和流了一地的血浆,让他更加惊慌。 在官场上厮混了差不多十年,陈万年很清楚,张越喊出来的‘大黄弩’代表着什么? 这是军队出手了吗? 他不知道,但他很清楚——幕后之人,是绝对不可能留活口的! 他们一定会杀死所有知道了‘有人动用了大黄弩’的人。 “怎么办?怎么办?”陈万年都快哭了出来。 但,在下瞬间,他的嘴巴被自己的眼睛吓得张成了一个o型! 只见,在不远处,刚刚翻身滚进一个低洼地的‘张侍中’,在自己的眼中,就像飞鸟般,急速的在草丛和灌木之中穿梭。 他身上的宽大的官服,已经被脱掉了。 原本彰显身份貂蝉冠,也丢到了地上。 宽松的绶带,更是被直接扯断,丢在了脚下。 几次跳跃,张侍中就像一头猛虎,跃向远方,追逐自己的猎物般,消失在视野内,只能见到远方的灌木和草丛里偶尔有着动静。 “张侍中……一个人……冲向了刺客???”陈万年醒悟到这一点后,吓得裤裆都有些湿了…… “这……这……这……”陈万年无法用语言描述自己此刻的心情。 但有一点,他明白。 若这位侍中官,死在这里。 那么他和其他所有人的三族,恐怕都要为这个侍中官陪葬。 但…… 自己又能做什么呢? 想了想,陈万年一咬牙,挣扎着站起来,走向远方,捡起了张越丢弃在地上的貂蝉冠,颤抖着手,戴在自己头上,然后,急急忙忙的像远方逃窜。 他唯一能做的,也就是这样了。 他最多也就只能做到这个程度了。 ……………………………… 张越此刻感觉,自己就像一个猎人。 他的整个身体的每一个细胞,每一个神经,都在高速运转。 空气里的味道、耳朵所听到的声音,还有眼睛所观察到的事物,都被高速运转的大脑迅速分析。 几乎是刹那,他就得知了自己的敌人的人数和来历。 一共八人,七个武士一个射手。 如他所料,射手还在山岗上,手忙脚乱的拆卸着笨重复杂的大黄弩。 一具标准制式的大黄弩,有一百多个相关零件,造价高昂。 在当代,独有少府的考工室中技术最好的工匠,才能制造并且组装这样高度精密的武器。 更重要的是——每一具大黄弩,从制造到使用,弩机机身上都铭刻了相关工匠和经手人的名讳。 他仔细观察着这些刺客的模样和身材以及穿着打扮。 嘴角露出了微微笑容。 “果然,与我想的差不多……”张越的眼睛死死的盯住了那个正在山上,慌慌张张的拆卸着一具硕大的弩机的射手。 对方的模样和穿着打扮,有着鲜明的特征。 那是一个髡头长辫,身材矮壮的男子。 髡头,在汉人中是地位最卑贱的司空城旦的发型。 但在北方的游牧民族群落之中很常见,而长辫,特别是在脑后将头发编织成一条条细细的发辫的,在整个已知世界,只有两个族群会留这样的发型。 张越吐出一口气,恶狠狠的骂道:“养不熟的白眼狼!” 毋庸置疑,这是一个乌恒人! 因为,这种发型和这样奇特的髡头长辫的发式,是乌恒人与鲜卑人才会留的。 匈奴人不会髡头,而东胡人不会结辫。 只有曾经深受匈奴和东胡文化影响的乌恒人与鲜卑人才会留这样的发型。 而鲜卑人,现在还在饶乐水的冰天雪地里玩泥巴。 不可能进入汉室疆土内,更不可能学会使用大黄弩,独有现在被认为是帝国鹰犬和走狗的乌恒人,才有可能接触到并且得到大黄弩的使用资格。 只是不知道,他是怎么成功的将一具大黄弩,神不知鬼不觉的从监管严密的汉军军营里带出来的? 不过,没有关系,抓住他就知道了。 一念及此,张越整个人就如找到了猎物的猎豹一样,匍匐到草丛中,一点点的接近。 ……………………………… 尹集现在无比慌张。 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万无一失的一击,居然被目标躲过了。 一击不中,他知道,必须马上撤退。 大黄弩击发时的独特声音,肯定已经惊动了左近的辉渠人。 这些家伙,必定正在急速靠近。 “可恨!”尹集咬着嘴唇,将一个零件卸下来。 他很清楚,若这具弩机掉落了一个零件在这里,后果是什么? 死全家! 甚至可能连累自己的部族! 他微微抬头,观察了一下远方,两百步外,那个戴着貂蝉冠的侍中,正在飞快的逃离。 “算你运气好!”尹集淬了一口口水,继续低头拆卸这具弩机。 大黄弩的构造无比复杂,但好在他接受过专业训练,懂得如何拆卸这具弩机。 但他想不明白,他明明是将目标放进了一百五十步内才击发的。 目标反应怎么可能这么快? 几乎是在他击发的刹那,对方就滚到了地上,以至万无一失的狙击落了空。 目标人物逃过一劫,意味着对方一定穷尽所有一切来追查大黄弩的来源。 虽然他不可能查出什么。 因为,自己和自己的弩机,早就已经不在汉军的档案里了。 但,却可能牵连自己的部族,甚至会导致汉朝人收紧对大黄弩的管制。 “伟大的狼神啊,请原谅我的贪欲吧……”尹集在心里祈祷着。 众所周知的,自从乌恒人被大司马骠骑将军所征服,并成为骠骑将军的走狗。 无数乌恒部落,就开始了汉化。 只有少数族群,依然坚持自己的信仰。 信仰那传说中,居住在乌恒山上,永恒守护乌恒勇士灵魂的狼神。 而这些人的内心,都有着一个大乌恒的梦。 一个取代匈奴帝国,甚至大汉帝国的梦…… “尹集,你快点!”山下传来了伙伴的催促声:“我们必须马上离开!” 刺杀不成,所有人都必须立刻撤离新丰,甚至必须逃离关中——他们必须在汉室官府下令封锁萧关之前,逃出去,不然就一定会被抓获! 他们,可是没有户籍的黑户! “知道了……”尹集低声答了一句。 …………………………………… 张越此刻,却已经从一处草丛,悄无声息的接近了山岗。 他匍匐在干裂的沟壑之中,最近两个月的干旱,使得这里的泥土都变得干硬起来。 他微微向前观望,甚至能看到三个劲装大汉,正在接近的身影。 这三人,显然是训练有素的。 他们提着刀,警戒着各处。 从其姿态来看,分明就是军人! 但张越立刻就否定了,他们是现役军人的设想。 因为,倘若有人真能驱使军队来杀他,那么来的就不会是这几个人了。 必然是一支军队。 若有人能指使军队,刺杀大臣,那他就不会选择自己为目标了。 所以…… 这些人恐怕来历很有些问题。 但张越已经来不及多想了,因为对方随时可能发现自己。 “不管了!”张越狞笑着猛然起身,拔剑而起:“擒拿下来,就能知道了!” “你们最不该的,就是来惹我!” 现在的张越,早已经是一个怪物了! 经过空间这两三个月的洗礼和淬炼,别看他的体格,只是中等,肌肉看上去也不是很发达。 但是…… 细长的身体里,蕴含着无穷无尽的能量。 他的力量、耐力和爆发力,都已经无限接近了身体的极限。 当他猛然冲出草丛时,他的身影就像一道闪电。 长剑挥出,以闪电的速度劈向一人,同时左腿向侧一踢。 砰! 一个男子猛的被踢飞,滚出了至少五六步远,身体撞到了坚硬的山石之上。 与此同时,一蓬血雨洒到了他的身上,他正前方的一个男子,被他的长剑削下了头颅,强劲的鲜血如同喷泉一样喷涌而出。 而这一切,都发生在不过一秒钟的时间内。 原本的三人组,瞬息之间,就只剩下了一个人。 那人大约三十来岁,满脸的络腮胡子,身材粗壮,但他显然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甚至没有来得及叫喊,就已经被张越迎面撞上去,两支铁钳一样的双手,牢牢的抓住了他的两个肩膀,然后毫不费力的就像打保龄球一样将他丢向了远方。 砰! 此人直接撞上了他那个被踢飞的同伴的身体,瞬间就被砸晕了过去。 “弱鸡!”张越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水,提起剑,向前走去。 还有五个! 而此时,其他人也听到了此地的声响,纷纷看过来。 然后,他们就看到了,沐浴在血雨之中,向他们狞笑着走来的张越。 “你是谁?”有人惊恐的叫道。 作为同伴,他们很清楚,那三人的实力。 他们可是曾经的百战精锐啊! 居然,被对方一个照面,就全部解决! 这个人该有多么恐怖? 张越却是狞笑一声,双腿发力,举着剑就迎了上去。 就在刚才,就在他砍下一个刺客的脑袋的那一刻。 张越忽然明悟了。 他也觉悟了。 “我……喜欢战争啊……”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气,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告诉他的大脑:“诸君,我喜欢战争!” “诸君,我喜欢战争!” “诸君,我最喜欢战争了!” “我喜欢歼灭战遭遇战突袭战包围战闪击战打击战败退战扫荡战……” “我想在平原战斗,在草原战斗,在山林战斗,在海洋战斗,在湖泊战斗……” “我们生来就是为了战争而生的……” “我们也应当为战争而死!” 在这一刻,张越明白了。 他的未来,属于战争,他的世界属于扩张。 “我要跨过浚稽山,深入郅居水,再封狼居胥山……” “我还要越过星星峡,占据蒲昌海,夺取天山……” “我更要越过葱岭,兵临蓝山城,与大和尚们谈经论道……” “我更想跨越安息,兵临欧陆巴,当罗马的太上皇……” 他奔跑在风中,呼吸着战斗的气息,整个人都如同被浆糊灌顶了一般。 “世界这么大,我想要去打打……”他怪笑一声,看向了前方的那四个男人:“为了感谢尔等,让我知道了自己的本性,我就留尔等一个全尸吧……” “啊…………” 尖叫声和恐惧的悲鸣声,立刻响了起来。 尹集这时才终于拆卸好了大黄弩,正准备起身,与伙伴们招呼,就见到了一个他永生难忘的镜头。 他的伙伴们,曾经和他一起,从地狱般的修罗场,逃回性命的伙伴们。 正在被一个怪物蹂躏。 章节目录 第两百四十三节 兵主? 张越此刻,恍如后世某些游戏之中的boss一般,冲向了他的敌人。 在山岗上尹集震惊的双眼中,毫不费力的将一个绛衣男子踢飞了出去。 对方就像正面被千钧重锤锤飞了一样,飞出了至少五步,然后在地上滚了十几步,鲜血立刻就从七窍之中迸裂而出,挣扎了两下,就再也动弹不得。 “白大兄!”其余三人又惊又惧,尖叫着,拔出腰间的刀剑,冲向张越。 张越嘴角露出一丝狞笑,同时身体向地上一滚,避开了砍向他的刀剑,手里的长剑猛的向前一掷。 如今,他的臂力,几乎可以媲美后世的铅球运动员。 全力一掷,长剑几乎和长弓射出的箭矢差不多。 噗! 一个叫着向他冲来的刺客应声倒下,长剑穿透了他的整个胸膛,并带着强大的动能,钉穿了他的整个身体,将他插在地上。 同时,张越一个鲤鱼打挺,从地上跳起来,抓住一个青衣刺客的双手,手臂用力,咔嚓,就将他的双手给卸了。 最后一人,终于被吓破胆子,怪叫一声,丢下手里的武器,就向后逃跑。 但他根本就没有跑多远,就被张越追上,抓住了他的衣领,向后一丢。 啪! 这人被直接丢上了两丈多高的天空,然后直直的落到了坚硬的泥土上。 尹集已经被吓傻了。 这哪里是人? 恐怕,是地狱爬出来的魔鬼吧? 张越做完这一切,回身望向山岗上的射手,嘴角溢出一丝嘲讽的笑意。 他现在感觉很爽很爽! 有生以来,从未有过这样畅快淋漓,浑身通透的爽感。 他甚至感觉,脑海中的空间中的一切都在为他歌颂,都在为他欢唱。 那颗黄石,甚至在激动的颤动。 战争、征服,这是他的天命! 也是空间里的瑾瑜木们渴求和渴望的东西。 在这刹那,张越有种明悟,当他击败和征服的地域与敌人,达到一定数量后,空间或许会出现不可思议,超乎想象的东西。 当他明悟到这些,整个人的心神,就无比清明起来。 用一句通俗的话来讲,就是念头通达。 张越走上前去,将自己的长剑,从尸体上拔出来,然后一步步,走上山岗。 ………………………… 尹集看着那个浑身都被鲜血沐浴着的魔鬼,走上山来。 他吓得瑟瑟发抖,他恐惧的全身抽搐。 他记忆里曾经被特意掩埋和不愿再想起的恐惧,终于被重新唤醒了。 浚稽山上,风吹树动。 数以万计的匈奴人,呐喊着冲了上来。 他浑身颤抖,他恐惧无边,他瑟瑟发抖。 终于,崩溃了。 他丢下了自己的同袍,丢弃了自己的荣誉。 夹着尾巴,带着自己的武器,仓皇逃入深山。 他放弃了自己的职责,让自己的同族和同袍,陷入了匈奴人的围攻中。 他是一个懦夫,一个逃兵! 不仅仅汉人不会再接纳他,连他曾经信奉的狼神,也不会接纳他。 而在现在,那个沐浴在鲜血之中的男人,明明只有一个人。 却让他感到了和当初一样的恐惧。 于是,他和当初一样,做出了相同选择。 他大叫一声,连滚带爬的向着另一侧跑去。 可惜…… 这次,他跑不掉了。 …………………… “贵客想去哪里?”张越只花了半刻钟,就抓住了这个携带着大黄弩的家伙。 这一次,他就温柔的多了。 他甚至不敢用太大的力气,害怕打死了对方。 只是抓住他的衣领,将他扣在地上,盯着他的脸,然后轻轻用力,将他的下巴、双手和双脚全部卸掉。 张越很清楚,这个人很关键,他绝对不能死! 做完这一切,张越才看向了那部被他丢弃在远方的大黄弩。 他笑着走过去,捡起来。 然后低头看向了弩机的机身。 “天汉元年,少府说……考工令韩远……”张越轻声念出了弩机机身上那些被篆刻的文字。 “骑都尉李少卿……”念到这里时,张越的眼神终于有了光彩。 拿着弩机,张越走到了那个射手面前,看着他的眼睛,轻声问道:“汝是李陵的部下?” 对方闻言,惊恐无分的摇着头。 当初李陵出塞,随军带的乌恒向导,每一个都是有册可查的,都是可以追查到具体部族的。 若是让汉人查出来自己,非但没有为汉尽忠,反而当了逃兵,甚至成为了反贼…… 那么…… 尹集能够想象得出,汉人一定会报复,并且追究自己的家人与部族! “你否认也是没有用的……”张越蹲下身子,看着他,道:“执金吾会查清楚一切的!” 只要此人活着交到执金吾手里,那么,执金吾的官吏们一定会将此人的祖宗十八代和一切过往都查清楚,查明白。 唯一的问题在于,张越必须保证,在执金吾的人来接手前,让他活着。 嗒嗒嗒! 此时,远方的地平线上,出现了一阵阵马蹄声。 张越站起身来,循声望去。 却见着十几个辉渠牧民,正骑着战马,手里握着刀剑,向着自己这里疾驰而来。 这些人来了,就意味着,自己安全了。 “反应真快!”张越啧啧的称赞了一声,看样子,这些辉渠牧民不仅仅只是会放牧,作战的本领他们也没有丢掉啊! 如此,却是合了张越的心意了。 有这些善于骑射的辉渠人作为根底,他或许可以在新丰练出一支不错的骑兵营。 不需要多,三五百就可以了。 当初,霍去病初次出征,其麾下也就八百骑。 但他照样,带着这八百骑,敏锐的寻找到了匈奴人的弱点,并且一击毙命,取得了龙城大捷。 辉渠人的速度很快,片刻后,他们就找到了战斗的地方。 然后,眼前的一切,让他们惊呆了。 七个男人,倒在了不足百步的土地上。 其中五人,已经死的不能再死了。 他们的死状,也让这些牧民心惊胆战。 “太一在上,这是怎么回事?”有年轻人强忍着内心的惊惧,疑问着。 “太一神啊!”领头的辉渠牧民,也算是见多识广了,但他从未见过如此暴力和野蛮的厮杀。 他拍着胸膛,匍匐在地,对着上苍拜道:“难道是兵主下凡了?” 辉渠人,与汉人杂居数十年,无论习惯还是文化,乃至于信仰,都与汉人一般无二了。 他们和汉人一样,信仰着太一和八主、五帝。 此刻,他们自然不得不将这些人的死状,与传说中寓意着战争和杀戮的兵主蚩尤联系起来。 不过,和后世的不同的是,蚩尤的形象,虽然狰狞而暴虐。 但祂却是诸夏民族的保护神。 是大汉军队最崇拜的神明。 在边塞地区,几乎家家户户,都供奉着蚩尤的神像。 而辉渠人,更是早就将兵主作为自己部族的主神崇拜。 对于这些辉渠牧民来说,眼前的景象,不可能是人力所造成的。 必是兵主显圣了! 一时间,几乎所有牧民都诚惶诚恐的跪下来,向着他们心里面的战神祈祷。 就在这时,山岗上传来了脚步声。 却见一个男子,浑身都沐浴在鲜血中,迎着阳光,缓步走下山来,他的手里,还托着一个没有了半分力气的人。 许多辉渠牧民在这刹那,竟然恍惚起来。 “您是兵主吗?”有年轻人悄声问道,身体都有些发抖了。 但,几个视力比较好的辉渠人,还是认出了这个男人。 他们震惊无比,低下了自己的头颅:“张侍中……” 而在心里,他们满是赞叹和称颂以及向往。 “居然是张侍中……” “果然是诸夏贵胄啊,能人所不能!” 章节目录 第两百二十四节 反应(1) “明府……新丰县急报……” 一个官吏,急匆匆的冲进了执金吾的官邸之中,慌慌张张的报告:“侍中领新丰令张子重遇刺,刺客携带了大黄弩!” 砰! 王莽手上拿着的茶杯摔在地上,他整个人都跟傻子一样呆坐了下来。 大黄弩? 张子重遇刺? 这两个事情碰在一起,王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天崩地裂啊! 天子本来就怀疑,有人曾经谋害了小冠军侯。 现在,出了这个事情。 这位陛下,恐怕就要深信不疑,并且陷入癫狂的猜想之中! “张侍中可有受伤?”王莽几乎是用着颤音问道。 若哪位张子重受伤,甚至死了…… 王莽已经不敢想象接下来会有怎样的狂风暴雨了! 那必是一场前所未见的飓风,所有被飓风席卷的人,都不可能幸免! 哪怕是他这个执金吾,也未必能独善其身。 “明府……”那官吏的神色却是有些古怪,他支支吾吾了好久,才拜道:“据新丰报告,侍中领新丰令,手刃刺客五人,擒获三人……新丰县请吾等过去接手……” 王莽闻言,先是惊得眼睛都瞪了出来,然后就是无比狂喜的搓着手,道:“那还等什么?……”话说到一半,他忽然道:“本官亲自去新丰接收犯人罢!” 正好,也去见识一下这位张侍中。 遭遇大黄弩刺杀,不仅仅没有死,反而反杀了对方。 这个张侍中,已经值得他去见一见了…… 更何况,还有活口在。 能够使用大黄弩,并且能够带着大黄弩离开军营的人…… 这背后,肯定藏着什么惊天的事情。 他必须亲自过去坐镇,不然,什么样的意外都可能会发生! “传本官的命令去武库……”王莽丢出自己身上一直珍藏的半枚虎符,命令道:“命令驻屯武库的骑兵马上出发,疾驰新丰!” 武库,是长安城除了皇宫外最核心的建筑群。 此地,封存了帝国过去百年制造和生产的大量武器装备。 总数量差不多达到了百万之巨。 虽然大多数,都是老式的武器。 但一旦有事,打开武库,马上就能在长安城里武装数万甚至数十万的军队。 是故,一直以来,汉室对于武库安全格外用心。 驻屯武库的,更是直属执金吾(中尉)的中垒校尉和左右试道候的兵马。 这些人轻易不会离开武库半步。 如今,王莽动用了此地的兵马,显然是为了做到绝对放心和可靠。 “诺!”立刻有将官接过虎符,转身前往武库调兵。 ………………………………………… 距离长安一百七十多里,直道之上,气势恢宏的天子卤薄,浩浩荡荡的向着长安方向前进。 威严的天子撵车左右,三十六辆战车紧紧保卫着。 在外围,上千名期门军和羽林卫的骑兵,策马缓行。 此时,一骑南来,骑士背上插着象征十万火急的令旗。 所有见到这骑士的士兵或者官吏,纷纷让路,让其能以最快速度,直抵君前。 而此刻,天子正躺在撵车清凉的竹塌之上,闭目养神。 “报!”骑士疾驰到撵车前,翻身下马,跪下来奏道:“新丰急报!” “拿来……”天子睁开眼睛,下达了命令。 很快,就有宦官上前,接过骑士手里的急奏奏疏,然后跪着匍匐到撵车边,敬献天子。 天子伸手接过那奏疏,打开来一看,脸色顿时就变得无比阴郁。 “逆贼!逆贼!逆贼!”只看了开头,他的内心就变得如同狂风一样暴躁起来。 “朕早该知道,那些逆贼,害了朕的冠军侯以后是不会罢手的……”他捏着奏疏,内心之中的怒火,都快要喷涌而出了。 “真是好胆啊!”他的手都有些因为愤怒而发抖了。 一个魔鬼般的声音,在他心底咆哮:“那些乱臣贼子,今日可以用大黄弩刺杀侍中官,明日未尝不会有人去学留候张良,行博浪一击!” 这个念头一出现,立刻就像藤蔓一样,迅速滋生。 大黄弩…… 那可是足以在两百步外,瞄准他的可怕武器! 作为皇帝,他当然爱惜自己的生命,胜过一切。 而在中国,天子看上去似乎至高无上。 但是…… 陈胜吴广不是说过吗?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传说中,宗周的宣王甚至就是死于杜伯的鬼魂的报复。 而他在位这四十余年,也受到过数次刺杀和谋逆的威胁。 特别是建元新政失败后的那几年,他连晚上睡觉,都要带着剑睡。 年轻时候的这种恐惧,在老来后,重新复发。 如今,受到这个刺激,更是立刻全面爆发了出来。 好在,奏疏上的文字,立刻就抚慰了他脆弱的心。 “善!”他看着奏疏中所言的‘所有刺客,皆为侍中张子重擒杀,获其俘虏三人……’,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丝笑意。 只要能抓到刺客,只要能逮住逆贼,那就说明,他安全了。 而且…… 他低头看着奏疏上描述的‘侍中张子重,白刃格杀刺客五人,擒获三人……’,嘴角露出了得意和欣慰的笑容。 “果然不愧是神君所指引的俊才,朕的留候……”他摸着胡须,为自己的慧眼感到无比自豪。 同时,他的眼中也流露出了好奇。 他很清楚,张子重的体型和身材,怎么看都不像一个力能扛鼎足可生撕虎豹的勇士。 那样的勇士,他见过。 他的儿子,广陵王刘胥,就是这样的猛人。 但刘胥身高八尺三寸,膀大腰圆,走起路就和移动的鼎器一样。 而张子重呢? 身高最多也就七尺多一些,体型还没有刘胥的三分之一。 那小小的身子,如何可以爆发出这样的力量? 想到这里,天子就笑了起来。 然后放下奏疏,对左右下令:“全速返回长安!传朕的命令给卫尉卿,封闭长安城门,严查所有出入人等……” 想了想,他补充道:“再派人去京兆尹,替朕问一问京兆尹:有刺客持大黄弩,光天化日,行刺国家侍中,京兆尹为朕肱骨,以护京畿大众生民安危,今连侍中亦不得安全,京兆尹有何陈述?” 章节目录 第两百四十五节 反应(2) 张越正在铜镜前,镜子里的自己,已经洗漱干净,换上了一一套干净的官服。 但他知道,自己身上,依然有着浓烈的血腥味。 他用力吸了吸,居然感觉很爽很爽。 “看来,我以后会爱上杀戮……”张越在心中说道。 他已经不能忘记,昨日的杀戮了。 那喷溅的鲜血,那哀嚎的敌人,那仓皇逃窜的背影。 每一个都让他回想起来,就只觉得亢奋不已。 甚至有些忍不住,想要再尝试一下这种感觉。 “将来,我会变成曹阿瞒吗?”张越在心里问着自己,然后他就坚定的回答:“不会的!” 人和动物的最大区别,就是人能控制自己的欲望。 就像他现在,镜子里的自己,温文尔雅,没有半分的杀气。 轻轻拿起放在台面上的冠帽,将之戴上,系好。再将佩剑挂到腰间,张越就提着绶带,走出了房门。 “侍中……”门口的官吏,满是敬畏和崇拜的低头。 昨日发生的事情,震惊了整个新丰。 有刺客携带大黄弩刺杀新任县尊? 这本身就是惊天动地的事情,而被刺杀者,却毫发无损,相反,所有的刺客,非死既伤,甚至没有一个人能跑掉! 此事一经宣扬,全县震动! 不知道多少豪强士大夫,心惊胆战,瑟瑟发抖。 一个能白刃接战,还能以一敌八的侍中官? 所有人都不得不心悦诚服的,低下自己的头颅。 彻彻底底的心服口服! 在关中,就是这样的,关中人素来崇拜英雄,敬仰强者。 公羊学派数十年来宣扬的大复仇思想,更在这种情绪上火上浇油,使得上上下下的人民,都有着严重的英雄情结。 特别是年轻人,现在几乎都已经被张越的壮举所折服,变成了他的脑残粉。 他现在若是登高一呼,怕是立刻就能纠集起数百乃至于上千的脑残粉。 于是,整个新丰的官僚系统和官吏,马上就发现了,自己面对的人民,一下子就变得急公好义,而且特别好说话。 各乡亭之中,官府的命令,无往而不利。 所有百姓,无论贵贱,皆是毕恭毕敬,遵从官府指令。 以至于赵过的工作,一下子就变得顺利无比。 各地的农稷官和乡亭的长者们,纷纷听从命令,开始向新丰县县城汇聚。 “侍中……执金吾的官吏刚刚来报,说是已经初步查知了刺客的来历……”陈万年满怀敬畏的走到张越面前,诚惶诚恐的低头报告。 昨日,他是目击者,他亲眼见证了眼前的侍中官是如何反杀的那些刺客的。 他更跟随了辉渠牧民们,见到了那些倒霉刺客的可怕死状! 甚至有一个刺客,在被发现时,他的整个胸腔都已经碎了,新丰的仵作检验了之后,整个人都有些不好。 因为那个刺客的胸腔中,居然没有一块完整的骨头了。 所有的脏器,全部都碎掉了! 这太恐怖了! 根本不是人力可以做到的! 张越微微低头,问道:“刺客是哪里的?” “他们全部是从太原来的……”陈万年低头说道:“据其中一人供述,他们在来关中前,皆为太原白氏的食客,乃是白氏多年来蓄养和培养的死士!” “太原白氏?”张越的眼睛一亮,脑海中无数信息浮起来。 很快,一条史料记载浮现了出来。 “其家主可是叫白义?”张越问道。 “侍中英明!”陈万年佩服的五体投地。 “哼!”张越冷哼一声:“乱臣贼子!” 根据史书记载,这个白义,再过几年,就会举旗造反,然后被太原尉孙王镇压。 孙王因此封侯,拜为丞父候。 换句话说,这个人造反的力度很大。 至少威胁到了太原郡的安全,不然,孙王凭什么封侯? “侍中……执金吾王公,已经从长安出发,马上就要到了,您是不是准备一下,迎接执金吾?”陈万年低声问道。 “那就准备一下吧……”张越点点头,吩咐道:“派人去将官衙清扫一番,备好酒宴……” “诺!”陈万年立刻领命而去。 张越却是微微活动了一下筋骨,然后朝着官衙前方而去。 当他抵达官衙正厅时,所有官吏,全部侧目,行注目礼。 尤其是那些新丰本县的官吏,更是满眼都是星星。 一个勇猛的上司? 这是所有汉室官吏都渴望的领导! 因为,一个这样的上司,很可能在未来,带领大家走向封侯拜将的康庄大道。 所以,自刺杀案后,全县上下官吏,都被加了一个‘工作效率max,积极性翻倍’的buff。 就连很多老油条,也一下子就打起了精神,满血复活。 人人都想给张越留下一个好印象,一个深刻的印象。 以便未来,这位‘张蚩尤’奉命出征时,能带上自己。 这与之前,形成了完全截然相反的对比。 没办法,在汉室,一个能打的上司,永远比一个文弱的上司要吃相。 义纵王温舒为什么能在杀人如麻的同时,总有一批忠心耿耿,任劳任怨的部下追随? 还不就是这两个人能打?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就是咸宣了。 咸宣虽然也是酷吏,但奈何,因为没有一身蛮力,不够威武霸气,所以,手底下的二五仔特别多。 所以,在汉室做官。 文弱书生,总是不吃香。 而那些能够表现出出人勇武的上官,即便文学造诣不高,平时也不讲礼仪。 但,下面的官吏,却总是前仆后继的表忠心。 先前,张越给新丰上下的印象,只是一个文弱书生。 他的名声,也更多的是来自于‘文’。 自然,在人们眼中,最多就是来了一个儿内史。 撑死了也就是一个平津献候而已。 但现在,不同了。 刺杀案一起,人们惊讶的发现,来的不是一个儿内史,更非平津献候。 而是冠军景恒侯这样的少年英雄,至不济也是一个海西候。 于是,早先的担忧和坏名声,一下子就全变成了优点。 跋扈? 当年,霍去病没有出征前,人称长安一祸。 他常常带着自己部下的骑兵,到处闯祸,仗着天子的宠幸,肆意妄为。 今天扒了盖候的面皮,明天又锤了武安侯家的公子,后天就爬上了魏其候家的屋顶。 哪怕是海西候李广利,当年在长安,也是典型的纨绔子弟啊。 所以,‘张蚩尤’跋扈,反而说明了他未来的成就不会太低。 嚣张?这就更不用说了。 古往今来的名将,谁不嚣张霸道? 冠军景恒侯就曾经公开说:顾方略何如耳? 古代的兵书,在他眼里,只有参考价值,而他也用事实证明,他不需要兵书。 他自己就是兵书! 至于张越对于新丰豪强们的鞭笞和限制,更是成为了人们眼里最大的优点了。 因为,在豪强们看来,这是他在挑选自己未来忠心耿耿的子弟兵。 既然是挑选子弟兵,当然要严格要求喽! 难不成什么歪瓜裂枣都要吗? 几乎是在一夜之间,整个新丰的豪强,就达成了共识。 ‘张蚩尤’往后,无论做什么,都要四肢举起来支持。 家里的子弟,更得不惜代价的往这个‘张蚩尤’身边塞。 甚至,已经有好几家的家主给自己的儿子们下了死命令:谁能成为张县尊的亲信,谁就是下任的家主! 年轻人们更是血脉偾张。 一个能以一敌八,生撕虎豹的上司? 这是最理想的追随者和偶像。 是活着的传奇! 追随这样的传奇,是荣幸,是荣誉,更是实现人生抱负与理想的最好途径。 于是,不过一天,新丰‘公考’的报名人数就蹭蹭蹭的往上涨。 连张越都没有想到,自己遇刺后,反而解决了自己之前担心和担忧的全部问题。 整个新丰上下,因为这个事情,拧成了一条绳。 他再也不用去想什么‘团结大多数,打击一小撮’了。 因为他就是大多数了。 全县上下,再也没有什么不开眼的家伙,敢和唱对台戏了。 上下官吏,甚至连推诿和搪塞的官僚毛病,也都一下子改掉了。 许多曾经挂印而去的胥吏和官员,现在哭着喊着,也要回来。 甚至还有人跑去报名‘公考’。 这让张越有些哭笑不得。 “张侍中……”刘进的声音从官衙正厅内传来,张越连忙迎上前,拜道:“殿下早!” 刘进也是不可思议的打量了一番张越。 在他昨日得知张越遇刺后,几乎是吓了个半死。 然后,他又得知了‘张侍中单人匹马,擒杀所有刺客’,更是目瞪口呆。 他怎么也想不到,一直以来,在他面前,文质彬彬,仿佛一个五谷不勤模样的张子重,却是一个无双猛将! 以一敌八,还完全碾压,毫无无伤! 恐怕,这个大臣,已经完全可以媲美国朝的平阳懿候曹参了。 文能治国平天下,武可单挑楚霸王! 刘进其实真想问一问,这个张侍中,还有什么自己不知道的才能? “张侍中,这是孤刚刚接到的报告……”刘进勉强压抑住内心的好奇,将一份公文递交给他。 张越拿过来一看,却是那些辉渠牧民们申请要求落户新丰,成为新丰百姓的报告。 “数十年来,这是第一遭!”刘进有些心悦诚服的对张越道:“张侍中,怕是创造历史了!” 辉渠人素来以游牧为生,哪怕依附汉室,也依旧不改本性。 但,现在却有数十名辉渠牧民,主动要求落户。 若是换一个文官,恐怕仅凭这个事情,就可以升迁了。 甚至可以吹嘘一辈子! 因为,这是教化之功! 张越放下报告,问道:“殿下的意思呢?” “当然是立刻批准了!”刘进高兴的说道:“辉渠人,虽为胡人,但心向汉室,尤其是这些为我汉家工作的牧民!” 刘进兴奋的对张越道:“张侍中恐怕不知道吧,所有获准为汉牧养牲畜的辉渠牧民,皆是功臣!” “像是这数十名辉渠牧民中的长者,无一不是曾经的大汉功臣,曾在沙场上立下了赫赫战功的!” 这也是他刚刚得知的事情。 想要来汉室,给少府或者太仆、宗正放牧牲畜,拿丰厚的报酬,享受安宁、和平和富庶的生活。 这是所有依附汉家的胡人部族牧民共同的心愿。 但,能够获得这样的殊荣的家庭,不过千余户。 而他们全部有一个共同的特征——他们家庭里的长辈,全部都是曾经在汉军之中,冲锋陷阵,立下了无数功劳的勇士。 也只有这样的功臣,才能有资格,向汉室申请,为天子牧养牲畜。 成为汉天子的家臣。 这就是这些辉渠牧民,待遇为何如此之高的缘故。 因为,他们与其说是给太仆服务,不如说,他们是天子的家臣,为天子效命。 是故,他们有俸禄,有赏赐,四季有衣帛。 还可以自由处置他们牧养牲畜的奶酪和皮毛。 错非如此,汉室凭什么给他们这么好的待遇? 国家又为何心甘情愿,让他们享受这些好处? 讲道理,这样的美差,若没有功勋做依靠,肯定会被上下官吏给瓜分掉。 张越听完刘进的解释,也是一楞。 心里面的许多事情和许多谜团,也因此解开了。 “这么说来,卫律的父祖,恐怕也曾是国家功臣,甚至是大功臣!”张越在心里叹息着。 其实,他一直有疑惑,像卫律这样的乌恒人,凭什么在汉室获得那么多的教育资源? 甚至可以像汉家贵族名门的子弟一样,阅读和学习汉室的兵法和谋略。 只是可惜,这白眼狼终归是养不熟啊! 就像那个刺杀他的射手一样。 这个李陵的部下,汉家没有因为他是乌恒人,所以就对他防备。 甚至,还将军国重器——大黄弩的使用资格授予他。 结果他回报的是什么? 是背叛! 就像乌恒人一样! 张越很清楚,别看现在的乌恒人很老实,似乎是帝国的忠犬,但,再过数十年,乌恒人就会取代匈奴人,成为汉家边疆的祸害。 等到东汉,乌恒人更会不断作乱。 “未来,我一定要亲自去乌恒人的部落里看一看,清扫一下……”张越在心里告诉自己。 霍去病去世的太早,很多工作,都还没有做完。 作为冠军侯的脑残粉,张越深深的觉得,自己有义务,替偶像完成未继的事业——将乌恒人的野性和野心,彻底祛除! 章节目录 第两百四十六节 江充末路(1) “明府!”一个骑兵,策马来到王莽身边,说道:“前方就是新丰地界了!” 王莽闻言点点头,微微勒住缰绳,问道:“新丰那边有什么新消息吗?” “回禀明府,刚刚得到新丰方面的报告,有一个刺客已经招认了,他们是来自太原白氏的死士……”那骑兵报告道。 “太原白氏?”王莽嘴角微微一弯,露出一丝戏虐的笑容:“有意思……” 他听说过这个家族,号称太原一霸。 蓄有无数奴婢,养了不知道多少狗腿子。 历任太原太守,都想对白氏动手,可惜,最终却都不了了之。 因为这个家族,朋友多。 准确的说是,在宫廷的朋友多。 更有意思的是…… 王莽知道,白家有个女儿是昌邑王的宠妃。 不过…… 白家的朋友再多,关系再硬,这次也是在劫难逃了! “马上派人将此事去禀报陛下……”王莽立刻就说道:“另外,立刻派出轻骑,八百里加急,前往晋阳,让中都的卫戍部队做好准备,随时出动!” 众所周知,汉家在事实上是有三个首都的。 在理论上来说,长安只是西京,只是京师。 除了长安以外,汉家还有东都雒阳和中都晋阳这两个在法律上可以被称为‘都城’的所在。 雒阳令和晋阳令,甚至皆是两千石。 这两个地方,也基本相当于后世的直辖市。 是直接对天子负责和报告的城市。 自然,也都驻扎了重兵。 在历史上,雒阳曾经常年屯驻了十几万大军,以防备东方有事。 哪怕是如今,为了保卫东都,并保护关系天下的敖仓安危,国家在雒阳一直屯驻了数万大军。 而晋阳就更了不得了。 作为太宗孝文皇帝的‘帝乡’‘潜龙之都’,此地素来就是汉室在北方的兵营。 更是北地骑士的大本营! 这里,常年屯驻了两三万的精兵,作为战略预备队,以方便随时应付可能发生的匈奴入侵。 若要对太原的白氏下手,最好的办法,当然是从晋阳调兵。 不仅仅是因为距离近,更因为安全。 “诺!”立刻就有人领命而去。 王莽的思绪,却蔓延到了其他地方。 他很清楚,行刺张子重,不可能是白家的手笔。 远在太原的白氏家族,也犯不着来刺杀身在关中的一个侍中官。 只能是有人请了这些白氏的死士来动手。 而且,白家也没有这么大能耐,可以将八个死士,特别是其中还有携带大黄弩的刺客放进关中。 这个事情里必然有地头蛇在配合,甚至是主导。 那会是谁呢? 王莽嘴角的笑意更加浓烈了。 无论是谁? 只要能抓住对方的尾巴,就可以牵扯出一大帮的涉案人物。 这是执金吾的盛宴! 也是执金吾的荣誉! 反汉逆贼,被抓出来越多,国家就越安全! 想到这里,王莽就下令:“加快速度,一个时辰内必须抵达新丰城!” 他已经迫不及待的想要接手那些刺客了。 想想看,连新丰县的那些官吏,都可以从他们嘴里撬出东西来,那么执金吾的专业人士上阵后,该发掘多少好东西? 不止王莽,他的随从官吏,也都是人人亢奋。 前方的新丰县,俨然已经变成了一块流着油的大肥肉。 ………………………………………… “该死的……”江充挣扎着,让自己的身体浸泡到木桶之中,让清凉的井水刺激自己的身体,以忘记恐惧。 刺杀失败了。 现在整个新丰上下,都传遍了‘张蚩尤白刃格杀刺客’的传奇故事。 他当然也听到了。 起初,他根本不敢相信。 但事实让他不得不信。 因为,那个张子重现在已经活蹦乱跳的带着新丰官吏,出城去迎接执金吾了。 “怎么办?”江充泡在木桶里,问着自己。 刺杀失败,几乎断绝了他的生路——若是刺杀成功,他还可以借助关中的混乱,在几个朋友安排下,逃亡关东或者匈奴。 但现在,一切希望都破灭了。 他的朋友们,恐怕也都在疯狂寻找他。 然后杀了他! 官府也不会放过他了。 当今天子更不会放过他。 天下之大,他已经无处可去。 但他还有最后的希望。 努力的让自己的大脑清醒、冷静下来,江充飞快的整理着自己所有的已知信息和情报。 首先,执金吾一定发现自己在水衡都尉衙门干的好事。 即使没有,恐怕也发现了其他东西。 然后,他指使刺客,刺杀那张子重的事情,也瞒不住了。 但无所谓,他本不过是一个邯郸的卑贱之人,靠着大胆和揣摩上意,才爬到高位。 如今不过重新来过而已。 只要自己还活着,一切就都好了。 可惜的是,那些江氏的族人,恐怕都要死了。 他的儿女和侄子们,恐怕都逃不了被腰斩处死的命运。 不过…… “我还年轻,我还有机会……”江充泡在木桶里告诉自己。 只要自己活着,妻儿什么的将来还会有的。 就像赵信和卫律,他们的家族全部被族诛。 但他们现在不也一样是儿孙成群吗? 所以,自己首先应该想想,怎么逃出关中! “要从关中逃出去,只有一个办法……”江充将自己的头颅全部浸泡到冷水中,睁着眼睛,在心里构思着逃亡计划。 无论是向北,逃亡匈奴,还是向南,逃亡西南夷或者向东,逃亡三越。 他首先必须找到一个绝对不会被官府搜查的交通工具。 就像当年季心藏在袁盎的马车夹缝里逃出函谷关一样。 而如今,发生了这样的恶性案件,又有了季心故事,恐怕一般九卿、列侯的车马,也会被严密搜查。 除非是…… “皇亲国戚的车马……”江充从水中站起来。 他知道,自己应该去找谁了。 长安城的皇亲国戚里谁最蠢? 毋庸置疑,当然是阳石公主! 而利用女人,一直就是江充的强项。 现在,唯一的问题就是,他该怎么去找到阳石公主,并见到她? 只要能够见到她,江充就有八成把握说服对方。 因为她蠢,更因为自己手里,掌握一个对方不得不低头的把柄。 章节目录 第两百四十七节 江充末路(2) 站在路口,张越望着远方越来越近的尘土,眼中猛然露出一丝的兴奋。 执金吾来了! 而左右官吏,却都是有些战战兢兢,瑟瑟发抖的模样。 没办法,汉家的执金吾(中尉)官,百年来用无数贵族官吏的鲜血和尸首,铸就了自身的赫赫威名! 执金吾的威势和权柄,更是九卿之中无人可及的。 对于大多数官吏来说,执金吾就是一个能决定他们生死的巨头。 张越却是眯着眼睛,望着远方的滚滚烟尘,叹道:“做官当做执金吾,阿秀哥诚不欺我!” 远方,执金吾的队伍,已经出现在视野之中。 全是骑兵! 至少有百余骑,他们排成数个骑兵队,不可一世的行走在直道上。 在整个关中,现在也独有执金吾,可以如此大摇大摆的动用这样规模的骑兵开路。 其他任何人,都没有这个能耐! 因为,执金吾,是天子的大棒,更是帝国目前在关中,职阶最高的武将。 在某种意义上,汉室的执金吾,你可以将之看成后世的武警部队司令兼任京畿警备司令。 至于卫尉? 在南军被裁撤后,卫尉卿,只剩下了看守宫门,保卫皇宫的职责了。 北军的实际指挥权力,早就落到了护军使手里。 大权在手,执金吾自然傲的起来,也有傲的资本。 张越的话,落在左右官吏耳中,人人侧目。 现在在关中,大约也就只有这位张侍中、‘张蚩尤’,可以如此评价和调侃凶名赫赫的执金吾了。 片刻后,这支庞大的骑兵部队,就来到了张越面前。 百余骑,集合在一起,丹黄色的战袍,连成一片,肃杀之气,直冲凌霄。 他们鲜丽的装束,更毫不掩饰的表明了他们的身份——执金吾麾下直属缇骑! 在数十年前,汉室九卿名下,都有着一支直属的军队。 譬如太常卿直属的灞上军,宗正卿直属的棘门军,以及卫尉卿直属的左右十二司马候。 哪怕是大鸿胪麾下,也有着直属的飞狐军,用于震慑诸侯、夷狄。 但,在当今天子登基后,特别是近二三十年来,这位陛下连丞相和御史大夫,都当成了摆设和雕像。 九卿有司的直属军队,自然纷纷剥离、裁撤。 像是灞上军,就从野战部队,变成了隧营,专门维护帝陵。 棘门军甚至整个的被裁撤了,其地盘,落到了北军手里。 独有执金吾,依然掌握着一支可观的武装力量。 仅以张越所知,汉家执金吾麾下,就直接控制着至少三千以上的兵力。 而最有名的,就是执金吾直属统领的缇骑了。 所谓缇骑,是因这些骑兵,以丹黄色的布帛为战袍,这种布帛在汉室被称为‘缇’,最初是宫里卫兵所穿的服装,后来因为执金吾的缇骑太出名了,所以连皇宫卫士也不敢再穿。 从此,丹黄色的‘缇’布战袍,称为了执金吾缇骑的专属服装。 在关东地方,甚至有豪强贵族,看到身穿丹黄色战袍的骑兵,就瑟瑟发抖,以为朝廷派来缇骑要来捉拿自己了。 “下官张子重恭迎执金吾王公!”张越向前几步,对着这些缇骑微微拱手拜道。 别人会怕缇骑,那是因为心里有鬼。 在事实上,张越知道,执金吾的缇骑,在过去百年,几乎没有几次滥用职权的记录。 他们抓人,必定是奉命行事。 而且,大多数的缇骑骑士,其实都是法家的人。 捍卫法律,是篆刻进他们骨髓之中的信条。 “张侍中多礼了!”缇骑之中,走出一个身着甲胄,四十多岁,留着长长的髯须的标准国字脸男子。 他翻身下马,提着腰间的佩剑,走到张越面前,自我介绍着:“本官王莽,闻侍中遇刺,本该星夜兼程,赶来新丰,奈何陛下临时有诏,所以耽误了些时间,望侍中见谅……” “执金吾言重了……”张越笑着拱手道:“王公请入城……” …………………… 执金吾的缇骑,浩浩荡荡的簇拥着张越,进入新丰城。 立刻就让全城的居民,都震惊无比。 在他们的视角看来,就连威名赫赫,足可止小儿夜啼的执金吾,在‘张蚩尤’面前,也是规规矩矩,犹如温顺的狼狗。 不知道多少来新丰报名‘公考’的年轻人,这一刻满脸崇拜和敬仰的望着,被缇骑簇拥着保护着的张越。 “大丈夫当如是哉!”不知道多少人在内心之中感慨羡慕。 江充站在一个酒肆的阁楼上,望着这个场景,看着那些年轻人的神色,微微垂头。 这个场景,让他心如刀割,生不如死。 江充想不明白,为何这个数月前的蝼蚁,自己一个指头就能捏死的文弱书生,竟能成长到现在这样的地步? 而他,却只能落荒而逃。 甚至很可能死无葬身之地。 “吾不甘心啊!”江充捏着拳头,眼中都能喷出火来了了。 想他江充辛苦一生,给刘家当狗,又给很多很多人当枪。 一点一滴的,从夹缝之中爬到了高位。 期间,不知道受了多少委屈,承受了多少压力和屈辱。 然而…… 二十余年的辛苦,却抵不过一个南陵的泥腿子两三月的成就。 “你该死!”江充恶狠狠的盯着在自己眼前,骑在战马上,威风凛凛的张越。 看着这个年轻人,他想起了二十多年前,那个似曾相识的画面。 那一年,他还只是邯郸城里,赵太子丹的一条走狗。 只能想尽办法,穷尽所有的讨好自己的主子。 甚至不惜,将亲姐姐送到主子的床榻上。 然而…… 即使如此,他的地位和命运,也不曾有丝毫改变。 那个年轻的太子丹,依旧将他视为猪狗。 甚至将他的姐姐也视为奴婢。 动辄就是呵斥、打骂。 那一天,太子丹喝醉了酒,在王宫里撒酒疯。 拿着皮鞭,在他身上抽了足足五十多鞭。 还让十几个宦官,将他的衣服剥光,吊在了宫门上。 姐姐给他求情,非但没有得到宽恕。 反而被那个畜生,当着他的面,活生生的打成了残疾…… 那一天,他哭嚎着,心如刀割。 那一日,他发誓要报仇。 那一刻,他知道了,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 于是,他逃离邯郸,来到长安,极尽一切所能的讨好他遇到的所有人,放弃所有,拼命向上爬。 然而,二十余年努力,眼看就要得到成功。 他明明已经将太子据逼到了墙脚,明明已经让皇帝父子离心离德。 只差最后一步,只差临门一脚,就可以让太子据面临老皇帝的猜忌和唾弃。 然后,他就可以携废太子之功,走上人生巅峰。 甚至,执掌国家大权! 然而,这一切的希望和这一切的努力,却都因为眼前这个人而付诸东流水。 “我要杀了你!”江充压抑着,咬着牙齿,低声说道:“不惜一切,不惜所有!也要杀了你!” 他恨! 恨这个年轻人,可以不必如他一般,需要抛弃尊严、人格、原则和立场,轻轻松松就能获得皇帝的信任,得到无数人的青睐。 他更恨对方的才学! 年纪轻轻,就已经能够与太学博士坐而论道,一出手就能让左传夹着尾巴灰溜溜的逃离长安,就能让谷梁学派的大佬们,也不得不暂避锋芒! 甚至随随便便,就可以拿出一个让大司农都赞叹不已,少府卿都兴奋万分的东西出来。 嫉妒与仇恨,令江充几乎难以压抑自己内心的杀机。 他红着眼睛,如同一头受伤的野狼,眦着满嘴的凶牙,发出低沉的咆哮。 但下一秒,他整个人都如同被一头史前巨兽盯上了一样。 浑身发凉,仿佛置身于寒冷的冰窟之中。 身上的毛发更是一根根的树立起来。 他勉力的咽下一口口水,然后抬起头来,他的眼睛,恰好迎上了那个张子重澄净的双眼。 ……………………………… 三秒钟之前。 张越策马与王莽边走边谈,亲密的谈论着所有武人都喜欢谈论的一个话题——西域。 已经不知道是谁先提起来的,反正,现在两人聊得很投机。 王莽发现,这个年轻的张侍中身上似乎有着一种奇特的魅力。 明明他连关中都没有出去过,却也能对西域诸国,指点江山。 特别是这个年轻侍中提及的‘汉、乌孙、乌恒三面夹击匈奴’的战略以及未来可以在西域设立一个都护府或者总督府这样的殖民机构的设想,都让王莽仿佛遇到了知音一般。 特别是后者,让王莽听了,心旷神怡,恨不得马上回去向天子提议此事,甚至,王莽还有种冲动——他想自己来当这个西域都护府或者总督府的首任主官。 为国家开疆守土,为社稷驱逐夷狄,为天下除一祸害。 忽然,张越猛地回头,将视线凝向左侧的街道边的一间酒肆的阁楼上,眼中猛然绽放出锐利的神色。 “张侍中,怎么了?”王莽有些疑惑,问道。 张越没有回答,只是静静的看着那个阁楼。 然后,他低头说道:“王公是否介意在此稍等片刻?” “嗯?”王莽不解。 “请王公帮个忙……”张越抬头,露出满脸笑容和一口雪白的牙齿,指着那栋酒肆:“立刻让缇骑包围这间酒肆,严密搜查!” “嗯?” “下官怀疑,这酒肆内有刺客同党!”张越低声说道:“下官方才仿佛看到了一个与刺客们感觉相似的男子……” 王莽闻言,神色凛然,立刻举起手来。 哗啦! 紧随其后的缇骑们,立刻止住了前进。 “包围酒肆,严查所有!”王莽挥手下令。 “诺!”一个军官大喊一声,翻身下马:“你们去后院,截住所有出口……” “你们去封锁城门……” “其他人随我来!” 瞬间,在不过两三秒的时间里,百余缇骑立刻分工合作,眨眼的功夫,就将酒肆围了个水泄不通。 ………………………………………… 张越骑在马上,望着酒肆的阁楼,嘴角露出微笑。 就在方才,脑海中的黄石颤动了一下。 就像那日,在长水乡乡官邑,遇到那个给他下毒的人一样,也如昨日,在大黄弩突袭前一般。 从过去两次的经历来看,黄石不会有错。 现在,他只需要等着执金吾的缇骑,将这个酒肆的所有人都检查一般,就能知道,是否如此了。 ………………………… 从张越对王莽提出请求,到缇骑封锁酒肆,前后不过几个呼吸的间隔。 但在酒肆楼上的江充,却已经浑身冰冷,如坠深渊。 “缇骑搜查,所有人等放下武器,并排出列!”楼下,传来了军人的声音,整个酒肆立刻乱成一团。 不知道多少人,慌张无比。 执金吾的缇骑的凶名,哪怕连三岁孩子也知道。 但这混乱很快就平息了。 因为缇骑开始进来了。 这些穿着丹黄色战袍的军人,提着刀剑,走入酒肆,然后开始清点人数。 蹬蹬蹬! 急促的脚步声,从楼下传来,一个威严的声音随之传入耳中:“缇骑搜查,所有人等即刻下楼接受检查,凡拒不合作者,视为乱贼,格杀勿论!” 江充的牙齿,咯咯咯的颤抖起来,然后他伸头向酒肆楼下看去。 十几个缇骑,半跪在地上。 他们举着制式的弩机,瞄准了酒肆。 江充很清楚,想要跳楼,那是找死。 甚至,自己但凡敢有所异动,也会被射成马蜂窝。 “怎么办?”江充在心里呐喊着:“我会死在这里,我会死在这里的!” 他很清楚,一旦自己被缇骑找到,那就肯定没有生路! 作为直指绣衣使者,江充很清楚,执金吾的能耐究竟有多大! 他们有的是办法,更有的手段,让这个世界上最坚强的人开口。 过去,不知道多少铁骨铮铮,其他衙门无可奈何的硬骨头,进了执金吾手里,三天就会招认。 很多人甚至恨不得将自己曾经做过的所有事情都说出来,只求速死。 此刻,江充的脑海,闪现着无数他曾经亲眼见过的刑具和刑罚。 他猛的摇摇头,哪怕是死,他也不愿去尝那样的痛苦!受那样的屈辱! 章节目录 第两百四十八节 影响 蹬蹬蹬,楼下的士兵,已经快要走上楼梯了。 江充内心,就像被战鼓锤了一般。 在这刹那,他内心闪过好几个选择。 举手投降? 这看上去是最佳选择,但实则是最差劲的选择。 落到执金吾手里的人,每一个最后都会深深后悔。 临江哀王刘荣,当年落到了中尉郅都手中,竟只能选择自杀,才能结束噩梦。 连堂堂的皇长子,都求生不得,他不过是一个弃子而已。 怎么可能有活路? 况且,江充深知,哪怕有活路,他的朋友们也不会允许。 反抗? 江充虽然对于自己的格斗技巧有所自信,能放到三五个大汉。 但,在执金吾的缇骑面前,他根本没有任何把握。 更何况,这外面的缇骑,足有百余人之多。 他再强,也是送死而已。 逃跑? 怎么跑?往哪里跑? 就算一时逃出了酒肆,也终归会被追上。 两条腿不可能跑得过四条腿! 那么…… 江充深深的吸了口气,望着街道上的那个年轻的侍中官。 他知道,他只有一个选择,最后的生机。 挟持人质! 他轻轻站起来,假装要下楼,却忽然一个健步,冲向了酒肆的栏杆,然后跳了下去。 “什么人?”楼下的缇骑,自然马上就发现了他。 “站住!跪下!”一个军官大声呵斥。 但江充充耳不闻,落地后,一个踉跄就冲向了他选择的目标。 张越自然也发现了他,扭头看过去。 江充拔出自己的佩剑,长啸一声,冲了过去。 他知道,他的生存几率是万分之一! 甚至可能是十万分之一。 但…… “我已经给人当了一辈子狗……”江充狞笑着:“现在,我想当一次人……” “格杀勿论!”慌乱中,一个军官下令。 没办法,这个来历不明的刺客,冲向的目标是执金吾和侍中官。 别说让他成功了,哪怕是让他接近了这两个大人物,他们这些军官都是死罪! 立刻,十几个训练有素的弩手,马上将弩机瞄准了目标。 噗噗噗噗! 随着一阵阵低沉的弩机击发声。 江充立刻就被射成了马蜂窝! 整个胸口,几乎都被弩箭射穿了…… 张越此时才看清了对方的容貌。 剑眉方脸,看上去似乎有些熟悉。 而旁边的王莽则同时惊呼出声:“江充?!”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 这个旧日权倾朝野,曾经让整个长安贵族和公卿都忌惮不已的水衡都尉,现在已经被弩机攒射成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 没办法,太近了! 最多不过十步! 在这个距离上,执金吾的缇骑们装备的三石弩的威力,已经堪比后世的手枪了。 在强劲的动能下,弩机射出的箭矢,甚至可以穿透三层皮甲,取人性命! 王莽策马上前,低头看着倒在血泊中的江充。 他知道,事情麻烦了! 能够将江充都当成棋子使用的阴谋集团? 恐怕,这个集团的规模,远超自己的想象。 “立刻派人将此间的事情报告天子!”王莽下令:“同时,严查全城!” 张越策马走到江充面前,望着已经只剩下本能挣扎反应的尸体,他低下了头。 犹记得曾几何时,这位直指绣衣使者,对他而言,就像是不可战胜的巨人一般。 但现在,他却躺在血泊中,死的不能再死。 “这就是官场,就是政治吗?”张越在心里问自己。 一步错,步步错,最终无可挽回,身死族灭,一切阴谋也好,荣誉也罢,尽付诸东流水。 而在原本的历史上,这个现在倒在血泊里的男子,却将掀起有汉以来最残酷也是最恐怖的宫廷动荡。 太子据被他逼反,被迫起兵。 长安城流血十余日,死者以数万计。 朝野上下内外,所有的太子党,全部被剿灭干净。 不止是谷梁和左传学派损失惨重,近乎被灭绝了道统。 汉军也损失无数。 大批的校尉都尉,被处死、流放、勒令解甲归田。 曾经刘据到访过的几支汉军,更是被彻底解散。 其中,甚至包括了功勋昭著的英雄部队——屯驻于雁门关的句注军。 这支从高帝开始,就负责守卫雁门关的功勋部队,没有战没在沙场上,却被自己人因为一个莫名其妙的理由而消失。 更惨重的损失来自于巫蛊之祸后持续动荡的那几个月。 在巫蛊之祸中靠着剿灭太子据的党羽而幸贵的刘屈氂、马通兄弟以及苏文之属,为了稳固位置,竭尽全力的不顾一切的找着所有的理由来清洗反对者。 短短数月,汉室的精英官僚系统,十去七八。 巫蛊之祸带来的影响,还不止于此。 因为太子据挂了,所以,很多人生出了觉得自己也可以当皇帝的错觉。 这直接导致了,贰师将军李广利将大汉帝国最精锐的军团,带入了死地。 一场巫蛊之祸,让汉室中央损失了四分之一以上的文官,三分之一的学者,以及差不多三分之二的精锐军队。 正因为损失如此惨重。 在武帝晚年的那最后几年,汉室才不得不停下了扩张的脚步,蜷缩身体,舔舐伤口。 而得利最大的人是谁? 说出来你可能不信。 是乌恒人! 当汉室开始战略收缩,并且放弃扩张,在草原上留下了一个巨大的真空! 以张越所回溯的史料所知,在数年之中,乌恒人就从汉室的走狗,蜕变成为了一个草原上举足轻重的势力。 乌恒人的人口,在五年内,就从不过二十余万,猛增到了四十多万! 与此同时,匈奴人也趁机反扑。 矗立在漠北地区,长达二十余年的范夫人城旋即失守。 然后,匈奴的势力,全面渗透进入了已经被汉军驱离的许多地区。 而现在,发动并且引爆巫蛊之祸的罪魁祸首,却在他还没有来得及作恶的时候,就死在了这里。 笼罩在长安上空的噩梦,似乎正在渐渐消散? 只是…… 张越看着江充的模样,这个昔日的水衡都尉,现在身上连半件像样的东西也没有。 他的尸首,很可能会被丢去乱葬岗,给野狗啃食。 他的首级,可能会被挂到东市的市集上,震慑不法。 正应了韩非子的那句话:纣曾贵为天子,其死不若匹夫。 那么问题来了…… 是谁能让堂堂的直指绣衣使者,沦落到这个地步? 又是谁有这么大能耐,指使他、唆使他去做这些事情? 事实上,笼罩长安的阴霾,只是消散了一点点。 张越知道,隐藏在背后的人,绝对不止史书上描写的那些人。 在这其中上跳下蹿,唯恐天下不乱的,也肯定不止是江充苏文马通韩说之属。 说直白点,这些的分量还不够! 也不可能搞出巫蛊之祸! 王莽检查完江充的尸首,却是抬起头看着张越,意味深长的道:“张侍中不如你我一起草拟向陛下称述的奏疏?” 张越轻轻点头。 当江充死在这里,而自己又抓了几个活口的时候,张越就明白了。 无论他愿不愿意。 他必须,也只能去怼死那些藏在背后或者浮在水面上,妄图颠覆国家,动乱国家的渣渣们。 这不仅仅是为了他自己,更是为了那些可能会冤死在巫蛊之祸中的无数人。 想到这里,张越就对王莽咧嘴笑道:“不知道王公有没有兴趣和下官一起辅佐长孙殿下,完成为陛下登基临朝四十七周年献礼的‘大汉一统天下寰宇图’和‘地理志’的编纂工作?” 这一刻,张越感觉,自己似乎有种要化身杨三十六的感觉。 但没办法,这年头,不结党,不组成小团队,不拉上一切可以拉上的小手,十之八九,可能会完。 王莽立刻,有些忍俊不禁,笑道:“固所愿尔,不敢请也!” 于是,友谊的小船成员喜加一。 …………………………………………………… 建章宫中,歌舞升平,钟鼓齐鸣。 伴随着歌舞之声,群臣纷纷举樽,向坐于上首的天子拜道:“臣等恭贺陛下回京……” 丞相公孙贺,更是匍匐着上前拜道:“陛下离京两月,却是年轻了许多,臣为天下贺!” 天子听着群臣的阿谀,心里面也很享受。 恰在此时,一个使者急匆匆的走进来,走到天子身边,恭身一拜,然后凑上前去低声说了几句话。 原本脸上还算有着喜色的天子闻言,立刻脸都青了。 啪! 他将手里的酒樽丢在地上,然后,恶狠狠的看向了端坐在殿中一侧的那几个外戚。 全场都被吓了一跳,人人侧目。 “李寿!”天子猛然冷喝一声。 一个大腹便便,看上去肉呼呼的贵族立刻趴到地上,哭着道:“陛下息怒,陛下息怒……” “朕记得,当初是你向朕举荐的江充?”天子盯着这个人,冷然问道。 “回禀陛下,臣不记得了……”李寿摇摇晃晃了好一会儿,匍匐在地,似乎被吓坏了:“臣近年来日夜沉迷于歌舞酒宴,从前的事情,都不怎么记得了……” “独有对陛下的忠心,和对宗庙的忠诚始终铭记于心,请陛下明鉴!” “哼!”天子冷哼一声,对这个家伙,很不满意。 但是,却又不好发作。 毕竟,这个人,这个胖子,可是他曾经最爱的女人的弟弟啊。 而且是一母同出的同产弟。 念着他姐姐的情分,哪怕明知道这个家伙,每天都在花天酒地,甚至做了无数混账事情,他都忍了。 但这一次…… 天子已经忍无可忍! “来人!”他挥手下令:“富春君年老昏聩,举荐乱贼,不能奉宗庙,持国家之权,除其爵位,贬为公乘,命昌邑王派人入京,带去昌邑养老吧!” 一句话之间,海西候李广利的亲哥哥,在长安城曾经举足轻重,有着无数关系的富春君李寿就已经被踢出了长安。 “陛下!”李寿大叫一声:“陛下饶恕啊!” 但,没有人看到,这位富春君匍匐在地上的嘴角溢出的那丝笑容。 丢爵位?被赶出长安? 这算什么? 只要活着,就有希望。 他微微转身,看着那几个端坐在坐席上,一动不动的朋友和亲家们。 “大事就拜托诸君了……”李寿在心里轻声说道。 ……………………………… 江充行刺未果,被当场格杀的消息,立刻震动了整个长安,让人目瞪口呆。 要知道,新丰县才刚刚传来‘张蚩尤’手刃刺客,擒杀八人的传说。 人们甚至还没有从此事的震撼中回过神来,就又听到了又一起刺杀事件。 而且还是一个国家的前两千石,前直指绣衣使者刺杀侍中和执金吾的大事情。 一时间,无数人议论纷纷。 而江充的朋友们听说了此事后,反应各不相同。 韩说闻讯,先是叹息了一声,从怀中取出一个雕像,哭了两句:“次倩啊次倩,公何以丢下我一人在此尘世挣扎?” 旋即,他又笑了起来:“江次倩死的好啊……” 他起身,对人下令,道:“吾担心次倩在九泉之下太过孤独,让人将次倩的家人,尽可能都送下去陪陪他吧……” 说完,他就又哭了起来。 但其他人就没有韩说这样伤感了。 许多宦官,甚至如释重负。 江充一死,只要把屁股擦擦干净,大家就又是天子的忠臣了。 不过,总有人是恐惧的。 “快点派人去太原……”戚里的某个豪宅中,有人低声说着:“去通知白家,马上逃亡出塞……” “恐怕白家跑不掉……”有人轻声异议。 “我需要他跑掉吗?”一个锦衣贵族冷笑着道:“我只是需要白家跑而已……” “正好,借白家的项上人头一用……”锦衣贵族笑道:“说不定能出一个列侯呢!” “吾听说白氏家訾以数万万计……”有人甚至忍不住吞咽着口水:“更有土地十数万亩……” 其余人听着都是嘿嘿嘿的笑了起来。 这可是一块大肥肉! 虽然大家和白家算是有些交情。 不过,现在白家都要死了。 白氏的财产和土地,大家可以勉为其难的接受下来。 章节目录 第两百四十九节 开疆拓土渔政局 王莽来的快,走的更快。 他只在新丰待了一个下午,就连夜率领着缇骑们,在先期赶到新丰的武库骑兵保护下,将张越擒获的那三个刺客,带回了长安。 不过在走之前,王莽透露一个信息给张越——那个被他擒拿的乌恒射手,确实是李陵的部下。 准确的说,是李陵败亡在浚稽山的那支军队里的逃兵! 而且,不止他是逃兵,所有的刺客,几乎都是逃兵。 历次战争中的逃兵。 这就很有意思了。 一个逃兵被人吸纳,还能解释成偶然。 八个刺客,来自多次战争中的逃兵,却最终都汇聚到了一起。 这里面要是没有鬼,谁信? 区区的一个太原白氏,不过一个地方上的豪强罢了,能耐再大,也不可能做到这个地步。 更别提,那乌恒逃兵手里拿着的是大黄弩! 当初,条候周亚夫的儿子,不过是为了给周亚夫攒点死后陪葬的冥器,悄悄的私底下制造了五百具用于陪葬的甲器,就让周亚夫下狱。 这大黄弩的敏感程度和危险程度,可是那些没有实际用处,纯粹是样子好看的冥器的一万倍以上。 更别提,带着这样的危险品,公然进入关中,大摇大摆的出现在距离长安如此之近的新丰了。 这说明…… 潜伏在关中的逆贼乱党,恐怕能耐大的很,而且,为数众多! 不然,怎么可能出现这样的事情? 王莽兴致勃勃,而张越则是忧心忡忡。 但他没有办法,也没有能力插手其中。 这个事情,现在已经不是他能插手并且干涉的事务了。 王莽走后,新丰复归平静。 很快,公考的日子到了。 ………………………… 延和元年夏六月已亥(十八日),距离张越上任整整十天。 新丰县第一次公开考试招募录取官吏的考试正式拉开了帷幕。 一大早,整个新丰城,就已经被来自全县甚至临县乃至于长安的年轻人以及他们的家长占领了。 在经过了刺客事件后,所有的关中地主士人贵族都已经确信了一个事实——新任新丰令、侍中官张子重,确是一个前途无量,而且光芒万丈,值得追随和投资的希望之星! 他迟早,并且一定会披挂上阵。 上限,可能是长平烈候,更可能是冠军景恒侯。 依靠无上的武勋和无敌的战功,开拓并建立属于自己的时代,并建立起属于他的军功贵族集团。 就像卫霍军事贵族集团一样,睥睨天下,纵横四海,无敌于寰宇。 并最终影响和决定国家大政。 哪怕是下限,也是一个新的海西候。 至少能打造出一个全新的战争狂潮,就像海西候发动大宛战争一般,带领数千数万人走向荣华富贵。 这样的金大腿,百年难得一遇。 可能顶层的三公九卿和外戚列侯们,还要拿捏一下,矜持一下。 下面的人,就没有这么多顾虑了。 特别是中下层的士人、贵族和商贾们,几乎是闻风而至。 短短数日,公考报名人数就从原先的不过三百,暴增到一千,到昨日截止报名日期前,报名人数甚至攀升到了一千四百五十七人之多! 新丰籍的报考士人,甚至已经降到了不足总人数的三成。 而这么多的报考者,留给他们的职位,却只有五十四个。 最高的不过是一个四百石的新丰曹椽。 职位最低的甚至只是一个负责打点文书的斗食官,也就是所谓的临时工。 也就是说,平均三十人竞争一个职位。 若换了其他地方,其他时候。 恐怕,许多名士,都要拍案而起,大呼有辱斯文,然后拂袖而去了——汝将我辈读书人当成什么了?街头叫卖的小贩?还是市井之中锱铢必争的商贾? 啊? 还想不想混了? 还要不要脸了? 但在在新丰城里,大部分的年轻人和他的家长们,都是满脸的兴奋,一个个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一个能混到未来的长平侯、冠军侯,至少也是海西候身边的机会? 这是真正的登天之梯! 只是…… 许多人环顾了一下四周,发现,竞争对手也太多了些。 特别是新丰本地籍贯的豪强贵族们,现在是勃然大怒。 看着那些湖县和南陵甚至长安来的人,眼睛都要喷火了。 这是吾新丰选吏的盛会,不是尔等的! 你们凭什么来抢? 然而,他们却也没有什么太好的办法了。 那些临县和长安来的人,可不是什么吃素的。 况且,新丰的豪强们,也怕自己闹事,引来打压。 所以,也就只能干看着。 最多腹诽几句,给那些外乡人一些脸色看看。 新丰城里的少数几个商贾,则瞬间像来到了天堂一般。 大量人口的涌入,使得他们的产品和商品,几乎不用愁销路。 上千名报考的士子和数倍于此的家长、随从们,立刻就将整个新丰买光了。 粮食、布帛、油盐、砚台、墨水还有竹简…… 几乎所有的商品,全部售罄。 商人们赚钱赚到手抽筋。 可爱的小钱钱,铺满了他们的钱柜。 而那些曾经在张越上任前,因为害怕或是其他原因,挂印而去的家伙,现在悔的肠子都青了。 早知道,这个新县尊如此有前途。 那么…… 哪怕是死,他们也是不肯放弃的。 现在好了,自己主动放弃,将那些炙手可热的位置拱手送给了其他人。 ……………………………… 张越此刻,却沉浸在财富之中。 整整三千个金饼,密密麻麻的堆满了他的视线。 “老师,这是吾父命弟子送来的……”袁常在旁边,一脸高兴的说道:“吾父说,侍中所要求的八千万债券,其与关中的多位大贾和义商商量了以后,众人皆愿意购买……最多一个月,那八千万的资金就可以到账!” 债券的销售,简直是顺利的超乎想象。 在听说是以新丰赋税做抵押后,整个关中的大贾们,都是闻风而动。 甚至有人不要利息,也要投资。 因为,新丰是长孙的食邑,是‘张蚩尤’的地盘,刘家在别的地方,或许节草稀烂。 但在债务问题上,却是信誉极高! 国家欠钱,向来有借必还! 更别提,哪怕是拿钱出来,买一张可以有机会上长孙船的船票,也是值得的。 这种机会,也不是可以轻松遇到的。 而现在,这批债券,不止规定了还款年限,还有利息! 债券还可以抵充商税、算赋和田税! 还有比这个更好的投资机会吗? 没有了! 特别是在张越反杀了刺客的消息传开后,商贾们最后一丝顾虑和担忧也消失了。 无数人挥舞着手里的五铢钱和黄金,哭着喊着也要买上一笔债券。 可惜…… 他们反应还是太慢了,袁广国和他的亲朋们早在这以前,就内部消化掉了所有债券。 只留下不足一千万,让其他人争抢。 以袁常所知——那一千万债券,立刻就被人瓜分殆尽。 张越听着,也是摩拳擦掌,感到干劲十足。 这个世界,有钱就好办事。 连国家都是如此! 有了这笔钱,他就可以在新丰,大干一场了! 不过,目标和目的,却有所微调了。 在先前,他还只是想着,将新丰建设好,让新丰百姓生活富足。 但现在,他有了一个新的目标了——将新丰打造成一个兵营! 让延和一代的年轻人,成为身强力壮,训练有素的精锐士兵。 然后,带着他们去打下一个大大的疆土,去征服那大大的世界! 更妙的是,这个目标与之前的目标,完全不冲突。 新丰建设好——怎么才算建设好呢?当然是平衡财富差距,重新扶植起一个强有力的作为社会中坚的中产阶级群体。 百姓富足?中产阶级越来越多,说明百姓生活越好。 而中产阶级自耕农家庭的子弟,一直是汉军最主要的兵源,也是最好的兵源! 不过,仅仅是新丰好了,还不足以支撑他的野望。 张越眯着眼睛,看着袁常,这个他的便宜弟子,然后露出微笑,对袁常道:“袁常啊,为师想要你去帮为师做一个事情……” 袁常听了,立刻就兴致勃勃的恭身拜道:“老师请吩咐,弟子一定赴汤蹈火,奋力去做!” 对于这个老师,袁常现在是彻底服气了。 不仅仅才学极高,连武力值也是高的无法想象。 现在,他出门比以前不知道爽多少了。 以前,人们只知道,他是袁广国的独子,一个暴发户,一个二世祖。 人们或许会畏惧他的财富,忌惮他家的权势。 但对他,却是没有什么太多敬意。 然而现在,一出门,谁不是毕恭毕敬,躬身问好? 就连他曾经爱慕的几个贵族小娘,现在也是满眼爱慕与崇拜的凝视着他,恨不得马上嫁到袁家来。 与之前的爱答不理和冷若冰霜,简直判若两人。 袁常当然明白,这是因为,他是老师的唯一门徒,是大汉侍中、新丰令的弟子。 “为师最近设计了几种捕鱼用的器械……”张越眨巴着眼睛,将一块帛布塞给了对方,道:“汝既然是为师的弟子,那就去将这几种捕鱼器械,找人制作出来,然后去辽东或者交趾海滨,买几艘渔船去捕鱼吧……” “捕鱼?”袁常不明所以,满脸疑问。 “当然!”张越轻笑着道:“海鱼啊,那可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资源……” “而为师设计的这几种捕鱼器械,其中有两种甚至可以捕杀巨鲸!” 这布帛上画的,是张越回溯出来的几种在欧陆十七世纪到十八世纪之间在地中海和大西洋之中活跃的渔船上的常用渔具。 譬如说原始的拖网、长线钓鱼器具以及捕鲸用的鱼叉。 张越曾经向桑弘羊提议过,让他带着楼船舰队去辽东海域和交趾、番禹海域捕鱼。 可惜,官僚集团的行动力,在没有受到刺激前或者遇到危机前,实在是有些迟钝。 没有办法,张越只能让袁家去带这个头了。 海洋中的渔业资源,在现在这个时代,可谓是丰富到超乎你的想象。 无数后世已经变成了奢侈品和珍馐的鱼类,现在,满地都是。 价值几百万的黄唇鱼现在说不定就是江浙渔民的盘中餐。 而在后世早就成为了保护动物的鲸鱼群,更是多的都有些泛滥了。 至于那些以群体数量而闻名的鱼群,随便撒一网下去,说不定都能捞上几十斤。 所以,大司农在齐鲁的捕捞船队,能将齐鲁近海的鱼群给捞的绝迹,也真是一个人才了。 可惜,这些渣渣,捞完齐鲁不知道换一个地方。 实在是太可惜了! 而张越未来,要为了自己的野心和对战争的渴望,而掀起一场大征服。 在这个过程里,食物,特别是肉食的供应,将决定成败,至少也将决定他的军队能打多远? 如今,汉军的肉食,主要是牛羊肉。 尤其是牛肉。 但,很快这个时代就要过去了。 因为,当牛耕技术推广,牛就会成为一种受保护的牲畜。 再也不能愉快的吃牛肉了。 至于羊肉?一则腥膻味比较大,二则供应量太少。 张越没有办法,只能去开拓海洋的渔业资源。 而且,必须尽快将海洋资源利用起来。 他可等不了,官僚们慢吞吞的动作。 所以,只能让民间资本先行一步。 张越也相信,只要袁家在海滨捕鱼得利了,以汉人对于财富的追求和追捧心理。 要不了几年,整个帝国海疆,都将遍地渔船。 大量的海鱼,将会被晒制成鱼干,运往内地和北方。 渔业将成为帝国对外扩张的燃料和动力。 所以说,保家卫国农业部,开疆拓土渔政局啊! 袁常听着,却是一楞一楞,但无所谓,他家钱多人多,不怕浪费。 拿着帛布,他没有多想就点头道:“老师请放心,弟子回去后马上派人去做……” 这事情甚至都不需要惊动他父亲,他自己从零花钱里拿一点出来,再派几个食客和奴婢去主持就可以了,最多再遣一个不怎么受重视的旁系子弟去盯着。 章节目录 第两百五十节 公考(1) 将足足三千个金饼,存放进新丰县县衙的官仓之中。 望着终于有了点颜色的官仓,张越终于松了口气。 官衙终于有钱了! “陈县丞,这官衙的黄金,就由你来亲自看管和监督,一应支出,都必须由本官或者长孙殿下的签字方能支应!”张越将陈万年叫过来,叮嘱他:“这里的账目,本官和每个季度审查一次,若是发现少了一个铜子,本官就唯你是问!” 陈万年闻言,马上拍着胸膛,保证:“请侍中放心,下官一定看死了官衙的账目,没有侍中的命令,一个五铢钱也出不了这个门!” 对于钱财什么的,陈万年其实没有太大的兴致。 这倒不是他不爱财,而是相比黄金,他更喜欢当官和升官。 尤其是升官! 所以,哪怕面前堆满了金灿灿的小可爱。 但陈万年却可以视若无睹,在他心里,再多的黄金也不如自己的前途重要。 张越看着他,点了点头,对于陈万年,张越现在是很信任的。 毕竟,哪天正是他冒险伪装自己,为自己最终擒杀所有刺客立下了汗马功劳——可不是所有人都能够冒着被大黄弩狙杀的风险,戴上貂蝉冠的。 出了官仓,刚好碰上刘进带人过来。 “张侍中,公考马上就要开始,孤想邀请侍中一起去考场看一看……”刘进很是兴奋的做出了邀请。 公考模式,这可是现在新丰最大的亮点了。 其实在一开始,刘进多少还有些忐忑,害怕这个新奇的制度,引发朝野舆论攻击,甚至被祖父猜忌。 但现在…… 整个舆论界,对新丰的这个公考模式,都是一片赞颂。 特别是公羊学派的学者们,纷纷公开称赞说:用人唯贤,三代之所以昌盛也,唯才是举,成康之所以鼎盛也……长孙承陛下之大志,取才唯公,此社稷之福! 其他学派,也都是一片阿谀奉承。 没办法,他的皇祖父,当今天子在回銮长安后,就在朝会上拿了新丰的公考举了例子,洋洋得意的告诉群臣:长孙素承朕志,躬行朕教,今新丰公考,为国选吏,朕心甚慰!甚慰! 活脱脱就是在炫孙。 而天子开口表态定性后,文人士大夫们,难道还敢顶嘴?还敢说天子说错了? 只能是从三百六十个角度,拼命找资料和例子,证明新丰公考确实是顺天应人的好制度。 谁要敢说不是? 恐怕第二天就得去廷尉衙门喝喝茶,仔细检讨一下自己内心之中是否真的对大汉社稷忠诚?甚至严重一点,碰到廷尉看你不顺眼,那恐怕你还得仔细检讨一下,自己内心之中是否对大汉天子恭顺? 反正当初,大农颜异就是被张汤用一个腹诽的罪名给咔嚓掉的。 于是,舆论能议论和非议或者说建议的地方,就剩下公考制度的程序了。 很多人,都觉得,现在新丰的公考制度虽然‘美则美矣’,但还不够‘好’。 为什么呢? 因为,考试的内容不够高大上啊。 还有那个面试程序,更是多余! 我辈士大夫,靠的就是文学! 凭什么要去做事呢?做事那不是刀笔吏的工作吗? 考士子们的做事能力和实践动手能力,这是侮辱啊,更非‘善待儒臣之行’。 所以,应该改一改。 最好改成只看才学,而不计其他。 对于这些杂音,若在以前,刘进可能会觉得‘正该如此’,但现在……却是嗤之以鼻,左耳进右耳出,纯当他们在乱说。 相反,在刘进眼里,公考制度里应该加强对于动手能力和做事能力的考核内容。 他已经受够了那些满嘴花言巧语,说的天花乱坠,实际上却一点事情都干不成的所谓‘名士’的忽悠了。 只是,身为长孙,他不好直接表露这个态度。 而且,他的性格素来温文,不可能如他祖父那样,遇到自己不喜欢的事情或者声音,就正面强怼回去。 他思来想去,发现,似乎最好的办法,就是自己带上张侍中,亲自去考场市场,走一遍。 用身体力行来表达自己的态度。 这样既不会得罪人,也能让人知道他的态度。 张越对于刘进的这个邀请,自然欣然答应。 正好,他也想去看看,这次公考吸引的士子和年轻人的水平。 ……………………………… 半个时辰后,张越和刘进,就在一队期门军卫兵的保护下,来到了位于县衙两侧的露天考场。 为了应对这次公考,过去数日,陈万年和胡建,带着新丰县仅剩不多的官吏,将县衙两侧的街道、空地和宅院清理了一遍,腾出了场地。 于是,呈现在张越和刘进眼前的,就是一片乌压压的人头。 因为是露天考试,所以在考场外围,期门军的士兵们,拉起一条警戒线。 同时,还有骑兵在外侧巡查。 而整个考场之中,则由胡建带着新丰的狱卒和刑吏监督。 见到刘进和张越来视察,胡建立刻带人迎上来。 “考场士子们秩序如何?”张越问道。 “回禀侍中一切安好……”胡建低头禀报:“只查出了十几个舞弊者……” “还有舞弊者?”张越忍俊不禁的笑了起来。 这次公考的笔试部分的试题,可谓是简单到几乎只要具备及格线的文化和算术能力,就可以过关了。 就这种程度的题目,都要舞弊? 那些家伙到底是多么不自信啊? 但张越哪里知道,题目虽然简单,但涉及的范围却太广了。 从春秋、尚书、诗经一直到九章算术、刑律,几乎无所不包。 虽然都是些常识。 然而,很多人就是缺乏常识。 毕竟,儒家兴盛这二三十年来,冒出了一大批只讲道德而不讲能力的所谓‘名士’。 特别是,当年牧丘恬候石庆和御史大夫卜式在位时,给天下人严重的错觉——似乎只要才学道德水平高,就不需要能力,也能官居三公! 于是,很多人开始学习和模仿这两位名臣。 结果…… 在现实面前被撞了个头破血流。 有人被撞了就回头,但更多的人,却是头撞南墙也不回头。 这些家伙不仅仅自己不想回头,还带起了一个‘君子’‘小人’的节奏。 他们认为,那些会做事的官吏们,是刀笔吏,是小人。 而自己则是文雅君子。 刀笔吏卑鄙、低贱、不雅,吾辈君子,则品行高洁。 君子们之所以输给刀笔吏,不是因为能力,而是因为君子们道德修养太高,斗不过那些无耻小人。 这种奇怪的逻辑和奇葩的脑回路,在如今汉室儒家,还很有市场。 不独在谷梁学派内大行其道,就连公羊学派里也有不少人认同,深以为然。 没办法,自己斗不过法家的‘刀笔吏’,总得为自己找块遮羞布吧? 不然,岂非是说明自己是个渣渣? 而如今天下士子,七成出自儒家。 讲道理,这次公考只抓到了十几个带小抄的舞弊者,还是张越出的题目很简单,且选的官吏等级太低的缘故。 你要换了这次公考是选京兆尹甚至是九卿衙门的官吏,再把题目的难度提高几个等级,你看看舞弊者会有多少? 恐怕数都数不过来。 胡建闻言,却是有些羞愧的低头,道:“是下官监察不力,让人带进了小抄……” 张越听着摇摇头,道:“胡令吏不必自责,这考场有人舞弊,是很难禁绝的……” “令吏只需要加大巡查力度,最大可能的减少舞弊情况就好了……”张越笑着道:“况且……这笔试不能决定最终的成绩……” 对于这次公考,最重要的决定性的结果是在面试这个程序。 笔试成绩再逆天,也不如面试表现的好。 而且…… 张越看了看整个露天考场,足足一千四百多人。 参考士子从十七八岁的年轻人,到四五十岁的老学者,从地主官宦子弟,到寒门商贾子弟,应有尽有。 但最终,却只能录取五十四人。 哪怕放宽一些,顺便帮着新丰乡亭也选一些官吏补充,撑死也就录取一百人。 至少也是十五选一。 这注定了绝大部分人都会被淘汰。 只是…… 张越忽然想到了一个可怕的事情。 众所周知的,文人是一个很傲娇很傲娇的群体。 就拿北宋的张元来说吧,这货因为科举屡试不第,于是就叛国投敌,在好水川之战取胜后洋洋自得,题诗于战场的尸骸之中。 历史上,类似张元这样,以为自己怀才不遇,干脆就投敌叛国的文人,加起来恐怕足以绕地球一圈。 只是那些渣渣,只是以为‘自己怀才不遇’,实际上屁都不是。 此次公考,既然被淘汰大多数,已成定局。 那么这其中,必然有很多人以为‘有黑幕’‘我这么大才,为何不中?’ 说不定,结果一公布,可能会有大风波。 像明朝不就搞出了一个南北榜案,连朱元璋都被这些渣渣胁迫,违心了一回吗? 所以…… 得想个办法,化解这些渣渣的怨气。 至少,也得能让他们大多数人心服口服——全部服气,这是妄想! 一千几百号人里,出几个奇葩和异类,简直不要太正常了。 “怎么办呢?”张越陷入了沉思之中,脚上却是跟着刘进,走入了考场之中。 刘进很兴奋,一千多人共同参与考试,一切靠才能说话,公开、公平、公正。 这完美的符合了他心里的预想和对未来的期许。 所以,他连走起路来都是有些飘乎乎的。 走在考场之中,张越的眼睛从一个个应考者身上飘过,内心无数个念头冒起来又沉下去。 忽然,张越脑海之中灵光一闪。 他一拍大腿,笑了起来。 “新丰县,一定容纳不了这许多的人……” “但关中可以啊……” 汉室地方基层缺人,这不是第一天就有的事情。 特别是关南和关北地区,以右扶风辖区为核心的十几个县,全部存在不同程度的缺人。 因为当地穷啊! 所以,若有人愿意去当地为官,而且还有一定的才学,这些地方恐怕是举起四肢也会欢迎的。 即使关中不缺人。 西南夷、酒泉、张掖甚至是居延、辽东、番禹、交趾等地,总该是缺人的。 换而言之…… “所有笔试合格而面试淘汰者,可以给一封推荐信,推荐他们去这些地方为官……”张越在心里思索着:“再说点好话,讲些客套……” 譬如说:足下实乃良才,奈何新丰官吏员额已满,吾甚憾之,愿举足下为xx县xx令…… 这样一来,面子给足了对方,而自身又不需要付出任何代价。 而拿到推荐信的人,若愿意去这些老少边穷地区服务国家,这是好事,无论朝堂还是地方,都会举手欢迎。 不愿意去,那也没办法。 对吧? 出路给了,我也没有否认阁下确实很有能力。 只是,这新丰选吏呢,确实名额不多。 要不,阁下再等一年,或许明年还会公考呢?到时候以阁下的才学必能得取! 这么一想,张越就深深的为自己的机智点赞。 当然,若是都这样了,还要闹事,还要搞风搞雨。 那就是存心捣乱,妄图破坏大汉帝国的安定团结,企图祸乱地方了。 张越一定会让他见识到,什么叫做封建贵族的专政铁拳! 刘进却是看着张越一脸傻笑的模样,有些奇怪,问道:“侍中想到什么好事了?” “偶然想起了一个趣事……”张越笑着道,然后他岔开话题,对刘进道:“殿下,这次公考臣觉得,或许应该再扩大录取人数……” “嗯……”刘进不明所以,不是讲好了最多一百人吗?而且新丰也确实只能最多录取一百人,再多财政就要承受不了。 张越确实咧着嘴笑道:“臣这是担心,可能有人会受不了臣的规矩而挂印而去,所以,想要多几个保险……” 若在以前,张越还不明白自己的本性的时候,对于官吏们他其实要求只要合格就行了。 但现在不行了! 他想要的新丰官僚系统,必须是一支能打仗,能打胜仗,团结的队伍! 甚至,在未来,若有可能,他可以一声令下,就让这些人从文官转成武将。 所以他决定,在录取了这些新官吏后,带他们一起搞一次军训。 让他们明白规矩,懂得集体荣誉。 章节目录 第两百五十一节 公考(2) 第一天的笔试很快就结束了。 事实上,这次公考的笔试部分,在设计之初,就是本着简单、无脑的思路来设题的。 就连最有难度的刑律题,也都是选择那些日常生活中,时常会遇到的问题。 譬如,主杀奴婢怎么处置,奴婢伤主又该如何? 佃户与地主冲突,又该怎么裁决? 只要平时偶尔关注一下这些东西,基本上就都能答出来。 至于其他题目,简直就是送分了。 毕竟,在一开始,张越还担心报考人数太少,难以下台。 但哪知道,这短短几日,就逆转了。 参考人数多达一千四百余! 僧多粥少! 哪怕张越临时在试题里增加了难度,稍微提高了算术题和文学科目的困难。 但,保守估计,也依然将起码有一千人进入到面试之中。 一千人面试? 以张越目前手里的这么点人,恐怕就是日夜不休,也得面试一个月! 所以,在面试之前,张越不得不想办法,增设一个筛子来筛人。 张越思来想去,最终决定,在面试之前,增加一个徒步负重跋涉的筛选程序。 想要进入面试程序,就得负重四十斤(汉制,大约合后世二十斤左右)不得借助任何工具和他人帮忙,在半天内徒步从新丰走到枌榆社乡官邑。 从新丰城到枌榆社乡官邑,最多二十里,也不算很远拉! 张越记得很清楚,后世有个叫兽曾经写过一篇名为《夏令营的较量》的鸡汤文。 文章里,霓虹的平成少年,可是负重数十公斤,完成了徒步一百公里的跋涉,完爆了中国的八零后。 虽然后来,出于保密需要,霓虹当局,将这些平成热血少年埋到了东京湾里,与奥特曼和煤炭同在,共同镇压国运。 不过……连霓虹的孩子都能做到,大汉帝国的大丈夫们若连这么点小小的体力也达不到。 那还有什么好说的呢?对吧! 不过这个建议在提交给刘进时,遭到了质疑。 “负重四十斤,徒步跋涉二十里?”刘进的脸色都有些涨红了:“侍中是打算选拔武卒,还是选拔官吏啊?” 可不是嘛? 人家吴起选拔武卒的标准,也不过是持械带甲负重越野一百里。 若张越这么玩,很可能最终合格的官吏,统统都会变成肌肉男。 刘进已经不敢想象那个画面了。 张越也知道,自己的要求,有那么一点点过分。 不过,他有道理。 “殿下,臣要选拔的是基层的做事官吏……”张越好整以暇的解释道:“很多地方,很多事情,都需要有力气,有体力,才能完成……” “譬如,今年秋收,新丰要恢复旧有的‘田亩课税制’,没有体力的话,怎么做这个事情?” “还有,今年冬天,要修水利,这又需要官吏们能够深入工程,督导和督促民夫,臣以为再没有比身先士卒,更好的激励之法了……” “此外,新丰的农具和种子推广,也需要官吏们亲自深入乡亭田野,与农夫交流……” 张越讲的是头头是道,连刘进听着,也觉得似乎是应该这样。 但负重四十斤? 还是太可怕了! 刘进担心,若是这样做了,筛选的人才,一定都是军功家庭的子弟。 一般的文弱书生,体质稍微差点,恐怕就得出局了。 作为文弱书生的一员,刘进觉得,得照顾一下自己人。 所以,刘进想了想,对张越道:“那降一下负重的重量吧……” “二十斤如何?” 张越听着摇头,道:“二十斤太轻了……殿下,三十五斤,不能再少了!” “三十斤!”刘进望着张越,这是他的底线了。 张越想了想,三十斤,合十五市斤,一个正常的成年男子,体重应该不少于一百二十斤。 换而言之,这个数字大约是一般男子体重的十分之一。 后世解放军的越野标准是多少来着? 嗯,大约是体重的八分之一。 这样的水平,差不多可以达到自己的要求了。 张越于是笑道:“臣恭领殿下之命!” 刘进却是嘴角有些抽搐。 三十斤?徒步越野二十里? 这样的标准,虽然不如汉军的精锐野战士卒,但恐怕已经比的上一般的郡兵的体力要求了。 ………………………… 恰在此时,胡建和陈万年在县衙官署里,带着各自的手下批阅着卷宗。 这次公考的试卷,都是县里赶工制作的竹简。 至于题目? 却是被写在几块木板上的。 分作甲乙丙丁等名,士子们只需要在竹简上写下这些试题的名字,然后在其下作答就可以了。 因为,题目太简单了! 笔试的目的,也只是为了分辨一下,应试者是否识字?是否能正常书写?并确保他们具有正常的理解阅读能力和常识。 其他的东西,像什么高深的学问啊在某一个方面造诣很深啊什么的。 具备这些能力的人,不该来新丰。 他应该去长安公车署。 新丰县要的是基层的务实干吏。 对于这一点,胡建和陈万年早就已经得到了张越的明示。 所以他们批卷起来,也是格外的不走心。 随便看看,只要试卷没有什么太大问题,就予以通过。 而且,因为考题全部都是从现有的经典和书籍以及律法里抽取的常识性问题。 所以,其实有标准答案。 只要对照标准答案审阅就行了。 所以,这阅卷工作进行的飞快。 考试结束,收集了试题后,就开始了。 到现在不过两个时辰,就已经审阅了差不多六百多份试题。 微微伸了懒腰,胡建起身看向另一侧的陈万年问道:“陈公淘汰了多少个了?” “大概三十余吧……’陈万年瞥了一眼自己身旁的那堆被淘汰的卷宗,脸色有些古怪。 这次阅卷,让他这个哪怕见多识广的积年老吏也是大开眼界。 他第一次见到,居然有这么多没有脑子还沾沾自喜,自诩为国之栋梁的家伙。 譬如,他在一份考卷上,看到一个叫‘阳武’的文人,一个题目也没有答,反而在竹简上挥毫泼墨,写了一篇纯粹是用华丽的文字堆砌起来的诗赋。 哪怕以陈万年浅薄的文学鉴赏能力来看,这篇诗赋,即使是诗赋本身也是一塌糊涂。 更别提,张侍中早有明示:答非所问及其炫耀文才者,一律罢! 理由很简单:新丰庙小,容纳不了这些大菩萨。 地方上也不需要没有用处的文人。 要卖弄文学,麻烦出门向北,去长安城。 或者转头向东,雒阳也有很多喜欢文学的土豪嘛。 所以,陈万年毫不犹豫的将那份竹简丢进了垃圾堆里。 这还不算什么! 更夸张的是,有人在竹简上就写了四个字:破奴三策。 然后就没有了。 这是在藐视我的智商?还是在鄙视我的情商? 陈万年毫不犹豫的将那份竹简垫在自己的案几下,打算晚上就把它当柴火烧了。 总之被淘汰的人里,大部分都是类似的奇葩。 只有少数几个是真的缺乏常识,答的一塌糊涂,错的乱七八糟。 胡建一见,就知道了,陈万年和自己一样,遇到了许多奇葩。 于是会心一笑,嘻嘻笑道:“陈县丞,这些书简要不要拿起给殿下和张侍中再看看,万一错过了大才,就不好了……” “大才个p!”陈万年知道胡建在和自己开玩笑,忍不住吐槽:“彼辈若也能算所谓的大才,那我老陈就是贾长沙,就是枚淮阴(枚乘)了!” 两人一边笑,一边继续阅卷。 在当天晚上,就基本上完成了阅卷工作。 毕竟,这比后世小学老师批阅学生的作业还简单。 小学老师批阅小学生昨夜起码还要写评语,还要根据学生的过去表现,予以打分。 但他们两个却只需要对照标准答案,看看合格不合格。 平均一个时辰就能审阅两三百份。 速度简直快的飞起来。 然后,他们就将结果报告给了张越。 “一千四百五十七人参考,一千两百余人通过……”张越看着这个成绩,也是砸吧了一下舌头,居然还有两百多号人连这样简单的题目都不能通过? 但他是懒得去管这些事情了,吩咐道:“将名单贴出去吧……” 想了想,张越道:“只贴通过之人的名字就好了……且给本官在露布上注明:排名不分先后,以姓氏笔画为顺序……” 嗯,笔试而已,哪怕是第一名又怎么了? 一群大学生参加一次难度最多是初中的考试,拿个第一名很厉害? “诺!” 陈万年立刻领命而去。 于是,这天的新丰,成为了一个欢乐的海洋,一个兴奋的海洋。 几乎所有的年轻人和他们的家长都开心得不得了。 公考笔试通过了? 这说明吾儿还是很厉害的嘛! 虽然这次通过的人数有点多,显得这个成绩的含金量不咋地。 但,能在露布上找到自家孩子的名字,这本身就是一种胜利,不是吗? 数年的寒窗苦读和辛苦付出,总算看到一丝丝被认可被承认的价值。 难道不应该庆祝吗? 于是,新丰的官营酒肆的主官,笑的比所有人都灿烂。 因为,他一天就卖掉了上级交给他三年的任务。 今岁考绩铁定是最,说不定还能升官呢! 章节目录 第两百五十二节 乌合之众【萌主加更1/3】 翌日,宿醉未醒的诸多年轻人,被一个晴天霹雳,打在了脑门上。 新丰令、侍中官张子重下令,在面试环节之前,增设一个负重越野的选项。 虽然这个选项看上去不算很难。 负重三十斤,徒步从新丰城走到枌榆社乡官邑。 大部分的农夫,也都能轻而易举的完成这个活动——赶集的时候,农民甚至需要挑着好几石的粮食,徒步跋涉数十里去集市购买盐铁和其他生活必需品。 但…… 对于很多四肢不勤五谷不分的文弱书生们来说,这无疑是晴天霹雳! 真正的噩梦! 天可见怜! 他们别说背三十斤东西,走二十里路了。 哪怕是空手走二十里,也没有尝试过啊! 有人当即就表示:“新丰这是在选拔人才还是选拔士兵?” “苛政!这是苛政!” “苛政猛于虎!” 可惜,他们还没有来得及鼓噪起声势就愕然发现,上百个年轻人已经兴冲冲的跑去了城门口,满脸兴奋的准备开始徒步越野了! 更可怕的是,这些人,一个个人高马大。 甚至还有身高八尺,满脸络腮胡子,腰粗膀大的勇武之士! 而且,越来越多的人,正在向城门聚集。 “这张侍中果然是要做大事的!”许多年轻人纷纷笑着议论着。 错非张侍中未来准备要去边塞打匈奴人,何必在这次的公考里插一个越野跋涉呢? 无数人目光灼灼,暗地里握紧了拳头。 至于那些喊着‘苛政’,叫嚣着想要抵制的家伙…… 那就去抵制好了! 反正大家伙正愁竞争对手太多,不好下黑手,免得吃相太难看。 现在好了,有人主动退出。 你好我好大家好喽! 至于这徒步负重越野? 呵呵…… 吾辈大丈夫,还会怕这小小的考验? 大家虽然都是家里的庶子、余子,但也是家族成员啊。 从小就开始锻炼武技,磨炼技战术,早就等着为国效力的机会了! 别说负重二十里?两百里都走过! 在事实上来说,这次新丰公考的参考者里,至少有百多人,来自新丰县、湖县、南陵县、霸陵县以及杨县的军功家族。 虽然,大部分都是些小军功贵族。 爵位最高的,也只是第十级的左庶长,家族里曾经出现过的最高阶武将,也不过是校尉。 但,军功家族就是军功家族。 此外,地方上的豪强子弟和豪杰们,也都来凑热闹了。 甚至还有曾经的游侠儿也跑来报名。 对于这些人来说,文弱书生视为畏途的负重越野,不过是毛毛雨罢了。 这些人虽然加起来,只有总参考人数的三成。 但,有人带头了,其他人就会不由自主的加入进去。 毕竟,人是社会动物,总是会从众的。 于是…… 半个时辰后,几乎所有的人,都主动或者被动的来到了城门口。 只剩下数十个自认为自己根本完不成这个挑战的人,在新丰城里无力的抗议。 “有辱斯文啊……”这些人有气无力的哀嚎几声,然后挠挠头,觉得不如去醉一场比较好。 于是,他们纷纷向着酒肆聚集。 等他们到了酒肆,却发现,早已经有人捷足先登,抢占了有利位置。 一个个曾经满怀希望,来到新丰,想要遇到能发现‘自己才华’的明主的家伙们,现在都在抱着酒壶,醉生梦死。 “怀才兮不遇明主,悲汉江兮无见文王……”有人喝醉了,就开始吟诗作赋,一时间真是诗赋不绝于耳。 “我有破奴大策!”更有人拿着酒壶,坐在酒肆的栏杆上,大声嚷嚷着:“奈何无人赏识、重视啊!” 有人问他:“不知阁下良策是?” 这人醉醺醺的看着对方:“足下是列侯?” 摇头。 “足下是两千石子弟?” 摇头。 “足下可是贵人之后?” 摇头。 “那吾与汝就没有什么好说的了!”此人满脸傲气,一副不屑的模样,抱着酒壶,叹息着:“吾胸中韬略谁人知,谁人知?” “吾的萧何又在哪?在哪?” 某个刚刚来到这里的书生见了这货,心里一动,就走上前去道:“吾乃xx候的弟子,闻君有良策可破匈奴?不知道足下的良策是?” 这人闻言,马上就兴奋起来,道:“阁下可知,匈奴人最怕什么?” “最怕什么?” 这人神神秘秘,扭扭捏捏了一番,然后悄悄的道:“吾曾尝读古代的兵书,知犬戎之属,最怕我诸夏的战车!” “当年南仲先生,奉成王之命,北击犬戎,布车阵于陇右,大破之!于是诗云:赫赫南仲,城彼朔方!” “在下刚好学得了南仲先生当年的奇阵,若阁下不弃,愿献君候之前……” 于是,再没有什么人来理会他了。 战车? 早就被淘汰了好不好? 当初,长平烈候刚刚出塞时,汉军还将战车作为一种战争武器。 但等到冠军景恒侯崛起,战车的用途就剩下了两个——第一,作为战场上遮蔽和阻挡敌人骑兵突袭的屏障。 第二,运输各种军需物资。 如今在沙场上,连步卒都快没有什么用武之地了。 因为汉匈战争,早就从攻城略地,演变成为了运动战和骑兵的追逐战。 连三岁孩子都知道,当兵最好就是做骑兵。 步兵什么的,别说立功了。 连见到匈奴人的机会都很少! 不过,随着聚集于此买醉的人越来越多,此地的戾气和怨气也是逐渐升高。 毕竟,很多人都是觉得自己文能治国平天下,武能破敌灭国的英才。 能够认清楚现实的人也不会来这里买醉,而是老老实实的去城门口准备越野了。 当上百个这样的人聚集在一起,各自蹉跎叹息。 气氛也就渐渐的变得压抑起来,加上马尿下肚,酒精刺激,许多人都有些摇摇晃晃,再听着他人的抱怨,心里面也都是深以为然。 终于,不知道是谁嚷嚷了一声:“公考不公!吾等当去县衙要个说法!” 然后,整个酒肆都响起来了:“公考不公,吾等当去县衙要个说法!” 一时间群情激愤,人人振臂高呼。 接着,大家就抱着酒壶,歪歪扭扭的组队,走到了大街上嚷嚷起来:“公考不公!公考不公!” 大约一分钟后,一队期门军的骑兵,就出现在了他们面前。 当头的军官穿着一身甲胄,拿着骑兵剑,扫射了一圈,然后问道:“当众喧哗,咆哮市井,干扰公考,尔等可知罪?” 他身后,十余名期门郎齐声大喝:“尔等可知罪?” 于是,这些人的所有怨言和不满,瞬间烟消云散。 他们现在终于想起来了。 新丰令领侍中官张子重,在长安人称‘张蚩尤’。 更是一位能手刃八位刺客,其中还有人持有大黄弩的超级猛将。 据传说,张侍中之勇猛已经不下当年的西楚霸王。 在这样一个大人物和猛将的地盘上闹事? 大家这小胳膊小腿的,恐怕不够人家一个指头捏的。 于是,酒立刻就醒了,背上更是凉梭梭的。 “吾等岂敢……”众人连忙各自做了个稽首,然后就做了鸟兽散。 “乌合之众!”骑在马上的期门郎哼了一声,然后挥手道:“继续巡查城中,严肃治安!” 对于张侍中增加负重越野的决定,几乎所有的期门军士官们都是无比支持的。 在他们眼里,毫无疑问,毋庸置疑,现在张越就是自己人! 无可辩驳的自己人! 全天下文官那么多,有谁像这位侍中这样旗帜鲜明的支持汉军扩张和对匈奴作战的? 那本天子下令发散给校尉以上军官阅读的书里的每一个字都像是说到了汉军将校们的心坎上。 上次张侍中遇刺,大家没有在现场,导致他身陷险境,这让期门郎们很自责。 如今,能有机会帮忙,期门军的将校们,当然是鼓足了干劲! 章节目录 第两百五十三节 气节 延和元年夏六月辛卯(二十)。 新丰城城北,上千名士子以及数倍于此的亲朋、家长、围观者,聚集于此。 一眼望过去,整个城楼下,都是密密麻麻的人头。 所幸,刘进及时派来了一百余名期门军骑兵来维持秩序,所以没有出什么乱子。 张越站在城楼上,与刘进一起看着这个场面。 上千文人,无分寒庶贵贱,都听从官府的命令,准备参加一次负重越野的运动。 这本身就是一个奇迹! 刘进甚至都有些怀疑自己的眼睛是不是看错了? 在博望苑时,他父亲手下的食客、宾客们,谁不是一脸清高,无比鄙夷所有体力活动的? 眼前这是个什么情况? 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张侍中……”刘进悄悄的走到张越身边,轻声问道:“何以诸生皆不以这‘负重越野’为苦?” 他可是记得,在博望苑里,谁要是敢让‘高雅’的士大夫们去动手做事,那肯定会被喷个半身不遂。 无数个大帽子瞬间飞到头上,让你甚至都怀疑人生。 “因为……”张越眨巴了一下,看着刘进,然后笑着恭维道:“殿下在这里啊……” 长孙在此,谁舍得轻易放弃? 别说是负重越野了,文人士大夫们为了当官,为了富贵,什么事情做不出来? 张越就记得很清楚,历史上的儒生们,甚至连忽必烈、康麻子这样的刽子手和文明之敌,也曾阿谀奉承,跪舔到肉麻。 更可悲的是——连皇军打过来,他们也能配合着唱一出戏,歌颂一番霓虹的伟大,恭迎东瀛王师鞭笞不臣。 若说这些是未来发生的,与汉室社会环境不符。 那么,汉室历史上发生过的很多出名的故事,也能佐证这个事实。 想当年,高帝刘邦,生平最恨儒生。 动不动就要殴打和鞭笞儒生,甚至当众在儒生的帽子里撒尿。 然而,儒生因此离开他了吗? 没有! 相反,随着汉军节节胜利,帝国的创建。 前来依附和投靠,求取富贵的儒生,如同过江之鲫,似大河之沙。 大儒叔孙通,甚至为了讨刘邦欢喜,于是连儒冠和儒袍这些刘邦不喜欢的东西也丢掉了。 他传说楚服,戴上楚冠,学着楚人的口音,觐见刘邦。 刘邦大喜,终于愿意他唠叨一下儒家的学问了。 甚至还授给其大权,让他设计和制定汉室的礼仪。 走过刘邦的时代,时间来到文景。 太宗皇帝和先帝在位的时候,儒学开始渐渐发展并兴盛起来。 然而,在中央,儒家依然是一个泥腿子,一个破落户。 无论是太宗还是先帝,都不喜儒生。 太宗皇帝喜欢的是黄老清静无为之学,而先帝爱的是法家刑律军国之说。 朝野大臣两千石,一个儒生也没有。 哪个时候的儒生,可是逆来顺受的很,也特别擅长忍辱负重。 比如说齐诗派的辕固生因为得罪了窦后,几乎被丢进兽圈里,要去与野猪搏斗了。 儒家的崛起,掐着时间算算也就这三四十年罢了。 儒学能发展到今天这个地步,其实,与汉匈战争是密不可分的。 说出来你可能不信。 儒家能上台,是因为公羊学派主战,而且是最积极的主战派。 而黄老学派则故步自封,坚决主和。 于是,历史的车轮毫不犹豫的将主和派碾成了碎片。 不止是君王,连百姓都抛弃了那些家伙。 主和?继续在匈奴人面前忍气吞声,任由匈奴人蹂躏和侵略? 别说当时血气方刚的天子不答应了,就是天下数千万人民,特别是北方郡国,长城脚下的人民,没有一个会答应! 于是,公羊学派的上台,几乎就是理所当然的。 而大复仇思想席卷天下,也是历史的必然! 诸夏民族,生来就有统治世界,主宰四海的天命!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现在,有人居然想要这些天选之民,中央帝国的人民忍受异族的侵略,奉上钱帛女人去乞求侵略者的怜悯? 疯了吧! 只是儒家一上台,就好了伤疤忘了疼。 公羊学派还好,一直坚持主战,那谷梁学派和思孟学派,却又开始举起和平的旗帜,大声嚷嚷着‘莫如和亲便’。 只能说,都是被惯坏了! 高帝在位的时候,哪个儒生敢唧唧歪歪? 文景之时,谷梁学派又在那里? 至于现在,这些家伙规规矩矩的顺从张越的命令,来此参加负重越野。 其实说白了,只是张越没有去特意惯着他们。 所以,他们的那些臭毛病就没有机会发作。 你要换一个礼贤下士,一心跪舔他们的样子看看?他们尾巴还不翘上天去? 文人士大夫啊,其实就是漫画里的傲娇loli。 对他们太好,只会适得其反。 傲娇病一发作,那可是会毁天灭地的! ……………………………… 城门口的士子们,自然听不到张越内心的吐槽。 此刻,他们全部都在摩拳擦掌,做着最后的准备。 尤其是那一百多名出自军功贵族家庭的孩子,早早的站到了人群前,跃跃欲试的想要向城楼上的‘张侍中’和‘长孙殿下’表现自己,以便留下一个深刻的印象。 其中一人,格外的显眼。 因为,他穿着一套汉军的制式皮甲。 这种皮甲的颜色是典型的汉军赤红作战甲具,皮甲外侧镶嵌着一片片连在一起,如同鱼鳞一样的铁甲。 毋庸置疑,这是一套当前汉军主流骑兵的常用马甲。 甲具是汉军的专属,除了现役军人外,就只有贵族勋臣有资格使用。 而在此刻,在新丰公考的测试场,却出现了一个大摇大摆身着甲具的年轻人。 无数人纷纷侧目。 连张越和刘进也被吸引了注意力。 “那是谁?”张越轻声问道。 “侍中,应该是常远……”张越身侧的桑钧仔细看了看那人,然后答道:“乃是故汉使常公讳惠大人的遗腹子……” “常惠?”张越目光灼灼,心中对那个年轻人的好感瞬间max。 “然!”桑钧轻声道,可能是怕张越不了解不清楚这个人的背景,于是详细的道:“其先父常公讳惠大人,十余年前随移中监苏公讳武大人出使匈奴,然后卷入了匈奴内乱,据说皆没于匈奴……” “苏公出生名门,其妻小自有家族抚养,但常公出身微寒,其亲族无力抚养,所幸天子怜悯,养其遗腹子及亲眷于上林苑,给请教师,教授文武之艺……” 桑钧说到这里,眼神里也有些迷茫:“照理来说,此次应该是要进入期门军,随侍陛下的,何以出现于此?” 张越听着,却是轻轻的笑了笑,吩咐道:“我素敬仰忠臣义士,此子即为忠臣之后,待面试之后,就取此子为我之亲随文吏吧……” 虽然不清楚,这位当今天子的未来期门郎为什么好好的期门郎不当,跑来新丰凑热闹了。 但…… 他父亲常惠,张越很清楚,现在还活着。 不仅仅活着,他还将成为一个传奇。 常惠与苏武被匈奴扣押十九年,无论匈奴人如何威逼利诱,折磨羞辱,始终不堕气节,坚贞不屈。 在历史上留下了不朽的传奇。 更成为了诸夏民族骨气和气节的象征。 更传奇的,还是常惠之后的人生。 被匈奴放归后,常惠凭借着在匈奴十九年的观察和对匈奴人的研究,参与到昭宣两朝的绝大部分战争之中。 并为汉室最终肢解匈奴,臣服南匈奴,立下汗马功劳。 更成为了汉家第一个经营西域,在西域建立基业的大臣。 可以这么说,没有常惠,就没有西域都护府。 不过,在现在,苏武和常惠存活的消息,被匈奴人严格封锁。 只有少数人知道。 而且,张越也明白,现在就抖落出苏武和常惠还活着的消息,只会害了他们! 因为,汉匈现在是死敌。 在历史上,常惠、苏武能活着回来。 最主要的原因是因为汉匈议和,匈奴人迫于压力,不得不释放他们。 而现在,匈奴人气焰正是嚣张的时候。 没有在战场上打疼他们,逼迫他们乞和,就抖落此事,只会让苏武、常惠等人陷入到更糟糕的境地里。 特别是常惠! 因为,苏武在匈奴,其实是有人保护的。 旁的不说,李少卿难道会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好基友深陷陷地,不去拉一把? 还有卫律…… 说出来你可能不信,卫律当年和苏武的关系也很好。 两人一度是知己。 事实上,苏武能够被释放,李少卿和卫律,是出了大力的。 此外,苏武在匈奴有着一大批的脑残粉。 其中就包括了匈奴单于的弟弟和匈奴单于的几个儿子。 没有他们保护和照料,苏武恐怕早就冻死、饿死在北海了。 但常惠就没有这么多的好基友和脑残粉保护了。 所以,一旦匈奴人得知了汉室知道苏武等人还活着的事实,可能苏武能够安然无恙,但常惠等人却一定会遭到厄运,至少会被转移。 想到这里,张越就悄悄的握紧了拳头。 他知道,当江充死后,历史已经完全改变了。 若未来巫蛊之祸没有发生,那么,汉匈在历史上的那一段的短暂的和平时光就不会出现。 苏武、常惠等人,说不定就会老死于匈奴。 所以,他知道自己有责任也有义务,在将来率领大军,兵临郅居水,只为向匈奴要回诸夏的英雄们。 不止一个苏武,不止一个常惠。 过去数十年,在战争和互相往来的外交活动中,那些被匈奴俘虏和扣押,但一直忠贞不屈的英雄,都应该被接回来,被自己的军队接回来! 心里这样想着,城楼下的越野跋涉,已经开始了。 年轻的文人士子们,排着队,接过了一个个装满沙土的简易背篓,将之背到背上,然后就迈步向前,面朝枌榆社乡官邑而去。 道路两侧,新丰乡和枌榆社的百姓,纷纷拖家带口,在山岗和田埂上围观。 一千多名年轻人,则背着背篓,一路向前。 一开始,所有人都觉得很轻松。 三十斤的背篓背在背上,跟没有一样。 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很多人开始察觉,背上的背篓的重量越来越重,越来越重。 等到走完大约十里左右的路程时,大批大批的人开始掉队了。 许多体弱的文人,甚至感觉双腿仿佛被灌了铅,沉重无比,背上的背篓更是犹如泰山一样,两个肩膀更是酸疼不已,浑身上下连一丝力气也没有了。 于是,怨言四起,道路上满是抱怨声。 “这张侍中,为何要搞一个这样的关卡?”有人就说了:“吾辈士大夫,饱读诗书,难道就是为了卖力气?” “孟子曰: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 “如今新丰用力气和耐力选士,这岂是善待士大夫?” 有人干脆就躺在路边,跟条死蛇一样,不想动弹了。 这些人的怨气和议论声,传入道路两侧的围观百姓耳里,大家纷纷哈哈大笑起来。 不知道是哪个好事之徒,做了一首歌谣,很快,道路两侧的小孩子就拍着手,在路边唱起了歌谣:“大丈夫,高七尺,三十斤背篓不能背,还谈什么家国天下事?” 很多人听了歌谣,脸色一黑,默默的重新站起来,哪怕双腿如有千斤重,肩膀像是挂了一座山,却也不得不继续咬着牙齿前行。 没有办法! 连小孩子都在做歌笑话自己,若自己还不动弹,那就可以去死了。 当世士大夫文人们,什么都能丢。 独独面子和骨气不能丢。 至少,不能当众出丑。 于是,在旁观者眼中,出现了一幕震惊的景象。 很多人,尽管连走路都已经歪歪扭扭了,许多人甚至不得不走三步停一步,但他们依旧咬着牙齿在前行,不吭一声的在跋涉。 再没有埋怨,再没有抱怨。 百姓于是再没有笑话,小孩子们也都再没有唱歌。 大家纷纷对这些人投以敬重和敬佩的神色。 他们也确实值得尊敬! 不是吗? 就连张越,也很快听说了这个事情,然后他与刘进策马追上了这些在道路上,走走停停,虽然看上去已经溃不成军的文人士子们。 张越沉默了,刘进的眼眶更是有些湿润了。 有这样的年轻人,有这样的文人。 这个国家和民族的未来,必然光芒万丈! “是我小瞧了天下英雄!”张越在心里由衷的说道。 事实证明,汉家文人,还是有骨气,有气节,有担当的。 最起码,他们比他们的徒子徒孙们,好了不知道多少倍。 水太凉和头皮痒,在他们面前,连提鞋的资格也没有! 章节目录 第两百五十四节 岂曰无衣 “若这些士子皆能坚持走完这一段路途,纵然新丰不能用,他们也一定能在其他地方当好一个官吏……”张越轻声感叹着。 刘进也是点点头。 在中国,个人的道德修养和品性,在很多时候,甚至比文学技能要有的多了。 一个很浅显的例子就是,在现在,一个有名的孝子,纵然一字不识,身无常技,但依然能受到邻里尊重,得到官府征辟。 国家也不介意花钱养一个榜样。 士子们见到了‘张侍中’和长孙殿下,策马来了。 然后,立刻士气max,精气神顿时满血复活。 腰也不酸了,腿也不疼了。 就连走路都正常起来了。 哪怕是那些本就身体羸弱的文弱之士,现在也是精神抖索。 长孙当面,谁都不愿意表露自己的脆弱。 不过,这种精神鼓舞,只鼓舞不过半个时辰,然后这些士子就又开始颓废起来。 因为,他们已经大大落后于第一集团了。 甚至,可能已经有人先期抵达了目的地。 这又让这些人有些沮丧。 没办法,走在他们前面的人,起码有好几百。 而且,现在时间也已经过的差不多了。 很多人知道,恐怕自己已经被淘汰了。 要不是张越和刘进的出现,他们现在恐怕就已经要各回各家,各找各妈了。 但,正因为身边吊着一个长孙和侍中,他们也不得不硬着头皮继续前进。 然而,随着时间的流逝,特别是距离规定时间越来越近的时候,烦躁和沮丧,聚集在胸膛。 众人的情绪也越发的低落了。 士气也随之重新跌落到谷底。 众人越走越慢,越走越慢,肩膀上的酸疼和双腿的重量重新回来了,而且一个个汗流浃背,气喘吁吁。 张越见了这个情况,他抬头看了看天空,发现太阳不知不觉已经升到了正中。 早已经过了约定的时限。 不过,他抬头向前望去,枌榆社已经近在眼前。 换而言之,只有最后三五里的路程的。 但,这些年轻的士子,却很可能倒在目的地之前。 看了看他们的人数,足足有五六百之多,大部分是年轻人,脸上还有着稚嫩。 “与他们同行!”张越指着远方的士子们。 虽然对于知识分子,张越素来有些不屑,总觉得这些渣渣成天吃饱了没事干,就胡乱伤春秋悲明月,动不动就想代表天下人,以为自己就是真理的化身。 但在另一方面,张越完全明白,并且知道,文人的力量究竟有多大? 笔杆子或许打不过枪杆子,刚不过钱袋子。 但从长远的角度来看,笔杆子却一定是最终的胜利者。 因为枪杆子会烂,钱袋子会换主人。 但笔杆子留下的文字和记录,却将亘古长存。 而张越想要实现他的野心和抱负,也确实一个强大的紧密团结和支持他的知识分子群体。 得有人为他擂鼓,得有人为他解释,还得有人帮他镇压舆论。 而这次新丰公考聚集的文人,在某种程度上,应当是他最佳的盟友和朋友。 道理很简单——能来这里参与公考的人,肯定都不会是他的敌人。 甚至说不定,大多数人都对他抱有善意。 傻瓜才会去将这么多可能的助力和朋友拒之门外,变成敌人。 于是,就在这些士子,这些年轻人打算放弃的时候。 他们愕然发现,不知道在什么时候。 原本在期门郎们的保卫和簇拥下,远远的观察着他们,跟随着他们的长孙殿下和侍中官,已经悄然下马,并穿上了厚重的甲胄,背着沉重的刀戟,走在他们之中。 “诸君!”年轻的长孙,拍着一个士子的肩膀,鼓舞着他:“不要放弃!孤与君等同行!” 年轻的侍中,走到人群中,搀扶住几个摇摇欲坠的年轻士子,鼓舞着大家:“吾与殿下,与君等同在!” 众人立刻就湿润了眼眶,内心之中,翻滚着名为感动的情绪。 不知道何时,一首熟悉的诗歌,就唱诺于人群之中。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一个又一个人,在听到了歌声后,不由自主的跟着唱了起来,厚重的秦腔,瞬间响彻于天地。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张越将一个跌倒在地的士子拉起来,将他背上背着的背篓放在自己身上,大声唱诺。 那个士子见了,感动的眼里哗哗,默默的跟上张越的脚步,整个身躯犹如被注射了兴奋剂一般,不知不觉就直起了腰杆,昂首向前。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数十名本来负责保卫和保护刘进安全的骑士,在歌声的感召下,不由自主的加入进队伍,他们拉着那些已经没有了力气,没有了希望的士子的手,搀扶着他们前行。 不得不说,《诗经》的魅力和影响,在这个时代几乎是无解的。 当《无衣》唱响,刘进和张越也加入到队伍里,跟着大家一起前行,甚至帮助他们筋疲力尽的人,搀扶他们,鼓舞他们。 原本踉踉跄跄,看上去随时可能解体的队伍,立刻就恢复了秩序,甚至组成了一支纪律严明,步履齐整的队伍。 而《无衣》之声,更是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就连左近周围的围观百姓和人民,也不由自主的跟着唱诺起来。 在西元前的汉室,无衣和出车是传唱度和普及度最高的两首诗歌。 尤其是前者,在关中几乎无人不知。 它既是诸夏民族的战歌,无数人曾唱着它,冲向敌寇,它更是可以在困难时期,给与人民希望的光明之歌,激励民心士气,砥砺前行! 据说当初,瓠子口之上,上万百姓高唱无衣,与大汉禁军一同抱着柴禾跳下汹涌翻滚的大河决口。 用肉体的力量,将那狂猛的巨龙安抚。 如今,当它再次响起,立刻就将所有人都凝聚在一起。 此时此刻,天地之间,唯有《无衣》之声。 这合唱是如此的有力,以至于,连远在数里之外的枌榆社乡官邑里,那些先期抵达的人,也听到了歌声。 “是《无衣》!”很多人扭头向后方看去,他们不明白发生了什么,竟让人们唱起这首战歌。 于是,人群轰然向前,想要去探究一二。 然后,众人赫然发现了,本以为早该散去,早该消散的落伍士子们,正昂着头,挺着胸,哪怕步履珊珊,哪怕身体都在摇晃,却依然坚定向前。 有人不支,跌倒在地,旁边的人立刻伸手拉起他。 数百人手拉手,你扶我,我搀你,坚定向前。 在这一刻,无数人目瞪口呆,不能自已。 许多人身形摇动,为这团结的一幕而感动。 ……………………………… 张越和刘进,始终跟在人群之中,与众人共同向前。 直到大家走到乡官邑门口,约定之中的终点,才停下脚步。 刘进此刻已是满脸通红,哪怕喉咙都已经嘶哑了,但依然在高唱着《无衣》之歌。 年轻的大汉长孙,甚至发现,自己已经无比喜欢并沉迷于此刻的气氛。 书本上曾形容的许多典故,在此刻照进现实。 让他明白了何为‘众志成城’,更明白了《无衣》的精神。 这时候,所有的士子忽然转头看向他,然后纷纷恭身稽首,拜道:“殿下嘉草民等以仁义,赐我等以大义,草民等受殿下之教,从今往后,必定牢记教诲,不敢有背!” 对于这些年轻人来说,今天的这次经历,也足以成为他们人生中最闪亮记忆最深刻的时刻。 大汉皇长孙,大汉侍中官。 为了拯救他们,不惜屈尊降贵,赤足而行,鼓舞和激励他们。 让他们能昂着头,走到这乡官邑之下。 他们虽然在这次的测试之中落后被淘汰。 但他们得到了尊重,得到了信任,感受到了温暖。 当年,聂政在市井之中杀猪,严仲子三番五次上门,诚意相邀,以国士待之。 于是聂政报之以涌泉。 白虹贯日,苍鹰击于殿,刺侠累于相府。 如今,大家本来面临淘汰,可能遭受嘲笑,并在人生的记录里留下污点。 许多人甚至知道,若他们在此次的测试里出丑,很可能就会被人到处宣扬。 人生前途无亮。 但长孙殿下和张侍中却没有放弃他们,更没有抛弃他们。 反而,伸出了双手,加入到他们这些‘被淘汰’的失败者行列。 与大家一起共唱无衣,共行大道。 而汉人素来恩怨分明,特别是如今大复仇主义盛行。 在大复仇的另一面,就是大报恩! 市井之中,流传着一个故事。河东郡有人十年前曾受邻居一饭之恩,十年后,邻居在外被人杀死,这个已经有所成就,家訾颇厚的人闻之,安顿好家小,带着刀子,找到那个杀死邻居的人,当面杀之,然后提着他的头去官府自首,县官闻之以为是豪杰,于是不仅仅不加罪,反而给与奖励,认为这是真正的义士! 一饭之恩,尚且能以性命相报! 更何况如今张越和刘进,给他们的是尊重,是包容,是不抛弃不放弃。 这是标准的对待国士的态度! 君视我以国士,我以国士报之! 这一刻,不知道多少人默默在内心发誓,誓为刘进之臣。 也有无数人发誓,未来必报张越今日之恩! 章节目录 第两百五十五节 影响 围观的官吏和士子们,很快就得知了缘故。 瞬间,无数人都感动不已。 什么叫仁以爱人?长孙殿下这就是啊! 汉室士大夫特别喜欢说‘弃’这个词。 因为他们害怕自己被‘弃’,成为世界的孤儿。 那是无比凄惨的事情。 而且,这些被‘弃’的人,历代都有,他们的惨状也是人所共见。 譬如说,太宗时候,名臣张释之老是喜欢拿着当时的储君刷声望。 太宗在位时,张释之自是刷的不亦乐乎。 然而,太宗皇帝临朝二十三年,终于因病不得不弃天下而归宗庙,太子即位,是为孝景皇帝。 孝景皇帝上台后,干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抄了邓通的家,然后看着他饿死。 第二件事情,便是放张释之于淮南。 这还是张释之见机得快,请了窦后的宾客,黄老学的名士王生帮忙转圜,才捡回了一条命。 即使如此,张释之的儿子、孙子,全部都是仕途不利,到处碰壁,连得用的机会都找不到。 以至于其子张挚哀叹:吾不容于世矣! 张释之的遭遇其实还算好,至少比起冯唐来好的太多了。 当年,冯唐年轻气盛,在太宗面前瞎说大实话,说什么‘纵世有李牧,而陛下不能用之’,结果终生都被放在齐楚地方,一次回长安的机会不给。 一直等到今上即位,冯唐才有机会重回长安。 不过,那时,曾经年轻气盛的锐意青年,已经是白发苍苍,垂垂老矣。 满腔的抱负和满腹的诗书,从未得到施展的机会! 被遗弃的例子,是如此的凄惨。 所以,士大夫们都是恐惧万分。 生怕自己因为做错事或者说错话,而导致获罪于上,杀头也就算了。 就怕被遗弃,被遗忘,随便丢到一个犄角疙瘩,不给你认错回头的机会。 那才是真的惨! 如今,长孙殿下连这些落后、淘汰的文人也不抛弃,不放弃。 还与他们同行,鼓励他们,激励他们! 别说是那些士子了,就连其他人,也都是感同身受。 无数人在心里狂呼:“这就是吾等希冀的明主啊!” “能在这样的明主之下做事,纵然粉身碎骨也是值得的!” 于是,新丰的官僚们的士气一下子就max了。 就连那些已经被淘汰的士子和他们的家人,现在也是没有任何怨言,更没有任何不满了。 长孙殿下屈尊降贵,不弃大家。 大家还有什么好抱怨的呢? 不得不说,其实知识分子,特别是现在的知识分子,还是很好收买和忽悠的。 统治者只需要稍稍做个样子,摆出一个虚心听谏,礼贤下士的模样,轻轻松松就能让他们三呼万岁,以为遇到了三代的明君,愿意肝脑涂地的,一抓一大把。 ………………………………………… 很快,几乎整个新丰县都知道了。 长孙殿下和新来的县尊张子重,鼓舞并鼓励那些落后士子的事情。 “这是仁君啊!”有很多宿老感慨着。 许多人甚至想起了论语里的一段话——子贡问曰:孔文子何以谓之文也?子曰:礼贤下士,不耻下问,是以谓之文也! 对于儒生们来说,这样的事情,简直就是再好不过的标准仁义之君的模板了。 因而,当这个事情传到长安时,无论是谷梁学派还是公羊学派,甚至是思孟学派,大部分人都是仰天长叹,泪流满面,说道:“国家有幸,国家有幸啊!” 不过,在这其中还是有些区别的。 像是公羊学派的名宿们,都是抹完眼泪就笑的嘴都歪了。 谁不知道,如今奉命辅佐长孙的是张子重? 那是自己人啊! 虽然现在还没有正式成为公羊学的士子。 但人家的言行,哪一个不是标准的公羊之士? 有着这样的人辅佐长孙,长孙未来难道还会不重视公羊之说? 于是,当下,公羊学派的名宿们就纷纷吩咐,让下人们把自己珍藏了很久的美酒拿出来,今天一定要喝个痛快! 谷梁学派之中,则是一片哀鸿遍野。 长孙本来都已经倾向大家了。 奈何出了个张子重! “这个张蚩尤!”就连远在雍县的江升听闻了这个事情后,也是又笑又气。 江升明白,若再让那个张蚩尤这么嚣张得意下去,谷梁学派未来堪忧啊! 特别是,江升已经有所耳闻。 最近,太学的董越已经在准备在明年当今天子登基御极四十七周年的那一日,将他和其他公羊学大佬重新整理和编纂后的《春秋二十八义》敬献天子,作为贺礼。 而,那本书里的一些内容,现在也已经流传出来了。 江升看过之后,只觉得头皮发麻,心惊胆战。 盖因为,这一次公羊学派是真的有了属于他们的经义! 本来,谷梁学派就打不过他们,被碾压的体无完肤。 现在,这帮大老粗再有了经义在手,这游戏怎么玩? 只是沉吟片刻,江升就明白,谷梁学派必须拿出真正的人才来与公羊学派竞争了。 但他门下的门徒,这些年跟着他在储君身边是吃香喝辣,嘴炮功夫倒是练得炉火纯青,但实际的能力,却已经无限接近于零。 没有办法,江升只好写信去河间,求助于谷梁学派的盟友,儒家巨头,毛诗派的博士毛苌。 希望这位老大人能够派遣他门下的得意门生来长安助谷梁一臂之力! 之所以做出这个决定,是因为江升听说,那个张蚩尤曾经想要拜这位毛先生为师,结果被残忍拒绝。 在江升想来,毛先生也应该不会想看到,自己曾经的弃徒,却混的如此风光吧? 当然,谷梁学派,也并不是真的没人了。 事实上,谷梁学派能发展至今,也不是全然靠嘴炮的。 手里面没有几个能打的大将,光凭嘴炮? 谷梁怎么可能有今天的声势? 但问题再于,那几位能打的大将,都不是他的门徒。 这就尴尬了。 若从关东叫来一个其他巨头的弟子,打败了那个张子重。 这好处肯定落不到他这一系手里。 甚至很可能,那个胜利者会将长孙连带储君,全部拐走。 那他江升岂非就是给他人做嫁衣了? 这种傻事,他才不会干呢! 章节目录 第两百五十六节 开源(1) 延和元年夏六月辛未(二十二)。 在越野负重测试后的第三日,新丰公考的面试程序正式开始。 站在官衙正厅,张越低头看着手里头的所有参与面试的士子的档案资料。 经过笔试、越野负重筛选后,能够进入面试程序的人,依然有些多。 足足有差不多六百人! 而新丰县实际需要补充的官吏,哪怕算上乡亭的缺口,最多也不过一百人! 纵然算上军训可能的淘汰人数,面试最多也只能要一百五十人左右。 再多,以新丰的百姓可能就要承担不起了。 毕竟,汉室制度,地方官特别是基层官吏的俸禄,实际上是摊入刍稿税和算赋里的。 换言之,地方官吏的俸禄是老百姓在负担。 虽然汉禄实际上低微的很。 张越算过一笔账,新丰官吏(不包括没有编制的临时工)平均月俸大约六百钱,新增一百个官吏,等于每月需要多支出六万钱。 平摊到新丰一万一千户百姓身上,他们每月需要增加至少五钱的负担,一年下来就是六十钱! 别小看这六十钱。 当今天子当年下诏加征口赋,命令百姓从七岁开始就要缴纳,一人一年二十钱,又加马口钱三钱,合二十三钱。 看上去似乎很轻微,但却立刻就加快了百姓的破产速度。 因为对于底层的农民来说,别说二十三钱,哪怕只是一钱的负担增加,也可能迅速压垮一个家庭,摧毁一个男人对于未来的全部计划和期望。 因为,在事实上来说,百姓在土地上的收入,根本就不足以让其养家糊口。 即使是一个拥有一百亩土地的自耕农阶级,按照最理想的情况来算,也是如此。 对于后世的人来说,可能这有些难以理解。 但其实只要回想八九十年代的农村家庭,大抵就能知道缘故。 纵然在那个时代,农民的主要收入来源,也不是土地,而是外出打零工和帮佣。 土地产出的粮食,除了交税、交公粮,剩下的就是自用,作为口粮。 那时候,一个孩子一年学费最多两百来块,但却依然有很多家庭在开学季到处借钱。 连后世的农村都是如此。 西元前的农民,没有太多打零工的机会,帮佣的价钱也很低。 在事实上来说,一个农民家庭,一年的大部分收入所得,都是妻子带着儿女,辛苦养蚕织丝,割草伐薪所得的金钱。 所以,在汉代妇女地位很高。 至少高于任何一个封建王朝。 汉室女性拥有财产的继承权,并享有一定程度的婚姻自主权。 著名的故事,文君夜奔,就很好的证明了这一点——卓文君勇敢的为了爱情,与司马相如私奔,然后两人就幸福的在一起了…… 其父卓王孙,纵然家财万贯,奴仆数千,也只能徒呼奈何。 虽然这只是个例,但却也说明了,在汉代女性的地位,其实很高。 而且,社会阶层越高,地位和权力越大。 你像老刘家,就出了无数哪怕放在后世也堪称女权领袖的公主们。 但普通的农民家庭,养蚕织丝,种桑植麻,所得又有多少呢? 最多不超过四千钱! 这是张越和刘进在枌榆社和新丰乡考察的时候,所得知的最高收入——那个农民的妻子,养蚕织布之余,还非常有计划的养了鸡鸭,还在家门口挖了个小池塘,养着鱼虾。 就算他妻子如此的能干,一年变卖丝帛、鸡蛋鸭蛋、鱼虾所得,也就四千钱。 正是因为有一个如此能干的妻子,这户人家的小日子,过的还算可以。 但也就仅仅可以温饱而已。 若现在陡然增加每户六十钱的负担,张越怀疑,明年新丰的乡亭,肯定要出现一大波破产的农民。 所以,张越最近一直在想办法,找借口,打算将未来新丰官吏,包括斗食的胥吏们的俸禄,从商税,特别是工商税里支出。 借着刘进当幌子,玩一个偷龙转凤。 但终究现在这个计划还没有实行,且,哪怕实现了这个计划,现在的新丰工商业的税收收入,也承担不起如此大的一个官僚系统的运转。 所以,这官吏的规模,必须限制。 “当家难啊……”张越叹了口气,看着手里的名单,心情有些惆怅。 在目前来说,以当前新丰的财政收入和百姓负担,显然是养不起庞大的官僚体系的。 但他的计划,却要求他必须拥有一个庞大的官僚系统来实施。 “尽量想办法开源吧!”张越托着腮帮子想着。 暂时来说,他还不需要去为这些柴米油盐酱醋茶发愁。 因为,县衙的官仓里,现在存着足足三千金的财富。 未来还将迎来一笔八千万钱的巨款! 在短时间来看,新丰的财政还是很宽裕的。 足够他大兴土木,广增官吏了。 只是,坐吃山空,迟早要完。 他必须要想办法,搞一个赚钱的产业! 微微闭上眼睛,脑子里,能赚钱的法子,张越有无数。 像什么玻璃啊肥皂啊花露水啊甚至驱蚊的蚊香啊,拿出来都可以赚钱。 但问题是——没有工匠,更没有技术积累。 想要从无到有,搞出这些产业,并盈利,没有个三五年想都别想。 而他现在就缺时间。 “什么东西来钱最快,又不需要什么技术积累呢?”张越在心里思虑着,大脑全力开动,检索着回溯的所有关键字。 忽然,一个词语定格在脑海之中。 然后,无数相关网页、新闻报道以及历史记述浮现。 “就是你了!”张越笑了起来。 他提起笔,在案几上的竹简上写下一个词:大豆! 然后,他就嘿嘿嘿的笑了起来。 在这个西元前的技术荒漠时代,大豆的处境,无比的尴尬。 首先,所有的豆类,包括绿豆、红豆在内,都是如此。 因为烹饪技术和其他相关技术的落伍,豆类的口感极差,而且容易胀肚子,引发便秘。 人们对它们可谓是避之不及。 哪怕淮南王刘安发明了豆腐,让大豆终于得到了发展和利用。 但,刘安是谁啊? 当今天子钦定的逆贼! 逆贼发明的豆腐,自然不会得到官府推广。 至于豆类的另外一种应用——榨油。 更是没有人知道,更没有人去尝试。 而油脂,既是日用品,也是消费品,更是奢侈商品。 章节目录 第两百五十七节 开源(2) 张越正傻笑着,冷不丁刘进带着人走了进来,见了张越的模样,问道:“爱卿有何喜事?” “发财的事情……”张越看着刘进笑的更开心了,本来他还想去找刘进,现在他自己上门来了,这却是省了许多功夫,他悄咪咪的拉着刘进,走到一旁,低声问道:“殿下可知,如今关中官仓有多少大豆储备?” 刘进茫然无知的摇摇头。 汉室官府收购大豆,由来已久。 这是因为,自战国以来,百姓会选择在休耕的土地上种植大豆,以达到肥田的效果。 这是劳动人民在无数次的实践中摸索出来的经验——在地力枯竭的土地上,种植豆类,可以加快地力的恢复。 于是,在北方每年都会有大量大豆产品出产。 但,百姓一般又不吃豆子。 所以,中央就以极低的价钱进行收购,然后将这些豆子拿来当饲料。 豆类最大的用途也只是拿来当饲料。 至于食用? 除非饥荒时代,百姓别无选择,不然没有人会去吃豆子,给自己找不痛快。 于是,汉室官仓里常年囤积着大量的大豆。 张越就曾在兰台的档案里看到过,仅仅是在雒阳的敖仓,就起码有一百万石的大豆躺在官仓里发霉。 仓储的官吏,也就是接到要调运大豆的命令的时候,才会将这些东西拖出去晒晒太阳。 而在关中,大豆储备更多! 仅仅是在长安附近的细柳仓和籍田仓里,就起码有五六十万石的大豆。 “最少有一百万石!”张越兴奋的搓着手告诉刘进。 “豆一石,官府平贾多少钱?”张越压低声音问道。 刘进继续摇头,他也就是最近两个月才开始关心市面上的主要粮食物价。 至于大豆?一般市集根本都没得卖! 因为豆类基本是饲料的原料。 张越却是心里有数,他稍稍加高了声调:“一石不过二十五钱……” 说到这里,张越甚至忍不住舔了舔舌头。 汉制一石四钧,一钧三十斤,合一百二十斤,约合后世三十公斤。 换而言之,每公斤大豆的价格,约为零点八钱。 等于说,一公斤大豆只值最多三克纯铜。(汉制一斤十六两,一两二十四铢,一枚五铢钱最多重5克,而铸钱含有大量杂质……) 还能有比这个更便宜的大豆价格了吗? “臣想请殿下行文少府卿和大司农,看看能不能以优惠价格卖一批大豆给新丰……”张越搓着手道:“不多,先来个十万石足矣!” 跟国家机构打交道,最大的好处就在于,可以赊欠。 十万石大豆,其实也就最多两百五十万钱。 张越当然拿得出这笔钱,但问题在于,既然可以赊欠,为何要给钱? 大司农和少府卿,想必也不会在乎,这区区十万石大豆。 如此一来,等于原料投入的资本为零。 剩下的就只需要拿个个十几二十万钱出来,请工匠造一个榨油工坊。 再雇点工人就可以开工。 榨油业没什么技术含量,后世有个纪录片叫《舌尖上的中国》,其中某一集里就出现过古老的榨油工坊的画面。 而豆油只要榨出来,就是流动的黄金。 十万石大豆,榨个万石豆油,应该不是问题。 现在市面上的油脂,最便宜的恐怕也要上千钱一石,稍微质量好点,一斤都能卖几十钱。 等于说,新丰官营产业,立刻就能得到一笔稳定的客观收入。 最起码,拿来发官吏俸禄、福利绰绰有余! 刘进听着,虽然不懂张越的目的,但还是点头道:“孤等下就让人行文去少府卿和大司农……” 这也不是什么大事,更非是什么麻烦事情。 “对了,张卿……”刘进忽然想了起来自己此来的目的,对张越问道:“卿怎么不去面试那边看看?” 自从前日越野负重测试之后,刘进的名声,在关中一炮打响。 无数士大夫文人,纷纷歌颂。 连他父亲也派人从雍县过来,表彰了他的行为,祖父大人更是下令赏赐了他丝帛一百匹,美人十个。 大汉天子的意思很明显了——孙子呀,你快点给朕多生几个曾孙吧! 刘进尝到了甜头,当然十分关心和抓紧这公考面试的事情了。 今天早上天还没有亮,他就爬起来,在行宫里走来走去了。 面试一开始,他就蹲在了官衙里,观察着面试的情况。 结果,他在那边忙了半天,愕然发现,作为新丰的长官,张越却宅在县衙里不知道在干嘛。 他这才跑来看看。 却没有想到,张越在县衙里宅着傻笑。 “臣就不必去了……”张越摆摆手,道:“所谓面试,其实就是臣让下面的官吏,自己挑选自己的属下的机会……” “嗯?”刘进点点头,这个他倒是早就听张越说过了。 这次面试,挑选的官吏,基本上是给胡建、陈万年和桑钧,填补之前那些挂印而去的空位,顺便稍微加强各机构的力量。 这当然的要这三个人亲自甄别和选择。 他们挑剩下的才会分流到下面的乡亭,去给太学生们打下手。 只是…… “张卿就不需要选几个人吗?”刘进问道。 “臣当然会去选……”张越笑了笑,道:“不过臣自问有一定的看人眼光,所以这倒不急……” 只要面试结束,所有人被集合到一起军训,不出一天,张越就能将所有人的底细摸清楚,没办法空间的金手指就是这么给力。 可以让他将所有人的名字、籍贯、爱好、性格和为人统统固化在脑子里。 随心所欲,可以随时调阅。 张越甚至打算,在脑子里建一个人事档案馆一类的事务。 如此,就可以将全县上下,所有官吏的信息和记录,全部归档。 就像后世的电脑一般,想看谁的信息,心念一动就能调阅。 妈妈再也不用担心我认错了人,记错了事情。 刘进闻言却是一楞,他想起来了,张越确实似乎有着如同鬼神一般的看人能力。 到现在为止,他所选择的所有官吏,全部都是人才! 就连那个刘进曾经有些不屑的老油条陈万年,现在也已经表现出了非凡的能力。 新丰县县衙这些日子来能保持稳定,高效的运作,与陈万年的手腕是分不开的。 章节目录 第两百五十八节 天子来了(1) 张越正和刘进说着话,忽然,胡建从外面急匆匆的跑进来,满脸慌张的报告:“殿下、张侍中,刚刚得到报告,陛下御驾已从长安启程,正往新丰而来……” “啊!”刘进闻言,神色一变。 张越也是目瞪口呆,不明所以。 这天子不是刚刚才从甘泉宫回京吗? 这天气这么热,怎么就从建章宫里跑来新丰了? 但,天子就是天子! 他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特别是当今这位,兴致一来,谁都拦不住! “马上准备迎驾!”张越当即吩咐下去:“通知各乡亭,打扫道路,沿途都要洒水……” “诺!”胡建立刻点头领命。 “那面试还要不要继续?”刘进却是问道。 “继续!”张越笑道:“恐怕陛下这次来,就是来看面试的……” 在张越看来,这位陛下在这个时候来新丰,大约也就只有一个目的了。 难不成,他是专门来看自己的不成? ……………………………………………… 此时此刻,长安城外的驰道上,大汉天子的撵车平稳的行走于其中。 数百名羽林骑兵紧紧环绕着、簇拥着,这位至高无上的帝王。 驸马都尉金日磾,则亲自为天子驾车。 撵车之上,不时传来银铃般的清脆笑声。 “父皇,奴奴是不是马上就要见到张侍中了啊?”穿着一件漂亮的鹅黄色襦裙的小公主,轻轻的被天子抱在怀里,把玩着自己父亲的胡须。 “嗯!”天子微微点头,道:“张侍中辅佐长孙,在新丰广施仁政,士林皆颂,朕要过去亲自表彰!” “好耶!好耶!”小公主不懂什么国家大事,只是欢喜的拍着小手,笑着道:“奴奴可想吃张侍中做的饺子了!” “咳咳!”天子听了,也是露出神往和怀念的神色。 自从上次在甘泉宫吃过那一顿以后,他几乎每天都在怀念着那一顿的味道。 那香浓的汤汁,那薄薄的粉皮,还有那轻轻一咬,满嘴都是麦香的肉酱。 更有那香脆可口,回味无穷的煎饼。 可惜啊可惜,汤官令的厨子们,虽然学会了张子重的做法,但却怎么也做不出那样的美味! 更别提,那一顿饭之后,那天晚上的无尽爽感了! 想到这里,这位天子,这位曾经尝遍了三山五岳的君王,也忍不住吞咽起口水来。 他才不会告诉别人,自己来新丰,其实纯粹只是想再吃一顿张子重做的饺子呢! ……………… 天子将要驾临新丰的消息,立刻就像一颗核弹,引爆了全县。 轻骑立刻从新丰城出发,将命令传递给所有乡亭,然后,全县上下的老百姓和豪强士大夫全部动员起来。 从枌榆社直到新丰城的二十多里道路,在不到两个时辰的时间里,就被各级乡亭官吏组织的数千百姓打扫的干干净净。 道路上还不停洒水,以保持路面湿润,没有灰尘。 没有办法,天子出巡,不知道还好,知道了还不赶快清扫道路,保持卫生,那就一定是对天子心存不敬。 想当年,义纵担任内史,就是因为没有修好天子去甘泉宫的道路,结果获罪于天,最终被处死。 各级官吏,显然没有一个想自己因此获罪的。 更别提,现在枌榆社和新丰乡的乡亭是贡禹和王吉在控制。 相比官吏的紧张和严肃,百姓就很活跃,很兴奋了。 甚至,有骊乡和临渭乡的农民,在听说了消息后,立刻丢下手里的农活,拖家带口赶往新丰城。 至于枌榆社和新丰乡的百姓? 几乎就是人人弹冠相庆,个个欢呼雀跃。 没有办法,当今天子,人送外号,大汉第一散财童子。 所过之处,必有散财! 这位陛下自即位以来,但凡正式出巡,还从未没有不散财的记录! 想当年,他封禅泰山,一路走一路撒钱。 仅仅是赏赐给沿途百姓的布帛就多达一百万匹,黄金超过五万金! 还免除了很多郡县当年田税、徭役! 据不完全统计,这位陛下在位四十余年来,历次出巡赏赐的金钱帛布和爵位加起来,价值起码超过了国家五年的岁入。 可以发动十场以上漠北决战规模的国战,可以再造三个建章宫。 是故,在民间,官吏听说天子来了,是吓得两股战战,瑟瑟发抖。 但老百姓却是跟中了五百万一样,人人奔走相告。 恨不得这位陛下天天跑自己家来。 没办法,散财童子呀,谁不喜欢!? 此时此刻,整个新丰的老百姓,都是泪流满面。 天可见怜! 四十多年了! 总算轮到咱新丰了! 就连豪强们,也是乐得眉开眼笑。 这位陛下出巡所到之处,按照惯例,是要召见地方父老,询问疾苦的。 那父老是谁? 还不是他们? 换言之,可能有人有幸能够得到面圣机会! 这可是面圣的机会! 哪怕只是见一面,说几句话,都是莫大的荣誉! 哪怕死了,进了棺材,神主牌上也能留下一个谥号的。 见了祖宗,更是直的起腰杆:不肖子孙没有给祖宗丢脸!俺给祖宗们增光添彩了! 于是,在天子车驾,还没有进入新丰境内之前,整个新丰的百姓就已经总动员起来。 无分贵贱贫富,人人都是拖家带口,伸长了脖子望向长安,等待着散财童子的到来。 而在新丰城内,那些正在面试或者等候面试的人,听说了此事后,也都和打了肾上腺素一样,脸色涨红,身体亢奋的有些发抖。 当今天子,虽然可能有这样,或者那样的毛病和缺点。 也干过许多让人失望的事情。 然而在天下人心里,特别是天下文人士大夫心中,他就是神,就是偶像! 是他,带领汉室,洗刷了过去六十年的耻辱,将匈奴人打得不得不躲进漠北。 也是他,重新收拾了旧山河,让分裂已久的中国,重新统一(收复三越,完成对旧秦疆土的大一统)。 更是他,罢黩百家独尊儒术,让儒生成为了国家的执政和唯一正确的思想。 特别是在年轻一代心里,这位陛下简直就是三王的化身,五帝的投影。 章节目录 第两百五十九节 天子来了(2) 天子撵车一进入新丰境内,道路两侧,就传来了震动天地的欢呼声。 “万岁!” 数不清的百姓,在道路两侧,向着天子撵车致敬、行礼。 山岗上、田野中,到处都是密密麻麻的人群。 很多士大夫豪强,穿戴得整整齐齐,带着全家老小,恭立道路两侧,低着头,恭顺无比。 天子悄悄的掀开车帘,看着道路两侧的人群,再看着驰道上湿润的路面,脸上露出了得意的笑容。 “新丰臣民心里还是有朕的嘛……”这位陛下在心里微微笑着,很是得意。 皇帝就是这样。 有时候心比针细,一点点让他觉得不满意,他就会以为,你们这些渣渣觉得朕老了,不行了,所以就不管朕了。 尤其是老皇帝,特别爱在这些地方较真。 像汉太宗那样,哪怕到死,也在惦记着农民,想着不给天下人添麻烦的帝王,两千年封建王朝史,终究也只得三五人而已。 当今这位,虽说心里面也是有天下,有百姓的。 但排序却稍稍要靠后一点了。 于他而言,自身才是第一位。 其他所有事物都要延后。 所以,自己爽才是真的爽,管你其他人去死! 此刻,见着新丰臣民百姓的神情和道路上的情况,心里面当然很满意了。 满意了就要赏! 长孙前段时间据说免了新丰的田税三年? 那朕就不能比长孙小气了! 微微沉吟片刻,这位陛下就下令,道:“朕巡新丰,父老嘉止,诗云:惠此中国,以绥四方!其除新丰今年口赋,无出今岁算赋,命少府济内库钱以代之!” 此话一出,当即就有使者持着节旄,策马奔驰而出,高声宣告父老百姓:“陛下嘉大惠于新丰父老百姓,除今年口赋,无出算赋,命少府济内库钱以代之!” 使者一边奔跑,一边大声高喊。 直到将嗓子都喊得嘶哑失声,才换人。 而所有百姓闻言,全部都是喜不自胜,纷纷跪地高呼:“陛下万岁!陛下万福!陛下万寿无疆!” 散财童子,真是名不虚传啊! 先是长孙免了三年田税,现在天子亲临,连今年的口赋和算赋也免了! 如此来说,新丰百姓唯一需要负担的就只有刍稿税了。 这还只是这位陛下来新丰的恩赏,只要把他伺候舒服了,待圣驾还转长安肯定还有赏赐。 那时候,恐怕就是真金白银了! 这么一想,几乎所有人都是五体投地,感恩不已。 这是老刘家屡试不爽的金弹攻势。 拿钱砸,总能砸出忠臣孝子。 至于这些钱从那里来?可能文景还要考虑一下,当今这位素来不管。 对他来说,钱的问题,那是大司农、少府卿才需要去考虑的问题。 他才不管呢! 反正他也习惯了,伸手向大司农和少府卿要钱。 数十年来,少府卿和大司农也从未让他失望过。 没有钱? 杨可就发动告缗了。 没有钱? 桑弘羊就搞了个均输平准。 没有钱? 张汤就玩了白鹿皮币。 反正,天下这么大,总有办法能搞到钱的,对吗? 所以他从不担心钱的问题。 想当年,封禅泰山,几十万万都花了出去,还怕新丰这点小钱? …………………………………… 新丰城外,张越和刘进,身穿朝服,带着官吏军士,恭立于新丰城外十里的路口。 远方,震耳欲聋的万岁声此起彼伏。 有使者来报:“殿下、侍中,陛下方才下诏,诏免了新丰今岁口赋和算赋……命少府卿出内库钱以济之……” 在听到此事的前半段的时候,张越的脸颊有些抽搐。 口赋就是小孩子交的马口钱和人头税,算赋就是成年人口的人头税。 前者是二十三钱,后者是一百二十钱。 这两者共同构成了汉室地方政府最主要的财税来源——至于你说工商税和缗钱? 那是直接押解给大司农的收入,地方能截留三成,已经是大司农给面子了。 而众所周知,地方政府的权力和能做的事情的多少,是直接和地方的收入挂钩的。 没有钱,别说封建王朝了。 就是后世的欧米,没钱破产停摆的地方机构还少吗? 连米帝都停摆了好几次! 好在,这位天子还是知道地方的难处,所以补了一句,从少府拿钱抵充这部分所得。 这才让张越脸色稍稍好看了一些。 但心里面其实还是很难受。 天子免了算赋和口赋?这固然是好事。 底层百姓多少能喘口气,至少今年可以过个好年。 但…… 问题是,其实今年的算赋和口赋,早他妈收过了。 张越的前任们甚至把明年的算赋和口赋也收了…… 这不奇怪,在关东地区,有些郡县,甚至把赋税收到了三十年后…… 没有办法,地方财政困难,老爷们又要吃喝玩乐养小妾。 还得做点面子工程,糊弄上级。 不这么干,去哪里找钱? 所以,天子这么一下令,张越就得帮着他圆过来。 怎么圆? 当然是退钱了! 跟征收算赋、口赋时一样,挨家挨户的按照人丁退钱。 “不过这或许还是一件好事……”张越在心里想着:“可以借着这个机会,进行一次人口普查!” 上任前,张越就准备借着今年收税的机会,进行人口普查和土地清丈。 结果上任后他才发现,土地清丈或许做得。 但这人口普查,却无从下手。 前任们帮他把税收到了明年,还特别温馨的将钱花光了。 搞得他没有这个借口——毕竟,那些渣渣可以不要脸,他要啊! 上任的时候,就已经说好了——不教而诛是为虐! 法律和制度一定会贯彻下去。 不会朝三暮四。 也就是说,清查人口得另外想办法。 如今,这位陛下这么一玩,倒也算给自己解决麻烦了。 无非是花点钱嘛,且这个钱还有少府卿买单。 这样一想,张越心里就踏实下来了。 而远方的驰道上,天子的御驾,也在越来越近。 一面面张牙舞爪的黑龙旗,从地平线上出现,随之而来的是数百骑兵簇拥的天子撵车。 张越见了,连忙和刘进一道,整理一下衣冠,然后就带着官员们迎上前去。 章节目录 第两百六十节 天子赠书 “孙臣进,携新丰上下官吏,恭迎皇祖父大人巡幸新丰!”天子的撵车,驶到路口,刘进立刻上前恭身一拜。 张越也紧随其后,恭身拜道:“臣恭迎陛下巡幸新丰,陛下万寿无疆!” 身后的大小官吏纷纷恭身长拜:“臣等恭迎陛下,吾皇万寿无疆!” “卿等免礼……”撵车的帷幕中传来了天子的声音,随之,在金日磾的服侍下,大汉天子轻轻走下撵车,满脸笑容的看着他的孙子和小留候。 同时,一个小小的人儿,带着香风,好似喜鹊一般,投入张越怀中。 “张侍中……”南信公主,轻轻的在张越怀里蹭了蹭,像只小猪一般。 “公主殿下……”张越轻轻放下这位小公主,对她微微恭身。 此刻,这位小公主,已经是真正的公主了。 她身穿着最昂贵的蜀锦衣裙,小小的手上,戴着价值连城的珍宝玉器。 就连伺候她的宦官,也是宫里的阶位不低的中黄门。 所谓中黄门,就是后来东汉王朝的中常侍的前身。 即使是在现在的汉宫,也属于位高权重的大宦官! 为什么?因为中黄门掌给事禁中。 换言之,他们是皇帝的家奴,身边的亲信。 而这位小公主,居然能有一个中黄门伺候!? 这是连当年的卫长公主也不曾有过的待遇! 有汉以来,独鲁元长公主,曾享有这样的待遇。 但那也是高帝驾崩,吕后临朝才有的。 换言之,这位公主殿下恐怕已经成为了有汉以来,最受宠的公主。 至少在理论是这样的。 而历来,汉家公主的权力和其受宠的程度是成正比的。 越受宠权力越大。 典型的代表就是鲁元长公主和馆陶长公主。 两者都具备操纵朝政,影响国事的能力。 不过,南信小公主,丝毫也没有自己身为帝国最有权势的公主的觉悟,她见了张越就跟小袋鼠一般,扯着张越的衣襟,怎么也不肯放开,一双漂亮的小眼睛可怜巴巴的望着张越,一副很委屈的样子。 天子似乎也乐见于此,笑呵呵的看着这个场面。 这让左右侍从们,纷纷有所明悟。 张越也是无法,只能轻轻抱起这个小公主,让她如愿以偿的蹭着自己的胸膛,小脸上立刻就流露出了幸福的灿烂笑容。 “张侍中对公主殿下可真是宠溺……”天子身边,苏文轻身笑着,作为宦官他最擅长的就是在这种时候,冷不丁的给自己的仇人一刀。 虽然不见血,但却犀利无比。 天子听着,却是笑道:“这是自然……” 苏文顿时就噎住了,只能讪讪的道:“陛下圣明……” 心里面却犹如被十万头草泥马肆虐过一般难过。 这离间和冷箭,素来是宦官们对付自己的敌人的不二法门。 而且,效果特别好。 可现在这是什么情况? 苏文只能是缩了缩脖子,将计划好的后续,全部咽回肚子里。 面对一个刀枪不入的政敌,作为宦官,苏文现在感觉压力很大。 但他又不得不给这个敌人上眼药。 因为,这个张子重活着,大家就都没有好果子! 天子却是根本不在乎自己的身边的人的那些花花肠子,他笑着提着绶带,在金日磾的服侍下,走到张越面前,仔仔细细的打量了一番自己的小留候,然后笑着说道:“朕听说卿遇刺,可有受伤?” 张越闻言,连忙将南信放下来,同时恭身说道:“陛下关爱,臣感恩不尽!赖陛下洪福庇佑,贼人分毫未伤臣身!” “善!”天子喜道:“卿果不负朕望,文武双全!” 他拍拍手,身边的金日磾立刻带着人将两卷竹简捧到张越面前。 “此故大司马骠骑将军冠军景恒侯,当年留在宫廷的两卷手书……”天子郑重的介绍着:“朕命人抄录了一份,特地带来给爱卿看看……” 张越一听,只觉得一股血气从心头涌上脑门。 霍去病亲笔所书的手书? 那位不世军神留给世界的遗泽? 张越感觉自己的手都有些颤抖了。 无论是在穿越前,还是穿越后,霍去病毋庸置疑是他的偶像。 此刻,张越甚至感觉,自己的眼前,有一个模糊的身影,正在冲他微笑。 史书上有关霍去病的记载瞬间浮上心头。 “匈奴未灭,何以家为?”冠军侯的誓言落地有声,千百年也依旧回荡在世间。 “顾方略何如耳?”骠骑将军面对石渠阁之中的无数藏书,不屑一顾。 毋庸置疑,霍去病是一位真正的军事家和战略家。 纵观其用兵、作战,全然超脱了时代,超脱了所谓兵书的局限。 如今,自己居然能得到他的手稿? 即使只是抄录的手稿,但张越也只觉得无比的幸福。 他立刻就长身而拜,道:“陛下降隆恩,臣无以为报,独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以报陛下大恩!” 天子却是微笑着让金日磾扶起张越,笑着道:“卿辅佐长孙,治理新丰有功,朕寻思着,可能旁的事物,爱卿未必喜欢,就特地让人从藏书里将这两卷书简抄录了,来给爱卿……” 他拍着张越的肩膀,语重心长的道:“朕希望将来,卿能如冠军侯一样,为朕,为社稷再立新功!” 说道这里,他也是悠悠的叹了口气。 冠军侯,他的冠军侯! 自从霍去病去世,这二三十年来,他常常做梦梦见他。 梦见他策马而来,梦见他驰骋在无垠的草原上,梦见他披挂着甲胄,将一面面匈奴人的大蠹丢在北阙城楼下,无数臣民欢呼雀跃。 梦醒时分,他常常发现自己已然泪流满面。 如今,国事日益艰难,北方的匈奴,在卫律和李陵的辅佐下,渐渐恢复元气。 李广利虽然能够稳定局面,但再难取得什么有进展的胜利。 汉匈战争进入了相持局面。 这让他迫切的希望,国家再出一个霍去病,为他,为大汉砸碎僵局,就像霍去病当年所做一般。 在刺杀案后,他就将这个希望寄托到张越身上了。 道理很简单——以一敌八,还是在猝不及防的情况下,张越反杀了全部刺客,活擒三人。 单单就是这个表现,就已经是猛将了! 章节目录 第两百六十一节 天子的要求 迎着天子进了新丰城,这位天子随便看了看城内的情况,就对张越问道:“朕闻新丰在进行公考?爱卿可与朕说一下公考制度吗?” 张越立刻答道:“回禀陛下,臣蒙陛下不弃,长孙殿下信任,执掌新丰,受命以来,夙兴夜寐,如履薄冰,战战兢兢,恐臣之才疏学浅,以伤陛下圣德、长孙清誉,故辗转反侧,日夜难眠……” 说到这里,张越就悄悄的抬眼,看了看这位天子。 发现对方神色如常,就知道自己的马屁是拍对了。 这位陛下啊,别看他今年都已经六十几岁了,但实则很多时候,心性就和孩子一样。 需要哄着。 这也不是什么秘密了! 打从公孙弘开始,想做事也好,想混日子也罢,想坐稳位置,就得哄好他。 哄得不好的,直接gg。 想到这里,张越就继续说道:“幸有长孙,及时提点微臣,使臣知陛下圣意早已明确,于是臣乃钻研陛下于元朔元年冬十一月及元封五年所下圣谕,圣恩如狱,圣德如海,臣殚精竭虑,也仅能揣测些许,便斗胆以臣愚昧所得之圣意意境,以做公考之制,以选乡党之士,非常之才,共襄新丰之事……” 天子听着脸上的笑意越发的浓烈起来,心里面更是舒坦的很。 一侧的刘进见状,也连忙拜道:“孙儿斗胆,私下揣摩皇祖父大人的圣意,还望皇祖父恕罪!” 天子立刻让人扶起刘进和张越,笑着道:“进儿与张侍中做的很好!” “若天下臣子,皆如进儿、侍中,朕又何必劳苦?”说着他就将视线扫向周围臣子,心里面多多少少有些不满意了。 在他看来,自己曾经下过无数次诏命,也曾经无数次苦口婆心的劝告和晓瑜天下士大夫、官吏贵族,要他们忠于王事,让他们勤勉政务,最重要的,就是让他们学习和体会自己在诏书里的一片苦心。 怎么就没有人和长孙、张子重一样,体谅到这些?学会这些? 群臣被他这么一看,立刻拜道:“臣等死罪,不能明晓陛下圣意!” “哼!”天子鼻孔哼了一声,然后对张越道:”张卿继续给朕说一说这公考的制度……“ “诺!”张越恭身一拜。 于是,就将这新丰公考制度捡了些重点说了一遍。 天子听着目光灼灼,若有所思。 这公考制度,其实他在长安就已经得到了派在新丰的宦官和贵族的报告。 前因后果和细节也都知道一些。 但经张越详细解释了一遍以后,他才发现,原来这公考里面的弯弯绕还真有些多。 但无所谓! 他想了想,问道:“以卿之见,这公考之制,可适合用于社稷选才?” 自元封以来,汉室国家就选入了人才荒漠。 不止国无名将,连名臣也是日渐凋零。 元光、元鼎、元朔之间,那辉煌的盛世,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所以扩大选才范围和增加选才方式,事实上早已经被提上议程了。 不过…… 自平津献候公孙弘后,国家的离任丞相,都不是什么能有真知灼见的政治家。 反倒是政客居多。 这些渣渣,做官的本事一流,做事的能力几乎为零。 尤其是最近两任丞相,牧丘恬候石庆和现在的葛绎候公孙贺,更是典型的无能! 没有办法,他只能架空丞相府,别出心裁的在内廷以尚书郎和侍中官们组成了内朝,用亲信和身边人来处理政务。 但,这终究只是权宜之策。 内朝也无法真正的取代外朝。 毕竟,内朝人少官少,能做出决策就很不错了 执行者依然是外面的文官。 所以这些年来,他一直在想办法,怎么扩大选才的范围,尽可能的增加国家得到的人才数量。 旧有的察举制度,却已经难堪这样的重任了。 毕竟,现在的汉室天下,幅员远迈秦周,几乎达到了有史以来,中国王朝的巅峰。 仅仅是从帝国的南端走到帝国的北端,恐怕也要一两年。 国家人口也臻至巅峰! 要统治和治理如此大的帝国,还是以中央集权为构架的帝国。 需要的官吏,不是一千两千,也不是一万两万。 而是数以十万计! 在这样的情况下,国家对官吏的渴求,自是日复一日的增加。 但旧有的察举制度,每年能够供给国家的人才,却是固定的。 这样的局面,早已经让当今天子很是不爽了。 他早就想打破这个僵局了。 新丰的公考,在他看来,就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区区一县公考就能吸引上千人参加! 若是国家举行国家层面的公考呢? 再拿出地方郡县的高阶官职来作为诱饵呢? 那岂非可以让全天下的人才,都纷至沓来,纷纷投入大汉帝国的温暖怀抱? 这才是这位天子对新丰公考异乎寻常关心的地方。 张越听着,却是心中剧震,连忙拜道:“陛下,臣以为暂时还不必急于将新丰公考之制引入国家……” “嗯?”天子有些不开心了,不是说好的,你是秉承朕的圣意搞出来的公考吗? 朕的意志既然可以行于新丰,那就一定能行于天下! 若非是张越,换一个人,他可能就要龙颜大怒,拖下去咔嚓了。 张越连忙低头,拜道:“陛下有所不知,公考草创,诸般利弊尚未摸清楚,若贸然用之于天下,臣恐有所遗漏,不若新丰这边试行一段时日,待制度成熟,再引入朝堂也为时不晚……” 若现在就将这个仓促搞出来的制度,作为国家选吏的制度。 旁的不说,有一个事情是一定的——必然是舞弊成风,而且一片混乱。 尤为可怕的是,说不定还会闹出大乱子。 到时候,朝野物议纷纷,这所有的锅就都在张越身上了。 张越现在这小胳膊小腿的,可担待不起。 天子却是想了想,也觉得似乎有些道理,就让新丰先试行几年,看看成果再说,于是就止住这个话题,笑着对张越问道:“朕从长安来,还未用早膳,卿可有什么招待?” 张越一听,那里还不明白这位陛下的意思?立刻道:“请陛下移驾行宫,稍等片刻,臣这就为陛下准备膳食……” “嗯!”天子微微一笑,非常满意。 只要能吃到上次那样的美味,这一趟新丰之旅就很值了! 章节目录 第两百六十二节 从神秘走向科学 一个时辰后,张越带着人,将满满一桌子的各色点心,端到了天子面前。 一个个圆润有泽的饺子,一块块煎得两面焦黄的面饼,再配上十几个热乎乎的锅盔。 这些就是主食了。 天子一看,立刻就迫不及待的举起筷子,夹住一只饺子,放进嘴里,那记忆里的美味,复又萦绕上心头,他闭上眼睛,感受着这难得的美味,赞道:“卿所在的食物,真是美味万分让朕流连忘返……” 他笑着说道:“要不是卿乃国家大臣,身负新丰之重,朕真想将卿留在身边,日日为朕做此美食!” 这话他还真不是开玩笑的,甚至曾经有过强烈的冲动,想着干脆让张越就待他身边,天天给他做这些美食。 至于新丰的事情?或者其他事情? 天下之大,总有人能做的。 独独这美味佳肴,这让他能爽到灵魂的美食,却只有一个张子重能够做出来。 可惜啊…… 他不能! 因为,李少君和神君的教训,让他投鼠忌器。 想当初,他初遇李少君,立刻惊为天人,恭迎入朝,以为上宾,予取予求。 可这位安期生的弟子,却不爱宫廷生活,只想着闲云野鹤。 他固求之才留了下来。 但也只留了十余年,然后忽然有一天,李少君的家人来报:少君归天了! 他震惊万分,前去查看,李府上下果然全部戴孝,再开棺验看,却发现棺材里只有一身空荡荡的寿衣,李少君的遗体已经不翼而飞。 毋庸置疑,在他的解释中,少君正是羽化飞仙了! 这让他是悔恨万分。 李少君之后,他找的方士术士,尽是骗子神棍。 直到,他又遇到了神君。 神君不要他的钱,也不要他的官。 只是住在他给神君建的寿宫里,有事没事就爱唠叨。 但很神奇的是——在遇到神君前,他曾患有重病,几乎卧榻不起,遇神君后不仅仅病好了,而且,神君在那些年他连感冒也很少。 这使得他对神君更加恭敬。 可惜,神君也只在寿宫住了几年,然后有一日……不见了。 只留下了一副衣冠,留在寿宫之中。 这让他认定了,神君是和李少君一样,羽化登仙了。 如今,又遇上了一个疑似的可能的对象。 而且这一位,拿出的食物, 由不得他不慎重。 万一,这一个也羽化登仙,跑掉了咋办? 所以,只能是先试探试探。 张越听着,却是吓出了一身冷汗,连忙拜道:“陛下,臣的厨艺只能说一般,这些美食的做法,皆梦中白头翁所授,而麦粉则是臣家自种的麦种……” 说着,张越就顿首拜道:“望陛下明察之……” 张越也是没有办法,只能找这么个借口来解释自己的麦种来源和饺子等食物的做法来源。 天子听着,却是目光灼灼的看着张越。 张越的这个解释,他是半信半疑的。 信的是饺子等物的做法,在他看来,张越是不会在这个地方撒谎的。 且他也相信,自己的祖宗高帝,早已是天神的。 不然,怎么解释王太后生他时的那些异状? 且高帝的伟大正确,毋庸置疑。 要知道,这位汉家的开国天子,那可是曾经做过立天帝的伟业的(战国时代本只有四位天帝,到汉才变成五帝,这增加的一位就是黑帝,据说是刘邦命人用自己的容貌塑成黑帝的神像)。 但,那麦子是自己种的? 呵呵…… 他可是查过,这张子重去甘泉宫前,分明没有回过南陵。 而到这新丰来上任的时候,也没有回去过。 既是如此,那他就一定在这个事情上面撒谎了。 “或许是有难言之隐?”天子在心里想着。 张越一看着架势,就知道,这位陛下大约有所疑虑。 但他能有什么办法? 难道告诉这位陛下:臣头中有秘境,可产麦稻。 那恐怕这位陛下不杀他的头来取秘境,也会有无数疯子来干这个事情。 他还没有傻到这个地步! 只能是硬着头皮,拜道:“陛下明鉴,臣正打算在这新丰,推广臣家的麦种,以惠百姓……” “哦……”天子一听,就来了兴趣,问道:“可是都能如此好吃?” 若是这样,那自己以后不就可以天天吃了? 张越连忙拜道:“回禀陛下,臣自家所种的麦子,乃是选择最好的土地,亲自栽培,细心照料,一岁仅种数亩,故其口感细腻,回味悠长,若是大规模栽种,臣以为或许口感会稍稍次之……” “不过,其产量却可以倍于它麦!”张越说到这里,就拍着胸膛做着保证。 但天子的注意力却完全不在这里。 亩产倍增? 好吧,若是其他时候,他或许会特别感兴趣。 但现在? 他的注意力完全在张越所说的‘自家栽种、细心照料’的事情上。 虽然,他能隐约猜到,这个事情或许有假。 因为据他所知,张子重根本没有下过田,张氏也没有栽种麦子。 但…… 这在他的脑补之中,已经和仙人啊、神人啊挂上钩了。 既是神仙手段,那他也就不想追究,也不愿追究了。 只要能有这样的美食可吃就行了。 于是,天子笑道:“那卿可愿割爱十余石卿所种的麦子与朕?” 张越一听,也觉得有些头疼,但没有办法,只能拜道:“陛下既有命,臣安敢不从!” 其实,心里面已经在滴血了。 他很清楚,这位陛下肯定会吃上瘾的。 然后……自己每年恐怕都得特供一批麦粉给老刘家。 而且,这个数目恐怕还少不了。 现在是十几石,可能日后就是几十石,上百石了! 没办法,刘氏的宗族群体特别大。 而且,这位天子又是出了名的豪爽! 为了防止自己日后变成刘家的专用农民,张越只好拜道:“陛下,臣的这种麦子,乃是精心挑选选择的上田,用最好的山泉水浇灌,方得有出!” “一岁之出,最多十余石……”张越低着头说道:“往年所种所得积蓄,臣已经打算全部留做今岁新丰土地之种……” “有得十余石就够了……”天子却打断了张越的话,笑着道:“朕一人所用,用不得太多……” 仙人的食物,他才不会和外人随便分享呢! 况且,经过了李少君和神君的事情后,他也大概明白了那些仙人的想法。 那就是轻易不会与俗世之人,有太多干系,也不想与俗世产生太多联系。 张越一听,也轻松了下来。 一年十来石,他倒是可以轻松供应。 于是立刻拜道:“臣谨奉诏!” 天子一听,笑的嘴都歪了。 而左右大臣和随从,却都是目瞪口呆的看着这君臣两人,不知道这是个什么情况? 然而,在众人不注意的时候,南信公主,已经趴到了案几上,埋头消灭着饺子。 咔嚓咔嚓,就是两个饺子下肚,她还满足的吧唧了一声,笑着道:“张侍中做的饺子就是好吃!” 一边的刘进看着,虽然也是垂涎欲滴,但却不敢先动筷子,只能眼巴巴的看着南信公主大快朵颐。 直到天子笑着对左右说道:“卿等皆入席吧……” 然后刘进就迫不及待的坐了下来,看着自己面前的那盘饺子,举着筷子毫不犹豫的开始消灭起来。 其他臣子看着,一个个心里狐疑着,这天子和长孙吃的东西真有如此美味? 直到张越让人将一个个小碟子,放到他们面前。 碟中放着一个小饺子,一小块煎饼和几小块锅盔。 “诸位明公,因麦粉有限,故只能让诸位明公略尝一二……”张越满脸歉意的说道。 …………………… 羽林卫都尉秦勇,看着放在自己面前的那一小碟面食,面色有些不善。 觉得这个张子重也未免太吝啬了吧? 想自己也是堂堂的都尉,还是天子的亲卫之首,就给这么一小碟? 太看不起自己了! 但看着上首,一脸享受的天子和长孙,他还是狐疑的夹起自己面前的那一个饺子,然后放进嘴里。 轻轻一咬,秦勇就感觉到自己的心脏一跳。 那鲜嫩的饺子皮一被咬破,里面的肉酱立刻爆开,满嘴都是麦香,满口都是香甜。 “这是……”秦勇不可思议的细细的感受着味蕾上的感受。 他发誓,这是他从未吃过的食物,从未享受过的美味! 然后,就风卷残云一般的将自己面前的那小碟食物吃光。 甚至拿起碟子,将上面残留的每一粒粉粒都舔干净。 此刻,秦勇已经完全理解张越了。 这么好吃的东西,如此美味的食物,恐怕价比千金啊! 自己以前怎么就不知道,这麦子磨粉能如斯美味? 看样子,得写信回家,让家里多种麦子,然后像这样磨粉为食! 哪怕味道不如这张子重所做的美味,也应该能够解解馋! “有这么好吃?”坐在秦勇旁边的金日磾表示不信。 秦勇回头一看,发现自己的上司,居然一筷子也没有动,立刻笑着道:“金令君,不如,您的这份赏给下官如何?” 金日磾一听,就拿起筷子夹起一小块煎饼放进嘴里。 然后…… 这位帝国的驸马都尉,休屠王的太子,整个人的神情都凝固了。 煎饼入口,立刻就爆发出浓郁的香气,让他的味蕾就像爆炸一样。 “好吃!”金日磾立刻护住自己面前的小碟面食,怎么也不肯让出去了。 ……………………………………………… 一顿饭吃完,所有人看张越的神色都变了。 仅仅只是这位张侍中能够做出如此美味的食物这个事实,就让所有人不得不重新调整自己的视角。 一个能俘虏皇帝的味蕾的大臣? 不需要用大脑去思考,都能知道,这样的人有多可怕了! 更别提,现在许多人都想起了一些曾在宫里流传的传说。 据说,有人曾经说过,这位张子重被当今天子以为是神君指引而来的‘小留候’。 在过去这个传闻,没有几个人当真。 但现在,每一个人都不得不相信这个传闻。 因为,天子认可了这个张子重‘梦白头翁以授种种厨艺’的说辞。 而白头翁在汉室一般指的都是高帝! 一个能梦见高帝,皇帝还认可了的人? 许多人猛然发现,这张子重根本就不是什么文臣! 这特么就是又一个李少君啊! 只要想想当年李少君是如何权倾朝野的,每一个人都不得不重新评估张越的地位。 而在同时,麦粉或者说面粉,经由这次,走入了随行贵族大臣的视线。 许多人都在心里暗暗下定决心,回家后就让家人试着将麦子磨粉,做饺子一类的食物。 而这正中张越下怀。 小麦的推广和种植面积的扩大,和它在一日三餐之中的地位是息息相关的。 如今,麦子之所以不受宠,不得重视,是因为它不是主食,只是杂粮,只有青黄不接的时候,才有贫民食用。 贵族地主们,更是连看都不看麦子。 这就导致了麦子的种植面积小,价格低。 而张越要推广小麦,就必须让面食走入千家万户,成为人们的主食。 而在中国,想推广一个事情,最快的办法,就是让贵族们带头。 长安城的贵族们开始追捧某物,某物就一定会被天下人接受。 就像僰奴一样,在长安贵族没有接受之前,僰奴的价格非常低廉。 但是,当长安贵族追捧僰奴后,这些西南夷培训的奴婢的价格就连年上涨。 现在最便宜的僰奴也要五万钱一个! 只不过…… “未来史书上,我恐怕会成为刘伯温一样的人物了……”张越在心里哀叹道。 他本心其实不想和神神道道的事情扯上太多关系。 因为作为穿越者,他知道,封建迷信要不得。 但事实却是,他不得不靠向神神道道。 不过,无所谓了! 他现在也想通了,身上有点神秘色彩,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说不定,还能有助于他未来征战呢! 在这个西元前的时代,跟人们也解释不清楚。 况且,封建迷信,未必不能通向科学。 张越回溯的资料就有着一个记载——牛顿作为近代西方科学的奠基人,但他同时还是基友教的信徒,更荣膺最后的大炼金术士头衔! 章节目录 第两百六十三节 无限自卫权 常远感觉现在自己的身体都在颤抖,口干舌燥,只能用力的悄悄掐了一下自己的手心,好叫自己放松一些。 而在常远对面的桑钧和陈万年,就更紧张了。 悄悄的拿眼瞥了一下门外站着的人影,桑钧拿起面前的茶杯,喝了一口,然后轻声道:“面试人常远,请在一刻钟之内,将面前的公文的整理一遍……” 这是新丰公考面试的第一个题目——考验面试者的实际办公能力。 常远看了一下自己面前的案几上那几卷被打乱了顺序的竹简,拿起来看了看,似乎是新丰乡的公文,讲的大约是冬季水利修葺之事,只是顺序已经乱了,需要他整理。 这个当然难不倒他,很快就将这些公文整理完毕,然后恭身拜道:“学生整理已毕!” 陈万年闻言,便上前察看了一下对方整理的成果,然后对着一侧的贡禹等人点了点头,示意对方常远整理正确。 然后,由贡禹、王吉和杨望之组成的考评组则低下头,在竹简上记录下此子的印象评分。 桑钧清了清嗓子,随即从自己面前的竹简所列的问题里随便选了一个问道:“假公为吏,奉命捕盗,时至夜幕,得盗贼匿入民居之中,公何以为之?” 这个问题的意思很简单,翻译过来就是,假如阁下当官,奉命追捕某个通缉犯,到了晚上才找到了对方的行踪,但此刻对方却逃入一户民居之中,阁下怎么办? 这个问题,若是在后世任意一个王朝都是送分题。 但在西汉,却是一个天大的陷阱! 也是面试环节上,刷人最多的题目之一。 常远沉思片刻,答道:“民居之中可已燃灯?” 桑钧微笑着道:“已燃……” “那吾守其宅邸,命吏围之,再回报上官,同时使人晓瑜民居主人,其宅入盗贼,令其开门迎吏!”常远正色道:“如在此过程中发觉贼人挟持主人,则令吏举火而攻之!” 桑钧听了,满意的点点头。 就连在门口旁听的天子,也是暗暗点头,问着左右:“此子何人也?” 张越连忙答道:“启禀陛下,据说此子乃故汉室常公讳惠子,陛下恩义,养之于上林苑,学得文武之艺,乃来新丰参与公考!” 天子一听,据说是自己收养的孤儿,立刻笑的更开心了,脸上都带着得意。 而在一侧,张越也是感慨万分。 西汉王朝,绝对是中国封建历史的异类。 不独是因为西汉王朝承接了秦帝国的余晖,属于古典中国的尾巴。 更因为,这个王朝独创了很多无论之前还是之后都没有规矩。 其中一条就叫‘私人住宅神圣不可侵犯’。 依照汉律规定:禁吏毋夜入庐舍捕人,犯者其室殴伤之,以勿故入人室律从之。 这条法律是根据《周礼。小司寇。朝士》中的记载而制定的。按照周礼的说法‘凡盗贼军、乡邑、家人杀之无罪’。 东汉大儒郑玄在注解这条时特别提到了‘若今时无故入人室宅庐舍,上人车船,牵引人欲犯法,其时格杀无罪’。 这说明这个制度,到东汉王朝时,依然在执行,并且执行的很彻底。 很神奇对不对? 这个制度是不是很像鹰酱家那条‘擅闯家宅格杀勿论’的法律? 但说出来你可能不信,在西汉王朝的这个法律中,连官吏也不能在入夜后擅入他人家宅。 不然,打死可能有事情,但打伤就是自己认倒霉吧。 所以,汉人形容某地治安良好时,常常会用夜不闭户来形容。 为什么是夜不闭户? 因为没有犯罪分子,百姓不需要通过关闭门户来保护自己。 不过,这条法律此时刚刚诞生不过三十来年。 在这以前,并无明文规定,只是一个约定成俗的潜规则。 直到公羊学派上台,就和法家联手,搞出了这么一条律法。 出发点也很感人——公羊学派认为,三更半夜,偷偷跑去抓人的官吏,不是心里有鬼就一定是想做什么坏事。 正人君子,自该堂堂正正,光明正大的去抓捕犯人。 至于那些三更半夜在外溜达的家伙? 在汉人眼里,不是盗贼就是强盗,杀了非但无罪,反而应该得到表彰。 这是为民除害啊! 所以,在秦汉社会,百姓在自己的家宅车船等私人领地,享有无限自卫权。 这也是汉室地方豪强贵族官吏和富商酷爱蓄养打手的缘故——这与米帝的土豪,总爱在家里面储存大量枪械和弹药是一个道理。 不过这条律法太年轻了。 所以,基层官吏在实际执法中,经常无视了它。 然后,就被那些知道这条法律的豪强打成了猪头。 但同样的道理,很多人也尝到了甜头。 半夜三更,黑灯瞎火的时候,跑去别人家家门口打着抓私酒的旗号,敲诈勒索那些不懂法和不知法的小地主,素来是汉室基层的创收手段。 张越现在履新,当然不希望自己的治下出现这种既丢脸又没有节草的事情。 所以,将这个法律列为了面试的选题,就是要借此加强普法,顺便刷掉一些人。 天子却是很满意这样的设置。 因为这条法律是他批准的,同时被他批准的,还有吾丘寿王建议的‘令民持械’的建议。 两者共同构成了现在汉室社会的持有弓弩刀剑等武器的风潮。 现在,全天下的人,就连素来文弱的齐鲁吴楚地方,也是家家户户,带刀持弓,富裕的人家,甚至还会教导子弟使用弩机和骑射。 赖此制度,汉家百姓的勇武,冠绝古今。 大汉军队,也因此具备了强大的战斗力。 几乎所有士卒在入伍前,就已经学会了武器的使用,军队要做的只是让他们学会纪律,懂得团队协作。 而在天子看来,张越将这条法律,作为面试的考题,显然是对自己忠心不二的表现! 要知道,在汉代,‘忠’这个词,指的其实不是无条件服从君王。 那种愚忠之人,别说士大夫了,就连君王也不是很喜欢。 忠者,尽心也。 汉人认为的忠臣,就是对君王尽心,对国家尽力。 然后事情的成与不成,君王的听与不听,反而不重要了。 而小留候都尽心连考题都要考自己制定的法律了,这不是忠臣是什么? 章节目录 第两百六十四节 诸夏 天子在新丰城只留了一天,看了看公考,然后就去太上皇庙给太上皇举行了一场祭祀。 第二天,就带着卫队和随行大臣,浩浩荡荡去了阳里。 当天晚上,张越得报:天子于阳里与父老饮酒同乐,作《阳里赋》,赐新丰百姓年八十以上老者布帛、酒肉及丝絮各三斤,百户赐酒一石,肉三十斤,此民妇女百户钱三百。 好嘛,这位陛下又开始散财了。 接到消息,张越也只是笑了笑。 就埋头继续研究着自己手里的名单。 新丰公考面试已经基本结束,即使他别出心裁的搞了许多方法刁难,甚至学习后世的面试,搞了评审团。 但录取人数依然是有些超乎想象。 五百余名进入面试环节的士子,最终依然有两百三十余人,通过了面试。 这就有些尴尬了! 拿着名单,张越喝了口茶,心里面纠结万分。 能够通过这层层考验,最终依然能够突出重围的,才能和学识姑且不说。 这些人的动手能力和实际办事能力,恐怕都是极强的。 最起码,在新丰为吏绰绰有余! 其中有不少人,甚至说不定,放到关东,能管理好一个县! 张越知道,自己是占了大便宜的! 但正是如此,他才踌躇。 这两百三十余人,可都是尖子,都是人才! 放弃任何一个都是损失! 但他却不得不尽可能的剔除一些。 没办法,新丰县总共也就一万多户在册人口,本身县衙和地方乡亭就有一两百号官吏(有秩和斗食加起来),现在若再录取两百三十余人,那就是一个四五百号人的超级官僚系统。 哪怕是后世,这样的系统也称得上臃肿了。 更别提,新丰养不起这么多官吏。 但翻着名单,张越却又一个也不想剔除。 因为每一个人的履历,都让他心动。 就拿他现在眼帘里看到的这些人的履历来说吧。 不是新丰本地的豪强子弟,就是关中的军功家族之后。 更夸张的是,有不少还有着丰富的工作经验。 都曾参与家族的田庄管理。 哪怕是寒门弟子,也是了不得。 譬如一个叫张文的家伙,不过二十五岁,却已经给关中某个大商人作了好几年的宾客,帮着他管理着许多商铺。 更夸张的是,居然还有十几个归义胡人杀进了这个名单。 张越轻轻将这手册翻到后面,露出了这些归义胡人的名字。 这些人的来源,基本都是历次战争之中,给汉军充当带路党、向导或者曾经为汉军提供过便利的北方各族‘心慕王化之人’。 在关中和北方地区,类似的归义胡人,很常见很常见。 特别是自元光至元狩年间,一二十年中随着汉军不断高唱凯歌,大批的胡人,纷纷主动内迁归化。 最彻底的是曾经游牧在河西走廊群山之间,与匈奴人不共戴天的小月氏诸部。 这个当年月氏西迁后,留在东方的月氏族群,在汉军出塞后,就主动参与到汉军的序列之中。 此外、羌人、乌恒人、林胡人、楼烦人、浑邪人、休屠人,甚至匈奴人自己也都纷纷投降、归顺中国。 由此在北方地区形成了一个归义胡人群体。 历史上,这些归义胡人中,既有赵信、卫律这样的二五仔、白眼狼。 也有金日磾、仆多这样的忠臣。 更有无数人曾经追随卫青霍去病,为汉家冲锋陷阵,死不旋踵。 战死在皋兰山、祁连山和大漠之中的,不仅仅有汉人,还有乌恒人、小月氏人、浑邪人、休屠人甚至是匈奴人! 当年博望侯凿空西域,自始至终在他身边追随和陪伴的,不就是那个连字都不会写的匈奴人堂邑父吗? 苏武牧羊北海,跟着他吹风吃雪的,不就是他的那个匈奴妻子? 当初,汉筑轮台城,为汉室守边的第一批戍卒中,绝大部分士兵都是羌人、匈奴人和乌恒人。 所以,在当世,尽管有赵信、卫律之叛。 但归义胡人们在汉室境内,却并没有受到太多歧视。 汉家士大夫们,也并不对他们另眼相看。 包括公羊、谷梁在内的主流学派,甚至觉得,教化夷狄是大功德! 当然,只限于归义胡人。 那些胡人奴婢,在士大夫眼里,只是两条腿走路,还冥顽不灵的禽兽。 只是,张越现在却还是有着疑虑。 他疑虑所在,是因为他将在新丰做的事情。 无论是推广新型农具和种子,还是推广新的耕作技术,乃至于将新丰作为根据地,培育一个新的战争机器。 这些都不能轻易流落到匈奴人手里。 万一这些人中出一个赵信卫律,带着自己的东西跑去匈奴。 这麻烦就有些大了…… “魏征曾对唐太宗说:夷狄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强必寇盗,弱而卑伏,不顾恩义,其天性也……”张越想着他曾回溯过的一段历史:“但唐太宗却陶醉于天可汗的虚荣之中,接受了北方游牧民族的内迁和内附,最终酿成安史之乱……” 作为穿越者,他自曾在各种论坛上看过各种华夷之辨的辩论,对唐代安史之乱的前因后果也所了解。 安史之乱,与其说是唐玄宗搞出来的,不如说是唐太宗埋下的祸根。 大唐帝国自废武功,将边塞兵权交给了内附的异族首领。 虽然出了高仙芝这样的英雄,但一个安禄山就毁灭了所有。 而且,五胡乱华的起因,也是因为大量内地的异族暴乱导致的。 这些人与塞外的异族里应外合,才导致了永嘉陆沉。 只是…… 西汉也曾经大量内迁了北方少数民族。 为何西汉屁事没有? 反而融合的很愉快? 无论是汉人还是内迁的各族人民,都很快的接纳了彼此? 这又是什么缘故呢? 张越沉吟片刻,脑海中无数资料和曾在石渠阁和兰台阅读的档案纷纷闪现。 然后,他笑了:“原来如此……” 西汉与东晋和唐朝最大的不同,就在于……两汉是以我为主。 无论内迁的民族是哪个?统统要改汉姓,用汉俗。 而且是循序渐进,逐步同化。 最重要的汉特别善于给胡人找一个诸夏祖宗。 给匈奴人安了夏后氏之后,给乌恒人找了一个轩辕氏的祖宗,甚至连月氏人也安了一个唐虞之后的名义。 于是,就出现了历史上王莽篡汉后,汉人还没有说什么,南匈奴人就跳了起来,大骂王莽篡汉,乱臣贼子,甚至起兵反抗的奇葩事情。 于是,就出现了,西汉王朝统治期间,所过之处,万族融合。 这样想着,张越就放下了心里的芥蒂,将这十余个归义胡人名单上的归义胡人四字划掉。 种族隔离,隔离的永远是自己人。 而那些真正的二五仔,无论你怎么选都隔离不了。 况且…… 中国的主体是什么? 汉人? 汉人只是宋明之后,特别是近代的时候,汉人的自我称呼。 中国人自古以来,就是诸夏自称。 什么是诸夏? 有礼仪之大故称夏,有服章之美谓之华。 而且从一开始,诸夏民族就不是一个单一的民族。 而是一个多民族的文化信仰共同体。 在我们的先王,在轩辕氏,甚至在伏羲氏之时,这个基础就已经奠基了。 甚至于,连诸夏民族的图腾,龙与凤本身也是多民族联盟的象征。 在事实上来说,当我们的先民,在先王们率领下,在蛮荒之中点燃了文明的火炬,照亮世界的那一刻开始。 诸夏民族这个概念还没有出现之前,我们就是多民族文化信仰的共同体了。 对于诸夏民族而言,肤色和血统,根本不重要。 重要的是文化认同以及使得将我们凝聚在一起的共同信仰。 所以,按照这个理论,哪怕是黄皮肤黑眼睛,生于斯长于斯,但却不认同诸夏民族的文化和理念,那你也是夷狄无疑。 反之,只要你能认同诸夏的文化和理念,那么,即使是黑叔叔,甚至是外星人又有何妨? 我们一样可以手拉手,唱诵先王的诗歌,一起快乐幸福的相聚在一起。 想到这里,张越就笑了起来:“那里有什么归义胡人,诸君岂非中国乎?” 真要计较血统,现在的汉室治下,七成以上的人就要被开除出中国的序列了。 三越是百越蛮子,西南夷是生番,齐鲁是东夷,吴楚是越荆,关中和广大北方地区,不是西戎就是鬼方。 就连雒阳和三河地区的人,恐怕也不能幸免。 然而现在,所有人都团结在一起。 所有人都以为,自己是炎黄子孙是三王之后,五帝苗裔。 于是,一个大一统的中央帝国成型,一个空前的诸夏王朝建立。 张越念头一通达,思路也开阔了起来。 对于这些人的安排,也有了决定。 “就全部录取吧……”张越在心里盘算着,两百三十来人,虽然庞大,但并非不能消化。 因为,并不一定需要将这些人用为新丰的官吏啊。 完全可以在新丰官僚系统之外,开几个分基地嘛。 譬如说,分流一部分人去搞官营的盈利产业,还可以分流一部分人去搞基础的理论研究。 反正,不是有刘进当幌子吗? 章节目录 第两百六十五节 再入空间 念头一通达,张越做起事来的效率就高了起来,很快的就将手里的名单上的所有的人档案全部看了一遍,然后关上门,闭上眼睛,进入空间。 自履任新丰以来,张越进入的空间的频率就慢了下来。 一般两三天才会抽空进来一次。 最近,因为遇刺和公考还有天子驾临等事情叠加在一起,他更是四五天才进来一次。 不过,他虽然进入空间不那么勤快了。 但空间之中的各种作物,却长得非常欢快。 尤其是上次新种下的麦子们,虽然没有再用玉果催熟,但似乎在空间之内,它们本身的生长速度就要比外界快许多。 如今,这些空三代麦苗们,基本上都已经长到了一尺来高,叶子和茎秆非常健康,显然它们的父辈们的基因被它们良好的继承了下来。 张越在麦田之中观察了一阵,微微点头:“如今来看,只需要再过几日,就可以用玉果来催熟,继续增强麦种的根茎,强化它们抗旱抗涝能力!” 张越为此已经积攒了一百多枚玉果,就等着再次强化这些麦子了。 越过麦田,在小溪的对岸,七八株小小的棉花静静的生长于斯。 它们是郭穰送给张越的礼物,十天前才移栽入空间。 张越蹲下身子,看着这些棉花的模样,嘴角微微笑着。 这些棉花应该都是印度次大陆的诸国或者贵霜王朝卖到西域的,博望侯张骞凿空西域,也将它们引入了中国。 不过,它们一直是作为观赏植物存在。 主要也是因为它们的数量少,而且汉室在棉纺织方面的科技树根本就没有点。 不过……现在嘛…… 张越拿起一颗玉果,埋入这些棉花的土壤下。 瞬间这七八株棉花疯长起来,在须臾之间,就暴长到差不多一米高,同时张越的眼前也出现了三副三维的棉花图像。 张越早有准备,仔细审视了一番这三副图像,然后毫不犹豫的选择了其中一副棉绒更大的。 当他选择完毕,眼前的这几株棉花就开始结果。 最终出现在他面前的是十来个大约两三厘米大的白色棉果。 张越摘下一个,轻轻打开,露出里面的棉绒,然后扯出一根在手里看了看。 “太短了……”张越没有意外,亚洲棉相较于美洲棉,最大的劣势就是棉绒短,纺织价值太低。 所以在后世几乎被完全淘汰了。 不过,如今这个社会环境下,其实亚洲棉的优势比美洲棉大。 为什么? 因为要求低,而且抗病虫害能力强! 从张越回溯的资料来看,其实亚洲棉就是美洲棉的祖先。 从生物学的意义上来说,其实亚洲棉比美洲棉优势大。 然而奈何美洲棉虽然缺点多多,但是人家棉绒长,纺织性能完爆亚洲棉。 所以,最终美洲棉的各个品种主宰了地球的棉纺织业。 并随着纺织业的兴盛而遍布全球,占领了所有土地。 生存能力更强和需求更少的亚洲棉,几乎被淘汰出了经济作物的领域,沦为植物学家的研究对象。 所以,在得到这些棉花后,张越就已经决定了,要在保留它们的优点的同时,尽可能的培育出一种棉绒长的棉花品种。 道理嘛,也很简单。 如今是西元前,没有后世那样发达的农业。 更重要的是——现在的手工业,其实对棉绒的长短的要求要比后世低多了。 将棉花果全部摘下来,然后清理了一下场地,张越就开始剥离棉籽。 这个工作比较费时间。 他花了大约十几分钟的时间,将棉籽剥离出来,刚刚好差不多有个一百多粒。 但张越并不想将之全部种下去——这太浪费时间了! 他在这些棉籽里挑挑拣拣,选出二十余粒个头明显比它们的兄弟们大的棉籽,然后播撒到原地。 很快,空间就有了反应,一道细涓飘来,滋润着刚刚种下的种子。 张越则捏了捏手里的棉籽,想了想,就决定将它们移栽入外界。 在县城外辉渠牧场之中,建立一个试验田。 这样也能为将来推广棉花做铺垫。 忙完此事,张越就继续前行。 在离棉花田不远的地方,数十株刚刚长出新芽的苜蓿草映入眼帘。 张越观察着这些苜蓿草的长势,并没有打算现在就用玉果来催熟和培育。 他打算再看看,因为现在玉果的用处紧张。 继续向前,就走到了小山脚下。 自从遇刺后,张越就终止了用书简来获得玉果的活动。 因为,他之前储备的书简,基本都喂完了。 甚至,还把建章宫里,张安世留下的那些书简也用完了。 靠着疯狂的喂养瑾瑜木并用玉果再次催熟,这一个多月,张越攒下了一百多颗大小不等的玉果。 看上去是很多。 但实际上,张越觉得,很可能不够此次培育麦田的。 没办法,现在空间的小麦栽培面积,差不多达到了十几亩! 总数量恐怕有四五万株之多! 从以往的经验来看,这一百多颗玉果,很可能不够! 所以,张越不得不去寻找新的‘肥料’来源。 望着如今已经全部萎缩成初生状态的瑾瑜木们,张越也有些急。 没有书简,瑾瑜木们就要挨饿,更紧要的是没有玉果产出! “或许是时候去太学再搞一波了……”张越低着头想着。 只是用个什么名义呢? 总不能做的太露骨了! 张越倒不怕被人识破自己对书简的需求的目的,但赤裸裸的跑去太学,直白的要别人平日里释读的书简,也可能会出现问题。 毕竟,自己之前已经玩过一次了。 一而再,再而三的要别人的书简,却不给个说法。 有心人难保会起疑心。 这个事情,让张越很纠结。 “或许,应该去试探一下贡禹、王吉等人的反应,看看太学那边是否欢迎我去做客?”张越琢磨了一会,就只能将这个事情先放下。 然后,拿起了放在空间里的最后的两卷书简和一枚玉果,走到一株瑾瑜木面前。 一刻钟后,张越在官衙的卧室里重新睁开眼睛。此刻,他脑海里,已经牢牢记住了所有的两百三十七名通过面试的士子的全部档案和履历以及名字。 章节目录 第两百六十六节 金钱面前人人平等 本站 ,最快更新我要做门阀最新章节! 第二天,张越便将已录取的名单,提交给刘进。 “两百三十七人!”刘进也被这巨大的名单吓坏了。 他自再非过去什么也不懂的深宫长孙,在新丰这半个多月,日日与张越、陈万年、桑钧等相处,每日都会与各种政务打交道,自然明白两百三十七名新官吏意味着什么? 在关东地方,很多大县,恐怕所有官吏加起来也不足两百三十七人! “张侍中,不是说好了,最多一百五十人吗?”刘进狐疑着问道,但并未生气。 对他来说,其实多个几十个官吏,也不算什么大事。 事实上,刘进这些天就在想着,是不是要自己来负担新丰上下官吏的俸禄这个问题。 反正他是长孙,这笔钱他出得起! 旁的不说,他的祖父和祖母和父君、母妃,这一两个月来,就赏赐了他黄金千金,布帛数百匹。 作为长孙,他在东宫和博望苑里,每年都能拿到一笔可以自由支配的资金。 这些本来是祖父和父君给他去结交宾客、朋友,供养随从的资金。 过去,他将这些钱大部分都赏赐给了自己的老师们。 如今拿来,发放新丰官吏俸禄,也不是不行。 “殿下勿忧……”张越却是早有了腹稿,对刘进道:“诸生并非全部进入新丰系统……” “嗯?”刘进不懂了,不进入新丰,那安排他们去做什么? “臣打算去和治粟都尉桑公谈谈,在新丰将大司农的铁官和其他有司并入新丰系统的事情……”张越笑着道:“正好桑令吏在新丰这些日子,做事勤勉,有目共睹,就让桑令吏来主导此事……” 汉室自从大商贾孔仅和东郭咸阳担任大农丞,并在天下建立起盐铁官营系统后,汉家天下,产铁的地方有铁官,产盐的地方有盐官。 盐铁官和盐铁系统,一起把持着全天下的盐铁事务。 前些年,因为财政紧张,桑弘羊又把注意打到了酒类身上。 开始搞起了官榷酒业的行当。 这可是利润巨大的行业! 要知道,汉室是禁酒的。 民间私自酿造和饮用酒类,一旦发现就要罚款,甚至可能被判刑。 汉家基层的财政收入中,在过去至少有三成是来自于打击私酒和查禁私自饮酒。 桑弘羊这么一搞,等于是损地方而肥中央,将原本属于地方的这部分收入,拿到了中央。 结果嘛…… 惹怒了整个文官系统! 特别是关东郡国,一片怨声载道。 但,没有鸟用! 官营酒业,给大司农带来了巨量的财富! 作为地方官,张越知道,财政收入对于地方的重要性。 讲道理,在张越看来,如今盐铁官营事业和其他汉室的官营事业之所以被天下诟病,并落得人人喊打的局面。 就在于,桑弘羊的盐铁系统不肯和地方分享好处。 若是盐铁收入和其他收入,地方能够得到好处。 谁还会和你对着干呢? 大家一起发财,一起升官,一起刷政绩岂不美哉? 况且,相比农民那点油水,做生意特别是工商业的利润和赚头才是真的大。 当然,张越也知道,桑弘羊的难处。 当今天子,是一个从来不管臣子难处,就是喜欢伸手的君王。 打仗要钱,大司农和少府卿负责。 修宫室要钱,还是大司农和少府卿买单。 就连到处散财,也是大司农和少府卿报销。 至于臣子们怎么找钱,那是臣子的事情。 这二三十年来,桑弘羊和他的盐铁系统之所以能稳坐泰山,一直执掌国家财权,就是因为他们总能满足这位陛下的胃口。 与之相比,少府卿们就太不合格了。 二十年中,汉家换了十三个少府卿。 只有五人是光荣致仕,退养田园。 其他人,统统因罪下狱,其中四人被处死! 所以,桑弘羊也难啊。 若换了其他人,其他地方,张越知道即使说的天花乱坠,口灿莲花,桑弘羊也不可能同意让地方插手盐铁事务,甚至监管其他大司农的业务。 但是,是新丰的话,就可以商量了。 甚至可以方便方便。 毕竟,他宝贝儿子可就在这里。 出了政绩,桑钧的好处显然不会少。 况且,张越也知道,桑弘羊其实明白,一旦宫车晏驾,他和他的盐铁系统的好日子就要到头了。 以太子据和他身边那些人对桑弘羊的观感,他能留下命就已经是阿弥陀佛。 所以,桑弘羊必然会同意自己的提议的。 刘进却是有些糊涂了,问道:“新丰的铁官和其他商贾事务能安排得了数十官吏?” “殿下放心,绰绰有余!”张越笑着道。 后世地方政府里,发改委和工商系统、烟草局,都是肥差啊,而且,占比不小! 更何况,在这个西元前的世界,其实只要整合好资源,多搞几个赚钱的买卖。 别说几十人,就是几百、几千人的官吏也能消化掉。 证据就是桑弘羊那个庞大的盐铁系统。 盐铁官和平准均输有司的官吏加起来,恐怕至少是数万人之多! 新丰虽然小,但潜力大啊! 刘进对张越的信任,此刻已经达到了近乎盲从的地步,闻言便道:“那此事卿去办就行了……” “诺!”张越立刻就开心起来,道:“那臣这就去通知诸生……” 至于那些被录取的士子里,若有人嫌弃,不愿意参与其中? 张越一点也不担心。 因为啊…… 当今之世,哪怕是谷梁学派的君子们,在小钱钱面前,也是不敢说不喜欢的。 汉律的精神,名义上是‘刑无等级’,刑罚面前人人平等。 但事实上却是金钱面前人人平等。 连犯了死罪都可以拿钱来买命。 连官爵都可以自由买卖! 五铢钱大神的威力,纵横寰宇,所向睥睨! 怎么可能会有人傻到,拒绝去管理工商税收? 即使有,也只是少数。 反正,张越是丝毫不担心会有人拒绝自己的安排。 况且,在安排岗位之前,还有一个军训,可以趁机剔除掉不符合要求的人。 于是,当天,张越就让陈万年去负责通知所有通过面试的士子,在明日来县衙报道。 章节目录 第两百六十七节 推荐信 延和元年夏六月辛亥(二十六)。 朝阳从东方升起,唤醒了这座沉寂之中的城市。 和往常一般,胡建带着手下的几个官吏,将紧闭的新丰城门打开,然后早就已经等候在城门口的农民和商贾便排着队,进入城门。 站在城楼上,胡建望着这个热闹的场面,也不禁感慨着:“公考以来,新丰太热闹了……” 左右都是笑着点头:“可不是嘛,自公考宣布,这新丰乡的百姓就算是碰上好时机了!” “他们仅仅是卖自家种的菜葵恐怕也赚了许多!” 因为公考吸引了数以千计的人们聚集在新丰城,新丰城的物价立刻应声上涨。 还好有桑钧在这里,大司农紧急从长安调运了大批粮食和布帛以及其他商品来新丰,才没有出现物价飞涨的事情。 但即便如此,新丰城里陡然多出了数千口人。 而且还是购买力相当强劲的中产阶级人口,这一下子就让新丰城里的商贾住户和城外的百姓,来到了天堂。 城中住户,仅仅是靠着出租房屋和帮着浆洗衣物,就赚了许多。 若有些实力,趁机再做点买卖,一年的收入就赚到手了。 而城外的农民,也没有吃亏。 原本他们自己种的,用作果腹的各种蔬菜,现在全部能卖钱了。 而且,价钱比粟米还高! 哪怕是最便宜的葵菜,现在也能卖几十钱一石了。 家里养了鸡鸭的人家,更是笑的合不拢嘴。 过去只能卖个一钱两钱的鸡蛋鸭蛋,现在四五钱一个。 若是运气好,能在山里打着野猪什么的,拿来城里,一下子就能换的数千钱! 如此强大的消费能力,甚至吸引到了长安城花街柳巷里的歌女们也成群结队,赶来新丰,租了个地方,招揽风流文士,做起了皮肉生意。 胡建听着左右官吏们的议论,脸上神色如常,但在心里面,他知道这种依靠人为营造起来的市场繁荣很快就要消散。 因为,聚集在新丰的人,正在减少。 昨天新丰城里还有三五千之多,但到了今天,就剩下一两千了。 而今天之后能剩下一千人,就已经很了不起了。 只是…… 胡建抬眼就看到了城门口,忽然被堵塞住了,他定睛看过去,却见一支数十人的队伍,抬着好几只被宰杀好的牛羊彘,还提着许多的鸡鸭,大摇大摆的走进城门。 因为带的东西太多了,所以连城门都被堵塞住了。 胡建连忙带人走下城楼,下去帮忙疏通道路。 他自己则提着绶带,走上前去,对那些问道:“吾乃新丰典吏胡建,尔等为何带这许多的肉类入城?” “胡典吏……”远远的城门外传来一个爽朗的声音,却是骊乡的马原,带着几个子侄。 “马公……”胡建皱着眉头,对于马原他没有什么好感,但也不至于有恶感,这个骊乡的恶霸在他眼里,属于那种厚颜无耻但却有用的乡下地主。 对于法家的官僚们来说,他们并不在乎自己治下的地主豪强们的道德修养如何。 反正,人品好是一刀,人品不好还是一刀。 何必分得这么清楚? 所以胡建也只是皱了一下眉头,就迎上前去问道:“马公带如此多的肉类进城所为何事?” “当然是来卖啊……”马原搓着手笑道:“小人这不是听说了新丰公考马上就要公布了吗?就带着乡亲们宰杀了自家喂养的畜类,来新丰城里供给各位未来的新丰明公们庆祝酒宴之用……” 作为一个能混到长安城的公主府上去的地主,马原的嗅觉当然不是一般的灵敏。 在听说了新丰公考进入尾声后,他立刻就反应了过来。 那些得中之士,特别是不是新丰本地的士子们,肯定会在新丰摆酒庆祝。 这酒宴就少不得鱼肉! 此时来新丰卖肉,必定能赚钱。 他也是有魄力,想通了这一节,当即就带人,在整个骊乡大肆收购各种牛羊彘鸡鸭。 然后赶在今天送来,就是想要大赚一笔! 胡建听着对方的解释,不置可否,只是冷声道:“好叫马公知晓,张侍中已经决定,自今年秋七月开始,全县禁止无故宰杀牛马,所有牛马之宰杀,必须得到县衙许可,方能进行,且全县禁食牛肉!” “以后马公可不能再这样无故杀牛了,不然,本官就不得不问责!” 马原一听楞了。 不许杀牛马,连牛肉都不许吃了? 这位张侍中,张蚩尤还真是大胆! 恐怕会引发民众不满啊…… 要知道,汉人吃牛肉,这可是传统,尤其是游侠儿们,玩闹累了,围着火盘,稳上一壶酒再切两盘牛肉,素来就是他们最爱的事情。 这张蚩尤管天管地,还能管别人的嘴不成? 但这和他没太大关系,马原只是笑了笑,拱手道:“草民知道了……” 虽然不看好这张蚩尤的禁宰牛马和不许吃牛肉的规定,但马原还是决定先执行。 反正,他也觉得,这个规矩长久不得。 所以,卖卖乖,也就无所谓了。 ………………………………………… 张越吹了吹案几上的布帛上的墨迹,然后将之交给桑钧,道:“烦请桑兄将此信带给令尊……再为我向令尊问好……” “不敢……”桑钧接过帛书,拜道:“侍中问好,下官一定带给吾父……” “只是……”桑钧想了想,对张越问道:“侍中真觉得,这官榷茶叶和牛肉有赚头?” 张越既然想要在新丰拿到大司农手里对工商业以及各种工商税收的征收和监管权力,当然不能空口白牙去拿。 这样哪怕桑弘羊能答应,桑弘羊下面的盐铁官僚也不会答应的。 所以,得拿好处出来交换。 这官营茶叶和官卖牛肉,就是张越拿出来交换的好处。 只是如今,因为制茶技术以及饮茶文化的落户,所以茶叶贸易的利润,还未凸显出来。 但张越知道,在历史上的北宋,茶叶官营给北宋王朝带来了多大利润? 那可是每年几百万贯的纯收入啊! 更妙的是,在现在,茶和丝绸一样,都是中国独有的垄断资源。 只要开发的好,还怕没钱赚? 至于官卖牛肉? 其实是张越的一个试探。 因为,他知道,一旦新丰的牛耕技术被推广,很快天下就会禁宰耕牛。 可是牛肉这个东西,却又是无比美味,而且有着丰富营养。 汉人能有现在这样的身体素质和汉人嗜吃牛肉是密不可分的。 所以将牛类分为耕牛和肉用牛势在必行。 张越也相信,桑弘羊会看懂自己在信里说的事情的。 只要牛被列入管控的战略资源,禁止私自宰杀。 那么牛肉就会成为一种垄断资源,并成为大司农手里的一张王牌。 而且,还能玩出许多新花样。 譬如说农民手里的耕牛,要卖只能卖给大司农。 作为唯一的收购者,大司农自然能压价。 然后,同时大司农还是市面上唯一的牛肉销售商,所以牛肉价格可以提高。 这一减一加,利润自然就出来了。 此外,只要卖牛肉有利可图,大司农就会大力发展肉用牛养殖。 以现在汉家控制的北方牧场规模而言,养个几百万头牛羊不再话下。 如此,说不定未来北方边塞在畜牧业上的收益就能填补在农业和开发上投入带来的亏空。 开疆拓土不再是负担,而将变成一个赚钱的买卖。 只要开疆拓土能带来收益,能赚到钱,人民就会支持战争。 由此形成一个良性循环。 未来,再点亮羊毛纺织业的科技树,上马一个毛纺织业,使得酒泉和张掖、居延,变成一个流着蜜与糖的宝地。 人民就会自动向着这些地方迁徙。 有了人口,河西和河套,本身就能成为兵营。 当然,这些都只是张越的幻想。 到底如何,还要看未来的实践。 桑钧却还是有些不能理解,但他聪明,知道这个事情可以回去请教自己的父亲,于是就拿着信走出了官衙。 桑钧走后,张越就起身走出官衙,来到了隔壁的太上皇庙旁的行宫里,找到了正在看书的刘进。 “殿下……”一见面,张越就拱手说道:“如今,陈县丞正带人在新丰城里逐一通知诸位录取士子,臣想着,那些没有得中的士子,才能也不算差,是不是请殿下为他们写一封推荐信,好使贤才不至于流露于野!” 这也是张越早就想好的事情了。 对于文人士大夫,这是最好的拉拢手段了。 既不用钱,也不需要投入任何资源,只是写点万金油的好话。 而有了刘进和自己亲笔写的推荐信,这些人虽然未在自己下面办事,但却也被打上了刘进和自己的标签。 将来他们之中万一出了人才,那就是自己的功劳。 这样的好事,何乐而不为? 刘进听着,自然应允,公考之中能够进入面试环节的文人,在水平上来说虽然可能高不到那里去,但胜任一般的低阶官吏已经绰绰有余。 于是便提笔写了一封数百字的推荐信,然后交给左右吩咐道:“去抄录数百份,然后盖上孤的印信,交与张侍中……” “诺!” 章节目录 第两百六十八节 明主(1) 本站 ,最快更新我要做门阀最新章节! 和往常一般,常远拿着书,坐在院子里,和同住于此的几个年轻人一起探讨着学问。 只不过,今日的探讨气氛有些紧张和不安,所有人的心思都已经不在书本上。 “不知吾等是否有幸能被选入新丰为吏……”一个十八九岁的青年,终于忍不住挑起了话题:“若能得偿所愿就好了……” “是啊……”其他人纷纷说道。 这次新丰公考,其实在一开始没有几个人注意。 真正引发人们热情的,还是这新丰令侍中官张子重遇刺后引发的震动。 整个关中都知道了,新丰的县令是一个侍中官,而且这个侍中官还能一以敌八,尽数擒杀。 这样劲爆的消息,将所有人的目光都牢牢吸引住。 然后,大家才发现,在新丰不仅仅是有一个侍中官为县令。 更恐怖的是——天子钦命长孙食邑新丰! 而随着这两条消息一起传入大家耳中的,还有长孙殿下在建章宫所发的宏愿。 为天地立心! 为生民立命! 为往圣继绝学! 为万世开太平! 士大夫们一听,顿时就血脉偾张,跟打了鸡血一般嗷嗷叫着:国有长孙,社稷有望! 即使是汉家中坚,作为统治者,掌握权柄的军功贵族们,也都私底下说:长孙真社稷种也! 据说,就连天子闻之也赞道:长孙可以托宗庙之重! 正是这句话的存在,刺激了众人和各自的家长,立刻赶来新丰,参与公考。 因为,只要不是傻子都看得出来。 长孙的崛起之势,几乎不可阻挡。 甚至……说不定,未尝不能在将来尊太子为太上皇,自己受遗诏,登基称帝,面北而尊。 即使不能,在当今天子宫车晏驾之前,也极有可能被直接策命为皇太孙。 无数的宫廷传闻,也都印证了这个可能性。 换言之,这次公考录取的官吏,在未来,都将可能有机会角逐未来的帝国储君近臣乃至于重臣的资格! 这可了不得! 潜邸大臣,每一个都是两千石备选! 今上当年潜邸之时的大臣,只要能活着撑到元光的,就没有一个不是两千石的。 若能讨得长孙欢喜、看重,九卿也不是不能觊觎一下。 即使不考虑这个,以这位张侍中的武力值和在天子面前的地位,长则三五年,短则一年半载,一定能获得单独领军出征的机会。 届时,跟在这样的金大腿身边,在战场上随便立点功劳,就足以光宗耀祖,增广门楣! 于是,几乎大半个京畿地区的地主豪强和士大夫子弟闻风而来。 瞬间就将新丰城给撑满了。 也正因为如此,大家才忐忑不安。 一千四五百的应考者,竞争何其激烈? 哪怕现在,通过重重考验后,也依然留下了五百余人。 而据传闻,新丰官吏的缺口不过一百人。 换言之每五个人里就可能有四个要与这登天之梯告别。 而成功者不说从此青云直上吧,至少具备了飞跃阶级的可能。 或许三五年,最多七八年,再见面,说不定落选者依旧布衣白身,而得选者却已经印绶在手,高举明堂,口称本府,执掌一郡之土。 也正是如此,临近面试结果将要公开。 再没人能沉得住气。 哪怕常远,也是内心忐忑。 他是冒了巨大风险来此的。 是舍了期门郎的荣誉,来新丰赌一把的。 本来,他的未来,早已经固定了。 待到明年,期门军选郎,他十之八九是可以入选的——这是没有疑问的事情,作为忠臣之后,被天子收养在上林苑的遗孤,只要身体条件符合,就必定可以得选期门郎。 然后,再在期门军之中认真服役,宿卫宫廷三五年,慢慢升迁到队率司马乃至于校尉。 就可以外放去边塞,担任某地都尉或者某塞校尉。 在边塞通过年复一年的磨砺和战争的洗礼,十余年后,差不多就能有资格单独率领一支部队追随某位大将出征。 再通过奋勇作战,积累功勋,升迁为可以单独领军一方的大将。 整个过程,大约需要花费二十年左右的时间。 只要有能力,而且运气够好,基本就可以做到。 但常远等不及,也不想等这么久! 十余年前,当他还是一个幼稚童子的时候,他的父亲跟随苏武出使匈奴,从此生死不知。 所有人都说,他父亲为国尽忠了。 但常远不相信。 也不愿意相信。 他相信自己的父亲一定还活着。 且就在大漠之中,等着自己去迎接。 所以,他不能再循规蹈矩的按部就班的升迁。 他需要成为一个可能领兵出战的贵族的亲信。 是故,当新丰这里的消息传到他耳中,就放弃了自己原本安稳的期门郎的未来,来到新丰。 然而,到了新丰他才知道,这天下的英雄豪杰是何其之多! 他虽然素来自诩文武双全,也算豪杰。 但如今却没有了多少把握。 旁的不说,此番公考,虽然那些真正的勋贵家族和列侯大臣的子弟没有参加。 然而,却吸引了几乎整个京畿地区的草莽豪杰和士人子弟。 五中选一,自己未必能够得选。 若错过这次机会,下次再遇上一个如此重要的大人物公开选拔官吏和僚属,不知道得等多少年了。 想到这里,常远就低头幽幽一叹。 就在这时,忽然院子外面传来了一个陌生男子的声音:“敢问此地所住可是河东阳县士子伍垣、上林苑士子常远、湖县士子张赐?” 常远等人闻言,连忙起身应道:“吾等正是……” 说着就有人前去,将院门打开。 却见一个四十余岁的文官,带着几个官吏,笑眯眯的看着众人,拱手拜道:“敢请伍生、常生及张生相见……” 常远连忙和其他两人上前拱手道:“学生等见过明公,敢问明公是?” 所有人的呼吸都有些急促,胸脯更是起伏不定。 就听着对方笑道:“本官乃是新丰丞陈万年,奉长孙殿下、侍中领新丰令张公之令,特地来此恭喜三位,得选为新丰官吏,请尽快准备好户籍文牍,并于明日午时之前,赶到新丰官衙报道,长孙殿下和张侍中将亲临训话!” “我得选了!”常远握紧了拳头,心头的热血一下子就涌上了头。 而其他两人,更是不堪,激动的到处乱跳。 而另外几个同住这院中的年轻人,则都低下了头,沮丧不已。 “我们落选了……”一个年轻的文士咬着嘴唇,眼眶里的泪珠一下子就止不住的流下来。 他知道,自己错过的不仅仅是一个飞黄腾达的机会。 更错过了一个明君,一次为明主效劳的机会! 对于文人来说,这一点尤为关键。 自战国以来,随着旧公卿贵族对权力垄断的破产,士大夫阶级崛起。 儒法黄老墨名杂并起。 而无论是哪个学派的士子,都梦想着能辅佐一位明主,能在一位尊重和重视自己的明君麾下效劳。 由此形成了一套士大夫阶级特有的价值观。 在这套价值观,士人有权力并起有资格挑选自己服务的君王。 所谓邦有道则仕,无道卷而怀之。 甚至有些缓则,还在那个年代喊出了‘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这样大逆不道的话。 进入汉季,士人的选择,只剩下了一个——老刘家。 但战国的士人精神遗泽,却依然存在。 战国士人的价值观,也依旧存在于人们脑中。 在这个时代,臣虽然不能再择君,但每一个士大夫,都是希望自己可以一出仕就是在明君麾下,从而走上正确的道路。 章节目录 第两百六十九节 明主(2) 本站 ,最快更新我要做门阀最新章节! 一时间,新丰城中,几多欢喜几多忧愁。 被录取者,弹冠相庆,欢呼雀跃,他们的家长更夸张,马上就呼朋唤友,准备摆酒宴庆祝。 而落选者,自是踌躇叹息,自怨自艾。 但有了刘进和张越‘不弃’士人的先例,倒是没有人埋怨了。 只是,自怨自艾和颓废的情绪变得更加浓郁。 压抑和抑郁的气息,充斥着所有的落选者。 在许多人心里,这次失败,几乎是天塌了一般的恐怖灾难。 特别是当他们得知,录取人数高达两百三十余人的时候,内心的抑郁更强烈了。 两百三十余人录取? 换言之,相对五六百的面试者,差不多是二选一的过程了! 这让他们很受伤很受伤。 对于文人而言,心灵受伤了怎么办? 答案当然是借酒浇愁喽! 不过,当这些人赶到酒肆时,愕然发现,酒肆之中,早已经有人捷足先登了。 十余名连面试都没有参加,一直吃住于此的文人,横七竖八的醉倒在酒肆的地板上。 与落选者们相比,这些人的怨气,几乎都要冲破天际了。 “公考不公,吾等何等高才,那张子重视而不见,这是他的损失!”有人叫嚣着,拿着酒壶往嘴里灌。 旁边一个仆人打扮的男子,一脸尴尬的扶着他,安慰道:“少主人何必置气,待回家请主人疏通关系,自能得到一个差使……” “你懂什么?”对方却是哼哼几声,拿着酒壶继续喝着。 酒肆的阁楼上,隐约有着人在含糊不清的低吟着:“悲天下兮长歌一曲,叹屈子兮怀才不遇,哀无明主细长太息……” 呱嗒。 这人抱着一个铜酒壶,从阁楼上滚了下来,脑袋碰到了地板上。 两三个随从立刻急急忙忙的跑下来,喊道:“少主,少主,咱们还是回家吧……” 刚刚走进这酒肆的几个落选文人,见着这样的场景,不禁有些面面相觑。 这也太夸张了吧? 当然,酒肆里也不全然都是醉鬼。 在酒肆的隔间之中,隐隐有着清楚的议论声传出来。 “诸君,此番新丰公考,那侍中张子重公器私用,打压异己,其心可诛!”有人高声说着:“诸君可知,此番公开,八成以上得取者,皆公羊士子!” “哪怕剩余两成,也是法家甚至是黄老学居多!” “吾辈谷梁君子,竟只有十三人得取!” “思孟诸君,更是一人也不曾得中!” “这其中要是没有徇私舞弊,没有排挤异己,谁信?” 这人的话,立刻引发了愤怒。 隔间里一片群情激愤,沸腾不已。 “真是可恨!”有人说道:“吾之前还以为这张子重张侍中乃是当世豪杰、英雄呢,却不想也是一个固守门户之见,用一己之私来判断士人才能的伪君子!” 其他人也是纷纷附和。 刚刚进入酒肆的这几人,也都被这声讨声和解密所震怒了。 大家心里面一下子就冒起了怒火。 好啊!你个张子重! 居然公器私用! 原来我还奇怪,我这样的高才,竟不能得取。 原来是你在打压异己啊! 至于事实是否如此? 肯定是这样啊! 只要稍稍懂一点国朝历史的,都会知道,事实必然如此。 譬如说,当年建元新政的时候,主持新政的是鲁儒派的巨头赵绾、王臧。 他们受命当今,主持新政后,干的第一件事情就是上书天子:所举贤良,或治申、商、韩、苏秦、张仪之言,乱国政,请皆罢。 一口气开除了整个法家和纵横家被举为贤良的资格。 但你以为这就是开始吗? 错了。 紧接着,大权在握的鲁儒诸君,就在朝堂上大肆安插鲁儒一系的文士。 最巅峰的时候,几乎大半个丞相府和御史大夫衙门,都是鲁儒君子们在把控。 一时间,真可谓众正盈朝,正气凛然。 但在当时,被打压的最惨却不是法家、纵横家这样的被打压者,甚至不是黄老学派这个政敌。 被鲁儒一系压的最惨的是同为儒家的公羊学派。 公羊学巨头董仲舒、胡毋生,甚至被排挤的只能宅在家里读书,连出门都不敢。 不过,鲁儒一系跳的太欢乐了也太嚣张了。 所以,终于引发众怒。 太皇太后懿旨一出,南军大兵出营,接管了整个国家。 朝堂上的所有鲁儒儒生,全部下狱。 由此,曾经盛极一时的鲁儒一系残废了。 这才有了公羊学派的崛起之机。 公羊学派上台后,独尊儒术,罢黩百家。 但,他们宁愿和法家联盟,玩儒皮法骨,也不肯对谷梁学派和思孟学派高抬贵手。 异端,总比异教徒更该死。 没看到,连素来与公羊学派比较友善的毛诗一派的儒生,也被公羊之士死死的压制在河间国中吗? 这张子重张侍中素来与太学的公羊学派走的很近,甚至就差穿一条裤子了。 以己度人,大家都觉得,此番公考,这位张侍中一定公器私用了! 所以啊,大家的失败,非战之罪啊! 若换一个中立的公正之人来主持,以大家胸中的才学,还能有落选的? 不可能啊! 这样一想,这几个年轻人就不由自主的靠近那隔间,并走了进去。 一进里面,大家就发现,这个小小的隔间里,竟然满满当当,坐了二三十人,拥挤不堪。 有好几个大家都还认识,都是这次公考的落选者。 于是,一种同仇敌忾的心理渐渐滋生。 就在这时,忽然,有一个青衣小厮,一路小跑,跑到隔间之中,在一个原本满脸涨红,深深感到不公的年轻人耳边耳语几句。 对方的脸色立刻就变了。 心里的怨气和不满,也马上就不翼而飞,脸上甚至露出了得意与欣慰的神色。 “诸君如此诽谤和攻仵国家侍中,吾实在是看不下去了!”这人悠悠然起身,长叹道:“吾羞与诸君为伍!” 骤然的变化,让大家始料未及。 众人还没有反应过来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人变脸怎么变得这么快的时候。 门外却传来了一个男子急切的召唤:“少主,少主!主人唤你快快回家,长孙殿下和张侍中给您来信了!” 听到这个声音,一个刚刚才进来,连话都没有说的年轻人脸色剧变,然后急急忙忙的跑出去,再也没有回来。 章节目录 第两百七十节 余波 本站 ,最快更新我要做门阀最新章节! “盖进贤受上赏,蔽贤蒙显戮,今有士子xx县xx年xx,恭文修武,于新丰公考之中,录得文武之才,有郡县之能……” 一间雅室之中,一个年轻文士,拿着手里的这封信函,激动的不能自已,大声念诵着其中的内容。 他不能不激动,因为这是皇长孙写给他的一封信。 信上虽然没有用什么华丽的词语和夸张的修饰语,只是简单的形容了一下,他在新丰公考过程之中展现出了文武之才,并且表示肯定,希望他继续努力‘毋失孤望’‘砥砺前行,行圣贤之道’。 有这几句话,就已经足够了! 而居于上首,听着自己的儿子念诵着信上内的父母,也都是同样激动。 这次新丰公考,自己的儿子虽然落选。 但是,长孙殿下能亲自修书,予以勉励! 这本身就是成功啊! “吾儿,长孙殿下不弃于汝,则汝不可背殿下!”坐于上首的一个中年文士,抚着胡须微微劝诫着:“殿下,以国士待汝,汝必得以国士之才相报,方能不负殿下之信!” “儿子岂敢!”年轻人俯首拜道。 此刻,在他内心之中,长孙殿下,就是三王五帝一般的明主圣君! 是值得用尽一生去效忠和辅佐的君主! 年轻人压抑住内心的激动,从怀里掏出另一封信,道:“父亲大人,侍中领新丰令张公,还给儿子写了一封举荐信,大人可要听?” 听到这话,端坐在上首的中年文士,猛地起身,道:“吾儿快念给为父听听……” 举荐信,就是敲门砖。 一位侍中官的举荐信,若是运作的好,说不定可以让自己的儿子,比其他人拥有一个更好的起点。 年轻人于是兴奋着打开手里的帛书,骄傲的念了起来。 中年文士听着,脸上的喜悦之色,渐渐淡去。 倒不是这信里的内容有什么不好,事实上,信上照例吹捧了一下自己的儿子,而且评价还蛮高的。 只是…… 这封举荐信,是写给‘县道有司及诸边塞州郡长官’的。 而且行文之中,也说的很明白,只是见才心喜。 换言之,这封举荐信虽然有效力,但效力也就仅限于能让持信者获得一个被县道有司和边塞州郡长官接见的机会。 能不能被用为官吏,还要看对方的。 不是那种想象中一个侍中官用自己的名义,向他的一位同事或者朋友推荐一位有才能的年轻人的真正推荐信。 但…… 话虽如此,但这封信的本身,也传递出了无数善意。 一位侍中官,点评了自己的儿子,这事本身就是一个可以炒作的机会。 至少,哄骗一下自己乡亭的泥腿子,绰绰有余了! 要知道,这可是张蚩尤的点评! 这样想着,中年文士复又露出笑容,对自己的儿子道:“此番新丰公考,吾儿虽败犹荣,往后要戒骄戒躁,继续努力读书,不可辜负了长孙殿下的一片苦心!” “诺!”年轻人恭身一拜,此刻他内心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喜欢读书,想要读书。 他要发愤图强,做一个殿下期许的‘文武之才’。 ………………………………………… 相同的一幕,在数百个家庭上演。 几乎所有进入了面试,但没有录取的士子,都在之后三五日内,陆陆续续接到了两封内容大相径庭的书信。 一封是长孙所写,用印的勉励书。 勉励着士子‘邵修圣绪、砥砺前行’‘毋失孤望,行圣贤之道’。 另一封则是打着张越名义的推荐信,将该位士子在公考里的表现和成绩,大大赞誉了一番,然后推荐给‘诸县道有司及边塞州郡长官’,说是‘堪为乡党之才’。 就这么一手,什么代价都没有付出。 张越和刘进就在关中大大的刷了一波脸。 数百个士大夫家庭和地主豪商家庭,一起动起手来鼓噪舆论,宣扬着长孙的‘英明’‘张侍中’的贤能,然后顺便带上一句‘吾儿有幸蒙长孙不弃,亲笔写信勉励,张侍中甚至还给吾儿写了一封推荐信呢’。 但是呢‘吾儿心志坚定,发誓此生效忠长孙,至死方休,如今日夜在家读书,磨砺自身,好待日后公考’。 然后,那些被录取的家庭,也跟上这个节奏,到处宣扬‘犬子不才,如今添为长孙殿下门下牛马走,用为新丰吏’。 于是左右街坊和邻居,立刻投以羡慕嫉妒恨的神色。 接下来,无数媒婆,带着大包小包上门了。 开口就是‘xx乡的x公有女,年方二八,待字闺中,闻君有麒麟儿,愿结秦晋之好’。 然后,就悄悄的暗示‘x公素来宝爱此女,为其准备了嫁妆xx万,奴仆xx个……’ 通常很少有人能抵挡如此猛烈的金弹攻势。 尤其是那些出身贫寒的士子家庭,原先不过是一个小地主的儿子,家訾满打满算也就几万钱。 但现在,人家媒婆登门,开口陪嫁嫁妆就是几十万甚至上百万! 还附送奴仆、滕妾、土地一大堆。 在这样的条件面前,别说对方的女儿,未必就长的丑。 即使是无盐女,恐怕也会有人闭着眼睛点头。 至于那些出身士大夫家庭或者军功贵族家庭的子弟,甚至遇到有名门世家、勋贵功臣想要下嫁女儿的。 虽然只是旁系所出的庶女。 但却依然让其家族震撼不已,更将这股风潮推至巅峰。 于是,整个关中都知道了。 这个世间多了一天显贵之路,名为‘公考’,一旦得中,那就可以改变人生,赢娶贵富美,走上人生巅峰! 而随着这股风潮的愈演愈烈。 刘进和张越的名声被更多人知晓了。 尤其是张越,他的‘张蚩尤’绰号,甚至随着商旅,传到了关东地区和边塞。 以至于连匈奴人都听说了,汉朝出了一个了不得的人物‘张蚩尤’,据说这位‘张蚩尤’身高三丈,三头六臂,残暴不已,曾经将八个行刺他的刺客,全部撕成碎片! 恐怖如斯,让匈奴人惊惧不已。 于是,信仰萨满教,相信万物有灵的一些匈奴底层牧民,甚至悄悄的在自己的穹庐里用泥巴捏了个‘张蚩尤’的神像,日夜供奉、祈祷。 还别说,许多牧民自从请了‘张蚩尤’神像,供奉之后,生活就似乎变得好起来了。 牲畜很少生病了,偶尔还能从山林里猎获几只野物。 甚至连病都很少生了。 于是,在悄然间,‘张蚩尤神’的信仰,在漠北的一些部族底层渐渐扩散。 章节目录 第两百七十一节 军训(1) 本站 ,最快更新我要做门阀最新章节! 延和元年夏六月癸卯(二十六)。 新丰县衙门口车水马龙,两百三十七人将本来就很狭小的县衙门口,挤得水泄不通。 “诸君……”一个官员从县衙里走出来,满脸微笑,对着众人拱手。 “陈县丞!”众人连忙回礼,这位新丰县的县丞算是这些新新官吏们最熟悉的一个新丰官员了。 自从公考开始以来,就是他在出面,组织考试、宣读政策,并通知成绩。 许多人甚至对这位县丞有着不错的评价,认为他平易近人,平和儒雅,乃是难得的淳淳长者。 陈万年笑着走到众人面前,拱手道:“让诸君久等了,诸君请随本官来吧……” 说着就带着众人,向着新丰城外走去。 这让很多士子都在心里打鼓:这新丰又要玩什么花样了? 但没有人敢质疑,人人心里面现在都在想着怎么给上司留下一个好印象,以便将来能分配到一个好位置,最好是亲近长孙殿下或者那位侍中官的地方。 所以,大家也就默默的跟着陈万年,走出了新丰城门,在经过大约两刻钟的跋涉后,众人抵达了目的地。 此地有一个山谷,山谷前是空旷的原野,原野上和山岗上,随处可见牛羊在安详的吃着牧草。 几个骑马的牧民,在这片地域之中不时巡视。 远方,十来个孩子在他们的母亲的带领下,欢快的嬉戏在牲畜群之中,不时还有着孩子骑着几头公羊,到处炫耀。 “早就听说新丰有一批辉渠牧民牧养着一个牲畜群,如今看来这里大约就是新丰县的牧场了吧……”很多人接头交耳的议论着:“只是新丰县能负担得起这样规模的牲畜群吗?” 当今之世,牲畜的主要用途,除了作为运输畜力外,便是宰杀吃肉。 在边塞地区,有大畜牧主,蓄养数千牲畜,家訾不比占有千顷良田的大地主少。 但,这里是关中,缺乏足够的牧场和草料,像这样规模的牲畜群,每年光是维系费用恐怕就要花费上百万! 许多人都觉得,这些牛羊等牲畜最终的下场,大约都是被宰杀,然后卖掉肉,回笼资金。 但…… 这些辉渠牧民,却在不久前,在新丰入籍。 这就透露出了新丰当局,似乎打算在畜牧业上大干一场? 不少有见识的年轻士子,此刻都是忧心忡忡。 畜牧业赚钱吗? 当然赚钱! 当年,故御史大夫卜式,就是靠着牧羊,家訾积攒到数千万。 上林苑的水衡都尉衙门,近二十年来假民母鹿,收其鹿租,岁入数千万之多。 边塞的很多豪强,都是广蓄牲畜,因地制宜,发展畜牧业,家訾千万,小日子过的别提多好了。 但…… 在关中,在内地,还从未有过有人通过蓄养如此多牲畜发达的例子。 因为,关中没有合适的牧场。 不少已经立志要在新丰做一番事业的人,甚至已经在心里拟好了腹稿,打算劝谏一下张侍中和长孙殿下,说不定能得到看重! 脑子里正乱七八糟的想着许多事情。 那位陈万年陈县丞却已经带着人,走到一处穹庐前,拜道:“张县尊,所有新吏皆已带到,合计两百三十七人……请县尊训示!” 就听着穹庐内传来一个温和的男声:“劳烦陈县丞,先带诸君换装吧……” “诺!” 当下,便有着官吏,推着几辆鹿车(独轮车,汉称鹿车,大约在秦代被发明),载着许多东西,来到了众人面前。 大家定睛一看,发现皆是行縢、絮衣之类的军用衣着。 所谓行縢,乃是从宗周时代的邪幅发展而来的一种裹脚装束,一般是自下而上,从足腕螺旋式缠绕到膝盖一种亚麻布装束,类似于近代军队的绑腿。 诗云:赤芾在股,邪幅在下。彼交匪纾,天子所予。 自战国开始,宗周的邪幅就发展成为比较成熟的护腿装束,广泛装备在列国特别是秦国军队之中。 汉因之,并大力推广,以至于‘鼓吏赤帻行縢’,成为汉代地方基层官吏的标配。 至于絮衣,则是一种军用的护腿。 前代的名臣晁错曾经上书太宗皇帝,请求广赐边塞士卒‘坚甲絮衣,劲弓利刃。益以边郡良骑’以抵御匈奴侵袭。 而在如今,絮衣随着汉军出塞远征需求,而更加广泛的被应用于各种野战部队,成为汉室军队装备数量最多的一种防具。 自然这种原始的护腿也很廉价。 其以粗麻布填充一些丝絮之物,质地较厚,但很柔软,不止可以有效的保护双腿,让士兵可以更加灵活的跳跃奔走,更具备一定的御寒效果,特别适合在北方寒冷地区作战。 众人见了,都是相互看了看,不知道这新丰的张侍中又要玩什么新把戏。 就听着陈万年说道:“诸君请尽皆换上这行縢、絮衣……” 立刻就有着官吏,向着众人逐一分发着行縢、絮衣。 很奇怪,居然每人都领到了三套。 这是要干嘛? 许多人心里都有着疑惑,但还是听从命令,换上了这些装束。 于是,半刻钟后,在这牧场前的空地里,两百三十七名士子基本都换好了装束。 然后,穹庐的帐门就被打开,张越穿着一身甲胄,腰系长剑,在两名武士保护下,走了出来。 “诸君安!”张越笑着对众人拱手拜道:“吾就是新丰令张子重,诸君也应该都听过本官的名字……” 此话一出,人群立刻就议论纷纷。 “这就是张蚩尤啊……”许多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实在是现实与传说的反差太大了。 在大家想象之中,这位张蚩尤,即使不是身高丈二,起码也应该有个八尺余,膀大腰粗,一脸横肉。 但现在出现在大家眼前的却是一个身高可能连七尺都不到(张越现在还在长身体),看上去眉清目秀,颇有些文弱之感的年轻武将。 要不是这位侍中官身上穿着甲胄,活脱脱就是一个众人脑海里曾经臆测过的贾长沙般的文人。 张越听着议论声,脸色也有些僵硬。 张蚩尤? 最近这些日子,他也听说了,有些缓则,在私底下给他取了个张蚩尤的外号。 这让他有些不爽。 哥哪一点像个肌肉男了? 但也只是不爽而已。 他微微抬了抬手,扫视着众人,心道:“看吾不训尔等个半死?” 脑海里,曾经大学和入职时,接受过的军训场面,一一浮现着。 众人此时才终于安静下来,齐身拜道:“下官等见过张侍中!” 张越回礼,拜道:“诸君免礼!” 然后他就提着剑,走到人群前,说道:“本官首先代表长孙殿下,向诸君问安,新丰黎庶能得诸君相助,其生活一定会变好!” “不过……”张越轻轻笑着:“诸君也不能骄傲,因为,君等还不能被称为‘良吏’!” “何为良吏?”张越说道:“所谓良吏,坚决服从上官命令,坚决完成上官任务,坚决拥护大汉,坚决效忠社稷,坚决忠于宗庙、忠于陛下!” “召之即来挥之即去,来之能战,战则必胜!” “这才是良吏!” “这也是管子所谓的:令则行,禁则止,宪之所及,俗之所被。如百体之从心,政之所期也!” 说到这里,张越就咧着嘴,问道:“君等可愿成为这样的良吏?” 众人一听,哪里敢反对,纷纷拜道:“吾等实皆愿成如此之吏!” “还请侍中训示、教诲!” “善!”张越笑呵呵的道:“那自今日起,吾与诸君,就在此进行为期十日的军训吧!” “希望通过此番军训,可以矫正诸君的一些不良习惯,养成遵守纪律、命令、秩序的优秀习惯……” “所谓不教而诛是为罪,在军训之前,本官正告诸君:既是军训,则一切皆以军法从事,凡触犯者、违例者,皆当重罚!” “诸君若有不愿参与者,现在退出还来得及!” 说完,他就扫视全场,凝视了数秒。 没有任何举手或者有异议。 相反,他似乎看到人群之中,充斥了名为兴奋和亢奋的情绪。 这就让张越有些狐疑了,这是什么情况? 在他想来,文人士大夫在遇到军训这样的事情时,肯定会有跳出来,大声嚷嚷什么‘斯文扫地’什么‘此非儒臣之为’来抗议。 至少,也该有渣渣跳起来让他立下一个下马威。 但现在,情况却和预计的完全不同。 几乎所有人,都是跃跃欲试,一副‘侍中下令吧,吾等马上就能开始’的神色。 这就是他将汉代文人和后世文人混淆,才造成的偏差了。 汉室文人士大夫,推崇和追求的,从来都是上马能治军,下马能治民的文武全能模式。 就连当年的司马相如,也曾经持节入西南,招抚西南夷诸国,为国家立功。 另一位文坛领袖严助,更曾持节领军南下,镇压闽越的反叛。 谷梁君子们,虽然嚷嚷着‘莫如和亲便’,要和平不要战争。 然而,社会的风气,却是‘军中自有黄金屋,军中自有颜如玉’。 对于几乎所有阶级来说,军功最高,是根深蒂固的观念。 换言之,其实谷梁学派现在主和,只是因为他们无力主战,也没有一个拿得出手的将领。 甚至很可能,仅仅是因为公羊学派主战,谷梁学派才要主和。 不然谷梁君子们如何显示自己的独特性呢? 这就像当年,在公羊学派没有兴盛前,几乎所有儒生,听到匈奴二字,就跟打了鸡血一样,嚷嚷着要撅师塞外,收复新秦中(河套),与单于会猎于阴山之下一般。 所以哪怕是现在在这些士子之中的谷梁学子,现在也是一脸兴奋。 所有人都在心里狂喜:“张侍中果然有要领军出塞的准备!” 错非这位年轻的侍中官,在心里早有要领兵出塞,立功觅封侯的打算,他何必在这新丰做‘军训’这等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而大家为何打破头也要挤进新丰,争夺着一个百石甚至连百石都不足的小吏名额? 还不就是因为大家赌这个张侍中未来可能要领军出塞,提前来这里占个坑? 如今,张越宣布军训,在众人眼中无疑赤裸裸的表明了自己未来要出塞立功的志向。 几乎所有人都在心里欢呼雀跃。 常远甚至有些压抑不住自己内心的激动之色,想要引吭高歌。 他来新丰,不就是想要这样的一个结果? “我赌赢了!”常远握着拳头,在心里说道:“父亲大人,您等着,儿子一定会接您回来的!” 而在常远身旁,两个身着汉服,但眼瞳却是褐色的年轻人,更是相拥在一起,大声的欢呼起来:“张侍中万胜!” 他们的举动,立刻引爆了所有人的情绪,大家都欢呼了起来:“张侍中万胜!” 这一刻大家仿佛看到了,未来跟随这位侍中出塞立功的光辉前景! 只要成功获胜,每一个人都将得到丰厚报酬! 当年,贰师将军李广利远征大宛。 战胜之后,一次性为帝国贡献了九位列侯,两个九卿、十二个中两千石和一百多位两千石以及数百位千石官吏。 就连军队里的伙夫,也得到了赏赐。 那些冒险追随李广利的死刑犯和奴隶,也全部获得赦免,还得到了赏赐。 而前代的名将卫青霍去病,就更了不得了。 大司马霍去病麾下,一共诞生了三十多位列侯,两千石不计其数。 大将军卫青麾下也诞生了二十余列侯,其中甚至包括了当朝的丞相! 卫霍外戚军功集团,甚至把持了国家权力二十几年,直至长平烈候病逝,才开始渐渐衰落。 而这位张侍中,一旦获得领军出征的资格。 他的下限最低也不会低于李广利,而上限却可能是霍去病卫青! 换言之…… 封候拜将,人人都有机会! 出人头地,光宗耀祖,根本不是梦! 瞬间,士气max,凝聚力max。 张越却是跟傻了一样,看着这些年轻人,良久他才不得不感慨:“大约这就是汉家强盛的缘故吧!” 连读书人,文人都是好战分子,都是战争狂。 可想而知,这个民族的战斗力会有多么恐怖。 也就难怪,哪怕到了元成之际,也能出一个陈汤,带着两三千人,裹胁仆从军,帅师远征数千里,斩郅支头颅而归,更可以喊出那句:明犯强汉者,虽远必诛的豪言。 章节目录 第两百七十二节 军训(2) 本站 ,最快更新我要做门阀最新章节! 既然大家都愿意,并且很有兴趣参与军训。 张越也就不多说,立刻开始。 他将众人带到了山谷之中。 这个山谷,被辉渠人改造过,变成了一个简易的球场。 辉渠人闲暇之时,就会来此蹴鞠为乐,山谷两侧,还搭建了几个简单的木棚,作为修葺之用。 张越领着众人,走进这个山谷,随即,就有期门军的士兵,在山谷外建立起一道封锁线,隔绝内外。 张越穿着甲胄,转过身子,看着众人,微笑着说道:“今天,吾与诸君开始进行第一个训练项目:列队和正步……” 众人听着,都有些意外。 常远等有着军事训练素养的人,甚至有些不以为意。 列队与整队? 大汉军人后代,从八岁开始就已经在学习了。 与后世宋明那些无组织无传承无秩序无纪律的军队不同。 汉军的组织结构,承自战国。 准确的说,就是拿着秦代的制度和结构,稍稍改了一下名称,就宣布是自己的了。 而秦军素来以组织严密,纪律严明著称。 秦国军阵更是号称列国最强。 当年,蒙恬率领的秦国兵团,用步兵把匈奴人、东胡人、月氏人怼的生活不能自理,不敢南下牧马,岂是靠的匹夫之勇? 当今即位之前,汉与匈奴爆发过多次大规模的骑步交锋。 没有让匈奴骑兵占到太大便宜,更没有靠过什么个人的勇武。 在这个时代,真正的精锐军团,都是通过长年累月的艰苦训练,再通过不断的上战场,打磨出来的。 汉家祖制:士非教不得征! 没有经过训练,拥有并具备足够作战技能的人,是不许随军出征的。 因为,那样只会害死他和他的同袍。 在这个时代,军队是专业化、职业化的。 自然,没有什么人将张越选择的这个训练项目放在眼里。 大家都是信心满满,觉得一定可以让这位张侍中大开眼界。 可惜…… 很快,他们就发现错了。 “诸君看着我做一次……”张越笑着直起腰杆,抬头挺胸,抽出腰间的佩剑,立在额尖,然后就像一个机器人一样,踢起了正步。 他踢的正步,几乎与回溯中的解放军仪仗队的姿势一模一样,极具观赏性。 嗒嗒嗒! 脚步有力的踏着地步,极有节奏的前行。 在众人面前走了一圈,张越走回原来的位置,然后一个漂亮的转身,将剑收回剑鞘,稍稍放松,然后问道:“诸君看懂了吗?” “本官的这个列队,要求是每队二十人,分作十二队,每一个人都必须如本官这样,做到标准,然后……”他微笑着道:“每一队的队列,都必须笔直,二十人进退如一人……” 想了想,张越补充道:“做不到的,今天就不许休息……” 当代汉军的战术素养,当然是很高的。 某些纪律严明,有着悠久传统的精锐部队,甚至能排成一个只有在近代军队身上才能看到的严整方阵,冒着敌人的箭雨前进。 各个作战部队之间的协调也保持的相当好。 步骑协同做的非常完美。 某些部队,甚至规定了,敌人在距离多少时弓弩狙击,敌人靠近多少步时,骑兵冲击,怎么追击,如何防守。 然而…… 却有一个致命的漏洞。 基本上,各个军队都有自己的特色。 主将的个性与喜好,在一定程度上决定了他所率领的军队的作战特色。 譬如前代名将李广和程不识就是极好的例子。 李广的军队,是出了名的纪律散乱,但作战勇敢。 常常是鸡血一打,就嗷嗷叫着冲上去。 也不考虑敌人有多少,更不管战场局势如何,跟着李广冲了再说。 而程不识所部,则是纪律严密,组织严格。 据说,程不识的军队连在什么地方修整、如何修整?吃饭的时候,先喝汤还是先吃饭都是有规矩的。 这些特性,使得汉军各部几乎都有着浓郁的主将特色。 将主的性格和学识决定了军队的个性。 这固然使得汉军各部,能在自己的将主率领下,在战场上打的有声有色,一个优秀的将主带的军队,甚至可以创造奇迹。 但却也导致了,实际上汉军各部都极难统合。 历史上李广为什么到了卫青部下就立不了功,甚至成为了著名的迷路大将军? 与李广所部和卫青的部下格格不入是分不开的。 更麻烦的是,因为这些制度和规矩,都没有形成文字,只是将主自己的规定。 将主一死或者调任,这支军队就会陷入混乱之中。 只有少数历史悠久,有着内部传承的部队,可以无视这个限制。 这也导致了,汉军的许多精锐,常常只能强盛一代。 归根结底,就是缺乏统一的操典和统一的规矩。 有趣的是,据张越所知,同时期的罗马军团也有这个毛病。 来一个好将军,能够统合起军团,军团战斗力立刻飙升上去。 换一个渣渣,又马上跌落下去。 而后世的近代军队就没有这个问题了。 在统一的操典训练之下,所有军人都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沙皇俄国,就是靠着几百万只会喊乌拉的灰色牲口,成为了欧陆宪兵,经常跨国执法。 当然了,冷兵器时代的战争和近现代的火器战争是两回事情。 前者组织和纪律固然重要,但军队本身的勇武,也同样重要。 而后者,组织和纪律压倒一切。 排队枪毙的时代,不需要勇士,只需要能跟上鼓点的机器。 张越现在就想要探索一下,一个冷兵器时代的军队训练操典,到底应该如何编写。 而他也有底气这么做。 前不久,天子给他送来了霍去病的手稿。 虽然只有两卷,但却让他受益匪浅,通过阅读哪位伟大的军神记录的文字,他了解和明白很多当代军队的常识。 有了这位军神在手稿里叙述的一些事情,张越得以窥见当代军队的面貌和组织结构。 但要摸索出一套适合冷兵器时代训练士兵的操典,还是付出无数心血和时间来实践。 不过,他年轻,有的是时间。 章节目录 第两百七十三节 李广利回朝 本站 ,最快更新我要做门阀最新章节! “周文!挺直胸膛,提臀收腹!” “常远!你没有吃饭吗?脚步用力!” ……………… 山谷之中,回想着张越的咆哮声。 两百三十七名准官吏,在他的咆哮声下瑟瑟发抖,战战兢兢,身心俱疲。 此时,已经差不多临近下午了。 但,众人却依旧没有哪一个人能做到这位侍中官要求的列队姿势和行进姿势。 这让很多人心里产生了深深的耻辱感。 在这种耻辱感的作用下,竟无人吭声,也无人异议。 大家都是咬紧了牙关,坚持着一遍又一遍的练习。 而这正是汉代士大夫和贵族们的特性! 知耻然后勇! 不知耻,没有羞耻心的人,在这个时代,是很难混下去的。 孔子说:好学近乎知,力行近乎仁,知耻近乎勇。 又说:行己有耻,使于四方,不辱君命,谓之士也。 孟子说:人不可以无耻,无耻之耻,无耻也。 而当代风行的公羊学派,则将这种思潮和思想,推至极致,甚至上升到了道德和‘是不是人’的高度。 原因嘛,也很简单。 因为公羊学派的历史观认为人注定是历史中的存在。 简单的来说,就是个人的行为和个人的选择,可以影响历史。 而公羊学派的生命观又认定,人注定只有今生,不存在什么来世啊转世之说。 就像刑天一般,哪怕身为神魔,也不会有什么来世。 死了就是死了。 于是,在这两个观点的影响下,汉人普遍认定,假如你今天被人羞辱,你若不准备报仇的话,那就永远也得不到公正和公义。 你将终身受辱! 同样的道理,在家国问题上也是如此。 亲人被辱和国家被辱,一定要想办法,发愤图强,然后去复仇。 不然,家国之辱,永生不去。 而作为当事人,自也会被永远钉死在历史的耻辱柱上,受春秋之诛,被后人鞭笞。 越是年轻人,就越认同这种观念。 更何况,现在在这山谷里的,都是经过筛选后的人。 从一千五百多人里挑选出来的合格者。 素质和忍耐力都远超一般的文人。 于是,就出现了现在的这一幕。 两百三十七个年轻文人,绑着行縢,穿着絮衣,像武士一样在这山谷之中翻来覆去的练习着后世军队的队列和正步。 哪怕如今艳阳高照,气温接近了三十度,人人汗流浃背,也没有人喊苦。 这让张越看的,真是啧啧称奇。 但他毫不手软,继续严厉操练。 经过固化的记忆,更是使得他能够随时随地,喊出任何一个动作不规范的人的名字。 这更令这些年轻人畏惧、崇拜和服从。 于是,就这样一天操练下来,到了夜幕时分时,他们竟也能走一个像模像样的队列出来,正步也能踢的有些水平。 虽然不能与后世的军队相比,但比起那些大学校园里,接受过军训的大学生要好的多了。 张越很满意。 于是,便让辉渠人宰杀了几只羊,做了一个全羊宴。 …………………… 傍晚的萧关,巍峨壮丽。 夕阳垂在山峦上,将这个巍峨的关塞渲染的格外显目。 远方的谷道上,一支大军,列着长长的长蛇,蜿蜒而来。 当先一面将旗,被人高高举起。 “海西候贰师将军李!”旗帜上的文字,张牙舞爪,向世人宣告着这支军队的将主的来历。 “贰师将军回朝述职?”萧关的守将,远远望着远方的这支回师的大军,眉头紧锁着:“朝廷的旨意不是说,贰师将军要在居延驻屯到明年春天吗?” “据说,此番贰师将军回京,是欲向陛下亲自恳求,讨伐车师!”一个文吏恭身说道:“车师王狂妄无礼,龟兹王苛待汉商,边塞商民,群情激愤,请求讨伐也不是一两年了……” “哦……”守将目光灼灼的盯着远方的大军。 他知道,这位海西候自从在大宛得胜后,就沉迷上了马上取功勋。 特别是,当他听说,长安城有人私底下传言说什么‘贰师将军不过中人之姿,都尉之才,陛下拔苗助长,竟用为大将,托付军国这事……’ 他就发誓,一定要证明给天下人看,他李广利不是靠裙带关系,而是靠着真才实干,打下来的战功。 于是,在天汉二年和天汉四年,相继说服当今,发动了天汉战役和余吾水战役,主动对盘踞在漠北的匈奴王庭发起攻击。 特别是余吾水战役,这位贰师将军甚至身先士卒,带领汉军对匈奴骑兵发动了一轮又一轮的猛攻。 传说匈奴的且鞮侯单于甚至一日之内三次转移大蠹。 不过,无论是天山战役还是余吾水战役,这位贰师将军都没有在匈奴人手里占到太多便宜。 汉匈的战损比接近了二比一。 一位汉军将士竟只能换到两个胡虏。 更关键的是,汉军虽然能得到斩首,但却无法扩大战果。 天山战役,虽然击败了匈奴右贤王的主力,但没有攻陷天山,没有得到哪些被匈奴人转移到天山之后的牲畜人口。 余吾水之战,更是先胜后败,只能勉强全军突围。 所以,军方内部已经有些不满。 大家率部跟着李广利,是为了封妻萌子,光宗耀祖,一起发财的。 可不是跟着他去跟匈奴人这样消耗的。 于是,这位海西候在余吾水之战后,就一门心思的想要对西域用兵。 似乎打算先找车师、龟兹这些匈奴人的狗腿子的麻烦,和大宛战争一样,用胜利和财富来安抚、拉拢军队。 所以,这位贰师将军急匆匆的回朝,确实有可能是为了说服朝野,支持他对西域‘不臣蛮夷之鞭笞’。 但…… 事实可能并非如此…… 守将转过身子,面朝长安方向,他想起了最近传到萧关的一个传闻。 当今天子,最近有了一个新的宠臣。 侍中官张子重。 据说,宫廷有传闻,这位陛下将这个宠臣称为‘小留候’。 所以…… “这贰师将军大约是被人踩到尾巴了……”守将在心里猜测着。 “若果真如此,那么……”守将握着自己的剑柄,心里面脑洞大开:“或许我该早点去那位‘小留候’面前表表心意……” 能令贰师将军不得不提前回朝,以争宠的人物。 未来的成就,一定小不了! …………………………………… 远方的大军,渐渐接近萧关。 直到此刻,人们才开清楚这支大军的面容。 几乎全部都是骑兵,十五骑为一队,人马相连十余里。 许多骑兵身上,都穿着制式的锁甲,配着长剑,背上挂着弓弩,肃杀之气扑面而来。 正是李广利的亲兵部队,全部都是从中山、河间以及邯郸遴选的燕赵儿郎。 这支部队号为‘拔胡’,据说是为了向当年大司马骠骑将军的‘破奴’军致敬。 自组建以来,这些骑兵就跟着李广利南征北战。 他们中的老兵,甚至参与过两次大宛战争,身上被创数十处,是匈奴人最畏惧的战士。 此刻,李广利骑着他最爱的那匹枣红马,手里拿着大宛战争时缴获的一柄镶着黄金和白银的宝剑。 据说这是大宛王毋寡赐给其王宫第一勇士煎糜的宝物。 而这个号称大宛无敌的勇士,在大宛王都大宛城外,带着五千名大宛士兵,摆出了一个据说是大宛先王留下的军阵。 五千士卒,人人大盾长矛,列成一个刺猬。 然后,李广利就亲自率领汉军骑兵,从侧面凿开了那个看似坚固的军阵。 将那个看上去奇奇怪怪的军阵撕成了碎片。 回想着那一战,李广利也是得意不已的摸着自己的髯须。 他今年刚好四十五岁,生得高高大大,足有七尺五寸高,长期的军旅生涯,领他的皮肤看上去黝黑无比,毛发也都相对粗糙。 远远看着就像一个黑脸张飞。 但,在二十年前,他还是长安城里出名的小白脸,不知道多少贵妇人的床榻上都留下过他的身影。 二十年军旅生涯,不仅仅让他的身体变得粗壮,心思变得细腻,更让他的抱负也变得更大了。 “此番回京,务必要说服陛下和朝臣,支持吾等对车师、龟兹的鞭笞!”李广利对着左右的两个心腹大将说道:“车师人狂勃,不识天数,龟兹人狡诈,屡次陷害和绑架汉使、汉商,若不予以惩戒,西域诸国何知大汉威严?天朝教化?” “君候说的极是!”一个跟在李广利身边的大将严肃的道:“若不惩戒彼辈,西域诸国恐怕会轻汉之威,以至于重演当年丝路断绝的危机!” 古老的丝绸之路,自从博望侯之后就变得繁荣无比。 中国的丝绸、香料和其他商品,沿着这条道路,销往远方的异域。 为汉室带回来了大量的财富。 特别是黄金和白银! 汉家现在每年对外出口丝绸、香料和其他商品,岁入黄金数千金! 仅仅是大夏人(贵霜王朝),每年都要求购数万匹上好的蜀锦。 正是丝绸贸易带来的巨额黄金收入,维系着汉室的货币供应平衡。 当然,赚的最多的,还是商人。 在事实上来说,现在最支持汉军对外扩张的,就是北方的商贾了。 “陛下前些时日,命人下发给了各部校尉以上将帅一本书……”李广利忽然问道:“公等有什么看法?” 听到将主的问题,左右将校都有些一楞,然后就如实的说道:“话糙理不糙!” “近些年来,王师对于夷狄蛮夷,确实太过于客气了!”一个都尉说道:“对于敌人,那里需要讲什么仁义?杀过去就是了……” 其他人也都道:“俺也觉得,正该如此!” 对于大汉的军人来说,朝堂上的文官,有些碍手碍脚。 特别是博望苑里的谷梁学派的文人们,简直就是一生之敌。 这些年来在舆论的钳制下,汉军各部不得不收敛了一下自己的杀心,像是大宛战争中顺手屠掉顽抗王师的轮台国的事情,再也没有发生过了。 李广利听着众人的议论,眼中流露出一丝忌惮,旋即就消失。 “嗯!”他笑着道:“此番回朝,本将带诸公去见一见那位张侍中如何?” “要得!”大家轰然笑着,点头应允。 李广利心里却是生出了更多的提防。 “小留候?”他在心里低声沉吟,旋即冷笑:“且让俺来试试你的成色!” 对他来说,毫无疑问,这个忽然冒出来的侍中官,已经成为了一个最大的威胁。 因为,他很清楚,当今天子,是可以为了自己的宠臣,做出许多不合常理的事情的。 就像他当年,不过是长安城的纨绔子。 能走到今天,靠的就是这位陛下不计代价和成本的用资源堆砌。 第一次大宛战争遇挫,立刻发动第二次,而且加大投入! 正是经过了大宛战争的洗礼,在失败和挫折之中,他学会了用兵,学会了观察地理,预测敌人的手段。 更学会了如何团结部下,激励士卒。 而这些是书上学不到,无法用文字来传承和意会的东西。 当年,这位陛下可以如此培养他。 现在,同样能培养一个小留候。 李广利很清楚,他之所以能有今天这样的威势和权力,靠的就是他是汉军之中最能打的大将。 从前还有个李陵能威胁到他。 但自李陵没于浚稽山后,这汉军能野战的大将,就剩下他这一支独苗了。 然而,一旦冒出一个新的更年轻的,可以打胜仗的大将。 那么,他的权势就会迅速消退。 他可没有忘记,骠骑将军霍去病崛起后,大将军卫青就只能抱病在长安修养的故事。 想到这里,李广利就忽然说道:“对了,本将离开居延时,听说居延都尉路博德病重,现在情况怎么样了?” “回禀君候……”一个年轻校尉策马上前报告道:“末将曾去都尉府看望老将军,老大人这次恐怕是撑不过今年冬天了……” 李广利听着,叹了口气,道:“老将军一生戎马,为社稷立功无数,可叹晚年却要遭此冷遇……本将有心为之说情,奈何……” 说道这里,他就挤出几滴眼泪,十分的伤感:“我听说,侍中官张子重,素来简在帝心,若能得其应允,向陛下求情,或能给老将军一个哀荣,一份风光!” 这话一出,其他人纷纷来了精神。 居延都尉路博德,在居延屯田二十余年,带领居延军民,从无到有,将那片蛮荒之地建设成了塞外江南,汉家乐土。 因此,他在居延、张掖广受拥戴和敬仰。 可惜,因为当年李陵之败,这位老将军备受冷遇。 这让很多人都同情着这位老将军。 如今,有机会能为这位老将做点事情,大家自然都是踊跃不已。 章节目录 第两百七十四节 李广利来访(1) 本站 ,最快更新我要做门阀最新章节! 朝阳初升,山谷之中,却已经响起了整齐的脚步声。 一队又一队,排的整整齐齐的年轻人,踢着正步,迈步前行。 虽然,类似的情况已经持续好几天了,但附近的辉渠牧民,依然对此充满好奇。 十几个年轻的牧民,甚至骑着马,在山谷附近打转,远远的观察着此处的动静。 “这位张侍中,果然有马上取功勋的打算……”年轻的辉渠牧民们兴奋不已的交头接耳的讨论着。 他们的父祖,都曾是闻名遐迩的勇士,曾经服役于汉军,追随过许多大人物南征北战,立下赫赫功劳。 为了酬功,他们才被获准,可以为太仆牧马。 为汉天子牧马,这是现在所有草原亲汉部族牧民最大的心愿。 因为这意味着,安定、富足的生活。 可以远离饥寒,远离战争。 让老有所依,幼有所教。 但,这些出生在汉室境内,成长在和平之中的年轻人,却都有些厌倦了这简单、枯燥的生活。 他们向往着自己的父祖曾经建立的丰功伟业,想要和自己的祖辈一样,建立属于自己的功业。 但很可惜,最近十几年,执掌着汉家太仆衙门的是主和派的公孙家族。 自从大将军长平烈候薨后,公孙家族就一门心思的忙着捞钱。 连本职的马政工作也是搞得一塌糊涂。 更别提,在太仆衙门之中,认真挑选年轻的辉渠人,进行训练这种费钱费力的事情了。 所以,当这些辉渠牧民来到这个陌生的新丰县,见到了一个可能将他们带回战场的汉家贵人。 他们立刻就决定了,落户于此。 年轻人要的是未来的沙场征战,快意恩仇。 而年长者,也同样需要为自己的子孙,找一个靠谱的大人物庇护。 君子之泽,三世而斩。 作为胡人,辉渠人不可能永远受到汉天子的庇护。 只有不断为汉天子立功,才能庇护子孙,继续享受这和平、富足与安宁的生活。 经历过战争,更曾在草原上颠沛流离,有过朝不保夕生活经历的辉渠老人们,比任何人都深知,能够得到汉家庇护,并且接纳到底有多么珍贵? 它比黄金更重,比珠玉更美。 只有最忠诚、最勇敢,最无畏的胡人,才有资格获得这一恩赐。 令自己与自己的子孙后代,永离蛮荒,并享三世富足。 数十年来,汉人践行了他们的承诺。 哪怕那位当初许下诺言的大人物早已离世。 但就像誓言和盟约约定的那样。 君子之泽,三世而斩,三世之后,编户齐民。 如今,看着年轻的子侄们,聚集在哪位汉家贵人‘练兵’的谷地之外。 辉渠的老人们远远的望着,恍恍惚惚间,仿佛穿越了时光,回到了那年的胭脂山下。 年轻的他们,就像现在那些年轻的孩子一样,骑着马,好奇的在一个汉朝大人物的营盘外面打量。 那位大人物每次推开他的大帐,总能引发无数人的欢呼。 那时,乌恒人匍匐在他脚下,休屠人战战兢兢,跪到在地,浑邪人牵着牛马,为他驱策。 小月氏人骑着战马,不远千里、万里,来投奔他的战旗。 他的军旗,席卷了整个草原。 从浚稽山直到狼居胥山。 自瀚海一直到蒲昌海。 所有的世界,所有的部族,所有的英雄豪杰,都在共同恐惧而崇拜的向他献上自己的忠诚与膝盖。 他的马鞭一响,便是万马奔腾。 无人能阻拦他的前进! 匈奴人恐惧万分,做歌哀鸣着:失我胭脂山,使我妇女无颜色;失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繁息。 他就是野蛮的敌人,文明的使者,所过之处,一切野蛮残忍和愚昧退散,而文明的火光点燃。 他是夏日的雷霆,冬日的狂风,冷酷无情的对待着所有与他为敌之人。 不知道多少部族,在他的马蹄下毁灭,消失在历史的长河之中。 但在同时,他还是春日的阳光,夏日的雨露,和秋日的微风。 温暖和激励着所有追随他的将士。 无论是汉人,还是乌恒人、月氏人、辉渠人,甚至是匈奴人。 全部一视同仁,功必赏,过必罚! 在他麾下,有七个匈奴人、五个月氏人、三个乌恒人和两个辉渠人,被拜为列侯。 他就像太阳,散发着无穷无尽的光与热,让所有人都心甘情愿的追随在他的战旗下。 当年的自己,就是被他吸引,被他俘虏,从而心甘情愿,为他冲锋陷阵。 就像现在的这些年轻的子侄孙儿们,围在那山谷之外,充满了期盼和向往,满是崇拜与敬仰。 只是…… 只是…… 老人们低下头,默默的唱起了曾经在军旅生涯之中学会的一首战歌:“战城南,死郭北,野死不葬乌可食……” 低沉的歌声,回荡在穹庐之中。 不懂事的孩子们,只是觉得新奇,也跟着祖父们催声唱起来:“为我谓乌:且为客豪!野死谅不葬,腐肉安能去子逃?” 孩子们不懂战争,没有见识过那些残酷的战场,也感受不到歌词之中的意境,甚至浑然不觉,自己的祖父们已是热泪盈眶,泪湿双襟,他们只是单纯的跟着吟唱:“水深激激,蒲苇冥冥;枭骑战斗死,驽马徘徊鸣。梁筑室,何以南?何以北?” 稚嫩的歌声随着吟唱,传到了远方。 老人们的声音却已经哽咽了起来,再也唱不出声了。 当年追随骠骑战旗,出征匈奴,横扫草原,席卷大漠的辉渠骑兵们,在最后能如他们这样可以活着卸甲,享受汉室供养和优待的老兵,只余三百余。 而当年,从四面八方,各个部族之中,蜂拥而至,争先恐后投效骠骑的辉渠牧民却足足有五千之多! 皋兰山上,尸骸累累,瀚海之中,无数同袍手足,埋骨黄沙。 有汉人,有月氏人,有乌恒人,也有辉渠人。 望着远方的那些如同自己等人当年一样崇拜、期待和兴奋的子侄孙儿们。 老人们知道:太阳很温暖,但靠的太近,是会被烧成灰烬的。 他们,这些自己的儿孙们,未来能有几个活着回来? 而现在这些在自己身边嬉戏玩耍的稚童们,又将有多少,骑乘上战马,追随那位贵人,远赴异域,再不归来? 老人们不清楚,也不敢去揣测。 但…… 老人们忽然笑了。 他们抚摸着自己身上的那些伤疤与箭创,感受着其上隐隐传来的痛楚。 让他们回忆起那往昔的一场场战斗,一次次勇敢而无畏的冲锋。 那金戈铁马的沙场上,似乎还在回响着同袍的呐喊声:“为骠骑将军而战,吾等死而无憾!” 是啊,战士最幸福的事情,难道不就是为了一个值得去死的人而战?难道不就是为了一个可以去死战的信念而牺牲吗? 当初,大司马骠骑将军,就是一个这样值得每一个人,无论他是汉人还是胡人,无论他是金发碧眼还是黑发黑眼,都可以赌上性命和所有,誓死为之奋战的英雄。 这位英雄,也灌输了一个所有人都愿意去死战的信念给他们。 他告诉汉人和乌恒人、小月氏人:诸君,吾等为了复仇而战!匈奴人曾经施加给我们的罪孽,一定要讨还! 血债只能血来还! 匈奴不灭,死战不休!矢志于此,至死方休! 他告诉辉渠人、休屠人和浑邪人:匈奴稽粥氏率兽食人,欺压、盘剥尔等,公等可愿随我一同讨灭之?将汉天子的仁德遍洒寰宇! 虽然没有几个人能懂这些,但,至少,他们有了信念了。 有了为之奋斗和奋战的东西了。 哪怕身被数十创,纵然深陷重围之中。 也没有人后悔,更没有人退缩。 这一生,他们无悔! 只是…… 那位张侍中,那位与当年的骠骑将军一般年轻的汉家贵人,能否让人值得死战?又能否拿出一个可以让人为之死战不休的理念? 老人们不知道,也无法预测将来。 但他们明白。 雏鹰大了,总会要去翱翔苍天。 “愿兵主庇佑和祝福你……”他们在心里祈祷着:“愿君常胜不败,所向睥睨!” 这也是他们,曾经的骠骑将军破奴营的老兵们如今所剩不多的能给予那位年轻的贵人的帮助了。 只愿他能如当年的骠骑将军一般,席卷八荒,横扫寰宇,追亡逐北,最终消灭匈奴,在草原上建立一个新的秩序。 将真正的和平与安宁,带给这满目疮痍和遍体鳞伤的世界。 这也是这些老兵们真正的愿望。 就像当年,那些汉人军官之中的文士,曾经告诉过他们一般。 武人的使命,不是为了战争,而是为了结束战争。 远古的先王,创造武器,是为了制服野兽,保卫家园,而非伤害他人。 所以,他们投笔从戎,加入大军,为了终结战争,也为了给天下带来安宁,给世人带来和平。 真正的和平。 一个没有战争,在天子的统治下,老有所养,幼有所依,耕者有其田,居者有其屋的大同世界。 然而…… “禾黍不获君何食?愿为忠臣安可得?思子良臣,良臣诚可思:朝行出攻,暮不夜归!”老人们拄着拐杖,起身北望。 在那遥远的北方,在山与河的远方。 在皋兰山和祁连山,在瀚海和狼居胥山上,埋葬着无数个曾经抱着这样的念头,奋勇投军的年轻同袍。 那些战死之时,嘴里还念诵着诗书的英雄。 “朝行出攻,暮不夜归!”骠骑将军的老兵们,反复吟唱着这一句,陷入了对故去同袍与手足的缅思之中。 …………………………………………………… 远方,直道上,一队人马整齐而来。 忽然,领头的骑士勒住了缰绳,侧耳聆听着从远方传来的苍凉歌声。 “《战南城》啊……”骑士们默默的低下头颅,向这首战歌和吟唱者致以敬意。 汉匈战争延绵已经三十年了,这场战争的规模,已经超越了战国与春秋所记载的一切战争。 无数手足同袍,埋骨异域。 但这场战争的结束之日,却远没有到来。 远方的歌声,飘入耳中,动人心魄,令人恻隐。 良久,为首的骑士抬起头来,对着左右说道:“武以止戈,正是吾辈在居延、在酒泉、在张掖和西域的奋战与牺牲,才让这惶惶中国,巍巍大河,远离了战争,才让这阡陌田园,安宁祥和!” “君候教诲,吾等谨记于心!”众将士齐声应诺,眼中放射出崇拜和敬仰的神色。 来者,正是刚刚回朝述职的汉海西候、贰师将军李广利。 此时的李广利,意气风发,壮志满怀。 前年刚刚结束的余吾水之战,虽然受挫,但也让他证明了自己是有能力指挥和领导一场国战级别的史诗战役的。 此刻,在李广利胸中,依然充盈着战胜匈奴的信心。 所以,他来了。 不止是要来见一见这位未来可能的竞争对手或者合作伙伴。 更重要的是,他希望能得到支持。 此番回朝,他发现,朝中格局大变。 江充死了,马家兄弟失宠。 那位让他在居延都有所耳闻的新贵,以不可阻挡之势崛起。 在他知道了这些事情后,他就将原本的算盘,全部抛弃和放弃。 这位侍中官的威胁虽然显而易见,且近在咫尺。 但,比起将来,他现在显然需要得到这位侍中官的支持,至少也要得到对方的中立。 欲发动对车师和龟兹的惩戒战争,他就必须争取对方赞同。 不然…… 对方只需要在天子面前稍稍提一下,就可能将他的一切努力付诸东流水。 “走吧!”李广利策马趋前:“哪位张侍中据说就在前方不远的山谷,训练着他的官吏……” 这也是李广利回到长安后得到一个情报。 这位侍中官,明目张胆的在新丰搞了个公考,然后将所有选中的官吏,拉到了新丰城外进行’军训‘。 这样的态度,几乎是毫不掩饰他的野望和抱负——率军远征,马上取功名! 这让李广利在忌惮之余,也升起了一丝丝的好感。 作为军人,他理所当然会对一个有相同志向的同类有所好感。 章节目录 第两百七十五节 李广利来访(2) 本站 ,最快更新我要做门阀最新章节! 张越穿着甲胄,站在一座搭建起来的高台上,目不转睛的盯着下方训练的官吏们。 今天,已经是军训的第九天。 经过九天的操练和演练,这些年轻的文人,基本上都学会了张越从后世的大学生军训里搬来的一些基本技能。 譬如,列队、踢正步、整队、报数还有匍匐拳等,都能做的似模似样。 不少养尊处优的人,甚至在这里学会了整理内务。 而军训的目的——培养他们对命令的服从,并灌输一些近代文官的做事风格的目的也基本上达到了目的。 至少,现在在这个山谷之中的准官吏们,已然能够迅速区分左右,并对12345等张越搬运创造的简化数字有所概念。 最起码,能够认识这些数字了。 星星之火,已经播撒。 想到这里,张越就微微有些得意了。 作为穿越者,他总算能在这个世界留下一些印记,独属于他的印记。 接下来两天,再突击训练一下,让他们学会写近现代风格的公文,这次军训就算大功告成。 不过,张越的心思现在明显不在这里。 他的脑海中,现在浮现着几个网页格式。 这些是他在军训之时,突发奇想,从回溯的无数信息之中提炼出来。 网页上的标题,基本都是uc震惊部的格式。 什么:震撼!两千年前的黑科技! 又或者:震惊!疑似穿越者的遗留! 而其内容更加惊悚。 除了文字,还有图案。 现在,在张越的眼前,就浮现着这样一个夸张的图案。 图中是一件被陈列于博物馆的文物。 其下有注解:王莽时代青铜游卡标尺。 很显然这件青铜造物与张越在后世所见的那些标尺工具,近乎没有区别了。 要不是这图上注目了是出土的王莽时期的造物,且有证据显示,类似的造物在两汉各个时期都有出土,张越都要怀疑是不是伪造的了。 实在是太像现代的游卡标尺了! 同样有着固定尺,同样有着活动尺。 更关键,也更让后人惊奇的是:几乎所有出土的类似两汉标尺的精确度都无比接近,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当然,这在当代却不算稀奇。 大一统的中央帝国的标志就是统一度量衡。 汉室少府卿每年都会组织工匠,制作各种官方标准。其中就包括了大量的民间常用度量器具的标准、大小与格式。 从张苍时代,汉室就将技术工具标准的制定与测定,设定为了国家大事。 若说游卡标尺可能还算古代劳动人民在长期实践之中沉淀下来的智慧结晶。 那么,另一个网页中出现的东西,却让张越也是审思良久。 因为,此物乃是近代工业的瑰宝:齿轮。 从回溯的信息来看,齿轮在战国就已经出现了,不过是作为止动机械存在。 早期齿轮,也基本都是被用于城门、官仓和要塞的大门之中。 但进入汉季,出土的青铜齿轮越来越精密,用途也越来越多了。 看着网页中的那些齿轮形状,张越的嘴角流露着得意的笑容。 他虽然不是工业系统出生的官僚,也没有系统的学过机械制造。 但齿轮的存在,意味着他或许可以尝试打造一些属于后世的机械。 一些简单的人力器械或者加工器械。 而那些事物,只要成功制造出一台,就足以改变世界,加快文明的进程了。 想到这里,张越就笑的更开心了。 这时,一个官吏急匆匆的跑了进来,气喘吁吁的来张越面前,拜道:“张侍中……张侍中……贰师将军在山谷外求见……这是将军的拜帖……” 张越闻言,猛的抬起头,贰师将军李广利?! 他怎么来了? 从张越得到的信息来看,这位贰师将军回京都不超过五天,屁股蛋子都没坐热吧,怎么有闲情跑来新丰见自己了? 他不是应该在长安城,与桑弘羊等人扯皮吗? 张越听说过这位大将回朝的目的——发动对车师、龟兹及其蒲昌海地区的反汉贱种的征讨战役。 战役目标,最终是要臣服这一地区素来桀骜不驯的车师国及其亲戚们,并稳固汉室在西域地区的通道,保护丝路畅通。 战争的理由和借口,都是现成的:车师王狂妄,屡次侵害汉商、汉使,与匈奴勾结,龟兹人无礼,拒绝大汉的善意。 若不加以鞭笞,那西域诸国怎么看待大汉? 汉家威严,上国脸面往哪里搁? 所以必须打! 只是规模有些大…… 几乎就是又一个大宛战争的翻版。 据说这位贰师将军打算出动五万步骑混合的作战力量,再召集乌孙和楼兰等国的兵力,夹击蒲昌海地区的车师、龟兹。 而如此规模的兵力出塞,而且打的是西域地区。 张越觉得,桑弘羊大约要被他逼疯。 少府卿更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同意的。 因为,少府哪里还有什么钱? 随手翻了一下拜帖,张越轻声念着:海西候、贰师将军李敬问侍中领新丰事张公讳毅足下,愿得相见,以叙远方之事。 “远方之事?”张越皱着眉头,问道:“长安城最近可有什么大事?” “本官是指,除了征讨车师之属外?” “回禀侍中……”这个小官吏的消息比一直宅在这山谷里,潜心操练官吏,顺便整理过去回溯的资料与信息的张越要灵通多了:“下官听说,最近,与贰师将军一同回朝的许多武将勋臣,在朝野串联,说是要给故伏波将军、丕离候、强弩都尉、居延都尉路博德说情,请求天子将其调回长安,给与荣养,功成身退……” “给与荣养?”张越凝神问道。 “然……”这官吏轻声答道。 张越拨动着手指,感觉有些头皮发麻。 路博德是霍去病的大将,但更是陇右李氏的死敌! 陇右李氏的很多人一直觉得李陵没于浚稽山,路博德按兵不动,见死不救,起码要承担七成责任。 不然,以李陵的那支强大的军团的战斗力,只要能有人接应,怎会全军覆没。 所以,路博德罪大恶极,罪不容诛! 这位贰师将军一回朝就掀起这样的波澜,现在还跑到自己门上来。 恐怕…… 来者不善啊! 但,没有办法。 人家递贴求见,张越不能不给面子。 况且,躲得了今天,躲不了明天。 要知道,再过几日,就是霍光续弦的日子。 到时候,张越必须去长安赴宴。 想了想张越就吩咐道:“去将贰师将军安排到县衙休息,本官换好官服,随后便来!” 李广利来的事情,必须先去跟刘进通个气。 因为,现在李广利在朝野搞起来的风浪,可是直接与刘进的老爹有关。 太子据有个宠妃,是李敢的女儿。 而且李敢有个儿子,正是博望苑的大人物。 在某种程度上来说,陇右李氏是太子一系在军队里为数不多的亲信。 李广利现在这么玩,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啊! 但…… 偏偏张越是乐见其成的。 伏波将军! 一共有两位名垂青史。 一是路博德,一是东汉马援。 前者底定了番禹、交趾,在那百越之地播撒下了文明的种子,后者则重定乾坤,镇压猴子,两人联手将交趾、日南等地留在中国疆土千年,始终稳定,几乎就是自古以来神圣不可侵犯的领土了。 可惜,五代时期天下土崩,其后软弱的北宋王朝不思进取,让交趾郡和日南郡成为了绝唱,终不再复汉唐版图。 但这样的一个英雄的晚年却是凄惨悲凉的。 因为一个错误,他没有得到应有的评价和待遇,长眠于居延。 若有可能,张越愿意出点力气,让他得到应有的荣誉。 然而,这必须说服刘进帮忙。 刘进不帮忙,这事情就不可能成功! 章节目录 第两百七十六节 长孙的决定 本站 ,最快更新我要做门阀最新章节! 张越将军训的事情交给陈万年盯着,自己换上官服,急匆匆的赶到了太上皇庙外的行宫。 此时,刘进正和桑钧下着五子棋。 这是当下最流行,同时也是贵族们最寻常的日常休闲活动。 昔年,公羊学派的巨头,董仲舒的得意门徒吾丘寿王就以精通五子棋而闻名天下。 “殿下……”张越走上前去。 “张卿来了……”刘进连忙放下手里的棋子问道:“有什么事情吗?” “贰师将军来了……”张越低头问道:“臣何以对?” “贰师将军?”刘进也是皱眉,对于这位他的皇叔昌邑王的亲舅舅,刘进素来忌惮不已,作为汉家目前职权最高,统兵最多的大将,这位贰师将军也素来和他父君有些嫌隙。 甚至可能是头号大敌! 这个手握重兵的外戚,始终是他这一系最大的威胁! 沉吟片刻,刘进问道:“海西候来新丰做什么?” “不知……”张越轻声道:“不过,臣猜测,大约是为了车师之事或者路博德之事……” 说到这里,张越就观察了一下刘进的神色,发现这位长孙殿下并没有恼怒,这才放下心来问道:“殿下的意思是?” 刘进却是凝神看着张越,说道:“前几日,卿和孤谈过车师之事,如今灭亡或者臣服车师的条件并不成熟……” 数日前,当李广利回朝并打算争取朝野支持车师战役时,张越就和刘进分析过这个事情。 结论当然是车师一定要打! 不仅仅是为了震慑,更是因为车师、龟兹等国,刚好卡在了汉轮台城与居延地区的咽喉。 扼守着汉军西进西域的战略通道,更关乎丝路畅通和安全。 更重要的是,只要能够将车师、龟兹打服,甚至灭亡。 那么,汉军就能前出蒲昌海,从而与乌孙王国的势力范围接壤。 如此,西域的反匈奴联盟的力量就能连成一线,从而反过来扼住匈奴的咽喉。 历史上汉与匈奴五夺车师的背景就在于此。 在某种意义上来说,夺取车师、龟兹,其实就等于奏响了匈奴灭亡的乐章。 匈奴人一旦失去了车师和龟兹,就等若失去了在西域地区最坚定的盟友。 其意义几乎与二战时期盟军登陆意呆利,解放罗马相提并论。 而失去西域的匈奴,将失去所有的战略活动空间,将被饿死、困死在漠北的大漠之中。 到时候,匈奴人只有一个选择主力尽出,与汉决战。 然而…… 最终,张越和刘进等人商议的结论是现在,灭亡或者控制蒲昌海地区,进而经略西域,断匈奴右臂的战略条件还不成熟。 因为,匈奴人现在还有力量可以支援车师等国。 历史上汉与匈奴五争车师,杀的血流成河,精疲力尽,就是最好的证明。 更因为,如今汉-乌孙联盟的基础还没有成熟。 乌孙人未必会愿意站在汉室这边。 历史上汉-乌孙的联盟,是因为有解忧公主的不懈努力。 然而如今,这位大汉帝姬,才刚刚嫁到乌孙,根基并未牢固。 最重要的是乌孙人至今依然和匈奴维系着斗而不破的局面。 匈奴且鞮侯单于的亲妹妹,就是如今的乌孙昆莫的左夫人! 当然,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张越没有跟刘进说。 汉室无马了…… 说起来,你可能不信! 在巅峰时期,汉太仆治下三十六苑五监六厩,养马数十万匹,其中合格战马几近四十万匹。 而彼时,汉尚未破匈奴,没有得到河套、河西之地。 但在今天,并有河套、河西,占有大批牧场的汉室,却连远征大军所需的马匹都凑不齐了。 天汉二年,李陵所部奉命出居延,在侧翼响应贰师将军李广利的主力。 然而,他在居延等了两个月,太仆衙门连一匹马也没有送到。 使得李陵不得不在没有战马的情况下,全军徒步出塞,最终这支耗费了汉家无数资金,花费了足足六七年才训练好的精锐兵团,没于浚稽山中。 张越在兰台看过一些太仆衙门上报的文牍。 所有报告的内容,提炼出来,精简下来,其实就是一句话:太仆无钱,快快打钱。 可问题是,国家已经给了太仆太多太多的资金和资源了。 少府每岁周转数万万,给付太仆养马,大司农平准资金无数,也都基本投入了太仆的窟窿。 为了养马,当今天子甚至向百姓征收口赋和马口钱。 结果,太仆三十六苑五监六厩,岁得战马加起来不超过两万匹! 这些钱,这些资源,到那里去了? 没有人说得清。 但很显然的事实是丞相公孙贺家族掌握太仆有司几近二十年。 而太仆的在栏马匹数量,正是在这一时期不断下降的。 与之相反,公孙家族的财富与日俱增,葛绎候的侯宅金碧辉煌,列有无数珍宝。 其连襟卫氏诸子,虽然失候,但也富贵无比。久看中文网 只是这些事情,张越限于身份,不能直接告诉刘进。 不然,说不定就会被人扣个翔盘子在身上,洗都洗不干净了。 且,如今张越的力量,还是太弱小了。 若只是要和公孙家族掰掰手腕,或许可以。 但,要去撼动整个太仆上下的官僚和利益集团,却是力有未逮了。 想到这里,张越也是轻轻握紧了拳头。 其实,贪官什么的,张越不恨。 但公孙氏连贪官都当不好,这就太可恨了! 更可恨的是,因为这群渣渣的缘故,很可能将来张越若是出击匈奴,也要面临缺乏战马的窘境! 就听着刘进说道:“只是,孤也听说了,车师王与龟兹王,常常凌辱、为难甚至袭杀汉商、汉使,若不给彼辈一些惩戒,恐怕他们的气焰会更嚣张吧?” “如今,贰师将军既然来了,那孤就和卿一起去见一见吧……”刘进起身笑着道。 左右闻言,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位长孙殿下居然要亲自去见贰师将军李广利? 那不是以前他尽量避免,甚至逃避的事情吗? 然而,他们哪里知道,如今的刘进,早非过去的刘进了。 早在两个月前,刘进就已经明白了他是汉室的皇长孙,是诸夏的皇长孙。 不是匈奴人或者其他什么乱七八糟的夷狄的皇长孙。 如今,李广利亲自上门了,他当然想要借此机会,了解更多的有关匈奴、西域的事情。 以便他能认清天下,认清四夷。 章节目录 第两百七十七节 李广利眼中的张越(1) 本站 ,最快更新我要做门阀最新章节! 李广利一行被新丰官吏们战战兢兢的引领到县衙正厅坐了下来。 “君候,张侍中片刻便到,请您在此先休息片刻……” 耳中听着一个小吏的声音,李广利没有怎么在乎,只是挥了挥手,自顾自的在这县衙的正厅里巡视起来。 托几位前任的福,新丰县县衙修的挺不错。 但在李广利眼中,却是不值一提。 他曾在大宛王国,见过用黄金用装饰的神庙,也曾在轮台王国,见过当地的蛮夷,将珠玉陈列在先王的遗骸之中,作为神明供奉,他甚至听说过,在遥远的大夏,占据大夏的月氏贵族们,用黄金给泥塑的雕像粉漆,并日夜顶礼膜拜,祷告赞美。 与这些所见所闻相比,这新丰官衙,不过尔尔。 但,让李广利动容的却是这官衙四面墙壁上,悬挂的那几幅堪舆。 只是看着这几幅堪舆,整个新丰境内的亭里、道路、河流与民居,几乎一目了然。 更让李广利的惊讶的是——这几幅堪舆的绘制技术和精度,竟比他在军中所用的堪舆还要精细。 “看来,这位侍中官,果然有些能耐!”李广利喃喃自语着,作为一军之主,手握数万精锐,在居延和张掖与匈奴对峙的汉军大将。 李广利当然知道一副好的地图的重要性! 当年,第一次打大宛,就是因为不了解当地地理,汉军吃了不小的亏。 等第二次大宛战争时,李广利就高价雇佣了几十个大宛商人做向导,于是势如破竹,直逼大宛王都,阵斩了大宛国内最极端的反汉贵族郁成王。 其他部将也都是看着大厅里的地图堪舆,纷纷点头。 “听说,这位张侍中与尚书令张安世等人,最近一直在暗中筹备和计划绘制‘大汉一统天下寰宇图’,作为给陛下明岁三月登基御极四十七周年之献礼……”有消息灵通的部将低声说着:“如今看着新丰堪舆,这位侍中官果然在测绘地图堪舆之上有着奇技!” “这还不止!”令一位穿着校尉服的武官道:“我听说,这位张侍中曾经带长孙殿下去见过故浚稽将军赵公,邀请赵公加入‘大汉一统天下寰宇图’之绘制工作……” “能令长孙主动邀请一位德高望重的武臣参与如此大事,这位张侍中可谓功在社稷矣!” 其他人纷纷点头。 对于大汉军方而言,其实,自元封五年,大将军长平烈候薨于长安后,最大的敌人就已经从匈奴转为了活跃在太子据身边的那些儒生们。 特别是那些嚷嚷着‘莫如和亲便’的儒生。 简直就是一生之敌! 军队上下,不知道多少人担心,万一有朝一日宫车晏驾,新君即位,诏命与匈奴议和、罢战。 那大家该怎么办? 边塞的百万军民,又该何去何从? 是服从新君诏命? 还是…… 起义师清君侧…… 每一个人都清楚,无论选择哪一个,军方和国家都会吃大亏。 所以,近些年来,边塞军队之中,已经隐隐有着风潮了。 有关扶苏与蒙恬的故事,更是风行在居延和酒泉之间的军民身边。 甚至还衍生出了许多个版本的蚩尤戏。 有人私底下说:向使当初扶苏拒乱命而不从,蒙恬起大军而趋咸阳,板荡中国,清除佞臣,则秦社稷未必倾覆,而宗庙可得安宁,新秦中之地(河套)则不必蒙胡腥百年。 醉翁之意,已是昭然若揭! 但偏偏,边塞军民都深以为然,对长安的太子系,深恶痛绝。 这其中,既夹杂着国仇家恨,更夹带了无数人的利益! 对匈奴战争,持续至今几近三十年。 无数利益链、无数家族,都依靠着战争而生。 你长安说停就停? 真当边塞二十余郡的官吏军民是吃草长大的? 他们可是喝着鲜血,吃着胡虏的血肉长大的! 如今,长孙渐渐倾向主战和坚持对匈奴用兵的态度,浮现于水面之上。 这个事情传到军队里,不知道多少人泪流满面,欣慰无比。 时刻紧绷的神经,也终于能松懈片刻,紧握在刀柄上的手,也终于能松开少许了。 李广利听着左右的议论,心里面也是有些沉闷。 他不知道,这位素未蒙面的侍中官,将给他的命运带来怎样的改变。 他甚至很清楚,对方的所作所为,其实与他的诉求南辕北辙。 但,他现在却不得不争取对方和其身后的势力的支持。 理了理衣襟,李广利在脑子里整理一下回朝这些日子以来,所见所闻所知的这个侍中官的信息。 据说他是南陵人,学黄老之学于骊乡黄冉处。 今年大约十八岁,有说身高丈二的,也有说温文尔雅的。 但,根据李广利自己得到的宫廷情报说:张侍中年不过弱冠,高不过七尺,貌如妇人好女,有君子之风。 但长安市井之中,却都传说,张毅张子重,号为张蚩尤,有万夫不敌之勇,有千钧之力,能生撕虎豹,亦能于万军丛中取上将首级。 半月前,曾有刺客,携带大黄弩,刺杀这位侍中。 结果刺杀不成,竟被其单人匹马,徒手反杀五人,生擒三人。 主使者江充恼羞成怒,亲身来刺,被弓弩射杀于新丰城中。 蓄养刺客的太原白氏,为执金吾所破,白家家主仓皇之中企图带着家奴逃亡匈奴,却被太原尉王义捕杀于太原北。 全族上下两百余人和家奴三百多,全部被格杀,首级被石灰浸泡,正在送来长安的路上。 这就让李广利更加好奇了。 这位张侍中,看上去似乎相貌与体格,乃是文弱书生,宫里的人甚至说其貌似赵妇,肤白胜于女子。 但,无数的证据和事实,却都证明着这个侍中官志在疆场,欲建功立业于沙场之上。 可现在又看到了眼前的这些堪舆图,这似乎又证明,这位侍中官似乎是个类似留候一样的幕僚智囊。 他所献给天子,然后由天子下令传给边塞军官阅读的所谓《战争论》,似乎也证明了他更接近于类似张良、萧何般的谋士。 “世上难道真有文武全能,上马可斩将夺旗,冲万军之阵,下马能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之外的人?”李广利在心里喃喃念着,对此表示深深的怀疑。 章节目录 第两百七十八节 李广利眼中的张越(2) 本站 ,最快更新我要做门阀最新章节! 在官衙之中,等候了大约半个时辰后,李广利就听到门外有礼官唱诺道:“长孙殿下驾到……” 李广利眉毛一扬,感觉有些奇怪。 皇长孙刘进的性格与喜好,素与乃父太子据相似。 温文尔雅,恭谦平和。 李广利曾见过这位殿下几次,但加起来说过的话却不超过十句。 一般都是‘臣李广利拜见殿下’、‘将军言重,孤担不起……’这样的对话。 甚至有些时候,李广利能在这位长孙眼中看到一些名为厌恶的神色。 太子系素来是主和派。 太子身边的人,也一直在鼓动和平。 还别说,他们也差点促成了和平! 那是元封年的事情,彼时李广利还在长安城中厮混,是一个纨绔子弟。 当是时,匈奴人在战场上被打怕了。 加之,赵信死于漠北,于是就想着与汉媾和。 于是,趁着一次两国使节来往的机会,当时的匈奴单于乌维告诉汉使王乌:吾欲入汉见天子,面相约为兄弟。 王乌回国,将此事禀报给天子,天子狂喜,这可是不战而屈人之兵! 更是臣服匈奴,雄霸世界的伟业。 于是命人在长安为单于起豪宅,等待着乌维入朝。 结果,乌维单于又改变心意了,他告诉前去匈奴的汉使:非得汉贵人使,吾不与诚语。 意思就是说:汉朝先拿出诚意,派一个尊贵的大人物来俺们这里意思意思,不然俺就不去长安。 使者回报,太子系欢呼雀跃,马上就在朝堂上鼓动起来。 选来选去,最终选了大鸿胪路充国充当使者去匈奴。 汉朝意思意思了,匈奴也意思意思一次回来了。 于是,乌维单于从他的兄弟里选了一个人,前往长安,面朝汉天子。 本来,此事若继续下去,汉匈之间的和平,恐怕已经实现。 纵然不能,两国也能建立良好的互信。 然而…… 这注定是不可能的! 因为,大汉帝国真正的主人不答应。 那数十万大军,那数以千计的军功贵族不答应。 和平?媾和? 是在讲笑话吗? 更别提,在事实上,所谓的议和和和亲,只是匈奴乌维系和汉家太子系一厢情愿的事情。 汉家朝廷和匈奴的王庭里,有一堆人不肯答应! 那位匈奴贵人,甚至没有在长安活过当年冬天! 虽然朝廷对外宣布,匈奴贵人是得病而死。 而且给与了等同汉室王子的葬礼礼遇进行下葬。 但事实上,包括匈奴在内的很多人都清楚,这位匈奴的贵人的死因,十之八九就是被病死。 于是汉匈两国距离和平最近的外交努力破灭了。 更可怕的是——这个贵人死后不过两年,主导与汉议和的匈奴乌维单于暴卒于王庭。 其子乌师庐立,这就是儿单于,因为其年少,国家大权落到了乌维的弟弟,右贤王句犁湖之手。 之后的事情,李广利就比较清楚了。 因为那时候已经到了居延,开始准备远征大宛。 儿单于即位后,匈奴内部的乌维系和句犁湖系打的不亦乐乎。 旁观的吃瓜群众汉室也没有闲着,派出了大量使者,前往匈奴,挑拨离间,煽风点火。 在短短四年内,就搞得匈奴上下离心,烽火四起。 儿单于即位不过三年,就暴卒在军中。 句犁湖刚刚得胜,又病死在幕北。 然后,其左大都尉、右大都尉等高级贵族轮流叛乱,单于庭血流成河,死者数以万计。 也正是这一段时间的匈奴内乱,使得其无力顾及汉室的远征。 以至于哪怕他第一次远征大宛受挫,匈奴人也力气来管。 等到第二次远征大宛胜利班师回朝的时候,匈奴人都还在忙着清剿‘叛贼’。 匈奴的此番内乱,持续了差不多七八年,直到天汉二年才开始结束。 新即位的且鞮侯单于笑到了最后,整合了匈奴的力量,在卫律等人的辅佐下,开始励精图治,学习并且模仿汉军的制度,训练军队,并西入西域,拉拢车师、龟兹等国,又下嫁自己的亲妹妹给乌孙昆莫,拉拢这个西域强国,渐渐恢复元气。 并成功的抵御了汉军接连发动的两次攻击。 甚至全歼了李陵部! 而至此,现在的匈奴内部,对汉家充满了仇视。 汉匈外交甚至已经中断了五年了! 但在长安,太子系却越发沉迷于所谓的‘弭兵’‘修和’,甚至喊出了‘莫如和亲便’的口号。 妄图要终止战争! 这简直就是不可理喻!异想天开! 当年,乌维在的时候,和平尚且不可得。 如今,汉匈旧仇未去,新恨又添! 无论是汉家在乌维死后挑拨离间,在匈奴人的伤口撒盐的事情,还是匈奴人报复性几次入寇边塞,杀掠军民,都使得两者的仇恨越来越深。 所以,在李广利眼里,太子据和他身边那帮儒生,完全就是在闭门造车,根本就是在拿军国之事开玩笑。 脑中回想这些往事,李广利也不免满心狐疑:“长孙难道真的变了?” 若真是这样,那就有些麻烦了。 长孙的立场,倘若果真倾向了主战。 那他几乎就能收获军方的忠心! 刘氏施恩百年,在军队里有着庞大的影响力。 李广利很清楚,只要在位的天子没有失德之事,哪怕是自己麾下的大军,也是一纸诏命就可以倒戈相向的。 想着这些事情,他内心就仿佛被蒙上了一层阴霾,但脸上的神色却没有变幻,甚至露出一副诚惶诚恐的模样,提着剑带着部下,连忙出迎。 “臣李广利,拜见长孙殿下!”走到门口,远远的就看到一位身穿冕服,头戴冠琉的年轻人在十余名期门郎簇拥下走来,李广利立刻便恭身敬拜着。 他身后的将校们,也都各自纷纷恭拜:“末将等拜见长孙殿下……” 一个个纷纷抬眼,打量着那位走来的年轻长孙,想要从其身上和神色上找出一些东西,一些渴望的特质。 “将军辛苦!”刘进微笑着上前,扶起李广利,又对其他将校说道:“诸公辛苦,快快起来吧……” 就听着这位长孙说道:“公等于塞外,番卫国家,守卫桑梓,劳苦功高,闻公等归朝,孤本欲亲自登门求教,未想公等居然屈尊降贵,亲来新丰,实令孤汗颜……” 章节目录 第两百七十九节 将星璀璨 本站 ,最快更新我要做门阀最新章节! 李广利望着自己面前这位笑容满面的长孙,一时间有些恍惚,甚至差点以为自己眼花了。 微微定了定神,李广利只能是再拜道:“殿下关爱,臣代诸将拜谢!” “末将等拜谢殿下关爱!”身后的几位将校,恭身敬拜着。 “下官张子重,敬问君候与诸公安……”张越适时的站出来,拱手行礼,同时眼睛不停的扫着这些将校,在心里面猜测着这些大将的名字。 在后世的史书上,除了一个李广利外,其所部将校的名字,恐怕已经没有几个人清楚了。 甚至,错非有《史记》与《汉书》的存在,人们甚至可能都不知道,在两千年前,曾有一支诸夏军队,远征中亚,饮马锡尔河,并征服了这一区域。 至今为止,大宛的军事、外交皆受汉室指导。 大宛国王的册立之权,属于汉天子。 长安城的大鸿胪衙门里,更有一位大宛王子为质。 若有需要,汉军随时可以带着他,带着大军返回大宛,将这个王子扶持上位。 至于,那些曾经在大宛战争之中奋勇当先或者智计百出的英雄豪杰之名,更是几乎不见于史。 只有几个名字,在史书的某一页的某个角落里有着残余。 他们在历史上凭空出缺了。 这是因为李广利当了叛徒,他背叛了汉室。 所以统治者想方设法的贬低和丑化了他的一切,抹掉了他的大部分功绩。 但在此刻,李广利麾下的那些猛将谋士们,却是名震天下,如雷贯耳。 譬如,以布衣从军,从一个伙夫做起,积功为汉前将军的承父候续相如。 此人智勇双全,曾带着几十个汉兵就灭亡了一个名曰扶乐曾虐杀汉商的西域王国,俘虏两千五百人,虽然这是在他借了一千多乌孙兵之后做出来的成绩,但也确实很强了! 又譬如,李广利麾下还有一个大将,号称海西候之犬,此人名为赖丹,是西域扜祢国王子,曾被龟兹人扣押,乃是李广利西征大宛时率兵解救出来的。 从此,这位扜祢国王子就成为了李广利的脑残粉,加入其军,从队率做起,屡立战功到现在已经成长为了汉家校尉。 这可是野战军的校尉! 历史上赖丹最终成为汉室解决龟兹问题的引子——宣帝大将常惠,以‘龟兹十三年前杀汉校尉赖丹’为名,发天子节,调乌孙、楼兰和车师兵,问罪于龟兹,龟兹王斩杀了国内的反汉派,献表称臣。 又有邯郸人赵新弟,勇猛无双,据说曾在大宛战争中多次先登,最后更立下了斩杀大宛仇汉派首领郁成王的战功! ……………… 其他有名有姓,战功赫赫的战将,更有十余人。 这些人,共同构成了李广利麾下的汉军精锐主力。 “只是不知道,这些大将有几人随李广利回京了?”张越心里想着,他特别有兴趣与这些人谈谈。 因为,他们最了解,同时也最清楚当前汉与匈奴在西域方面的势力纠葛与对峙情况。 很多事情,问他们是最好的途径。 当然,在这些人中,最重要的还是李广利! 身在此世,张越早就清楚李广利根本就不是那个历史上已经脸谱化的反派。 事实上,李广利的风评很好。 特别是在军队里,他的评价很不错。 所谓功必赏、过必罚,他可能没有做到,但相对公平和公正,却是做到了。 大宛战争中,李广利上表朝堂,列了一个总人数多达一千五百余的功臣名单。 并竭力争取,为了他们申请到了最好的赏赐。 光是两千石就有一百多人,千石以上一千余。 坊间有传言,当年跟随李广利出塞的士兵,哪怕是个伙夫也拿到了不少于四万钱的赏赐! 这年头,能给手下争取福利和待遇的,才能再平庸也是好大佬! 更别提李广利军中的将校,大部分都是靠着军功爬上来的。 几乎没有什么裙带关系的存在。 也只有他这样地位的外戚,才能杜绝裙带关系和侵占军人军功的能力。 只是…… 当李广利兵败、投降后,他所做的所有都是错的。 无论好坏,全部都是一棍子打死。 他手下的部将,不是随他投降,就是逐渐被贬斥、外放。 就像现在在他麾下积功到将军的赖丹,数年后竟被龟兹人所杀。 而彼时汉室朝堂上,竟无人为他讨一个公道,竟要十三年后,一个与他没有半分关系,甚至都不认识他的常惠打着‘春秋大义’的旗号为他复仇。 这样想着,张越也是叹了口气。 历史就是如此。 休说李广利了!便是霍光有扶保社稷之功,号称‘当代周公’,最后不也落得一个人走茶凉,全家灰灰,甚至连提都不能提的地步? 要不是阿秀哥给他平了反,恐怕霍光的历史地位,也和李广利差不多。 成为一个脸谱化的反派。 想到这里,张越就仔仔细细的打量了一番自己眼前的这位海西候、贰师将军李广利。 这位天子的大舅子,现在大约四十来岁,可能是因为长期屯兵、驻守在居延、张掖,代表天子震慑匈奴和西域诸国,所以他的肤色都被太阳晒的黝黑,皮肤也很粗糙,但他很爱干净,将自己的髯须和衣着都打理的非常整齐,腰间挎着一柄似乎镶嵌了珠玉黄金的宝剑。 一开始张越还以为他这是在炫富,但仔细观察了之后,张越知道他是在炫耀武功! 因为那柄宝剑的装饰和形状,不是中国式的长剑。 而是带着希腊文化特征的宝剑,剑鞘上甚至雕刻着不知道是雅典娜还是谁的形象。 毋庸置疑,这是他的战利品! 回溯过历史的张越知道,大宛王国在欧陆史书上被称为‘巴克特里亚’,乃是亚历山大东征军的后代所建。 而现在,这些马其顿殖民者与中亚塞人的混血后代,却臣服在汉室脚下。 可能几十年后,这个王国就要不复存在,甚至沦为汉室的一个郡县。 这样想着,张越就觉得似乎挺有意思的。 …………………… 张越在观察李广利,李广利自也在观察着他。 “这个张子重还真是年轻的过分了!”李广利凝视着自己面前的这个年轻侍中,心里想着:“我在他这个年纪的时候,还沉迷于斗鸡走狗之中……” 而且,这个侍中官和宫廷传说的一样,身材不是很高,最多七尺,体型修长,倘若不知道他曾经的所作所为,李广利几乎都要以为这个年轻人是齐鲁的儒家名门子弟了! 但…… 已经混迹政坛和军队二十几年的李广利,早已经明白了一个真理——上位者,无论昏庸还是优秀,无论年长还是年少,既然其能身居高位,必有其材! 小瞧他人,是一定会吃亏的! 所以,当下李广利就轻身对张越拱手还礼,笑道:“张侍中,久闻大名,今日相见还望侍中不吝赐教!” 他身后的诸将纷纷拱手道:“还请侍中多多赐教!” “不敢当!”张越笑着拱手请道:“还请君候与诸位将军入座……” 说着就和刘进带着众人,入了官衙正厅。 宾主各自落座,刘进自然端坐上首,而张越和李广利则分坐其左右,其余诸将则各坐两列。 立刻有着下人,奉上茶点。 “还请君候为殿下介绍一下诸位将军……”张越落座就笑着说道。 李广利闻言忙恭身道:“这却是臣疏忽了……”说着就起身对刘进和张越脱帽一拜,然后才道:“请容臣为殿下及侍中介绍……” 他先走到左侧,对着那位坐在第一位,看上去身材高大,但看上去颇有些文雅模样的将官介绍道:“此乃臣的长史王宣……” “王公昔年曾入读于太学,太始中闻得西域车师等国侵害汉商,愤而投笔从戎,十余年来殚精竭虑于佐军之事,军中大小事务多赖王公辅佐之!” 王宣立刻起身,对刘进恭拜道:“末将王宣拜见殿下……” 然后他就目光灼灼,像看美人一般盯着张越。 当年董仲舒在世时,他曾旁听于茂陵,后来更成为太学生,算是董仲舒的门徒,与董越也算有些交情了。 所以,他知道现在公羊学派是将未来希望押注在这位侍中官身上的。 更知道,这位侍中官献《春秋二十八义》于太学的事情。 自然对张越充满了好感! 张越对他,更是有着无穷好感! 因为,若张越没有猜错的话,这个王宣大约就是历史上,李广利带着大军深入郅居水时,想过发动兵变,捕拿他的那位无名长史了。 这样的人,确实是值得尊敬的。 李广利却是继续来到下一人面前介绍着:“此乃将军李哆!” “李将军素有奇谋,曾与臣共伐大宛,多次献策,出奇计破大宛城塞无数!” 张越一听也是肃然起敬,将军李哆! 这可是一个智囊型的名家,他的成名战不止是一个大宛战争。 在天山战役中,据说就是他献策,使得李广利找到了匈奴左贤王的破绽,击破之,阵斩一万多! 李哆身材就比较粗矮了,身高可能与张越相差无几,看上去低眉顺目的,属于那种一声不吭的老实人。 若李广利不说,张越根本想不到他就是哪个被匈奴和车师人称为‘狐狼’的汉将了。 狐是形容他的狡诈、多谋,而狼则是对他凶残的概括。 据说,只要被他找到破绽,他就会立刻抓住,并狠狠的撕咬上去。 大宛战争中,还只是校尉的他,就曾经连出计策,不断调动大宛郁成王的主力,最终为汉军主力创造全歼那个大宛贵族部队的机会。 “臣李哆见过殿下……”李哆微微恭身,很矜持的向刘进和张越一一致意。 ……………… 李广利一路介绍下来,将随行的十余位将官都介绍了一遍。 比较遗憾,张越想要认识的赵新弟、赖丹等人似乎没有随行而来。 但,张越却也认识了好几位在当世声名显赫的猛将。 譬如,第一个先登大宛王都贵山城的汉将李循,率军攻破了轮台国,并率部开始屯田轮台的轮台都尉王申生,曾在大宛战争中顺便带部队去康居国打了一回酱油,第一个率部跨越葱岭的诸夏将领时任校尉现任居延破虏塞都尉上官相如(虽然当时真正的领军人物是起父将军上官桀,但现在这位故少府卿已经老迈,归于田园)。 尤其是上官相如,张越一听他的名字,再听介绍,就眼里冒光,心里痒痒的很。 或许在这个时代,已经有不少汉商和汉使,越过了葱岭,走向了中亚、南亚和西亚。 但是,真正带着成建制的汉军,突入葱岭的,却只有上官桀父子了。 这个意义无比重大! 这是有史以来,诸夏军队到过最远异域。 要几十年后,才被陈汤打破这个记录——陈汤征讨郅支单于,打过了沩水(阿姆河)。 再然后就要等到盛唐时期,安西都护府的大唐军队了。 再之后,就没有诸夏军队越过这个极限了。 毫不夸张的说,上官桀父子那次去康居打酱油算是中国军史上排名前十的远征了。 可惜无论是当事人还是当代人或者史官,在如今都没有意识到这个事情。 老上官桀在朝的时候,甚至都不觉得这有什么了不起的——他只是带着大约三千汉军的步骑部队,追着大宛郁成王的残部,追进了康居境内,然后和康居王打了个照面,在兵锋下康居人交出了郁成王和他的部下,然后老上官桀和上官相如就心满意足的带着俘虏离开了康居境内。 中间和康居军队小规模的‘切磋’了一下,大约‘深入交换了意见’‘表达了大汉帝国对于康居庇护战犯郁成王的严重不满’。 至于,汉军追击战犯,为何追到了康居境内这种微不足道的小事,自然不会有人提起。 但别人不懂,张越懂! 西域诸国,那些与汉室不接壤的国家里,对汉室敌意最大的,就是这个康居了。 历史上,就是康居人庇护郅支单于,才导致了陈汤远征。 哪怕就是在现在,康居人也是野心勃勃。 不过呢,康居的渣渣们,属于西元前的大波波,典型的心比天高,命比纸薄。 他们每一次想要插手东方事务,都被吓得屁滚尿流。 大宛战争如是,后来的汉匈战争也是。 章节目录 第两百八十节 论兵西域(1) 本站 ,最快更新我要做门阀最新章节! 李广利将各部将都对刘进和张越介绍了一遍,然后便道:“此番臣与诸将特地来新丰求见殿下与侍中,乃是恳请殿下与侍中,支持臣与诸将提出来的‘鞭不臣之车师’的战略……” 李广利开门见山,目光灼灼的盯着刘进,说道:“车师者,乃故师余孽也!” “元封三年,天子命将军赵破奴、中郎将王恢,征讨楼兰、故师,王恢军破故师,得其王,将军赵破奴斩首楼兰王……故师既破,北逃匈奴,后复归故地,分为车师、蒲类诸国……”李广利害怕刘进和张越不知西域诸国的演变,于是介绍道:“楼兰如今归附汉室,质子长安,然车师王与龟兹之属,却听从匈奴日逐王麾下僮仆都尉等指使,与汉为敌,屡辱汉使!” “今岁夏四月,车师王更兵逼楼兰,欲劫掠忠汉之臣属!彼辈为虎作伥,罪不可赦,故臣请殿下与侍中,为臣言之!” 刘进听着,却忽然扭头笑着看了看张越,心里面叹道:“张侍中所言竟与贰师将军之言分毫不差!” 刘进当然对西域没有什么了解。 但前段时间,车师王兵逼楼兰之事,传的沸沸扬扬。 现在又有李广利回朝求战,所以,他就与张越商议西域之事。 张越自然将回溯的史料,做了些整理,然后就向刘进介绍了西域各国的情况。 虽然说得很泛滥,但却也帮刘进理清了脉络,至少知道了西域主要国家的过去和现在。 就如那车师,本是姑师逃亡匈奴的贵族在匈奴人扶持下建立起来的。 当然,李广利所言的,也有些是刘进初次听说。 于是,刘进不免好奇的问道:“将军,可否为孤介绍一下那匈奴日逐王麾下的僮仆都尉……” 日逐王,他已经从张越那里得知,乃是匈奴失去河西、河套之后,在西域方向增设的一个大贵族名称。 素由匈奴单于的兄弟或者子侄担任,主要负责西域事务。 但这僮仆都尉,刘进却是初次听说。 李广利闻言,微微一楞,他没有料到,这位长孙似乎对西域情况有所了解? 这是什么情况? 要知道,如今天下熟悉西域事务的除了军人,就剩下大鸿胪衙门里的一些专门研究西域各国的官员了。 而这些人一向深入简出,是一群十足的书呆子。 但他还是如实道:“回禀殿下,那僮仆都尉乃是匈奴单于命其日逐王设置于西域的官吏,其地位大约类比故匈奴大都尉或者大当户之属……” “为了逃避王师征伐,匈奴人将这僮仆都尉的屯兵点设置在西域的焉耆、危须、尉黎三国,僮仆者乃音译,顾名思义乃匈奴奴西域诸国兵也……” “其部又号为‘骑田’,乃匈奴役使西域各国民众为之耕田为业……” “僮仆都尉约有四千左右的骑兵,若有战事,可发奴兵约两万余……” “臣在居延,尝与各部将军、校尉商议,会击匈奴僮仆都尉之事,此番兵出车师,或可将僮仆都尉主力甚至日逐王主力,会歼于蒲昌海!” 随着李广利的讲述,刘进也好奇了起来,问道:“匈奴人还会屯田?” “当然!”李广利笑着解释道:“匈奴虽以游牧为生,然自冠军景恒侯封狼居胥山,匈奴失祁连、皋兰、阏氏、河套等地,牧场大半被夺,再靠游牧已经无以为生,于是在逆贼赵信、卫律的建议下,匈奴乃广田西域之地,岁得麦粟百万石,以实国用!” 听李广利这么一说,张越也想起来了,暴胜之送给自己的那个庄园里的许多水利设施和布置都很完善。 这卫律恐怕还是一个善于种田之人。 而且,他也回忆起来了,自己回溯的资料里似乎有着汉与匈奴,在车师王国附近相互进行种田竞赛的记录。 不过那是宣帝时期的事情了。 如今看来,恐怕匈奴人早就已经学会了种田。 虽然现在看来,还是奴隶制,驱使西域诸国种田。 但将来在汉军打压下,匈奴人连自己也下地耕作了。 这却也是一个奇观了! 农耕民族打的游牧民族不得不下地耕作! 难怪后来呼韩邪单于要投降了,尼玛,被人从游牧民族活活打成了半游牧半农耕民族。 还不如干脆投降了,当汉朝的小棉袄,既可以享受和平的红利,又能得到汉朝的先进技术。 刘进听着李广利的话,感到有些不可思议。 过去他所接受的教育和认知里,匈奴人一直就是逐水草而居的形象。 这还是第一次听说,匈奴人也开始学着屯田了。 这让他的脑子里出现了一副特别有喜感的画面——未来某日,汉军北伐,打过瀚海,兵临狼居胥山,然后斥候回报:将军,前方发现匈奴粟田一百万亩! 然后,将军下令:全军准备镰刀,抢收粟米! 匈奴方面也吓了一跳,立刻下令:抢收粟米! 于是,汉匈两国大军挥舞着镰刀,埋首粟田,展开了粟米抢收竞赛…… 虽然刘进知道,这个画面不大可能出现。 但……万一呢? 看着刘进和张越的神色,李广利和他的部将都很振奋。 因为,长孙殿下和这个张侍中能够一直听到现在,且对西域事务表达了非常热情的态度,这说明大事可成! 或许可以让这位张侍中和长孙殿下站到大家这边来。 道理很简单,错非有心用事西域,这长孙殿下和张侍中何必如此好奇? 就像过去的太子据,你和他讲西域,人家屁股一抬就走了,留下你像个傻子一样站在原地。 只是…… 李广利心里面有着浓浓的不安。 长孙和张子重如此用心西域之事,而且看样子他们对西域并不陌生。 这意味着,他们可能早就有准备对西域动手了。 这对他来说,可不是什么好消息。 不过…… 这是将来才需要担忧的问题。 现在,李广利只想着全力说服朝野,让他的计划成型! 而且,他有自信,可以完成击败车师、龟兹,进而吸引匈奴僮仆都尉主力乃至日逐王主力南下的目标。 而将军的威权和地位,是靠战功决定的! 只要自己能一直胜利,那么,一切威胁都将不复存在! 章节目录 第两百八十一节 论兵西域(2) 本站 ,最快更新我要做门阀最新章节! 李广利暂时放下心里的不安和忌惮,他微微恭身,对刘进道:“殿下可知,自天汉以来,匈奴日逐王就遣其僮仆都尉归屠靡,城塞于焉耆之中,与汉相对峙……“ “彼辈以车师、莎车、蒲类诸国为屏障,屡侵楼兰……” “而楼兰位置极为重要,自姑师破灭,楼兰国便近白龙堆,当西域道,控扼丝路咽喉!” “若楼兰为匈奴所得,则不止丝路将断绝,汉与乌孙、大宛的联系也要被隔断!” “汉家西域之制,本始于博望侯凿空西域后,庙堂所制‘断匈奴右臂’之策,后经陛下圣意修改,定为‘以义属之,重九译,致殊俗,加威德于天下’也……” 他正欲仔细的向张越和刘进介绍一番这个‘以义属之,重九译,致殊俗,加威德于天下’的大汉西域攻略和制度。 就听着那个一直沉默不语的张侍中忽然开口问道:“敢问君候,如今楼兰王身体如何?” 李广利闻言微微一楞,然后他看了看自己身后的一个军官,对方见状恭身出列答道:“回张侍中,以末将所知,楼兰王安糜如今春秋六十,身体一直不是很好……” 张越听着,叹了口气,对李广利道:“下官劝将军,还是先别急着发动车师战役,稳固楼兰才是正道!” “嗯?”李广利不解的看了看张越,眼中颇有些不屑。 楼兰王国,曾经一度很跳,跟着匈奴人兴风作浪,杀害汉使,劫掠汉商。 结果因为蹦跶的太欢乐,让大汉天子震怒。 于是,在元封三年,当今天子遣匈河将军赵破奴挂帅,由中郎将王恢为副将,亲帅汉军精锐,突入楼兰、姑师。 此战赵破奴出奇兵,率不到八百骑,直入楼兰王都,攻破王宫,将当代楼兰王斩杀。 而在同时,副将王恢则统帅汉军主力,正面击破了姑师和匈奴的联军,灭亡姑师国。 姑师灭亡后,其遗族跟着匈奴人北迁,在幕北待了几年,才敢返回故地。 不过姑师王国王族的嫡系,都已经被王恢杀了个干干净净,于是,那几个幸存的姑师王族就纷纷自立,成为了现在的车师、莎车、蒲类前国,蒲类后国等大小不一的王国。 而楼兰人就没有这么好运了。 汉军大兵临国,跑又跑不掉,其国内那些曾经跟着匈奴人跳的很欢乐的家伙,统统被杀。 然后呢,赵破奴就扶持了一个亲汉的贵族为楼兰王,就率军班师回朝了。 可惜,等汉军一走,匈奴人就卷土重来,纠结楼兰国内的贵族,杀了赵破奴所立的国王,扶持起了一个旧楼兰王送去匈奴当质子的王子。 不过,赵破奴杀的确实挺狠的。 所以,虽然这个楼兰王是靠着匈奴兵才登上王位的。 但却也不敢再像从前那样跟着匈奴人瞎胡闹了。 于是,这位国王陛下想出了一个小国统治者所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骑墙。 他将他有资格继承王位的两个儿子,分别送到匈奴的单于庭和汉室的长安。 每年也都向匈奴和长安纳贡。 还别说,还真让他在夹缝里闯出一条生路。 更因为彼时姑师灭亡,在西域的蒲昌海和白龙堆地区留下一个巨大的真空。 楼兰人因祸得福,趁机吞并白龙堆,成为了丝路上最重要的中转枢纽。 靠着丝绸之路带来的财富与人流,楼兰人的小日子倒也过的挺不错的。 而且,在当时汉匈两国的高层都忌惮万一把楼兰人逼急了,对方彻底倒向自己的敌人。 所以,对于楼兰的骑墙做法,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以至于从元封四年到太初三年的这几年时间里,楼兰人的小日子过的别提多幸福了。 汉匈都纷纷拉拢,糖衣炮弹一个接一个的砸过来。 又占着丝路贸易的好处,数钱数到手筋疼。 楼兰人于是再次膨胀了起来,自以为汉匈都不敢得罪自己,行事也就越来越大胆。 然后,就一头撞到了远征大宛的他手里。 想到这里,李广利就露出了得意的笑容。 此事乃是他人生的得意之作之一。 太初三年,正当他兵围贵山城时,听说了楼兰人在匈奴人指使下,让人打扮成马匪盗贼,偷袭和骚扰汉军的辎重。 更关键的是——还被抓了现行。 一个名叫任文的汉军军正(军法官),率领一个司马部的骑兵,驻屯在玉门关,作为掩护。 他抓到了那些楼兰人伪装的马匪。 这下子人赃并获。 李广利毫不客气的在大宛战争胜利后的回师途中顺手带兵去了一趟楼兰。 然后就把那位楼兰王逮到了长安,献俘北阙,问罪于天子阶前。 不过,这个楼兰王倒是特别机灵,到了长安便哭着向天子说:“小国在大国间,不两属无以自安 ……” 天子怜悯他的难处,也喜欢这个说实话的夷狄君主,就把他放了回去,继续去做他的楼兰王。 从此,这个楼兰王就成为了汉家在西域豢养的最忠诚的走狗。 指哪打哪,让咬谁就咬谁。 历次汉家用兵西域,都会发楼兰兵。 因为楼兰距离汉玉门关太近,汉家可以随时救援楼兰,所以匈奴人对于楼兰人也没辙了。 只能是教唆着车师人去与楼兰人混合双打。 于是,自天汉至今,西域的汉匈争霸变成了代理人战争。 今天,汉家支持的楼兰军队破了一个车师部落,明天,匈奴人支持的车师军队打进了楼兰境内,一顿烧杀抢掠。 有些时候,当某方被打的太狠了的时候,可能会有汉军骑兵或者匈奴骑兵假扮成楼兰或者车师人过去拉偏架。 如此十余年纠葛下来,楼兰渐渐成为了汉室在西域的基地和基石。 通过楼兰,汉与大宛、乌孙等国,有了稳定和直接联系。 汉使和汉商也获得一个安全可靠和稳定的中转站。 为了扶助和支持楼兰,李广利甚至直接在玉门关一带设置了三个校尉部。 其中有一个就叫楼兰校尉,专门对口楼兰。 还多次将楼兰的贵族和军官组织起来,到居延、酒泉、张掖训练,甚至组织他们来长安旅游。 是故,在李广利看来,这楼兰王国早就已经是汉家的囊中之物。 煮熟的鸭子还能飞了不成? 况且,在玉门关外驻扎的那几个校尉部,也不是吃素的。 张越看着李广利的神色,也是幽幽一叹。 现在的汉室对楼兰的控制当然很严格,甚至可以说很强大。 张越回溯的史料里,甚至有记载,在这一个时间点上,楼兰人可谓是卖肾卖肝支持汉室的西域战略。 为此,楼兰人甚至专门设置了一个名为‘击车师都尉’的贵族来负责指挥军队去攻打车师。 可是,很快,一切就都将改变。 因为…… “君候可知……楼兰质子在汉已经因为犯法太多而被廷尉下蚕室了……”张越叹着气道:“若楼兰老王病故,楼兰局势立刻就要天翻地覆!” “啊……”李广利闻言目瞪口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张越也不想相信这个事情。 但奈何,无论是他回溯的史料还是兰台的档案和大鸿胪的报告都证明了这个事情千真万确——楼兰王国在长安的为质的王子,被廷尉卿切掉了小勾勾,变成了太监…… 说好的外交无小事呢? 讲好的友邦惊诧呢? 但这似乎也不能怪廷尉卿,因为在汉家,廷尉执法素来讲的就是‘刑无等级’。 意思就是——刑罚面前人人平等。 皇子犯法,该打屁股还是要打屁股! 甚至在某些条件下,地位越高的人犯法的惩罚越大。 虽然这些年来,随着五铢钱大神的冲击,这个规矩渐渐有些变成了‘五铢钱面前人人平等’。 只要你有钱,别说小勾勾了,砍头的死刑也可以免掉。 但……你不能一错再错,更不能执迷不悟。 五铢钱大神虽然威武霸气,拥有不可阻挡的力量,但,倘若你再三犯法,这就是挑衅律法,钱再多也买不了你的命! 而这位楼兰王子偏偏属于那种朽木不可雕也的顽固分子。 讲道理,只是切掉小勾勾,还真是廷尉看在对方身份特殊的份上手下留情,高抬贵手。 不然,以这位王子殿下犯下的事情来看,腰斩都是轻的。 毕竟,这位王子犯得可是‘通x’‘淫乱’的死罪! 而且不是一两次,被廷尉卿警告更是多达七八次了。 所以,他的小勾勾早在几年前就被切掉了。 讲道理,这个事情其实还是大汉帝国没有学会帝国主义的那些套路。 不然的话也不会这么被动。 李广利却是浑身上下都出了一身冷汗。 他非常清楚,楼兰王国对于大汉帝国西域战略版图的重要性! 一旦楼兰倒向匈奴,那么,汉室就将失去了一条忠诚的走狗。 更麻烦的是丝路可能会再次被掐断,汉与乌孙和大宛的联系也会中断! 要知道,楼兰王可不止有一个儿子。 他还有一个儿子在匈奴为质。 以汉室对楼兰的控制,讲道理若老王驾崩,是肯定会优先迎立在汉为质的王子的。 但问题就在这里了! 若这个张子重没有说谎,那么,现在在汉室手里的质子,根本就不能继承王位——连小勾勾都没有的人当国王?哪怕楼兰人不反对,汉室也不会同意! 因为这会颠倒纲常,败坏人伦! 对于中国天子来说,对于中国士大夫而言,这是万万不能接受的! 恐怕便是让一个亲匈奴的楼兰王即位,都比送一个太监回去要好一万倍! 况且,切掉这个王子小勾勾的可是汉室! 连小勾勾都被切掉,这个王子会亲汉吗? 用屁股想都知道,人家必定会变成一个疯狂的歇斯底里的反汉贱种! 就像现在的车师、莎车以及危须等国一般,不用血与火清洗,就不可能矫正过来。 不过,在听张越说了那楼兰王子的所作所为后,李广利也只能沉声叹道:“自作孽不可活,廷尉卿处置的对,若换了吾也会如此判决!” 对于汉家贵族和士大夫来说,在通常情况下,他们都会主动维护汉律。 因为,维护汉律就是维护他们本身。 况且…… 区区一个蛮夷王子,属国质子,在汉人眼里的地位大约也就比一般的布衣百姓高那么一丢丢。 总不能说,连列侯诸侯王犯法,也要受罚,夷狄犯法却可以网开一面了吧? 那不是打整个国家的脸? 更是对先贤和先王的亵渎和侮辱! 这种事情只要出现一次,公羊学派、谷梁学派和思孟学派等主流学派的人恐怕都要抬着孔子和孟子还有周公的神主牌去哭庙了! 这个人,他们丢不起! 也不敢丢! 特别是公羊学派的那些血气方刚一言不合就喊着‘春秋之诛’的少壮派,说不定会拔剑而起,用自己的血去维护纲纪法度了。 刘进听着也是严肃的点头赞同:“商君说:所谓壹刑者,刑无等级,汉家历代先帝制法之要皆以此为本,皇祖父加以春秋大义相合,于是严肃法纪,使民免于水火之灾!” 在兰台经过了那三位持书御史的教育和洗礼后,刘进现在在法律态度上介于法家和黄老学派之间,差不多接近了历代汉天子的法律意识形态——法律既然制定,那就应该被执行。 不能朝令夕改,更不能因为个人的意愿而临时变更法律。 太宗尚且要为先帝向张释之脱帽谢罪,其他人何德何能,敢说自己比太宗皇帝还英明?比先帝还尊贵? “殿下所言极是!”李广利颇有深意的看了一眼刘进。 但他现在已经没有功夫来思考刘进改变的地方了。 因为,他知道,现在他遇到一个大麻烦了! 作为汉家现在在西域最稳固的属国、最顺从的仆从国,同时更是汉室西域战略基石和前进基地的楼兰王国马上就要迎来大变! 一个在匈奴长大,被匈奴人教育,甚至可能已经娶了匈奴妻子的楼兰王子很可能会在匈奴人的护送下回国。 偏偏,汉室手里抓着的那枚棋子,却已经被自己玩坏了。 楼兰王国与大汉帝国的关系,立刻就要迎来天翻地覆的转变。 他不得不早作打算! 章节目录 第两百八十二节 张郎妙计安西域(1) 本站 ,最快更新我要做门阀最新章节! “麻烦大了!” “西域从此多事矣!” 席间将校们纷纷交头接耳,被楼兰王子被廷尉切掉小勾勾的事情震惊的有些说不出话。 “要不,干脆就趁这个机会,并吞楼兰,立为楼兰郡!”素来态度比较激进的王申生当即就跳起来建议。 对一部分大汉军官来说,别说楼兰了,连大宛这个藩属国他们也想干脆灭了得了。 反正这些渣渣,哪怕嘴上说的再恭顺,其实心里面也是有着自己的小九九。 譬如楼兰王国这些年来,也没有少和匈奴人眉来眼去。 他们虽然也出兵协助汉军在西域的行动,但遇到匈奴人就缩了。 而且,很多人都知道,楼兰人一直在同时向汉匈纳贡。 只是因为现在汉室强大,所以纳贡次数多一些而已。 对于这支三心二意,还要随时防备他们反水的渣渣,早就有人打过算盘,干脆灭亡,在当地建立郡县得了。 “不可……”一直作为李广利军师存在的李哆轻轻摇头道:“若汉室并吞楼兰,恐怕会让西域诸国兔死狐悲,全部倒戈匈奴……” “更可能伤害汉与乌孙的感情……” 匈奴诸国之中,最强大的就是乌孙了! 乌孙人控弦几近十万,战斗力也很不错,素来是西域的霸主。 靠着最近三十余年的交流和对乌孙的渗透,汉室渐渐和乌孙国内的反匈奴派系达成了一致,初步建立了盟友关系。 当初,远征大宛时,乌孙就派了两千骑兵过来尽了一下盟友义务——虽然没有直接参战,但乌孙骑兵的出现,却震慑了康居人,使得本来要救援大宛的康居军队不敢越界,坐视汉军在大宛国内攻城略地。 目前来说,汉与乌孙的关系发展迅猛。 特别是太初四年,解忧公主嫁到乌孙,延续了汉与乌孙的联姻后。 这位楚王的孙女,以其美貌与才智,在乌孙国中辗转腾挪,为汉与乌孙两国的迅速接近做出了巨大贡献! 特别是在乌孙新昆莫号称肥王的翁归靡即位后,因为对解忧公主的喜爱,以至于爱屋及乌,喜欢上了汉室的诗书音乐和礼仪。 乌孙与汉之间的立场分歧迅速消弭。 而相互的立场却无比接近。 于是,从细君公主开始,直到解忧公主,自元封六年开始实施的挖匈奴墙脚计划,在两位大汉帝姬的接力下现在已经无限接近成功了。 尤其是解忧公主! 她与乌孙昆莫生了三个儿子,具备了未来即位的可能! 从这个角度来说,汉室现在在西域战略,是绝对不允许任何可能破坏汉与乌孙联盟的事情发生的。 王申生的主意,显然一定会破坏此事! 乌孙人又不傻,看到楼兰被吞并,乌孙人难道不会去想‘万一未来汉朝在我身上故技重施怎么办?’。 且汉室贸然并吞一个没有显露反态的属国,于情于理于法都不可接受! 正所谓不教而诛是为虐。 堂堂大汉,煌煌中国,岂能做这种事情? 诸夏民族和中国天子也不屑于去做这种事情! 因为这是砸自己招牌,失信于天下的事情。 再大的利益,也驱动不了天子同意这样做。 与之相比,恐怕天子宁肯先承受失去楼兰,丝路断绝的苦果,再发兵征讨,扶持一个新国王。 …………………… 听着部下们的讨论,李广利心里面也是焦急万分。 倘若楼兰老王真的在这个节骨眼上去世。 那他的全部计划与筹划统统要落空! 甚至,很可能一切都要逆反了! 别说征讨车师了,汉家能保住楼兰不倒戈就已经是成功了! 这让他万分难受! 自余吾水之战受挫,他迫不及待的想要找个软柿子捏捏,顺便给部下捞些军功和好处。 筹划数年,甚至在蒲昌海地区,收买了大量车师贵族充当内应和带路党。 本以为能愉快的收割一波人头,顺便重挫乃至于摧毁匈奴在东西域地区的统治和力量。 哪成想,原本完美的计划,却因为楼兰王王位的变迁而毁于一旦。 更难受的是——若果真如此,那么汉室在西域方向的力量就会变得危险和空虚。 汉军可能需要投入大量人力物力来维系在楼兰的地位,稳固在楼兰的存在。 别说去找车师麻烦了。 到时候,怕是匈奴人要跑来楼兰挖墙脚了! 只要想到,自己养了十多年的小棉袄可能要被人ntr,头上可能绿油油,李广利就握紧了拳头! “楼兰决不能有变!”李广利几乎是咬着牙齿,吐出这句话。 若被匈奴ntr了楼兰,作为大汉帝国地位最高的将军和西域、漠北方向的负责人。 李广利知道,自己可能会成为天下的笑柄。 那些笑话和鄙夷他的人,指不定在背后会编排出什么来呢? 当初,他初征大宛遇挫,被迫退回敦煌,长安城的儒生和一些贵族就在私底下说什么‘贰师将军不过中人之姿,都尉之才,奈何陛下拔苗助长……’这种话。 搞得他哪怕后来得胜归来,在民间舆论眼里,也是一个花架子。 更夸张的是——有些家伙还在私底下造谣说:贰师将军两征大宛,前后出塞十余万人,归入玉门关者不足万人这种话出来。 这些渣渣造谣造的天下人都以为他在大宛虐待士兵,致使汉军十不存一。 这不胡扯吗? 两征大宛,固然出塞十余万。 但真正的主力是六万步骑,其他人都是辅兵和民夫。 而且,说他虐待士兵,这就更是无稽之谈了! 他为了拉拢军心,可谓费劲了脑筋! 为了让士兵们吃好穿好,他直接和天子打报告,强行从太仆和少府衙门弄去了十万头牛供给军需! 还将在大宛缴获的战利品,统统分给士兵。 自己就拿了一把宝剑。 结果,坊间舆论造谣说他虐待士兵,导致死伤惨重,出塞十余万,回到玉门关的只有一万多人。 这简直就是断章取义。 确实,跟他回到玉门关的部队只有一万多。 但那是先头部队好不好! 而且,他光是上报给朝堂的立功军官名单就多达一千五百人。 换言之,若真的只剩下一万多人归塞,那这一千五百名功臣哪里冒出来的? 就更不用说,倘若真的损失如此惨重。 即使天子能饶他,汉军各部能饶他?那些失去了亲人的贵族和地主们能饶他? 一次损失十万兵力!? 而且还都是青壮! 真若如此,整个居延和酒泉的边塞军队恐怕都要无人了。 难道现在在居延、酒泉和敦煌的汉军士兵,都是亡灵不成? 但李广利也没有办法。 首先他是统兵大将,长期在外。 十几万大军的衣食住行都要他管,他甚至还得管西域各国的那些狗屁倒灶的事情,没有功夫在长安和人打嘴炮。 其次,他也不能辩驳。 原因还是因为他手腕重兵,天子能放心他,他自己也不放心啊! 当年萧何都要自污,他现在这个坏名声,在某种程度上来说,对他也是保护。 所以他也就听之任之了。 不过,他内心深处又是一个很敏感,极有自尊的人。 每次回长安,听到那些闲言细语,他都恨不得提刀砍人。 若再被人栽一个无能、坐视楼兰倾覆,败坏国家大局的罪名在头上,这三人成虎他就真的百口莫辩了! 一念至此,李广利就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回长安,马上去面见天子,请求立刻返回居延来处置楼兰之事了。 可是…… 这楼兰的问题,似乎是一个死结。 怎么解决呢? 李广利一时间也没有辙。 忽然,李广利听到那位张侍中说道:“君候,下官有一个愚见,或能解楼兰困局……” 李广利立刻抬起头,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长身拜道:“愿请侍中赐教!” 章节目录 第两百八十三节 张郎妙计安西域(2) 本站 ,最快更新我要做门阀最新章节! 其实,要不是李广利来访,谈起西域的事情,说到楼兰,张越几乎都忘记了,就在今年,汉与匈奴在西域的争夺战将发生惊天逆转! 因为汉室切掉了在长安为质的楼兰王子的小勾勾,直接导致匈奴人如愿以偿,将自己培养的楼兰王子送回楼兰,扶持上位。 汉匈在西域的力量对比和格局立刻发生剧变。 虽然那位新王即位后,依旧采用旧的‘两属’政策,分别向汉与匈奴称臣。 但是,他拒绝了按照传统和惯例,向长安送质子。 这一举动,几乎等同于后世的霓虹派人告诉米帝爸爸:囡囡不想给爸比暖床了…… 可当时,长安巫蛊之祸已起,帝国无力西顾,只能听之任之。 等到征和三年后,李广利兵败郅居水。 汉军最大也是最精锐的野战军团覆灭。 楼兰人彻底撕破了脸皮,全面倒向匈奴。 甚至开始再次遮蔽丝路,袭杀汉使——不仅如此,楼兰人甚至连大宛和乌孙派去长安的使团也予以阻杀。 这直接导致了,本来已经受汉控制的大宛王国从此脱离了汉室的钳制。 大宛国内的亲汉派在随后十余年遭到清洗,但他们却无法向长安传递求援信号,更无法得到中国援救。 这一局面持续了大约十余年,直至一个英雄横空出世! 在聂政刺侠累之后三百余年,白虹再次贯日;在荆轲刺秦王之后一百五十年,利剑再次出鞘! 汉元凤四年,傅介子刺楼兰王于宴席之中。 诸夏民族的史书上再添一位刺王杀贼,拨乱反正的大刺客大英雄! 从此,名为楼兰的国家彻底成为了汉臣。 并在次年更名鄯善。 在傅介子之后百年,东汉班超再次让人们见识到了诸夏大丈夫的英武与果决。 班定远于鄯善火烧匈奴使馆,次而在于阗国当着于阗人的面,把亲匈奴派系杀的干干净净。 自班定远后,再无如此英雄人物。 张越每每读史,常常叹息于此。 直到他穿越至此世才明白了为何如此? 因为,汉室尤其是西汉士大夫之中风行的公羊思潮,主导他们的行为。 对汉室士大夫而言,国耻等于己耻。 若国耻不复,则自己要蒙春秋之诛,为万世鞭笞,甚至不可以入宗祀,死了也要以发覆面,无颜见祖宗先贤于九泉之下。 正是在这种强烈而明显的羞耻心的驱使下傅介子可以冒奇险,刺王杀贼,常惠能为了一个十三年前被龟兹人杀死的汉校尉,而不顾宣帝的反对,毅然矫诏,发车师、楼兰、乌孙兵,围困龟兹国,逼迫龟兹人交出杀人凶手,并谢罪道歉;班定远只带三十多人就能纵横开阖,为东汉王朝重新在西域建立起霸权。 后世的儒生说什么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又嚷嚷着什么‘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但他们却连给汉儒提鞋的资格也没有! 因为,他们已经丢掉了儒生最根本也是最重要的精神——羞耻心! 国仇家恨都可以不管,还能指望他们的脊梁骨直起来吗? 感慨着这些事情,张越就对李广利道:“下官有两个愚见,愿请君候与诸位将军斧正……” “其一曰:李代桃僵……”张越笑着道:“今楼兰老王将死,而其质于汉之子已明显不能奉楼兰宗庙,为免楼兰国祚断绝,吾汉家或许可以择一与其质子面貌年纪相仿者遣送回国,继承楼兰王位……” 在后世的电视剧里,不就有着许多类似桥段吗? 一个农家子,因为和某某名门望族的男子长的像,就被选为对方的替身,然后上演无数悲喜剧。 李广利听着,却是审思起来。 初初一听,他就觉得似乎可行! 只是…… 这个计划很难说服朝野,尤其是当今天子。 且,一旦败露……咳咳,败露了也没什么……在事实上来说,以现在汉家对楼兰王国的控制程度和影响力,便是楼兰群臣都知道了他们的大王不是先王真正的骨血,他们也会装聋作哑。 甚至说不定,还会欢欣鼓舞呢! 但,就是很难说服天子啊。 当今天子,或者任何一个诸夏君王,恐怕都很难接受一个这样的方案。 因为…… 今天汉家可以这样对待楼兰,万一以后有贼子有样学样,用到老刘家身上如何是好? 就听着那位侍中官接着说道:“其二,则为……请天子诏遣一位汉家重臣为楼兰王太傅,教导、督促新王,务必忠于天子……” 此话一出,不止是李广利,刘进的眼睛都亮了起来。 “这个主意好!”李广利立刻笑起来,诸将的心情更是立刻开朗起来。 楼兰王国对于汉室,对于西域,对于丝路的重要性可谓毋庸置疑。 若有可能,汉室是决不允许楼兰王国脱离自己的掌握的。 因为楼兰一失,不止可能影响整个汉室的西域政策和对西域各势力的影响,更可怕的是,楼兰倘若倒戈,那么轮台城就岌岌可危了! 轮台与渠犁的屯田,可是汉家在西域的立足之本。 更是汉室将来一统天下的关键依凭。 若能遣一位大臣,持节为楼兰王太傅,驻谒楼兰国内,统一指挥和协调楼兰的亲汉派,并镇压反汉派。 那么就算匈奴人再牛逼,也休想ntr了他李广利了! 更关键的是,这样做无论是谁也挑不了错。 汉天子派遣一位自己的重臣来教育和教导自己的藩臣,作为藩臣还不赶快叩谢天恩,感激淋涕,上表答谢天子,难道还敢拒绝不成? 而对于天下,尤其是舆论而言,这更是教化之功,乃是大汉天子仁德泽被四海,恩及鸟兽的大仁政、大善政。 应该赞美歌颂一万年! 只是…… 派谁去呢? 这却是一个问题了。 不过,这已经不重要了! 李广利现在心里痒痒得很,只想赶快飞回长安,去向天子献上这个策略,以此稳固楼兰,顺便奠定好他的车师攻略的基础。 李广利抬起头深深的认真的再次看了眼张越。 “此子的武功暂且未知,但单就这份韬略和机智与狠辣,恐怕未来就足以成为吾最强有力的对手了!”他在心里感慨着叹道。 但那是以后的事情了。 且现在因为这个事情,他还欠上了对方的一个人情。 章节目录 第两百八十四节 强大的陇右李氏 本站 ,最快更新我要做门阀最新章节! “侍中奇谋妙策,令本将茅塞顿开!”李广利抚掌称赞,向张越恭身致谢。 其他汉将也都轻松了起来。 只要能够保障楼兰的稳固,那么汉军就始终能控制白龙堆这一进出西域的咽喉要道,并具备了随时向蒲昌海进军的能力。 张越看着却是轻轻一叹,颇为惋惜。 事实上,最好的选择,其实还是他提出的第一个计划——李代桃僵。 用一个汉人去换了楼兰的根,然后再花个十几二十年,在楼兰当地腾笼换鸟,将原本土著的楼兰人口减少,变成少数,让汉室移民占据大多数。 如此,汉家就可以永控此地了。 可惜啊…… 此事却与大汉帝国的核心价值观背道而驰,根本无法说服天子和天下人。 “不过未来,我或许可以在这个方案的基础上,对楼兰人继续执行腾笼换鸟策略……”张越在心里想着。 楼兰王国所处的地区,大约是在后世罗布泊的东面,当此之世,此地还不是后世的那个沙漠化严重,寸草不生的戈壁滩。 如今,蒲昌海(罗布泊)的面积正值其有史以来最大的巅峰。 蜿蜒的孔雀河,沿着楼兰王国,流向整个西域。 两汉都曾在楼兰境内大规模屯田,当地的农业生产产出,并不弱于居延、张掖。 发达的农牧业,使得楼兰成为了西域地区远近闻名的富庶之地。 只要开发得当,此地未尝就不能成为一个产粮区! 更别提张越还有着大杀器空间,未来或许可以变草原为沃土,将这一地区变成塞外关中。 就听到李广利拜道:“若楼兰之事得到解决,殿下与侍中可愿为末将游说朝野,支持对车师的惩戒?” 刘进闻言,看向张越,有些犹豫。 直接站出来给李广利站台?支持对车师的惩戒战争计划? 这对刘进来说,是一个艰难的抉择。 惩戒车师应不应该? 对现在的刘进来说,这个事情几乎不需要思考就能给出答案:应该! 但问题是…… 国家财政和人民能承受得起一次如此规模的大战吗? 天汉四年的余吾水战役才刚刚结束不过五年啊!(抱歉前文把天汉和太始的顺序颠倒了,这里予以更正,余吾水战役应该是发生在延和元年之前五年的天汉四年,而天汉后是太始) 张越看着刘进的神色,立刻就明白了对方的意思,轻身出列答道:“君候,殿下和下官对于车师等反汉贱种,自是深恶痛绝,更万分同意君候及诸位将军士大夫要求惩戒车师的请求……” “春秋之义,臣不讨贼不书葬,车师之属,助纣为虐,凡汉臣民,士人丈夫,无不义愤填膺,恨不得碎其尸骨,食其血肉……” “但是……如今国事艰难,民生困苦,望君候和诸位将军三思之……” “大军调动,靡费良多,而当务之急,下官和殿下都以为,当是‘广开田,多储粮,休养生息,恢复国力’……”张越欠身拜道:“至于讨伐不臣,惩戒贼子,可以押后数年……” “襄公复九世之仇,春秋大之,君子复仇又何必急于一时?” 李广利听着却是脸颊都在抽搐,有些难受。 征讨车师,惩戒这些匈奴的走狗和鹰犬,这是李广利在余吾水之战后这几年冥思苦想,日日思索想出来的大战略! 在事实上,车师战役只是一个引子,一个开头! 李广利真正图谋的是开战后彻底灭亡车师,并在车师王国的故土上建立起一个类似轮台的屯垦基地,将汉军的前线从居延地区一下子推到蒲昌海。 这不仅仅将给居延地区的生产生活带来极大保障——就像长平烈候收复河南地新秦中(河套),冠军景恒侯夺取河西一般,将战争从汉土转移到敌土。 这个计划只要成功,战略目的一旦达到,他海西候李广利就可以与卫青霍去病比肩,至少也将成为卫青霍去病后最强的汉将! 一下子就名利双收,他也将踩在车师战争的胜利之上,成为全天下都敬仰和崇拜的大英雄、大豪杰! 想要成为一个大英雄、大豪杰,这是李广利长久以来的梦想和理想! 况且,这个事情不仅仅他自己可以得利。 国家社稷也能受益良多! 车师与楼兰以及姑师国分裂出来的龟兹、蒲类诸国,是一个围绕着蒲昌海和孔雀河存在的城邦王国。 而蒲昌海与孔雀河是东西域地区最大的河流和最大的湖泊! 水,是西域各国赖以为生的根本所在。 控制了蒲昌海就等于控制了整个东西域区域。 进而甚至可以渴死在危须、焉耆、尉黎的匈奴僮仆都尉的人马。 所以在事实上来说,李广利的车师攻略其实是一个庞大战略的一部分。 惩戒车师只是开始。 之所以只回来请求‘惩戒车师’,似乎只是发动一场报复性的打击战争。其实就是为了降低难度,免得朝堂上的‘诺诺匹夫’(霍去病当年语)迟疑不决。 等到他得到授权,领军出征了。 这战争怎么打,还不是他说了算?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嘛! 完全可以找几个借口,比如……在惩戒车师的过程里,有一支汉军骑兵‘不小心’‘迷途’进入了龟兹或者蒲类诸国境内。 为了救援这支友军,汉军主力‘被迫’进入龟兹境内,展开行动。 谁知道龟兹人居然‘目无天子’,甚至羞辱‘汉家威严’。 这个时候,作为诸夏君子,大汉海西候的他,自然就可以打起‘春秋大义’的旗号,展开进一步的行动了。 长安朝堂上的三公九卿,难道还能说他李广利维护‘春秋之义’有错不成? 这也素来是武将集团对付文官集团的拿手好戏。 此刻,听到张越提出的反对意见,李广利根本就不以为然。 他甚至觉得,这有可能是这个张侍中的私心在作祟。 民生困苦? 他是军人,从不考虑这个问题。 他从军以来,也从来没有为钱粮发愁过。 他只管打仗! 至于财政和后勤问题,那是大司农、少府卿和丞相需要考虑的问题。 若要他来考虑这些,那要这些九卿三公做咩? 所以,他也只是听听而已,知道张越和刘进的意见就行了。 现在来看,情况很好啊。 对方虽然委婉的表达了异议(在李广利看来,这多半是这个张子重想在未来自己领兵出征去捏车师这个软柿子),但至少没有反对。 不反对就是善意中立! 有这个态度,他就放心了、满意了! 只要这个新贵不去天子那里给他的计划添乱,他就没有什么顾忌了。 至于财政困难?缺马? 只要天子同意了,在廷议上通过了。 谁敢缺他的大军的一根毛? 当年,天山战役,公孙贺敢扣李陵部队的战马,但却不扣他的军队哪怕一辆鹿车。 为什么? 就凭他是天子最信任的大将,报告可以不经兰台,直抵君前的海西候贰师将军! 在这个国家,没有哪个机构,敢拖他的补给物资和供应! 所以,张越的提醒,他根本就没有放在心里。 当然,表面上他还是很谦虚的,微微欠身答道:“侍中提醒,本候省的,必会祥加考虑!” 但心里面却根本不以为意。 在汉室只要能打仗,能打胜仗,将军列侯们是真的可以为所欲为! 当初,大将军长平烈候鼎盛之时,一门五候,连刚刚出生还在襁褓里的孩子也能封侯! 大司马冠军景恒侯得意之际,天子派去劳军的使者也能一脚踢飞,理由仅仅是对方带去劳军的牛肉不够新鲜,这位大司马觉得很丢自己的面子…… 甚至连储位之事,他也能一锤定音! 作为军人,作为大汉帝国现役咖位和地位最高的统兵大将。 李广利知道,他应该去追求军功,也必须去追求军功。 更多的胜利,更多的斩首,才能带来更多的权力。 且,他也不是一个人。 他的部下,那些忠心耿耿跟随他南征北战的士卒,还有那些不离不弃,为他死不旋踵的胡人义从。 全部都需要仰赖他从长安争取资源和开战授权来维系他们的生活,来光耀他们的门楣,来增广他们的家世。 而这些人不是一个两个。 而是十几万甚至数十万! 他身系如此之多的期望,肩膀上挑着这么多的人希望。 他不能也不可以因为别人一两句话就停下来。 李广利将车师之事就此打住,不想也不愿和张越、刘进争辩。 旋即他就转移话题,拜道:“殿下臣此来除了车师之事,还有故邳离候、伏波将军、强弩都尉、居延都尉路公博德之事,想要向殿下与侍中陈情!” 他话音刚落,他身后的那十几个将官就全部起立,齐齐向刘进和张越恭身请愿,拜道:“愿殿下、侍中垂仁德之怀,张公义之道,为路公鸣之!” 一个年轻的校尉,甚至捧着一份帛书,跪到地上,拜道:“殿下、侍中,此乃居延军民的万人血书,望殿下、侍中过目!” 他深深匍匐在地,大礼叩首拜道:“路公如今年过花甲近古稀之岁,其发髻苍白,其口齿俱落,其腰背皆弯!” “路公自二十五从军,为国家为天子转战天下以数万里!” “路公四十岁之前,随大司马骠骑将军征讨匈奴,被创数十处,无一处在背后,为国流血流泪,其宗族有十三人马革裹尸!” “四十岁后为伏波将军,南下诛灭吕嘉之乱,定番禹、交趾、珠崖,焚舟于詹耳,越人至今感念其德……” “后坐法失候,迁为居延都尉,为国戍边二十年,埋首蛮荒之中,与居延军民同甘共苦,筚路蓝缕,建居延塞,起遮虏障,功在社稷,利泽后人,居延军民感念其恩,号之曰:路翁,为居延之长者也!” “今路公老迈,其心愿唯念魂归故乡,埋骨桑梓,居延军民三老等多次为之上书恳请天子及朝堂诸公许之,奈何因小人谗言,竟不得许……” “屈子曰:曼余目以流观兮,冀壹反之何时?鸟飞反故乡兮,狐死必首丘。信非吾罪而弃逐兮,何日夜而忘之?”这校尉埋首拜道:“其望殿下、侍中仗义执言,为路公陈情于天子前,乃令忠臣能有荣归之日……” 这校尉说的非常感人,让刘进都有些忍不住眼眶发热。 张越更是几乎想要答应下来。 但理智却告诉他,不能轻举妄动。 路博德的事情很复杂,牵扯的人物更不是一两个。 甚至可以说,路博德这个事情,牵扯的不是一两个家族或者势力。 他将整个汉室新旧贵族全部牵扯进来了。 历史上路博德为何最后老死居延,甚至埋骨居延? 讲道理,他想回家随时可以。 无论是天子还是朝堂上下,没有人会阻拦。 但问题在于,路博德不想就这么不清不白的回故乡。 他要的是风风光光的回家,他所求的是名誉和荣誉。 由国家、天子赐给赏赐,给与美誉,甚至如当年的万石君石奋一般,赐给自光禄大夫或者郎中令、中郎将这样的头衔。 否则,他是没有脸面,也不敢就这么回故乡的。 不名誉的回乡,是耻辱! 不止他可能不能在死后享受进入宗庙,配享血食香火的待遇。 说不定,很可能不得不以发覆面,连坟茔都不敢立碑。 子孙后代,甚至可能不敢说他们是‘路博德之后’,乃至于很可能承受不住压力,不得不改姓! 所以,路博德只能在居延死扛! 扛到天子和朝堂回心转意,或者他自己老死在居延。 这是一场豪赌! 若路博德在死之前,等不到天子的诏谕,诏命他回京述职,赐给一个褒扬性质的美誉。 那么…… 以现在盛行的公羊思潮来看,那他就要‘坠堕诸渊’,除非有一天,国家能恢复他的名誉。 所以说,这是一场豪赌。 赌桌上放着路博德的全部,赌的就是当今天子心软。 但在事实上,赌桌上不止有一个路博德。 还牵扯到了曾经如日中天,并在未来将卷土重来的陇右李氏和李氏为首的陇右军事贵族们。 这么说可能有些复杂,简单一点概括吧。 赌桌上的玩家,现在是以路博德为代表的霍氏军事贵族和陇右李氏为代表的旧贵族(在汉室历史上,霍去病的崛起,导致了李氏和陇右贵族的衰落,而李氏的李敢,又导致了霍去病病死大漠,天汉二年,路博德又导致李陵兵败浚稽山)。 是故,贸然插手这个事情。 等于对陇右军事贵族集团,特别是李氏宣战! 再没有比这个行为更拉仇恨,更让李家暴怒的了! 李氏家族,别看现在因为李陵之故而分崩离析,好像不堪一击! 然而…… 这个家族拥有的能量,远超人们想象。 现在在博望苑里,李陵的堂弟是太子据最信任和宠幸的大臣之一,李禹的妹妹甚至就是太子据最喜欢的妃子! 不止如此,李氏集团,可不止只有李广这一系。 千万不要忘记了! 还有一个支系,名为安乐侯丞相李蔡。 李蔡虽然因为在元狩五年,卷入侵占高庙陵园一案下狱自杀。 但,李蔡系的势力却不比李广系小。 而且,李蔡系主要盘踞在文官系统。 毕竟,这位安乐侯曾经历任汉卫尉、御史大夫、丞相,李蔡为官时,名声很好,做过很多事,提拔过很多人。 因此,李蔡虽死,但他的几个儿子、孙子现在全部都活跃在政坛上。 李蔡系加上李广系,共同构成陇右李氏的底蕴! 得罪这个家族,连三公九卿也未必能hold住! 章节目录 第两百八十五节 深水(1) 本站 ,最快更新我要做门阀最新章节! 那位年轻的校尉,恭身托着手中的请愿书,敬呈到刘进手里。 张越看着这一切,脑海之中,却有着一个疑问:历史上,李广利是否曾经和现在一样帮助过路博德? 假如是,那为何失败? 假如不是,那为何现在又出现了这一幕? 这是张越忽然想到的一个问题。 李广利在现在的汉室的地位,毋庸置疑是极高的! 他手握着帝国最强大也是最精锐的一个野战兵团! 总责对匈奴的讨伐和对西域的经营大小事务。 虽然,李广利的结局很难堪,他最终投降匈奴,并死于卫律之手。 但在现在,他却是大汉帝国仅次于卫青霍去病的最强武将。 数据不会骗人! 仅仅是在与匈奴的两次大规模会战中,李广利就已经前后斩首差不多两万! 天山战役斩首一万多,余吾水之战斩首也差不多是相同数字。 请注意在冷兵器时代,斩首数字和毙敌数字之间,存在着巨大鸿沟。 斩首是全面获胜后,胜利者割下敌人首级进行统计的一种方式。 而在野战中,实际毙敌和斩首数,存在天差地别的差距。 特别是匈奴人有传统倘若有人战死,那么能抢回他尸首者可以得到他的财产牲畜和奴隶。 所以即使以卫青霍去病天纵之才,屡次打败和歼灭匈奴的主力。 但这两位天之骄子,无双战神的生涯总斩首数加起来也就十三万左右(霍去病七万余、卫青五万)。 但在事实上,卫青霍去病几乎打光了当时匈奴帝国的青壮。 保守估计,匈奴死于战争的人口,应该超过四十万以上,甚至可能更多! 至于受伤和残废的人,更是数都数不清楚! 是故,匈奴人只能蜷缩漠北,幕南无王庭,休养生息二十多年才敢再出瀚海,与汉争锋。 而李广利所得到的这些斩首,还不同于卫青霍去病。 卫青霍去病,一直打的是歼灭战,是运动战。 几乎每战都能取得最后的胜利。 而李广利的环境相比卫青霍去病,却是大大的恶化了。 无论是天山战役还是余吾水之战,最终都没有获胜,只能撤退回国。 是故,其实际毙敌数量,应该还要更多。 即使只是以两万来计算,也很恐怖了更不提,他在大宛之战中,斩首数字简直突破了天际,至少斩捕五万以上! 这还不包括,将轮台王国从西域地图上抹去的那一次(史书记载,现在的汉轮台城,在太初以前是一个独立城邦,而且很强大,以至于它敢在楼兰、车师都被大汉远征军吓得屁滚尿流之时,依然敢于拒绝汉军的要求,甚至主动攻击汉军,然后他就被‘屠’了,全国上下鸡犬不留,杀了个干干净净,只是史官没有记载究竟杀了多少人,但一个西域的强国,人口(成年男性)应该不少于五万……) 在汉室,军功越高,斩首越多,武将的地位和权柄就越高。 那么问题来了,以李广利的身份地位和权柄,若在历史曾经帮助过路博德,那为何最终失败? 一定有一个抵充的力量,能将李广利方面的努力抵充掉。 反之,若历史上李广利没有做这个事情,那么又是什么原因,让他现在选择帮助路博德? 张越低头沉思着,无数消息和资料,在脑中此起彼伏。 有他在兰台看过的档案,也有他从后世史料中回溯的内容。 无数信息飞舞,最终汇聚成河。 ……………………………… 刘进接过那一叠厚厚的布帛,然后拿在手里,看着上面用鲜血蘸着写就的名字,密密麻麻,几乎有两三千人之多。 这让刘进震撼无比,感觉手上拿着的帛书,如有千钧重。 自那日在兰台,被三位老御史,讲授了汉律变迁和演变故事后,刘进就开始留心律法之事。 所以他现在已经明白,这封请愿书上的如此多的人联名的意义。 从法律的角度上来说,这意味着这些人甘愿拿自己的名誉甚至是身家性命,向国家恳求,给与路博德一个公正的待遇。 “孤闻谚曰‘桃李不言下自成蹊’,路公真长者也!”刘进沉沉一叹,感动不已。 他受到的教育和他的三观,都令他无法坐视一位长者,一个忠臣,受到如此苛待。 于是,他收起帛书,轻声道:“君候与列为将军校尉的陈情,孤知矣,孤当尽全力帮助路公在皇祖父面前求情……” ……………………………… 张越还在沉思和思考着李广利的问题,猛然听到刘进的话,眼睛一下子就瞪大,瞳孔之中露出无限的惊讶。 他下意识的认识到了问题,心脏砰砰砰的跳个不停。 “不……”他张开嘴,想要阻止刘进,但最终却生生的咽回了肚子里,只能低下头,在心里长长一叹。 因为他反应过来了。 李广利在拿刘进和他当枪使! 但却也无法再阻止这一切了。 原因很简单,刘进已经答应了。 出尔反尔,是会遭人恨的! 更会彻底的得罪一个庞然大物霍氏外戚军功贵族集团! 那是一个超乎想象的怪兽! 若刘进没有答应,此事还好说。 答应了却又反悔,这头怪兽必定会被激怒! 也是直到现在,张越才明白了过来。 自己和刘进究竟卷入了怎样的麻烦之中。 路博德的事情,真的只是路博德和陇右李氏的矛盾? 仰或者说,真的仅仅只是霍氏外戚军事贵族集团与陇右军事贵族们的矛盾? 若真是如此,那这个事情,恐怕也不会如此麻烦。 李广利又何须来新丰? 他自己一个人就可以摆平! 要知道,若能让路博德荣归故里,收获的可是整个霍氏军事贵族集团的感激和善意。 霍去病虽然英年早逝,但他留下的那个利益集团,却是极为庞大的。 霍去病的部将,也不仅仅只有汉人。 在草原上,在幕南和河西走廊,迄今依然自诩‘骠骑鹰犬、走狗’的小月氏人、乌恒人、辉渠人,不知道有多少。 更别提路博德在居延屯田二十年,几乎是以一人之力,将居延从蛮荒的夷狄之土,建设成如今的塞外江南,大汉帝国最坚固的前进基地! 整个居延地区的大小障塞,乡亭原野,到处都是受他恩惠和恩泽的移民、官吏。 可如此巨大的力量和如此强力的推助却不能让他荣归故里,甚至连死后都没有和其他汉代大臣一样得到一个来自皇帝的美谥。 阻力的来源,事实上也就呼之欲出了。 张越先前一直以为是陇右李氏。 但陇右李氏何德何能,能有如此伟力? 或者说,陇右李氏也只是这个庞大势力的一部分! 张越深深的吸了一口气,他想起了他曾看过的一部电影里的经典台词: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汉家朝堂,就是一个夹杂了无数利益和诉求的大江湖。 其中鱼龙混杂,情况复杂的让外人根本看不清里面的实际。 而作为朝堂的一部分,汉军军方,当然也同样存在一个江湖。 在这个江湖里,泾渭分明,敌我明确。 “……定令,令骠骑将军秩禄与大将军等,自是之后,大将军青日退,而骠骑将军日益贵,举大将军故人门客多事骠骑,骤得官爵……”张越在心里念着史记里的这一句意味深长的文字,手心里全是汗。 这句话单看的话,其实没有什么信息量。 但只要你将这段话之前的一条文字联系起来,信息量就会多到爆炸! ……而大将军不得益封,军吏卒无所封。 这是史记。卫将军骠骑列传之中在记录了霍去病鼎盛时期的风光后,末尾附加的一句评语。 一般人看了,可能只会一笑而过。 纵然后世人看了,大约也就只会在心里惊讶一声,随即就放下了。 只有身在此世,身处高位,才能透过迷雾,窥见一点点真相! 卫青当然是大英雄、大豪杰! 他在世之时,也并不看重名利,相反,坊间流传的故事和传说以及张越在宫廷里的所见所闻都证明了,这位长平烈候性格温雅,宽厚待人,平易近人。 几乎就是一位敦厚长者和儒雅大将! 而在史记描述这一段历史的当时,卫青也不需要什么军功和荣誉来给自己增光添彩。 在事实上来说,当时的卫青几乎可以称得上功高盖世,无欲无求了。 他本人也有意的将自己麾下的年轻部将和优秀人才塞到了自己的外甥霍去病麾下。 譬如,李敢就是卫青亲自向霍去病推荐的人才! 但问题是,卫青不是一个人啊! 他是卫氏外戚军事贵族集团的大佬! 而且,卫青和霍去病是两种完全不同性格的人。 卫青温良敦厚,宽厚待人,特别念旧情。 当初,他微末之时,差点被陈皇后的母亲馆陶长公主加害,幸亏被当时的骑郎公孙敖闻讯救下。 从此,卫青就将公孙敖视为长兄。 待卫青显贵,马上就大力提拔公孙敖,甚至搅尽脑汁为其创造立功的机会。 但是很可惜,有种人叫做烂泥扶不上墙。 元光五年,汉军初次出塞,公孙敖就在卫青的极力推荐下,被拜为轻车将军,与卫青、李广、公孙贺各统兵一万骑出击匈奴。 结果…… 公孙敖指挥不当,损失惨重,一万骑出塞,居然阵亡、被俘七千! 要不是卫青百般袒护,拼命求情,公孙敖有十个脑袋,都不够掉的! 但将军却是做不成了,只能当个校尉,而且实在没资格继续出塞。 所以,公孙敖缺席了其后的河南战役。 这一战,卫青如摧枯拉朽一般的摧毁了匈奴在河南地新秦中的所有力量。 先是飞跃梓岭,如神兵天降,强渡北河,奇袭高阙,全歼了匈奴的楼烦、白羊部,聚歼其右贤王主力,收复了整个河套,饮马黄河,跃马阴山,登上榆林塞,将旧秦的领土全部收复! 这一战,畅快淋漓,这一役打出了汉人的自信和骄傲。 从此,寇可往,我亦可往! 从此,匈奴人的嚣张气焰不复存在! 从此,一汉可当五胡! 只是…… 卫青终究是君子,是敦厚长者。 当他携河南之战全胜匈奴的无上之功返回长安,看到老铁们老兄弟们的窘境,马上就同情起来。 于是,等到隔年,元朔五年卫青以车骑将军领衔出塞时,他的军队里,出现了无数关系户。 譬如,在元光五年丧师无算,近乎全军覆没的公孙敖,就在他极力推荐下,拜为骑将军。 什么叫骑将军? 这是卫青为了给公孙敖揽功特别发明创造的一个职位。 职责也很简单,扛着帅旗,带着亲兵营跟着卫青就好了。 这一战,同样是摧枯拉朽,所向无敌! 汉骑席卷了整个幕南,打的匈奴人抱头鼠窜。 但奇怪的是,在元光五年丧师无算的公孙敖,居然能以区区的骑将军‘傅校获王’,以致被封为合骑候。 毫无疑问,公孙敖其实很可能根本就没有立功。 他的功劳是卫青分给他的。 就像卫青对待公孙贺一样。 不然就无法解释,为什么这些人跟着卫青就所向无敌,单独领军不是迷路就是失期,甚至干脆就被匈奴人打的落花流水,丧师无数! 当卫青风光鼎盛之时,他身边环绕着不知道多少关系户。 除了他的朋友、亲戚和老铁。 还有着各种各样,通过各种办法混进去的老旧贵族后代。 连平阳长公主的儿子,年不过十六岁的曹襄,手不能提,肩不能抗,连兵法都不知道,也能混一个校尉,分到功勋。 在哪个时候,只要能攀附上卫青,能和他扯上关系,就能发达。 卫青本人的性格也使得他无法拒绝老铁们、亲戚们和朋友们的请求。 于是,整个卫氏外戚集团不断膨胀。 直到有一天,一个少年横空出世! 十七岁勇略无双,一出世就率八百骑直趋龙城,以少胜多,端掉了匈奴人的老巢,连单于的叔叔、伯伯和姨妈姑父都抓回了长安。 十九岁就功冠全军,锋芒之盛连卫青也黯淡无光。 匈奴人哀歌悲鸣:失我胭脂山,使我妇女无颜色,失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 到二十一岁,这位少年就已经是大汉帝国大司马骠骑将军冠军侯! 天下英雄,在他面前黯然失色。 哪怕是史上的那些军神,在他的成就和军功面前,犹如萤火之于太阳! 而霍去病和卫青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性格。 卫青性格温厚宽平,极为念旧。 而霍去病激情飞扬,骄傲无比,用太史公的话说就是为人少言不泄,有气敢任。 什么关系户,什么裙带,在他面前,连纸都不如! 看看他麾下的部将,都是些什么人吧? 不是马匪就是寒门,甚至是夷狄的降人、归义的胡人义从。 霍去病只看能力,只看能不能跟他一起愉快的削匈奴。 没有才能和能力的人,管你谁?一脚踢飞! 他也有那个资格和能力这么去做。 而随着霍去病的崛起,卫青的亲戚们、老铁们还有关系户们,纷纷失去了滥竽充数,混功劳的机会。 更可怕的是…… 元鼎年间一场酌金罢候,一百五十余位列侯封国落地。 关系户们,老铁们,全部卷入其中。 而此时,霍去病从一个胜利走向另一个胜利。 他的部将,他的手下,风光无限。 矛盾由此而起,裂痕由此而生。 若霍去病能活着,或许,一切问题都不是问题。 也没有人敢于挑战甚至连敌视也不敢! 但问题是,元狩六年夏,大司马骠骑将军冠军侯霍去病在塞外与世长辞,一代战神还没有来得及享受他的人生就撒手人寰。 只留下一个遗腹子。 元封元年,霍去病唯一的儿子,冠军哀候奉车都尉霍膻暴卒于泰山脚下。 章节目录 第两百八十六节 马蹄铁 本站 ,最快更新我要做门阀最新章节! 脑中回想着这些事情,张越只能沉沉一叹,望着刘进也不知道该笑还是该哭。 刘进的性格宽厚多仁,这么多天相处下来,张越已经确信了,这位帝国长孙的性子是真宽厚。 在新丰这么多天,张越就没有见过他跟下人发过火,使过脾气。 摊上这样一位领导,确实是他的幸运。 只是,也可能是不幸。 就如现在,张越就必须想办法给他擦屁股,把这个事情给办妥了。 而且,得办的漂漂亮亮。 在心里摇了摇头,张越感慨道:“这算是有得必有失吧……” 摊上这么一位仁厚之主,在享受对方的庇护和信任的同时,自然也要承受他偶尔的小性子和文青脾气。 况且,路博德的事情,其实张越自己本身是想插手的。 “我当如何解决这个问题?”张越在心里琢磨着。 这个事情自然是极为棘手的。 因为,即使只是陇右李氏,也极为难缠! 这个家族的影响力和势力之大,根本无法想象。 特别是,李禹的妹妹还是太子据的宠妃! 而李禹兄妹和霍去病有杀父之仇——他们的父亲李敢正是死于霍去病箭下! 仅仅是这个理由就已经足以李氏兄妹敌视作为霍去病旧部的路博德了。 更何况,路博德和李陵之败有着直接的关系。 李家人怕是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 而陇右李氏,从来都不是什么宽宏大量的家族。 甚至可以这么说,陇右李氏一直就是以心胸狭隘,瑕疵必报,闻名于世。 当年,李广还在世之时就是如此! 李敢更是完全继承了乃父的性格,连大将军卫青也敢打! 如今,他们占了理,把持着大义,想要他们收手?怎么可能! 当初李广可是连已经束手就擒,跪地投降的俘虏,也能全部咔嚓了,将他们的脑袋砍下来当军功。 而要解决此事,就不得不去李氏刚正面,甚至不得不去和以李氏为首的旧贵族们交手! “看来再过几日回长安,就要和李禹等过招了……”张越在心里想着。 本月己丑(十三),正是霍光续弦的宴会。 张越已经受邀届时前去赴宴,说不定能在宴会上和那位李禹碰面。 “或许在那之前我可以去找张安世打听一下情况……”张越在心里思索着。 张安世知道和接触的东西,一定比他多,很多根本不被记载在史书上的事情,这位尚书令都是心如明镜。 唯一的问题是——他愿不愿意说! 不过,若是李禹的事情的话,张安世说不定会非常乐意。 因为,张越听说,李禹和张安世曾有过冲突。 具体是什么事情起的冲突,张越不太清楚,但有一点可以肯定这位尚书令很不齿李禹的为人。 ……………………………………………… 直到李广利等人告辞,张越脑子依然在沉思之中,只是依着本能和惯性,将李广利等人送出新丰城。 “侍中官!”李广利骑在马上,忽然对张越笑着做出邀请:“本月月末,在长安戚里寒舍,有一场酒宴,未知侍中官届时可否大驾光临?” 张越闻言,回过神来,连忙拜道:“君候厚爱,下官岂敢不从?” “善!”李广利一勒缰绳,调转马头,就准备离开。 “君候!”张越的眼睛忽然瞥到了李广利的那匹马,他眼皮子一跳,忽然追上前去叫住对方。 李广利有些愕然,但还是拱手问道:“侍中官可有事?” 张越却是走上前去,死死的盯着他的那匹战马,宛如看到了一个绝世美人。 李广利见状得意的哈哈大笑。 他自是爱马之人。 甚至在他心里面,一匹好马赛过无数绝世美人。 因为,在战场上好马能让你快人一步,甚至可以让你活下来。 美人则不能。 而他现在所骑的这匹马,是他诸多坐骑中最让他喜欢和得意的一匹。 它甚至有一个名字,唤作‘踏风’。 乃是天马苑里的大宛马与乌孙马的混血,速度、耐力都很高,尤为关键的是很通人性。 自得到此马,李广利就宝爱无比,视为家人一般。 他微微笑道:“侍中若是看上了本候的这匹‘踏风’,却请恕本候不能割爱了!” 若这个侍中官看上的只是他的姬妾、宝物,他自会毫不客气的送给对方。 一个女人、死物就能换一个新贵的善意,这买卖划算! 但马却不行! 马是武人的身体,是武将的依凭。 更别提,此马还是他的家人! 张越闻言,笑着拜道:“君候误会了,下官岂敢觊觎君候爱马……” 他蹲下身子,眼睛死死的盯着这匹战马的四蹄。 李广利却是一楞,这马蹄有什么好看的。 张越对李广利微微恭身,指着马蹄问道:“君候可否让下官摸一下?” 李广利依旧不明所以,不知道张越葫芦里卖什么药,但还是点头道:“侍中请便……” 马蹄又不是自己女人的敏感处,这个张侍中想摸就摸呗,又不会掉块肉! 张越却是难耐激动的伸手在马蹄上摸了一下,触感冰冷,毋庸置疑,这是最原始的马蹄铁! 虽然样式粗糙,钉掌的部位也很不科学。 但,用铁来保护战马脆弱的四蹄这一技术已经出现了! “此何物?”张越对李广利问道。 “此乃掌蹄……”李广利也不以为意,答道:“乃是居延马匠自革鞮改进而来……“ “革鞮?”张越微微沉思,就知道是何物了。 这是一种古老的皮革制品,在战国时期非常普遍,战国的秦国军官的标配就是一双蒙皮革鞮。 这种革鞮,其实已经是一种皮靴了。 等到秦末,革鞮制品甚至开始被用牲畜的四蹄。 不过,因为皮革制品实在经不起马蹄或者牛蹄践踏,一般人根本负担不起,所以没有得到推广。 却是没有想到,这却给了工匠们灵感,于是在此时就开始出现了人类最初的马蹄铁。 张越微微闭眼,在脑海里检索了一下,发现自己回溯的资料里,确有相关记载。 譬如西汉中期的盐铁论里就有:烦尾掌蹄的记录。 比较有意思的是,西方的马蹄铁,最初也是从革制马靴发展而来。 看着眼前的这个古怪,但新奇的所谓掌蹄,张越目光灼灼。 既然已经有人开始将马蹄铁(虽然看上去是最初级的马蹄铁,设计和钉掌技术都很不成熟的马蹄铁)装备到战马身上,那换而言之,如今已经可以生产出可堪一用,质量不错的铁器了。 马蹄铁看似只是一个微小之物,但以小窥大,能窥见当世冶铁技术的程度。 “君候,掌蹄所费几何?”为了保险起见,张越还是问道。 李广利闻言笑道:“侍中官何必问本将这种问题?” 他扬了扬马鞭,道:“侍中官该去问少府卿!” “本将只管打仗,其他诸事,自有有司掌责……” 他不敢也不能去管军事之外的事情。 张越听着,拜道:“多谢君候指教!” 马蹄铁! 他完全可以在现在汉家的这个掌蹄的基础上,将后世成熟的马蹄铁方案拿出来,进行改进。 然后,汉家就能如虎添翼,汉军骑兵就将获得莫大加成! 更重要的是——此物还将大大减轻百姓负担! 事实上,现在汉军出塞,除了粮草补给以及军费开支外,最大的支出来自于战马。 历次出塞,都会损失大量战马! 而偏偏现在的太仆卿公孙敬声,除了捞钱,一无是处。 汉家马政早就混乱不堪。 若能大量装备马蹄铁,则战马的损失将大大下降。 …………………………………… 李广利前脚刚走,翌日,少府考工室就派来一个官吏来到新丰,和张越商谈在新丰开新工坊的事情——现在,整个关中都已经知道了,张越把新丰公田抵押给了大商贾袁广国拿到了一笔三千万钱的巨资,又卖了一堆债券给袁广国等大贾,筹到了八千万! 这下子,少府怎么还坐得住? 马上就跟闻到血腥味的苍鹰一样,飞了过来。 一万万两千万的巨资,足够少府在新丰开一个千人的大作坊了! 这个世界上根本不会有官僚机构嫌自己管辖的事务太多,官员太多,编制太多。 对于官僚来说,越多的事务,就是越大的权柄,而编制越多,则好处越多。 于是这位派来新丰联络的官吏的级别也就很高了。 正是考工令的六丞之一,专门负责管理工坊事务的考工丞成源。 对于成源的到来,张越自然也很开心。 当下就带着成源在新丰城里转了一圈,将新工坊的地址定了下来。 对于张越如此急切的盼望,成源很开心。 当下就拍着胸膛保证,一定尽快将工匠的调遣和手续办完,而且保证一定派考工室最好的工匠来支援‘长孙建设新丰’。 将这些事情搞定,张越就将成源请到新丰官衙,摆下酒宴款待对方。 作为一个前公务员,张越自然早就熟练的掌握了酒桌文化和酒桌政治。 几杯酒下肚,便与成源无话不说,就差斩鸡头结拜兄弟了。 “成兄……”张越轻轻为其满上一樽,然后笑着道:“昨日海西候来我新丰,小弟送别之际,见海西候坐骑,钉有所谓的‘掌蹄’……” “嗯!”已经喝的半醉的成源,松了松衣襟,笑着道:“张侍中想要问什么?” “敢问兄长,那掌蹄少府造价几何?”张越笑着问道:“掌蹄所用之铁,又有何讲究?” “侍中这却是问对人了!”成源红着脸,吃了一口牛肉,笑着道:“下官正好曾负责督办掌蹄之事……” “这掌蹄啊乃是居延兽医张万年等人,在给病马治疗之时,突发奇想想出来的点子,后来与居延的铁官商议,就开始试制了几套,用于战马上,果然有奇效!” “后来,此事就被上报给廷尉卿,廷尉卿命下官和东园大匠令郭可督办此事……” “花了三年时间,终于制出了可堪战马长久使用的掌蹄……” “只是价格有些贵……” “盖因为这掌蹄所用之铁,非得精铁不可!寻常的粗铁、恶铁,根本不顶用!” “所以一马所用掌蹄,需费钱千余……” “少府可没有这么多钱,更没有这么多精铁……于是这掌蹄就只能给诸校尉以上将佐或者先锋官们配备了……” “就如马凯一般……” 张越听着,目光灼灼,心里面也有了主意。 悄悄的再为成源满上一杯,张越举杯道:“小弟与兄长一见如故,敬兄长!” 成源受宠若惊,连忙举杯起身:“岂敢,岂敢……” 心里面美滋滋的,舒服极了。 毕竟,这位叫自己兄长的可是大汉唯三的侍中官,更是传说中的‘张蚩尤’。 未来注定的大人物! 能攀附上这样的大人物,成源觉得自己真是幸运无比! 在酒精刺激下,成源当即就拍着胸膛,放出豪言:“侍中唤下官一声兄长,下官无以为报,今后侍中若有用得到下官的地方,尽管吩咐!” 张越等的就是这一句话! 作为前公务员,张越很清楚,在事实上,类似成源这样的直接主管一个重要资源部门的中高层官员的能力,甚至比他们的上司还要大! 阎王好见,小鬼难缠,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当下张越就拉着成源的手,笑着道:“兄长,小弟现在就有一事,望兄长帮忙……” “侍中尽管吩咐!”差不多喝高了的成源,摇头晃脑的说道。 “兄长能不能在这次调遣工匠时,尽量调那些曾经制造过掌蹄的匠人……”张越笑着道:“此外,还望兄长,多遣几位木匠来新丰……” 成源一听,这事情简单啊,立刻答应:“此事不难,下官回去后,定在各工坊挑选最好的工匠,送来新丰!” “此外……”他悄咪咪的压低声音,对张越道:“考工室里有一批‘报废’的铁料,数量不多,也就几万斤,回头下官就让人送来新丰……” 张越听着不动声色的为其再倒满一杯酒。 这就是小官的厉害之处! 上面的人敢做的事情,他们也能做,上面的人不敢做的事情,他们敢做。 章节目录 第两百八十七节 运动与珠算 本站 ,最快更新我要做门阀最新章节! 清晨,朝阳初升,新丰城外的山谷里,就热闹、喧哗了起来。 在一片开阔的场地内,戴着竹制头套,穿着用布条缝制起来的各种护膝、护肩的年轻人们在这柔软的空地上奔跑着、冲撞着。 常远牢牢的抓着怀中的那个椭圆形的球状物,一路横冲直撞,跑到一片被人用着白色的石灰标识出来的区域,然后高高举起手里的物体,大声咆哮起来:“万胜!万胜!” 他的同伴们一拥而上,紧紧的环绕着他,欢呼起来。 而另一边,十余个戴着头套的男子,则长吁短叹的坐在地上,似乎被耗尽了体力。 常远解下自己头上戴着的头套,抓着手里的那个椭圆形的球体,带着自己的队友们,沿着整个山谷,犹如一个胜利凯旋的大将,欢呼着游行。 “好样的!常兄,你这冲球简直神了!” “厉害!诸君威武!” “常兄真丈夫也!” 而几乎所有的观众,都对他们的行为予以了热烈的回应。 陈万年坐在山坡上,远眺着这个欢快的场面,感慨着:“张侍中发明的这个所谓的‘橄榄球’恐怕要风靡关中喽!” 眼前的这个新式运动,是随着军训的进行一起出现的。 最初是用来惩罚那些军训不认真、没有达标的人,将这些组成两队,进行所谓的橄榄球运动。 为此,那位侍中官甚至拿出了整套规则书。 规定了每队十一人,分为‘进攻组’‘防守组’的两个对立面。 规则也很简单,那就是进攻方需要不惜一切代价,将那个椭圆形的用猪、牛的膀胱晒干后充气缝制起来的球,送到场地的另一端,大约一百步外的石灰区,而防守组则需要千方百计,用尽手段组织进攻方的推进。 这项运动一推出,立刻就引爆了整个军训营。 连辉渠人也被深深吸引,成为了这项运动的拥泵。 没办法! 比起文绉绉的蹴鞠,这种肌肉和智慧的碰撞,这种比拼意志与力量的运动,显然更合汉人的胃口。 更别提,这种运动比起当下流行的蹴鞠,在观赏性上来说,更强、更刺激! 与之相比,恐怕就是皇室和列侯们往常最喜欢的斗兽运动,恐怕也要相形见绌。 毋庸置疑的,恐怕日后,长安和天下贵族们,都会爱死了这项名曰‘橄榄球’的运动。 甚至可能会流传到军队里,进入大漠南北。 要知道,汉军内部过去一直有着蹴鞠爱好。 甚至某些大将,还会用蹴鞠运动来练兵。 而这橄榄球一出,说不定日后汉军内部盛行的蹴鞠,就会被这个橄榄球所取代。 因为…… 哪怕是陈万年这样不爱运动的文官,现在也发现,自己似乎迷上欣赏橄榄球比赛。 以至于,肯让他们打完这场比赛。 如今,比赛结束,看了看时间,陈万年将一个哨子放进嘴里,用力的吹起来。 “哔!哔!哔!” 这意味着,早晨的休息时间结束。 今天的训练即将开始。 听到哨声,原本还在打闹、嬉戏的人群立刻条件反射般的进入各自的穹庐内,开始整理衣物。 而一身是汗的运动员们则飞快的脱下身上的各种护膝、护肩,然后跳进山谷旁的河流里,飞快的将身体清洗一遍。 接着再回到穹庐,穿好衣服。 大约一刻钟后,在陈万年面前的是两百三十七名,列着整队,站的笔直的年轻人。 陈万年扫了一眼,踱了几步,模仿着张侍中的神态,拱手拜道道:“诸君早安,今日,侍中领新丰令张公有事,依旧由某带领诸君完成训练!” “陈县丞早安!”两百三十七人齐齐恭身,拱手敬拜,宛如一体。 在现在,实际军训的设定目标差不多已经达成了。 十来天的训练,让准官吏们,基本上熟悉了什么叫纪律和集体,更明白了何为服从命令。 而这十余日的相处,也让这些年轻人基本上都熟悉了各自。 特别是橄榄球运动的兴起,进一步祢和拉进了各自之间的关系。 也让许多人认识了朋友,结下了深厚感情。 在事实上来说,接下来的时间,其实就是磨合和培训了。 这一点,张越在离开前,就已经原原本本的交代给陈万年了。 陈万年微微拍了拍手,就有几个官吏,抬着几个箱子,走了过来。 他命人将箱子打开,露出里面装着的东西——全是算盘! 在新丰为吏,岂能不会珠算? 那不是天大的笑话吗? 而众人看到这些算盘,纷纷两眼露出精芒,心脏立刻不争气的跳动起来。 算盘和珠算,如今的关中地主士绅贵族们自然都有耳闻,自从此物被发明后,立刻就成为了普及速度最快的工具! 比当年西南夷的僰奴涌入关中的普及速度还要快! 尤其是在大司农和各个大商贾系统里,此物几乎是一夜之间就淘汰掉了旧有的算筹。 而懂珠算者,更是立刻变得炙手可热。 而这算盘与珠算口诀的发明人与创造者,正是新丰令、侍中官张子重。 虽然目前,珠算口诀和算盘的图样,都是公开的,任何人只要去一趟甲亭,都能得到。 但此番新丰公考之中,还是不知道多少人都被家里人叮嘱过:若有机会,向张侍中求教珠算之法,得授秘诀,吾家三世无忧也! 在世人看来,张越肯定藏有一些秘不示人的秘诀。 习得此法,家族世代富贵可期! 这在当世,也是常识。 孔子门徒三千,但却只有七十二人能得真传。 董子一生授业无数,但却不过十余人被其认可,可以自称‘董仲舒门徒某某’。 连先贤鸿儒,都是如此。 这张子重也自然如此。 因而这些算盘一出现,所有人的眼睛都离不开了。 “这就要开始传授吾等如此高深的技能了吗?”许多人舔了舔舌头,大感这次新丰是来对了。 哪怕只是在新丰学到最基本的珠算诀窍,那也是逼格满满。 往后出门或者做官,都可以告诉别人:当年,吾曾于张公门下学珠算。 就像当初那些曾在董子门下听讲的儒生一般,哪怕不能被认可,也是一张名片,一块不错的敲门砖。 最起码在很多时候,竞争力要比其他人强出一截! “诸君,今日,吾与君等学习和使用这算盘……”陈万年一脸严肃的道:“依张县尊之命,今后新丰大小官吏,人人皆需善用算盘,人人出门,皆需身带一个算盘!” “珠算不精,甚至可能影响升迁!” “望诸君务必用心!” “诺!”所有人都是大声应诺,恭身而拜:“请陈县丞不吝教诲!” 汉人喜欢学习技能,并且热衷于学习技能。 纵然在民间,会打铁和木工的农民,也比一般的小地主富裕。 他家的孩子甚至不用发愁媳妇的问题,刚一及冠就会被媒婆踏破门槛。 而这珠算属于算术,在现在是精英垄断的领域。 哪怕只是学会点皮毛,对于这些多数是寒门出身的年轻人,也是受用无穷! 陈万年却是苦笑一声,道:“这珠算之法,吾也只是初涉其中,其与诸君共勉吧……” 他接触和学习珠算,也就一个月不到,说实在话也就刚刚会一些基础操作,背熟了加减乘除的口诀。 但更复杂的运用,还没有掌握。 “不过诸君也勿忧……”陈万年抬头说道:“明日张县尊将亲自来此,教授珠算之法……” 轰! 所有人的精神,都被这个消息为之一振。 能得张侍中亲自授业! 哪怕只有一天,往后走出门,也可以自称‘张公门下走牛马’,给自己贴上一个‘张系嫡系’的标签。 片刻后,小小的山谷就响起了郎朗的口诀背诵声和算盘的拨动声。 章节目录 第两百八十八节 工商署 本站 ,最快更新我要做门阀最新章节! 成源走后,张越就将自己关在县衙的后院的卧室里,整天拿着笔在布帛上写写画画,也不知道在忙什么。 而县衙的事务,他全部交给了胡建和桑钧去处理。 老实说,现在的新丰县,其实也没有什么事情。 如今是七月,秋收前最后的一个月,一年中官府事务最少的月份。 因为,在这个时节,官府不会去给百姓分派任何任务,百姓也不会来官府找任何事情。 所有的人,所有的精力,都集中于田野,集中于即将开始的收获。 也就赵过那边比较忙碌,一天到晚,都带着农稷官,在各乡亭出没,指导百姓,做好秋收前最后的工作。 宅在卧室一天后,张越终于推开了门。 他满意无比的将手里的布帛收起来,花了一天一夜的时间,他总算将后世的曲辕犁和耧车的三维图给画了出来。 其实,这两种器械的图纸都不算复杂,但奈何张越的画技堪忧,他也从未学过作图。 连空间也帮不上,只能是一点一滴的照着脑子里的图样临摹。 烧死了不知道多少脑细胞,费了无数力气,总算幸不辱命,将这两个大杀器复原了。 “接下来,就要看少府的工匠能不能制造出犁铧了……”张越在心里想着,曲辕犁张越在后世见过实物,那是很小的时候,外祖父带着他耕地时的记忆了,记忆里曲辕犁的犁铧是钢制的。 在这个时代,虽然有着所谓的百炼钢和灌钢技术。 但这种纯手工和靠个人技术生产的钢,产量少、价格昂贵,根本不是普通百姓可以负担的。 而汉室现在的冶铁业虽然发达,年产生铁起码几十万斤(早在四十年前,临邛的程郑氏和卓氏的生铁产量就达到了年产二十万斤以上的水平,同时期的南阳孔仅家族也拥有差不多的产量,现在的汉少府的产铁量怎么着也比四十年前的私人冶铁作坊要强!) 而汉代冶铁,用的是木炭冶炼,所以生铁质量还不错。 虽然中国的铁矿本身含硫量较高,但,拿来做民用的犁铧,还是可以的。 唯一的问题在于,少府的工匠是否能够制造出合用的犁铧,且能降低其成本。 在张越的设想中,曲辕犁的造价已经控制在四千钱以下。 最好不超过三千钱! 因为高了的话,普通的百姓根本就消费不起。 就像历史上,赵过推广的二牛抬杠技术,在事实上反而促进了门阀政治和大宗族的形成! 因为,普通的自耕农五口之家,根本养不起两头牛,就连小地主也养不起。 于是,哪怕地主豪强们不使手段,他们的财富的积累速度,也迅速的超越了他的乡邻们。 而这直接导致了西汉中后期,社会阶级的两极分化和阶级固化。 一方越来越富,一方越来越穷。 终于,阶级彻底固化,寒门再不能出贵子。 好在,这里是中国。 是有着战国诸子百家思想照耀和熏陶的中国。 历史上,王莽甚至搞出了均田限奴的改革,改革虽然最终失败,但在一开始,还没有伤害到地主贵族们的利益时,叫好的人有不少。 就像前段时间,公羊学派不就搞出了‘废奴’思潮。 还影响了许多贵族地主,纷纷释放奴婢。 也算做了一件好事。 而在同时期的西方欧陆,张越记得,著名的格拉古兄弟的改革甚至还没有开始,就已经被人砍成了零件。 这还是罗马。 若放在中世纪,这格拉古兄弟怕不是要上火刑柱了! 但在中国,只是嘴上喊喊什么‘均田地、废奴婢’,说不定还能成为一个在野的贤达。 哪怕付诸实际,只要不引起众怒,让地主豪强们感到切肤之痛,大约也没有什么问题,说不定还能被视为当世圣贤。 就像当年董仲舒活着的时候,除了宣扬‘天人感应’,喊得最凶的就是‘限民名田’,进而有了那句著名的话‘贫者无立锥之地,富者阡陌连野’,于是儒家从此患上了‘井田迷恋症’。 从王莽开始,直至南宋,不知道多少大儒名臣,都打过井田的主义。 对于儒生们来说,无论他是哪个派系的,井田制始终是他们的最大公约数。 唯一不同的,大约就是,有人觉得要救世必须马上上马井田制,也有人觉得要循序渐进,慢慢来,还有人只是纯粹喊喊。 在古代中国(蒙元、满清之外),均田地这种事情,一直就是文人士大夫们的g点。 若有名士没有谈过这个话题,那他大约也就成不了名士。 甚至,若有人不支持均田地,那么,他就会被人认为没有良心。 你怎么可以这么坏? 没看到天下百姓被那些贪官污吏和豪强盘剥的那么惨? 你的良心难道就不会疼吗? 但张越一点也不想碰限田……更别提均田了! 因为,他知道,就算真的能均田地,也没有卵用! 讲道理的话,在秦代法家治下,严格控制个人土地限额,二十一级军功勋爵名田宅制度之下,没有人可以例外。 然而,社会问题解决了吗? 农民吃饱肚子了吗? 并没有! 事实上,限田或者均田,只能治标。 生产力提不上去,就算强制分配每户一百亩土地,也一样没辙。 两三代之后,被压制的矛盾,照样会爆发。 唯一可行的办法,就是提高生产力。 若一亩地能产粮十石,那么不需要限田均田,现在汉室的社会矛盾也能一下子解决大部分。 天下马上就能跑步进入三代之治。 哪怕只是将亩产提高一倍到四石,中产阶级和自耕农的日子也能好过许多。 作为一个地方官,以及一个未来可以影响国家政策的官僚。 张越知道,自己应该做的事情便是调和矛盾。 不能跟法家那样杀杀杀,人杀光了,问题也依旧存在。 也不能和谷梁学派一样,把脑袋缩起来,向大宗族大地主举手投降,与之同流合污。 而这曲辕犁和耧车,就承载着这样的期望。 提前千年出生的曲辕犁和提前数年出现的耧车(还是经过无数年无数人改进的最终版本),足以大大提高生产力。 再加上空间优化的种子,张越觉得,应该可以为自己设定一个小目标明年新丰公田和推广田的小麦平均亩产要达到五石! 这样的目标,应该是不成问题的。 正想着这些事情,就看到桑钧走了过来,禀报道:“侍中,前些时日侍中命下官回京与吾父商议之事,如今已经有了结果……” 张越一听,大喜过望! 前些天张越让桑钧回去跟桑弘羊商议在新丰将那盐官、铁官和市集官吏还有其他工商事务,都统合到一切,设立一个新的机构。 这个机构的设置,张越采用了后世工商局和发改委以及公安的设置。 它依然受大司农领导,但直属新丰管辖。 其官吏任免和使用,也由新丰决定,但是收益则五五开。 一半留给新丰,一半上缴大司农内库。 张越觉得,桑弘羊是不可能拒绝的。 就听着桑钧道:“家父回信说:侍中所提议之事,甚善,只是……擅设官衙,恐怕陛下那边……” 张越听着挠了挠头,道:“天子那边本官去请愿就好了……只要大司农不反对,愿意配合就行……” 这个事情,大司农要是不同意,张越也没辙。 毕竟,资源和整个系统都在大司农手里。 “若是如此的话……”桑钧压抑不住内心的欣喜之情:“则大司农上下无有异议!” 他爹的信上,可是说了许多事情。 毋庸置疑,张越提出的这个办法,也给大司农特别是桑弘羊一个全新的思路。 这年头谁都知道,吃独食是遭人恨的。 但大司农却不得不吃独食,概因为,当今的胃口太大了! 而且脑洞也太大了! 当今花钱,素来无计划、无预警、无征兆。 就像当年,这位陛下从长安前往甘泉宫避暑,在甘泉山下见到许多列侯贵族们也在这皇室园林的山下建了避暑山庄。 他就忽然下令,将甘泉宫的宫苑面积扩大三倍,拆除全部的贵族庄园,将整个甘泉山都变成皇室的地盘。 大臣们能怎么办? 只能拼命给他想办法筹钱。 还有当年,这位陛下出去打猎,结果不小心踩到了农民伯伯的庄稼,被百姓追着骂了三条街。 回来后就闷闷不乐,最后下令将上林苑的面积扩大一倍,好让他愉快的游猎。 这又是天文数字的开支。 但偏偏,没有人敢反对或者阻止! 这几十年来,只有一个大臣可以阻止这位陛下随心所欲的乱花钱。 那就是故尚书令、淮阴太守汲黯。 可惜,这位老大人早已经故去二三十年了。 于是,这大司农就成为了整个文官系统的靶子。 不知道多少人咬牙切齿,想要搞死大司农和盐铁系统。 若张越的这个计划可行,还不影响大司农本身的收入,甚至能够增加收入。 那就赚大了! 哪怕不行,也可以释放善意给天下人看:我桑弘羊不是真的想要吃独食啊! 而这个计划,最大的受益者,除了张越这个首倡者,当然就是他这个主管了。 若做出了成绩,桑钧未来甚至有机会拜为九卿! 甚至可能接老父亲的班! 单单只是这个刺激,就让桑钧无法把持,行动万分,工作积极性max。 张越听着,也是放下心来,拉着桑钧的手,道:“此事多亏了桑令吏周旋、转圜,今后这新衙门的事务,也要拜托桑令吏多多费心……” “不敢……”桑钧立刻拜道:“下官只是恪守本分,为侍中和殿下效命!” “这个新机构,既然主要是管工商之事,就名曰工商署吧……”张越说道:“其具体职能与有司设置,待我从长安归来后,再与桑令吏商榷……” “诺!”桑钧点头道。 “至于官吏……”张越笑着道:“却是要辛苦桑令吏,带百十个新人,教导和督促他们了……” 这新丰公考的冗官问题,随着大司农那边的回复,迎刃而解。 新的工商署只要架子搭起来,别说区区一百个官吏了,便是再多几倍也能轻松消化。 毕竟,哪怕是汉室的经验,也证明了,最能消化和容纳官僚的,一直就是与工商、手工业相关的机构。 你像汉少府,雇员数十万,庞大到几乎可以处理所有事物,甚至还拥有自己的武装,简直就是个bug! 况且,现在张越脑子里有着无数个赚钱的法子,正在跃跃欲试。 “就让我以新丰为基点,试试看能不能在西元前,就将工商税收做到政府的第一大税收!”张越在心里想着。 这看上去似乎有些难度? 但其实不是太难。 大司农靠着盐铁收入,都可以超越田税,成为仅次于算赋的第二大税源。 当年杨可玩告缗的那几年,大司农的收入甚至倍于田税、算赋。 当然,杨可那是杀鸡取卵…… 而作为穿越者,张越自是明白,并且清楚,国有企业是一个何等可怕的官僚机构! 特别是,有桑弘羊带头玩盐铁官营和酒类官卖的情况下,他只需要开发出几种消耗巨大,利润不错的产品。 分分钟就能在新丰养育出好几个强大的现金奶牛,可以源源不断的提供利润。 而在这个世界上,只要有钱,没有什么事情是解决不的。 假如有,那一定是钱还不够! 想着这些事情,张越就有些按捺不住了。 他已经迫不及待的想要回南陵,去看一看两个多月前,他浸泡在水坑里的那些竹子了。 算算时间,那些浸泡的竹子,差不多已经可以出水了。 然后就可以尝试开始在西元前制造白纸,而且是质量极高的书籍用纸! 甚至是轻薄的卫生纸! 乃至于……奢侈品级的宣纸! 这些可都是赚钱的买卖! 且可以暂时垄断经营,独家售卖的商品! 纸业的利润是如此大,所以,张越是打算将之作为自己的产业来经营的。 毕竟,他也要花钱嘛,而且,支出很大! 但可以双赢啊! 譬如,将纸类商品放到官营商品目录中,由新丰工商署售卖…… 或者交给大司农去售卖…… 然后嫂嫂就只需要躺着数钱就好了! 章节目录 第两百八十九节 毛诗南来 本站 ,最快更新我要做门阀最新章节! 长安东宫,宫门缓缓大开,太子妃史氏率领着这小小的宫阙中的诸多妃嫔、皇孙,迎出宫门,走到一辆宫车前,纷纷稽首:“臣妾(儿子)恭迎夫君(父君)回宫……” 刘据缓步走下宫车,望着自己的妃嫔子女们,道:“都起来吧……” 此番出京,这位汉家太子在郁夷县一待就是一个多月。 直至亲眼看到有雨水从天而降,滋润大地,他才放心回转长安。 在郁夷这一个多月,他亲自坐镇在郁夷县衙,指挥调度,还不断从博望苑征调物资,总算将旱灾对郁夷百姓的影响,减少到最低。 可是,他的心情却怎么也好不起来。 回想着在郁夷的见闻,这位帝国的储君,紧紧的握住了拳头。 众所周知,这位太子其实是已故的长平烈候卫青抚养、教育长大的毕竟,当今天子壮年之时,不是在封禅、寻仙问道,就是走在封禅与寻仙问道的路上。 父子两人一年到头,见面的时间可能还不足四五次。 以至于,父子的感情,远不如卫青与天子的君臣之情。 而这位储君自然受舅父卫青的影响极大。 甥舅的性格,更是特别相似。 都是同样的好好先生,都是同样的淳淳君子。 但在现在,这位大汉太子心中仿佛有着一座火山正在暴怒的翻滚! 以至于,他刚刚下车,竟没有同过去一样,下令给随行大臣、宾客赏赐,反而冷冷的下令:“诸卿随孤劳苦月余,皆赐告,予三日休假……”然后便在妃嫔、妻小的簇拥下,走进了那扇冷冰冰的宫门之内。 望着那朱红色的宫门,缓缓合拢。 百余名太子臣属、宾客,面面相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与耳朵。 这位家上,这位储君,看来……还是没有消气啊! “小毛公回信了没有?”人群中,江升拄着拐杖,问着左右的弟子。 “回禀老师……”一个年轻的门徒趋前拜道:“毛先生在三日前回信了,说是已命贯公门徒延年公子前来长安!” “延年公子?”江升闻言,眉毛一扬,问道:“可是那位号为‘能兴我诗者,延年也’的延年公子?” 毛诗学派,乃是汉家三大《诗经》流派之中最年轻,但人才最多的一个新兴学派。 自老毛公毛亨先生于河间立君子馆授业开山以来,不知道多少天下英才,慕名往从。 毛诗学派由是迅速发展起来。 特别是在小毛公手里,得到了已故的河间献王刘德的大力支持。 要钱给钱,要人给人,要政策给政策。 有钱就好办事,君子馆鼎盛之际,号称门徒一千八百,有贤达三十六人。 其中最知名的莫过于小毛公的关门弟子,如今毛诗学派的实际领袖贯长卿。 贯长卿治《诗》据说极为严谨,其家学更是无比渊博。 乃父贯高,曾治《春秋左氏传》,师从大名鼎鼎的贾谊贾长沙,为河间献王拜为博士,地位与小毛公是一样的。 及长,这位含着金钥匙出生的大儒之子,就拜入乃父知己至交毛亨门下,专修毛诗一派。 在这近二三十年,随着小毛公老迈,这位贯郎便实际主持起了毛诗学派和君子馆的事务。 正是在他手里,毛诗学派在失去了河间献王这样的大金主后,发展速度却丝毫没有落下。 二十年间,教育出无数精英名士。 甚至有门徒已经官至两千石,拜为一方太守,牧养一郡之民! 是故,汉家儒生将这位贯长卿尊称为‘河间贯翁’以示尊重。 而这位贯翁治学严谨,授徒数十年,据说从来不苟言笑,无论门徒弟子成就如何,一直都是不动声色。 直至五年前,一个从齐国而来的年轻人,拜入这位贯翁门下。 一入门,被得到了这位贯翁的重视,更被收为关门弟子,视为衣钵传人,更曾公开赞誉说:“能兴吾诗者,延年公子也!” 由是,这位延年公子名动天下,被钦点为毛诗学派下一代的精神领袖。 如今,这位小毛公的徒孙,毛诗学派下一代的领军人物,居然破除了毛诗学派连续三代‘不仕’的传统,毅然进入长安。 他想干什么? 江升握紧了手里的几杖,脸色有些难堪。 本只想找个盟友,来打压一下那个张子重和公羊学派。 他可从未想过要引狼入室啊! 江升很清楚,论起治学,他不是顶尖的。 在学术上,成就比他大的,比他高的,当世还有好几位。 甚至就连当年的那位谷梁学派的耻辱博士狄山在学术上的造诣也比他高许多。 更别提董仲舒、毛苌这样的顶尖学阀,以一己之力,将一个学派带到巅峰的超级鸿儒了! 如今,毛苌先生虽然垂垂老矣,早过古稀之年,据说口齿俱掉,连走路都走不动了。 但…… 若是太子有诏,朝廷派出安车蒲轮,天子使使亲迎之,江升知道,哪怕下一秒就要咽气,这位小毛公爬也会爬到长安来! 当年,建元新政时,鲁申公九十好几了,还不是一样不顾旅途劳顿,不远数千里而至长安。 孔子周游列国,终不得用,这在所以儒生心里都投下了一片巨大的阴影和恐惧。 所以作为夫子的徒子徒孙们,自诩为儒家正统的各个学派的巨头们,没有一个可以抗拒天子的召唤和辅佐储君的诱、惑。 这不止是每一个儒生的使命,也是每一个儒生的理想,辅佐君王,治平天下,教化世人! 只要他是儒生,就无法拒绝这从内心发出来的呼声与灵魂中的召唤! “却是我失策了……”江升拄着拐杖,面向北方。 他原以为,毛诗学派从老毛公毛亨先生开始,就已经足足三代传人选择了专心治学,不理俗物,大约对于政治和执政没有什么野心。 现在看来嘛…… 人家的野心,大大的! 一出手,就将自家的下一代传人,下一代的领袖,派来长安。 若能打开局面,贯长卿和毛苌还能安坐河间? 君子馆怕不也得搬到博望苑了! 若君子馆迁至博望苑,谷梁君子何处栖? 而偏偏,对方是自己邀请来的。 “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吗?”江升在心里想着,旋即,他就摇了摇头。 他看向新丰方向,那位张子重也非什么易与之辈。 这解延年虽然说的很厉害…… 但恐怕也打不过对方! 若是这样的话…… “两虎相争,吾或可收渔翁之利!”江升嘴角溢出一丝笑容。 毛诗学派的下代传人入京,必定会携带着毛诗学派的一些底蕴和依凭来此。 若果真如此,说不定还能一窥这个几十年来一直隐藏在赵国的儒门分支的力量。 …………………………………… 蒲坂塞,如今依旧默默无闻,但在汉室被极为重视的要塞。 盖因为,自函谷东迁,关中就失去了最坚固的东方屏障。 为了弥补,自元封以来,汉室便在华阴东北的旧晋国桃林塞基础上重建了新的桃林塞,以扼守关中与雒阳之间的交通咽喉,拱卫长安。 而为了拱卫桃林塞,便在大河北岸修建了这座蒲坂塞,以掩护和支应桃林塞的侧翼安全,同时阻隔来自黄河南岸的敌人突袭关中。 这个要塞系统,将会在未来两三百年间不断完善和发展,最终在百年后,取代原有的函谷关,成为大唐帝国的关中防御核心潼关要塞系统。 但在此时,由于大汉帝国正直如日中天,来自国内的敌人,已不可能威胁长安的安危。 所以无论是桃林塞还是蒲坂塞,都还很简陋。 特别是蒲坂塞,只驻守一个司马的郡兵,作为治安部队存在。 倒是在这涛涛黄河之中,有着几条楼船会不时巡逻。 这些是大司农控制的楼船,它们的主要职责,就是截停往来货船、商船,查查看对方有没有交车船税。 若没有交税的话……船上的货物,大司农就敬谢不敏了。 船主若运气不好,甚至可能会被大司农喊去喝茶。 告缗政策虽然在事实上终止了,但告缗的法令可还没有废黜。 撞到大司农手里面,还被抓到实锤,倘若没有关系和后台,再加上一点点运气成分,船主就要给大司农大白工了。 是故,在这蒲津渡前的河域,往来商船、客船,基本上都是已经交过车船税的。 讲道理,汉家的车船税其实并不高。 五丈以上的大船,才征一算,也就是一百二十钱。 就这样也有很多人不想交,不愿意交。 就如现在,望着前方那艘巨大的楼船,一艘行驶在这河道上的货船商人骂骂咧咧的说道:“这些天杀的税吏!” 一边骂着,一边不得不将几份大司农的公文拿出来。 准备应付那些可能的检查。 没办法,当年的告缗杀的天下商贾豪强丧胆。 在现在,几乎没有几个人敢冒着抄家流放的危险偷税漏税了。 特别是大型货船和商船,只能咬牙切齿的掏钱交税。 “与民争利,长此以往,国安能宁乎?”一个年轻的儒生,站在船头的甲板,看着这一切,痛心疾首的感叹。 当年,孟子见魏惠王,惠王开门见山就问道:“将有以利吾国乎?” 孟子答曰:“王何必言利,有仁义可也!” 这算是儒生们第一次在义利观上引入仁义价值为准绳。 但真正让儒生们觉醒的,还是二十余年前,董仲舒提出来的一个理论。 当时,董仲舒明确提出了‘已受大,不取小’的思想,由是发明了一个词语‘与民争利’。 这个词一发明,立刻风靡天下,为儒家各派广泛接受引用。 然后,再悄悄的掺进自家私货,就变成自家的理论了。 纵然是董仲舒,对这样的行为,也是徒之奈何。 诸子百家一大抄,真要较真,他董仲舒的论著里,也抄了许多人的东西。 不止是儒家的,他还抄了法家、阴阳家、纵横家和黄老学派的东西。 这自古以来,文人引用他人的理论和话,再加点东西,变成自己的可谓是传统了。 等董仲舒一死,这‘与民争利’理论就失去了解释人,于是天下学派就更加肆无忌惮的往这个结论里塞东西。 完全就将董仲舒的立论精神丢到一边,无视董仲舒强调的是‘食禄之家’不要与民争利。 不要去经营私营产业,专业为国为民,当好人民公仆。 以至于在现在,很多南方的儒生,干脆就将‘与民争利’理论和国家朝廷挂钩起来。 认为朝廷收商税,就是与民争利! 楼船收鱼盐税更是与民争利。 至于盐铁衙门,简直就是倾南山之竹,倒东海之水也难以书尽洗清的邪恶存在! 在北方这种论调稍微要轻微一些(主要是因为有公羊学派和法家势力的存在),但也不见得比齐鲁地区温柔到那里去。 此刻,这位年轻的儒生,就用着充满仇恨的眼神,望着那横行在这黄河之上的楼船税船。 作为一个来自齐国的地主子弟,税吏在他眼中的形象,早已经臭不可闻。 南方郡县的地方基层上,那些胥吏们如狼似虎,敲骨吸髓的盘剥和压榨着庶民甚至是中产的地主。 以至于地方上流民无数,秩序混乱。 他少年时生父就险些因为抗税而被胥吏杖杀,这使得他恨透了税吏。 等到拜了恩师,读了诗书,明白了先王之道,知晓了圣人之教,他就立志要‘澄清宇内,上佐君父,下安黎庶,以齐七政,效周公之行,立生民之教’。 要令这世界,再现治世之音! “吾尝闻汉有长孙,有恢弘大志,欲继往圣之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年轻人望着滚滚黄河水,心里想着:“此去长安,必佐贤孙,宣我鸿图志!” 至于传说中的那些对手们? 在他看来,全部都是战五渣! 他是谁? 他可是君子馆中有史以来最杰出的门徒!整个毛诗学派数千门徒弟子,包括他的老师贯翁全部交口称赞,以为毛诗未来可兴于己手的才俊! 年不过二十五岁,就已经被恩师收为关门弟子,作为衣钵传人培养! 而他的对手,据说最强的那个叫张子重的家伙,不过是毛诗弃徒,不堪造就的顽劣之人罢了! (https:) 章节目录 第两百九十节 大boss要来了! 本站 ,最快更新我要做门阀最新章节! 张越站在一个小小的土丘上,拿着算盘,一边讲,一边演示着种种珠算的技巧。 期间掺杂了一些后世的记账、会记常识。 这些都是他从记忆回溯出来的小窍门。 台下两百三十七人听得如痴如醉,心痒难耐。 “这珠算之法,竟如此恢弘神奇……” “居然还可以如此使用!” 人人内心震动,听讲起来更是一丝不苟,生怕漏掉一个字。 甚至还有许多人,一边听讲,一边奋力做着笔记。 这是因为,当世讲学,一般都只讲一次。 听得懂的自然懂,记住了的自然记住了。 至于余下那些听不懂也没有记住的渣渣? 不就是孔子当年所谓的‘朽木不可雕也’的学渣吗? 根本不会有人像孔夫子那样循循善诱又不是至亲子弟,犯不着。 这使得汉室的寒门士子们格外珍惜每一次听讲的机会。 当年董仲舒在世之日,每次开讲,都是听者如云。 甚至有从雒阳、临淄,不远千里、万里,专程入京听讲的学子。 是故,别说这些人了,就是陈万年、胡建、桑钧,也都是如同乖乖学生般,安坐在地上,奋笔疾书,拼命记忆。 只有刘进虽然听得也很认真,但却还有工夫,观察周围。 “张侍中这‘军训’之法,真是有着奇效啊……”刘进啧啧称奇的看着那两百余名士子。 较之于十余日前,这些人现在几乎是改头换面了一般。 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种特殊的精气神。 所有人的坐姿、身体,更是整整齐齐。 可以想象,未来他们下到基层和各地,必将给新丰带来一些不一样的变化。 尤其是,秋收之后马上开始的大修水利。 有这样一支精干官吏的存在,必定可以让事情变得更加顺利和有序。 ………………………… 张越将自己这些日子里,整理出来的一些珠算的诀窍与使用方法和应用场景,向着准官吏们,讲演了一遍。 然后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水。 自穿越以来,他就很少喝茶。 并非不爱,只是不习惯此世的茶水。 因为,汉室的茶叶,炒茶技术还没有出现,是故都是煮茶。 而且还喜欢放姜和盐,喝起来总感觉很别扭。 就像后世喝过的红茶与尝过的咸豆腐脑一样,完全无法接受啊! 清凉的井水,流入喉咙,让人感觉身心俱爽。 “诸君可有疑问?”张越轻声问道:“可有不懂之处?” “若有不妨请说……本官当答疑之……” 此话一出,全场立刻就轰动了。 人人激动万分,甚至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居然可以提问? wtf! 这也不能怪他们,当世的大儒们,甚至就是民间的各类工匠匠师们,也都素来是不会给旁人解释的。 只有那些得到他们认可的衣钵弟子、精英门徒,才有资格向其请教。 正如之中,只有子贡、子路等少数人可以向孔子请教。 其他人,哪怕是七十二门徒中的,也只能充当背景板和路人。 于是,无数问题,立刻排山倒海的向张越涌来。 一个可以亲自请教的机会? 所有人都知道,这有多么珍贵! 张越却是轻轻笑着:“诸君不要急,一个个来……” 此刻,他如孔子在世一般,温柔而极有耐心的看着众人,让人不由自主就生出倾慕之情。 没办法! 在当世,知识就是力量! 而诸夏民族素来尊师重教,甚至将师长列为与君父父母一般的存在。 而什么是老师? 传道授业解惑的就是老师! 瞬间,几乎所有人都是齐齐恭身,拜道:“敬谢侍中授业之恩!” 唯有刘进在一旁看着,笑而不语:“张卿果然如过去一般,从未有变啊……” 自认识这个同龄人开始,他就不藏私,爱分享。 过去如是,现在如是,并未因为身份地位变化而改变。 ………………………………………… 这一讲,就一直讲到傍晚,直到天色渐晚才算结束。 而张越成功的通过这一次讲义和授业,将这两百三十七名年轻人收入麾下。 他与这些属下,虽有师徒之名,却已经有了师徒之义。 以当世价值观来看,这些人未来无论如何,都是不太可能背叛他,更别说与他为敌了! 当然,前提是他张越不能做出天怒人怨的事情,或者做出让他们难以接受和理解的荒诞行径。 “这两百三十七人,就是我的星星之火啊……”张越收起算盘,在心里想着。 他们是最适合传播和介绍张越搞出来的各种新奇事物的媒介。 有了他们,改变世界,便有了坚实基础。 当然了,在现在来说,羽翼还未丰满,张越与他们都应该遵循‘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的原则。 暂时可以在公羊学派的羽翼下,逐渐成长。 想到公羊学派,张越就看向长安方向。 昨天贡禹已经带来了董越的书信。 在信里董越邀请他去太学讲一讲,与太学生们交流一下。 这正和张越的心思。 也是该去一趟太学,与公羊学派达成联盟了! 心里面正想着这些事情,就听到刘进走过来,对他道:“张爱卿是打算回长安了吗?” “嗯!”张越点点头,道:“过几日奉车都尉霍令君大婚,臣早已得到邀请,得去一趟……” 说到这里,张越就有些头皮发麻。 这霍光结婚,虽然只是续弦。 但也不能空着手去,总该带点礼物。 从上次各位大哥给他的礼物标准来看,恐怕此番自己要大出血了! 更可怕的是,很快说不定其他大哥也要有喜事。 譬如说,暴胜之的儿子就快要完婚了,还有张安世听说其妻快要生了。 这些都要礼物! 而他这点家当,怕是要不多久就要挥霍一空。 这也是汉室大臣不得不贪污、受贿和爱钱的原因。 单单是正常的礼尚往来,就不是一般官吏俸禄甚至一般列侯封国食邑所得能负担得起的。 整个汉室历史上,就两三个丞相没有受贿。 而这几人全部都是以清贫闻名。 譬如已故的平津献候公孙弘在世的时候,除了外面的朝服,里面的衣服全部打满了补丁,家里的床榻上的被子更是破破烂烂。 其夫人甚至还要给别人家浆洗衣物来补贴家用! 没办法,穷啊! 张越可不想过这样的日子。 但他也不愿意去贪污,只能是想办法,给自己找点营生来赚钱了。 就像历史上张安世所做的那样张安世自己在家养了上千名善于纺织的女工仆僮赚的盘满钵满,以至于史书记载‘富比大将军光’。 他本人也由此成为了第一个权贵资本家。 刘进听着,却是笑道:“正好,孤也要回一次长安,不如卿与孤同行!” “诺!”张越笑道:“敢不从命?” “父君从郁夷回来了……”刘进忽然说道:“传孤回去拜见……”他看着张越道:“父上还想见一见爱卿……” “家上要见臣?”张越连忙肃然问道:“有什么事情?” “卿不用担忧,是好事!”刘进神秘的笑道:“父君在郁夷救灾,多赖爱卿的‘张氏车’之力,所以打算赏赐爱卿……” 赏赐?! 张越一听就喜笑颜开了,老刘家素来豪爽。 这位太子殿下,更是完全继承了刘氏的光荣传统。 听说,在过去博望苑的诸生每岁都能得到这位太子价值超过数千万钱的钱帛黄金以及土地! 张越不敢奢望太多,给个几百万,先救救急也是好的。 “对了……”刘进忽然对张越说道:“孤的爱妃史氏快要临盆了……”他笑着对张越调侃:“爱卿可要准备一笔厚礼才行!” “史皇孙?”张越在心里想着:“历史上那位汉中宗就要出生了吗?” 就听着刘进说道:“孤可是打算,若生的是皇曾孙,就让他日后拜卿为师……” 他这辈子,受够了被老师们欺骗和忽悠。 不想自己的下一代也有如此遭遇。 张越听着,连忙拜道:“殿下厚爱,臣感激不尽!” ………………………… 张越和刘进说话的功夫,自由活动的士子们已经组织起了一次橄榄球比赛。 立刻,整个山谷都变得热闹起来。 一时间,尘土飞扬,汗水四溅。 张越拉着刘进,一起走过去,占了个地方,看起比赛。 其实,张越推广橄榄球运动,也是没有办法。 因为,此时没有橡胶,自然做不来足球、篮球。 而原有的蹴鞠运动,却又过于简单。 没有办法,只好拿出连他自己其实也不懂的米帝第一运动橄榄球,从回溯来的记忆里,捡了几条道听途说的规则,再修修补补就上马了汉室的橄榄球运动。 目前,这项运动的规则很简单除了不能恶意伤人和破坏伤人外,其他手段都可以使用。 总之就是撸起袖子就是干。 出乎意料的,这项肌肉碰撞和比拼力量与意志的运动,立刻就俘获了人心,得到了几乎所有观众和运动者的爱好。 对于汉人来说,再没有比这项硬碰硬的男子汉的运动,更让人痴迷的了。 就连刘进和他的期门军,也迅速沉迷了。 这些天,期门军的士兵们,一有空就组织类似的橄榄球比赛。 因为有着各种护具,受伤的可能性被降到最低。 哪怕受伤也只是皮肉伤,所以,连期门军的军官也不阻拦。 相反,他们也沉迷了。 据说,带队的校尉,打算回长安后将这项运动推广到六校尉中,让那些‘娘娘腔’见识一下什么叫真大丈夫。 刘进看着比赛场上的人仰马翻,忽然对张越笑道:“这所谓橄榄球,恐怕马上就会风靡天下了……” “嗯?”张越不太理解,纵然有北军推广,在张越看来最多也就盛行关中,可能日后会推广到边塞地区在张越看来,在边塞才是橄榄球真正发展的地方。 但推广到天下? 这怎么可能!? 旁的不说,齐鲁的士大夫们大约就不会喜欢这项运动。 “因为……喜欢它的人马上就要入京了……”刘进笑着道:“孤的皇叔,广陵王已经奉诏准备入京朝请了……广陵皇叔若见到这个橄榄球运动,怕是要将爱卿视为知己了!” 广陵王刘胥,当今天子诸子之中最奇葩的一个! 这位大王人送外号‘小霸王’,据说勇不可当,有生撕虎豹之力。 他最爱的运动就是斗兽,而且看的兴起,自己拿着长剑跳下去单挑虎豹棕熊也是常有的事情。 但在张越回溯的史料里,这却是一个逗逼! 他在后来想当皇帝都快疯掉了,居然在家里请了几个越地的巫师做法扎小人,天天诅咒昭帝和宣帝,希望他们赶快死掉,自己才能上位。 这个逗逼要入京? 那刘旦和刘髆不也要回来了? 汉制,诸侯王三年一朝长安,这是制度,除制度外,没有诏命诸侯王不能离开封国。 而刘髆、刘旦、刘胥都是同一天被封的,同一年就国的。 是故,回来一个,其他两个也都会回来。 而诸王归京,这长安恐怕就要热闹起来了。 诸王可都有着支持者和派系。 特别是昌邑王刘髆,可谓是如今太子刘据的最大威胁! 旁的不说,刘髆有个舅舅叫李广利,这就足够! 是故,每次诸王归京,长安城都要风风雨雨,热闹很久。 不过,张越一点也不担心刘髆,因为他知道刘髆活不了多久了。 但刘髆的太傅,却让张越忌惮不已。 此人名曰:夏侯始昌,乃是公羊学派的巨头。 最重要的是他是谶讳派的领头羊和领袖。 自董仲舒去世,带着公羊学派一头扎进了研究‘春秋之中非常可怪异之事’的就是他了。 更麻烦的是,此人极为顽固,从张越回溯的史料来看,这位老先生对于谶讳之说可谓走火入魔了。 在历史上他与其子夏侯胜、后来的丞相黄霸,一起合力将谶讳学说发展成为公羊学派的核心。并在西汉末东汉初带起了一波谶讳政治的高、潮。 他要回来的话,可能会妨碍到张越影响和拉拢公羊学派的努力。 “没办法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张越在心里想着。 同时他知道,是时候再去回溯一下,看看能不能找到新的公羊学派的经典论著了。 在张越眼中,毋庸置疑,这位夏侯老先生已经成为了一个大boss。 刷掉他,才能奠定自己的地位,才有可能将公羊学派引向一个正确的道路。 章节目录 第两百九十一节 小麦丰收 本站 ,最快更新我要做门阀最新章节! 夜深人静,窗外的星光落在窗台上,犹如白霜一般。 夏末的关中夜晚,气温已经变得很凉爽了。 张越轻轻关上窗门,然后吹熄了油灯,坐到床榻上。 “夏侯始昌……”他沉沉的叹了一口气。 回溯的史料之中,有关这位夏侯老先生的记载和记录,少的有些可怜。 现在张越只知道,他有一个侄子名曰夏侯胜,后来被昭帝征辟为博士太学祭酒领光禄大夫,接了亡故的董越的班,为太学的实际主持人。 昭帝驾崩后,霍光和群臣迎立了昌邑王刘贺。 托后世那次在江西的考古大发现的福,后世人差不多都知道了,这位逗逼的光辉履历和作死技能。 但很少有人知道,为霍光提供废刘贺的理论的人,就是这位时任博士、祭酒、光禄大夫,公羊学派的领头人。 至于这位夏侯始昌先生,或许是因为在长安活跃的时间比较少。 所以相关记载很少。 倒是,张越打听了一番,得知了许多更详细的信息。 这位夏侯始昌先生,乃是鲁国东平人,生于先帝前元年间,今年大约六十七岁左右。 其实在一开始,夏侯先生根本不是儒生。 恰恰相反,他是阴阳家出生的,换言之,他是由算命先生转行的。 不过这不奇怪,董仲舒写的《春秋繁露》就是一部阴阳学说和儒学糅杂的典籍,不照样被世人以为是经典吗? 况且,连法家的张汤,都能拿着《公羊春秋》找出春秋决狱的理论出来。 阴阳学家转职为儒生,也就不奇怪了。 转职成功后,这位夏侯始昌先生将毕生的精力,都用在研究谶讳思想之中。 是董仲舒‘天人感应’理论的脑残粉和最坚定不移的支持者。 坊间就流传着当年这位老先生准确的通过阴阳家经典《洪范五行传》预言了柏梁台火灾的传奇故事。 不过…… 想到这里,张越的嘴角微微抽搐。 在战国的邹衍时代,通过‘五德终始论’,阴阳学家确实阔过一段时间。 但现在…… “当世的阴阳学家们,还有什么公信力吗?”张越摇着头,想起了一个广泛流传在长安城八卦党之间的笑话。 据说啊,当年,当今天子喜欢上了一个妹子,打算纳为妃嫔。 就琢磨着想选个好日子,讨个吉利,于是召集长安城里的阴阳学家们请教。 结果,五行派说某日甚好,堪舆派则以为不行,建除派以为那个日子恐怕有些不吉利,丛辰派干脆以为是大凶之兆,历家则觉得大凶过了,可能会有些小凶,天人派则经过一番深思熟虑后站到五行派那边鼓吹吉利,太一派干脆就帮着摇旗呐喊,强烈建议选择五行派的日子,认为是上上大吉! 于是,各派争论不休,当庭斗殴,打的天昏地暗,鬼哭狼嚎…… 这个八卦在长安市井一度传的沸沸扬扬。 不过,当事人们,自然是决口否认,以为是无稽之谈。 张越也是在回溯的时候,偶然得知了此事,就将之记了下来。 毋庸置疑,在当世阴阳家应该是凉了。 论忽悠,他们不敌寻仙问道,号称可以‘炼金’得长生的术士。 论后台,更拼不过动辄就是安期生弟子、河上公传人的神棍们。 有识之士,早就和夏侯始昌一般转职了。 但也正因为如此,这位夏侯始昌先生才会让张越如斯忌惮。 因为…… 阴阳家的典籍和思想论述,张越全然不知。 哪怕临时恶补,利用空间固化一部分能找到的阴阳家论著,也是于事无补。 空间能固化记忆,但不能强行破解。 而阴阳家的论著,晦涩无比,更充满了各种典故和暗指,纵然是古文学的教授在此,拿到一本当世的阴阳家论述,恐怕也要花费大半年功夫才能读懂。 更别提,据张越所知,这位夏侯始昌先生专修的乃是《洪范五行传》。 这本书乃是一代鸿儒,曾经的儒门精神领袖、尚书传人,济南人伏生所著。 以《尚书》之中的洪范篇为引子,引入阴阳学家的视角,解读宇宙五行变化与人的言行之间产生的微妙联系,以及灾害和君王言行之间的关系。 以张越现在的文学造诣,看都看不懂,更不要说去找漏洞了。 所以…… “或许我应该低调一点,这段时间不要搞出什么大新闻,聚集他人的注意力……”张越在心里寻思着。 对于夏侯始昌这样级别的文坛巨头,张越丝毫不敢掉以轻心。 他在公羊学派的地位,就是凯恩斯之于古典经济学,以张越现在的声望和名头,若被他厌恶甚至只是注意到了,表现出了敌意,都是大大的麻烦。 特别不利于张越未来对公羊学派的渗透和影响。 “可万一若是……”张越托着腮帮子想道:“我也不能束手就擒,得拿出大杀器来作为底蕴,当做依凭!” 那什么样的大杀器,才能在关键时刻一锤定音,扭转局势呢? 张越沉下心神,在无数的信息和无数的文章之中检索。 终于,一篇文章浮现出来。 细细阅读,张越脸上的神色越发的镇定起来。 “有此文在手,今后无论是谁,企图用什么灾厄说来与我为敌,都是死路一条!”张越读着这些文字,心中终于有了底气。 哪怕夏侯始昌真要来为难他,张越也不怕了! 心里有了底气,张越做起事来,也就有了自信。 闭上眼睛,进入空间。 经过这半个月的培育,空间的作物,现在已经是焕然一新。 特别是麦田所在的区域,一片翠翠葱葱。 空三代的麦苗已经进入抽穗期了。 通过在它们的父系身上观察、实验和实践的结果,张越知道,在抽穗期用玉果,最经济、效果最好。 所以,最近几日他一直在密切关注着这些麦子的长势。 他在麦田之中来回巡视,最终确认了几乎所有麦子都已经抽穗。 于是,他就走到自己存放玉果的地方,将堆放在一个小木框里的玉果们提起来,然后放在膝盖上数了数。 总数大约是一百三十来枚。 这是他最近将从太学敲来的简牍、张安世留下的那批文书,甚至打着‘检查学业’的名义,从录取的士子手里搞来的数百卷书籍,统统喂给瑾瑜木后剩下来的成果(因为要催熟瑾瑜木,所以消耗了至少相当于此数量的玉果)。 这些玉果都是品相和个头较大的,拿在手里,温润圆滑,好似珍宝。 “应该差不多够了……”张越在心里想着,于是就提着这一筐玉果,走到麦田之中,然后在中间挖了个小土坑,只留下大约五颗作为火种,余下的全部倒进去,盖上土坑。 奇迹出现了! 可能是因为张越一次埋入如此之多的玉果的缘故,也可能是空间的某种隐藏设置被激活了。 总之,在这刹那,张越感觉整个空间似乎都颤动了起来。 起初,这种感觉很微弱。 但很快的,颤动感开始强烈起来。 仿佛后世的按摩椅被启动了一般,空间的大地仿佛起伏了几次。 猛然间,一声轻吟传入耳中,远方的小山下的瑾瑜木们忽然之间绽放出五颜六色的光彩。 然后,它们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没有玉果催熟的情况下生长了起来。 而在张越根本没有注意的地方,在那七株瑾瑜木之前,原本空无一物,一片混沌和虚无的地方,一小块土地渐渐在虚空之中成型。 更令人啧啧称奇的是,这一小片土地的扩张速度非常快。 几乎只是数秒之中,它就扩张了足足一百多步,成为一块十来亩的土地。 而且,这一小片土地,似乎与空间原先的土地还不同。 仔细看就能发现,它的土质是由砂砾构成的,似乎是从某片荒漠之中漂移而来。 而对这一切,张越一无所知。 此刻,他正震惊于空间的变化,有些忐忑。 好在,这种异变很快就结束了,总共也就持续了大约十余秒,一切就都平复了下来。 接着熟悉的三维图像,出现在了张越眼帘之前。 几乎没有思索,张越直接选择了继续强化麦子的根须能力和产量。 选择刚刚结束,须臾之间,整片麦田就猛然间仿佛进入了一个时光加速器。 它们迅速的生长,抽穗、灌浆。 茎秆不断长高,然后叶片开始变粗,最终从青色变成金黄色。 而麦穗则沉甸甸的垂下来。 每一穗都无比饱满,比张越在后世看到的那些高产麦子的麦穗还要大、还要沉,以至于压得麦秆都有些弯曲。 张越伸手在摘下一株麦穗,这一穗差不多有四五十粒饱满的麦子,在手里掂量了一下,张越感觉这一穗几乎有二三十克的样子! 这简直就是一个奇迹! 不可思议的奇迹! 哪怕是后世的高产麦种,恐怕也未必能有这样的产量! 如此说来,这种空三代麦子在空间的亩产,已经可以接近后世的麦种产量了! 那可是动辄数百公斤每亩的产量啊! 移栽到外界后,即使打一个对折,哪怕只能保留三成的产量。 只要能稳定如此,大汉帝国的粮食产量就要起飞了! 因为,这意味着,在西元前的汉室,小麦产量要超过晚清时代! 张越兴奋的不能自已,几乎就要手舞足蹈的跳了起来。 激动过后,张越立刻就开始了忙碌的收获。 足足花了大半夜的时间,一直忙到第二日凌晨,朝阳升起,张越才完成了收获。 这一次,他收获的麦穗在空间中堆成了一个小山。 张越粗略的估算了一下,至少有两三百石之多! 已经足够用来作为粮种,进行大规模推广了! 毕竟,关中人不喜欢种麦,这是事实。 张越也不好强按牛头喝水,对吧? 所以今年冬天新丰愿意种麦的农民,大约也就是租佃公田的那些无地贫民了——这些人根本无法决定他们能种什么? 县道一个命令,让他们种麦,他们难道还敢改种粟米不成? 当然张越也不会让他们吃亏,会和他们约定,等到收获之日,所有麦子全部由县衙高价回收。 价格嘛就和粟米一样好了。 这样就不怕这些佃农会有怨言——讲道理,麦子产量比粟米高人人皆知,若麦子收购价格和粟米一样,不会有农民拒绝这种好事! 而新丰公田总数是七千来亩的样子,大约用种七十石(汉代播种量,大约是每亩一升)。 剩下的麦子,张越打算留下个三五十石,当做贡品,用来刷当今天子的好感。 时不时的送一点进宫,牢牢抓住这位陛下的胃。 这样就不怕被人塞抹布了。 至于余下的一百多石,则可以交给那些愿意种麦子的农户和地主去播种。 当然,同样由新丰县衙回购收获的麦子。 这样的话应该会有农民、地主什么的主动愿意种冬小麦。 实在不行,还可以玩摊派嘛。 在今年冬天,将冬小麦的种植面积扩大到一万亩至两万亩,张越是有把握的。 唯一的问题在于,若明年小麦丰收之后,那些百姓恐怕会拒绝按照约定的价格卖给县衙…… 那这……正和张越心意。 想到这里,张越便站起来,推开房门。 此刻,太阳已经升高,但院子里还有些晨露没有散去,时间差不多在辰时(早上八点左右)。 张越走到县衙的正厅,让人去通知陈万年、桑钧、胡建等人来县衙开会。 他过两天就要和刘进回一趟长安,顺便可能会回一趟南陵。 这新丰县内的大小事务,都要安排下去。 此外,公考招募的士子,也需要分配岗位和职务。 本来单单是这个事情,换了一般人,哪怕只是走走形式和程序也可能需要一个多月才能搞定。 但奈何张越开挂了,在空间的固化功能的强化下,这十几日的军训接触和了解下来,他脑中对每一个公考招募士子的性格、特点和能力,都有概念和认知。 有了这样的认知,所谓知人善用、因人而异,就变成了可能。 所以,早在昨天他回来后,他就已经制定好了分配计划。 精准的为每一个士子量身定制了一个合适的职位。 章节目录 第两百九十二节 安排 本站 ,最快更新我要做门阀最新章节! 半个时辰后,桑钧、陈万年等人就来到了张越面前。 “侍中召集下官等,可是有事吩咐?”作为县丞,陈万年主动问道。 当然,实际上,他们都已经知道了,长孙和这位侍中官要回长安的事情。 毕竟,太子从郁夷回京的事情,现在已经人尽皆知。 太子既然回来了,作为长子和长子的大臣,肯定会被召见。 “本官与长孙殿下蒙家上传召,可能要离县一段时间……”张越轻声道:“本官不在的这些时间,县中事务,要与诸公商议一下……” 众人听着,连忙凝神敬听。 如今,张越的这个小团队,正是士气高昂,团结无比的创业之时。 从陈万年以下,人人都充满了干劲。 整个团队更是年轻的可怕! 团队的主体,是以二十来岁的年轻人为主。 哪怕是最年长者的赵过,今年也还没有四十。 一个年轻的团队,自然充满了宏图大志和强烈的进取心。 况且,人人都知道,新丰只是大家的起点,团队的未来是四海六合。 “公考士子的分配问题,本官已经制定好了……”张越从怀里取出一份帛书,传递下去,道:“诸公按照这上面的条例,将诸官吏都分配下去吧……” 此话一出,众人大惊。 这公考士子的分配和任命问题,他们也一直都在苦恼,甚至觉得很可能要等张越从长安归来才能商议出结果。 大家怎么也不想不到,张越居然不动声色的就将这个问题解决了!? 之所以有个问号,是因为他们不太敢相信。 人事问题,从来都是官府最大也最麻烦的问题。 特别是此番要分配两百三十七人! 但,只是看了看帛书上的名字和职务以及备注,人人都是心服口服。 因为,在帛书上,张越不仅仅将职务分配完毕,还在其后写了如此任命的原因。 譬如,他任命某人为新丰县县衙文书,在备注里的理由是:君明于数术,然则失于严谨,其命为文书,以书文之律,砺君之志。 又譬如,他分配给胡建的那些士子,几乎都是有着法家意识的年轻人。 而分配给桑钧的士子,则大多是曾经接触过工商甚至根本就是商人子弟。 这位张侍中,甚至连隐藏在人群里的农家子弟也抓了出来,直接送给赵过去培养。 在看完帛书后,陈万年、桑钧、胡建、赵过都是心悦诚服,看向张越的眼神简直就像是看怪物! 因为他们发现,自己的顶头上司的评语和分配,完全正确。 因为,在这帛书上,他们看到了许多自己曾经接触和了解过的年轻人。 他们的性格与能力,与评语几乎一般无二。 “世上果有生而知之,过目不忘者?”众人不得不在心里感叹。 就听着张越道:“公等若是没有问题,就照此名单分配、任命吧……” 大家哪里还有什么问题? 纷纷恭身道:“县尊英明,卑职等独俯首相从而已!” 遇上一个如此强力的上司,他们还有什么问题?没有了! 跟着大佬躺就是了! 就像当年,长平烈候崛起,那些最初跟在他身边的人,据说全部鸡犬升天,连个杂役都立了军功了…… 张越扫了他们一眼,他可不想找的只是一群只会喊666的小弟。 况且这些人可都是人才,都曾留名青史。 想了想,张越便道:“除了此事,本官离县后,还有几个事情,要拜托诸公……” “请县尊吩咐!” “陈县丞……”张越首先看向陈万年,说道:“本官希望县丞利用这段时间,将县衙上整理、整治完毕,本官回来后希望可以看到,县衙上下一切事物井然有序,各类档案各自归档整齐……” “诺!”陈万年闻言,立刻领命:“下官领令!” “桑令吏……”张越又看向桑钧,道:“令吏职责重大,工商署有司的框架和机构,令吏要先搭起来,等到朝堂许可,工商署就要马上投入运行……望令吏努力作为,不复我望!” “诺!”桑钧领命拜道:“下官领令!” “赵都尉……”张越接着吩咐:“本官希望都尉能在本官离开这段时间,整理和编纂好今年冬天冬小麦劝耕事宜的计划,本官回来后要看到相关的计划书!” “诺!”赵过出列拜道。 “胡令吏!”张越又道:“本官及上任,就与新丰父老约:不教而诛是为罪,令吏身负普法、宣法之责,本官望令吏在本官离开这段时间,组织上下贤达,编订一首脍炙人口,可以为百姓广为传唱的普法之歌,将汉律之中百姓易犯而不知之律,列入其中,教民以法!” 胡建听了,激动万分,拜道:“下官谨奉命!” 普法和宣法,这是法家的根,也是法家的核心价值观之一。 自从子产先生在郑国改革,将宗周时期的秘密法,变为让人民广而闻之的公开法开始,法家就走上了普法和宣法的道路。 商君在秦国变法,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原木立信,然后将变法的法令发布在城门,让人人都能看到,并要求人人都去执行。 到了汉季,国初执政的黄老学派,也只是擦了擦秦法的灰尘,改了几个称谓,就将变成汉律。 自然也继承了秦法的精神。 在过去,法律制定后,会公示天下一段时间,然后才开始执行。 但如今,却没有了这个传统了。 或者说,官僚集团们忘记了这个传统了。 很多地方的官员,别说普法,宣传法律了,他们生怕百姓知道了法律,然后钻法律空子。 若是这样‘纯良君子’如何是‘奸诈小人’‘刁民’的对手? 还怎么愉快的盘剥和鱼肉百姓? 如今,在新丰,这位张侍中重拾法家和黄老学派的政治家的传统。 不仅仅嘴上这么说,而且要落到实际行动中。 这让胡建在万分认同的同时,也终于彻底归心,成为了张越的忠实拥泵。 而张越将这些事情吩咐下去后,就起身道:“新丰诸事,就拜托诸公了!” 说完深深一拜。 “不敢!”众人连忙回礼:“此乃下官等的本分!” 章节目录 第两百九十三节 狐鹿姑与范明友 本站 ,最快更新我要做门阀最新章节! 七月的长安,明显有些清冷。 往日繁华的市井,如今也萧条了起来。 甚至连往日里随处可见的游侠儿,现在也无处觅踪影了。 仿佛一夕之间,这座城市就陷入了死寂。 张越坐在马车上,看着这冷清的街道和城市,他自是知道,那些往日在市井闾里喧嚣不已的商人和游侠去那里了? 他们全部都已经奔赴了关中各地,在为秋收摩拳擦掌。 每年一次的秋收,就是一场盛宴。 特别是对于如今的长安商人们来说,秋收之时,能收购到多少粮食实际上决定了他们明年能赚多少钱? 要知道,现在可不比国初了。 随着关中人口增殖,但土地产出却陷入停滞。 关中缺粮的情况不断发生。 如今,仅仅是为了维系庞大的汉室宫廷和官僚的存在,汉室每岁都要从关中引漕粮数百万石入京。 浩浩荡荡的漕粮船队,在每年的四五月之间,在洛水、黄河以及渭河之中,形成一条长龙。 从关东运来的漕粮,成本极高,平均每石粟米的运费多达数十钱。 于是,在关中囤积粮食,就成为了永不亏本的买卖。 就像后世的房地产,早买早赚,没有买到就是亏。 只要手里能有粮食,那么等到来年的春夏之季,那就是稳赚,倘若遇上天灾或者战争,那利润番个十倍也只是等闲。 于是每至秋收,这长安城里的商贾,不管做不做粮食买卖的,全都蜂拥而出,涌向整个关中,挥舞着手里的五铢钱,拼命收购粮食。 就像后世的房地产业一般,连搞it的做网游的甚至八竿子打不着的船舶行业的资本,也涌入房地产业搞开发。 但问题在于,不止长安城里的商贾贵族官僚们知道,这粮食买卖赚钱,囤积粮食稳赚不赔。 乡下的地主豪强和士大夫家族同样知道这个真理。 所以,每岁秋收前后,因为收购粮食而引发的各种械斗,常常都能带走几十上百条人命。 不过…… 这样的情况,即将逆转。 张越清楚,一旦他在新丰推广的高产麦种爆发出威力,用不了三五年,关中粮食的自给自足就能保证了。 说不定还可以像战国时代一样,可以支援国家的其他地区。 这也意味着,权贵和商贾的粮食买卖,大约药丸。 断人财路,犹如杀人父母! 张越已经能想象得到,届时那些商人会用何等眼光看他了。 想着这个事情,建章宫的宫阙已然在望。 回到建章宫,自己的那个小楼里。 一个宦官便迎上来,报告道:“侍中,您离京这些日子,有几封您的公文寄来,奴婢等不敢擅自拆分,皆存放在书房的案几上……” 张越点点头,道:“辛苦了……” 便来到书房,拿起那几份被密封的公文,拆开来一看,却是兰台那边汇编的邸报。 讲的都是一段时间内,朝野内外,天下之中的热点事务。 也算是他这个侍中官的福利吧。 张越拿起来,细细看了看,然后视线便停留在其中一封邸报上的某一段文字上。 “夏六月,且鞮侯单于命子左大都尉壶卢孤为日逐王……”张越轻声念着这句话,脸色都有些潮红。 他微笑着自语:“看样子,匈奴的戈地图已经崛起了啊!” 若他所料不差,这位‘壶卢孤’应该就是汉书上记载的那位‘狐鹿姑单于’。 匈奴帝国真正的掘墓人,大汉帝国之友。 若非这位志大才疏的单于一点一滴的将匈奴帝国的传统和内部秩序破坏的干干净净,匈奴帝国恐怕没有那么容易崩溃。 至于为何说他是匈奴的戈地图? 原因很简单他的所作所为与戈地图差不多。 都是毁灭了一个帝国的根基。 而且,这位狐鹿姑单于可能比戈地图还厉害一些。 这位干脆就埋下了匈奴混战、分裂和互殴的种子。 尤其是他废左贤王先贤惮,与戈地图宣布苏俄大选,几乎有得一拼。 你要知道,狐鹿姑单于的左贤王先贤惮虽然是他的堂侄,但……他却是匈奴的……泰伯之子。 为什么呢? 因为啊,现在的匈奴且鞮侯单于有两个嫡子。 长子就是这位壶卢孤,次子的名字史书上没有详细记载,只知道后来被任命为左大将。 大约在五年后,且鞮侯单于病死在军队中,临终遗诏传位给壶卢孤。 但问题是,壶卢孤当时远在漠北,使者去传信,等了一个月也没有来王庭即位。 且鞮侯单于的身边贵族以为壶卢孤大约身体不好,和苏俄一样,匈奴帝国晚期历代单于都是病秧子,儿单于、句犁湖单于都是忽然病死,所以呢当时的匈奴贵族恐惧再立一个短命单于,于是拥立他的次子左大将为单于。 等即位仪式完成,壶卢孤才带着军队,赶到王庭。 这下子,匈奴帝国直接处于内战边缘。 按照传统,这两兄弟,不怼死一个,大约是不可能结束。 但……事实却出人意料,这两个本该水火不容的兄弟,却在匈奴的王庭上演了一出只有在中国史书记载的先王身上才能看到的兄友弟恭,互相谦让的故事。 他们两个互相推辞单于大位,最后还是这位已经即位的左大将说:“既不幸死,传位于我!”结束了这场谦让的戏码。 于是,狐鹿姑单于以其左大将为左贤王,对天盟誓,发誓自己死后单于之位由其继承。 于是这位匈奴左贤王,有了匈奴泰伯的美誉。 但万万没有想到,身体比狐鹿姑单于健康许多的‘泰伯’左贤王死在了狐鹿姑前面。 既然泰伯死了,狐鹿姑毫不客气的,掳夺了其子先贤惮的继承权力。 这直接导致先贤惮和忠于先贤惮或者因为先贤惮父亲的人格魅力而团结在一起的匈奴贵族集体暴走。 由此拉开了匈奴王族持续的内耗。 狐鹿姑单于死后不过二十年,匈奴帝国就分崩离析。 先贤惮、呼韩邪先后归附汉室。 自冒顿单于起,就纵横亚洲大陆,一度称霸世界,拳打汉室,脚踢月氏,镇压东胡,奴役西域,一度无敌于世界的草原游牧帝国迅速衰落。 再不能对汉室和文明构成什么威胁。 不过,在现在,这位壶卢孤,还不是狐鹿姑单于,甚至不是匈奴帝国的继承人左贤王。 只是一个刚刚冒头,被任命为日逐王,负责西域事务的王族。 想到这里,张越也不得不感慨,李广利运气真不错! 若他的车师攻略在朝堂上通过,那他就可能面对一位志大才疏的对手,面对一个这样的对手,李广利大约是可以轻松取胜的。 甚至说不定,还可以取得极大的战果假如有足够的资源的话。 正唏嘘着此事,就听到门外有人来报:“张侍中,郭公来了……” 张越闻言,连忙道:“快快有请!” 现在,他在宫里面也就郭穰这么一个朋友。 特别是这位郭谒者前段时间还升官了,因为侍奉勤勉、勤于王事,而从谒者令升为中黄门侍郎。 当然,这其中有张越的功劳。 盖因为上任中黄门因为南信公主之事被牵连,夺职贬为高庙侍郎,去伺候高皇帝了。 空出来的位置,被素来在天子面前表现良好的郭穰给拿下了。 这中黄门侍郎,可是宫里多数宦官乃至于很多中官的梦想! 盖因为被任命为中黄门侍郎后,就具备收继一个族子或者侄子、外甥什么的给自己继承香火的可能。 这对于绝后的宦官而言,不啻是最大的追求! 不一会,郭穰就来到了张越面前。 “侍中,陛下有诏,命您前去觐见……”郭穰看着张越,也是唏嘘不已,这位入宫不过两个月,与天子相处时间加起来不超过半个月的侍中官,简直就是简在帝心啊! 这一回宫,天子就立刻召见。 圣眷如斯,真可谓是恐怖! “臣谨奉诏……”张越连忙接诏,然后起身对郭穰道:“劳烦郭公了……” 他笑着将一对麟趾金塞了过去,道:“闻郭公高升,未及恭贺,区区薄礼,万勿推辞……” 郭穰拿着那对麟趾金,嘴都乐开花了,笑道:“哎呀,怎么敢当侍中厚礼?” 手却飞快的将那对麟趾金放进了袖子里,左右都是见怪不怪。 “请容下官换好朝服,再随郭公前去面圣……” “不急……”郭穰笑眯眯的说道。 …………………………………………………… 两刻钟后,张越就被郭穰带着,来到了建章宫的清凉殿前。 这一路上,张越趁机向郭穰打听了自己去新丰后,宫廷里的变化。 这才知道了,现在大汉帝国就两个侍中官了。 一个是他,另外一个是上官桀。 至于马家兄弟,连宫籍都被剥夺了。 这让张越高兴不已。 马通兄弟,可是巫蛊之祸之中的关键人物,他们现在连宫籍都没有了,自然也就不太可能再搞风搞雨。 当然,张越也知道,马家兄弟和江充,都只是别人的枪。 真正的幕后主使者,一直都隐藏在朝堂上,甚至就在当今天子身边。 不能因为马家兄弟失宠、江充死了,就放松警惕。 在清凉殿门口等了大约两刻钟,张越就见到,一位身被甲胄的年轻将军,提着宝剑,从清凉殿中出来。 显然,他刚刚面奏了天子。 只是…… 张越看了看对方的模样和年纪,撑死了也就二十三四岁的模样,嘴唇上的胡须都还很浅。 但他身上的甲胄和腰间所挂的宝剑却显示,他的地位不低! 他是谁? 张越眨了眨眼睛,他从未见过对方。 对方显然也看到身着侍中服的张越,也很好奇。 他提着剑,走到张越面前,长身而拜,问道:“敢问足下可是侍中领新丰令张公讳毅?” 张越连忙回礼,拜道:“不敢,在下正是张子重,未知阁下是?” 对方闻言,拱手道:“末将护羌校尉范明友,敬拜侍中!” 张越闻言,眼皮子一跳,连忙扶起对方,道:“范将军言重了!” “将军可是刚从天水回京述职?”张越拉着对方的手,问道。 “嗯……末将乃是夏五月得诏,奉诏回京述职的……”名为范明友的年轻人笑着道。 “天水郡的羌人可还安分?”张越轻声问道。 “还算安分……”听到这个问题,范明友不自觉的轻轻的握了握自己的佩剑,似乎剑鞘上的血迹都还没有干透。 就在今年春天,羌人造反。 然后,他这个护羌校尉便依照自己岳父平素的教育‘蛮夷羌氐,不能教则杀之’。 于是呢,一不小心就杀的有些过头了。 三千多个脑袋,被他砍下来筑成了京观。 然后就被弹劾了…… 此番回京,倒不是因为被弹劾,被迫回来对质。 事实上,在汉室朝堂上,能用‘杀戮过甚’的理由把他弹劾掉的文官还不存在。 因为他岳父名曰:霍光,官拜奉车都尉,乃是当今天子的绝对近臣。 所以这次回京,他只是打着‘对质’的旗号,回来探亲顺便吃岳父的喜酒的。 张越却是看着这个年轻人,心中满是惊喜。 昭宣之间,汉家再次出现一次名将的井喷期。 眼前这位年轻人,哪怕在当时,也属于天下闻名的猛将! 这位未来的度辽将军、大汉中郎将,所立下的功勋,其实不比同时期的常惠小。 只是,相比常惠的文质彬彬和儒雅气质,这位汉将好似一位从地狱爬出来的恶魔,所过之处,掀起无边的血海。 所以不为文人所喜,更兼之后来他卷入了霍氏谋反之中被杀,更没有什么人愿意去歌颂和宣扬他的战绩了。 但张越知道,这个年轻人未来的成就有多高? 在历史上整个霍光执政的时期,他就是霍光的战刀和利剑。 哪里有事,哪里就有他的影子。 羌人造反?上范明友,杀光! 氐人造反?还是范明友出征,杀光! 匈奴搞事?又是范明友出征,败之! 更让人瞠目结舌的是,这位度辽将军在赶跑了匈奴后,顺手敲死了乌恒。 狠狠的镇压了当时以为自己可以翻身做主人的乌恒人,替霍去病完成了训狗的工作,使得乌恒人终西汉之世,几乎再不敢跳! 章节目录 第两百九十四节 面圣(1) 本站 ,最快更新我要做门阀最新章节! 和范明友简单的交流了几句,张越就与之互相道别,然后在郭穰的引领下,走上清凉殿的台阶。 “有机会的话,或许可以去找这位护羌校尉喝喝茶……”张越在心里想着。 汉家的羌氐事务,一直归属大鸿胪和护羌校尉管辖。 但大鸿胪位高权重,直接掌管诸侯及归义蛮夷事务,更与太常卿一般,直领着属国都尉,拥有自己的军队。 所以,羌氐事务的实际处理权就落在护羌校尉手里。 众所周知的一个事实是——汉家的民族融合之旅,在羌氐之间一直进行的不是很顺利。 除了当年霍去病在河西地降服了河西地区的诸羌,让他们走下山峦,开始农耕、定居,演变为熟羌,开始具备文明的特征,因而较为服从之外。 天水、安定之间的群山里的生羌和氐人,就一直让人头疼。 这些住在山里的原始部落,依旧信奉着原始时代的规矩。 什么规矩呢? 缺什么就下山去拿。 两汉之中,除了匈奴,汉军用兵最多的地方,就是征讨羌氐,杀的人头滚滚,但似乎起不了什么大作用…… 过去十几年,汉军就平定了十几次羌氐叛乱。 斩捕数量超过十万! 但没有卵用,山上的羌人没有吃的喝的,甚至没有男人了,就下山烧杀抢掠。 羌人,一直就是汉家开发和经营河西、河套、天水、安定等地区的最大隐患。 可以这么说,羌氐问题不解决,河西等地的经营就无法长久,当地的开发也无法持续。 张越其实一直很好奇:羌人和氐人的脑回路到底是什么构成的? 或者说,他们的诉求是什么? 是什么让他们明知道会被汉军屠杀,依旧前仆后继的下山。 讲道理,对于已经征服的地区,汉室是给政策给出路的。 愿意放牧的可以放牧,愿意耕作的发给种子、工具,让他们耕地,还免除赋税和徭役。 但人家就是要造反,就是喜欢造反。 仿佛就像战锤里的绿皮,似乎满脑子都是waaaaaaa。 既然碰到了直接管理羌氐事务的护羌校尉,张越当然想要探究一二,掌握一些情况。 脑子里想着此事,张越就已经在郭穰的引领下,步入了清凉殿之中。 建章宫的清凉殿,基本上就是仿制未央宫清凉殿的布置。 其殿中布置了许多的玉托盘,托盘上放着一块块从冰窖中搬出来的冰块,托盘旁还有侍女拿着扇子扇风。 于是,一入殿中,张越便感觉浑身都清爽起来。 当今天子刘彻则卧于一处青石所构的石榻上的竹席上,手里似乎拿着一卷书简,正在阅读。 张越走上前去,拜道:“臣侍中领新丰令毅,奉诏陛见,吾皇万寿无疆!” “张卿来了……”天子放下手里的书简,对张越招了招手,道:“坐朕面前来……” 张越微微一楞,还是依令前行,亦步亦趋的恭身走到这位陛下跟前,坐在榻旁。 “不要拘束嘛……”天子微笑着道:“前些时日,朕幸新丰,过阳里,乡中长者皆赞爱卿施政得当,抚民以德……” “这是臣的本份……”张越连忙欠身拜道。 在事实上,无论这位陛下去那里,问当地的所谓‘长者’,恐怕答案都会是一样。 地方上的‘长者’难道还敢说天子选派的官吏残暴不仁不成? 那不是打皇帝的脸吗? 但凡吃相好一点的官员,都会有一个不错的评价。 “哎……”天子却是挥手道:“朕还听说了,因为爱卿直言劝谏之故,太子去了郁夷救灾,拯生民于水火之中……” 他无比满意的看着张越,称赞道:“仅此一事,卿便有大功于社稷!” 对于他来说,太子据一直就是一个头疼的问题所在。 因为壮年的时候,疏于教育(其实是懒得教育,这位天子年轻时,沉迷于修仙,所以无所谓太子不太子),结果父子感情无比生疏。 别说做到像太宗对先帝那样,手把手的教导了。 便是先帝晚年,疾病缠身时,对他的教育也远胜于他对太子据的教育。 要知道他的父亲,当年可是很早就指出了他的性格的问题所在——太聪明,也太有主意了! 所以在遗诏之中,特地告诫他:人不患其不知,患其为诈也,不患其不勇,患其为暴也。 让他收敛些,低调些。 年轻的时候,先帝的告诫,他根本就不放在心里。 直到老来才明白,老父亲的告诫,每一个字都充满智慧。 而现在的太子,则与他的性格完全不同。 甚至可以说是他的反面。 太老实、太仁厚、太有慈悲心肠了。 太子册立三十余年,博望苑也建立了十几年了。 但这位太子居然没有主动加罪过任何大臣,哪怕某个臣子犯罪确实证据确凿,最多也只是厚赏辞退。 这太可怕了! 老刘家历代以来,哪一个皇帝不是杀伐果断,冷酷无情? 纵然号称泽及鸟兽的太宗皇帝,也曾亲手逼死了亲舅父郅候薄昭,饿死了亲弟弟淮南厉王刘长,先帝更是直言:吾不因一人以谢天下。 到了太子据这里,直接反过来了。 吾不因天下以谢一人。 对于亲戚、大臣和朋友们,他太宽厚了。 这要是将来即位,这大汉江山,还不得变成卫家、公孙家和石家的私人乐园? 若是如此,那就太可怕了! 自己的功业和祖宗的基业,怎么办? 他不得不为后世考虑,所以就故意玩出了尧母门的事情,刺激刺激,抽打抽打这位太子。 若实在不行,他也没办法。 刘家素来就是宗庙重于君,为了祖宗宗庙和天下社稷,废立储君,乃至于清洗朝野的事情,又不是没人干过。 先帝不就为了他能顺利登基,先废粟太子,族其后族,然后又逼死了粟太子的支持者条候周亚夫吗? 可惜,太子据就看到了尧母门的事情后,依然我行我故,这使得他不得不去考虑‘废储’。 可欲废储,难度却是非常大的。 比先帝废粟太子还要难很多很多。 幸亏这时,神君显灵了,让他得到了这个年轻人。 章节目录 第两百九十五节 面圣(2) 本站 ,最快更新我要做门阀最新章节! “陛下缪赞,臣惭愧……”张越连忙说道:“况且,家上神慧天授,仁厚爱人,臣所做的只是如实禀报,一切皆为家上明断之……” 对于一个合格的官僚来说,永远将功劳和成就,让给上司总不会有错。 天子听着,却是呵呵一笑。 郁夷县的事情,他岂能不知? 事实上,现在郁夷之事的前因后果,他现在都已经命人查的清清楚楚了。 虽然表面上看,只是一个太子宾客为了一己之私,阻止救灾的事情。 但为何一个区区的太子宾客,就能绕过整个储君系统,将这个事情几乎做成? 国家为了让储君能顺利接班,自太宗开始,就设立了好几个制度来互相牵制。 为什么这几个系统,一个都没有反应,居然还要一个外人,一个长孙的大臣来提醒? 只能说,现在的太子据的储君系统,已经整个的烂掉了! 而能把祖宗设计,为了拱卫储君和培养储君的系统都搞烂。 他的这个长子,这位储君,也算是一个人才了! 事实上在得知郁夷之事的时候,这位陛下心里面的怒火就已经沸腾了起来。 错非太子据亲自去救灾了,而且,过去一个多月一直留在郁夷救灾。 恐怕他便已经动了废储之心! 高帝、太宗,为储君设立食邑县,太常、宗正和御史大夫,从天下州郡遴选最好的年轻官僚,充为太子舍人。 目的就是让储君在食邑县中,在这些从天下选拔的良才的辅佐下,实践治理国家,处理大小事务。 更是为了让储君在食邑县中施恩,拉拢人心,树立民望,团结臣民。 然而,太子据连这个事情也能搞砸。 好好的施恩、收买民心,竟演变成了残民、虐民。 十个县都能搞成这副模样,十个郡呢?天下呢? 那还不得跟秦二世一样,天下揭竿而起,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如今太子据虽然看上去似乎幡然醒悟了。 似乎亡羊补牢,为时未晚。 但,天子心里面很明白,他的儿子和他一般,都是犟脾气。 不撞南山不回头,甚至就是撞破了头,也不肯回头的人。 所以,他在等,在观察,在看。 甚至已经决定,稍稍的试探一下太子。 当然,这些事情他不会和眼前这个‘小留候’说,也不会跟任何人说。 “卿过谦了……”天子笑呵呵的对张越道:“朕这次诏卿来此,是有件事情要告知卿……”说到这里这位陛下的神情就严肃起来,对张越道:“朕命奉车都尉和执金吾,去排查了爱卿的祖上出生……” 他将一册书简,拿出来交给张越,道:“经奉车都尉和执金吾查验明白,已经确认卿祖为留文成侯幼子辟疆,辟疆曾任孝惠侍中,与绛候、曲逆候共定诛除诸吕,匡扶汉室之策,其后功成身退,奉留候遗命,避居上郡,辟疆生子胜,先帝前元年间,胜自上郡迁关中,居于南陵,就是卿的这一脉了……” 对于刘氏来说,想要查清楚一个编户齐民的百姓的来历,简直不要太简单。 哪怕这户人家曾经迁徙多次,但只要他留有户籍在档,就一定查的清楚。 就像张越家,哪怕躲了近百年,传了四代,也依然被扒了个底朝天。 当然,付出的代价也比较大。 为了查清楚这个事情,执金吾和奉车都尉霍光,前后派出了数十个使者,前往上郡、代国,清查历代的户籍档案和文书。 费劲了无数心思,才从故纸堆将这些东西扒拉出来,证明了张越确实是留候之后。 张越看着手上的书简的文字,也是惊讶万分。 虽然其实早有心理准备,但此事被证实,还是令他有些心跳加速。 贵五代耶! 而且还是万户侯五代! 可惜,留候侯国早已经废弃,就连嫡系的张不疑那一脉,现在也早就飞入寻常百姓家了。 其实别说是留候家族了,当年开国之时的诸侯王们,现在还有谁依旧显贵?能找得到吗? 汉室迄今虽然不过百余年历史,但却成功的将开国王侯们埋葬在历史长河之中,连高帝诸子都只剩下一脉在传(就是太宗这一系)。 不过呢,在天子面前是不能表现出来的。 甚至还得表现出一副痛心疾首,痛哭流涕的样子。 不然,就是不肖子孙! 张越此刻也是如此,他捧着文书,沉痛的拜道:“祖宗神武,而子孙不肖,竟不能奉宗祀以祭之……死罪死罪……” 说着就拜道:“臣当奉祭先祖神主,追根溯源,以香火血食祭之……” 天子却是忽然问道:“卿即为留候之后,又辅佐长孙、为朕侍中,依照惯例,朕可以为卿复家,恢复留候侯国……” “不知道爱卿可愿?” 复家是汉天子的特权,可以将一些曾经为国家立下过汗马功劳,扶保过社稷安危的功臣,在其子孙发生了意外失国后,特别下诏,从其旁系之中挑选出一个人来继续这位功臣的香火、封国、祭祀,以此显示皇恩浩荡。 但张越连想都没有想,就拒绝了,他拜道:“陛下厚爱臣,臣谢之,然臣闻,当年大司马霍去病与陛下对曰:匈奴未灭,何以家为?” “臣虽不肖,犹为大司马之豪情所感,愿效之!” “匈奴外患未灭,臣将不受爵,不受土,愿陛下成全!”张越说着就深深一拜。 留候的侯国,自然是很大的。 其封国的富饶自不用说。 哪怕复家复封,基本都会移封他地。 但其规格和待遇不会变,依旧是万户侯! 张越很明白,他只要答应,那么一个万户食邑的大县就是他的了。 从今以后别说是他了,就是他的子孙后代,也可以混吃等死了。 但他怎么甘心混吃等死呢? 况且,接受了这个复家的侯国,以后他还怎么出征? 食邑一万户,几乎已经到达了汉室列侯的顶点了! 卫青为何当年三子在襁褓,全部封侯? 因为已经封无可封,只能褒扬其子了! 而他若接受了,等于自己主动断绝了未来领兵的道路。 当然,更重要的是——张越知道,该怎么说话,才能让这位陛下开心! 章节目录 第两百九十六节 面圣(3) 本站 ,最快更新我要做门阀最新章节! 听着张越的话,天子哈哈大笑,一副‘朕没有看错你’的神色。 这位陛下,大约是汉室历代天子里,最容易将自己的内心活动表达在神色的。 简单的来说就是喜怒形于色,喜欢和讨厌,从来不会藏在心里面,而是直接说出来。 就像他当年在鼎湖带着一帮方士游览传说中的黄帝飞升灵台时,就脱口而出:嗟呼!吾诚得如黄帝,吾视妻子如脱履尔! 意思就是:啊呀,我要能跟黄帝一样飞升,妃嫔美人什么的,就和我得鞋子一样可以丢弃! 这位就是如此的坦然、不造作。 和他那些爱表演的父祖,形成了鲜明对比。 他的人生经历,也使得他不需要隐藏自己内心的情感。 自登基以来,除了太皇太后曾经镇压过他几年外,任何事情他都是顺顺利利的。 顶着巨大压力,与匈奴开战,几战就平推了匈奴,打的匈奴人只能龟缩到漠北。 其后东征卫满朝鲜,南伐三越、西南夷,无不是传缴而定。 乃至于连万里之外,与汉隔着十几个国家的大宛想要捋虎须,也被他按在地上一顿胖揍,然后自己砍了国王的脑袋,送上宝马求和。 到现在,那大宛王国都是汉之臣属。 其国王即位后,第一件事情是要求得汉室册封。 不得他册封,大宛王就名不正言不顺。 所以,他是确有本钱这样浪的。 “不愧朕的小留候!”天子笑着拉起张越的手道:“有志气,大丈夫正该如是!” “臣岂敢负陛下望?”张越连忙拍马道:“愿为陛下先锋,板荡寰宇,执单于问罪陛下阶前!” “善!”天子笑的更开心了,但旋即他就叹了口气,道:“爱卿年轻气盛,固有大志,然朕老朽,恐不能见单于缚于长安之日……” 说完,他便长吁短叹,好不烦闷。 作为皇帝,他已然富有四海。 作为天子,他自觉本身文治武功,已是前无古人。 哪怕当年一统六国的秦始皇也不如他。 但…… 为何仙人就不肯现世,赐给他长生不死药呢? “陛下洪福齐天,必定万岁!”张越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公式化的说道。 “唉……”天子却是摇摇头:“十五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五十知天命,六十花甲,七十古稀……” “高帝六十一岁崩于军中……” “太宗皇帝文治无双,德被天下,四十六岁便早弃天下,归于宗庙……” “先帝允文允武,临朝十六载,四十七岁便弃天下而托宗庙于朕……” “朕今年六十有六,已近古稀,论寿元,远迈历代先帝……然……若仙人不现,不死药不得,恐怕……” 张越听着,却是也不得不吐槽。 这位陛下怎么就不去看一看他祖父,汉太宗的遗诏呢? 万物之萌生,糜有不死,死者,天地之理,物之自然。 这已经接近了后世唯物主义者的思想见识了。 可惜,这位西元前的唯物主义君王,却出了个沉迷封建迷信,想要长生久视的孙子。 这不能不说,是一个悲哀。 当然,张越也就只敢在心里吐槽一下,甚至不敢说话,只能默默听着这位陛下感慨。 天子却是忽然将视线集中到张越身上。 事实上,这次调查张越的身世,除了查清楚他祖上确实是张辟疆外。 还得到了许多传说和传闻。 譬如说,上郡张辟疆隐居的地方,当年这位留候之子移居当地后,不过数年便白手起家,家訾至数千万之巨,成为地方显赫。 而在当地,有传说这位留候幼子,有着神奇能力的故事。 又譬如说,前去彭城调查留候世家的官吏回来报告,当初末代留候张不疑将死,临终告诉其子:先文成侯(张良)遗有仙术,以托辟疆,辟疆习之,曾对吾言:汝当十三年后,有倒悬之危……吾恨不听辟疆言,致有今日羞! 种种迹象都表明,留候似乎真的传授什么了不得的东西给其幼子。 所以,张辟疆可以在上郡这样的穷山恶水之地,都能白手起家,致富千万。 而眼前这个张子重,似乎也有可能习得了乃祖的真传。 譬如说,那些美味的不像话的点心。 还有去一趟新丰,就能梦见高帝授业的奇术。 只是…… 这张子重怎么就这么榆木脑袋呢? 朕都已经暗示到这个地步了,为何还不拿出仙术或者修道之术与朕分享? 朕难道是个小气之人不成? 想到这里,天子就微微有些按耐不住了,干脆问道:“卿即为留候之后,必有祖传之术,未知可有能教朕者?” “啊……”张越闻言,吓得都快跳起来了。 他如何不知这位天子话里的意思? 但,长生不死药,他那里有? 即使有,也早自己吃了,根本不会拿出来和别人分享。 看着眼前天子一脸期盼和渴望的神色,张越知道,如今若不拿出点东西来应付一下,恐怕今天是不能善了了。 想了想,张越也只能是屈膝拜道:“陛下,臣自幼父母双亡,由亡兄养大,确不曾有传什么‘祖传之术’……” 祖上或许可能有些什么传承,知道一些什么事情。 但是,到张越这里都第四代了,早就忘掉了。 天子听着,却是失望不已,有些不喜的神色。 张越见了,连忙道:“不过,臣虽不曾得传祖宗之术,然臣知晓一些养生长寿之法,愿献陛下……” “养生长寿之法?”天子眉毛一挑,虽然不比长生不死之术,但也勉勉强强可以接受吧。 于是道:“愿得卿教之……” “陛下,养生之道,贵在养阴阳,调五气,以益寿延年,祛病除灾……” “当初,北平文侯善养生,以享寿一百零四岁……古之彭祖更以养生,寿八百而终,如陛下能依臣之言,延年益寿,长命百岁可期……” 天子听了,也是眼睛一亮。 彭祖的传说他自听过,但那太久远了。 而这北平文候张苍,却是近代人,张苍死时他也已经懂事了。 于是便到:“如能享寿百岁,朕亦复无憾矣!” 他今年六十六,若能活一百岁,便还能做临朝听事三十几年,也算不错了。 起码比起如今这样,每日都觉得可能明天就要gg的强。 章节目录 第两百九十七节 养生之道 本站 ,最快更新我要做门阀最新章节! 养生之道,或者说养生的东西。 张越熟悉的不能再熟悉了。 不需要空间固化相关记忆,他闭着眼睛都能扯个三天三夜,还能说得头头是道。 没办法,作为一个曾经的‘积极靠拢组织,服务领导’的公务员。 连养生之道和诸多养生之物都不知道,还怎么服务领导,靠拢组织? 所以,天子一问,张越立刻就口若悬河,滔滔不绝的说了一大堆在后世他拿来和领导们拉近关系的东西。 什么养生之道,贵在和阴阳,动之以阳,静之以阴。 什么养生贵在养五气,和五脏,去五邪。 什么四季养生的不同与注意点,什么五禽戏与太极拳的诀窍。 这一出口就根本停不下来。 而且,张越所讲的养生之道,是系统的、连贯的、相互呼应的。 更重要的是——这些都是切实可行的,科学的! 后世无数达官贵人,富豪名流,基本上都是在这个框框里打转。 无非就是有钱就吃好点,没钱就穷着养。 要不是曾经伺候过好几个热衷养生,年纪不过五六十,就开始研究养生长寿的领导,张越也弄不清这里面的门道。 不过,既然伺候过了,那自然是门清。 甚至比本职工作还了解。 如今拿来说给这位天子听,效果自然是奇佳。 这位陛下起初还只是自己听,但听了一会,便让张越停住,叫来一个尚书郎,郑重的命其记录,还让张越从头说一遍。 张越自然欣然应允,重头讲起。 这一讲便是大半天,但天子却没有丝毫不耐烦,反而越听越有精神。 就连记录的那位尚书郎,也是两眼放光。 没办法,汉人重养生。 养生之法,更是千金难求。 如今,张越所讲的养生之法,以阴阳五行为本,以人为阴阳,五脏以养五气,领先了当世养生之道不知道多少! 特别是其中的一些食疗、食补和调理之法。 乃是未来无数人总结出来的经验之谈。 不仅仅符合中医的理论更与后世科学相合,最是稳当稳妥。 若照着张越的法子去做,自然是可以益寿延年的。 甚至可以让人哪怕七八十岁,也依然健步如飞。 直至听完,天子才感慨道:“朕今日方知,养生之道,竟有如此多诀窍和法门,更有如此多的学问与道理!无怪当年彭祖能寿八百!” 想着彭祖,他就问张越道:“若依卿之法,朕可能寿八百乎?” 嗯,若能活到八百岁,虽不比长生久视来的逍遥,却也可以了。 张越闻言,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能是委婉的道:“陛下,臣之法虽有益寿延年之效,然能益寿几何,却无法揣测……” 他想了想,这位大汉天子历史上好像是活到了七十一岁,若能认真调理身体,劳逸结合,活到八十应该问题不大,于是道:“不过,以臣观之,寻常人用此法,或能寿八十而终……” 听到这里,天子也是蹉跎感慨,道:“寿八十啊……太上皇就是八十之寿……” 能活到八十岁,也是不错了! 于是,他抬起手,接过那位尚书郎记录的文牍,看了看,问道:“卿所言的养生之物中,所谓‘山参燕窝、鲍鱼虫草鱼翅之属’为何物?” 张越等的就是这位陛下的这句话。 当下便拜道:“启奏陛下,山参乃出自乐浪辽东深山之中,形似人形多须之物,此物最善养人心气神,臣曾闻古之炼气士,曾取千年山参,以炼神丹,服之益寿五百年……” 后世被炒到天价的野生老山参在此时不为人知,甚至一文不名。 要等明清之际,山参的价值才为人所知。 张越故意夸大所谓千年野生山参的功效,其实是想要影响汉室,增强对朝鲜半岛的注意力。 张越相信,若汉家贵族皇室深信山参年份越久,功效越大,那么,朝鲜半岛就不可能脱离中国了。 你想啊,一个产出可以延长寿命的资源之地,谁肯放弃? 天子听着却是露出神往之色,叹道:“竟有此神药?卿可会炼?” 益寿五百年啊! 只是想到五百年寿命这个事情,他就难以按耐。 张越闻言,道:“启奏陛下,此乃传说,臣也不知真伪,且臣闻之,千年之山参,得天地之造化,吞日月之精华,其已聪慧,能遁地,能飞天,知吉凶祸福,故人所不能得,唯有大道德之圣人可得之……” 天子听着点点头,觉得也确实应该如此。 不然,其哪里有这么的神效? 想到这里,他就道:“假朕能得如此神参,封国以赏,又有何吝?” 他当年求仙的时候,也是这么想的。 于是,就被五利那个大骗子坑的不要不要的。 “卿继续说……”叹息完,这位陛下便道。 “诺……”张越拜道:“燕窝者,顾名思义,乃燕鸟之巢……” “不过,此燕鸟乃非寻常之燕鸟,乃珠崖、詹耳之悬崖之间,名为金丝燕之奇鸟所筑之巢……”张越轻声说道:“此鸟生于悬崖之间,长于波涛之中,翱翔于碧空之上,其采四海之精华,衔八方之神物,以筑其巢,以养其雏鸟,因筑巢之时,常常急切,故金丝燕便以心血吐出,以合其巢土,上帝闻而嘉之,故其巢有德孝之义,人服之可润肺止咳,益寿延年……” 燕窝是唐代之后才开始风行中国的补品。 张越特地将之拿出来,其实是为了保住海南半岛。 因为,自当初路博德打下珠崖、詹耳之后,汉室在海南半岛地区的统治就一直不稳固。 当地的叛乱时有发生,而当地环境恶劣,资源贫乏,这些年来儒生一直在嚷嚷着要放弃珠崖、詹耳,特别是齐鲁地方的儒生,更是大声疾呼,要求放弃这一地区。 甚至还有人拿出了理论,什么理论? 珠崖、詹耳,非冠带之国,春秋不曾计,禹贡无其图,这本来就不是中国的地方,是夷狄蛮夷之土,要他做什么? 有些人甚至高傲无比的说什么:骆越之人父子同川而浴,相习以鼻饮,与禽兽无异,本不足置郡县。 还有士大夫轻蔑的说:珠崖之民,犹如鱼鳖,弃之可为善也! 齐鲁的士大夫贵族们之所以这样反对,这样极力劝说国家放弃海南半岛。 原因张越也知道——汉家经营珠崖、詹耳的资源和官吏,全部是从齐鲁调拨的。 换言之,这些渣渣其实是为了自己的利益。 但问题是…… 他们是士大夫啊,是儒生啊!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教化夷狄,令其心慕王化,化夷为夏,本就是他们的职责。 所以,汉人看不起齐儒是有原因的。 这些渣渣,遇到有利于自己的事情,就拼命的争取,碰到可能伤害自己利益的事情,脑袋就摇得跟拨浪鼓一般。 他们就是汉室内部绥靖派的主力中坚。 张越故意将燕窝吹的如此美好,讲的如此传奇。就是想要打这些渣渣的脸! 有一个事情是明确的——汉人逐利,为了财富,冒险是日常。 若海南的燕窝价格昂贵,而且需求量很大,那么,就有的是人会去铤而走险,去海南经营和发展。 说不定其中就有这些过去嚷嚷着什么‘非冠带之国,春秋不曾计,禹贡无其图,骆越之人父子同川而浴……’拼命想要国家放弃当地的士大夫贵族。 到时候…… 张越倒要看看,他们还能嚷嚷这些话不? 当然,仅靠一个燕窝贸易,不足以让汉家在海南的发展稳固。 但,一个燕窝贸易,也足以让大量商贾和豪强,将力量倾注到海南了。 现在,海南地区固然开发困难。 但以后就未必了! 若张越记得不错的话,后世海南半岛,一岁三收也是常态! 而且,海南地区的渔业资源也非常丰富。 这燕窝贸易只是一个引子,一个吸引人的噱头,就像后世澳大利亚和米帝的淘金潮一样。 只要能将人吸引过去,那么当地再蛮荒也可变成文明之都。 天子却不知道这些事情,但张越的说法,却引起了他极大的兴趣。 德孝是汉人推崇的大义。 羔羊跪乳,螟蛉义子的传说,一直经久不衰,为世人所赞叹。 如今,却听到了一个反向的故事。 金丝燕为了给自己的雏鸟,筑一个温暖的巢穴,搏击于海浪之中,挑选最好的材料,一点一滴筑巢而起,甚至吐血和泥! “金丝燕为子孙后代,真可谓费尽心血啊……”天子叹道。 不过感慨归感慨,但心里面却已经打定了主意,马上就要下诏给珠崖和詹耳,让他们进贡金丝燕的燕窝。 当然,作为天子,他也不能白要当地的东西。 自太宗皇帝拒绝地方和诸侯国的无偿奉献后,汉家就不再接受任何无偿形势的对天子的贡献。 而是会给与一定补偿。 虽然这补偿通常是聊胜于无的所谓免除田税、徭役。 但珠崖地方,却又不同。 所以呢,天子打算让少府卿组织平贾,给燕窝定一个价格,给与实际补偿。 “那鲍鱼又为何物?”听完了山参燕窝的故事后,天子对剩下的三个东西,格外好奇起来。 “回禀陛下……”张越轻轻笑着道:“鲍鱼,乃深海之中的一种贻贝,其有君子之性,必生长于最洁净清澈干净之礁石之间,如有半点污渍,则其死也……其更以海中精华为生,故其肉质鲜嫩,食之可养阴补血,调和五气……” “臣闻之,朝鲜四郡海滨之中,多有鲍鱼,陛下可命人采之……” 假如汉室开始捕捞鲍鱼,那么就一定会调集楼船北上。 若能抓鲍鱼了,就不会放过其他鱼获。 而朝鲜四郡和辽东半岛海滨的鱼群有多少? 便是后世,这些地区的近海渔业资源也未枯竭,如今的话…… 大约楼船们再给力,也是抓不完的。 更重要的是——若楼船北上,而且尝到了捕鱼的甜头。 那么以汉人的尿性,这捕鱼船队会越造越多。 若渔业利益大到一定程度,就会促使汉人走向四海,甚至走向远洋。 本来张越已经让袁常去做这个事情了。 但私人的力量,如何能与国家相比? 旁的不说,他袁家再有钱,也买不到楼船。 而要大规模的捕鱼,在这个时代,只有大司农的海税司有这个技术能力和技术储备——他们能把齐鲁海滨的鱼群给抓没,足以证明他们的捕捞技术,已经达到一定水平了! “至于虫草……”张越眼中流露一丝笑意,这虫草在后世可忽悠了无数人,使其价格不断高企,被追捧为神药几乎能治百病。 至于在当世…… 只能说,只要被人发现证明,那么它立刻就风靡天下。 “此乃世间奇草也……”张越笑着道:“臣闻之,虫草冬为虫,夏为草,故其又名冬虫夏草,据说在河套、河西、天水之中,犹有多也,陛下可命人寻之,采为药引……” “此物,能治百病,能消百疾,服之可壮阳理气……” “而那鱼翅之属,则为海中鲨鱼之鳍,切丝晒干而得,可调和阴阳,理气和胃,补血养精,年六十以上长者食之,更能益寿延年……” 鲨鱼这玩意,现在在近海还是有的。 但是,近海的鲨鱼一般很少,一旦汉家贵族士大夫们爱上了鱼翅,张越敢保证,不出三年,四海近海的鲨鱼就要绝迹! 然后…… 为了吃上鱼翅,他们就不得不离海岸线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紧接着,他们就会发现一个新世界。 对于大吃货帝国的人们来说,为了食物,是不惧万里艰辛的。 更别提还是养生的美味珍馐。 听着张越的介绍,天子也是手指大动,非常感兴趣,对左右吩咐道:“传朕的命令给少府卿,命少府依张侍中之言,自朝鲜四郡,敬献山参、鲍鱼。命珠崖朝贡燕窝,命番禹进贡鱼翅,命居延、张掖敬献虫草……” “诺!”立刻就有宦官领命。 天子又道:“张卿献养生之法,朕自不吝厚赏之……” “其赐张卿黄金百金,布帛一百匹,御剑一柄……” 张越听了,连忙拜道:“臣谢陛下隆恩……” 章节目录 第两百九十八节 尔虞我诈(1) 本站 ,最快更新我要做门阀最新章节! 提着宝剑,李广利走在层层宫阙之间。 “君候这边请……”一个宦官在前头引路,带着他穿越这层层的宫阙,直入一个精致的小阁楼之中。 “海西候、贰师将军到!” 这宦官高声唱名着,推开了门户。 “末将见过将军……”韩说一个跨步出前,对着李广利就是深深一拜。 “光禄勋何必如此重礼?”李广利连忙扶起他,道:“本候可担待不起呀!” 韩说可是真正的名门世家子弟! 乃祖韩颓当,先帝名将,与周亚夫、郦寄齐名,共为孝景功臣,功封弓高候,食邑五千户! 其祖宗就更了不得了! 高帝所封之韩王信是也! 等到了他这一代,更是曾经风光无限。 其兄韩嫣,与当今是从小长大的发小,君臣相得无人能及。 以至于坊间有传言说,若韩嫣未死,恐怕国朝要在卫霍之外,再添一位名将! 在事实上,卫青初次出塞和其后的河南战役,皆是韩嫣首倡的。 早在建元年,他就已经在研究河南的地理和匈奴在河南的兵力布置了。等到元光元年后,韩嫣被拜为上大夫,便积极组织和抽调各部将佐,研究和学习匈奴骑兵的作战之法,并总结出了骑兵集群的作战方式。 可惜,韩嫣因为得罪江都王刘非和王太后,而被赐死。 这位军事奇才,尚未展露他的锋芒便已经折戟。 但韩嫣虽死,韩说却因此得利。 不然,以其战绩和功勋,何至于数十年受宠不衰?甚至官拜光禄勋,列为九卿! 光禄勋可不仅仅是有权,更是有钱! 光禄勋掌捐官和武功爵,有钱人想要纳訾为郎,都得过他的手。 所以,韩氏富贵天下知名。 起码比他李广利有钱! 在韩说身后,两个穿着文官服的男子,上前拜道:“下官马何罗、马通敬拜君候……” 李广利低头一看,笑了笑,道:“贤昆仲何必如此?快快请起……” 马何罗兄弟却不敢起身,只是拜道:“下官等想请将军为下官等在陛下面前美言一二,望将军答允!” 李广利听了,笑了起来。 看来今天韩说请他来此,就是为了给这马家兄弟说情的喽。 只是…… 李广利瞧了瞧这两兄弟,又看了看韩说,笑道:“本候久不在长安,贤昆仲与光禄勋,究竟出了什么事情?” 这就是要揣着明白当糊涂了。 韩说也是无奈,只好道:“马何罗昆仲,直言劝谏,触怒天子,被贬为尚书,连宫籍也被剥夺,末将与马氏昆仲素来交好,故厚颜请君候为之求情……” “我闻贤昆仲,乃是得罪侍中张子重,故为陛下所恼……”李广利笑道:“贤昆仲来求本将,岂非缘木求鱼?吾闻之,解铃还需系铃人,贤昆仲当去求张子重宽恕,如此方是上策啊……” 韩说和马何罗兄弟对视了一眼,心里面的感觉极为不妙。 事实上,一直以来,他们都觉得,自己与李广利应该是一伙的。 大家都有共同的敌人——太子据! 都有着共同的目标——扳倒太子据! 但现在这是什么情况? 难道海西候不想他侄子即位,他来当国舅? 况且,即使海西候没有扶持自己的外甥上位的算盘,他就能忍受太子据和他身边那边儒生? 但他们哪里知道李广利的心思和想法? 李广利不喜欢刘据,这是公开的秘密。 就像刘据不喜欢李广利一样,朝野皆知。 事实上,大部分的汉家大将,都不喜欢太子。 从玉门关到雁门关,校尉以上军官,就没有喜欢太子的。 然而,李广利更清楚一个事实——当今天子,一点都不喜欢别人想他提要求,特别是对他的家事提要求! 特别是他是统兵大将,手握重兵。 他要是敢插手其中,哪怕只是露一个苗头,恐怕都要有杀身之祸。 所以,长安城的贵族、宦官们,串联起来搞刘据,他乐见其成。 但,想要他下水? 想都别想! 李广利知道,只要自己兵权在握,那么就能掌握主动。 而且,只要他能不断带来胜利,不断开疆拓土,随着地位的升高,他在朝政上的话语权也就越大。 若能做到和卫青霍去病一般,那么,太子据的位置,迟早是昌邑王的! 难道不是吗? 等到将来天子将死,他难道敢将天下社稷和宗庙,交给一个不得军心的太子? 如今,南军虽废,但北军也同样有‘戡乱定是,扶保社稷’的传统啊。 到时候,只要有人学周勃,在北军大营右袒高呼一声:“安刘氏者右袒!” 恐怕瞬间就要从者如云! 然后就是又一次诸侯大臣,共安宗庙的故事了。 而届时,作为手握重兵的边塞大将,谁敢不听他的意见呢? 所以,李广利一点也不担心刘据方面的威胁。 只要刘据一天还在主和,边塞军民,就不会服从他。 有边塞军民在手,他就掌握主动权。 所以,根本就没有必要掺和到这长安的风风雨雨,阴谋诡计,尔虞我诈中来。 他也没有掺和进来的理由。 韩说听了,却是有些急了,对李广利道:“君候,那张子重可是长孙的人!” “光禄勋!”李广利闻言,脸色一变,几乎就要拂袖而去:“哪里有什么长孙的人?太子的人?”他面朝未央宫方向拱手,道:“天下臣民,皆天子臣也!” 掌握兵权十余年,李广利能一直屹立不倒,靠的就是这一手政治立场坚定,坚持原则。 遇到任何类似的事情,你永远无法从他嘴里掏出半个有悖于此的言论。 当初,李延年兄弟秽乱宫廷,李广利的地位却没有因此动摇半分,也是有赖于此! 不然,他李广利早已是刀下亡魂! 还怎么以贰师将军之衔,统领十余万汉军精锐? 韩说闻言,连忙拜道:“君候说的是……确实如此……” 但心里面却犹如十万头草泥马狂奔而过,愤愤不平。 他和他的朋友们,殚精竭虑,为了扳倒刘据流血流汗。 最终受益和得利的还不是你李广利的外甥? 现在,你李广利却连帮忙给马家兄弟求情都不肯! 哪有这么便宜的事情? 章节目录 第两百九十九节 尔虞我诈(2) 本站 ,最快更新我要做门阀最新章节! “君候可知……”韩说抬起头来看着李广利,嘴角露出一丝讥讽:“近日来太子据一直在积极为李禹谋求侍中之职?” 本来,当今天子身边的近臣(侍中与宦官们)基本都是反太子系。 但,自从那张子重横空出世,无数人苦心编织的大网就破了大窟窿! 一个亲太子的侍中,足以影响很多事情。 更可怕的是,现在,马家兄弟被贬斥,凭空空出来了一个侍中位置。 无数人立刻就流着口水,盯上了这个肥差。 汉侍中,地位尊贵,权柄又重。 不止有心仕途的贵族们垂涎三尺,就连做学问的经学家们,也是哈喇子流了一地。 盖因为,只要做过一任侍中,没有得罪当今,基本都能稳稳的拿到一个博士的头衔。 而五经博士对于天下学者来说,有着致命的诱、惑! 因为,无论是想要扬名立万,闻名天下,成为万人仰慕的大学者,还是制霸学派,成为一代开山立派的大学阀。 博士头衔都是必不可少的。 自太宗皇帝始立博士官系统,天下鸿儒皆出于博士官系统。 换言之,只有当过博士,才能算鸿儒,才有解释经典、开山立派的资格。 而成为博士,最快的途径,就是为天子辟为一任侍中,日夜陪侍天子,卒思近对,然后水到渠成就可拜为博士。 是故,当朝堂上侍中官出缺的消息一传开。 天下名士,立刻闻风而动。 仅以韩说所知,便有公羊学大能,昌邑王太傅夏侯始昌将随昌邑王入觐,想为其子夏侯胜谋求这侍中官、毛诗学派巨头,《诗》博士毛苌的徒孙,君子馆山长贯长卿的关门弟子解延年据说也已经入关,就连许久不曾动弹的鲁儒一系,据说也派人准备入京,谋求侍中之官。 而且来的这个人,来头还不小。 不止各学派的名士之后,觊觎这空出来的侍中官。 长安城里的外戚贵族们,也都跃跃欲试,其中就包括了好多韩说过去的‘好朋友’。 韩说很清楚,现在马家兄弟丢掉了侍中官,而觊觎这个侍中官位置的人,多如牛毛。 若不能做出反应,及时抢回来。 这丢掉的这个侍中官职可就真的丢掉了! 没办法,他只能使出绝招——用李禹来威胁李广利。 “李禹要谋求侍中职?”李广利脸色严峻,眉毛一跳,道:“这怎么可以?” 不是‘怎么可能?’,而是‘怎么可以?’,一字之差透露出了李广利对李禹,或者说整个陇右李氏的深深敌意。 李广利和李氏的恩仇加起来,差不多可以写一本书了。 不独是因为当年与李陵在军中的纷争。 更因为,一直以来,在长安城和天下,带他的节奏的就是李家的人。 所以,在李广利看来,谁都可以去做那个侍中。 他反正不管。 但独独李禹或者说李家的人不行! 更别提那李禹还是主和派,整天叫嚣‘莫如和亲便’。 韩说自然知道李广利和李禹家族的间隙。 事实上在长安城里,人尽皆知,当年其实太仆衙门还是有马的。 但李广利却全部要走,一匹马也没给李陵留下来。 逼迫李陵只能徒步出塞,最终没于浚稽山。 “有家上鼎力支持,又得张子重转圜,李禹如何不能为侍中?”韩说不动声色的拱火:“末将可是听说,近些日子来,李禹不断宴请朝中贵戚,还说要加入长孙为陛下御极四十七周年献礼的图录编纂之中……” 李广利听着,神色变幻不定。 若那李禹真的跻身进入那个事情里,靠着这个功劳,加上太子的支持,确实有可能拜为侍中。 而他却在长安不能久留——最多半个月,他就要准备返回居延了。 主要是他实在不放心楼兰国。 若他转身一走,李禹就被拜为侍中。 远在居延,他恐怕也只能徒呼奈何! 更紧要的是,他的胞弟李寿也被天子遣回昌邑。 在长安城里,只有姻亲刘屈氂可以为他声张权益。 看着李广利的模样,韩说就知道有戏,轻声说道:“君候恐怕还不知道吧?那李禹不止在图谋侍中之职,还打算与丞相公孙贺等联手,举荐江升为大鸿胪,掌典属国之事!” 李广利终于按耐不住,咬着牙齿道:“他敢?” 如今的大鸿胪,可不是先帝时期,可有可无的空头九卿。 随着汉家疆域的扩大和羁绊异族夷狄的增多。 大鸿胪的权柄水涨船高。 不止下辖有五属国都尉,更监管乌恒、辉渠、羌氐事务。 属于大鸿胪管辖的胡骑义从部队,更是现在汉军中一支不容小觑的力量。 那江升若被拜为大鸿胪,万一他搞鬼,甚至阳奉阴违,曲解天子旨意,坏他的大事怎么办? 大鸿胪的位置,绝不容有失! 李广利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办? 趁着在长安,将这个位置变成自己人! 韩说看着李广利的模样,知道对方已经入瓮。 “哼……想拿我驱策?”韩说在心里冷笑着:“就让贰师将军,为我前驱吧……” 昌邑王这条船,看样子也是指望不了。 所以,韩说决定再选一位‘明主’辅佐。 除昌邑王,还有燕王、广陵王嘛。 实在不行,不是还有一位生于尧母门的皇子吗? 仔细想想,这个去年出生的小皇子,似乎除了母族式微,没有依凭外,剩下的就全是优点了。 年纪小,不懂事,易于操纵。 更重要的是——似乎就连母族式微,没有依凭也是大大的优点! 而且更保险,不会闹出当年太宗的故事。 这样想着,韩说就知道,自己应该去接触一下赵家的人了。 钩弋夫人的几个外戚,在长安城里似乎也过的不是很开心。 自己作为地主,完全可以去带他们领略领略什么叫做真正的公卿世家,什么又叫奢靡! 但在李广利面前,韩说却是一脸恭敬,一副谦卑的模样,他微微欠身,拜道:“君候既有主意,那末将就不多言了……” 经此一事,李广利一定会去怼太子系。 而李禹也确实在图谋这个侍中之职,那江升眼热大鸿胪的位置,想过一把九卿瘾更是很久很久了。 所以不怕他们不起冲突! 趁着这个机会,自己正好悄悄的擦干净屁股,免得被执金吾的狗腿子抓到了自己和江充曾经商议的许多事情的把柄! 章节目录 第三百节 天梁 本站 ,最快更新我要做门阀最新章节! 辞别天子,张越步出清凉殿,走在这宫阙之内,到处游览。 讲老实话,他虽然是侍中,但到现在为止,对这汉宫所知也是不多。 大约只知道怎么进出,也大体记下了怎么从建章宫走去未央宫。 至于其他的? 就一无所知了。 好在,作为侍中官,他可以通行宫廷任意一地而不受阻拦。 甚至若有心思,还可以去永巷啊掖庭啊走一走,看一看。 说不定就能听到许多八卦,看到很多秘密。 不过,他对这宫里的八卦和秘密,没有任何兴趣。 此刻走在这宫阙之中,也纯粹只是想要游览一下。 便在这建章宫里到处乱逛,反正也不用怕迷路,逛累了随便找个人带路就可以出去了。 在这宫阙回廊之中,走了约莫大半个时辰,张越忽然看到前方隐约有着鸟语花香,树影婆娑,定睛看去,只见一片郁郁葱葱,前方居然是一个种满了各种树木的大型园林。 “是天梁宫啊……”张越一见就笑了起来。 后世扬雄作《西京赋》便为天梁宫的恢弘而震撼,写道:天梁之宫,寔开高闺。 不过,张越却只是感觉眼前一亮,没有多少震撼。 毕竟,在后世类似的植物园多如牛毛,是个城市就有一个。 只是…… “这天梁宫里有没有杜仲、芋头之属呢?”张越忽然想起来,自己的空间里还缺一些长期培育,重点培养的镇山之宝! 而这杜仲、芋头就有着长期培育的价值。 前者,或许能培养出亚洲的橡胶树。 而后者,则有潜力取代番薯与土豆。 特别是后者! 讲道理,亚洲的芋头,其实在淀粉含量与产量上都还算比较高了。 对土地和肥力的要求也不多。 当年,秦末战乱,蜀郡和关中很多人逃亡西南夷群山,就是靠着芋头挨了过来。 由此,芋头也与汉人结下不解之缘。 譬如说,汉室很多的酒类都是用芋头酿造的。 后来霓虹学走了,就搞出了清酒。 张越就记得,后世考古,从刘贺墓里不止找到了火锅器皿,还挖到了蒸馏芋头酒的器皿。 张安世留给张越的那一批美酒里,也有许多是用芋头酿造。 当世的士大夫们,也鼓励并带头饮用芋头所酿的蒸酒。 盖因为,芋头产量高,占地少,而且不占农田。 芋头酿出来的酒,经过蒸馏后,杂质少,外观好看,除了度数太低几乎没有缺点。 “我若没有记错的,当初卓氏和程郑氏迁徙临邛,就是靠着挖芋头,攒下了第一桶金……”张越在心里想着。 此外,还可以尝试将山药、魔芋等植物也进行培养培养。 有着空间的大能,迟早可以培养出一种中国的土豆、地瓜。 不过,想要做到这一点,恐怕需要数十年的功夫。 想到这里,张越就迈步走进天梁宫里。 此时,天梁宫中,有着两三百名宦官宫女,正在这片园林里忙碌。 当今天子虽然近年来很少来这里游览了。 但万一天子兴致来,要游览天梁宫,却发现天梁宫里的植被没有被精心照顾。 到时候一句:“汝等以为朕不复观此美景乎?” 那无数人人头就要落地了。 所以,在这种恐惧的驱使下,天梁宫的植物,甚至比以前这位陛下常来时被照顾的还好。 见到张越走进来,负责照料天梁宫植物的中官,立刻就被吓了一跳,他战战兢兢的趋步来到张越面前,低着头问道:“这位贵人可是张侍中当面?” 张越点点头,如今这宫中的侍中就一个他和上官桀。 而上官桀年纪比他大了起码二十岁,所以被人认出来不奇怪。 “奴婢万安……”这中官小心翼翼的问道:“未知张公大驾来天梁宫有何贵干?” “久闻天梁宫美景,慕名来此……”张越笑着对他道:“明公可愿为我引路,介绍一下这天梁宫的诸般奇木?” 在建章宫里,有两个植物园。 一为天梁,主要栽种各类树木和灌木;一为饴荡宫,主要栽种各种奇花异草。 对于那些花花草草,张越没有什么兴趣。 但这天梁宫里的移栽的树木,他却很有兴趣。 万一能碰上一种大有可为的树木呢? 万安闻言,惊喜道:“为贵人效劳,这是奴婢的福分……” 说着就带着张越在这天梁宫里走了起来。 一边走,一边为张越介绍栽种于此的各种树木。 当今天子在史书上被评价为‘好大喜功’,这却真不是污蔑他,是事实。 只看这天梁宫就知道了。 在这里,张越几乎能找到汉室疆域内所有已发行的树木。 松柏杨柳、桃李梨枣,乃至于西域的石榴黄瓜。 几乎应有尽有,每一样都栽了一些。 许多在后世已经灭绝的植物,在这天梁宫中也能寻觅到踪影。 若换一个后世的植物学家穿越至此,恐怕要乐的手舞足蹈,不想回去了。 但张越的视线和注意力,却始终集中在那些‘有培育价值’的植物身上。 等到将整个天梁宫游览一遍,他心里就已经有了目标了。 “侍中对天梁宫的植物可还满意?”万安却是忐忑不安的问道:“若有不当之处,还请侍中万勿遮掩,尽管说出来,奴婢一定改正!” 张越笑了笑,道:“天梁宫中一切井井有条,这是阁下的功劳,吾当为阁下向郭黄门说之……” 万安闻言大喜,他费尽心思的巴结和讨好这个侍中官,不就是为了这句话吗? 连忙拜道:“假使能得侍中美言,奴婢虽为侍中牛马亦无悔矣!” “吾为天子臣,举荐贤能,此吾本职……”张越笑道:“不过……”张越轻声道:“本官平素素爱摆弄各种奇花异草,万公可能为本官送几株奇木去我住所?” 万安如何不允,当即就点头:“敢不从侍中之命乎?愿请侍中示下!” 张越于是道:“蹲鸱(芋头)、甘薯(汉代)、思仙(杜仲)及蒻头(魔芋)……“ 正说着,张越忽然看到一个人从天梁宫的南侧走来。 他连忙对万安道:“暂时先各送两株至我住所……”他望着视野里的那个人影似乎就要消失,想都不要连忙丢下万安,跟了过去。 章节目录 第三百节 天梁 本站 ,最快更新我要做门阀最新章节! 辞别天子,张越步出清凉殿,走在这宫阙之内,到处游览。 讲老实话,他虽然是侍中,但到现在为止,对这汉宫所知也是不多。 大约只知道怎么进出,也大体记下了怎么从建章宫走去未央宫。 至于其他的? 就一无所知了。 好在,作为侍中官,他可以通行宫廷任意一地而不受阻拦。 甚至若有心思,还可以去永巷啊掖庭啊走一走,看一看。 说不定就能听到许多八卦,看到很多秘密。 不过,他对这宫里的八卦和秘密,没有任何兴趣。 此刻走在这宫阙之中,也纯粹只是想要游览一下。 便在这建章宫里到处乱逛,反正也不用怕迷路,逛累了随便找个人带路就可以出去了。 在这宫阙回廊之中,走了约莫大半个时辰,张越忽然看到前方隐约有着鸟语花香,树影婆娑,定睛看去,只见一片郁郁葱葱,前方居然是一个种满了各种树木的大型园林。 “是天梁宫啊……”张越一见就笑了起来。 后世扬雄作《西京赋》便为天梁宫的恢弘而震撼,写道:天梁之宫,寔开高闺。 不过,张越却只是感觉眼前一亮,没有多少震撼。 毕竟,在后世类似的植物园多如牛毛,是个城市就有一个。 只是…… “这天梁宫里有没有杜仲、芋头之属呢?”张越忽然想起来,自己的空间里还缺一些长期培育,重点培养的镇山之宝! 而这杜仲、芋头就有着长期培育的价值。 前者,或许能培养出亚洲的橡胶树。 而后者,则有潜力取代番薯与土豆。 特别是后者! 讲道理,亚洲的芋头,其实在淀粉含量与产量上都还算比较高了。 对土地和肥力的要求也不多。 当年,秦末战乱,蜀郡和关中很多人逃亡西南夷群山,就是靠着芋头挨了过来。 由此,芋头也与汉人结下不解之缘。 譬如说,汉室很多的酒类都是用芋头酿造的。 后来霓虹学走了,就搞出了清酒。 张越就记得,后世考古,从刘贺墓里不止找到了火锅器皿,还挖到了蒸馏芋头酒的器皿。 张安世留给张越的那一批美酒里,也有许多是用芋头酿造。 当世的士大夫们,也鼓励并带头饮用芋头所酿的蒸酒。 盖因为,芋头产量高,占地少,而且不占农田。 芋头酿出来的酒,经过蒸馏后,杂质少,外观好看,除了度数太低几乎没有缺点。 “我若没有记错的,当初卓氏和程郑氏迁徙临邛,就是靠着挖芋头,攒下了第一桶金……”张越在心里想着。 此外,还可以尝试将山药、魔芋等植物也进行培养培养。 有着空间的大能,迟早可以培养出一种中国的土豆、地瓜。 不过,想要做到这一点,恐怕需要数十年的功夫。 想到这里,张越就迈步走进天梁宫里。 此时,天梁宫中,有着两三百名宦官宫女,正在这片园林里忙碌。 当今天子虽然近年来很少来这里游览了。 但万一天子兴致来,要游览天梁宫,却发现天梁宫里的植被没有被精心照顾。 到时候一句:“汝等以为朕不复观此美景乎?” 那无数人人头就要落地了。 所以,在这种恐惧的驱使下,天梁宫的植物,甚至比以前这位陛下常来时被照顾的还好。 见到张越走进来,负责照料天梁宫植物的中官,立刻就被吓了一跳,他战战兢兢的趋步来到张越面前,低着头问道:“这位贵人可是张侍中当面?” 张越点点头,如今这宫中的侍中就一个他和上官桀。 而上官桀年纪比他大了起码二十岁,所以被人认出来不奇怪。 “奴婢万安……”这中官小心翼翼的问道:“未知张公大驾来天梁宫有何贵干?” “久闻天梁宫美景,慕名来此……”张越笑着对他道:“明公可愿为我引路,介绍一下这天梁宫的诸般奇木?” 在建章宫里,有两个植物园。 一为天梁,主要栽种各类树木和灌木;一为饴荡宫,主要栽种各种奇花异草。 对于那些花花草草,张越没有什么兴趣。 但这天梁宫里的移栽的树木,他却很有兴趣。 万一能碰上一种大有可为的树木呢? 万安闻言,惊喜道:“为贵人效劳,这是奴婢的福分……” 说着就带着张越在这天梁宫里走了起来。 一边走,一边为张越介绍栽种于此的各种树木。 当今天子在史书上被评价为‘好大喜功’,这却真不是污蔑他,是事实。 只看这天梁宫就知道了。 在这里,张越几乎能找到汉室疆域内所有已发行的树木。 松柏杨柳、桃李梨枣,乃至于西域的石榴黄瓜。 几乎应有尽有,每一样都栽了一些。 许多在后世已经灭绝的植物,在这天梁宫中也能寻觅到踪影。 若换一个后世的植物学家穿越至此,恐怕要乐的手舞足蹈,不想回去了。 但张越的视线和注意力,却始终集中在那些‘有培育价值’的植物身上。 等到将整个天梁宫游览一遍,他心里就已经有了目标了。 “侍中对天梁宫的植物可还满意?”万安却是忐忑不安的问道:“若有不当之处,还请侍中万勿遮掩,尽管说出来,奴婢一定改正!” 张越笑了笑,道:“天梁宫中一切井井有条,这是阁下的功劳,吾当为阁下向郭黄门说之……” 万安闻言大喜,他费尽心思的巴结和讨好这个侍中官,不就是为了这句话吗? 连忙拜道:“假使能得侍中美言,奴婢虽为侍中牛马亦无悔矣!” “吾为天子臣,举荐贤能,此吾本职……”张越笑道:“不过……”张越轻声道:“本官平素素爱摆弄各种奇花异草,万公可能为本官送几株奇木去我住所?” 万安如何不允,当即就点头:“敢不从侍中之命乎?愿请侍中示下!” 张越于是道:“蹲鸱(芋头)、甘薯(汉代)、思仙(杜仲)及蒻头(魔芋)……“ 正说着,张越忽然看到一个人从天梁宫的南侧走来。 他连忙对万安道:“暂时先各送两株至我住所……”他望着视野里的那个人影似乎就要消失,想都不要连忙丢下万安,跟了过去。 章节目录 第三百零一节 奇怪的李禹 本站 ,最快更新我要做门阀最新章节! 辞别天子,张越步出清凉殿,走在这宫阙之内,到处游览。 讲老实话,他虽然是侍中,但到现在为止,对这汉宫所知也是不多。 大约只知道怎么进出,也大体记下了怎么从建章宫走去未央宫。 至于其他的? 就一无所知了。 好在,作为侍中官,他可以通行宫廷任意一地而不受阻拦。 甚至若有心思,还可以去永巷啊掖庭啊走一走,看一看。 说不定就能听到许多八卦,看到很多秘密。 不过,他对这宫里的八卦和秘密,没有任何兴趣。 此刻走在这宫阙之中,也纯粹只是想要游览一下。 便在这建章宫里到处乱逛,反正也不用怕迷路,逛累了随便找个人带路就可以出去了。 在这宫阙回廊之中,走了约莫大半个时辰,张越忽然看到前方隐约有着鸟语花香,树影婆娑,定睛看去,只见一片郁郁葱葱,前方居然是一个种满了各种树木的大型园林。 “是天梁宫啊……”张越一见就笑了起来。 后世扬雄作《西京赋》便为天梁宫的恢弘而震撼,写道:天梁之宫,寔开高闺。 不过,张越却只是感觉眼前一亮,没有多少震撼。 毕竟,在后世类似的植物园多如牛毛,是个城市就有一个。 只是…… “这天梁宫里有没有杜仲、芋头之属呢?”张越忽然想起来,自己的空间里还缺一些长期培育,重点培养的镇山之宝! 而这杜仲、芋头就有着长期培育的价值。 前者,或许能培养出亚洲的橡胶树。 而后者,则有潜力取代番薯与土豆。 特别是后者! 讲道理,亚洲的芋头,其实在淀粉含量与产量上都还算比较高了。 对土地和肥力的要求也不多。 当年,秦末战乱,蜀郡和关中很多人逃亡西南夷群山,就是靠着芋头挨了过来。 由此,芋头也与汉人结下不解之缘。 譬如说,汉室很多的酒类都是用芋头酿造的。 后来霓虹学走了,就搞出了清酒。 张越就记得,后世考古,从刘贺墓里不止找到了火锅器皿,还挖到了蒸馏芋头酒的器皿。 张安世留给张越的那一批美酒里,也有许多是用芋头酿造。 当世的士大夫们,也鼓励并带头饮用芋头所酿的蒸酒。 盖因为,芋头产量高,占地少,而且不占农田。 芋头酿出来的酒,经过蒸馏后,杂质少,外观好看,除了度数太低几乎没有缺点。 “我若没有记错的,当初卓氏和程郑氏迁徙临邛,就是靠着挖芋头,攒下了第一桶金……”张越在心里想着。 此外,还可以尝试将山药、魔芋等植物也进行培养培养。 有着空间的大能,迟早可以培养出一种中国的土豆、地瓜。 不过,想要做到这一点,恐怕需要数十年的功夫。 想到这里,张越就迈步走进天梁宫里。 此时,天梁宫中,有着两三百名宦官宫女,正在这片园林里忙碌。 当今天子虽然近年来很少来这里游览了。 但万一天子兴致来,要游览天梁宫,却发现天梁宫里的植被没有被精心照顾。 到时候一句:“汝等以为朕不复观此美景乎?” 那无数人人头就要落地了。 所以,在这种恐惧的驱使下,天梁宫的植物,甚至比以前这位陛下常来时被照顾的还好。 见到张越走进来,负责照料天梁宫植物的中官,立刻就被吓了一跳,他战战兢兢的趋步来到张越面前,低着头问道:“这位贵人可是张侍中当面?” 张越点点头,如今这宫中的侍中就一个他和上官桀。 而上官桀年纪比他大了起码二十岁,所以被人认出来不奇怪。 “奴婢万安……”这中官小心翼翼的问道:“未知张公大驾来天梁宫有何贵干?” “久闻天梁宫美景,慕名来此……”张越笑着对他道:“明公可愿为我引路,介绍一下这天梁宫的诸般奇木?” 在建章宫里,有两个植物园。 一为天梁,主要栽种各类树木和灌木;一为饴荡宫,主要栽种各种奇花异草。 对于那些花花草草,张越没有什么兴趣。 但这天梁宫里的移栽的树木,他却很有兴趣。 万一能碰上一种大有可为的树木呢? 万安闻言,惊喜道:“为贵人效劳,这是奴婢的福分……” 说着就带着张越在这天梁宫里走了起来。 一边走,一边为张越介绍栽种于此的各种树木。 当今天子在史书上被评价为‘好大喜功’,这却真不是污蔑他,是事实。 只看这天梁宫就知道了。 在这里,张越几乎能找到汉室疆域内所有已发行的树木。 松柏杨柳、桃李梨枣,乃至于西域的石榴黄瓜。 几乎应有尽有,每一样都栽了一些。 许多在后世已经灭绝的植物,在这天梁宫中也能寻觅到踪影。 若换一个后世的植物学家穿越至此,恐怕要乐的手舞足蹈,不想回去了。 但张越的视线和注意力,却始终集中在那些‘有培育价值’的植物身上。 等到将整个天梁宫游览一遍,他心里就已经有了目标了。 “侍中对天梁宫的植物可还满意?”万安却是忐忑不安的问道:“若有不当之处,还请侍中万勿遮掩,尽管说出来,奴婢一定改正!” 张越笑了笑,道:“天梁宫中一切井井有条,这是阁下的功劳,吾当为阁下向郭黄门说之……” 万安闻言大喜,他费尽心思的巴结和讨好这个侍中官,不就是为了这句话吗? 连忙拜道:“假使能得侍中美言,奴婢虽为侍中牛马亦无悔矣!” “吾为天子臣,举荐贤能,此吾本职……”张越笑道:“不过……”张越轻声道:“本官平素素爱摆弄各种奇花异草,万公可能为本官送几株奇木去我住所?” 万安如何不允,当即就点头:“敢不从侍中之命乎?愿请侍中示下!” 张越于是道:“蹲鸱(芋头)、甘薯(汉代)、思仙(杜仲)及蒻头(魔芋)……“ 正说着,张越忽然看到一个人从天梁宫的南侧走来。 他连忙对万安道:“暂时先各送两株至我住所……”他望着视野里的那个人影似乎就要消失,想都不要连忙丢下万安,跟了过去。 章节目录 第三百零二节 煽风点火(1) 本站 ,最快更新我要做门阀最新章节! 想着李禹的转变经历,张越就笑的更浓郁了。 他轻身离开鼓簧宫,走回自己所住的小楼。 刚刚走到家门口,张越就看到了韩说带着人,站在一个阁楼前,看样子是在等他,而且等了好一会了。 “光禄勋……”张越挤出一个笑容,迎上前去,道:“久未相见,真是令下官想念啊……” 当然是很想念的啦! 张越记得,上次韩说带着马家兄弟,来自己面前耀武扬威,可谓威风凛凛。 话里话外,更是一派高高在上的模样,以为自己是蝼蚁。 但现在呢? 当初,韩说所依仗的左臂右膀们。 江充死在了自己眼前,那位不可一世的直指绣衣使者被执金吾的强弩射成了马蜂窝,鲜血流了一地。 曾经威风八面的马家兄弟,现在更是如丧家之犬。 张越可是听说了,他们兄弟现在连进宫都得要人带,不然就是私闯宫闱,要掉脑袋的。 当然了,张越知道,韩说看上去是损失惨重,但实则他本人依旧毫发无损,他依旧是汉家九卿光禄勋,大权在握。 至少地位是比他这个侍中领新丰令要高的。 韩说看着张越,心里面恨得牙咬咬的。 特别是想起了江充,就是死在此人之手,韩说就恨不得活吞了眼前的这个家伙。 然而…… 韩说明白,今时不同往日了。 一个多月前,他还可以在这个宫廷新人面前耀武扬威,指手画脚,甚至视其为蝼蚁,发出威胁。 但在现在,他已经证明了自己的地位。 更用江充、马家兄弟甚至一位婕妤的名位,作为垫脚石,树立了自身的权柄。 哪怕是长安城里,张蚩尤之名如今也是如雷贯耳,威风八面。 这样的一个新贵,不可力敌! 作为老牌贵族,数代幸贵的真正名门之后。 韩说这一生,见过无数比眼前这个年轻人还要威风和风光的幸臣。 五利将军栾大风光之时,尚卫长公主,身挂五个将军印绶,在长安城中连大将军长平侯卫青也要忌惮三分,退让三分。 但结果呢? 一朝骗局揭露,就是尸首分离,连卫长公主也救不了他。 他还见过终军。 那可是真正的大魔王,真正的学霸! 其才学无双,其义气冲霄。 没有任何根基,也不需要任何人提拔和赏识。 只是靠着才学和义气,一入长安便搅动八方风浪,冲击着汉家学术界和思想界。 许多名士鸿儒,在他面前,犹如学生一样诺诺而不敢言。 大儒徐偃,名比董仲舒,在《春秋》之上造诣无人可及。 御史大夫张汤想要致法于徐偃,百般诡计和诘难都用上了。 却被徐偃用春秋大义一一化解。 但遇到终军,一句‘王者无外’,一句‘枉尺直寻’,就甘愿伏法,引颈就戮。 而那一年,终军年不过十八。 经此一事,终军声名鹊起,震慑宇内。 他的言行,甚至可以影响军国大事当年天子改元元狩,就是因终军之言。 更可怕的是,这个年轻人不止学问无双,义气无双,胆略也是无双。 出使匈奴,人人以为是死路。 终军却迎难而上,上书说:“军无横草之功,得列宿卫,食禄五年,边境时有风警之事,臣宜被坚执锐,当矢石,启前行!驽下不习金戈之事,今闻将遣匈奴使者,臣愿尽精厉气,奉佐明使,画吉凶于单于之前!” 当时,韩说也在宣室殿之中,亲耳听到和看到了那个年轻侍中官的义气与豪迈。只觉得头皮发麻,热血沸腾,恨不能为其先锋,做其门下走狗,驱策以成天下大事! 那一次终军请缨为使,被天子所婉拒。 然而,过了一年后,元鼎四年,南越有事。 终军再次请缨宣室殿,俯身长拜,奏道:“愿受长缨,必羁南越王而致之阙下!” 天子批准了,终军带上国书,拿上天子亲手交给的长缨,持着节旄,带上使团毅然南下。 他成功了南越王赵胡在他的说服下,请为汉臣,朝觐长安,宣布内附。 但他也失败了! 不愿内附的南越王国吕嘉等贵族联合军队,发动政变。 终军死于乱军之中。 终军之死,让韩说看清了这个世界。 学识不敌权势,才能不敌力量,义气不敌利益。 故大丈夫不可以无权!不可以无钱!更不可以无力!数十年来,韩说依循于此,步步高升,而那些曾经风光的人,一个个下狱的下狱,死的死。 自元光以来,那些大人物,那些英雄,那些豪杰,那些大丈夫们现在在哪里? 大司马冠军侯暴卒塞外,大将军长平侯死于病榻。 御史大夫张汤,自杀于牢狱之中。 平津献候公孙弘一生清廉,死后甚至连陪葬品里都没有黄金冥器,其子公孙度为山阳太守,依旧清廉,结果却为人构陷身死国除! 汲黯汲长卿,心忧万民,却死在淮阴。 御史大夫儿宽,用政清平,心系天下,日日夜夜忙碌不停,连休沐日都在官衙办公。 结果不过九年就累死了! 而活下来的,却都是这些英雄豪杰在世之时看不上、瞧不上、鄙夷的人物。 如丞相公孙贺父子。 如他韩说。 如当年终军活着的时候,连终军一根指头都比不上的夏侯始昌! 所以…… 这个世界,英雄豪杰早死,而营营苟且之人独活。 而且活的很好,很舒服! 就像他,论军功,不要说去和霍去病卫青相比,就连这两位麾下任意一个大将都完爆自己。 但…… 现在他是光禄勋,手握重权,家訾无算,家里邯郸歌姬,西南僰奴成群,甚至还有从乐浪买来的朝鲜**可以亵玩。 而那些人呢? 譬如路博德,连回长安,得到一个名誉的荣退都不可得。 望着眼前这个看似风光,看似骄傲的年轻人。 韩说其实很想对他说一句:“年轻人,我见过比你优秀十倍的人,也见过比你得宠百倍的人,但他们都死了……” 但,韩说生生的将这个冲动抑制住,他走上前去,来到张越身前,微微拱手,笑道:“侍中足下,本候也是甚为想念,故此闻之侍中归京,特地在此等候,恭迎大驾!” 章节目录 第三百零三节 煽风点火(2) 本站 ,最快更新我要做门阀最新章节! “岂敢劳光禄勋大驾?”张越皮笑肉不笑,一脸僵硬的道:“光禄勋但有吩咐,一纸拜帖即刻召之,何必亲自劳驾至此?下官可担不起!” 话虽说的谦卑,但实际上,哪怕连三岁孩子都听得出来,张越话中的讥讽之色。 韩说被噎得也是一楞,他想起起来了,上次仿佛这个张子重说过什么来着? 哦,记起来来! “当初,辕固生初见平津献候于朝堂之上,对曰:公孙子,勿正学以言,无曲学以阿世!” “君候可知,平津献候初闻于此,内心作何观感?” 再听现在这些话,韩说感觉有些牙疼。 但偏偏发作不得,只能笑道:“侍中足下言重了!” “本官虽为天子拜为光禄勋,以掌宫廷门户及百官议论,但也不及侍中天子近臣,长孙辅佐之臣啊……岂敢召?侍中不罪,已是万幸……” 张越听着,知道韩说在向自己示威。 示的是什么? 权力! 光禄勋的权力! 汉家九卿之中排名第一的光禄勋的威权! 在汉季,最威风的莫过于执金吾,因为执金吾秉承来自皇帝的意志,可以处置任何人。 但最风光的却是光禄勋! 因为光禄勋几乎什么事情都可以管。 它既能够在民政上发言,也可以在军事上出声,甚至还可以弹劾官吏、提出国家政策。 更可怕的是——光禄勋还是直接负责‘訾算选郎’事务和‘赎买制度’的机构。 有权又有钱。 号称汉室九卿中权力最大,油水最多,但压力相对最小的。 一般汉家天子,都会用自己最喜欢的大臣来当光禄勋。 当做福利和犒劳来奖赏这些臣子。 像是先帝宠臣周仁就在先帝朝时长期担任郎中令(光禄勋前身)。 已故的许多名臣,也都曾经出任过光禄勋(郎中令)。 只是…… 张越横了这人一眼,你光禄勋牛逼,难道还能管得到我? 有本事,你韩说组织几个谏大夫弹劾哥啊! 正好,张越也看韩说不顺眼很久了。 只是苦于没有借口和理由,不好强行撕逼。 韩说却只是点到即止,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拜道:“本候今日特地来此,是要告诉侍中阁下一个天大的消息……” “嗯?”张越微微皱眉,问道:“光禄勋有事不妨直言!” 韩说要说的事情,张越不知道是什么? 但有一点很清楚——听听就可以了,绝对不要去信。 就像玩狼人杀,狼人的发言,是一个字都信不得的。 谁信谁输! 而韩说,早就在张越这里标狼了。 韩说轻轻理了理自己的衣襟,说道:“侍中可知,太子洗马、舍人李禹,欲求为侍中……” “嗯?”张越闻言不置可否。 李禹想谋求为侍中官的事情,张越刚刚回宫就有所耳闻了。 毕竟,拢共就三个侍中的位置,而侍中的地位又非常关键。 李禹想谋求侍中位置不奇怪,他不谋求侍中位置才奇怪呢! “可是,侍中可知,李禹一定当不了这个侍中官……”韩说轻笑着说道:“因为,奉车都尉绝对不会同意!” “当年……”韩说轻轻的用只有他和张越才听得清楚的音调,低声在张越耳边说出了一个大秘密:“当年,奉车都尉担任侍中,于建章宫中与李洗马发生了冲突……” “两人拔剑决斗,欲分生死……” “陛下闻之,怒,下李禹兽圈,命其与虎斗……” “故此,李洗马想当这个侍中官,都要疯掉了……” “而奉车都尉绝对不会愿意看到李洗马当上侍中……” 韩说微笑着抬头,看着一脸错愕的张越,笑道:“如此,侍中可知道了?” 张越听着,表面上虽然震惊万分,但内心却是笑的前仆后仰。 或许对于韩说来说,这是一个了不得的秘密,没有几个人能知道的秘闻。 但对于张越来说,这却不过是一条记载在史书上的文字而已。 当然韩说也算是给张越解开了一个疑惑。 张越回溯的史书上并未记载那位与李禹生隙,进而被天子勒令李禹下虎圈与猛虎生死相博的‘贵人侍中’的名字。 而韩说则直接给出了对方是谁的答案——奉车都尉故侍中未来的汉大将军、大司马、平陆候、凌烟阁功臣之首。 汉代伊尹、周公——霍光! 而也正是那次虎圈搏杀事件后,李禹就变了。 从一个热血少年,勇猛的年轻人,变成一个贪财好利,胆怯懦弱的小人。 甚至不敢为李陵宗族收尸,为天下人耻笑。 据说连陇右当地的很多军功家族、将门也都因此看不起李禹。 不过…… 张越笑着看向韩说,问道:“光禄勋特地来此就是为了告诉下官此事吗?” “让光禄勋失望了……” “下官一心效忠天子,心无旁骛,对于此种纷争,下官一点兴趣也没有!” 韩说所说的事情,是真的吗? 张越不知道。 但他特地跑来这里,把这个秘密,这个连长安八卦党也探究不到的宫廷秘闻,甚至连史书也不敢记录的太详细的绝密之事告诉自己。 他肯定没有安什么好心! 说不定此事就是一个陷阱! 一块可能抹了蜂蜜的毒肉。 “侍中真的不关心这个事情吗?”韩说眯着眼睛,微笑着,盯着张越的脸庞,轻笑道:“不知道侍中足下可知道,今天李禹李洗马去鼓簧宫见御府令苏文,想要和苏文交换某些条件,换取苏文在天子面前为其说好话……” “侍中固然对陛下忠心耿耿,可万一……” 韩说轻声笑着,犹如毒蛇吐信,图穷匕见。 “万一他们是要对侍中不利呢?” 张越抬起头,看着韩说,笑容满面,如春光灿烂,今天自己貌似在鼓簧宫确实看到了李禹和苏文有交集! 但是…… 韩说应该不知道自己已经知道了这个事情。 所以,他将这个事情告诉自己,一定准备好了,能让自己得知此事的方法和途径。 换言之,韩说在给自己编织一个大网…… 他将手按在自己的腰间,**着剑柄,看着韩说,轻轻一拜:“那未知光禄勋可有能教我者?” 想给哥织网? 呵呵…… 章节目录 第三百零四节 ‘君子’之怒 本站 ,最快更新我要做门阀最新章节! 望着韩说消失在远方。 张越活动了一下筋骨,下意识的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 韩说终究是没有回答他的那个问题。 当然,其实也不需要回答了。 韩说已经将他想要张越知道的事情告诉了张越,剩下的…… “大约就是让我相信了?”张越眨着眼睛,在心里想着。 这可真是好算计呐! 可惜…… 张越根本就没有信韩说的哪怕一个字! 他当然知道,韩说告诉自己的事情,大部分是真的,甚至可能全是真的。 但对方目的不纯,所说的事情,自然不能信。 不过…… “我岂能任人摆布?”张越负着手,对自己说道。 在汉室,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 若被人算计,而不报复,就会让其他人知道——这里有个老实人,大家快来欺负他! 至于宽宏大量和不计前嫌这种事情,汉人自然也是会做的。 譬如,当年淮阴候韩信,衣锦还乡,遇到那个曾经令他受胯下之辱的游侠,却高抬贵手,只是吓唬了一下对方,就放过了他。 又譬如当初韩安国被下诏狱,被狱卒田甲羞辱,于是留下死灰复燃的典故。 后来韩安国起复,回到诏狱,召见那位狱卒。 却并未加罪,只是炫耀了一下自身地位,让他瑟瑟发抖。 又有名臣朱买臣,曾被原配发妻嫌弃,一脚踹出门外。 但当他衣锦还乡,身挂郡守印绶,再见原配,却也没有恶言相向,甚至以车载之,赐给了钱财。 然而,这所有的故事,都是发生在高位之人与底层之间。 这也算是汉代社会的一个潜规则了。 公卿列侯们,也不会傻到自降身价,去和泥腿子们计较。 但相同阶级的仇怨,却经常需要以鲜血来清算。 卫青被李敢打伤,霍去病一箭射之。 朱买臣、严助为张汤辱之,于是构陷陷害,致使张汤下狱。 张汤也不客气,干脆自杀,用自己的命来给自己证明清白,顺手将所有仇敌拉下去陪葬。 而在这以前,张汤对于自己的政敌,也素来是毫不手软。 大农颜异只是非议了一下张汤的施政,就被以腹诽罪名处死。 即使是学术界,也是如此。 胡毋生生前与董仲舒在学术上起了纷争,两人相争,于是胡毋生弟子公孙弘当了丞相,就将董仲舒赶去江都国。 所以…… 按照当代的传统。 张越知道,应该反击! 最好的防御,就是进攻。 不管韩说在玩什么花样——只要能让他手忙脚乱,自然一切阴谋诡计都要落空。 那该怎么反击呢? 或者说,韩说最怕的是什么? “看来,我该去一趟执金吾衙门,催问一下江充案的审查进度了!”张越轻轻笑着。 江充案,在现在就是韩说的死穴。 回溯了历史的张越很清楚,韩说和江充的关系是何等亲密。 两人既是好基友,也是好啪友,更是政治上的盟友。 查江充就一定能查到韩说身上。 而作为江充行刺的对象,张越有一万个理由,要求执金吾加快审查,查清真相。 没有任何人可以在这个事情上说他不对! 想着此事,张越就回到了自己的小楼。 一进门,就有一个小宦官来报:“侍中,方才天梁宫监万安派人为侍中送来了一些奇木与花草,敢问侍中如何安置?” “都搬到书房,用花盆养着……”张越听了,心情终于开朗了起来,随口吩咐下去。 “对了,侍中,方才长孙派人来请侍中今夜往博望苑一聚……”这宦官领命,刚走到门口就又回头说道。 “知道了……”张越点点头。 他与刘进回城后,就在武库一带分别。 他自是要来见天子,而刘进自然要去见他爹。 算算时间,刘进也是该来通知他过去了。 太子据刚刚从郁夷回来,张越也正好借此问一下郁夷旱灾的情况,以及水车的使用情况。 回溯了历史的他知道,接下来数十年,汉家旱灾频发。 水车这种器械,算是目前为止,汉室所能依仗的最大抗旱利器! ………………………………………………………… 博望苑。 草木繁盛,景色如昔。 只是,君子们的心情,却没有往常那样欢快了。 太子从郁夷回来已经三四天了。 但是…… 到今天为止,他都没有下令召开经宴,与大家谈论经义,纵论道德。 相反,有消息传说,太子回来后,一直在召见一些曾经在博望苑不怎么受重视,曾经在太子系被冷落的官吏。 譬如说,京兆尹于己衍就已经四次被召见,问询民政之事。 还有太子舍人方其,因为善于农事,颇通《神农》之术,而在过去被大家嘲笑是‘方子迟’——居然不嘴炮,反而去研究农业,这不是樊须吗? 但,在最近两天,这个过去默默无闻的官吏却已经被接见七次之多。 有时甚至是夜里也被叫去询问农事,甚至谈到天亮! 秉烛夜谈啊! 无数人想要得到的待遇和荣誉,却被一个从前看不起的人轻易得到! 君子们现在是真急了。 再这么下去,哪怕未来太子即位,大家恐怕也捞不到什么好处了。 “都怪那个张子重!”无数人想到这里就咬牙切齿,愤恨不平。 要不是他多管闲事,捅出了郁夷之事。 郑全、李循等君子,又何必自杀? 大家又何必跟着太子,在郁夷晒太阳? 好多君子,曾经娇嫩的皮肤,竟然出现了污点! 现在,连太子都不讲道德、仁义,反而去关心什么农事和民生,关心起小民负担和租税了。 这简直就是岂有此理! 太子难道忘记了,孔子当年说过的话吗? 好礼,则民莫敢不敬;上好义,则民莫敢不服;上好信,则民莫敢不用情。夫如是,则四方之民襁负其子而至矣,焉用稼? 讲的多好啊! 君王只要做一个好人,一个明君就行了。 天下之事,自然安康太平。 其他一切,皆是末技,不值得关心。 想着这些,君子们内心的怒火,就如火山一样炙热、翻滚。 但他们又不敢去与那个张子重正面刚。 因为一定刚不过! 人家可是别号张蚩尤,连公主的脸也敢抽,连婕妤也敢得罪的主! 博望苑里的儒生们,过去连江充都可以骑在头上肆意羞辱,却不敢还击。 现在哪里还有胆子去挑衅一个干掉了江充的更可怕的新贵? 不过…… “听说毛诗学派的年轻俊杰延年公子已过华阴……”有人悄悄提议:“不若,我等去与延年公子说一下这个张子重的残忍、暴虐和不德之事,请延年公子鞭笞之!” 立刻,无数人附和,觉得这个提议真是太棒了! 毛诗学派的能量可不小! 若这位延年公子与那张子重起了矛盾,两人结下仇怨。 那么,就算延年公子不敌张蚩尤,却也可以打了小的,引出老的。 乃师贯长卿可不是什么阿猫阿狗。 在燕赵一带,贯长卿的影响力,已经可以与过去韩诗学派的鸿儒韩婴相媲美了。 而燕赵地区,自古多慷慨激昂之士。 若延年公子在长安被人欺负了,燕赵豪杰安能熟视无睹? 大家正慷慨激昂的谋划着、计划着如何挑动延年公子去和那个张蚩尤打对台戏。 忽然,一个官吏从门外走进来,对正在热切议论和商量的众人道:“家上命下官来通知诸公:今夜良辰,特设宴于博望苑,于君等共饮之……” 大家立刻欢呼起来,许多人热泪盈眶:“家上果然没有忘记吾等啊……” 却听着那人道:“此外,侍中官领新丰令张子重将应家上邀请,列席其中……” 大家的脸色立刻僵硬起来。 张蚩尤要来? 许多人只感觉有些头晕。 上次张蚩尤来了一趟博望苑,然后发生什么事情了呢? 嗯…… 郑全、李循等连第二天的太阳都没有见到…… 章节目录 第三百零五节 平易近人张子重 本站 ,最快更新我要做门阀最新章节! 夜幕徐徐降临,张越乘着宫车,赶在城门关闭前,出了长安城。 此刻,夕阳西下,覆盎门巨大的城门,投影于渭河之上,河水粼粼,宫车从鲁班桥上驶过,张越特地探头打量了一番这座传说是鲁班入秦所造的机械桥。 可惜,看不出什么端倪来。 “或许日后,我可以派遣工匠来此学习一下……”张越在心里想着。 技术要发展,除了创新,也要注意学习和研究原有工艺。 特别是在这个西元前的时代,巩固基础和强化技能,比任何创新都有用! 旁的不说,若是汉室工匠可以找回那些失落的秦代技巧,也足以让社会生产力前进一大步! 宫车继续前行,穿过广袤的原野。 远方的太学建筑群的影子,就已经映入眼帘。 张越望着太学的那些熟悉的建筑群,也是唏嘘万分。 想当初,他是抱着破釜沉舟的态度来此的。 那时候他那里想得到自己有今天? “明日我当来太学走一遭……”张越在心里想着。 他也必须来一趟太学了。 瑾瑜木们的‘肥料’已经消耗殆尽,再不来太学打秋风,它们就要挨饿了! 由奢入俭难! 张越可不敢保证,要是瑾瑜木们挨了饿,空间会不会给他一些什么惩戒? 况且,没有‘肥料’就没有玉果,没有玉果就培育不了各种粮种。 宫车的速度很快,不过片刻就来到了太学门口。 这时候天色已经暗了下来,驾车的马夫,点起了悬挂在宫车前的两盏油灯,算是作为标记和标识——免得有些不开眼的家伙,跑来拦截宫车。 这年头关中也不太平了! 所以,地方官和地方的民兵、郡兵,看到有人夜行,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抓。 而且,方法简单粗暴,不讲道理。 由于汉室民间持械比例很高,所以这些乡亭的军人,经常神经过敏。 若不挂个标识,被人射成马蜂窝也不是不可能。 这两盏油灯刚刚挂上,就听到身后有马车的声音传来。 一辆双马并排拉动的马车,从张越所乘宫车身边掠过。 见到马车上挂起来的宫灯,那辆马车似乎也被吓了一跳,连忙停了下来。 “下官京兆尹于己衍,恭问侍中领新丰令张公安……”远远的,那马车上传来一个惊恐的声音:“无心冲撞侍中虎驾,还望侍中海涵!” ……………………………… 于己衍现在已经被吓尿了。 他刚刚在京兆尹办完今天的公事,然后就赶在长安城城门关闭前,出了城门,直奔博望苑去赴宴。 所以催促车夫催促的有些急了。 谁知道…… 竟出了这种事情! 超车了啊! 虽然夜色已经渐暗,但对方马车上挂起来的宫灯,却毋庸置疑的表明了身份——在今天,在此地,在这去博望苑的路上,除了那位侍中领新丰令张蚩尤张子重外,还能有谁? 或许,那些大佬可以不怕这位侍中官。 但他于己衍只是一个京兆尹罢了。 只是一个小虾米,小不点。 朝议的时候,都是站在后面的,天子不点名,连说话的机会也没有! 而对方呢? 可是张蚩尤! 连阳石主的脸,说打就打了! 阳石主还无可奈何! 而他于己衍在阳石主面前,却如奴仆一般,只能卑躬屈膝,希望这个姑奶奶别给自己出难题。 所以,现在于己衍感觉自己的小腿肚子都在发抖。 超车啊!超张蚩尤的车啊! 于己衍瑟瑟发抖,想到了很多悲惨的事情。 在汉室,做错事不要紧,因为还可以挽救。 但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却是获罪于天,无可祷也! 在于己衍的认知中,那位侍中官,可从来不是什么宽宏大量,胸襟宽大的人。 相反,此人睚眦必报,大得公羊学派‘大复仇思想’的真谛。 属于那种‘十年前你打了哥一巴掌,现在哥砍你双手,天经地义、合情合理’的主! 那些现在还在执金吾船狱衙门里哀嚎和挣扎的人,就是最好的证明! 连堂堂丞相长孙,曾经在长安城里呼风唤雨的真正二世祖公孙柔,现在都还被关着! 而其后这个侍中遇刺,非但没有掉一根毛,反而反杀了全部刺客,甚至顺藤摸瓜,连江充这样的煞星也被他宰了。 脑子里想着这些事情,于己衍就连滚带爬的,颤抖着身子,下了马车,走到张越面前,长身拜道:“请侍中宽恕则个,下官以后再也不敢了……” 于己衍记得很清楚,大约在四年前,公孙柔驾车前往长杨宫,在路上遇到了一个地方县令急着去处理某事,所以马车从这位公子哥的车前超越。 结果,被公孙柔追上,堵在驰道上,揍了个体无完肤。 事后这个县令竟被放为键为郡都尉! 键为郡那是什么地方? 巴蜀之西南,群山之中,蛮夷之地! 去了的人,能囫囵着回来就不错了! 而现在,自己超了把公孙柔关进牢狱的张蚩尤的车…… 万一对方暴怒,在天子面前说自己坏话,以于己衍的了解来看,若这个侍中官去天子面前告自己的状。 那他就得收拾好包袱去珠崖甚至詹耳报道了。 起码也是交趾郡! 想着交趾的丛林,他就浑身上下打了个冷战。 据说那地方又热又湿,交通不便,还没有什么文化氛围。 “阁下是?”张越却很好奇的看着这个看上去似乎应该是两千石的官吏,问道:“吾不记得吾什么时候与阁下结仇了……” “下官京兆尹……”于己衍长身拱手,拜道:“因情急往博望苑,无意中超了侍中的车,自知死罪,万望侍中阁下海涵!” “哦……”张越理了理衣襟,走下马车,郑重的扶起对方,道:“原来是京兆官当面……” 他脸色也微微有些尴尬。 这京兆尹理论上应该是他的上司——虽然在地位上,他比京兆尹高多了。 但上司终究是上司。 再弱鸡的也是上司。 这要传出去,天下人还不得说他张子重跋扈嚣张,恃宠而骄? 况且…… 看着这个京兆尹瑟瑟发抖的样子,张越撇了撇嘴,道:“京兆尹不必惶恐,本官素来平易近人,没有什么坏脾气……” 于己衍却更加恐惧了! 平易近人? 公开得罪你的人,现在都已经惨不忍睹好不好! 正当你张蚩尤的别号是乱喊的? 章节目录 第三百零六节 傀儡 本站 ,最快更新我要做门阀最新章节! 张越看着这个在自己面前战战兢兢,瑟瑟发抖的京兆尹。 “不知不觉,我也已经有了王八之气?成为了他人眼里的大魔王了啊……”他悠悠叹了一声。 曾几何时,他还担忧过京兆尹会胡乱指挥。 现在看来…… 只要京兆尹还是眼前这个人,京兆尹衙门就不可能成为他的对手。 说不定,过个两年,等他在新丰打开了局面,都能以新丰令指挥京兆尹的事务了。 这不是开玩笑,而是曾经发生在汉室的事实。 张汤、义纵、王温舒,都干过以小御大的事情。 特别是张汤,担任廷尉的时候,就已经开始对御史大夫和丞相的事务指手画脚了。 谁不听他的,就去死! 这样想着,眼前的这个京兆尹就变得可爱了起来。 “京兆尹可是欲往博望苑?”张越笑着问道。 “然……”于己衍深深的俯首,拜道:“下官受家上之命,往博望苑赴宴……” 张越点点头,于己衍的履历是极为清楚的。 他是卫青提拔起来的官员,与太子的关系极为密切。 在张越回溯的历史上,巫蛊之祸中江充等人首先拿下的就是这个京兆尹于己衍。 如今看来,江充等人的选择非常明智。 于己衍生性谨慎、胆小,是最合适的试探目标。 除掉他既可以试探太子的反应,也能试探天子的承受力。 更妙的是说不定还没有副作用。 这么老实胆小的人,不欺负他欺负谁? 而于己衍的这个性格,在张越这里也成为了香饽饽。 还有比这样的老实人更好的傀儡人选吗? 张越很清楚自己的长处,那就是年轻,但也同样知道自己最大的短板,还是年轻! 因为年轻,他的未来可以多姿多彩,至少有空间的帮助,熬死现在所有的对手甚至是朋友,轻轻松松。 只要能活着,活在政坛上,活在长安。 哪怕他什么事情也不做,只是混吃等死,下限也是一个万石君!(万石君石奋就是靠熬,熬死了所有人,最终成为了独一无二的开国元老、四朝元勋,于是就莫名其妙成为了国家重臣……) 但相同的,因为太年轻,很多事情,是他现在很难去做的。 他可以在新丰随便玩,随便实验。 但出了新丰,想要插手其他地方,就会遇到各种阻力。 除非他能和霍去病一样,立下盖世之功,建立起一个庞大的利益集团。 不然,谁会去听一个和自己儿子一般大小的年轻人的指挥? 而于己衍的价值,就在这里了。 若能控制于己衍,使之成为自己的傀儡。 那么,整个京兆尹治下的二十一县,岂不是就可以成为他的地盘了? 当然了,要做到这个地步,张越还要做一些工作。 但至少,有了一个完美的开端! 这样想着,张越就笑着对于己衍道:“本官也受邀,往朝太子,不如京兆尹与我同车?” 于己衍闻言,吓得浑身发抖,连忙道:“下官安敢与侍中公同车?愿附骥尾!” 张越闻言,眼睛一亮,心里赞了一句:“上道!” 他要的就是于己衍这个态度。 仔细想想,其实于己衍担任京兆尹这些年来,政绩还算中规中矩。 虽然他没有让京兆尹各县变好,但至少没有让他们变得更坏! 这说明这个官僚还是有操守的! 最起码,他还是有些是非廉耻之心。 这样的人,若是利用好了,就是双赢! 张越也不与他客气、客套,笑着道:“既然京兆尹坚持,那吾也不好强求……” 于己衍闻言,心里放下一块大石头,长长的出了一口气。 总算是过关了。 至少没有让这个张蚩尤找到为难和打击自己的地方。 真是太一保佑啊! 于己衍觉得,自己以后还是离新丰事务,离这个侍中越远越好。 最好,连接触都不要有! 毕竟,这种骤然显贵,又春风得意的年轻人,指不定什么时候脾气上来了,就要拿人立威! 在他数十年的宦海生涯里,见过无数的例子。 包括,当年他的上司咸宣。 ……………………………… 两刻钟后,张越的宫车抵达了博望苑的门口。 此时,博望苑中已是华灯初上。 宫阙门口燃着几个火把,一队汉军士兵,昂首挺胸,站在门口。 在理论上来说,博望苑也是属于汉室皇室宫阙园林,也算是禁苑。 所以负责保卫博望苑的汉军也是属于北军的禁军。 执行的也是等同于未央宫的警备级别。 只不过,进入博望苑需要的不是宫籍,而是太子的许可。 所以,见到陌生宫车,立刻有军士上前,朗声问道:“来者何人?” “侍中领新丰令张公讳毅奉家上之诏,特来赴宴……”为张越驱车的车夫朗声回答,同时将太子送的请帖递了过去。 “原来是张侍中……”那军士闻言,立刻挥手,让人打开大门:“请……” 然后,跟着张越的车的于己衍也到了。 所有的军士都目瞪口呆的看着这个画面。 京兆尹于己衍的马车,跟在侍中领新丰令张子重的车后…… 从前,长安城里有很多好事之徒,都在猜测这侍中领新丰令张子重履任后,若见了京兆尹,到底是京兆伊指挥新丰令?还是侍中官号令京兆尹? 如今看来,不用猜了。 侍中官牢牢占据了主动和优势,还让京兆尹俯首称臣,甚至附骥尾后,像个小媳妇一般。 在张汤、王温舒、咸宣之后,又一个开始玩起代理人政治的巨头似乎正在冉冉升起。 于己衍此刻才想起来了。 似乎,好像,大概,自己主动要求附骥尾后是个糟糕的主意。 恐怕到明天早上,整个长安城都会知道京兆尹于己衍不要脸,主动低头给张蚩尤当了门下走狗! 不然他为何愿意附骥尾后? 于己衍感觉,自己的人生似乎一片灰暗。 虽然说,在汉室官场上,给一个年轻新贵当傀儡好像也不是什么坏事。 相反,是一件好事! 因为这意味着可以借助那个新贵的资源和能力,不断的上进。 躺着就可以升官,只要乖乖听话,甚至可以一望九卿乃至于三公! 只是…… 于己衍发誓,他从来没有考虑过给对方当傀儡啊! 他只是单纯的不想得罪,也不敢得罪,更加不愿得罪对方罢了! 章节目录 第三百零七节 祖传绝技 本站 ,最快更新我要做门阀最新章节! 张越没有理会他人异样和叹服的眼光,乘着宫车径直驶入博望苑之中。 今夜的博望苑的气氛似乎有些异样。 一进来张越就察觉到了。 虽然这太子苑囿依旧喧哗热闹,但隐隐约约张越又感觉到了有些不同。 具体哪里不同,一时间还真说不上来。 只是觉得似乎有东西发生了变化。 宫车在博望苑内部的一处门廊前停了下来,负责今日迎接宾客的官吏立刻迎上前来,拱手拜道:“奉家上令,太子舍人张贺恭迎贵宾!” 张越闻言,连忙走下宫车,上前拜道:“毅岂敢当大兄之礼?不胜惶恐之至!” 张贺是张安世的长兄,而张越要称张安世一声‘大兄’,大兄的大兄,自然是老大哥。 “原来是侍中大驾光临……”张贺笑着道:“家上早已扫榻相迎,期待已久……” 说着就领着张越进了内门。 对于张贺来说,或者整个太子系的有识之士而言。 现在笼络好张越,已是重中之重! 在过去十余年,太子和他们已经吃够了没有一个在天子身边的自己的人苦楚! 他们更是无比清醒的明白一个真理——若天子身边的人,全是敌视太子或者装聋作哑的人。 那太子的位置还能稳固吗? 只是可惜,认知到这一点的人,少之又少。 博望苑里,敌视和仇视这个年轻的侍中官的人多如牛毛。 所以张贺是真的怕,那些猪队友,把一个好好的自己人逼成了敌人。 他们又不是没有干过这样的事情! 驸马都尉金日磾,在很久以前,其实对太子还算友好和亲近。 但就是博望苑中的某些人,总爱拿他的出身说事,动不动就说什么‘休屠余孽、夷狄孺子’,在自己的转圜下,金日磾都忍了。 但…… 有一天,有一个不知道真傻还是假傻的混蛋,居然写了一篇文章,暗讽金日磾的生母在匈奴的时候不检点。 更让人错愕的是,很快这篇写的也就一般般的文章,居然被金日磾知道了。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金日磾侍母极孝,他也一直自我标榜是大孝子。 太子之臣居然辱及其母?!太子却只是将之除名,逐出博望苑?! 这只能被他以为是太子授意! 从此这位一度亲近太子的天子重臣,疏远了太子。 甚至连逢年过节,也不再去东宫拜谒,只是派了一个庶子去问礼。 张贺又能有什么办法? 有时候,张贺也感觉很累,想着是不是干脆不管这些事情了。 他爹留下的遗泽,非常非常多。 多到他和张安世两个人,哪怕什么事情都不做,无论将来是谁上台,都不能亏待他们! 原因很简单——当今天子诸王,除了刚刚出生不过一年多的刘弗陵,其他三王,包括已故的齐怀王刘闳,统统都是他老爹张汤代君所立。 包括这几位大王的元服、封国和册封诏书,皆是他老爹亲自选择的。 这是张氏至高的荣誉! 也是张氏的底蕴所在! 未来,无论是哪一系上台,作为张汤之子的他们,都一定会被恩赏,被重用! 但…… 他终究还是没忍心。 太子对他不薄,几如国士,推心置腹,信任有加。 他不能也不敢背弃太子。 想着这些往事,张贺就带着张越,穿过了一个个阁楼,来到了一间灯火通明的大殿前,然后他便提起绶带,轻身对张越微微恭身,走到殿门口,大声宣礼:“侍中领新丰令张子重觐见太子!” 殿内,十余名训练有素的赞礼官立刻呼应:“侍中领新丰令张子重觐见太子!” 声音洪亮,通传整个大殿,让即使处于歌舞与琴瑟之中的士大夫们也能听得仔仔细细,明明白白。 啪嗒! 在这瞬间,许多原本还谈笑风生的士大夫脸上的笑容凝固起来。 他们依然还记得,就在一个多月前,就在这博望苑里发生的事情。 很多人甚至还记得很清楚,太子家令郑全自缢被发现时的模样。 他的眼睛睁得大大的,舌头伸的长长的,脖子都被白绫箍成了青紫色。 在他自缢的卧室的案几上,放着一封谢罪书…… 很多人想到这里,就感觉小腿肚子都在发抖。 似乎,好像,大概,张蚩尤来一次博望苑,谷梁君子们就要蒙受一次打击和损失。 如今在场的人,甚至还有就是上次被aoe扫到,被迫宣布‘闭门思过’的人。 咯咯咯…… 有人因为恐惧,连牙齿都在战栗。 更多的人,则悄悄的将身子向后挪了挪。 没办法,事实已经证明,在长安的谷梁君子们,绑在一起也打不过那个张子重。 而且,对方也不是没有人。 想车轮战? 太学的那帮肌肉男,闻风而至。 如何打的过? 几十年了,谷梁学派就没有打赢过公羊! 一次也没有! 如今,甚至被一个连公羊学子都不是的黄老学派的弃徒,用《春秋》大义抽脸。 上次被打的那一巴掌的掌印,现在都还留在脸上,火辣辣的疼的厉害…… 谷梁君子们虽然有这样那样的毛病,但绝对不傻,也不会蠢到明知道会被打脸,还送脸上门。 那就不是对付仇敌了,而是给对方送名声。 没办法,只好启用儒生们的祖传绝技精神胜利神功,很多谷梁学者们宣称:张子重不过佞幸罢了,能得意一时,不能得意一世! 更有人宣称谷梁被其所挫,不是因为谷梁学者们学问不精,而是因为这张子重是小人,吾等君子落了他的算计,也是无可奈何,非战之罪!但是……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风必偃!所以胜利必将属于正义,必将属于吾辈君子。 未来青史之上,这个小人、佞臣必定遗臭万年。 甚至还有人举了当年孟子与许行的故事来佐证这一论据。 孟子当年与许行辩论,虽然吃了亏,但是……最后胜利的笑的最后的难道是许行? 所以啊! 大家只要等着坐看这张子重自取灭亡就可以了,犯不着和他这样的无耻小人、饶舌之人逞口舌之利! 等将来太子登基,有的是法子收拾和处置他! 章节目录 第三百零八节 恼羞成怒 本站 ,最快更新我要做门阀最新章节! 张越走进殿中,拿着眼睛,从左右两侧一位位羽冠锦纶的士大夫身上扫过。 他的记忆力本来就还不错,如今有了空间辅助,更是强大到只要愿意,就能记下每一个他曾经见过的人。 所以,只是随便扫了几眼,张越就发现,在坐的‘老朋友’还真是不少! 当然,也有不少新面孔。 看着这些人,张越露出如春天般温暖的微笑,走到殿中,对着坐于上首的太子刘据和长孙刘进拜道:“微臣敬问家上、殿下安……” “张侍中请起……”太子刘据笑着起身,走下台阶,亲自走到张越面前,将之扶起来,道:“这次郁夷之事,多亏爱卿劝谏,方才没有酿成大祸,孤为郁夷、雍县及整个岐山百姓谢卿……” 这次往郁夷救灾,他真是大开眼界。 郁夷县不过两三千户在册庶民,人口不过一万多,甚至比不上长安城附近的一个乡邑的人口。 但郁夷士绅们的贪婪和穷凶极恶,却是他过去读史之时,所未见的。 恐怕也就只有传说中的桀纣在位之时的那些残民之官,才能与之媲美一二。 而郁夷百姓在这些人的压迫和剥削下,衣不遮体,食不果腹。 当他抵达郁夷时,那里已是一个人间地狱。 几乎所有乡亭的土地,都已经开裂。 每天都有无数人绝望的自杀。 甚至出现了阖家服毒自杀的例子。 刘据抵达之时,郁夷全县已经被愤怒、绝望和恐惧所笼罩。 就差两个人和一句话,整个郁夷就要爆炸! 幸亏,他去了,也幸亏,有眼前的这个年轻侍中官,更幸亏郁夷县的县令还算爱民,竭尽全力的在他的能力范围内,调集了粮食和力量和救灾。 不然…… 刘据已经不敢想象这后果了! 一定是身败名裂,臭名昭著,青史之上,他将成为一个彻头彻尾的笑柄。 而听着太子的话,殿中无数士大夫,顿时就只感觉自己被人用大棒锤在了脑袋上,晕乎乎的,有些疼。 不少人甚至感到了名为羞愧的神色,悄悄的低下头。 正所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 在当世,士大夫们的价值观很有意思,他们依然秉持了一些战国遗风。 ‘忠’的解释也是依然‘尽心为忠’。 既然是太子之臣,拿的是太子的俸禄,就应该为太子办事。 若不能尽职尽责,就是不忠。 而郁夷的问题,现在全部暴露了,没有丝毫可以隐瞒的可能性。 于是,以士大夫们的价值观和视角来看,他们这些太子之臣,已然统统落入了‘不忠’的深渊之中。 若按照公羊学派的理解,则是已然‘坠堕诸渊’,死后将蒙‘春秋之诛’。 史官会在他们所有人的盖棺定论里加一句‘事太子,不忠’。 如他们是公羊学派的人,现在已经可以举剑自刎,用鲜血来洗刷自己身上的罪孽,以此祈求天地和君王的原谅。 当然,他们不是公羊之士,倒还不用遭受来自内心和灵魂上的日夜拷问。 但‘忠孝’方面出了问题,却已经是事实了。 对于一个儒生,甚至可以这么说对于任何一个自诩为‘士人’的汉人来说,忠孝观出了问题,都是了不得的大事! 尤其是对于谷梁学派而言,不是忠臣,那就一定是逆贼! 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要是换了其他人,出了这种问题,发生了这种事情。 他们都知道,自己此刻必然早已经拍案而起,提剑而出,来到了那人家门口。 脾气儒雅一点的,只会在他家门口唱挽歌,催促他赶快自杀。 脾气暴躁一点的话,那就会堵他家门,将他的罪名和罪证公之于众。 然后召集乡党、乡贤,鸣鼓而击之。 这种事情,他们中有不少人曾经做过。 套路熟悉的很。 譬如,一个多月前,郑全就是这样不得不自杀的。 门口围了一堆大声唱挽歌的人,谁敢不死?谁又能不死? 但这种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时候。 很多人都发现…… 自古艰难唯一死啊! 特别是,很多人都想起了郑全的死状和死后的凄惨。 郑全的死状,现在就萦绕在他们的脑海里,让他们不寒而栗。 但更让人恐惧的却是郑全死后的恐怖! 因为是有罪自杀,所以,郑氏不敢将他的棺椁葬入宗族的陵园,更不敢在宗祀里祭祀他的神主牌,令其与祖先同在,享受香火血食。 只能另外为他选了一块荒山,匆匆下葬。 因为是戴罪而死,所以没有陪葬品。 甚至,只是简单的裹了一张席子,就抬入棺椁中。 入葬前,必须将他的头发散开,反过来遮住脸颊,以示无颜见祖宗与历代先王、先师于九泉之下。 更让人恐惧的是——郑全的坟茔,不敢起冢,只好由其子为其立碑做计,其墓碑铭曰:不忠之臣、故太子家令郑某之墓。 连名讳也不敢署,极有可能,等郑全之子这一代后,连他的名字也要消散在世界。 不会有人记得他,哪怕是他的直系子孙后代。 他唯一能显示存在的地方,就是史官笔下记录的那一笔:延和元年夏太子家令郑全有罪自杀。 而这就是春秋之诛! 不是刑罚,但却悬在所有士大夫头顶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谷梁学派虽然不是公羊学派,但终究也是春秋学派。 《春秋》是他们共同的源头。 而史书之上,白纸黑字,写的清清楚楚:孔子做《春秋》,而乱臣贼子惧。 是故,现在他们的内心真是纠结、矛盾、惭愧、羞愧等种种情绪糅杂在一起。 对于自身的羞愧和本身‘不忠’事实的耻辱,令他们心如刀割,而郑全、李循等人死后的凄惨模样和悲惨经历,则刺痛着他们。 并将他们的内心的耻辱、愤怒、恐惧和恐怖,糅合到一起。 最终变成了力量,变成了仇恨! “都怪你!”不止一个人压低了声音,用着血红的双眼,恶狠狠的看着那个站在殿中,被太子亲切的扶起来的侍中官身上。 在他们看来,自己有可能落入‘不忠’的深渊,甚至将蒙春秋之诛。 都是这个侍中官带来的。 要不是他多管闲事,郁夷的事情就不会揭露于世人之前,大家也不用受‘不忠’之耻,蒙春秋之诛! 不过就是饿死、吊死几个泥腿子嘛? 你犯的着如此赶尽杀绝?不留情面? 在这些人看来,即使退一万步,纵然郁夷的事情酿成大祸,变成民变,他们也完全可以从容调集军队进剿,整个岐山原加起来也就十几二十万人口,哪怕全反,也不过是大军一击之事。 而若是如此,所有的证据都将泯灭于战火之中。 更紧要的是,所有的罪责,都和他们无关了。 因为,到那个时候,承担罪责的就是太子了! 如此想着,眼前的这个年轻的侍中官,就成为了很多人的仇敌。 必先除之而后快,甚至不惜代价也要除掉的死敌! 甚至还有人认为,只要除掉这个人,自己的罪责就可以解脱了。 虽然这种逻辑看上去很怪,很难自圆其说。 但,现在他们就是这样想的。 ………………………… 张越抬起头来,看着自己面前的这个太子。 张越记得一个多月前,他在博望苑见到刘据的时候,这位汉太子还是一个看上去有些微胖,笑起来有些富态的中年男人。 但现在,他却明显的消瘦了。 眼角也出现了明显的皱纹和黑眼圈。 看来坊间的传闻没有夸大,这位大汉太子在郁夷救灾,确实是日以继夜,甚至身先士卒。 据说为了救灾和帮助郁夷以及岐山原一带的受灾百姓,这位太子殿下连博望苑的存粮也全部调光了。 他甚至将自己的妃嫔们的用度也都减少了一半,将钱拿来给灾民买种子、架水车。 正是在这位太子的亲自督促和监督下,郁夷和周围地区的旱灾得到了极大缓解。 许多受灾严重的地区,被免除了今年和明年的所有徭役赋税。 听说还有两百多个在旱灾中失去了双亲的孤儿被他接到了上林苑,安置在博望苑附近的官社里。 灾情在他介入后,迅速被削减。 只是…… 张越心里面有不少疑问。 旱灾看上去是过去了,汧水两岸也架起了大量水车,日夜不停的汲水灌溉农田。 但已经造成的损失却是不可挽回了。 现在补种粟米也完全来不及。 那么今年冬天,郁夷百姓和周围重灾区的农民怎么办? 等吃完了救灾粮,他们怎么办? 更重要的是——根据常识,大灾后必有大疫,旱灾虽然不像水灾,会出现大规模的传染病,可也不得不防民众感染鼠疫的风险。 只是这种问题,张越现在也不好问,只好有机会私底下向刘据提出来。 心里面想着这些事情,张越就被刘据领着,走到一侧:“张侍中,孤要向侍中与诸公介绍一下……” 他指着一个坐在左侧,一直在低着头的官吏面前,道:“此郁夷令王君!” “此番郁夷旱灾,孤幸先得张侍中之谏,得晓灾情,又幸得遇王县令,施政得体,尽心竭力,保民安生,不然后果不堪设想!”刘据感慨的说着。 那官吏闻言立刻出列,对着刘据和张越拜道:“微臣不敢当家上缪赞,不过尽忠职守,以报家上与陛下!” 张越看着这个官吏,他大约三十来岁,长着一张国字脸,身高大约七尺,体型不是很健壮,看上去似乎是齐人?因为他的冠帽有着明显齐鲁地区的特征。 出于礼貌,张越对此人拱手一拜,问道:“未知王县令尊讳?” 对方连忙拜道:“下官郁夷令王沂,敬拜侍中公!” “王沂?!”张越看着他,问道:“右辅都尉王?是阁下的?” “是家兄……”对方恭身说道。 张越忽然露出一丝玩味的神色出来。 若他没有记错的话,那么,王?将来会成为汉室巨头。 并在昭帝时期拜相——这当然不是最重要的,事实上上王?拜相是因为霍光需要,所以他只是一个傀儡。 关键在于,王?这一脉传承的很久。 在西汉末年,王家有个女人嫁给一个姓王的年轻人。 这个人名声很大,也很有贤名。 他就是王莽,西汉末年的疑似穿越者…… “济南王氏家族,素有贤名啊……”张越笑着打了个哈哈,却让王沂听的有些难受,连忙道:“侍中可能记错了,臣家素来微寒,不过有地百三十亩而已……” 他可不敢和济南名士扯上任何关系。 因为…… 全天下都知道,济南郡的名士,就是豪强。 而且是名声最臭的哪一种——因为贪婪,济南郡的豪强,曾成功的将全郡七成以上人口,变成了自家的奴婢。 由此引发了整个士林的口诛笔伐,随之导致了十年前现任御史大夫暴胜之持节南下,镇压齐鲁,杀了个人头滚滚。 自那以后,出生济南的士人,都会拼命撇清自己根本不是什么名士、豪强之子。 哪怕家有良田千顷,也必须表明自己家里真的没有什么钱,最多也就有一百三十亩地。 这个梗的影响很大,以至于数十年后贡禹上表给元帝,也要说:臣家真的只有一百三十亩地啊,臣来上任还是卖了家里的牛和地,才凑够了路费的,陛下您要信我啊! 当然,贡禹确实很清贫也很廉洁。 他也可能确实只有一百三十亩地。 但他一点也不穷! 人家的好基友王吉,从指缝漏一点出来,就够他开销的了。 王吉有钱到什么地步? 他现在在新丰担任临渭乡游徼,上任还没有一个月,就已经自己掏腰包,把路给修好了。 牛逼吧! 你只需要知道,王吉的老爹和哥哥,都是蜀郡的铁官,你就能明白,他的钱哪里来的了! 张越、王沂和太子谈笑风生。 一句句话,落在左右两侧的谷梁士子耳朵里,就像鞭子,在鞭笞着他们的身心,让他们无地自容,羞愧难当。 仇恨和怒火,也在羞愧和恐惧的助燃下,越发高涨,渐渐不可控制! 章节目录 第三百零九节 碾压(1) 本站 ,最快更新我要做门阀最新章节! 就在这时,京兆尹于己衍终于姗姗来迟。 “臣京兆尹于己衍,敬拜家上、殿下,及诸位明公……”于己衍走到殿中,深深一拜,然后他发现好像气氛有些不太对劲的样子。 但他也不敢深究,在得到刘据许可后,才施施然的在一个文士的引领下,坐到右侧的一个位置上。 然后,他就发现了,自己两边的两位往日里在这太子宴席上最是风光和得意的文士,一副咬牙切齿,怒火冲天的模样。 “文君、陈公……”于己衍小声的问道:“两位这是怎么了?” “佞臣小人……”往日在博望苑里素来以温良如玉闻名的年轻俊杰,当代汉家诗赋家中的后起之秀文斌咬着牙齿,低声道:“吾今日始知,何以赵高能亡秦!佞臣小人,祸乱家国,贻害之深,竟至于斯!” 另一位素以提携后进而闻名的大文学家陈盛也道:“确实如此!古之佞臣,如易牙之辈,连恒公也能蛊惑,从前吾还以为只是史家夸大之词,现在看来,史家诚不欺我也!” 于己衍听着,吓了一跳,连忙把头缩起来,再不敢接话。 指责张蚩尤为佞臣? 这是一巴掌打了当今、太子、长孙的脸啊! 这些话要是落到当今的耳朵里,恐怕这两位君子,都得去诏狱里走一遭了…… 他于己衍可没有这个胆子掺和进来! 于己衍的沉默和退缩,立刻就引起他左右两位君子的不满。 “京兆尹可是怕了?”文斌马上就质问起来,这也一直是谷梁君子们的拿手好戏。 在过去,在博望苑里,若有人被他们这么一逼,十之八九都不得不附和他们的说法。 至于少数不肯附和的? 那自然立刻就会被打成‘奸臣一党’‘贼子小人’,予以批斗和整治。 所以,文斌的语气也和过去一般嚣张无二。 于己衍闻言,吓得赶忙将身子向后退了退,不打算理会。 这种事情,谁理谁煞笔。 于己衍的退缩,助长了文斌的气焰。 今天晚上,他已经憋屈的太久太久了。 太子和那个张子重,还有那个郁夷令谈笑风生,压根就没有理过自己和其他过去在类似晚宴上风光无限的文学之士。 更恐怖的是,他们谈的内容,大多数是他这样的文学家听不懂的东西。 什么地方上百姓的日常啊,什么基层事务的处置啊。 这些东西就像天书一般,让他无所适从。 若太子以后取士,不再用文学来评判,反而和当今一样,以治政安民的政绩来评判。 那他怎么办? 这以后还怎么混? 已故的大文豪司马相如,才学无双,所作诗赋大气磅礴,引领了汉家文风。 但其至死,做的最高官职,也只是一个中郎将建节使,秩比大约六百石…… 就这还是因为他持节安抚西南夷而得到的差遣。 司马相如都是如此,更何况他们? 只是想着这样的未来,文斌就觉得恐怖无比。 殿中那个与太子谈笑风生的侍中官他不敢得罪,也没有胆量去挑衅。 但眼前这个京兆尹,明显就很好欺负了。 于是,文斌拍案而起,对于己衍怒道:“足下身为国家两千石,食天子俸禄,受陛下之托,以治京兆万民,何以见恶不除,遇善不扬?岂非愧对祖宗?愧对天子?” 于己衍听着,顿时就坐不住了。 俗话说得好,兔子急了也会咬人! 更何况他还是京兆尹! 堂堂的两千石,三辅大臣! 他是老实胆小,但也还没有怂到被人指着鼻子骂了,还不还嘴。更别提这个指责他的人,只是一个年纪跟他儿子差不多的年轻人了。 于己衍立刻怒道:“放肆,竟敢咆哮于吾!本官行事,何须向尔等解释?” 这还是念在这里是博望苑,是谷梁文人的主场。 你要换了一个场景,于己衍说不定就已经命人抓人了! 咆哮两千石,哪怕是读书人,纵然是公卿子弟,也完全可以用鞭子好好教育一顿。 甚至,直接处死也不是不可能。 在汉家官场,人人都知道,两千石不可轻视,辱及两千石,必有代价! 也就只有这博望苑里的文人,被太子惯坏了,才会觉得自己可以无视这些规则。 当然了,最重要的一个原因,于己衍也很清楚——因为他是太子系的。 所以,这个文斌才根本不怕。 若他于己衍不是太子系的人,这个文斌那里有这个胆量,敢在他面前嚣张? 想当年,江充不过是一个区区的直指绣衣使者,就敢于进博望苑抓人。 那时,整个博望苑上下的文人都是噤若寒蝉,连一个敢出来阻拦的也没有! 也如现在,这些文人,不敢去和那位侍中官刚,就把气撒到自己头上来了。 老实人怎么了? 老实人得罪你们了? 于己衍将牙齿咬得嘎嘎的响。 而到了这个时候,此处的动静,再也遮掩不住了。 就连在十几步外,正和张越、王沂谈的开心不已的刘据也注意到了。 他微微回头,有些不喜的问道:“怎么回事?” 立刻就有着随侍在殿中的宦官上前报告:“启奏家上,因京兆尹与文学士文斌有所间隙,故而争执……” 刘据一听,脸就拉了下去。 今天是他特意召集自己的嫡系准备介绍给张越,顺便磨合和抚平各自矛盾才开的这个宴会。 这人都还没有到齐呢,就给他出了这么个幺蛾子。 加上经过郁夷这事后,他对于谷梁学派的众人的怨念已经是很大了。 一个明确无误的事实是——假如郁夷之事最终酿成民变。 他这个太子就是第一责任人和主要罪责的承担人。 但问题是,刘据知道自己从来不清楚下面的事情。 也就是说,假如他没有及时发现郁夷的问题,那他就是给下面的人背了黑锅了。 自古以来,刘据只听说给臣子给君父背黑锅的。 从未有闻君父不得不给臣子背黑锅的。 换言之,他差点就成了开天辟地以来,第一个给臣子背锅的太子了。 这太可怕了! 也太恐怖了! 这要成真了,他就是天字第一号笑柄。 在这样的情况下,他就算是再宽厚,再宽仁,也忍不了,也不能忍了。 章节目录 第三百一十节 碾压(2) 本站 ,最快更新我要做门阀最新章节! 刘据当时就将脸拉了下去,沉声道:“以区区宾客,咆哮于国家两千石?成何体统!” 这次郁夷之行,除了让刘据见识到了自己过去所信任的‘君子们’造成的后果之外,让他最恐惧,则莫过于整个太子系的分崩离析了。 在以前,刘据还从未想过,自己会和现在这样无力。 自出生以来,他就一直是一帆风顺。 他的保护者和羽翼之多,超乎想象。 仅仅是舅父长平烈候留下来的旧部,就是一个难以想象的强大集团。 但这次郁夷之行,却让他认识到了,自己的力量,早已经今非昔比。 在经过十余年的浪费和辜负后,舅父留给他的力量和党羽不断失望而去,有力之人士,几乎尽丧之! 不仅仅是在军方,他没有任何人心。 他的命令,甚至还不如右扶风王?的命令有效。 地方上的将校,看他的眼神都带着怀疑。 就连在文官系统,他的力量也已经损失殆尽。 九卿之中,仅有一个表哥公孙敬声看似是他的人,但实则却是一个根本指望不上的纨绔子。 而其他人,最多只是中立派。 而像光禄勋、宗正卿、大鸿胪这样的关键位置上的臣子,竟全是看他不顺眼或者干脆敌视他的人。 如今他这个太子,真正能掌握和影响的,竟只有区区一个博望苑和东宫以及太仆和少府的部分事务。 就这还多亏了皇后,才勉强维系住了,守住了这些权益。 这让他浑身上下都出了一身冷汗。 舅父的遗泽,已经消耗殆尽。 而仅剩的几个依旧忠诚于他的官吏,也大都风烛残年,命不久矣。 独有京兆尹于己衍、京辅都尉如候 军队里,几乎没有支持和喜欢他的人了。 朝堂上,仇敌遍地。 管钱袋子的大司农和管律法的廷尉卿以及管人事的光禄勋,居然都是不喜欢乃至于敌视他的大臣! 而真正支持和拥护他的,就只有一个京兆尹于己衍和一个京辅都尉如候李善以及其他十余个千石官员。 看似风光和强大的太子系,实则已经千疮百孔,不堪一击。 这让刘据感到了恐惧。 恐惧让他不得不改变! 而于己衍的地位,在他眼里自然是急速攀升。 甚至已经上升到了特别重要的位置。 而从前他所爱的文学之士的地位则飞速下降,成为了可有可无的一个群体。 但文斌等人,却是措不及防,震惊万分。 在过去,太子何曾对他们发过怒? 哪怕做错了事情,也最多只是劝诫几句。 像现在这样的指责和呵斥,简直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家上……”文斌立刻就跪下来,战栗着说道:“臣失礼了……” 在他旁边的陈盛也跪下来说道:“家上息怒,文君大约是喝多了,故而失态……” 他抬起头,看了看于己衍,然后道:“且,京兆尹也有些过敏,这才导致了文君失仪……” 这也是他们这些文学之士的习惯了。 将责任推卸给别人,从而令自己处于比较有利的位置。 刘据听了,脸上神色变幻不定,最终他看向于己衍,问道:“京兆尹,究竟是何事?以至于公动怒?” 于己衍闻言,也不客气,长身拜道:“回禀家上,臣方才落座,见两位文学士面有愠色,便多嘴问了一句……谁知道……” 他是胆小老实没错,但也绝不至于被人逼到墙角,还不懂反击。 说着他就原原本本的将事情说了出来,张越听了,真是蛋疼不已。 “难道我有mt的潜质?”他挠了挠头,有些无奈。 但脸上却已经是怒火沸腾,一副要吃人的样子。 被人说自己是佞幸,还拿来和赵高、易牙对比,若不反击,等于坐实了、承认了别人的指责。 自己受污蔑也就算了,最可怕的是,这个事情要是被当今天子听到了,知道了。 那就麻烦大了! 你被人说是易牙、赵高,却不还口? 是不是心里面觉得朕是晚年的齐恒公和秦始皇啊??? 朕养你这个废物有何用?养条狗都还知道,有陌生人来了,要龇牙咧嘴,吼吼几声呢! 于是,张越立刻对刘据拜道:“臣受人诋毁,污蔑!请家上为臣做主!” “臣自出仕以来,自问一心为公,绝无半分私心,受命天子,辅佐长孙殿下,兢兢业业、战战兢兢,夙兴夜寐,不敢或忘,不料却遭人诋毁、污蔑!” “其愿家上明察之!” 刘据闻言,看了看张越,又看了看于己衍,终于下定决心,开口说道:“宾客文斌、陈盛,私下诽谤议论国家重臣,又咆哮两千石,凌迫京兆尹,孤实无德不能用之,其逐博望苑,去其宫籍,交付有司论罪!” “啊!”全场寂静,全场震惊! 就连于己衍也是不可思议的看着这个太子,仿佛是第一天认识。 没办法,过去二十多年,谁见过这个太子如此‘重责’其麾下的文学之士和君子之士了? 曾经有人贪污受贿,败坏法纪,证据确凿,最终却是‘赠百金,以愧其心’。 又有人打着太子的旗号,私放囚犯,责罚就更轻了,只是微不足道的‘罚铜五十斤’。 而这一次,是博望苑中有史以来最重的惩罚——逐出博望苑,去其宫籍也就算了,还要交付有司论罪! 文斌和陈盛更是一脸错愕和苍白。 交付有司论罪????? 有司是谁?廷尉! 他们虽然不懂法律,但也明白,诽谤侍中,非议国家重臣,这本身就是大罪。 咆哮两千石凌迫京兆尹,更是要掉脑袋的事情! 两罪相加,若是京兆尹和那个张蚩尤随便对廷尉说一句‘望明公秉公而断,缘法而裁’就可能要牵连家人。 跟着他们一起死不至于。 但宗族上下不得入仕为官,却是板上钉钉。 “家上恕罪!”陈盛第一时间就磕头求饶。 “家上饶恕!”文斌也是吓得手足无措,慌忙顿首。 而殿中其他文学之士和谷梁学派的人,此刻也是兔死狐悲,纷纷出列,为两人求情说道:“请家上暂息雷霆之怒,从轻发落……” 甚至还有老者对张越说道:“张侍中,文斌、陈盛固然有得罪侍中之处,然他们两人本心并无恶意,只是食言而已……老朽闻之,君子有宽恕之才,望侍中宽仁大度,不计前嫌……” 章节目录 第三百一十一节 碾压(3) 本站 ,最快更新我要做门阀最新章节! 随着这个老者的话出口,其他人立刻纷纷附和起来。 纷纷一口一个‘宽恕乃君子之行’,动不动就说什么‘不计前嫌,先贤之道’。 同时,立刻就有人去通知在博望苑中休憩没有来参会的江升,希望这位太子之师能赶过来力挽狂澜。 听着这些人的求情和劝说。 不止刘据,连刘进也有些心软了。 只是,张越和于己衍不松口,他们也不能轻易宽恕。 毕竟,君子一诺千金,成王一叶封桐,作为上位者,最大的忌讳就是朝令夕改。 “张侍中……”刘进轻轻的拉了拉张越的袖子,轻声道:“侍中不如就饶恕了这两人吧……反正他们也伤害不了侍中……” 张越闻言,回过头看了一眼刘进,微微理了理自己的衣襟,对刘进道:“殿下可知道何为恕?合为仁恕?” “嗯?”刘进一时愣住了,就连刘据也是不明所以。 恕、仁恕这两个词语,他们日常经常接触,书本上也多有类似的形容。 只是,要去追本溯源,却一时间还真想不起来,先贤对这两个词语的定义了。 就听着张越说道:“子贡曾问于孔子:有一言可以行终生者乎?孔子曰:恕乎!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孟子曰:强恕而行,求仁莫近焉!” “但恕的标准和要求,两位先贤皆未予以准确阐述,然臣博览百家之书,于贾长沙的著作之中看到了一个解释:恕者,以己量人而已……” “以臣看来,这大约是比较接近孔孟观点的解释了……” 他看着刘进,又看着那文斌、陈盛,笑着道:“恕者以己……”他指着自己,然后又指着文斌、陈盛道:“量人……” “孔子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两位做到了吗?”张越笑着道:“若两位没有做到,何求于我之恕?岂非本末倒转,令阴阳失衡,大义颠倒,长此以往,国之不国也!” “如子贡赎人,不取其金,孔子哀而叹:赐失之矣,自今以往,鲁之不赎人矣!取其金则不损其行,不取其金则不赎人矣,而子路拯溺得牛,孔子乐而赞之:鲁人必拯溺者矣!” “臣虽非儒生,亦素以为善!” 不得不说,孔子和孟子就是个锅,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都能往里面塞。 别说什么在后世被扭曲的不成样子的所谓‘以德报怨’了。 单单就是仁恕和宽恕这两个词语,早就被后世腐儒和犬儒们玩坏了。 对敌人讲什么宽恕、仁恕呢? 对外人讲什么仁义道德呢? 若孔子真的有灵魂存在,恐怕他的眼泪早已经流干了。 若他真的有知,恐怕早已经从坟墓里爬出来,将他的那些不肖子孙全部怼死在墙上了。 要知道,孔夫子和最初的儒家,嘴炮归嘴炮。 但他们可是正儿百家的愤青啊! 最初的中国朴素的诸夏民族主义,就是在孔子和他的门徒之中出现的。 华夷之辨和天下观,也是儒生们最初提出和提倡的。 哪怕是现在,公羊学派和一部分的思孟学派、谷梁学派的儒生,也依然秉持了这些观念。 最多就是认知不同,立场不同罢了。 张越继续说道:“至于不计前嫌,固为君子之行,然则……” 他的嘴角微微上翘,问道:“不计前嫌,典出齐恒公之用管夷吾!” “恒公于管夷吾不计前嫌,重用而信之,乃因管夷吾胸有天下之韬略,能佐恒公,九合诸侯一匡天下!” “是挽狂澜于即倒,扶大夏之将倾,功及万世的大贤才!” “臣尝读《谷梁春秋》,闻谷梁子曰:齐人者,齐侯也。其曰人,何也?爱齐侯乎山戎也。其爱之何也?桓内无因国,外无从诸侯,而越千里之险北伐山戎,危之也。则非之乎?善之也。” 这一刻张越化身为学霸,对于各种典故,闭着眼睛信手拈来:“而公羊春秋亦赞曰:南夷北狄交,中国不绝如线,桓公攘夷狄而救中国!” “故恒公不计前嫌,春秋大之,青史大之!” “可是……”张越笑了:“眼前两人,何德何能,可以让吾‘不计前嫌’乎?” “假令其佐一国,放其治,五年而观之,可能令百姓安居乐业,可能令国家风调雨顺?”张越轻声问着,又自顾自的答道:“不能!” “假令其治一郡,其能令境内盗匪绝境,百姓夜不闭户路不拾遗?” “不能!” “令其治一县,可能令民安生,约束豪强,教化士民,教训士卒?” “不能!” “纵令其治一亭,其可能令百姓富足安乐,民皆温饱,鸡犬相闻,老死不相往来?” “还是不能!” “既然如此,我岂敢对彼等‘宽恕’、‘不计前嫌’?如此岂非亵渎先贤伤人伦之道,坏社稷之法,乱先帝之制,令纲常离乱,国无宁日?” 张越一口气说完,然后横着眼睛,看着众人,问道:“公等以为如何?” 众人哑口无言。 在今天以前,没有人能想到,张越居然连《谷梁春秋》也有涉猎,也熟悉无比,对于谷梁春秋的了解,居然也达到了这样的深度! 这简直不是人! 是大魔王! 人人瞠目结舌,就连自以为对张越已经很了解的刘进,也是不可思议的看着张越,仿佛是第一次认识。 “张爱卿什么时候连《谷梁春秋》的造诣也到了这个地步了?”刘进在心里暗想。 讲老实话,张越所摘的谷梁春秋的话,其实很多人都读过,但是能像张越这样信手拈来,还不假思索的将这个理论和公羊学派的理念黏合在一起的人却是寥寥无几。 所以,才会如此震撼。 不止是他们,连在殿门口,刚刚走到此地的江升,也是呼吸急促,难以自抑。 在今天以前,还从未有人尝试过,将《公羊春秋》和《谷梁春秋》的理念糅合起来表述。 这个侍中官是第一个,至少在江升的认知中是如此。 前所未有的震撼感袭上心头,让这个谷梁学派的巨头如遭雷击。 连江升都是如此,其他人就更不堪了! 若这是一个网络游戏,张越必然能看到,在面板上一片片的鲜红的数字飘起来。 全是碾压伤害! 章节目录 第三百一十二节 公无渡河(1) 本站 ,最快更新我要做门阀最新章节! 张越望着众人,他早就打算找个机会,开始自己的学阀之旅了。 掌握经典和经义的解释权,这是很重要和很关键的事情! 而要得到这个力量,他就不仅仅需要公羊学派的合作和协力,还要打服谷梁学派、压服毛诗、齐诗、韩诗,让思孟学派低头。 这无疑是一个艰难而困难之事。 旁的不说,自孟子之后,儒家各自为政,相互为敌,已经几百年了。 各家学说,不说南辕北辙,但自相矛盾的地方多如牛毛。 讲老实话,公羊学派和谷梁学派的分歧还是最少的。 至少,你若是将一个公羊儒生和一个谷梁儒生关在一起,他们两个最多天天斗嘴,甚至可能斗着斗着就变成了朋友。 但你若将齐诗派和韩诗派以及毛诗派的弟子关在一起,不出一年,你肯定能发现里面早已经打成一团,三个人全部遍体鳞伤。 学派之间的斗争,就是如斯恐怖! 就如历史上,西汉晚年,公羊学派和谷梁学派互相争斗,甚至差点让黄老学派复辟成功了! 这样的闹剧,几乎就是北洋内讧,让张勋复辟的翻版。 为了让对手去死,宁肯拉一个人出来搞事。 但张越还是只能去做。 因为,他不做这个事情,假如让其他人做了。 那他就会很被动! 况且,将来,他要远征万里,真的没空也没有什么功夫回来调解学派之间的分歧和龌龊,更不想被人拖了后腿。 而最好和最安全的办法,自然莫过于,在儒家各派系之中,成为一个类似太宗皇帝时期的伏生以及先帝时期的鲁申公那样的精神领袖。 但此事却是极难极难。 张越对此心知肚明。 旁的不说,这博望苑里的谷梁儒生,就没有几个扶得上墙的。 指望他们能成为有用之才,还不如自己去选几个孩子从小培养,等他们成才了再让他们去抢班夺权。 原因嘛也很简单。 这博望苑里的谷梁儒生,已是沉疴在身,积重难返。 他们已经是废物了,无药可救了! 所以,张越也从未指望过,能让他们服气。 只是将他们视为刷声望和名声的垫脚石。 事实上,他们也挺好刷的。 ……………………………… 此时,门口的江升,也终于按捺不住了。 他知道,自己必须出来,也只能出来了。 若今天他避战不出,整个博望苑的儒生就都要被这个张子重击溃了。 人心一散,就什么都没了。 故他没有办法,只能硬着头皮,挥了挥手,在两个孙辈的搀扶下,拄着拐杖,走了进来,来到殿中,对着刘据和刘进微微拱手,拜道:“老臣拜见家上、殿下……” 刘据闻言,看向这位自己素来尊崇和尊敬的老师,叹道:“老师年迈,今晚不该来的……” 江升来此的意图和目的,刘据心知肚明。 若在以往,他还能看在这位老师的面子,偏袒和照顾一下谷梁儒生们。 但现在,他自己都危在旦夕,已经没有功夫和精力再顾忌于此了。 刘据又不傻,他的死敌江充千方百计,不择手段,甚至连自己的命也要撘进来,就想杀死这个十四年来第一个亲近他的侍中官。 他怎么可能蠢到做出让这样的人不满和感到委屈的事情? 那不是自毁长城,自取灭亡吗? 江升也是无奈,苦笑一声,拜道:“老臣不得不来……” 事实上,郁夷之行后,江升也明白了,自己和自己的门徒们要夹起尾巴,忍耐几年。 就像当初,狄山之事,整个谷梁学派立刻缩起来闭门读书,再不出头,等到风声过后才再次出现在人们眼前。 就是为保存自身,免得撞到枪口。 可是现在,他不得不出来了。 再不出来,稳住军心,公羊学派就可能借着今天的事情,在思想、舆论和博望苑中对谷梁学派发起全面进攻。 这一次可不会有什么董仲舒高抬贵手了。 吃了上次的亏,公羊学派大约是要赶尽杀绝,不留余地的。 最起码他和他的门徒,会被逐出长安。 若是如此,那他二十年的苦心经营和心血,就全都为他人做嫁衣了。 谷梁学派不止要丢掉太子,还会丢掉长孙,甚至是全部的未来! 他又看向张越,眼中满是惋惜和叹息。 若此子是谷梁之士,该有多好!!! 但随即江升就醒悟过来,他不可能是谷梁之士,甚至不可能成为谷梁的朋友。 道理很简单——他是主战派,从他的言行中,更能看出来,他是无比反感谷梁的主张的。 道不同不相为谋。 于是他知道了,今天之事,哪怕他不来,迟早有一天也会到来! 在这一刻,江升有些恍惚。 他忽然想起了一个事情。 他的前辈,他的师兄徐偃在他还很年轻的时候,就已经光芒四射,意气风发,来到长安。 那时整个谷梁学派在徐偃的带领下,蒸蒸日上,迎来一个短暂而光辉的黄金时代。 徐偃甚至被拜为博士,成为了谷梁学派第一个被任命为博士的大儒。 然而,有一天,徐偃迎来了一个他一生的对手。 那个人也和眼前这个年轻人一样年轻,一样博学,一样的意气风发,甚至一样是侍中官。 他的名字叫终军。 一个曾如流星一样划破了天际,留下彩虹在史书上的人。 而毫无疑问的,他的师兄徐偃在终军一败涂地。 徐偃一生坚持和以为是真理的东西,被打的粉碎,被砸的稀烂。 终于低头认罪,再拜而辞,引颈就戮。 而今天,自己在垂暮之年,在人生的巅峰时刻,同样迎来一个相同的年轻人。 这究竟是宿命还是上苍给与谷梁学派的考验? 江升不得而知。 但他知道,他只能迎难而上,也必须迎难而上。 这一次不再为了利益,也不再为了爵禄。 只为了心中坚持的理念和自我的价值。 不知为何,江升此刻心里浮现了一首他曾听人唱过的小歌。 悲凉的曲调,在他内心莫名响起来。 “公无渡河,公竟渡河?渡河而死,将奈公何!” 章节目录 第三百一十三节 公无渡河(2) 本站 ,最快更新我要做门阀最新章节! “张侍中……”江升拄着拐杖,特意推开左右的家人的搀扶,来到张越面前,微微拱手道:“老朽在门外听得侍中之言,其言虽善,但老朽以为,其义过苛……” 他看着在殿中已经是恐惧万分,丧掉了胆气的文斌与陈盛两人,嘴角微微抽搐。 为自己的学派里,居然出现了这样的废渣而感到失望不已。 再想着自己的对头,董仲舒门下教育出来那些弟子们,他就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这人比人可真是比不得! 但,再气恼、再气愤,他却也只能帮着这两个家伙,先解脱了罪责,最起码不要送到廷尉那里去。 若是这两个人被送给廷尉了…… 江升知道,整个谷梁学派都要颜面扫地,成为天下笑柄。 公羊学派更是不会放过这个大好机会,到处宣传谷梁的这个丑事。 要不了多久,天下人就会知道,谷梁的士人的嘴脸丑恶到什么地步了? 这可真是太要命了! 所以,江升也没办法,只能救他们。 “且,侍中岂不闻,《春秋》之义,内不言战,以举其大者……”江升轻声道:“侍中为长孙辅佐大臣,而长孙,家上亲长子!文、陈两人,家上之臣也!其虽有错,但罪不至死,如侍中致法于彼,徒伤《春秋》之义……” 说完,他便语重心长的道:“其望侍中三思!” 张越听了,嘴角微微抽动了一下。 若换了从前,他大约是听不懂这位谷梁巨头所说的话。 但现在嘛…… 之前一个多月,为了玉果,张越将近千卷书简喂了瑾瑜木。 由此带来庞大的阅读量——主要是他觉得闲着也是闲着,索性就把手里的藏书和能找到的书简统统看了一遍,然后固化了下来。 当然,这只是记住了这些文字。 但理解什么的,却是不可能。 虽然他还可以从后世大量回溯信息,加快解析速度。 不过,没有名师指导,解析速度奇慢无比。 但也差不多能有资格与当时大儒们说话了,不至于连对方说的是什么都听不懂! 故张越知道,这位江升江公的话,其实是一个陷阱。 所谓的《春秋》之义,内不言战,举其大者,典出《谷梁春秋》隐公十年,乃是谷梁学派思想的一个关键核心要略。 这句话在最初其实只是表达《谷梁春秋》的作者对于孔子作春秋的标准的一个猜想。 意思呢也很简单,就是《春秋》中孔子是将鲁国作为正统来写的,所以鲁国是内(诸夏的化身),既然是诸夏,那么就一定光辉伟大正义。 而正义永不败。 正义也永不欺凌无辜、残害弱小。 所以呢,找遍春秋,你也找不到几次鲁国主动入侵他国,并攻占对方城市的记录。 翻遍春秋,你也基本上找不到‘我师败绩’这四个字。 但在隐公十年这条目录下,却罕见的出现了‘六月,壬戌,公败宋师于菅。辛未,取郜。辛巳,取防。’的记载。 谷梁子看到了,就私底下揣摩啊。 大约就和战锤里的绿皮们的‘俺寻思着……’一样。(在事实上来说《公羊春秋》也差不多,都属于‘俺寻思着……’) 于是就揣摩出了谷梁学派的一条核心理念。 谷梁子是这么说的:内不言战,举其大者,取邑不日,此其日何也?不正其乘败人而深为利,取二邑,故谨而日之也。 意思就是,春秋之中,永远正义的鲁国,这次做了一件不义之事,什么不义之事呢?趁火打劫了! 劫的谁呢?宋国。 当时,郑齐联军讨宋,鲁隐公瞧准机会,派兵伐宋,一个月内连取两城,大大的显示了一番鲁国的存在。 而春秋之上,孔子则罕见的记录了这样的不义之举。 所以谷梁子觉得这就是孔子告诉他——这是可耻的行为啊,一定要警惕啊! 本来,这其实也没什么。 但架不住谷梁子‘俺寻思着……’以后,徒子徒孙也纷纷效仿,继续开动脑洞‘俺寻思着……’ 于是就寻思出了一条‘真理’。 什么真理呢? 你看啊,隐公好大喜功,却让鲁国从此踏入了内乱的深渊,公室从此永无宁日! 所以,打仗是不对滴,世界需要和亲,需要爱。 所以啊,要亲亲相隐,要和和美美,要相亲相爱,尤其要注重上下尊卑贵贱。 所谓‘用贵治贱,用贤治不肖,不以乱治乱也’。 泥腿子呢,永生永世当泥腿子就好了。 国家大事嘛,让君子们来处理就可以了。 同时,也由于鲁国公室的悲剧命运,所以呢谷梁学派又强调和注重君王的权力应该是无限大的。 礼仪秩序尊卑,更是国家的命根子。 这与《公羊学派》的观点,几乎就是南辕北辙。 张越很清楚,自己只要点头认可了江升的话,几乎就等同于认可了后面那些‘俺寻思着……’的东西。 说实话,谷梁学派其实还是有不少可取之处的。 至少他的民本思想,算是儒家民本位思想的开端(其实真正的民本思想的开创者是杂家的吕不韦,这个做大死的家伙就曾经瞎说什么‘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这样胡说八道,精神错乱,需要杨教授治疗、矫正的傻话)。 不过呢,以张越来看,至少在现在,至少在这长安城里的谷梁儒生,也不过是东林党一样的废柴,嘴里心怀天下万民,实则心里面大约是在念叨着‘用贵治贱,以贤治不肖,天地正义’,这也能解释得了这些渣渣为什么一嘴一个天下,一口一个苍生,实则是在将天下苍生往死里逼的真面目。 对于这种类似三哥家的种姓制度的翻版的理念和思想,张越只想做一件事情——抡起锤子,锤他一个稀巴烂! 所以,张越听了,只是一笑,然后道:“江公大约忘记了……” “晚辈非儒生……”张越浅浅的笑着:“晚辈乃黄老之士,只是偶尔钻研一下儒家经典……” 江升闻言目瞪口呆。 到此刻他才想起来——眼前这货,特么根本不是儒生! 章节目录 第三百一十四节 尊尊亲亲 本站 ,最快更新我要做门阀最新章节! “不过……”张越嘴角微微上翘,道:“《春秋》之义,哪怕是晚辈也是极为尊敬和佩服的……” 文斌和陈盛两人听到这里,脸上露出了轻松的神色。 张蚩尤又怎样? 还不是得在吾辈君子的大义面前低头吧? 哦嚯嚯! 想想也是,这位张蚩尤,再怎么说,如今也是国家大臣,位高权重的肉食者。 他将来大约也会有一个庞大的家族,有子孙后代、亲戚朋友。 怎么可能不认同谷梁的大义呢? 谷梁提倡的,可都是保护和维护像他这样的高位者的利益的东西啊! 其他人也都在心里稍稍放松了一些,甚至还有人拿起了酒樽,为了自己倒满了一杯酒,等着庆祝这位张蚩尤,成为谷梁学派的一员。 至少也是支持者! 只有江升,脸色严肃起来,如临大敌。 就听着张越轻笑着道:“只是,晚辈对于江公所说的事情,稍微有些不认同……” 他越步向前,扫视着全场的众人,道:“谷梁子曰:内不言战,举其大者……恰好晚辈也读了一下《公羊春秋传》,知公羊亦曰:春秋于外大恶书,小恶不书,春秋于内,大恶不书小恶书……” “在这个方面,公羊与谷梁所言,极为吻合……” 但也就吻合到这里,接下去的理解,完全南辕北辙。 他眨着眼睛,问刘据和刘进:“敢问家上、殿下,何以孔子做春秋,要如此区别内外呢?” 刘据听着若有所思。 刘进则忍不住问道:“侍中以为,孔子何以如此?” 张越闻言,笑着看向江升问道:“江公,隐公十年六月,鲁伐宋,取宋两城,春秋恶之,故记于史书,以春秋之诛鞭笞之,这一点江公可有异议?” 江升听着,虽然知道这个问题似乎存在陷阱,但还是点头道:“侍中所言是也!隐公趁人之危,擅动刀兵,取宋两城,由此祸患无穷,公室从此无宁日,正因此事,导致公子挥借助战争专权,最终弑君,不仅令鲁国从此内乱不休,更令礼乐崩坏,八佾舞于庭,故孔子深恶之,乃记于春秋,警醒后人:兵者凶器,圣人不得已而为之,如欲令社稷久安,莫过于施德行仁,用尊尊亲亲之道,尚礼法纲常,如此天下咸安,无有兵革矣!” 张越在旁边听着,虽然觉得江升完全就是胡说八道。 但他还是很有礼貌和气度的微笑着耐心听完。 这是起码的礼貌,不能因为不同意别人的意见,就不让人说话。 等听江升讲完,张越才道:“或许江公所言,也是部分原因吧……” “然而还是不能解释,孔子为何要‘于内大恶不书,小恶书,于外小恶不书大恶书’……” “这是为尊者讳……”江升轻声笑道,打算用自己丰富的知识量和阅读量来打败眼前这个年轻人,想他江升,自十八岁授业于鲁申公,学《尚书》其后专修《谷梁》迄今已经四五十年了,看过的书,车载斗量,读过的简牍,堆起来足可截断江河! 眼前这个年轻人,哪怕再逆天,能比的过自己? 他轻抚着胡须,微笑着道:“更是为亲者讳!为贤者讳!” “尊尊亲亲无穷矣,圣人之道,浩瀚如海也!” “故《春秋》明其道,示其义,教化天下!” 作为谷梁大师,嘴炮这种东西,理论这种事情,江升做起来还是很拿手的。 不然,他也不会有今天的地位。 张越听着,脸上的笑容更盛了。 他轻声问道:“尊者何?亲者何?贤者何?” 江升一楞,还没有反应过来,就听着张越道:“尊者,尊王、尊诸夏、尊义也!” “亲者,亲天子、亲社稷、亲诸夏是也!” “贤者,贤大夫、贤宗庙、贤人民、贤中国是也!” “故孔子曰: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袵!” “而管子曰:夷狄豺狼,不可厌也,诸夏亲昵,不可弃也!” “故河东太守季公讳布曾曰:夷狄譬如禽兽,得其善言不足喜,恶言不足怒也!” “由是观之,《春秋》之义,有内外之别!” “孔子之义,乃内诸夏而外夷狄!” 张越微微笑着,对着刘据和刘进拜道:“于当世而言,所谓内不言战,举其大者,则当为书中国之小恶,而讳其大恶——假如有的话!;而于夷狄,书其大恶,而不书其小恶!” “何以如此?盖尊尊亲亲,春秋之义!” “尊者,尊诸夏、天子、中国是也,故春秋王正月,大一统!”张越意气风发:“亲者亲中国,亲人民,故春秋讳内之恶!” “江公与诸位谷梁之士,却是格局小了,只念一家一县之事,只顾一地一时之得失,却是一叶障目不见泰山……”张越图穷匕见,拜道:“不知当世之变,不闻天下之事也!” 张越的话,如同一记记猛拳打在了众人心中。 江升更是听得神色变幻,脸色阴沉。 其他人更是咬牙切齿,恨不得将他撕碎。 但终究没有人敢动手,甚至连动嘴也不敢,只能远远的看着,用满是怒火和仇恨的眼神盯着他。 到现在,所有人都知道了。 这个张蚩尤,他在挖谷梁学派的根基! 看看他把春秋之义歪曲成什么了吧? 尊尊亲亲,父父子子,变成了尊王尊义尊诸夏,亲中国、亲国家。 而宗族父子礼法纲常,全都不见了。 若是这样,谷梁学派,还是谷梁学派吗? 不就变成和公羊学派那帮肌肉男一样,成天嚷嚷着‘襄公复九世之仇,春秋大之’,叫嚣着‘大义灭亲’,非要将国家、社稷的利益凌驾于宗族和个人之上。 那还玩个蛋! 大家可都是豪强子弟,哪一个不是家有良田千顷,奴婢数百? 若认可了这个观点,岂非就没办法愉快的剥削了? 只是…… 没有人敢反驳张越提出来的事情。 因为…… 当今天子还活着! 谁特么敢反驳这个张蚩尤提出来的新版尊尊亲亲? 这要传到他耳朵里,怕不是得嘀咕‘你既然觉得尊尊亲亲,非尊王、尊宗庙,亲国家、亲朕,是不是想谋反咩?’。 执金吾恐怕马上就要闻风而动,三百缇骑踏破家门,鸡犬不留了。 ……………………………… 江升深深的吸了一口气。 他知道,自己的预感是正确的。 这个年轻人,和当年的终军一样难缠和博学。 而且胆子更是大的可以! 居然敢在这个年纪,就自己解释《春秋》之义。 但仔细想想,这个年轻人,早就干过这种事情了——当初,他还不是侍中,就敢拿着《春秋二十八义》去太学门口堵门。 而且,还让他成功了! 太学的董越,不止不怪罪他‘嚣张跋扈’‘打脸无情’,反而伸出了橄榄枝,把他爹的脸都丢光了! 那时江升还嘲笑过董越呢,觉得这个老对手的儿子,简直是丢尽了士大夫的颜面。 一个泥腿子都可以无视尊卑,跑到堂堂太学门口堵门,还风光而去,全身而退。 这礼法秩序纲常,还怎么维系,董越这个太学博士还如何服众? 但,江升没有想到的是,那个堵门的泥腿子,从此一飞冲天,扶摇直上,迅速成为了当今的近臣和爱臣。 董越非但名声没有丝毫受损,反而因此引来天下赞誉。 人人都赞他是‘长者’,有‘先贤之风’。 而自己的脸,却被不断抽打。 有时候,江升也曾扪心自问过,自己是否太过于强调秩序等级和礼法纲常了。 这些年来,连一个寒门弟子也没有收过。 门徒全部都是来自豪门士绅,是不是有些不恰当? 但他很快就将这些杂念摒弃了。 谷梁学派,乃是依赖于大地主大商人和大贵族的支持,才能发展至今。 而且,江升深信,谷梁的未来是光明的。 盖因为,宗族的力量,一定会越来越大。 只要紧紧依靠和依附于宗族之中,谷梁学派就一定能主政天下,将公羊踩在脚下! “年轻人……”江升强行压抑住内心的恐惧和忌惮,冷冷的道:“不要擅解经典,曲解经义,你说的话要有根据!” 他不敢直接批驳张越的话,只能这样曲线救国。 在他想来,这也是最好的办法了。 或许这个张子重对《公羊春秋》特别了解、熟悉。 但他还能对《谷梁春秋》也了解和熟悉不成? 然而…… 张越看着江升,嘴角微微一笑。 江升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东汉之后,春秋三传,全部式微,只能抱团取暖。 于是,三传在未来经历了一个大一统和大糅合的时期。 早就有学者,将公羊和谷梁之说编在一起了。 更要命的是,到了近代,为了救国救民,挽救时衰,那些仁人志士们,纷纷从公羊学派的思想出发,从而打造一套以公羊为主的经义系统。 如魏源、谭嗣同、康有为,都是这个领域的大师。 所以,江升现在的对手,根本就不是他张越。 而是自何休之后,两千年历史中出现过的无数春秋大师。 谭嗣同、康有为、梁启超,含笑不语。 魏源、龚自珍等人抚琴而叹。 张越轻轻笑着,这一刻,他感觉自己不是一个人。 他轻轻笑道:“江公何以觉得,晚辈在擅解经典?又何以觉得,晚辈没有根据呢?” “孔子的态度和孔子在诸夏夷狄之间的倾向,不用晚辈再来说,江公也应该心里有数……” “若江公欲要在这个问题上纠缠,那晚辈建议江公回去看一遍《诗经》!” 江升听了,顿时哑口无言。 孔子对夷狄的态度,从来都不需要怀疑和猜测。 在这位儒家先师的思想里,夷狄永远是被贬斥和打压的对象。 孔子编辑和整理《诗经》,删掉了很多他觉得不合适的篇幅。 留下来了那些他觉得‘思无邪’的篇章。 而在整个三百篇诗经之中,歌颂诸夏英雄抗击夷狄、打击夷狄、征服夷狄和毁灭夷狄的数不胜数。 《春秋》之中,这种态度更是显而易见的。 哪怕是谷梁学派也不得不承认——夷狄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春秋内鲁而外诸侯,内诸夏而外夷狄,江公以为然否?”张越问道。 江升闻言,拄着拐杖,想了片刻,最终不得不点头。 “那春秋之义,尊王攘夷,江公可认同?”张越又问道。 江升动了动嘴皮子,他知道,自己不该回答这个问题。 因为这是个陷阱。 但他不得不答,因为这是大是大非的问题。 而且,太子和长孙就在旁边看着,他要不答,或者回答说不是。 明天,这博望苑里就要血流成河了。 不用天子动手,愤怒的长安士民就能将整个博望苑的谷梁文人撕碎了! 尊王攘夷你都敢说不是? 你还是人吗? 严重一点,上纲上线一点,都可以宣布开除他们出中国了。 “然……”江升低着头,握着拐杖的手都在颤栗了。 没办法,人家是侍中,是天子亲信,更是长孙辅佐大臣,连太子也很喜欢。 可谓是集天家恩宠于一身,仅仅是这个地位,就使得他不敢用从前对付和敷衍公羊学派的办法来敷衍和对付了。 但是…… 逼迫吾承认春秋内诸夏外夷狄又如何? 强按着我的头,让我认可尊王攘夷乃春秋之义,又怎么样? 当今天下,士人大夫不都是这样以为的吗? 谷梁学派也从来没有说不认可,更从来没有说不承认。 打擦边球这种事情,乃是一个文人与生俱来的本能。 特别是儒家,天生就会! 不然韩非子也不会说:儒以文乱法了。 张越嘴角微微上翘,他等的就是江升的这一句话! “既然江公也认同春秋之义,内诸夏外夷狄,尊王攘夷乃孔子之教……”张越长身而拜,道:“那晚辈恳请江公从此约束门徒,不要再鼓噪和亲,宣扬‘莫如和亲便’……” “此春秋之义也,尊尊亲亲之道!” “为天子讳,为中国讳,为诸夏讳,故请江公从此不要再议论和宣扬王师征伐夷狄藩国时的‘过激动作’……” 你谷梁学派不是最擅长亲亲相隐吗? 那到国家和民族的层面,是不是也要亲亲相隐? 这一击,正中要害! 暴击! 伤害溢出! 章节目录 第三百一十五节 ‘正义’无敌?(1) 本站 ,最快更新我要做门阀最新章节! 江升瞪着眼睛,看着张越,他自然知道张越话中所谓的‘过激举动’指的是什么? 就连刘据闻言,脸色也有些尴尬和局促。 想当年,贰师将军李广利伐大宛,顺手屠掉了轮台王国,将这个王国从西域地图上彻底抹去。 但,有一点必须明确——在古代,尤其是先秦两汉时期‘屠’‘破’是混用的。 其解释也是通行的——多所诛杀。(后汉书作者范晔注解史记时曾经提到过这一点) 意思是杀人杀的有些多。 但基本上,杀的也都是上层的贵族和官吏。 这是胜利方对失败方的惩罚和震慑行为。 当然通常,杀戮有些过苛。 基本上会清洗掉所有被标记的对象。 但你要说不经甄别的对所有老弱妇孺进行大规模的屠戮,那就是造谣了。 汉军是什么? 王师! 王师又是什么? 通俗的解释,就是天子之师,正义之师。 军纪虽然谈不上秋毫无犯,但也不至于要下作到靠屠杀手无寸铁的平民和妇孺来为自己脸上添光增彩。 更别提杀俘不祥的思潮深入人心,没有那个傻蛋会去故意做这种事情。 李广当年不过杀了几百个投降的羌人,就一直被内心的愧疚折磨。 所以李广利屠轮台,其实只是杀光了整个轮台王国的中上层,然后将其下层的平民和战俘,送去居延修地球了。 但问题是,当这个消息传回长安。 谷梁学派立刻就抓住这一点,大做文章,大肆宣扬李广利所部在轮台王国的‘暴行’。 在朝野内外,搞出了非常大的声势。 配合着这个声势,李广利所部被黑成了史上最差劲的军队。 无数段子漫天飞舞,大宛战争在这些段子渲染后,在世人眼里成为了一场彻头彻尾的闹剧。 别说是其他人了,连张越都曾经差点被迷惑了,以为李广利在大宛真的打的一塌糊涂,完全就是个废物了呢! 但,当他成为侍中,并且有资格阅览兰台的文牍后。 他才发现…… 文人的笔杆子,还真是犀利啊! 李广利所部,在整个两次大宛战争中,总计阵亡/受伤士卒一万余(史记数据),就能被他们用春秋笔法渲染成出塞数万,回到玉门关的却只有一万多…… 不知道的还以为汉军打一个大宛损失数万大军呢! 此外,那几场汉军的挫折,更是被他们渲染的好像汉军在大宛遭遇了激烈的抵抗呢! 但实际上,张越在看了那几场所谓的挫败的军报后,整个人都懵逼了…… 譬如说被儒生们渲染的绘声绘色,甚至还被史记记录的汉军王申生所部为大宛郁成王偷袭,全军覆没的那一战…… 说出来你可能不信,这一战,王申生所部的主力是七百余汉军步卒加上三百多个大宛带路党…… 换言之,这场大宛战争中汉军的最大挫折,就是阵亡七百余人,丢了一个校尉部…… 结果,却被谷梁的儒生们说的好像汉军损失了上万大军一样凄惨…… 只能说,笔杆子杀人,确实是犀利无比! 张越也正是看完了这些简牍后,才对谷梁学派彻底死心。 这帮渣渣,除了会耍嘴皮子外,也就只剩下拖自己人后腿了! 更可怕的是——张越知道,若是谷梁学派上台了,以他们的尿性,恐怕会把史书改的乱七八糟,一塌糊涂,不合他们三观的,统统都要尊重他们的三观了。 到时候,估计冒顿单于成为英雄,甚至出一个匈奴世家也未可知。 对张越来说,这样的未来,太恶心了。 ……………………………… “张侍中大约是误解了……”江升缓缓开口,道:“吾辈谷梁之士,过去建言‘莫如和亲便’,乃是为天下苍生!” 他正义凛然的道:“自元光以来,汉匈征战不休,你来我往,国家耗费钱粮巨资于远方异域之国,百姓负担日重,天下怨声载道,民不聊生,于是盗匪并起,齐鲁之间,致有万人之匪!” “于是上苍乃警人君,于是灾异四起,水旱往返……” “故我辈求和亲,非为一己之私,乃为天下也!” “若汉匈弭兵,则不必有马口之赋,不必有告缗之事,不必有盐铁之专营,不必有平准均输,与民争利之苛政……” “如此四海咸安,天下和乐,岂不美哉?” 在场的许多儒生听了,都是暗自点头,可不就是如此吗? 我们辛辛苦苦,蒙受了无数委屈和诋毁,为的还不是天下苍生吗? 他们中有很多人是真的相信,这个天下的问题,在于战争,只要战争结束,那么文景那样的太平盛世,老一辈的人嘴里所言的‘太仓之粟陈陈相因,充盈露于外,腐败不可食;众庶街巷有马,乘牸牝者摈而不得会众’的时代很快就能来临。 为了那样的时代,那样的生活,无数人汇聚在谷梁的旗帜下,高举‘亲亲相隐’‘以贵治贱’的大旗,要创立一个谷梁的盛世。 而对于这个谷梁的盛世,谷梁学派的很多大儒都描述过。 最让他们热血沸腾的莫过于江升当年描述的那个场景——至治之极也,内姓选于亲,外姓选于旧,举不失德,赏不失旧,阀阅之间,万民咸伏,君子之教及于四海八荒,天下万姓莫不尊而敬之! 就像周武王建立宗周后那样,国家大臣和贵族勋臣,统统都是自己人。 都是君子,都是士族。 每一个家族对应一个固定的领域,只需要做一件事情——专心辅佐天子,牧养万民,教化天下。 尊尊亲亲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全新的礼法制度下,所有人各司其职。 到那时,谷梁的道义行于天下,仁德遍及四海。 再收掉泥腿子的兵器弓弩,销为金人。 甚至连他们的菜刀也收掉,只准五户用一把,还要登记在册! 这样,大家就可以高枕无忧,子子孙孙富贵无穷尽。 宗周靠着内姓选于亲,外姓选于旧,有天下八百年。 谷梁的这个宗周2.0版本的社会,怎么着也能维系一千年吧? 想着这个事情,原本已经有些跌落的士气,再次振奋。 人人都是抬头挺胸,望着殿中的那个侍中官。 他们确信,自己必将获胜。 因为…… 吾既正义! 吾既仁义! 吾道既天下道! 你凭什么和正义为敌,又拿什么与仁义为敌? 没有人能击败正义! 章节目录 第三百一十六节 ‘正义’无敌(2) 本站 ,最快更新我要做门阀最新章节! “为了天下苍生?”张越仿佛听到了这个世界上最好听的笑话。 为了天下苍生,所以,我造谣我有理? 为了天下苍生,于是,我无耻我有理? 滑天下之大稽! 天下苍生还没有廉价到这个地步! 天下苍生,也不是谁都可以随随便便代表的。 连孔子在世的时候,也不敢说,自己代表了天下苍生。 “战争之费,究竟几何?”张越冷然问道:“江公可知?” “自元光以来,大将军长平烈候七出匈奴,大司马骠骑将军冠军景恒侯六击匈奴,贰师将军两征匈奴两伐大宛,余者匈河将军赵破奴、因纡将军公孙敖等各领军出,汉匈往战大小百余次,汉兵出塞者百万之巨,军马复以百万计……” “看上去是耗费良多……” “然,大将军、骠骑将军前后十三出匈奴,斩捕得首十七万,虏获匈奴贵族大王当户以百计,得牲畜牛羊数百万……” “故基本上,汉于战事的支出,在这一时期所费几无所多……” 旁的不说,单单就是霍去病卫青缴获的那数百万牛羊,价值就已经超过了他们前后十三出征的军费(不包括赏赐)。 更别提,他们还收复了河套,占据了河西走廊,为汉室打开了通向西域和更远方世界的大门。 此外,因他们之功,汉室内地,从此远离了匈奴铁骑的威胁。 三十余年了,整个关中和北方郡国,中国的精华地区,再也不用像文景时期一样,日夜担忧匈奴入寇。 也就更不要去计算,因卫青霍去病的缘故,在整个北方地区,不知道多少地主豪强,都买到了廉价皮实的奴婢,赚的盘满钵满。 “也就近些年来,随着匈奴元气恢复,王师屡受挫折,从而军费负担开始加重……”谷梁学派也正是借着这个背景开始强盛起来。 在过去,汉军吊着匈奴人打的时候,这些渣渣不是在家里当宅男,就是躺在地上喊666. 直到汉匈力量开始发生微妙变化,他们就跳起来,呼吁和平,喊着‘莫如和亲便’了。 在他们的思维里,似乎,匈奴人属于那种很傻很天真的笨蛋,送个妹子,塞点丝绸黄金就可以打发了。 只能说,谷梁学派的儒生们,不是蠢就肯定是别有用心! 前者是无药可救的傻瓜,后者则是国之大贼! “至于灾害?”张越轻轻叹了口气:“禹有九年之水,汤有七年之旱,然汤禹,古之圣王,德被天下,泽及鸟兽……” “妄言灾厄,国法不容啊……” 一个很有意思的事情是——当今天子,这位陛下,他对于董仲舒献的东西,属于典型的糖衣吃下,炮弹丢回。 可能很少有人知道——这位天子很反感董仲舒的天人感应理论。 就连董仲舒在晚年也不敢随便妄言什么天人感应了。 所以,儒家想给皇权造一个笼子关起来。 最终毫无疑问和过去以及未来所有想给统治者造笼子的人一样——被关起来的一定是制造笼子的人,而非他们想关起来的人。 “况且,我读春秋,发现了一个有意思的事情……” “天地气候与气温的变幻,似有规律可循……” “荀子所谓的‘天行有常’似有明确证据……” 说到这里,张越转身对刘据和刘进拜道:“臣过些时日,会写一篇奏疏,上呈天子,以奏此事!” 其实,他是打算将竺可桢先生的《中国历史上气候之变迁》与《五千年来气候变迁初步研究》两篇文章里的论据拿出来,洗洗捡捡。 此外,他还有一个核弹,打算拿出来。 不过不是现在,对付谷梁学派这些弱鸡,还用不到那个核弹,那个杀手锏。 而江升等人听了,却都是面面相觑。 若换一个人说这种话,他们早已经开喷了。 你能拿出证据证明‘天行有常’? 特么你以为你是谁啊? 但偏偏,在张越面前,他们没有这个底气。 因为,这个侍中官,曾经干过在家里没事闲的无聊,就拿着圆来割,割了一千五百二十五等分,解出了圆周率! 现在,全天下的算术大家,都已经在用这个办法来证明他的答案。 而一个不太好的消息是——关中的很多算术大家,似乎都已经完成了圆周率的一百九十六等分,证明了对方的答案…… 此外,他还做过无聊就拿着《左传》数数的事情。 结果不言而喻,如他所言,《左传》确实有十八万余字。 这万一这个无聊的家伙,又拿着某些经典,在那里一个字一个字的抠过去,真抠出点什么东西出来,大家脸上岂不是要黏糊糊的了? 所以,当张越说到这里的时候,人人都成了哑巴,只能任由张越继续发挥。 “至于所谓马口之赋,盐铁之事……”张越微笑着,看着江升,轻声道:“晚辈添为新丰令,受天子命以治新丰,上任也有一月,恰好有些心得,欲与江公分享一二……” “马口之赋,分为口赋与马口钱,总计二十三钱每人,于庶民而言,确实是重担!” “然民之疾,非在于马口赋,而在于苛捐杂税,县道摊派!” “晚辈曾经查阅了新丰过往的文牍,发现过去诸官非但俸禄、食宿尽从民出,就连嫁娶送往,也要摊派给小民!” 这也正是历朝历代的顽疾! 国家的正税,从来都不是百姓负担的大头。 各种苛捐杂税才是! 关中其实还算好啦,在张越回溯的史料里,有记载显示,在关东地方,某些当官的甚至一年收十几次的刍稿税与人头税。 各种巧立名目,各种敲骨吸髓! 毫不客气的说,不解决掉苛捐杂税的问题,就算国家宣布免除所有相关税赋和徭役。 百姓的负担也不会减轻半分! 张越带着笑容,看着江升道:“若江公真的心怀天下苍生,就该上书天子,以言此弊,并与天下士大夫共商此事!” 人家董仲舒虽然也是儒生,但董仲舒活着的时候,就已经多次对这个事情开炮了。 反观谷梁的君子们,在这个事情上面,却都成为哑巴和聋子,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江升听到这里,脸色顿时就精彩极了! 他岂能不知道,百姓负担的大头,是各种苛捐杂税和摊派。 但他敢说吗? 他又不是董仲舒,没有那个底蕴,哪里敢“在这种事情上开口? 况且,收苛捐杂税和搞摊派的那些人,在事实上做的是帮谷梁的忙。 他们将大量小民逼迫破产,从而,让财富聚集大地主大豪强手里。 然后大地主大豪强,则一定会向大宗族演变。 大宗族一成,就是谷梁学派天然的盟友。 “至于盐铁之事……”张越微笑着,说道:“在下于经济才疏学浅,不是很能理解,不过……” 张越对刘进拜道:“臣前些时日,与殿下曾论及故御史大夫晁错的名篇《论贵粟疏》,殿下曾因晁错那一句话而惊愕?” 刘进闻言,道:“孤当时曾因晁错的‘此商人所以兼并农人,农人所以流亡也’而惊愕,……” 对于刘进来说,他当时的震惊,简直无法想象。 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在数十年前,太宗皇帝时期,商贾兼并土地的势头竟然猛烈到需要国家来干涉了! 直至张越向他普及了一下当时汉家商贾巨头的所作所为,他才恍然大悟。 区区一个临邛的程郑氏与卓氏,就已经‘顷滇蜀之民’,区区一个临淄刀间,便有走狗打手数万! 雒阳师氏,行商天下,大小船舶车马无数。 这些大商人的财富,连诸侯王也不能比! 元鼎中,杨可主持告缗,在数年之中,就收缴了数百万顷土地,没收了数十万的奴婢,黄金与布帛、丝绸堆起来连官仓都不放下,以至于需要在上林苑里起水衡都尉官衙来存放这些资源。 而告缗政策收缴和抄没的这些土地、奴婢和资源,基本都是从商人手里拿回来的。 这让刘进震撼莫名。 商人手里居然控制着数百万顷土地,几乎占到了天下土地数量的三成! 他们还拥有数十万甚至上百万奴婢! 黄金珠玉布帛丝绸加起来,顶的上国家好几年的收入。 翻遍史书,也找不到这样的先例。 自三王治世以来,几千年了,谁见过商贾兼并农民的事情? 汉室见过了…… 震撼之后就是满满的羞愧和耻辱感。 商人? 四民中最低的阶级,农民,仅次于士人的阶级。 却被商贾们用五铢钱打的落花流水甚至不得不为奴为婢。 而更可怕的却是,告缗之后,商贾们学聪明了。 他们开始学会了靠拢权力,依靠权力甚至是掌握权力! 就如谷梁学派的许多君子和他过去的那几位老师,哪一个没有几个做生意的亲戚朋友? 打着太子的旗号,在外面经商的人更是数不胜数。 ………………………… 江升的脸色,在这刹那,有些羞红了。 张越话里的意思,已经很浅显了——这分明就是在指责他和他的门徒们,打着‘不与民争利’的幌子,为商贾张目! 对于每一个汉室的儒生而言,反商和仇商,就是他们天生的义务! 鞭笞商贾的为富不仁和穷凶极恶,更是所有儒生的责任。 比较有意思的是,在这个问题上,法家的态度和儒家的态度完全契合。 只是…… 五铢钱大神的威力,实在是太大了! 无论是儒家还是法家,都是嘴上骂着商贾,私底下面对商人的五铢钱,几乎全无抵抗之力。 不信的话,去茂陵的袁广国的那个袁林门口看看就知道了——每天都有数以十计的儒生在袁家门口卖弄自己的学问,推销自己的才学。 至于法家就更不堪了。 一边骂商人,一边和商人联手起来操纵市场,玩内幕交易获取利益的也不止一个张汤。 只是,在这个世界上,很多事情,做是可以,但说出来却是不行的。 当然,江升也不愧为谷梁巨头,在理论和学问上的造诣,深厚至极。 他很清楚,在这个事情上,他决不能和这个侍中官有什么纠缠——哪怕辩论赢了,也会脏了自己。 况且也辩不赢! 事实上,在商贾的问题上,谷梁君子们的分数是负的! 因为经商的利润实在是太大了! 所以,几乎人人都有经商——哪怕自己没有做生意,总有几个做生意的亲戚在外面打着他们的旗号晃悠。 只是微微一想,江升就道:“张侍中,老朽观侍中,言必及利,事必谈利,此岂国家大臣应有之风!?” 张越闻言,自然知道,对方要施展儒家的又一个祖传绝招了。 什么绝招? 斗转星移,乾坤大挪移是也! 简单的来说,就是你和他谈事实,他和你谈道德,你和他谈道德,他与你谈历史,你与他谈历史,他与你讲道理,你与他讲道理,他和你说故事。 目的,自然就是为了将对手拉进自己熟悉和占据优势的领域,然后再以其丰富的经验击败之。 不过呢,碰上张越,算他倒霉。 盖因为,作为一个穿越者,张越对于怎么解决这样的对手,早就有了丰富的经验了。 所以,张越只是轻轻反问:“以江公之言,国家大臣,不为国家社稷的利益着想,不为子孙后代的福祉着想,不为天下黎庶的温饱考虑,应该做什么呢?” 江升听着,心里一喜,以为张越落入了自己的算计之中,立刻便对刘据和刘进深深一拜,道:“以老朽之见,自当立道德教化!所谓:善凿者建周而不拔,善基者致高而不蹶。伊尹以尧、舜之道为殷国基,子孙绍位,百代不绝,诚可谓之善也!” “故君子大臣,进必以道,退不失义,高而勿矜,劳而不伐,位尊而行恭,功大而理顺;故俗不疾其能,而世不妒其业!” “如此,则万民咸伏,天下景从,教化之功泽于天下!” 这番话说完,江升得意洋洋,深以为傲。 这可是他最近琢磨出来的道理和学问,本打算写成文章的。 如今拿出来,这个张子重即使不能纳头就拜。 至少太子和长孙也会被自己的话语所深深折服吧! 只是…… 当他抬起头,他愕然发现,长孙正一脸懵逼和不解的看着自己。 只听这位长孙殿下问道:“江公之言,可有一句能解决问题的方案?” 江升顿时就懵逼了。 解决问题? 那不是刀笔吏和下面的杂役做的事情吗? 我辈士大夫,只要摇摇扇子,谈谈道德,做个榜样就可以了。 “孤近日尝读前代名臣先贤之奏疏,无论贾谊贾长沙,还是晁错晁御史,乃至于北平文侯、平阳懿候、平津献候等,皆以立论于时弊,然后举其弊,言其利,画得失于上……” “道德文章,或可用于教化之事,但……用来解决时弊……孤以为,恐怕……”刘进挠了挠头,还是给江升留了点面子,道:“尺有所长,寸有所短,孤以为,这道德的归道德,学术的归学术,政务的归政务比较好……” 这是他跟着张越在新丰这么多天,日思夜想之后,与张越交谈得出来的道理之一。 在新丰的经历,已经让他明白。 道德并非万能,文章写得再好,道德水平再高,终究也填不饱百姓的肚子。 要填饱百姓的肚子,就只能脚踏实地,一步一步的去做事。 妄想靠着道德打天下。 那是缘木求鱼! 刘进将话讲完,才发现,所有的人都正目瞪口呆的看着他。 尤其是他的父亲,一副几乎认不出他的模样。 章节目录 第三百一十七节 富民 本站 ,最快更新我要做门阀最新章节! 江升和他的门徒们的表情就更精彩了! 此刻,他们心里面就像被十万头草泥马狂奔而过一般,满满的全是怒火! 长孙刘进,是他们看着长大,手把手教大的。 在他们的印象和计划中,长孙殿下都属于绝对的自己人。 甚至他们对刘进的期望比太子刘据还要大。 毕竟,刘据虽然也支持和信奉谷梁学派。 但是,他的外族太强大了! 太子太傅石德的石氏家族,丞相公孙贺的公孙家族,还有卫氏外戚的大大小小的亲戚朋友们。 这些人的数量加起来,比整个谷梁学派的人还要多一些。 未来太子登基,得到好处最大的也是这些人。 是故…… 江升和他的徒子徒孙们心里清清楚楚,别看如今,大家和这些勋贵们好的能穿一条裤子。 然而,等太子即位,恐怕立刻就要开战! 为了三公九卿的那些位置,为了这天下的权柄和话语权,两方恐怕要拼个你死我活。 这样,长孙就变得特别关键了。 若能握有长孙的信任,就握有不败的地位。 可他们怎么都没有想到,长孙殿下,这个他们苦心培养的未来,却被人一声不响的拿着锄头撬走了。 这种感觉,大约就和后世的人们看小说,正看到主角威风八面,天下在手之时,却忽然被黄毛戴了绿帽子一样难受! 恨不得给作者寄刀片啊! 江升更是几欲喷血,身子都有些不受控制的颤抖了一下。 好在,他终究见过无数风浪,更经历了狄山一案后,谷梁学派的低潮期。 所以,他很快就调整了过来。 在心里面思索了一下,他就语重心长的对刘进拜道:“殿下,您怎么可以这么说呢?” “德育教化,乃是政之原也啊!” “自古以来,凡欲治天下,岂能不修德?” “上无德,则民无信;吏无德则民盗也,所以先王立道德,美风俗,广教化,天下乃安,古者殷商有国八百年……” “自古以来,未闻不用德义教化而能安天下者!” “故治人之道,防淫佚之原,广道德之端,抑末利而开仁义,毋示以利,然后教化可兴,而风俗可移也!” “其望殿下、家上明察之!” 这一番话,自是讲得大义凛然。 但实际上总结起来,还是一句话——道德好,道德妙,治天下非用道德不可! 江升说的是如此的好,以至于张越都忍不住微微鼓掌。 他这一鼓掌,立刻就将所有人的视线,拉回了他的身上。 “江公所言,确乃震耳发聩,让晚辈听了大为振奋啊……”就听着这个侍中官自顾自的道:“只是,德为何?或者说先王、圣人(周公)、先贤于‘德’有何释义?” 然后他就自己解答起自己的问题来了。 “所谓德,《洪范》曰:三德者,正直、刚克、柔克……” 对于这个解释,不会有什么傻瓜去质疑。 因为,洪范是现存最古老、最原始、最详细的叙述先王(禹)受命于天时天神对于先王的告诫的文字。 更是所有儒生思想和行为的源头。 当此之时《洪范》的地位,就相当于后世的《资本论》。 你可以不读它,但你不能不尊敬它! 不然,也就别想混官场了,趁早收拾收拾回家种地吧。 “而先王造字,德以像升,以其高洁也……” “至于孔子……《论语》有载:志于道,据于德,行于义,游于艺……” “但孔子倒是没有具体说过所谓‘德’何以行之,毕竟,孔子周游列国,终不得用,郁郁而归……” “不过,晚辈不才,从论语中找到了孔子对于德治的一些记录和实行前的准备……” “子适卫,冉有仆,子曰:庶哉矣!冉有曰:既庶矣,何以加焉?子曰:富之!冉有曰:既富之,何以加焉?……”背到这里,张越笑眯眯的看着江升和他的徒子徒孙,然后对刘据和刘进拜道:“子曰:教之!” “孔子生前,最是推崇管子与周公……而管子曰:衣食足而知荣辱,仓禀足而知礼仪……” “故孔子治政,必富民而后教之!” “礼曰:以保息六养万民:一曰慈幼,二曰养老,三曰振穷,四曰恤贫,五曰宽疾,六曰安富!” 张越讲到这里,江升等人的脸色,已经是一片煞白。 因为,张越的话,已经直指了谷梁学派最大的软肋——光说不练! 他们只有理念,而没有具体的计划。 只有嘴炮,但没有具体的成绩。 只有道德,但没有供养道德社会的基础。 他们是无根之土,无源之水。 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花架子! 外表看上去光鲜亮丽,但实则败絮其中! 这也正是谷梁学派可以兴盛一时,但不能兴盛很久的缘故。 更是谷梁学派屡屡被公羊学派吊起来打的缘故——自元光以来谷梁学派与公羊学派公开辩论数十次,没有赢过一次。 脸都被抽肿了! 要知道,现在的这个公羊学派,可是沉迷于谶讳的公羊学派,埋头研究春秋之中的‘非常可怪异之事’的公羊学派。 等于是被人绑住手脚的公羊学派。 就这样都被是屡战屡败,屡败屡战。 只能说,历史上谷梁学派能够崛起,真是运气好到爆棚,遇到了一个遭遇了家庭悲剧,亟需给自己的父亲和祖父找面子的宣帝。 不然,这个学派的命运恐怕只能是一个时代的背景板,甚至可能会和消亡的邹氏传和夹氏传一样消失在历史长河之中。 但张越却根本不肯放过。 太祖教育的好——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 只听他轻声自问:“那么民富的标准是什么呢?” 然后他就自己答道:“孟子曰:五亩之宅,树之以桑,吾十者可以衣帛矣。鸡豚狗彘之畜,无失其时,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亩之田,勿夺其时,八口之家,可以无饥矣!” “当今天下,有多少百姓和民众的生活,能够如孟子所言,有五亩之宅可以树之以桑,有百亩之田,勿夺其时,可以无饥,又有多少百姓能养鸡豚狗彘之畜?” “晚辈在新丰所见,百家平民,仅得一家而已……” 说到这里,张越就对江升深深一拜,问道:“晚辈闻孟子曰:狭泰山以超北海,语人曰:我不能,是诚不能也,为长者折枝,语人曰:我不能,非不能也!” “今江公欲狭泰山以超北海,竟不能为长者折枝,晚辈深以为不然!” 江升现在感觉,自己的脸火辣辣的,疼的厉害。 上一次被人这么诘问,好像还是十余年前,董仲舒还活着的时候,被他的门徒吾丘寿王堵在博望苑里…… 那一次,江升就和现在一样无助。 最后还是太子给他解了围。 这一次,江升只能和上一次一样,将求助的眼神看向太子刘据,希望他能再次出手,偏袒自己。 可惜…… 这一次,太子刘据却没有选择和他站边。 “老师,对不住了……”刘据在心里叹了口气。 若有可能,他也不愿如此。 可是,郁夷之行,让他实在不能再选择和江升共进退了。 而且,郁夷之行,也彻底粉碎了他曾经幻想的所谓的‘垂拱而治圣天子’的理想。 事实证明,垂拱而治的不一定是圣天子,也可能是鲁哀公。 那位在史书之上感叹:寡人生于深宫,长于妇人之手,寡人未尝知哀也,未尝知忧也,未尝知劳也,未尝知惧也,未尝知危也! 而孔子告诫哀公的忠告,更是日夜响彻于他的脑海之中。 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水则载舟,水则覆舟! 现在,郁夷和雍县的水,正在愤怒的沸腾和翻滚。 就差要呼啸着将他这艘小船彻底掀翻了。 魏文侯说: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他知道,自己若不赶快想办法,平息其食邑县的问题。 恐怕明年今天,他还能不能端坐于太子位上,得打一个疑问了。 现在,他可没有一个长平烈候再来给他擦屁股了,更没有了一个冠军景恒侯坚决力挺了! 只要老父亲觉得他实在‘顽劣不堪’。 那么…… 换一个太子而已,历代天子,谁没有打过这个主意? 贤德如先帝,都曾差点被太宗废黜! 他算老几? 没看到这些年来,燕王旦、广陵王胥和他最大的对手昌邑王髆都在拼命的向老父亲展示他们的才能和贤能吗? 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刘据走到张越面前,拜道:“敢问张侍中,如欲行富民之政,用安民之仁,孤当何如?” 这话一出口,整个大殿的儒生都感觉仿佛世界末日一般的颤抖和恐惧。 太子……太子…… 居然向那个张子重求助了! 家上!家上!您要抛弃我们了吗? 在这刹那,甚至有人泪流满面,心如死灰。 江升更是仿佛失去了全身的力气,身体都有些摇摇晃晃了。 莫名的,他又想起了那首小歌。 “公无渡河,公竟渡河?渡河而死,将奈公何!” 这就是宿命吗? 谷梁学派的宿命! 徐偃为终军所止,而他也同样栽在了一个年不过弱冠的年轻人手里。 “悠悠苍天……何薄于我?”低低一叹,他身体一个踉跄,便向后栽倒,眼前一片漆黑! 章节目录 第三百一十八节 新生(1) 本站 ,最快更新我要做门阀最新章节! 江升的昏厥太忽然了。 以至于所有人都有些猝不及防。 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老师!”刘据惊呼着上前,其他的文人宾客,这时也终于反应过来,连忙围了上去。 张越也被吓了一跳! 感觉有些尴尬,天地良心,他可从来没有想过事情会演变成现在这样的情况啊! 现在这个事情,恐怕就麻烦了。 若这江升有个三长两短,今夜的事情传出去,那就可怕了。 天知道,谷梁的渣渣们会怎么编排他了! 没有办法,张越只好深吸了一口气,挤进人群中,对刘据道:“家上,请让臣看看……” 他不说话还好,一说话立刻就被两双血红的眼睛恶狠狠的盯上了。 正是一直搀扶着江升的那两个年轻人。 应该是江升的孙辈。 而左右的谷梁文人,更是纷纷怒目而视,就要骂出口来。 却被张越一句话,深深的噎了回去。 “臣曾读过《素问》《黄帝内经》,对于岐黄之道,略懂……”说着他就将手伸向江升,先测量了一下他的脉搏和心跳,稍微检视一番,张越就放下了心里的担忧,对刘据道:“家上,以臣之见,江公应无大碍,血压、脉搏和心跳都很平稳,呼吸也很正常,当是受了刺激,一时气急……” “去请太医来,开一个方子,好生静养几日,就当能康复……” “不过,往后当戒急戒躁,饮食以清淡为主……” 出乎意料的,他这话说完,连谷梁的文人也没有什么异议。 毕竟,这位张侍中的本职乃是黄老之士。 这兼职当医生可是黄老士子的天赋技能之一(某些黄老士子甚至还可以兼职方士、术士乃至于算命先生,没办法在如今,医方卜噬,尚是一家,所谓医生没事的时候兼职算命是常有的事情……) 而这张侍中连儒家的学问造诣都是如此深厚,本身的黄老学造诣恐怕已经臻于巅峰。 更别提他吐出来的那些名词,什么血压之类的东西,一听就高大上,指不定是哪位先贤的奇术。 要不是碍于颜面,江升的两个孙子此刻,都想跪下来求张越给江升开个方子了。 张越站起身来,拍拍手,按照着脑子里回溯来的急救技能的要求,指挥着众人,将江升平稳的放到殿中的一处软塌上。 将这些事情做完,他就叹了口气,对刘据微微恭身,道:“今夜是臣鲁莽了,臣先告退……” 出了这么档子事,再要落井下石,就有些不近人情了。 况且,张越也知道,今夜之后,谷梁之气已夺,胆已丧。 在别人面前,他们或许蹦跶的起来。 但在自己面前,他们就将不堪一击。 当然,他只是饶过了谷梁学派,没有穷追猛打,但那文斌、陈盛,却少不得明天得去廷尉衙门喝喝茶了。 ……………………………………………… 走出殿门,张越愕然发现,此时竟已到了戍时左右,夜空中一轮明月高悬,漫天星空灿烂璀璨。 他负起手,望着这漫天的星光,晚风吹来,吹起了他的衣带。 “张卿……”刘进走到他身边,问道:“何以富民、安民?愿请教之……” 张越闻言,回过头来,就发现,刘进身边还多了一个小跟班,正是京兆尹于己衍。 此刻,这位京兆尹恭身而立,站在刘进身后,俨然一副‘我是长孙之臣’的神情。 看来,今夜的事情对这个太子系的骨干触动很大。 张越对于己衍微微颔首,然后轻声道:“殿下,臣先讲一个故事……” “嗯?” “据说在帝尧之时,天下太平,民皆无事,安居乐业,当时有一群老人,年至八十,依然步履如飞,常常击壤于道中,如今时长安闾里孩童蹴鞠一般嬉戏,有从蛮夷来朝贡的夷狄君主见到这个情况,大为震撼,叹道:大哉!帝尧之德也!” 刘进听着,也是莫名神往,感慨道:“三王之德,竟至于斯!” 百姓能活到八十岁,依然健步如飞甚至可以和孩子一样无忧无虑的嬉戏,这在刘进和世人眼里看来,只能归功于先王的德治。 “可是……”张越微笑着道:“这群击壤之老者,闻言却道:吾曰出而作,曰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帝何德于我哉!” 故事讲完,刘进和于己衍都是浑身一震。 对于笃信儒家德治和仁道的他们,这个故事简直就和后世小资们津津乐道的‘磨坊故事’一样,简直就是最好的鸡汤。 “先王之德,如春雨润物,民受其恩而不自知啊……”于己衍感慨道:“假臣能生于帝尧之时,做一牛马,又有何苦?” 刘进也感叹道:“为政者当如是也,当如是也!” 他甚至觉得,将来若自己治下的汉室,能有帝尧治下百分之一的美好,他也可以死而无憾了。 张越却忽然问道:“以殿下之见,为政者最需要的品质是哪一种呢?” “仁?”刘进疑惑着问道。 张越闻言,笑着摇摇头:“仁虽能爱人,但不能惩凶刑暴……” “义?”刘进又问道。 “义虽能服众,但终究过于空泛……”张越再次摇头。 “那以卿之见,当为何物?”刘进忍不住问道。 “保民!”张越郑重的道:“书云:欲至于万年惟王,子子孙孙永保民!” “先王早有教训于此,帝尧禅让于舜,其诏书曰:咨!尔舜!天之历数在尔躬,允执其中。四海困穷,天禄永终!” “由此可见,三王五帝,盖皆以安民、保民为要,而太宗孝文皇帝深明此道,在位之时,以爱民、生民为重,故其崩,有万民之伤,天地同悲……” 拉出汉太宗来当神主牌,是永远不会错的。 这位已故的汉家天子,在位之时,省刑罚、兴文教、整军备、修武事,轻徭薄赋,天下不知道多少人受其恩德,至今感念。 而当今天子更是将这位他的祖父视为偶像。 虽然没有学到太宗皇帝的节俭勤勉,但却将半生时间和精力都放在完成太宗遗志之上——北伐匈奴,复仇雪耻! “那何以保民?”刘进认真的问道。 “保民,分为两条道路……”张越其实也早就想将自己的想法,抖落一点出来了。 事实上,在汉室这个承上启下的特殊时代,是最适合开山立派的时代了。 理论基础和思想基础,战国的诸子百家的先贤们已经完善的非常厚实了。 诸子的思想和理论多到,哪怕是后世的社会,也能受益匪浅。 儒法黄老墨名杂各派的先贤们,从三百六十个角度分别探讨过各种不同的制度和社会构架在中国社会的实践。 譬如,杂家的傻瓜们,曾经设想过依靠‘众人之智’和‘天下人的力量’来改变世界,终结乱世。 吕不韦那个大反贼,甚至敢于说出‘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非一人之天下’。 不过,杂家的先贤们的尝试,被秦王政的铁拳砸了个稀巴烂,证明了没有强权和枪杆子支持的制度,连发芽的机会都不会有。 杨朱学派的大能们也尝试了一把‘自由主义’,以个人自我为核心,要他们牺牲,就是拔一毛以利天下不为也,若有好处,拼了命也要混到。 然后,就被儒家和法家联手起来教做人。 甚至就连古典社会意义下的‘封建社会主义’,墨家的先贤们也尝试了。 还建立过许多由墨家主导的基层社会,大约就和后世北美那票空想主义者一样,结果自然也是一样——他们失败了。 于是,在这些人失败的基础上,法家、儒家和黄老学派脱颖而出。 成为了战国数百年各种社会思想和社会制度竞争下的胜利者。 及至今日,儒家的公羊学派与法家的力量渐渐结合,儒皮法骨事业蒸蒸日上。 至少在现在,儒法联盟依然牢不可破。 《商君书》《韩非子》等法家经典,堂而皇之的出现在太学的书籍里,也不是什么新鲜事。 董仲舒生前除了在《公羊春秋》和《尚书》上造诣高深外,还是当世公认的《商君书》研究大能。 若无后世谷梁学派的崛起以及盐铁会议、白虎观会议等的召开,儒皮法骨事业恐怕能走到天荒地老。 而黄老思想,却在这三四十年中渐渐沉沦。 若一切不变,大约再过个几十年,就会有些方士术士,捡起黄老学派留下的躯壳,自己脑补一番,于是形成了最初的道教。 接着就是黄巾起义,五斗米教。 于是,经历了春秋战国,起源于老子思想的黄老学派,变成了一个神神道道的宗教。 穿越以来,张越一直在想一个事情——黄老学派,到底是怎么沦落到这个地步的? 讲道理,黄老学派一开始,手里面拿的可全是王炸啊! 基础和底蕴,更是厚实的让人无法想象! 但偏偏在不过数年之间,就被儒法吊着赶出了朝堂,到现在甚至沦落到需要方仙道的术士们帮忙撑场子! 这简直就是一场不可思议的灾难! 等到他当了官,能接触到很多文牍和档案后,他才渐渐明白过来。 黄老之衰,原因很多。 但最重要的还是不知时变,故步自封,顽固不化。 事实上,自秦始皇一统六国,书同文、车同轨后,大一统的中央帝国就已经成形。 而且,一个全新的国家制度也随之出现了——郡县制。 等到了当今即位时,诸侯王的力量已经衰落到了再也无法威胁中央的地步。 于是,新的时代,新的社会和新的国家,需要一个新的指导思想。 董仲舒看到了,发现了。 于是,大一统理论出台。 大一统思想的横空出世,彻底改变了整个中国的思想领域。 从此,君权天授,朕既天下! 但黄老学派的老学究们却还抱着旧时代的陈旧观念,不仅仅不愿跟进,反而扯后腿。 在元鼎前后,大批的黄老学派和杂家的精英们,聚集在淮南王刘安的旗下,跟着这位大汉王叔跟中央掰手腕。 结果……自然是……团灭…… 中央对于这些附逆者的定性也是简单粗暴的很:日者淮南、衡山修文学,流货赂,两国接壤,怵于邪说,而造篡弑。 更让人无语的是——说出来你可能不相信,在谷梁学派崛起以前,高举和平口号的就是黄老学派。 而且和谷梁不同,黄老学派是在汉军的全盛时期呼吁和平。 在卫青霍去病的光芒下高喊和平…… 只能说,不作死,就不会死! 当一个学派的诉求和政治目的,不仅仅与统治者本人的意志相违背,还和天下人的诉求相背离的时候,这个学派不死谁死? 更别提,黄老学派的思想和诉求,实在是太繁杂了。 一般的人,寻常之人,哪怕从十八岁开始读黄老之书,怕是要到六七十岁才能勉强可以和儒法的年轻人们一较高下。 若在过去,黄老学派握有资源,这个缺点倒也不算什么问题。 天下人这么多,一网撒下去,总能找到几个天才。 可问题是,现在当政的是公羊学派的儒生。 没有赶尽杀绝,已经是宽宏大量,怎么可能雪中送炭甚至割肉饲之? 所以,黄老之衰,不仅仅是因为时代、历史的发展,使其变得落伍、腐朽。 更因为黄老之士自己作死。 还因为这个学派的思想深度和内涵深度,太高了! 想要破局,张越知道,必须创新! 董仲舒提出了大一统思想,为儒家奠定了两千年的统治根基,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当然,张越也明白,暂时来说,他不可能完成一个类似董仲舒那样的伟业。 但是…… 世界和时代的发展,其实也为他提供了机会。 特别是当汉室不断的扩张,越来越多的各式各样的国家和人民,进入汉室视野,一个前所未有的,董仲舒和儒生们从未设想过的时代已经来临! 在这样的情况下,国家和人民以及当政者,自然也需要一种全新的思想或者思路来解决日益扩大的领土和日益繁琐的国家事务,给国家带来的问题和困扰。 而这正是张越的机会。 也是黄老学派,凤凰涅槃的机会! 章节目录 第三百一十九节 新生(2) 本站 ,最快更新我要做门阀最新章节! 当然了,儒皮还是要披一披的。 不然张越也不需要绕这么一大圈,拼命的从儒家的思想里去找突破口。 “保民之道,其一曰:富民,民不富则贫,贫则生困,困则生乱,乱则生盗,于是仁义不存,礼乐崩坏,如能富民,则必可致天下太平!”张越轻声的阐述着自己的认知:“故孟子曰:保民而王,莫之能御也!” “其二则曰:护民,既保护人民的生命财产安全,使之不受外敌威胁,若太宗先帝之时,匈奴常有寇边之事,自雁门、云中至太原、邯郸之间,万民不宁,家家倾覆之危,乡乡有离乱之灾,故民不安,常有逃亡之心!” “及至今上,以大罚齑匈奴,单于远遁,三十余年间,北方百姓安居乐业,民皆颂陛下之德,服国家之威!” “故《国语》曰:至于武王,昭前之光明加以慈和,事神保民,莫弗欢喜!” 这一套理论,张越还在构思,所以还没有形成一个系统。 但不要紧,诸子百家的先贤们的思想,完全可以拿来扩充进来。反正他要做的,只有一个事情:说服统治者,主要是刘进接受和认可这套理论。 这就够了! 在中国,只要能让当政者认同,那基本上就没有什么事情办不到了。 当然,除了理论,还得有一个能贯彻始终,并且作为战斗宣言和目标的口号。 就像公羊学派的口号就是‘襄公复九世之仇,春秋大之’。 坚定不移的怼匈奴,匈奴不灭,我心难安! 每一个人都有责任和义务,贡献自己的力量来打击匈奴。 为什么? 冒顿单于困高帝于平城七日,书辱吕后,火烧回中宫,三代天子受辱。 主辱臣死,不怼死匈奴,还是人吗? 所以,公羊学派的士气非常高昂。 于是,张越单膝跪下,拜道:“且夫殿下可知,自古受命之王,皆有昭昭天命之任!” “尧禅舜,舜禅禹,皆有受命之符,汤伐桀,武王伐纣,必先昭告天地,宣明己志!” “如今,吾汉家之昭昭天命已显,殿下可愿见乎?” 天命这种殿下,没有哪个统治者不想见见,更别提满脑子都是想法的年轻长孙了。 刘进听着,拜道:“愿卿教之!” 张越长身对道:“如今,汉家南并三越,及至交趾、日南,西威西域,有轮台、楼兰之国,北服匈奴,有乌恒、月氏之骑,东有朝鲜,置乐浪四郡!” “自伏羲氏仰观于天,俯察于地,演八卦阴阳之数,轩辕氏行文武之德,立教化之行,三王治世,五帝定伦,中国始成!自此,中国圣王,皆以伐四夷,定天下为己任!” “成汤讨桀,宣中国之疆域于中原之中,及武王伐纣,大封功臣,命大臣抚慰诸夷,于是太公治齐、周公治鲁、召公治燕,立诸姬于汉江之间,封楚先王于荆楚之中,泰伯奔于吴越之中,于是斯有今日汉家之疆!” “如今圣天子北伐匈奴,宣天威于域外,拓土西域,建万世之功于远方,有大宛之王,楼兰之国,乌孙之昆莫,皆远来朝贡!” “殿下陛下亲长孙,允文允武,安能不继陛下之大志,以化四夷为中国之志,宣此昭昭天命,令西域、匈奴之土,永作中国?” 刘进听了,只觉得热血沸腾,难以自抑。 自古以来,在这个地球上,恐怕只有中国人能够自豪的昂起头,告诉天下人——我是最优秀、最特殊、最勇敢、最文明和最强大的那一个! 自尧舜禹以来,一代代的先王和先贤,都告诉子孙后代——在这个世界上,我们是最特殊的那一个。 天命之说,兴盛了数千年。 今天,张越将这种自古以来就存在于中国贵族和士大夫内心深处的情节,提炼归纳为四个字‘昭昭天命’。 这立刻就引发了共鸣! 不止是刘进,于己衍也颤抖不已。 无数他们曾经读过或者看过的先王文章和经典,在此时此刻都浮上心头。 诗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于是颂曰:於皇时周,陟其高山,嶞山乔岳,允犹翕河。敷天之下,裒时之对。时周之命。 如能践此昭昭天命,岂非日后也可以献告宗庙:於皇时汉,陟其高山,嶞山乔岳,允犹翕河。敷天之下,裒时之对。时汉之命! 而自己也可以与三王五帝并立,与成汤、文武成康共存,为万世祭祀! 只是想想这个场景,刘进就已经颤抖的不能自已。 “若此昭昭天命在,孤岂敢不受之?”刘进拜道:“愿得卿佐,践此大业!” 直至此刻,这位一直以来隐藏着自己想法和进取心的长孙殿下,终于按耐不住,说出他内心的真话。 又有哪一个帝王之家的子孙,能拒绝得了这种诱、惑? 这可是昭昭天命啊! 一个全新的词语,一个全新的概念,一个无与伦比的目标! 昭告世人:汉有昭昭天命在,尔等可愿从之? 昭告祖先:小子受命以来,夙兴夜寐,不敢忘昭昭天命…… 昭告天地:皇天在上,后土在下,小子敢受大命,敢承天命! 就连于己衍也是颤抖着身子,拜道:“臣闻道,夕死可耳!愿以贱躯,为殿下大业牛马走,不幸先死,既以此身填沟壑!” 他不能不拜,也不敢不拜。 没有选择的余地! 况且,他内心深处,对于昭昭天命这四个字根本没有抵抗力。 事实上,很少有士大夫能抵抗得了这四个字的召唤。 不然,你难道以为中国不是这个世界最特殊的那一个?你难道不认为,中国对这个世界,对这个天下负有特殊责任和义务? 你难道觉得,这昭昭天命之下,还能做其他选择? 张越凛然正坐,双手向上,深深拜道:“诺!蒙殿下不弃,愿以此生,辅佐殿下,践此昭昭天命,此志永存,虽死不悔!” 于是,在这个夜晚,在这个博望苑的一处回廊中,一个小小的团体诞生了。 一个新的思想流派也随之萌芽。 昭昭天命之说,由此而起。 章节目录 第三百二十节 影响 本站 ,最快更新我要做门阀最新章节! “张侍中,下官刚刚得到消息,博望苑宾客文斌、陈盛,自杀未遂……”于己衍带着人,找到刚刚起床,正在准备吃早点的张越说道。 “自杀未遂?”张越皱起眉头,有些不是很开心。 “是的……”于己衍低头道:“据说是欲用白绫自缢,为博望苑宦者救下……” 张越轻轻叹了口气,道:“怎么不约而同都用了白绫自缢?为何不是投井?难道是因为水太凉了吗?” 于己衍显然get不到水太凉这个梗,但他也不傻,知道这是人家的脱罪之法。 这是要逼迫自己为了名声,不得不放他们一马。 潜台词也很明显:人家都要自杀了啊!你们为什么要咄咄逼人至斯?非要逼死人不可吗? 不得不说这一招很狠辣啊! 至少于己衍听说了这个事情后,也犹豫了起来。 “京兆尹心软了?”张越看着于己衍问道。 “下官不敢不心软啊……”于己衍也是无奈的叹了口气,拜道:“若下官穷追不舍,岂非落人话柄?且,其既已自杀过一次,恐怕送去廷尉,也难以裁断!” 确实如此,自从引入春秋决狱后,汉代官吏判案就流行自由心证了。 像那文斌、陈盛,自杀未遂,再送去廷尉衙门后,廷尉可能也会心软,撑死了也就罚点钱。 哪怕张越施加压力,判他一个死刑,也会准许以金赎之。 到头来,恐怕别人只是罚点钱,而自己的名声就不好听了,划不来! 但张越弃肯如此罢休? 若被他们得逞了,谷梁的渣渣们遇事就自杀,甚至进而点亮了骗廷杖这个天赋,那不得恶心死? 哪怕是为了防微杜渐,也不能这样轻易饶过他们。 稍稍想了想,张越就道:“既然如此,那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如今键为、珠崖、詹耳之间正是用人之际,京兆伊何不上书家上,请遣文斌、陈盛为此三郡之吏?……” 只要张越还活着,还有权柄,他们这辈子都别想离开了! 于己衍听了,立刻高兴起来,拜道:“诺!下官这就去给家上上书……” ………………………………………… 日至正午,长安的气氛忽然变得诡异了起来。 一个个勋臣列侯的府邸,一条条小道消息不断流传。 “听说了吗?” “那个张蚩尤又杀人了!” “谷梁学派的江升差点被他气死了!” 无数人闻之,小心肝和眼皮子一起跳的跟上岸的鲤鱼一样,就差没有扑腾扑腾几下了。 江升乃是太子之师,自入博望苑以来,深得太子据敬重,在博望苑中又是主场作战,怎么碰到这个张蚩尤就屡败屡战了? “以后遇到张蚩尤,切勿挑衅,胆敢惹祸者,休怪为父不救!”当下就有很多人将自己的子侄叫过来,训示一番。 没办法,那位侍中官,如今已经是惹不起也不敢惹的存在了。 没看到那些得罪他的人,现在都成什么了吗? 这个人的地位和权柄,分明已经超脱了侍中官的限制。 在圣眷未衰之前,他就是bug! 就是祖宗! 家里面的子弟,万一不开眼,惹到了这位主,那就惨了! 要死全家的! 所以,先警告和告诫,免得出了事,祸及全家! 但另外一些人的眼睛却忽的滴溜溜的转了起来。 “听说,这位张子重年不过十八,尚未婚配?”许多人的心里一下子就痒痒了起来。 这是现成的金龟婿啊! 本来,没有人敢去打这个侍中官的主意,毕竟,历代以来汉家天子们喜欢谁,就嫁个女儿或者姐姐妹妹过去亲上加亲。 但现在却是不一样。 当今的众多大汉帝姬,基本上不是已经嫁人了,就是年纪大的都能做这个侍中官的母亲。 而待字闺中的,又仅得一位南信公主殿下。 可这位殿下,年不过八九岁,要嫁人起码也要再过几年才行。 于是…… 这不就是机会了吗? 虽然说,宫里有传言,这位张侍中乃是留候之后,张辟疆子孙。 但是…… 张辟疆那一脉传到他这一代,就只剩下他这么一个独种了。 换言之,这个侍中官的家族很单薄。 如能嫁女过去,那就可以借到对方的资源了! 一个深得天子、长孙甚至太子喜欢的女婿,对于自己的仕途帮助有多大? 只是想想,很多人就已经难以按捺了! 当然,除了畏惧和想要逢迎的人,自然也有带着敌意的人。 “此子决不能再留了!”某个奢华的豪宅之中,一位头戴冠琉的贵族,咬牙切齿的说道:“他若再活着,太子就可能要疏远谷梁了!” 他自不是谷梁学派的人,更不是谷梁学派的支持者。 但问题是,谁都知道,当今天子不喜欢太子,泰半是因为谷梁学派的缘故。 换言之,若太子疏远了谷梁,天子会不会改变主意,对太子露出笑脸呢? 若太子顺利即位,大家又该怎么办呢? 不用去翻历史书,只需要回想一下,先帝即位前后,汉家政坛的变化,就能知道了。 先帝即位,先抄邓通,后放张释之。 太宗名臣卫绾,靠着拼命跪舔和逢迎,才终于捡回一条命。 这位太子虽然宽厚,但等他当了皇帝后,谁知道他会不会变? 以高帝之雄才大略和胸襟,尚且坐了天子以后,都要疑神疑鬼。 何况其他人? 所以,不能坐以待毙! “昌邑王、燕王和广陵王马上就要回京朝觐了……”一个文士模样的人拜道:“君候或可从三位大王身上想办法……” 这话一出,这贵族立刻就眼前一亮。 当年韩嫣就是死在了回京朝天子的江都王刘非手上! 如今,虽然没有了王太后,但有卫皇后啊!若有一位大王,抓住一个有利时机,譬如天子不在宫中时,忽然向卫皇后哭诉,求杀‘侮辱’他的张子重。 卫皇后即便不会答应,但也会多少照顾一下这位大王的面子。 长平侯卫青,当年不就就差点死于宫中的宦官之手吗?——若不是公孙敖相救的话。 只是,该如何策动三位大王之中的一位来做这个事情呢? 又该如何安排? 这位贵族思索片刻后,道:“来人,为我备车,我要去光禄勋求见光禄卿!” 章节目录 第三百二十一节 执念 本站 ,最快更新我要做门阀最新章节! 张越却是没有在博望苑待太久,吃过早餐,便去给刘据和刘进辞别。 然后便驱车赶往距离博望苑不远的太学。 等到来到太学门口,张越才发现,太学门口,已经停了几辆马车。 “有客人来了啊!”张越一看这个情况,就低低的自语了一声。 汉太学可是汉家最高学府,更是公羊学派的老巢所在。 在这里往来无白丁,谈笑有鸿儒。 而太学门口,更是庄严肃穆之地,等闲不会让人随便停放车马的。 是故唯一的可能性,就是有客来访。 对于一般人来说,客人是朋友。 但对于学派来说,‘客人’就意味着是另外一个学派的人。 如今天下儒家学派之多,数不胜数。 而各学派内部又派系林立,山头并立。 这也是儒家的传统了——自孔子之后,儒家就分裂成了大大小小十几个流派。 这几百年发展下来,儒家早就因为地域、政见、理念和利益的不同,分化为大大小小数十个派系。 仅仅是诗经,就有三个主要学派和大小十余个小支系。 春秋一分为五,除了主流的公羊、谷梁,还有夹氏、邹氏和左传三个支系。 不止如此,学派之间,还分为今文和古文两大阵营,互相争抢话语权。 从此,董仲舒在世之时,还压得住这些牛鬼蛇神,能以自身的超然地位,让各个学派都低头服气。 但,等董仲舒一死,立刻就是群魔乱舞。 各个学派之间打的好不快活。 在某些有着仇怨的学派之间,一言不合,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事情经常发生。 所以,张越现在还真是有些犹豫,不知道是改天再来,还是现在就进去。 毕竟,来者是谁?他还是一头雾水,分不太清楚。 贸然进去,若撞上枪口可就不好了。 你要知道,有胆子和资格来太学做客,还能堂而皇之的被太学的主人延请入内的人,肯定不是什么阿猫阿狗,必定是名镇一方,甚至可能是某个威压一地的大学阀来了! 这种人,当今天下虽然不多,但也不少。 起码,以张越所知,就能想出十几位大儒的名字。 正犹豫着之时,忽然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张越耳边响起来:“张侍中!” 张越闻言循声望去,却见到吕温穿着一身白色的儒袍,手捧书简,朝他拱手而拜。 张越连忙下车,回礼拜道:“吕世兄,多日不见,甚是想念!不知世兄近日一切可还安好?” 吕温闻言,拜道:“侍中关怀,温不胜感激……”眼中却是闪现出了一丝莫名的期盼之色,甚至张越还能感觉到,对方见到自己,似乎有种见到救星一样,如释重负的神色。 “世兄……”张越问道:“太学今日可是有贵客登门?” 吕温听着,苦笑一声,但脸上却不得不挤出一副如沐春光一般的神色,笑着道:“然也,延年公子奉乃师贯公之命,来关中游学,特地来太学带了一封信给老师……” “延年公子?”张越有些不太理解,在汉室什么延年啊广汉啊充国啊之类的名字就像后世的建国、建军一样常见。 但偏偏,很多名人都取了这样的名字。 甚至在一些时候,会出现两个同名同姓之人,共同活跃在一个时期的尴尬之事。 所以,各种大小延年、大小广汉的说法相当泛滥。 吕温却是耐着性子给张越解释道:“延年公子乃是河间国鸿儒《诗经》博士毛公的再传弟子,乃师贯长卿,如今执掌君子馆,于《诗经》之义造诣尤其深厚,几乎无人可以望其项背,堪称天下《诗》之大儒,未来有望拜为博士!” “而这延年公子,正是贯公关门弟子,被贯公亲许为‘能传我诗者,延年公子也!’” 张越听了,却是汗毛倒立,浑身紧绷,心脏砰砰砰的跳个不停! 在这刹那,他甚至感觉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权。 内心之中,一股莫名的执念升腾而起。 一副副画面,猛然浮现。 那是…… 原主的记忆。 “吾关中人士,素闻君子馆大贤,宣教化于四方,幼弟顽劣,若明公不弃,愿请收之门下……”本来印象都快模糊不清的亡兄的音容笑貌,再次浮上心头。 为了原主,亡兄在河间国,几乎低三下气,到处恳求。 然而…… 依然是无人问津,甚至连被准入进入君子馆的范围内听讲的资格也没有! 当然,这是很正常的事情。 当今天下自董仲舒、欧阳生、鲁申公、胡毋生等老一辈的大儒纷纷亡故,君子馆小毛公就成为了迄今硕果仅存的老资格鸿儒了。 想拜入其门下的人,连诸侯王子弟也多如牛毛。 区区一个关中小地主,还想拜入此等大学阀门下? 呵呵! 只是…… 原主的亡兄,却因此而染病早逝,这在原主当年的心里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 甚至成为了原主长久以来的执念。 及至此刻,原主魂魄早已灰飞烟灭的现在。 这执念依然存在。 以至于在听到了毛诗学派的再传门徒的消息时,连张越也无法控制住这发自身体本能的强烈反应。 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张越在心里告诉那些悸动的本能:“放心好了,你的执念就是我的执念!” 也是直到此刻,张越才明白,自己与这具身体其实从来没有契合过。 他依旧保留着自己作为穿越者的本能,依旧认定自己是‘张越’,无论行事还是思考问题,都是如此。 反过来讲,原主的残余也依然存在。 这说起来可能有些繁琐,哪怕扯上三天三夜也难以讲完。 简单的来说,就是穿越后的一些手尾没有搞定。 原主与他之间没有契合起来。 若这个隐患不消除,可能说不定哪天就精神分裂了。 是故,张越很清楚,他必须将原主执念的事情都给办好。 不仅仅要帮他照顾好嫂嫂和柔娘,还要替他伸张正义,抒发胸中的大志! 只有如此,他的穿越才算成功、完美! 想明白这一点,他就咧着嘴,对吕温问道:“敢问世兄,那位延年公子,如今在哪里?” 章节目录 第三百二十二节 延年公子(1) 本站 ,最快更新我要做门阀最新章节! “延年公子啊……”张越低低的笑了两声。 ‘能传我诗者,延年公子也!’这一句评语,更让他内心翻江倒海。 “久闻毛诗学派为古文学派之中的翘楚,在下见猎心喜,一直想要讨教一番……”张越说话的时候,嘴角微微扬起,显然已是急不可耐的想要去见一见那位‘延年公子’与之切磋一番了。 而他也确实有这个资本! 盖因为,别看毛诗学派风头无两,春秋鼎盛。 但终究还是缺乏底蕴。 其在燕赵一带,固有名望,但出了燕赵就没有几个人买账了。 准确的说是出了河间国,就没有几个人买账了。 毛诗学派的名声在现在大多还是来自于大小毛公的学问和为人,而不是其经义与理论。 在历史上,毛诗学派能够拳打春秋三派,脚踢齐诗、鲁诗、韩诗,是因为在东汉后期毛诗学派出了一个大能。 这个大能的名字,哪怕在整个中国思想史上的地位,也是举足轻重。 此人名为郑玄,乃是东汉晚期最有名的经学家。 他撑毛诗,故毛诗得兴。 而毛诗兴盛的结果就是——其他三个竞争对手迅速消亡。 到了西晋王朝,齐诗、鲁诗、韩诗统统gg,连文字都不能留下! 思想之争就是如此残酷! 至于现在,别说郑玄了,连给毛诗作序的卫宏的祖父恐怕都还是精子状态。 所以,如今的毛诗学派只是看着很风光而已。 实则根本不具备与公羊、谷梁争锋的资本。 甚至说不定,连和思孟、左传打一打的能力也没有。 不然,为什么大小毛公和那位贯长卿一直窝在河间国? 不然,毛诗学派何必自命为古文学派? 要知道,自称自己是古文学派的,本身就是一种自卑和不自信。 吕温听着张越的话,却是满脸笑容,眼都快笑花了。 那位延年公子来势汹汹,一入关中,便到处交游,出入公卿府,往来勋贵中,搞起了好大的声势。 其所宣扬和谈论的《诗》之义理,更是锋芒毕露,偏偏太学之中的诸生,此刻都被张越拉了壮丁,年轻一代的精英现在差不多都在新丰县的乡亭之中。 留下来的不是太过于青涩的年轻人,就是如他吕温这样年长的师叔辈,故这位延年公子在太学之中可谓是锐不可当。 若张越没来,吕温已经打算去召回王吉、贡禹,教一教这位毛诗学派的年轻人做人了。 如今,张越既来,吕温就用不着了。 “嘿嘿……正好借此拉近与这位张侍中的交情……”吕温在心里开心的计较着。 他是亲眼看着这位年轻人一步步从布衣走到今天的。 对他的成就,吕温是欣然乐见。 对他的地位,吕温虽有惊诧,但也乐见其成。 学派之争是思想之争,话语权之争。 而这种争斗,最终都要靠人来决定胜负。 还有比眼前这位更能发扬光大公羊思想的人吗? 没有了! 纵使如今吕温也差不多知道这位侍中官十之八九也没有真的打算和公羊学派穿一条裤子。 但这又有什么关系? 公羊学派能有今天,靠的是两个人。 一个自然是董仲舒董江都,他一手缔造和营造了今日公羊思想的基础。 但另外一人,却是董仲舒的对头,平津献候公孙弘。 正是这位善于揣摩当今心思的丞相执政之时,公羊学派在整个天下迅速铺开,贵族公卿,争相送子弟学《公羊春秋》。 尽管这位平津献候,其实对于董仲舒这一系,没有什么好脸色。 心里面更多的是想要发扬光大乃师胡毋生的道统。 但这有什么关系? 受益的终究是公羊思想本身。 所以,这个侍中官打什么主意不要紧。 哪怕他私底下想玩儒皮道骨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甚至说不定,董师(董越)还会乐见其成,欣然应允呢! 儒皮法骨也好,儒皮道骨也罢,最终受益和强大的,始终是儒家是公羊思想,是春秋之义! 早在董仲舒在世之日,公羊学派就明白了,唯有兼容并蓄,不断扩大自己本身的义理和思想范畴,才能立于不败之地。 像董子不就是糅杂阴阳家的思想,著了《春秋繁露》吗? 想到这里,吕温就拱手道:“好叫侍中得知,延年公子如今正在太学的集贤馆做客,若侍中愿意,在下愿为引荐……” 张越一听,笑的更开心了:“固所愿尔,唯劳于君!” “唯!”吕温笑着请道:“请侍中随鄙人来……” 说着便领着张越进了太学大门。 越过太学门槛,张越便只觉得眼前一亮,一个新的世界出现在眼前。 作为天下最高学府,汉太学的布局与格局,乃是董仲舒在世之日,亲自规划和设计的。 其基本布局,沿袭了古籍记载的先王成钧之教、三代痒序之政的格局。 是故,汉太学中占地最多的就是各式各样的广场。 一个又一个大小不一,遍栽松柏,郁郁葱葱的广场,将整个太学的所有建筑连为一体,平日里太学生们可以自由的在这些广场之中召集同窗,辩论经义,议论国事,甚至还可以讨论战争。 这些张越早已经从王吉、贡禹等人口中听说过了。 望着这恢弘的太学,张越也忍不住砸吧了一舌头,纵然是后世的大学,恐怕也不过如此! 而汉太学,迄今每届只收五十名弟子。 这就真的是有些过于奢侈了。 “太学之大,恢弘壮观!”张越感慨着对吕温道:“世兄难道不觉得,这偌大太学,仅得五十弟子,过于稀少了吗?何不上书天子,增加生员?” 吕温闻言叹了口气,他倒是想。 事实上,不止是他,整个公羊学派上下做梦都想增加太学生的员额。 可是…… 没钱啊! 太学生的花费,可不是一个小数字。 旁的不说,所有太学生的衣食住行,皆是由太常负担。 就现在这每届五十名太学,平均每人每年都可能要由太常卿补贴十几万甚至数十万万的资金。 没办法! 精英的教育,从来都要需要钱来堆! 而太常卿早就没钱了,很多时候就连这五十名太学生和太学本身的维持费用,都能拖好几个月。 再增加负担,太常卿恐怕就要骂娘了! 不过…… 吕温眼珠子一转,对张越拜道:“在下人微言轻,不敢上书,若张侍中愿意仗义执言,为太学上书,请赠弟子生员名额,太学上下感激不尽!” 张越等的就是吕温这句话。 这个世界上做教育还能亏本? 难以想象! 他眯着眼睛,对吕温道:“此事不急,待我仔细思量,拿个方案出来……” 就怕到时候,这吕温和太学里的博士们要跳脚。 因为,张越的方案很简单。 抄抄米帝的常青藤大学的模式就好了。 而中国人是这个地球上最重视教育的民族,只要有机会,这天下的土豪们一定会不惜血本,将一个儿子塞到名师门下。 这样,钱的事情不就解决了吗? 你像米帝的那些大学,甚至可以不靠财政拨款,靠着校友捐助,就能建起大量研究机构,甚至每年还能大量的给与成绩优秀的学生大笔的奖学金。 这样,太学就不用为钱发愁了。 可以想招多少就招多少。 而张越也能得到好处,太学生越多,瑾瑜木的肥料就越多。 吕温听了,却是高兴坏了。 连忙拜道:“侍中高义,温谨代表太学上下谢之!” 他的要求也不高,将太学生的员额扩大一倍就足够了! 每界一百名太学生,这样要不了十几年就能培养出数以千计的公羊学精英,完全可以吊着谷梁学派抽了! 章节目录 第三百二十三节 延年公子(2) 本站 ,最快更新我要做门阀最新章节! 说话间,吕温就带着张越走到了一栋建筑之前,门口的牌匾上,用着小纂,写着‘集贤馆’三个字。 “张侍中,请在此稍候片刻,待在下去通传……”吕温转身对张越作揖拜道。 “嗯……”张越点点头,恭身回礼,然后肃立在道路一侧,这是为表示对太学的尊重。 ………………………… 此刻,集贤馆中,衣冠如林。 一位位年轻的太学生们,正满眼恐惧和震惊的看着一个端坐在左侧的年轻士子。 此人约莫二十四五岁,生得白白净净,嘴唇上留着一小撮胡须,头戴着进贤冠,身穿一件直裾深衣,看上去颇有些古书上的君子之风。 “此番,延年奉师命来拜会董公,蒙董公门下高徒不弃,愿意不吝指教,延年受益匪浅……”这年轻人对着高居上首的董越长身而拜。 话虽然说的客气,但在场众人,无不感觉脸上火辣辣的,疼的厉害。 但偏偏发作不得,这位延年公子,入这集贤馆后,就与诸生辩论经义,谈论义理。 到现在已经是七战七捷,在场的太学生,竟无人能阻! 若让此子昂首走出太学,那么,在天下人眼里,公羊学派就等于输掉了这一场‘切磋’。 虽然影响倒不是很大。 而且,公羊学派也并非没有输过。 甚至,哪怕是董仲舒年轻的时候,也经常为人所败,及至五十岁后,理论大成,开山立派才所向无敌。 只是,终究脸上不好看。 特别是对于在场的年轻人们来说,这样的失败,就是耻辱! 而对于公羊学来说,耻辱需要偿报,今日败来日胜。 不然的话,这辈子都是人家的手下败将,见了面只能恭身站在对方的右侧,以示臣服。 这对于这些太学的年轻学生来说,简直就是不可接受的! 只是,技不如人,还能如何? 这个年轻的士子,确有大才! 不仅仅本身对《诗经》的研究,已经超越他这个年纪的极限,更可怕的是,他还对《公羊春秋》《尚书》有着精辟而深刻的认知。 就在方才,他用毛诗之义,结合公羊学派的思想,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七战七捷,让人不得不‘再拜而辞’,简直可怕! 此刻,听着他不轻不淡的话语,集贤馆里的十几名太学生,面有愤愤之色。 “假使王兄、贡兄在此,安能让汝得意?”有年轻人轻声低语着。 声音不大,却让那位延年公子听到了,他微微回头,看了看那个年轻的太学生,嘴角微微露出一丝讥讽之色。 王、贡、杨,太学三杰之名他自早有耳闻,此番来此也正是为了这三人而来。 没想到,这三位太学英杰却跑去了新丰县,当起了乡亭的蔷夫游徼,还美其名曰:实习之道,以践春秋之义。 但,他却是颇为不屑。 什么实习嘛? 不就是看到那位侍中官,所谓的张蚩尤崛起迅速,就跑过去捧臭脚,甘为他人门下之犬,不值一提! 于是,这位延年公子便笑着对董越拜道:“晚辈闻说,董公门下有三位高徒,王、贡、杨,号为太学三杰,晚辈仰慕已久,若能得三位师兄赐教,延年不胜荣幸之至!” 董越听着,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 贯长卿和他也算是‘世交’了。 贯长卿之父贯高与乃父董仲舒,也算得上笔友,曾经多次‘交流’‘切磋’。 后来这位贯高就去抱小毛公的大腿了,两人组队一起在河间国搞了一个偌大的联盟,带起了古文学派的潮流。 如今,这个世兄的弟子,跑到自己面前耀武扬威,董越要说不生气那是不可能的。 但,小儿辈的纷争,他是不可能下场的。 他要下场,那就是以大欺小,甚至连这太学中辈分比这位延年公子大的也都被禁止下场。 不然,太学人才济济,岂会被一个小年轻所败? 当然了,这个年轻人的经学造诣确实不俗,深得大小毛公真髓。 而且,君子馆的资源在事实上来说,也不比太学小。 原因嘛也很简单。 君子馆乃当今天子的庶兄河间献王生前倾其所有而建。 馆中收藏了无数书籍,有许多甚至连长安也没有! 不然,人家何以谥曰:献王呢? 不然,这位献王何必英年早逝呢? 区区一诸侯王,还敢收集比朝廷还要多还要丰富的藏书,你想做咩? 是讽刺天子不明于礼乐?还是干脆想要学习周文王,立德以代商啊! 献王虽薨,但其生前搜集和完善的庞大图书典藏,却都留在君子馆内,而其子刘不周虽然没有和乃父一样继续全力支持君子馆,但多多少少也要做做样子,拨些钱粮,给与优待。 是故,在如今天下,君子馆就是最大的私人书院。 其中弟子多的时候,有两三千,少的时候也有近千人。 乃是一股不容小觑的力量! 更是董越极为忌惮和提防的对象! 因为,量变迟早会发生质变。 弟子门徒越多,其主张和思想的传播性就越广。 当然了,毛诗学派只是诗经学派,和公羊学派的竞争性不算大。 纵然兴盛起来,要担心的也是齐诗、鲁诗和韩诗,还轮不到公羊学派杞人忧天。 所以,听着对方的话,董越也并未动怒,只是笑道:“吾的三位劣徒,蒙侍中张公不弃,征为新丰吏,学习治民、教民、富民之术,未有空暇,若延年公子不弃,可以去新丰与之论道……” 嗯,等这个年轻人去了新丰就会知道什么叫做天高地远了! 那位张子重虽然现在只表露春秋上的造诣,但从其言行,总是喜欢引用诗经来看,大约这个年轻人要成为对方的垫脚石了。 延年公子听了,却是拜道:“晚辈也早闻长安新近出一侍中公,学识渊博,有古贤之风,正欲请教之,奈何不得门路,望前辈书信一封,以为拜帖……” 这也是他来此的目的。 毛诗弃徒,却在长安混的风生水起,更有着不错的文学之名。 此事若传扬出去,就会让天下人都耻笑整个君子馆。 为了防止出现这种羞辱,他只能去挑战那位侍中官,最好令其折服,说几句君子馆的好话。 不然,这麻烦就大了! 章节目录 第三百五十三节 延年公子(3) 本站 ,最快更新我要做门阀最新章节! 正说话间,帷幕外传来了吕温的声音:“老师,侍中领新丰令张公来访!” 董越闻言,先是瞪大了眼睛,然后满脸露出了惊喜的神色,甚至都顾不得和延年公子打招呼,连鞋子都顾不得穿了,赤着脚就起身跑了出去,问道:“张侍中何在?” 延年公子楞在了原地,颇有些尴尬,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 “自入关中,过华阴而北,世人皆云:侍中领新丰令张子重,才学兼备,德义无双……”他在心里暗想着:“又有传闻说,此人乃留文成侯之后,颇有乃祖之风,翌日或能能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 “又闻之,此人别号张蚩尤,性格暴烈,宁折不屈,曾因儒生辱其于长杨宫外,就敢单人匹马,叫阵于太学之外,一战而天下经,使太学群雄俯首……” “后因天子幸赏,擢升侍中官,奉命以佐长孙,从此一飞冲天!” 在他的视角来看,这个曾经的毛诗弃徒、黄老弃徒,到目前为止的人生,几乎就是一个传奇,一个奇迹。 年不过二十,弱冠之年,就已经完成了从布衣而至侍中的伟业! 整个汉室历史上,能如他这样,在这个年纪,就已经有如此气势的人,十个手指数的清楚。 而这些人的名字,每一个都必定载于青史,垂于万世,为天下人所仰! 譬如贾谊贾长沙,也譬如冠军景恒侯霍去病。 而这个侍中官,似乎拥有比贾谊贾长沙和冠军景恒侯更灿烂美好的未来。 因为,传说中他深得当今与长孙信赖,当今亲切的称之为‘小留候’,据说曾欲下诏,以留候后嗣为名复其家而被婉拒。 而长孙殿下,更是与之亲密无间,据说出则同车,入则同榻,常常把臂同游,无话不谈。 有证据显示,就连当今太子也极为重视和信任此人。 一个人将刘家祖孙三代的信任和宠幸尽收于己身。 这样的情况,在整个汉室历史上都不曾出现过。 更可怕的是,传说此人,有乃祖之智兼不世之勇! 若传闻为真…… 那么…… 延年公子低下头来,在他所读的史书之中,只有一人与此子相似。 那就是——崧高维岳,骏极于天尹吉甫! 周宣王亲命大臣为之做颂:文武吉甫,天下做宪的尹吉甫! “怎么可能呢?”延年公子忽然就自嘲起来。 尹吉甫乃是不世出的大能。 虽贤能不及周公,但也相差不远。 诗经之中的大雅的许多篇幅就是在歌颂和颂扬尹吉甫辅佐下的宣王中兴盛世! 这样的大能岂会出现在现在这样礼乐崩坏之世? 世无周公,谁能教尹吉甫? 所以…… “大约是关中之人给自己脸上贴金,夸大之词……”延年公子在心里想着。 他也只能这么去想。 因为,倘若那位侍中公当真是当世尹吉甫,不,甚至只要有一半的尹吉甫之能,那他和他的师门,恐怕就得沦为万世笑柄。 将一个如此贤能和可能将汉室带入一个全新大世的巨头拒之门外? 恐怕后世相关典故和成语得出一大堆。 以长安城八卦党的脑洞能力,甚至说不定还能编出一大堆百转千回的故事。 什么风雪谁怜范叔寒什么的。 只是想想就已经够可怕的了! …………………………………… 而在门外,董越却是光着脚丫子,满心火热的迎出去了。 与那位在门外的张子重相比,区区毛诗学派的下代传人,几乎就是一个微不足道的路人甲。 因为后者再了不起也不过可能是又一个小毛公罢了。 而前者,则可能振兴公羊学派! 甚至可能更进一步,助力公羊学派,独霸春秋,完成乃父生前最大的心愿——让公羊思想,永沐日月! 所以,他已顾不得礼仪。 甚至在某种程度上来说,他是故意要如此。 不如此,不足以显示自己的郑重,不如此,不足以显示他对于对方的尊重,不如此不足以显示自己本身的意愿。 所以,他赤着脚,越过吕温和好几个肃立在两侧的门徒,径直走到门外,长身而拜:“太学董越,恭迎侍中官大驾!” 说着就对着那位站在门口,微笑着的年轻人郑重一礼。 他当得起这一拜! 仅仅是他拿出了《春秋二十八义》,为公羊学派补齐一个短板的贡献,就足可担得起他这一拜! 更何况,如今他还是侍中官! 天子近臣,长孙的辅佐大臣! 他还多次帮公羊学派出手,狠狠的打压了左传和谷梁。 尤其是对左传学派的揭露和打压,几乎是公羊学派近十余年最畅快淋漓的一役。 终于将那个老是喜欢在自己面前跳来跳去,总是喜欢和自己唱对台戏的家伙赶出了关中! 简直大快人心! 而这所有的一切都显示,此子是亲近和倾向公羊思想的。 若非他现在地位太高,董越早已经按捺不住,伸出橄榄枝予以招揽了。 但也正因为其地位很高,所以,他的重要性毋庸置疑! 董越很清楚,儒家和公羊学派能有今天靠的是什么? 不是他爹经义无双,道德水平和才能均以max! 讲道理,他爹虽然牛逼,但与孔子相比,却是远远不如,甚至连孔子的衣角也未必能摸到。 那为何孔子周游天下,从不得用,而乃父却一策上而天下知? 儒家更因此一跃而执掌天下大政,成为唯一指定官学? 答案只有四个字:天子喜欢! 事实就是如此简单而残忍。 孔子孟子荀子,奔波一生,殚精竭虑,却终不得用。 不是因为他们不行,而是因为当政者不喜欢。 而乃父虽然论才能、贤德和为人,拍马不及这些先贤,但只是因为天子喜欢,于是儒学大兴,威压天下。 诚如那已故的太中大夫东方朔之言:用之则为龙,不用则为虫。 于人如是,于学派亦如是。 而此子在天子、长孙面前的地位是如此之高。 可以说几乎就拿捏着天下学派兴衰与地位跌涨的钥匙。 是故,别人董越不知道,但他自己已经能万分确定——此子就是公羊学派的大救星,不可缺少的重要成员。 其重要性甚至比他自己还要高! 反正董越是已经下定决心,哪怕再怎么低三下四,也会全力的伺候好和伺候舒服了眼前这位。 章节目录 第三百二十五节 学阀之路从今起 本站 ,最快更新我要做门阀最新章节! 董越的夸张,让张越都有些惊讶不已,连忙拜道:“岂敢受先生大礼?” 开玩笑,眼前这位虽然素未蒙面,但一听名字就知道他是谁了? 董仲舒之子,公羊学派当代领袖,太学祭酒、博士领光禄大夫董越! 在整个汉室天下来说,他都是有数的大学阀! 这样的大学阀,摆出这样的阵仗来见自己,张越知道,对方肯定是有求于己的。 就像曹操在官渡之战时,光着脚丫子出去迎接许攸,为的就是奇袭乌巢。 董越却是满脸欣慰的看着自己眼前的这个年轻人。 犹记得三个月前,这个年轻人还是一介布衣,那日站在太学门口,形单影只,如今却已经是国家侍中,地位堪比两千石了! “侍中大驾光临,太学上下不胜荣幸之至……”董越笑着道:“还请侍中移步,往壅堂一叙……” 张越听了,脸色一楞,连忙拜道:“小子才疏学浅,岂敢临壅堂?” 去壅堂?开什么玩笑?! 张越很清楚,也早就被张安世提醒过了,来太学千万别去壅堂! 为什么?因为去了壅堂有麻烦! 至于为什么? 答案是一个字:钱! 因为壅堂是太学最重要的建筑,乃是董仲舒生前,仿照宗周痒校的辟雍而建。 不过,由于直接仿造辟雍的工程量实在太大了,太常卿也不肯给那么多钱,所以只能退而求其次,建了一个小型的辟雍,称为壅堂,作为太学最重要的礼仪之所。 不过,自建成之后,壅堂的启用次数却并不多。 一般都是在三公九卿或者宫廷贵人乃至于皇帝亲临时,才会带着他们去壅堂坐一坐,看一看。 然后给他们讲一讲这辟雍的意义。 其实潜台词就是一句话:不建辟雍,太学就不是一个完全体。 诸位明公,难道能忍心眼睁睁看着太学无辟雍,为天下笑? 可惜,事实却是,打这太学建立以后,来过太学的三公九卿乃至于皇室成员,每一个都狠得下心! 没办法,这太学自建立以来,每届太学生最多不超过五十人。 为了五十个太学生和五个在京博士官,就花费几千万甚至数万万建一个辟雍? 那不是疯了吗?! 但太学的历任博士祭酒们却依然我行我故,不管不顾。 反正来了高级官吏就带他们去壅堂坐一坐,看一看。 在最初,公羊学思潮刚刚兴起,还没有被人研究透的时候,上当的人真不少。 许多公卿甚至是丞相都被忽悠着进去过。 但等到后来,大家都清楚了公羊学派的思想理论和主张后,所有去过壅堂的大臣贵族都是脸一黑,尴尬不已。 因为,按照公羊学派的理论,这国家立学,乃天子教化之所,更是宣扬天子王化之原。 所以无比重要! 但如此重要的国家教化之地,却没有辟雍。 作为天子重臣,倘若不知道还好,知道了却不上书请求建立辟雍,那就一定是心里面没有将教育事业和教化之道放在重要位置。 所以,这是赤裸裸的道德绑架。 逼迫所有来过太学的人,将‘请立辟雍’的事情放在心里,还要拿出行动来支持。 支持力度的大小与‘良心’成正比。 搞到现在,每一个来太学的公卿大臣,都是闻壅堂之名而色变。 盖因为每一个人都知道,国家不可能拿出那么多钱来给太学建辟雍,而若去了壅堂,却不得不上书请建辟雍,而天子和其他大臣都是绝对不可能同意的。 于是,为了显示自己确实关心太学,关心教育事业,只能花钱消灾——在建议被驳回后,派子侄或者自己亲自送钱来太学表示:在下人微言轻,虽然很希望马上建立辟雍,奈何……唯奉钱xx万,以助太学教化之业。 这个钱明面上没有任何规定,但问题就在于,都到了三公九卿这个级别了,你好意思拿个几万十几万打发人咩? 从元封后,去了壅堂的大臣,捐钱助学的起步价就已经是二十万钱起了。 像张越这种侍中官,日夜侍奉天子,卒思近对的年轻人,则是百万钱起步——这是当年孔安国扰乱市场后的定下来的价格。 张越现在自己都穷的响叮当,那里敢去壅堂? 董越听着,却也不勉强。 壅堂就在那里,今天不去,迟早有一天也得去。 难道不是吗? 自这太学建起来开始,历代三公九卿和侍中官们,谁没有挨过这一刀? 现在不去,未来恐怕会主动请求去的。 原因很简单——作为国家重臣,难道不需要刷一下在教育领域的名望吗? 那还有比‘请立辟雍’更简单直白粗暴,显示自己支持教育事业和王化事业的决心的地方吗? 没有了! 所以,没有人能例外! “侍中言重了……”董越笑眯眯的道:“以侍中贤能,列席壅堂,自是完全当得起的……” 嗯,都是侍中了,你好意思连一百万钱也舍不得? “不过,若侍中今日不便,那改日下官再扫榻以迎……” 年轻人,你还想逃?可能吗?! 看着董越的神情,张越也是摇摇头。 这位太学祭酒不去做买卖,简直是汉室商业界的损失啊! “不敢劳先生……”张越无可奈何的拱手道:“前次蒙先生信重,不以小子猖狂,反而不吝点拨,本当早日来太学拜会先生,以谢先生宽宏,奈何公务繁忙,拖延至今,今日有幸能蒙先生相见,竟至赤脚出迎,小子惶恐,唯敬拜之!” “先生明德,天下为师!”说着张越就长身而拜,以弟子礼,恭恭敬敬的顿首。 虽然看上去,将董越捧得很高。 甚至有些贬低自己了。 但实则,这是一种双赢的事情。 盖因为,将董越捧的越高,就越能反证他自己的逼格。 你想啊,若董越‘天下为师’了,那么当初被他赏识的张子重,又该是怎样的惊才绝艳呢? 作为一个前公务员,做这种事情,张越不需要人教。 董越听着,却是没有想这么多,满心都是欢喜,连忙扶起张越道:“侍中谦虚了,前次蒙侍中授书,太学上下皆震撼莫名,侍中才学天下无双!” 说到这里,董越悄悄的看了一下张越的神色,然后试探的问道:“鄙人读侍中之书(春秋二十八义),观侍中之行,无不合春秋之道,仲尼之义,不知侍中可愿为公羊之士?” 这是他早就想做的事情了! 将一个天子近臣,国家侍中,变成公羊士子! 彻底断绝黄老学派和其他什么乱七八糟的学派ntr的可能性! 若能成功,董越相信,以此子现在的地位和学术成就,公羊学派至少还能再兴盛一甲子! 而一甲子的兴盛时间,足够公羊学派统合整个儒门内部的各种杂音,将《公羊春秋》的地位,提高到诸经之首,从而确定万世霸业! 张越闻言,有些匪夷所思。 但,董越的要求,正和他的心意。 在如今的汉室朝堂上,身为大臣,他怎么着也得想办法给自己披一层儒皮。 就像张汤、主父偃等人一般一样。 也唯有如此,才能有机会获得儒家的经典的解释权力! 而公羊学派是儒家现在的霸主,若能混进其中,混到一个比较高的地位…… 那将来,当个学阀还不是随随便便的事情吗? 正要答应下来,俯首喊一声‘老师在上,请受弟子一拜’,就听着董越道:“鄙人固知侍中足下乃天子重臣,社稷栋梁,且学究天人,当世恐无能教侍中者,故鄙人再三思索,决定焚香祷告先父,代父收徒,以侍中为先父仲舒公再传弟子!” “万望侍中应允……”说着董越就深深一拜。 这是他和公羊学派现在所能开出来的最大条件了。 毕竟,公羊学派只是一个思想学派,又穷又没钱,唯一能拿到的出手的,也就是这个名分了。 张越听着却是目瞪口呆:还有这种操作?!!!! 董仲舒的再传弟子???? 张越知道,这个名头的分量究竟有多重! 这么说吧,若他果真成了董仲舒董江都的再传弟子,那么整个天下辈分能比他高的儒生,也就没有几个了。 譬如说,他之前一直担心可能会给他捣乱和添麻烦的夏侯始昌老先生一下子就变成师兄了。 夏侯始昌老先生,最初拜鲁申公为师学《诗》,后来又从欧阳生学《尚书》,最后才转的《公羊春秋》。 在辈分上来说,他和褚大、兰陵生以及吾丘寿王是同辈。 所以,张越喊他一声师兄不过分。 而后来开创了尚书系大夏侯学派的夏侯胜小朋友,得叫张越师叔了。 更恐怖的是,在当今天下,辈分能比张越高的儒生,恐怕只有尚书系的欧阳学派当代领袖欧阳高和毛诗学派的精神领袖毛亨先生了。 只要熬死这两人,再熬死其他的师兄们。 他就可以成为当今天下辈分最高的儒家学阀! 根本不需要费什么心机,只要混吃等死,好好活着,就可以在十几二十年后接班,成为儒家各派共尊的精神领袖。 就像当年的浮丘伯、伏生、鲁申公。 活得久,熬死了其他人,自动成为领袖。 即使不能,也至少能掌握公羊学派经义的解释权! 一时间,张越的心脏砰砰砰的跳个不停。 这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啊,就跟你随便拿了两块钱买了张彩票,结果却中了一千万一样。 立刻就是血脉偾张,难以自抑。 没有任何人能拒绝得了这种好处! 更别提,张越早已经立志要做大学阀! 内心虽然狂喜不已,但张越知道,这种事情,必要的谦虚场面还是要做的。 于是,便长身顿首道:“小子才疏学浅,德薄如翼,安敢望为仲舒公弟子?愿先生收回成命!” 董越一听这个话,就知道这个事情成了! 对方真要拒绝,就不会这么说了。 于是立刻就按照剧本说道:“侍中公才思敏捷,博学百家,先父生前曾有训:果有能传《春秋》之义者,汝等可为吾收之,为再传门徒!今遇侍中,果如先父之言,私以为,能代先父传《春秋者,独侍中而已!万望侍中以天下为念,以春秋大义为念……” 董仲舒生前确实是说过这样的话,不然董越也不敢做这种事情。 只是呢,当时董仲舒说这个话的时候,瞄准的目标是天子的长孙甚至是未来新君的太子。 如今,董越以权变之,将这个政策用在了这个侍中官身上。 虽然看上去有些违背乃父当年之意,但他认为这是最好的选择! 再也找不到比这个侍中官更合适的人选了! 他是天子的宠臣,长孙的辅佐大臣。 将这个政策用在他身上,跟用在长孙身上有区别吗? 没有! 张越听着,也明白了,对方是来真的! 但,还是不能就这样答应。 依旧要谦虚一番,于是,他拜道:“小子闻之仲尼曰:君子当以功受禄!仲舒公天下鸿儒,教化苍生,万人敬仰,为当世先贤,小子于治学之道,无寸之成,岂敢为仲舒公弟子?” 董越听了,马上就道:“侍中公此言差矣,前时侍中赐我《春秋二十八义》,我传诸生阅,皆云:义之善也,纵子夏在世,恐不能削一字!以侍中治学之能,博学之深,吾不能教,不敢教!独先父可教之矣!” 这也是他想代父收徒的最大缘故。 若自己收了,却教不了,那不是打脸吗? 说不定,还要闹出笑话。 代父收之就不一样了! 更重要的是——如今公羊学派并非铁板一块。 事实上,董系的力量,在现在已经很衰弱了。 乃父董仲舒生前,最得意的门徒们,纷纷老的老,死的死。 尤其是吾丘寿王之死,给了董系沉重一击。 若不搞出这个花样,引入这个侍中官为奥援,等他一死,董系恐怕就撑不了多久了! 这才是他想代父收徒的出发点。 至于天下人的意见和看法?会不会说他董越阿谀权贵? 若在以前,董越还会担心。 但现在…… 却是不必了! 因为,这个年轻人已经用实际战绩,告诉了世人,他很强! 张越听完董越的话,终于拜道:“先生拳拳盛意,小子不敢推却,惟以此身,尊《春秋》之义,行先贤之道!” 董越听了,脸都要笑开花了,立刻道:“师弟请起,待为兄择良辰吉日,沐浴更衣,以奏先父与陛下,求的龟甲之卜,定吉日,具礼仪,设宴席以告天下!” 章节目录 第三百二十六节 《诗经》的正确解读方式(1) 本站 ,最快更新我要做门阀最新章节! 董越和张越在集贤馆门口这么一番操作,别说是做客太学的延年公子了。 就是整个太学上下,也都是目瞪口呆! 什么情况? 吕温挠了挠头,脸色颇为尴尬。 这一声不响的,张侍中就变成张师叔了? 那自己还怎么去挑战他? 虽然说,吕温已经差不多认命了,自己这辈子要活在对方阴影下。 但他还是存有希望的。 人总归是要有梦想的嘛! 就像当年,吾丘寿王直面平津献候公孙弘,以弱胜强,不还是抓住机会赢了一次吗? 但现在…… 吕温却只能仰头望苍天。 他知道,这辈子估计也没有希望能讨还当日之败留下的阴影了。 虽然说,对于儒生而言,学无长幼,达者为先。 但尊卑也很重要! 若这个侍中官,成为了董公的再传门徒,就等于是自己的师叔,见了面得稽首再拜。 再也没有机会找回场子了! 不过…… 少许的失落过后,随之而起的却是浓浓的振奋之情! 公羊学派自董公病逝,已经沉寂很久了。 沉寂的缘故,除了在学术和思想上陷入了桎梏和瓶颈外,最重要的是缺乏一个在高层的代言人! 腰杆硬不起来! 说话的声音也不敢过于声张。 但,如今有了这么一位深得天子宠幸的小师叔。 哼哼哼! 说话的声调,恐怕立马能高三调! 同时,公羊学派也将获得更多资源! 简单的来说就是钱! 这个世界上,学派思想的竞争,归根结底,是钱和资源的争夺。 毛诗学派为何能从无到有,在不过三十余年间,发展成为天下有数的大学派? 靠的就是河间献王卖肝卖肾的鼎力支持! 齐诗学派过去为何兴盛无比,如今又为什么衰落了下去? 因为支持齐诗学派的楚元王一系绝嗣,没有金主支持,自然而然就没有办法大量招生,维系学派的活力和影响力了。 说的直白一点,公羊学派的霸业,也和五铢钱密不可分! 有钱才能搞教育! 没有钱,哪怕是孔子,也要困于陈蔡之间。 贤如曾子,也不得不盗羊充饥! 这就是这个世界的现实! 所以,在短暂的惊愕和失神过后,太学上下,都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大家都很清楚,这个‘小师叔’只要正常发展和升迁,未来迟早可以位列三公。 而且是实权三公! 手指缝随便漏一点,就够大家发达的了。 更紧要的是,有了这个关系,以后大家就可以多走动,多来往,多请教了。 谁能阻止一位‘一心向学’的太学生去请教自己家的‘师叔’呢? 这请教的多了,就可以以弟子自居了。 然后,自动的就成为了张系的嫡系。 然后,自动的就获得了加持,无论出仕还是做学问,都是无往而不利! 于是,众人纷纷起身,走出门,来到董越身后,面朝张越,拜道:“弟子等拜见张师叔!” 旁的不说,先把名分定下来,再论其他。 ……………………………… 延年公子尴尬无比的看着这一切。 就在半个时辰之前,他还是人生赢家,笑傲于太学之中,意气风发,仿佛成为了世界中心。 若他昂着头,走出太学大门。 这声望和名声,立刻就能蹭蹭蹭的向上涨。 然后说不定就能顺理成章的让天子和朝堂诸公知道——毛诗传人延年公子已至关中,其才学无双。 说不定有机会可以面圣,甚至于接近太子、长孙。 可哪成想,半个时辰之后,风云突变。 一个年纪比他还小的年轻人,只是来到太学,什么事情也没有做,就抢走了他的全部风头! 他今天的全部努力和心血,随着他的到来,付之东流水。 在董越代父收徒的这个大事的洪流中,没有什么人会来关注他的这些小小作为。 更可怕的是——这个人还是毛诗弃徒! 毛诗学派弃之以为蔽履,而公羊学派却重之,当成了宝。 若此子未来没有什么成就也就罢了。 一旦有所成就,毛诗学派和他的老师的脸,恐怕就要被抽肿。 天下人都会说:贯长卿有眼无珠,见贤不能纳。 “老师命我入关,乃是为了此子……”延年公子在心里想着:“若此子成为董仲舒再传弟子,老师名声恐怕要受污,毛诗发展也要遇到挫折!” 这样想着,他就硬着头皮站起身来,走出集贤馆的帷幕,来到门口,望着那个被数十人簇拥着的年轻侍中官,他忽然出声道:“董公为天下名士,何故阿谀权贵,取媚贵人?” “晚辈恐天下以为董公无仪无止也!” 他说话的声音,虽然不大,但却足够所有人都听清楚了。 董越闻言,疑惑回过头来,眼神中分明写着:这是我公羊学派的家事,轮得到你来管吗? 不过,对方的话中的指责,却让董越不得不慎重对待。 无仪无止可是诗经中骂人最狠的几句话之一了。 所谓,相鼠有皮,人而无仪!人而无仪,不死何为?相鼠有齿,人而无止!人而无止,不死何俟?相鼠有体,人而无礼,人而无礼!胡不遄死? 对于儒生们来说,这种指责,可比扎小人,行诅咒还要恶毒和恐怖! “延年公子,此乃我公羊学家事也!”吕温立刻就道:“公子外人,安能评论?” “且张侍中允文允武,才义兼备,堪称当世奇才!” “奇才?”延年公子也是没有办法,他知道,自己必须拼尽所有,至少在现在拖住这个事情。 不然,等他们搞成了,那就不管用什么办法都无法挽回影响和损失了。 所以,他无奈,只能道:“请恕在下不曾有闻!” “至于所谓贵门家事,晚辈以为不然!” “董江都,天下名儒,为儒门长者,非只为贵门之长也,亦为天下之师长也!” “吾虽不肖,亦尊而敬之!今董公屈节以事权贵,吾如何不能评判?” 吕温还要再辩,甚至准备让人将这个不识好歹的家伙绑起来,免得他捣乱,就听得张越笑道:“阁下可是毛诗学派高徒,人称‘延年公子’的解延年解生?” 事实上,此刻在他眼里,整个世界都只剩下那个白衣飘飘的年轻儒生。 章节目录 第三百二十七节 诗经的正确解读方式(2) 本站 ,最快更新我要做门阀最新章节! 解延年望着眼前的这个头戴貂蝉冠的年轻人,深深的吸了一口气。 自入关中,他就听说了对方的别号——张蚩尤! 传言之中,这是一个睚眦必报,反击极为迅速的年轻新贵! 据说得罪过他的人,每一个都不得好死! 传说中,连宫廷里的婕妤,也有一位栽在他手里,当今天子的帝姬,也曾被他狠狠打脸! 解延年贸然得罪并吸引一位这样的年轻权贵的仇视是否值得? 但很快他就将心中的恐惧,丢到了一边。 “正因为此人睚眦必报,吾才必须阻止今日之事……”他在心里对自己说。 这个人毛诗学派已经得罪了。 以他的性格,也必定会报复和打压毛诗学派。 若让他顺利成为公羊学派的大儒,拥有影响公羊学派的权力,解延年敢保证,他必定会找个借口来攻仵毛诗! 这样想着,他就毫无畏惧的上前,拜道:“不敢当侍中赞,鄙人正是解延年,蒙家师贯公不弃,收为弟子,以授《诗》之正义!” 张越听着,却是呵呵一笑:“诗之正义?呵呵!” 和《春秋》《尚书》一样,《诗经》作为儒家经典(准确的来说,尚书与诗经,是诸子百家都共同尊崇和认定的经典),在汉季也同样不可避免的陷入了自相残杀的内讧之中。 特别是董仲舒上书当今,提出大一统思想,定下罢黩百家独尊儒术的国策后,儒家各个系统之间的厮杀,日益凶狠! 并渐渐分裂为两大阵营——今文学派和古文学派。 在诗经的传世系统中,新兴的毛诗学派,毫无疑问的是属于古文学派的。 虽然,大毛公毛亨先生生前声称,自己的《诗经》得传自荀子先生,乃是最正统的《诗经》,至少比其他三家正统! 但问题是荀子先生传至汉季的唯一门徒,被确认和证实的只有一位浮丘伯。 浮丘伯授《诗》楚元王父子,从而开启楚诗学派,楚元王父子后,鲁申公继之,出现了齐诗和鲁诗。 至于毛亨先生嘛? 其活跃的时代,大约是在太宗至先帝年间,除非他在娘胎里就已经在荀子门下听讲,不然不可能得荀子之授。 所以呢,毛诗学派自己也心知肚明,号称的也是古文学派。 其《诗经》的思想和解读来源,据说是从战国时代遗存下来的墙垣里挖出来的…… 咳咳…… 前两年孔子的当代嫡系传人,孔安国报告天子,说是自己不小心损坏了家族的孔子旧宅墙壁,从中找出了《尚书》《孝经》《礼记》《论语》等经典的竹简。 只是这些竹简记录的文字都是蝌蚪文,只有他这个孔子子孙才能翻译…… 于是就炮制出了《古文尚书》这一弥天大谎! 这个骗局,漏洞百出,但张越暂时不想管他。 毕竟孔安国现在还属于宅在自己家里自娱自乐,也没有造成什么影响。 而毛诗的话…… 嗯嗯…… 微微理了理衣襟,回想了一下过去偶尔看过的有关如今的毛诗学派的评论和其学说主张。 全是破绽啊!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在如今这个时间节点上,除了公羊、谷梁和尚书系欧阳学派、齐诗派和韩诗派,已经建立起了完整而严密的学说逻辑体系,可以自圆其说。 其他新兴的年轻学派,基本上都还处于野蛮生长时期。 它们就像后世那些最开始创业的互联网企业一样,bug多如牛毛,甚至连理论系统和主张都没有建立起来。 毛诗学派虽然算是这些新兴学派里比较成功和发展的比较好的一个。 但可惜,所有新兴学派的毛病和问题,它一个也不少。 首先,最大的问题就是抄袭! 简单的说,就是山寨!所以张越负着手,毫无压力的盯着解延年。 眼中充满了嘲讽和戏虐。 解延年被张越盯的都有些发毛了。 眼前此人是汉侍中、天子宠臣,钦命长孙辅佐大臣。 汉室历史上第一个以侍中领县令职的bug! 是真正掌握了权力,生杀予夺于一心的大人物! 解延年忽然莫名的想起了儒门的前辈,颜氏学派的故大农令颜异的下场。 “大农令虽然嘴上没有非议陛下,但臣以为他在腹中诽谤陛下的圣制!”就这样轻飘飘的一句话,一代名儒身死。 直至此刻,他才想了起来,在真正的权力面前。 所谓的学术、所谓的名声和所谓的道德,不值一提! 贤如献王,廉如颜异,他们的生命,直接操于掌握权力的人的手里。 这令解延年有些退缩,但退缩的念头刚一起,就被内心深处的一个声音打的粉碎! “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孟子的教诲,如当头棒喝,让他醒悟过来,同时也在他内心注入了无穷的勇气。 他看着那个年轻的侍中官,再无恐惧和畏惧,反而充满了勇气和气概。 “侍中难道有不同意见?”解延年昂着头,像一个骄傲的战士,此刻,他想起了先贤子路,纵然刀斧加身,但依然从容的戴上冠帽,坦然赴死。 “鄙人,年十八得老师授《诗》,以教先王之义,学先贤之道……” “那何为《诗经》之义呢?”张越忽然笑着问道。 这个问题若换一个时代,百分之八十以上的读书人,恐怕都能回答出来。 可惜,在这个时代,别说毛诗派了,就连资格最老的齐诗派的创始人辕固生在此,也要一头雾水。 何况解延年这样的毛诗学派的年轻人? 他闻言一楞,感觉头皮发麻。 对啊…… 《春秋》有春秋之义,尚书有先王之义,那诗经之义呢? 他勉勉强强的答道:“或是教化?” 旋即他就立刻推翻了这个答案,因为他老师告诉他,《诗经》传到孔子手里的时候,孔子笔删之,以定三百一十一篇,是所谓‘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思无邪’ 孔子晚年曾经告诫门徒们说:我之欲载之空言,不如见之于行事之深切著名! 所以,大小毛公坚定认为孔子绝不是无的放矢,留下的诗经。 每一篇流传下来的诗经作品,都有着它背后蕴含于的深刻含义。 于是毛诗学派经过长期研究和反复探索终于发现了一个重要证据——诗经风雅各篇中所载的诗歌有超过六成是讽刺诗! 于是,大小毛公欢呼:夫子果不以空言经也! 于是在这两位大儒的领导下,毛诗学派找到了解开孔子遗存的诗经精神的钥匙——美刺。 什么叫美刺呢? 明面上讲好话,实则是讽刺、暗讽。 所以他迅速补充道:“兼有美刺,以谏君王三公!” “呵呵……”张越听着,微微摇头:“解生所言或许有理吧……但是……为何《诗经》开篇便是《关雎》?” “本官闲暇时,曾经略读贵学派的《诗经训诂》,略知贵门主张……” “但贵门先贤从未说过,何以孔子以《关雎》为诗经篇首!” “这……”解延年忽然想了起来,眼前这人曾经意欲拜入君子馆,但最终没有成行的故事。 从这个角度来说,他确实可能读过和了解过毛诗学派的理论和思想主张。 而他提出的这个问题,更是像一道闪电,划过他的心间。 毛诗学派在现在,主张诗经乃孔子所谓‘不如见之行事深切著名’思想的直接体现,除了大雅、小雅美先王之制外,其余篇章基本上都有着讽刺当政者不施仁政的意图和背景。 对此,毛诗学派通过数十年研究,考证出了许多篇章都和春秋记载的一些灾难与战争相关。 于是,在毛诗学派看来,这就是自己的成功。 也因为他们考证出了许多实锤,故毛诗学派的发展比起总是空对空的齐诗、鲁诗要更被人接受。 但…… 在现在,解延年却发现自己遇到了一个天大的难题。 就是这个侍中官提出来的。 既然孔子‘不以空言经’,还曾经特别告诫门徒们‘不如见之行事深切著名’。 那么为什么孔子要将《关雎》放在诗经的抬头,作为诗经的灵魂呢? 《关雎》人人会背,甚至可能连三岁孩子都能背诵。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起首的第一句更是脍炙人口,堪称流传度最广和传唱度最高的一句诗词。 但…… 孔子为何将这首男女情爱之诗放在诗经起首呢? 不止解延年,董越和吕温等人也陷入了深深深思之中。 已故的董仲舒教育过他们——夫子(孔子)一字之褒,荣于华衮,一字之贬,严于斧钺。 就如《春秋》之中,起始第一句话:元年春,王正月。 直接为公羊学派提供大一统思想的理论支持和基础。 所以,公羊学派才会无比关心那些‘春秋之中非常可怪异之事’,就寻思着想要从这些记录里找出孔夫子埋下的伏笔和其背后隐藏的莫大含义。 毫不客气的说,要是孔子如今复活,恐怕会发现,他留下的每一个字都被徒子徒孙们翻来覆去的研究。 甚至连错别字,漏字,都成为了无数人争相研究和讨论的重点。 为什么呢?无数的疑问,不绝于耳。 在西方,人类一思考,雅威就笑了。 而在中国,儒生一思考,孔子就哭了。 因为,又有人在想办法曲解和扭曲他的意思了。 此刻,整个世界都是一片寂静。 人人都皱着眉头,思考着张越的问题。 孔子为何要将《关雎》作为诗经首篇?这其中究竟隐藏着何等高深莫名的道理? 只是想想,人人都血脉偾张,难以自抑。 甚至有人觉得,若能破解这个问题,得到合理解释,那么大家距离孔子的道路就又近了一些了。 张越却是静静等待了片刻,然后微微理了理衣襟,道:“七八年前,先亡兄讳安,念小子顽劣,欲延请名师教之,乃不惜变卖土地,携小子东行河间,以觅名师……” 说道这里,原主的记忆就不可避免的浮上心头。 那些在河间的日日夜夜,亡兄的委屈和泪水,仿佛就在昨日,就在刚刚,清晰无比,让他感同身受,眼眶也忍不住发红、湿润。 “时至晚春,小子至今记得,当时淫雨霏霏,河间无日不雨,长兄携我住于君子馆外十里之村舍,朝听颂诗,暮闻颂义……” 所有人都只是静静的听着,汉人尤讲节义。 特别是兄弟之情,兄友弟恭的故事总能博得人们好感,更别提张越如今也算功成名就了。 这样一个大人物,讲述亡兄的故事,谁敢打扰? “当时,盘缠将尽,长兄点不起油灯,每日只能早早睡下不能读书……”说到这里,张越的眼角就流下了泪水,不过这是演的。 其时,当初还没有那么惨呢! 还不至于点不起油灯。 但不讲惨一点,如何衬托自己? “吾当时虽然年幼,但也不忍长兄每日为吾这顽劣小子入学之事苦恼,正好当时,有一富商也携子往河间求为门徒,其家富,每夜能燃大烛,而小子所居之室恰好有一个破壁,于是……小子便每夜趁长兄入睡后,捧书简于破壁前,以盗邻室之光而读……” 说到这里,张越就在心里向匡衡先生说了一声对不起,不好意思,将您的典故抄了过来。 但众人听着,却都是感同身受,甚至有些人还流下了眼泪。 没办法,对于文人来说,这种穷人家的孩子,发愤图强,通过种种努力取得成功的故事从来都是让人感动的。 而张越所说的这个故事,更是无比励志! 古代有苏秦头悬梁,锥刺股,身挂六国相印,名垂青史 今有张子重凿壁偷光! 这简直是本年度最佳心灵鸡汤,甚至可以入选汉家有史以来前十的心灵鸡汤! 就连解延年听着都是莫名感动,羞愧的低下了头。 因为他知道,这个侍中官所说的故事的反派,就是他和他的师门。 虽然,这个事情他可以保证,他的老师甚至君子馆里的主事者,一个都不知道。 因为,每年去君子馆求学的人,数以千计。 除非求学者,才学惊艳绝伦,不然,十之八九都是被婉拒。 只是…… 这个故事与诗经将《关雎》列为篇首有一毛钱关系吗? 章节目录 第三百二十八节 大学阀的第一步 本站 ,最快更新我要做门阀最新章节! “当时是,小子念长兄之苦,日夜苦读,为了能拜入君子馆中,便苦苦冥思,思考着《诗经》之义,还写了一篇文章……” “虽然文字粗糙,如今看来浅薄非常……” “但小子依然铭记于心!” 张越勉力的止住眼泪,正色的昂首背道:“《关雎》后妃之德,风之始也,所以风天下而正夫妇!故用之乡人焉!用之邦国焉!风,风也,教也,风以动之,教以化之……” 这句话一出口,几乎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 就连董越,也忍不住在心里面,仔细思量、掂量,然后不可思议的抬起头来。 “风以动之,教以化之……”他反复思量着这一句话,只觉得其中蕴含的信息和思想量,大到让他也难以把持,恨不得马上拿笔记下来,回去研究个三天三夜。 教化是所有儒生的g点。 和井田制、仁政的地位是一致的,甚至可能还要高一些。 毕竟,儒家认为,没有教化就没有一切。 礼法自教化出,制度自教化出,天下人心的善恶也由教化的好恶决定。 而张越的这短短的一小段话,就开明宗义,将孔子列《关雎》于诗经之首的缘故点的清清楚楚。 《关雎》讲的那里是什么男女情爱,而是夫妇人伦之大德! 对于君王,是后妃之德,讲的是姜齐氏的后妃之德。 于一般人,这是夫妇相敬若宾的教化之道。 而夫妇相敬若宾,自然家庭安宁幸福,上至国家,君王与皇后相濡以沫,则国泰民安啊! 解延年更是完全呆住了。 他感到了深深的耻辱和羞耻。 这耻辱与羞耻是如此之重,让他不自觉的低下了头。 他很清楚,单凭这个侍中公的所说的这一小段话,就显示其在《诗经》的造诣和对《诗经》的研究上,远远超过了他。 甚至超过了乃师,几可与小毛公媲美了! 就听着这个侍中官继续说道:“诗者,志之所知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搓叹之,搓叹之不足,故咏歌之,咏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足之蹈也!” 听到这里,解延年感觉到呼吸有些困难了。 他仿佛见到了先王们和先贤们作诗的那一幕,见证了那些光辉的先王与质朴的先民的神色。 他仿佛看到微子归故国,见故国城邦,掩埋于废墟之中的惨状,于是做歌哀唱:麦秀渐渐兮,禾黍油油,彼狡童兮,不与我好兮! 他也仿佛看到了,平王东迁后,一位周王朝的大臣,驱车来到了镐京的废墟上,望着一片狼藉的故土,做歌悲鸣着: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悲戚之情,溢于言表。 这不就是所谓的‘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也’吗? 这岂不就是‘诗者,志之所知’吗? 莫名的,解延年忽然有种错觉,仿佛在他面前的,已经不是那个叫张子重的年轻侍中了。 仿佛是子夏先生,从历史和时光的长河中归来,对他授道。 甚至可能是孔子再世,循循教导着他。 而董越等人的感受,就又是另一回事了。 作为自诩继承了孔子道义的他们,性格从来都是侵略如火,算得上是目前诸多儒家学派里,最接近孔子思想和情感的一个学派。 所以,他们的脑子里,永远想的是积极之事,充斥的也永远是那些热血沸腾的念头。 听着张越的话,吕温低声叹道:“昔我往矣,黍稷方华。今我来思,雨雪载途……听张侍中之言,再读此诗,顿知先贤之道也!” “然也!”董越点头赞道:“为人臣子,当学南仲,立赫赫之功,城而朔方之城,执讯获丑!” 张越的声音,还在继续着:“情发于声,声成文谓之音,治世之音安以乐,其政和,乱世之音怨以怒,其政乖,亡国之音哀以思,其民困。故正得失,动天地,感鬼神,莫近于诗。先王以是经夫妇,成孝敬,厚人伦,美教化,移风俗,正华夷之别,宣诸夏之义!” 张越说完,道:“此小子当年所做之文……” 解延年立刻脸色煞白,满脸羞愧至极。 不用再去考虑和看其他地方了。 就这位侍中现在拿出来的这篇文章,这篇据说是当年冥思苦想所做的文章。 就足以甩他十万八千里! 在他看来,别说是他,就是他老师,乃至于祖师,见了这篇文章恐怕也要骤然失色,震撼莫名了! 以他之见,此文直至要害,开明宗义,区区不过百十字,却道尽诗经的大义。 而若当年这位侍中官果真写了此文,却被君子馆拒之门外…… 解延年仿佛被人在心脏上狠狠的扎了一刀,鲜血立刻喷涌而出。 张越却是根本不管不顾,在他的伤口上撒盐:“我以此文,欲求得入君子馆,奈何……却被扫地出门……” “自归关中,长兄愤而染病,撒手人寰……” 解延年听着手脚冰凉,浑身颤抖。 而董越则是长长的出了一口气,在心里面暗自庆幸,幸亏当年这个小师弟被君子馆扫地出门。 不然今天,哪有他捡便宜的机会? 看来,自己得写封信去河间国,好好‘感谢’一下贯长卿贯兄‘抬手之恩’。 哦嚯嚯! 当然,这篇文章,他一定会附在信中,告诉这位大兄,啊呀,对亏大兄啊!不然先父就收不到这么好的弟子了。 至于贯长卿会不会气死? 这却不关他的事情了! 对于董越来说,今天最大的收获,首先就是帮先父收了一个好徒弟。 其次则是这个小师弟对诗经造诣,果然深厚无比。 这意味着什么? 董越再清楚不过了! 这意味着,可能十几年后,公羊学派就不仅仅只是一个春秋学派了。 开个公羊诗经学派,也未尝不可。 不是吗? 只要这个马甲开成功了,公羊学派就成为当世唯一一个横跨春秋和诗经的超级学派! 再在尚书系找个小弟,霸业就成了! 垄断《春秋》《诗经》的解释权,再有尚书系的支持,谁还能是公羊思想的一合之敌? …………………………………… 张越看着自己面前,脸色已经苍白无比的解延年。内心之中,莫名的轻松、畅快起来。 他能感觉属于原主的那些执念和对自身的影响,在快速的消散。 他知道,从今天开始,他就将彻底掌握这个身体。 他是张越,也是张毅。 念头一通达,许多的桎梏和牵绊,就消失的干干净净。 他从未感觉过身体像现在这样轻松过。 甚至就连脑海之中的黄石,也在激荡着,向他表达喜悦之情。 从今天开始,张越、张毅两个人格合二为一,再无隐患了。 至于解延年之败,却是非战之罪! 没办法,他拿出来的是毛诗学派鼎盛之时,经过卫宏和郑玄两位大能接力完成的《毛诗序》的前半部分的内容。 这《毛诗序》可是号称后世毛诗学派的总纲。 更是后世儒生研究诗经不可避开的一篇总论。 可以这么说,正是有了《毛诗序》,毛诗学派才有了灵魂,有了肉体,不再是一个空架子。 这就像后世的政党,有了行动纲领和组织纪律一样。 从乌合之众,变成了一个超强战斗力的团体。 于是,大杀特杀,将其他诗经学派赶尽杀绝! 张越若是在现在就将整篇《毛诗序》拿出来的话,对于毛诗学派来说,几乎就像是开挂,一下子就从十几级变成满级。 虽然没有装备,但已经有资格和公羊、谷梁、欧阳等大学派掰手腕了。 至于韩诗、齐诗、鲁诗,肯定不是他们的对手了。 但问题是——张越又不是毛诗学派的人,和他们也非亲非故,为什么要给他们呢? 甚至就是抛出这前半部分,也没有怀什么好心思。 打的乃是抢夺对《诗经》解释的话语权的架势。 更是喊话其他三家诗经学派:喂喂,哥这里有《九阳真经》《九阴真经》大甩卖了啊,只要998,只要998,屠龙神技抱回家,先来先得啊! 若这三家聪明,就一定会马上派人来长安和他接头,然后就可以趁机签订一大堆不平等条约了。 当然了…… 也有可能,人家根本不鸟他。 而是直接开抄! 论起抄袭这种事情,儒生自认天下第二,没有人敢说自己是天下第一。 公羊学派抄了黄老学派、阴阳家和名家、杂家的很多东西。 谷梁学派也一样,抄了其他诸子许多东西。 接着,左传摸着公羊过河——凡是公羊学派说好的东西,他就找个理由说不好,百分百‘原创’,省心又省力,再没有比他们更聪明的人了! 而三家诗(齐、鲁、韩)又抄了公羊、谷梁、左传的东西。 以诗言事的节奏带的飞起。 毛诗学派就更牛逼,在现在是直接照抄的左传学派的东西,只是换了一个名头,就放进自己家里了。 所以后来鲁迅说:读书人偷书怎么能算偷呢? 但他们抄归抄,还是得认张越的逼格。 还是得尊重张越在《诗经》上的地位,不然那就连个遮羞布都没有了。 而这可能更如张越的意。 他要的只是解释权。 至于这些家伙爱怎么玩,他怎么管得着呢? 至于毛诗学派嘛? 讲真,他们现在走的路子,张越有些不太喜欢。 所以,他才在自己‘借鉴’的毛诗序里的后面加了两句——正华夷之别,宣诸夏之义。 在他看来,诗经里确实有很多讽刺的篇幅。 但像毛诗这么玩,将除了大雅之外的全部篇幅,都归于‘讽刺’之篇,这就是乱弹琴了。 若让他们这么搞,他的‘昭昭天命’理论就很难完成了。 要知道,张越的计划,离不开《诗经》的加持。 他需要也必须得到来自先王和先贤们的加持! 至于三家诗会不会上钩? 这个问题,张越几乎不担心。 原因很简单,在现在这个时间点上,《诗经》依然只有风雅颂。 后世人们常知的国风系统,完全不存在(这是郑玄划分的),不仅如此,诗经的理论体系,也是一片混乱。 有点像后世最初的互联网创业者,各个学派只是匆忙的占了个地皮。 当对于今后何去何从?该走那条道路? 没有人知道,也不可能知道。 这正是穿越者的优势所在。 更别提他脑子里有大堆资料和信息,可以拿来当鱼饵,不怕别人不跟着他走(假如有人不跟他走,那张越只能让他去跟孔子走了)。 ……………… 解延年此刻却已经是汗如雨下。 他的内心纠结无比,不知道该怎么抉择了。 思虑了良久,终于,他扛不住来自内心的压力和来自良心的谴责。 他缓缓的,一点一滴的弯下腰,以无比谦卑的姿态,对张越深深拜道:“先生于《诗经》之道,远胜于吾,今日闻先生教训,方知孔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师之真谛!” “今日,是延年放肆,肆意妄为,夜郎自大!” “罪在延年,请先生万勿怪罪延年师门!” 他知道,只要这个侍中官今日所说的话,传扬出去,他就已经立于不败之地。 而自己和师门,则将承受天下人的口诛笔伐。 在这个事情上,他和毛诗学派,已经是一败涂地,几乎没有挽回的余地了。 他唯一能做的,只有止损。 尽可能的止损! 不然…… 君子馆和学派的存续,就危在旦夕! 所以,他将姿态放到了极低极低。 甚至不惜对对方以先生相称! 在汉室,只有两种人可以被人尊称先生。 第一是国家的博士官,第二则是授业之师。 解延年这一句先生,几乎等同于押上了他自己的全部名声与声誉。 但他没有办法,只能如此! 他不能再给这个恐怖的侍中官任何的借口来打压和限制自己的师门了。 但他也没有什么好办法来阻止,于是,只能倾其所有,押上自己的一切! 不得不说,他的做法很明智。 就连董越也因此对他另眼相看了,在心里暗道:“此子倒也果断,果然不愧是贯长卿的关门弟子呐!” 董越知道,他要不如此,将姿态放低到这个程度。 哪怕小师弟不开口,他也会跳起来,发起对毛诗学派的攻击。 毛诗学派抄的是左传的思想体系,自然和公羊学派的主张南辕北辙! 若有机会可以痛打一番,他怎么会放过? 章节目录 第三百二十九节 阴谋 本站 ,最快更新我要做门阀最新章节! 在广阔的驰道上,一支庞大的车队,缓缓的前进着。 打头的,是由十六辆战车组成的仪仗队。 数百名全副武装的骑兵,如影随形,拱卫在车队两侧。 在正中央,是一辆奢华的大车,它由四匹骏马拉拽,平稳的行走在驰道上。 锦缎铺满了车身内部,两个侍女,端着水果和茶点,跪立在车厢两侧,方便端坐在车的主人随时享用。 “大王,马上就要到雒阳了……”一个身穿甲胄的将军,策马来到车旁,报告着。 “哦……”一直端坐在车中,不停吃着各种瓜果的男人点点头,然后站了起来,恍如铁塔一样,强壮的身体,足可让后世的举重运动员也自惭形愧。 “要到雒阳了吗?”他提着自己腰间的剑,道:“寡人上次回长安还是三年前呢……” “真是怀念呢……” 或许是想到了什么有意思的事情,他伸出手来,对左右问道:“对了,寡人听说长安城里最近出了一个侍中官,号称勇不可挡?” 一个穿着褐衣的宦官闻言,禀报道:“回禀大王,确有相关传闻,据说这位侍中姓张,乃留候之后,陛下喜欢故简拔之,嘉恩之,擢升侍中……月前故水衡都尉直指绣衣使者江充指使刺客,欲行刺这位侍中,反被其徒手格杀、擒获……” 健壮的男人听着,脸上洋溢着喜悦之色:“这么说来,寡人这次回长安可以好好玩一玩了!” 他仿佛看到了上林苑里豢养的虎豹和棕熊。 或许这次能遇到知己也说不定。 “大王……”那宦官却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似乎有什么话,不敢直接说出来。 “怎么?”男人一脸威严的问道:“有什么问题吗?” “启奏大王,奴婢听说,那位张侍中,号称‘张蚩尤’,素来自恃勇力与天子宠幸,跋扈非常,曾经私底下对人说过:即使广陵王在此,吾擒之若缚妇人也!” “果真?”男人闻言,脸色立刻潮红起来,怒火如炙。 “奴婢只是听闻,不敢保证……”那宦官闻言,诚惶诚恐的道:“不过,此事乃奴婢从几位宫中贵人那里听说的……” “竖子安敢轻我?”男人的手,紧紧的握着剑柄,居然在剑柄上留下了一个深深的印记! 此刻,在他心里,怒火就像岩浆一样炙热。 他这辈子可以不在乎女人,也可以不在乎黄金。 但,没有人可以轻视和侮辱他的武力! “等寡人到了长安,倒要见识一下汝之勇,果能擒我乎?” 听着他的话,那个宦官的嘴角露出了一丝笑意。 真是简单呐! 只是一句话就能激怒这位大王! 不过,在过去这些年来,大家不都是这样忽悠着他过来的吗? 想要这位大王讨厌谁,就在他耳边说这个人瞧不起他的武力就可以了。 这位大王就会像一头暴怒的公猪,不管不顾的发作起来。 …………………………………… 几乎是在同时,驰道的北方,一支同样规模宏伟的车队,行驶在赵国的大道上。 被军队簇拥和保护着的中央,一辆大车上,一个中年贵族,正埋首在案几上,拿着尺子很有耐心的在一个圆上工作着。 他工作的如此仔细,以至于对外界的一切充耳不闻。 直到良久,他终于露出了笑颜,抚掌赞道:“果然如此!一九十二等分后,圆周率当是三点一四……” “张生真乃数术之道的天才啊!” “此番入京,寡人或可当面请教,请授珠算之法,甚至更高深的算术之道……” 于他来说,他现在的整个人生,只追求一件事情——算术。 至于什么权力啊什么伟业啊,都不在他的考虑范围。 原因很简单——他和当今太子的感情,非常深厚。 两人虽非同产兄弟,但性格相近,都属于那种好静敦厚的人。 唯一的不同,大约是太子喜欢文学,而他则沉迷于数学。 自被封到那北地蓟城,称孤道寡以来,他就倾其所有,搜罗和网罗天下的算术家和算数书,在那个远离中原的边塞之地,建立了一个算术家的天堂。 在燕国,不会写文章不要紧。 只要数学好,一样可以过上锦衣玉食的生活。 燕国虽然苦寒,但燕王不穷! 仅仅是靠着垄断与乌恒的皮毛贸易,燕国岁入就是数千金。 所以,天下的算术家们都知道——没有吃,没有穿,燕王给咱们送;没有妹子,没有小妾,燕王给咱们备。 在如今,燕王就是天下数学家的希望和指望。 燕国也由是成为了汉室数学气氛最浓郁和发达的地方。 这种气氛甚至影响到了燕国的士人——燕国士大夫们,近些年就以精于算术而闻名于天下。 燕国的名声和形象更是渐渐被扭转过来,从过去的苦寒之国、背伦之所,变成了今天的‘数术圣地’。 作为一个全心全意的研究并且痴迷数学的国君。 这位大王的算术水平,自然也不差。 甚至可以说是出类拔萃的顶尖算术家! 就连他的宠妃,华容夫人也是顶尖的女性数学家,夫妻两人夫唱妇随,在北地创造了一个良好的尊重和重视数学的气氛。 甚至还开始将研究对象从纯粹的数学几何,向着星象等领域拓展。 “大王……有长安来客求见……”这时一个宦官来到车旁禀报。 “长安来客?”刘旦眯了眯眼睛,他素来不掺和长安的事情,每次入朝也基本不和外朝的大臣来往(这是因为根本没有必要,他不可能有一丝继承皇位的机会,他虽然是老三,但是母亲的地位不高,外族无力,哪怕太子倒了,那个位置也轮不到他)。 但,现在却莫名冒出了一个长安来客来接近自己。 他想做咩? 刘旦缩了缩脖子,下意识的想起了他家历史上的无数悲剧。 于是问道:“客人是谁?” “乃光禄勋之子……” “韩说的儿子啊……”刘旦眼珠子转了转,摆手道:“去告诉客人,就说寡人今日抱恙,不便相见,改日再说……” 他虽然一直钻研数学,但却也并非没有关注过朝政。 在事实上他比谁都关心朝政! 因为,他现在一心只想在数学的高峰上不断攀登。 但这需要一个稳定和祥和的环境,而朝政的变化,直接关系着天下的安稳。 所以,他知道现在长安城里似乎气氛有些怪异。 在这样的情况下,光禄勋韩说却派了他儿子跑到自己朝觐长安的道路上来阻截自己。 准没什么好事。 恐怕不是想玩阴谋诡计,就是在他下套。 他可没有这么傻! “可是……”那宦官道:“客人说,大王今日若不见他,那以后一定会后悔!” “后悔?”刘旦眨了眨眼睛,这是在威胁他吗? 威胁当今天子的三子,大汉帝国的燕王? 真以为数学家就好欺负了咩? 刘旦虽然性格喜静,但在燕国当了二十年燕王,难免也被燕国的民风侵染。 骨子里面有着那么一股子倔强的气味。 “去告诉客人……”他起身道:“寡人生平从不后悔!” “诺!”那宦官领命而去,一刻钟后就又回来了,对刘旦拜道:“大王,客人说他手里有北平文侯张苍珍藏的简牍十五卷……” “啊……”刘旦听了,立刻就道:“快快有请!” 他在燕国这些年,一直矢志于搜集和整理北平文候张苍遗留的任何文字与简牍。 盖因为,张苍乃是汉室有史以来最强的算术大家,天下公认的数术名家。 自然,他的珍藏和亲笔写的书籍,在刘旦眼中价值连城。 片刻后,一个年轻人就被带着,来到了处于重重保护的刘旦生前。 “臣韩增拜见大王,愿大王福泽永懋!”这年轻人长的很是俊朗,看上去颇有乃父乃祖的气势。 一见面,他就命人向刘旦送上了十五卷被保存在一个木匣子里的简牍。 “家父听说大王素喜算术,故特地重金搜罗了文候遗作,以贤大王!” 刘旦接过这些简牍,立刻就爱不释手的**起来,仿佛遇到绝世佳人一样。 对于一个数学家来说,或许数学本身就是一个永远充满了新奇和刺激的世界。 他所想要的一切,都可以从这个世界之中得到。 既然如此,那么其他事物,就变得不再重要了。 “光禄勋实在是太客气……”恋恋不舍的**着这些宝贵的文牍,刘旦知道,假如自己与它们错过了,那么这辈子都很难再相遇了。 可是…… 光禄勋韩说是什么人?他还不知道? 那可是出了名的‘有心机’啊。 这样的人,忽然特地派了个儿子,送自己如此珍贵的东西,难道只是来卖个好? 礼下于人必有所求! “光禄勋可有什么嘱托,让卿来传达?”刘旦小心而充满警惕的问道。 由不得他不小心。 仅仅是因为他是燕王这个理由,就足够他对所有一切特意接近他的人,抱以深深的怀疑和揣测! 因为,在他之前,汉家的燕王谱系多达五个。 而这五个谱系,统统不得好死!(臧荼谋反,卢绾背叛,刘建为吕后所杀,吕通为诸侯大臣所诛,刘泽系好不容易传了三代,也gg了) 他一点也不想自己变成第六个。 在某种程度上来说,他沉迷数学,也是有着这方面的考虑。 总不能说,连一个沉迷数学的燕王,也能犯忌讳吧? “家父命臣来见大王,乃是想求得大王援手……”韩增俯首拜道。 “什么事情?”刘旦更加谨慎了,光禄勋都搞不定的事情,让他来?这里面没有问题,鬼信! “家父向与太子舍人、洗马李禹有间隙,如今李禹欲求为侍中,家父想请大王在合适的时候,于天子面前进言,阻李禹之升……”韩增顿首拜道。 “就是这样?”刘旦有些不相信,韩说派他儿子这么远跑来,只是想要自己在老爹面前说几句李禹的坏话? 有这么简单的事情? “臣岂敢欺瞒大王?”韩增磕头拜道:“确实仅此而已!” “若大王能允诺,哪怕最终事不能成,家父也必有重谢……”韩增说道:“不瞒大王,家父素与侍中张子重亲近,若大王能应允,家父愿意为大王引荐张侍中……” 听到此处,刘旦终于动心。 那位张子重张侍中乃是破解了圆周率的大能啊! 其提出的割圆术和密率的理论打开了刘旦内心的一扇新世界的大门。 而他开创和发明的珠算和算盘,更是让他欣喜若狂,得之如获珍宝。 他早就想要与这样的大贤私下好好交流了。 只是对方乃是侍中,他不敢也不能主动私下会面。 如今,韩增的提议,就像魔鬼的低语,让他终于点头,道:“既是如此,寡人便应允了……” 只是在老爹找个机会说几句李禹的坏话,没有什么大问题。 即使有,他也可以见风使舵! 韩增听着,却是高兴不已,心里面长长的松了一口气。 自己这边一切顺利,想必广陵王那边也是差不多了。 如此燕王和广陵王尽数落入自己父亲的算计之中。 有两位大王甘为棋子,还怕搞不定一个张子重? 更别提,还有一个昌邑王! 和广陵王、燕王不同,昌邑王不需要他爹使劲,就一定会敌视那个张子重。 原因是很简单的。 昌邑王刘髆的老师,太傅夏侯始昌是自己人! 有这位老大人在,刘髆一定会仇视那个张子重。 如此三王皆敌。 只要再好好操作,不出意外的话,这个张子重活不过今年冬天! 他一定会死。 也一定得死! 他再不死,问题就麻烦了。 执金吾已经追查到了一些敏感的问题,找到了一些证据。 再查下去,就可能要抖落许多人的老底了。 而唯一可以阻止执金吾继续追查的,就是弄死导致这一切变故的那个侍中官。 只要他一死,天子大约也就没有什么兴致和兴趣追查了。 到时候,再给他找点新东西,转移一下注意力,这事情也就能拖过去了。 章节目录 第三百三十节 甲亭的变化 本站 ,最快更新我要做门阀最新章节! 延和元年夏七月丁酉(十一),张越再次回到了南陵县。 距离上次阔别嫂嫂与柔娘,已有一个多月。 心里面还真是有些思念。 驱车进了甲亭,张越就发现,整个甲亭似乎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许多民居,似乎都翻修过了。 许多原本简陋的茅草房,现在都已经被砖瓦砌成的两进小居室所取代。 这种两进的砖瓦宅院,是西汉时代的标志。 其由一个堂屋和两个居室组成,外有门,内有户,这是从秦代开始流行的居民住宅。 更是小农小户家庭经济社会的代表。 当然,这种小居室造价不菲,至少需要一万钱以上的建筑成本。 一般的小老百姓根本负担不起,只有中产以上的自耕农和小地主家庭才有那个经济建造这样的宅院。 但在现在的甲亭,却几乎家家户户都住上了这样的宅院。 这让张越看的啧啧称奇。 “侍中公回来了……” 张越的归来,立刻就引发了甲亭乡邻的欢呼,很快,这个小小的村亭就热闹的和过年一样。 对于这个质朴的小山村来说,张越已然是他们的骄傲和自豪所在。 于是,张越进村不久,立刻就被乡邻们簇拥了起来。 更有许多在甲亭借阅书籍抄录的年轻人,也闻风而来,见着张越一个个拱手作揖,像遇到了偶像的粉丝般,满是崇拜。 没办法,如今在整个南陵县范围内,张越的名字,都是与英雄挂钩的。 许多人家现在教育孩子,都是将模板从贾谊、终军换成了张越。 甚至就算在整个关中范围内,张越都已经被人视为了某种骄傲。 没办法,汉兴百年,天下英雄豪杰辈出,大文豪更是如雨后春笋一般的不断冒出来。 但是,在关中来说,却只是出了一堆酷吏。 至于什么贾谊、严助、司马相如、儿宽,统统都是关东人士。 关中人民很尴尬,也很难堪。 如今冒出了一个张子重,终于满足了关中人民自我的幻想。 张越却是有些受宠若惊,连忙下车,与父老们回礼。 在汉代,乡党关系是仅次于家庭关系的重要伦理。 哪怕再牛逼的人,也不敢在自己的乡党面前装x,要是在乡党里坏了名声,那天下都将没有容身之所。 毕竟,天下人也不傻,你居然连自己的乡党都不能取容,还会对我们好?搞笑吧!? 人民群众的判断标准,直接而简单。 乡亲们立刻纷纷避身,以示不敢受。 人群中,两个老人在两个年轻人的搀扶下,走到张越面前,正是老张家世代的佃农田常和李三。 “主公归来,下仆等未及恭迎还望恕罪……”这两个老人,如今已是今非昔比了,他们现在穿着的是崭新的深衣,面色也红润有光,显然这两个月来吃的很不错。 “两位长者多礼了……”张越连忙上前,搀扶住这两位张家的老佃农,道:“往后切莫如此,折煞晚辈了……” “主公自是当得起……”田常高兴无比的道:“若非主公,小老儿和乡亲们,安能有今天?” 左右乡邻也都点头,纷纷道:“侍中官泽被乡邻,吾等感恩不尽……” 对于甲亭百姓来说,这个侍中公可不仅仅给他们带来精神上的优越,更给了实实在在的好处! 旁的不说,甲亭出了这么一个大人物。 南陵县里那个不开眼还敢把爪子伸进甲亭来? 于是,一夜之间,甲亭的苛捐杂税消失的干干净净。 甚至还有县里的衙役,带着钱粮,来到甲亭表示:旧日罪官薄容等倒行逆施、多设苛政,盘剥百姓,如今新县尊就任,盘查旧弊,清理往案,知其虐民已久,将旧日罪官等滥收钱粮,退还原主! 虽然退的不多,但对于普通百姓来说,简直就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 更别提,从那些官吏的暗示中以后啊这甲亭的赋税负担和国家标准是一样的。 这就是没有摊派和盘剥了。 一个没有摊派和盘剥的世界? 对于农民来说就是天堂啊! 毫不客气的说,只要去掉摊派和盘剥的苛捐杂税,整个天下的百姓,都可以大大的喘一口气! 而甲亭受益的还不止是这些。 自从张越在这甲亭搞起了共享书籍,又玩了珠算教授后,四方士子络绎不绝而来。 如今,在主业之外,甲亭百姓家家户户都能额外得到一笔不菲的食宿费用。 这笔钱,或许在士子们眼中,只是小钱。 但对于农民来说,却是及时雨。 正是靠着这些士子的‘慷慨解囊’,甲亭百姓现在已经跑步进入三代之治了。 家里的粮食、山上的野物和地里的蔬菜,都能直接变成钱,而且是没有人能剥削和压榨的收益。 于是,甲亭立刻就成为了这附近十里八乡羡慕的所在。 如今,甲亭的小伙子再也不用为娶媳妇发愁了。 有的是娇滴滴的小姑娘愿意带着嫁妆嫁过来。 而像田常和李三的儿子们,更是成了香饽饽,被人争相哄抢。 甲亭的百姓,自然知道,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几乎每一个人都发自内心的希望和祈祷,张越能越走越高。 长命百岁,公侯万代。 如此,他们也能跟着沾光,跟着受益。 “乡亲之恩,父老之情,小子铭记于心……”张越也很享受这种感觉,这让他的内心无比满足,也总算明白了为什么当初楚汉争霸的双方,都特别喜欢衣锦还乡。 富贵不归乡装一波,那和咸鱼有什么区别? 与乡亲们寒暄一番,张越便对李三和田常问道:“嫂嫂和柔娘如何何在,怎么没有见到?” 李三笑着答道:“回禀主公,主母和小主母,如今都在庄园里忙活着呢……” 田常也笑道:“这一个多月来,在主母的打点和照料下,张氏庄园,已经是百废俱兴,焕然一新,主公还是快去看看吧!” 张越听着,点点头,道:“小子尚要去给长嫂请安,就暂别诸位父老,今夜,小子设宴村中,与父老不醉不归!” 章节目录 第三百三十一节 信武君(1) 本站 ,最快更新我要做门阀最新章节! 辞别甲亭的父老,张越驱车来到了暴胜之送给他的那个庄园前。 然后,他整个人都惊呆了。 记得在一个多月前,此地依然只是一处荒草和断壁残垣的废墟。 但在现在,在张越眼前,却是一个正在成形的庞大庄园。 虽然还没有到‘栋宇森罗,院落毗邻,墙垣环绕,望楼高耸。’的夸张程度,但也相差不远了。 整个庄园,被规划的井井有条,谷仓、兽厩、民居和主建筑,鳞次栉比。 张越毫不怀疑,用不了多久,此地就会变成一个专业的贵族庄园。 就和他在长安的时候,曾经见过的几个列侯庄园一般,形成一个区域自给自足的小型独立世界。 “怎么回事?”张越沉吟着,摸不着头脑。 他记得自己上次离开时,只吩咐了田李兄弟将庄园的土地平整,并没有让他们搞这样的大动作。 而且,张越觉得,他们也搞不定这样专业化的庄园建设。 “难道是袁常带人来帮忙搞定的?”张越疑问着,这倒是有可能。 不过,老师不在,弟子自作主张? 这又不符合汉人的行为。 这样想着,他就挥手让人驱车,朝着庄园的入口而去。 刚到门口,张越就见到了,有几个武士模样打扮的男子,站在庄园门口。 他们见到有车来到,立刻起身,迎了上来,拱手问道:“尊驾何来?此地侍中领新丰令张公庄园!” 张越掀开车帘,看着他们,皱着眉头,问道:“尔等何人?何故在我家门口?” 那几人一听,立刻知道了,慌忙拜道:“足下可是侍中公?” “小人等乃是信武君的下人,受主母之命,为侍中公效命……”说着便重重顿首,看上去有些战战兢兢的样子。 “信武君?”张越仔细想了想,才想了起来,这位是谁? 卫长公主与五利将军栾大的女儿,也算是皇亲国戚了。 不过在皇亲国戚里属于小透明。 在张越所知的信息里,这位信武君长大后嫁给了梁期候任当千。 大约在前年,太始四年任当千干了一件傻事。 这个贪婪成性的蠢货,在自己的封国干起了强买强卖的勾当——他把几匹劣马强行卖给一个大商人,每匹要价十五万! 于是一头撞上了廷尉的枪口! 依照汉律,列侯‘过平五百钱以上’属于大罪。 于是这位任当千悲剧了,被廷尉剥夺了侯爵,废为庶民……真是将他爹任破胡将军的脸给丢了一干二净。 想当年,任破胡将军可是踩着无数敌人的尸骸,由布衣而为列侯。 也是因此,张越才耳闻了一些这位信武君的事情。 但也是仅此而已,其他情况一概不知,只知道,这位信武君在长安城中向来低调。 据说只有逢年过节时,她才会去宫里面。 其他时候一般都宅在长安城外的庄园里,养养花草什么的。 什么时候,这位信武君不声不响的跑来南陵,而且看样子还和嫂嫂关系处的不错? 张越满脸疑惑,但脸上却是不动声色,驱车从门口直入庄园之内。 现在的这个庄园,很多设施都已经完善了。 渠道也被重新修葺了一新,甚至,张越还能看到,有两架水车被安装在临河的一处高坡上,缓缓的吸着水,注入沟渠之中。 这种张越拿去给太子救灾的水车,现在在长安的贵族列侯的庄园里,普及的很快。 也只有这些要人有人,要技术有技术的顶级贵族,才有资本有那个架设水车的财力和技术能力。 再向前看去,张越甚至看到了有男性,背负着各种工具,在庄园平整好的土地上,翻土除草,为明年的春耕做着准备。 而且,数量还不少,粗粗的数了一下,张越发现至少有三十余人。 从他们的衣着上来看,粗布褐衣,应该是奴婢。 张越甚至看到了,田禾兄弟,穿着一身劲装,走在土地之中,不知道是在监工还是在干什么? 这让张越看的眼皮子乱跳。 毋庸置疑,眼前的这个庄园的所有一切,都在朝着一个西汉时代背景下标准的贵族庄园演化。 若不加以干涉,再过几年,这个庄园的一切成型,它就会变成一个完全可以在一定范围内自给自足,并且可以自我维系的种植园。 后世东汉的豪强门阀世家们,都是在这样的庄园的基础上成型的。 “李苗!”张越见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在自己前方一百步左右走动,立刻停下马车,对着他喊道。 “主公!”李苗闻声看来,立刻就一路小跑,跑到张越面前,拜道:“李苗不知主公归来,未及远迎,望主公恕罪……” 和过去一样,这个佃农的儿子,依然质朴而老实。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还有嫂嫂和柔娘呢?”张越皱着眉头问道。 “回禀主公,主母和少主母,应信武君之邀去了信武君的庄园,观摩养蚕、织丝之工坊……”李苗笑着拜道:“至于庄园中的变化,乃是主母请信武君帮忙规划好的……” 张越听了点点头,然后他又指着那些在地里劳作的人问道:“那些人是怎么回事?” “回禀主公,这些人都是些可怜人,主母怜悯,故特许他们在庄园中租佃田地……”李苗恭身回答着。 “不是奴婢?”张越有些不太相信。 “回禀主公……彼辈倒是想成为主公的奴婢……”李苗答道:“不过,主母说了,主公在朝廷为官,侍奉天子和长孙,名声比什么都重要,不能贪图小利,更不能因为小利而败坏主公名声,故此都予以了拒绝,只是念彼辈生活无着,饥寒交迫,故许其等以佃租六成,租佃庄园土地……” 张越听完,心里面忽然有些莫名的感动。 但随即就感觉有些脸疼。 六成佃租?! 后世教科书上的周扒皮的佃租是几成来者? 好像也就这么多吧! 不知不觉,自己居然成为了万恶的封建大地主了? 好在,没有成为奴隶主,这是万幸的事情。 微微拍了拍胸口,张越旋即想到了一个事情,问道:“这些人都是逃难的流民吗?” 关中流民一直较少,但关东地区却不同了。 每年都有数以万计甚至十几万的关东流民,流入关中讨生活。 这些可怜人最终都成为了类似张越这样的大地主大贵族的盘中餐。 关中的种植园经济规模近些年,不断膨胀和扩大。 某些大庄园甚至拥有各种寄客、逆旅和奴婢数千,几乎就是一个小型的社会。 就听着李苗道:“回禀主公,他们并非流民,而是……奴婢……” “嗯?” “主公,月余前太学诸公曾经倡导士绅贵族释放奴婢,许多人都响应了……”李苗说道:“关中各地释放奴婢数以千计……” “然而……这些奴婢被释放后,却有许多人复又卖身……” “可惜,这些被释放的奴婢,大都都是年纪大了或者身体有残疾、病患之人……纵然想再卖身,也没有人要……许多人都饿死和冻死了……” 张越听着,沉默了。 事实再一次向他证明了,废奴不能只靠嘴炮。 就像这一次废奴运动,在强大的舆论压力下,很多贵族和地主是释放了奴婢。 但是…… 中国人不愧是这个地球最聪明的人。 特别是中国的贵族和地主士绅们。 蓄奴有原罪是吧? 好!哥哥释放奴婢,你总不能骂我了吧? 于是,就将那些已经被压榨的一干二净的奴婢释放了。 让他们去自生自灭。 这可比自己还得花钱养着他们要强多了。 而这些被释放的人,却落入了比当奴婢时还要悲惨的命运。 当他们是奴婢时,起码还有个主家,主家顾忌名声,也不敢将他们随便丢弃。 现在好了,趁着舆论的喧哗,将这些累赘丢弃。 不仅仅可以赢得一个好名声,还能甩掉一个大包袱! 而舆论则根本不管这些,长安城里的那些喧哗和鼓噪废奴的士子和年轻的贵族们,也不会来看这些。 他们要的只是他们想要的正义。 至于那些一无所有,甚至满身伤患的可怜人何去何从?该怎么维生? 谁会去关注呢? “没有计划和不给生产资料的废奴,就是在耍流氓!”张越在心里感慨几声。 奴隶制是落后的腐朽制度,应该被埋葬进历史的垃圾堆,这一点张越很清楚。 因为奴隶制不可能创造任何进步,也不可能推动生产力的发展。 最差劲的封建制度,也比最好的奴隶制强! 但在现行的制度和现在的生产力的情况下,张越很清楚的看到——奴隶制不会简单的消失和被埋葬。 在历史上,两汉之后,这个腐朽制度甚至一度复辟了一段时间。 南北朝的门阀世家们,其实就是一个改头换面的奴隶主。 认识到这一点,张越就知道,在现在是不可能阻止汉室社会的蓄奴风气的。 他要是敢去做这样的计划,天下的地主士绅们就能联起手撕了他! 他唯一能有作为的地方,只剩下了——禁止或者限制以汉人为奴的行为。 章节目录 第三百三十二节 信武君(2) 本站 ,最快更新我要做门阀最新章节! 心里面想着这些事情,张越忽然问道:“我记得,少府卿不是有告示,可以让无家可归者入上林苑佃租或者做工吗?” 这还是他向刘进提出的建议,为的就是防止出现好事变成坏事。 “主公……”李苗听着,拜道:“小人却是不知道还有此事……或许小人去问问看?” “不必了……”张越摆摆手,看样子,少府卿将刘进的命令,当成了擦屁股的纸了。 想想也对。 汉家少府规模庞大,堪称九卿之中最臃肿的机构。 哪怕当年将上林苑从少府管辖范围内剥离后,情况也依然没有变化。 甚至,随着汉家宫室和皇室行宫的不断扩张,其职能和权柄反而得到了加强。 在这样的机构里,人浮于事和官僚作风,才是常态。 至于什么令行禁止,雷厉风行这种事情,倒不是不能做。 不过,那需要皇帝拿着鞭子在后面抽。 不然的话,一个命令从少府卿衙门下达到相关官吏手里,磨个十天半个月洋工简直不要简单了。 至于执行的时候,再打个折扣,甚至借着政策给自己捞好处,也不是不可能。 而张越就算抓到了证据和把柄,把事情闹大,也奈何不了这样庞大的官僚系统。 你能找谁的麻烦呢? 少府卿?! 少府卿韩说嚷嚷着要致仕退休,归隐田园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再说了,这个事情跟他也没有什么关系! 少府卿要处理整个少府的事宜,除非他是超人,不然不可能方方面面都顾忌到。 少府的相关官吏? 这就更不可能了! 以少府庞大而臃肿的机能来看,恐怕光是捋清楚在这事情里面,到底是那些人不作为?那些人不负责任,这些人应该负担多少罪责,都得查个好几年。 更可怕的是——很可能查到最后,毛都查不到,只能抓几个临时工当替罪羔羊处理了。 过去百年,少府内部的问题,搞到最后,都是这样收场的。 张汤、儿宽和公孙弘,都对这个庞大、恐怖、臃肿的怪物无可奈何。 而少府的重要性,又无可替代! 这个可怕的官僚机构,不仅仅掌管着大量的军工作坊,供应着汉军大部分军械。 它还同时负责着营造和修葺帝陵、皇宫的任务。 更捏着内库这个皇帝最不能离开的小金库。 于是,就连从外部建立一个差不多职能的机构来替换它、肢解它都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 不过,现在奈何不了它,不代表将来奈何不了它。 张越握了握拳头,在心里面将这个事情牢牢记住。 迟早有一天,他能找到解决少府问题的办法。 将此事暂时搁下,张越就问道:“信武君的庄园在哪?” “回禀主公,就在离此十里外的长水河南岸……”李苗答道:“主公现在要去?小人引路吧……” 张越点点头,就让李苗坐上马车,由其指路,经过半个时辰的颠簸,终于来到了一处规模宏伟的庄园前。 这个庄园就是典型的汉代贵族大庄园了。 庄园的外围,由一道长长的墙垣构成,只在墙垣四面开了几个门。 在庄园外的人,需要跳起来才能眺望到庄园内的情况。 而庄园之中,更在腹地深处,建立两个呈犄角之势相互拱卫的望楼。 这种望楼一般有三层,高达数丈,可以瞭望和警戒远方。 东汉和三国时代的邬堡,就是在这种望楼的基础上发展而来。 庄园各门,也都有着迎客人的门房。 张越驱车上前,直接将自己的符印拿在手里,道:“吾乃侍中张子重,特来贵府,迎接长嫂与嫂妹,望请通传!” 张蚩尤来了? 那守门之人闻言,吓得连忙将门打开,恭身匍匐在地,拜道:“侍中公请入内,我家主人与侍中长嫂此刻正在蚕室……” 说着还指了蚕室的方位。 张越也不疑有他,驱车直入,一入这个庄园,他立刻大开眼界。 这还是他第一次进入西元前的大贵族的庄园内部。 这个庄园几乎就是他那个庄园目前情况的完全版。 庄园内部,不仅仅有着粮仓、晒谷场和硾房,更有着抠麻池、桑树林、菜地、田野、放牧牲畜的山谷和山坡。 几乎就是一个小型的世界。 哪怕外面打的天翻地覆,庄园也能维系一段很长的时间。 而那两个在外面看上去互为犄角的望楼,在现在看去,却其实是分隔庄园两地,控扼着不同区域的瞭望塔。 张越的视力很好,他甚至能看到,在望楼上还有着身着劲装的武士,在巡视和观察整个庄园。 只是…… 眼前的这个庄园也罢,它们在后世的完全体,东汉三国门阀世家们引以为傲的邬堡也罢。 在战争面前,都逃不过被付之一炬的命运。 况且…… 这个庄园的情况,在张越眼里,满是漏洞和问题。 只是在心里估算了一下,张越就知道,哪怕是在最理想的情况下,这个庄园每年的产出受益,在扣除掉成本后,最多不过几十万。 况且这样的庄园与宗周时代井田制下的乡社经济有什么区别? 根本不可能发展出任何东西,也不可能对世界产生任何有益的影响。 在太平盛世,这样的庄园越多,国家负担就越重。 而在乱世,这样的庄园再强,也逃不过一把火。 本来张越就已经打算将自己的庄园里的那些规划,统统推翻,如今见了这个庄子的实际面貌,这个决心就更大了。 这种落后和腐朽的庄园体制,根本没有任何可取之处。 而这个庄园,虽然挺大,但终究只是一个庄园,甚至还没有甲亭的一半大小,所以,张越很快就驱车来到了那处建在桑园旁边的蚕室附近。 “咴~”一声轻嘶响起,旋即一匹棕色的小马,踏着欢快的马蹄,跑到了张越面前。 小马儿眨巴着眼睛,一脸的可怜兮兮的看着张越。 而在一边,一个小小的人儿,已经跳着扑进张越怀里:“小叔叔,小叔叔……” 小丫头将脑袋使劲的往张越的怀里蹭:“柔娘好想好想你呢……” 一双水灵灵的漂亮眼睛里,闪烁着名为思念和怀念的柔光。 车辕旁,棕色的小马,打了响鼻,也凑上前来,在小主人和主人的面前伸着舌头,极力的想要吸引注意力,以卖萌讨巧。 可惜,它的努力在现在注定只是徒劳的。 直到过了良久,张越才松开腻歪在自己怀里的小人儿,捏了捏她可爱粉嫩的小鼻子,问道:“嫂嫂呢?” “阿姊在蚕室里和栾家阿姊,讨论着养蚕、织丝的事情……”赵柔娘抬起头来,望着小叔叔,微微撅起嘴巴,道:“柔娘不喜欢养蚕,就带着‘细君’在这附近看花、看草……”说着她便朝着自己的爱宠伸手。 小马驹特别懂自己的主人,立刻向前蹭了蹭,蹭到主人的小手,伸出舌头来舔了舔。 张越也终于注意到了这货。 于是,从车厢里拿起一个竹篮子,将早就为它准备好的空间水配空间草料,放到它面前,作为犒劳。 小马驹见了美食,立刻就忘了主人,欢快的嘶鸣一声,就狼吞虎咽了起来。 不消片刻就将整整一篮子的草料吃的干干净净,然后满足的打了一个饱嗝,接着就低低的扬起蹄子,长长的嘶鸣了一声,看样子非常满足。 不得不说,这匹小马驹,现在长得越来越好看,越来越神俊了。 它的体型,变得相当的完美,整个身躯呈流行条,眼睛远比它的同族更大、更明亮,颈部已经发育的相当漂亮,极为好看,特别是在现在,当它轻轻抬起前蹄,昂起头时,颈部的血管暴露出来,呈现出相当明显的红色网状血管网络。 这正是它的父辈或者母辈的典型特征——汗血宝马的名字由来之处。 虽然暂时还不知道,当它成年,速度和耐力会有多么恐怖。 但可以预计,它一定会成为一代名马。 就是名字不怎么响亮好听…… 但张越更关心的是,它的后代,会不会继承它的这些优点。 若是能,那么就能在中国繁育出一个全新品种的汗血宝马亚系马种了。 如此,中国也将拥有属于自己的名马! 一种不亚于阿拉伯马的顶级战马! 而汗血宝马比阿拉伯马更适合在东亚地区征战和活动,假如张越没有记错的话,后世的科学家们曾经做过实验测试,然后他们发现,汗血宝马只需要喝一升水,就可以保持一天的活力,而且,它的耐力与冲刺力都很强,曾经创造过八十四天跑完四千三百公里的记录,在平地上,它的千米速度是67秒,几乎快如闪电! 这样想着,张越就决定,这次回去后,将它带上,带回去好好培养和培育——当然还有赵柔娘。 张越记得很清楚,他曾经向柔娘保证过,等条件成熟就带她去长安。 他还和南信公主说过,要将柔娘介绍给她。 相信,这两个小丫头应该能够成为好朋友。 这时蚕室的门也被推开,一个身着宫装的女子跟在嫂嫂的身后,走了出来。 章节目录 第三百三十三节 有其师必有其徒(1) 本站 ,最快更新我要做门阀最新章节! 张越立刻上前去,恭身敬拜:“毅敬问嫂嫂安……” 嫂嫂见了张越,又惊又喜,连忙道:“叔叔快快请起……” 又问道:“叔叔不是忙于公务吗?怎的有空回来了?” “回嫂嫂,毅此番回家,除了省亲之外,还有些事情,要与嫂嫂商议……”张越说着,就轻轻的瞥了一眼嫂嫂身边的那位宫装妇人。 对方长的倒还是蛮漂亮的,身姿修长,体态婀娜丰腴,再加上其出身,恐怕很是能勾住不少男人的魂魄。 可惜…… 张越在宫里面,听过了太多刘氏的帝姬和宗室女的‘好事’了。 并没有兴趣,去做别人的入幕之宾。 但嫂嫂却是很热情,拉着那宫装夫人的手,对张越介绍道:“正要向叔叔介绍,这一位乃是栾夫人,这些日子以来,多亏了栾夫人搭手帮忙,不然妾身就真的不知道该如何打理庄园事务了……” 张越听了,连忙对那妇人拜道:“夫人仗义援手,相助家嫂,毅感激不尽,必有所报!” 不管怎么说,对方都是在事实上帮助了嫂嫂,最起码,让嫂嫂能够有个说话的人。 若她止步于此,不再觊觎其他,专心当好嫂嫂的闺蜜这个角色。 张越自是会给她一些好处的。 但怕就怕,对方不怀好意! 刘家的帝姬和宗室女子,可比李唐的公主帝姬们厉害多了。 太平公主最多只是笼络了一帮臣子,但刘家的帝姬们中的厉害角色,甚至在自己的石榴裙下,笼络过大半个朝堂的大臣! 淮南王刘安的女儿刘陵,甚至将入幕之宾发展到了军队里。 卫青手下大将张次公就光荣栽倒在这位翁主的石榴裙下,成为了对方的小狼狗。 当然,最有名的莫过于已故的馆陶太长公主了。 这位天子的姑姑,可是为中国词语库贡献了许多经典词汇。 譬如说主人翁啊绿帽子啊,都是这位太长公主的面首董偃创造的。 所以,张越本能的抗拒所有刘氏的成年女性。 “侍中公太客气了……”那位栾夫人却似乎并没有对张越表现出太大兴趣,一直站在嫂嫂身边,盈盈还了张越一礼,道:“妾身与令嫂一见如故,如同姊妹……更何况不过是区区小事,侍中公就不必多谢了……” 嗯? 张越看了一眼对方,感觉似乎哪里不对劲? 但他也没有多想,只要这个女人没有对嫂嫂或者柔娘不利的念头就可以了。 于是道:“今日吾与家嫂,还有些事务需要回去商议,便不叨扰夫人了……” 对方听着,对张越和嫂嫂盈盈一笑道:“既然侍中公有事,那张夫人妾身改日再请夫人登门,继续今日的话题……” 嫂嫂听着,笑道:“栾夫人客气……” 于是,张越便驱车前导,而嫂嫂和柔娘则乘上一辆辎车跟在后面,踏上返程的路。 ……………………………… 很快,张越就载着嫂嫂和柔娘回到了自己的庄园。 一进庄门,张越就吩咐李苗:“去将庄子里的所有佃农都召集起来,吾待会有话要说……” 这个庄园的规划,是得重新设计了。 “诺!”李苗立刻领命,翻身下车去召集人了。 而张越则将自己的马车停到庄园新建的院落前,很快嫂嫂所乘的辎车也回来了。 张越主动上前,将马牵过来,拴好。 然后又将嫂嫂和柔娘,扶下马车。 “嫂嫂,那位栾夫人,嫂嫂是如何认识的?”张越趁着这个机会,小声的问道。 “妾身是在周家阿嫂的家宴上认识的这位栾夫人……”嫂嫂也不疑有他,答道:“自结识以来,栾夫人就常来庄园游玩,还主动派人来帮着妾身规划庄园上下事务,更借了许多工匠帮忙,所以便熟悉了起来……” “哦……”张越点点头,心里面已经有数了。 他早有听闻,在长安的贵族圈子里,有一群女性,专门结识和交好各种贵族家的女性,争相去当人家的闺蜜。 然后借着闺蜜的优势,当起了二道贩子和类似掮客的存在。 若对方所图只是这样,张越也就由得他去了。 怕就怕他另有所谋。 “怎么?叔叔可是觉得这位栾夫人有问题?”嫂嫂也听出了些东西,连忙问道:“若是如此,那妾身以后就不与她往来便是了……” “这倒不必!”张越笑了笑,对嫂嫂道:“嫂嫂尽管放心,在这南陵境内,还没有能加害于我家的人!” 这是大实话! 长水校尉的大营就在对岸,自这个庄子成为张越名下的产业后,长水骑兵就加大了对这一区域的巡逻力度。 平均每天有四次! 并且会每隔十天就汇总一次情况,送抵长安兰台,并由兰台转交给张越。 这是侍中官的福利,也是国家的制度! 毕竟,汉侍中在理论上日夜侍奉天子,出入禁中,万一其家人被人挟持,岂非可能会危及天子安危? 所以,侍中官的家人居所一带的治安和其家人的安危,素来是重中之重。 安保规模,已经不比九卿的等级低了。 所以安全问题,倒是不虞。 至于其他东西就更是无所谓了。 那个信武君栾夫人,若是老实守本分也就罢了。 倘若她敢起半点歪心思,她爹的下场就是她的下场! 但嫂嫂却有些失落了。 栾夫人是她近年来为数不多的朋友。 如今,她最信任的叔叔却告诉她——这个朋友可能有问题。 这让她难免有些忧郁。 张越见了,连忙安慰道:“嫂嫂无须将此事放在心中,只需在心里有所留心,其余该怎么交流就怎么交流……” 说到这里他就有些自嘲道:“能吸引这位栾夫人接近,说不定还是好事呢……” 掮客们追逐的永远是权势,谁有权力追逐谁。 在某种意义上来说,有掮客盯上了嫂嫂,还是张越地位的证明。 “先不谈这个事情……”张越将话题暂时放下,他打算回长安后,去请执金吾帮忙调查一下这位信武君栾夫人——这是执金吾的本职工作,查清楚并且消除任何可能危害宫廷安全的隐患。 “嫂嫂,小弟这次回来,除了看看家里的情况外,便是想将柔娘带去新丰……”张越笑着道,现在他在新丰的基业也算初步建成了。 是可以接柔娘过去了。 “此外,便是奉车都尉霍令君要大婚,小弟得到邀请,要准备一份礼物过去……” 后天晚上就是霍光的婚宴。 这一次霍光是很低调,以张越所知,除了少数的朋友和亲戚外,他只邀请他的同事们,既内朝的各个重要官吏。 至于外朝诸公,除了一直和他关系不错的执金吾王莽外,一个也没有请。 这也符合这位霍令君素来的行事风格——在这个时间点上,霍光最出名的不是他的才能、学识和政见。 而是低调、守规矩。 说出来你可能不信,不学无术这个成语,最初就是来形容霍光的。 在世人眼里,这位天子近臣,奉车都尉,近乎就是一个小透明。 哪怕是张越现在的名声,也比他大! 谁能想到,等到当今驾崩后,这位不学无术,甚至连上朝时,每一步都走的和昨天一模一样,沉默寡言的奉车都尉撑起了帝国的脊梁。 他一手缔造了昭宣中兴的物质基础,并死死的箍住了匈奴人的咽喉,令其窒息、失血。 以至于哪怕是宣帝,也不得不尊其为麒麟阁功臣之首,画像供奉,不书其名,而曰:大司马、大将军、博陆侯霍公。 正因为知道,所以才要郑重。 更何况,霍光其实有恩于他,算是半个举主了。 正是这位奉车都尉,将他可能是留候之后的信息,奏报天子,才有了他的今天。 所以,除了郑重还得用心,尽可能的表达自己对对方的重视和尊重。 最重要的是——张越知道,霍光现在要娶的夫人是谁? 那可不是什么善茬。 嫂嫂听着,点点头,道:“正该如此……” 所谓奉车都尉是谁?官职多高?她不知道。 但她明白,这位霍令君恐怕地位还在自家叔叔之上,所以不能怠慢。 于是道:“叔叔打算准备些什么做礼物?妾身这就去准备……” 张越想了想,就道:“去取黄金三百金,绸缎五十匹,装入礼箱即可!” 这也是张安世提点他的礼物标准。 “嗯!”嫂嫂闻言,便带着柔娘进入院子里去准备将相关礼物装箱。 而张越则理了理衣襟,向前走去。 远处,庄园里劳作的人们,已经被李苗和田禾兄弟召集起来,聚集在一处平整好的空地中。 张越稍微目测了一下,大约有七十多人,年纪基本都已经在三十岁以上,许多人甚至有着这样或者那样的残疾。 他们面带忧虑和忐忑,满是疑虑的望着朝他们走来的张越。 对于可怜人来说,生活早已经将他们身上的所有棱角磨得干干净净,和河里的鹅卵石一样光滑了。 他们身上的神态与站立的姿态,也和过去一般无二——他们几乎全部蜷缩着身子,双脚微微弯曲,就像身上依然有枷锁,脚上依旧有镣铐一般。 看着他们的样子,张越就想起了曾经回溯过的一些汉代墓葬出土的壁画中奴婢的样子。 他们戴着镣铐,拿着木制或者石制工具劳作。 睡觉时,则会被监工戴上枷锁,以防止逃跑。 对于主人来说,他们和牛羊一般无二,都是财产。 如今看到这些被压榨剥削到一无所有的可怜人,张越就知道,自己日后对左传学派和谷梁学派,完全可以再狠辣一些,再无情一些。 因为,就是这些渣渣在开历史倒车! 前几天他就不该放过博望苑里的谷梁学派,应该穷追猛打! “诸位……”张越走到他们面前,微微拱手:“在下张子重,添为这个庄园的主人……” 哗啦一声,这些人全部跪下来,拜道:“见过主公……” 许多人甚至不敢抬头,将头深深埋在了地里。 这在正常的汉人之中,几乎是不可想象的! 自穿越以来,张越遇到的人里,也没有这样的存在。 哪怕是宫里的宦官,看上去虽然唯唯诺诺,但也有着人格,不会随便对人卑躬屈膝。 但在现在,张越却见到了如同后世满清统治下的人民的状态。 这些人,已经被人从根子上,磨掉了他们的骨头里祖先留给他们的骄傲和自豪,变成了一个个行尸走肉。 一具具空壳! 他们的人生没有任何追求和希望,只剩下活下去这个生存本能! 而正常的汉人,是不可能是这个样子的。 陈胜吴广振臂一呼,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项羽见了秦始皇的车驾,敢于说:吾可取而代之! 刘邦看到秦始皇出巡的车队,敢说:大丈夫当如是哉! 但这些人身上,已经没有了这样的精神。 张越甚至毫不怀疑,不管他怎么压榨和盘剥乃至于虐待、侮辱这些人,他们也会一言不发,一声不吭。 只要有饭吃,能活下去,他们就不会反抗。 这是最可怕的,也是最恐怖的精神状态。 更可怕的是——他们会将这些东西,传染给他们的子孙。 而这是张越无法接受的! 诸夏贵胄,安能如此? 即使是为了他的昭昭天命的理论,他也必须让这些找回作为人的骄傲和精神。 “诸君焉能如此?”张越面色一凛,对田禾、李苗兄弟吩咐:“快快将诸君扶起来!” 自己本身则对着众人长身一拜,道:“诸君却是折煞我了……” “吾先师董子曾教诲于吾:天常以爱利为意,以养长为事,公等皆天子臣民,诸夏贵胄,往后不可再如此轻易大礼于人!”虽然他还没有正式的去董仲舒陵前,三叩九拜,奉上拜师礼,口称弟子,授其衣钵,但却也可以一点都不谦虚的以‘董仲舒门徒’自居了。 而公羊学派的董系,哪怕是在公羊学派之中,也属于异类。 因为,董仲舒当年抄诸子百家抄上瘾了,顺手把墨家的东西也毫不客气的扒拉到自己碗里,将墨家的天志、明鬼、兼爱,改头换面了一番,就变成了自己的东西。 张越打算再进一步。 毕竟,老师抄的,学生就抄不到了吗? 他打算进一步学习老师好榜样,将墨家的立场也整合进公羊学派的思想里。 章节目录 第三百三十四节 龙窑和造纸 本站 ,最快更新我要做门阀最新章节! 当然了,如今在张越面前的这些人,没有一个能听懂他话里的意思。 只是知道,这个看上去贵不可言的主人家,虽然年轻,但却很好说话,非常客气。 这让许多人都放下了悬着的心。 他们最怕的,莫过于再次被人赶出去。 那可真的是没有活路了! 所以纷纷拜道:“主公仁慈,主公仁义……” 于他们而言,能在这南陵找到一个能够活命的地方,就已经是邀天之幸,不敢再奢求更多。 张越见了他们的神情,知道这些人的这种精神状态,在短时间内是很难扭转过来的。 不止是他们,就是那些豪强贵族手下控制的健康奴婢,若被骤然给与自由,恐怕也会同样如此。 这些人在奴隶制下待的太久,已经忘记了正常人该怎么生活? 与整个世界都完全脱轨。 就像后世的犯人,被关在监狱之中,与外界隔离几年,被释放后,都会无所适从,甚至不知道该怎么生存。 想要改变这个局面,以目前的生产力和社会结构来看,几乎不可能。 除非…… 给地主豪强贵族们一个新的选择。 一个新的剥削方向。 就像现在在边塞地区的军功贵族和豪强们,就基本上不蓄奴,要蓄也是蓄夷狄奴婢。 像是羌人啊匈奴人啊乌恒人之类的。 为什么呢? 肯定不是边塞贵族地主的良心比内陆的地主豪强们要多。 只不过是因为边塞贵族地主们清楚,他们需要自己的乡党为他们的富贵流血牺牲,而且当地土地富余很多。 剥削压榨的太厉害,人民就会用脚投票。 而内地就没有这样的条件了。 不止没有动力,也缺乏这样去做的条件。 人民甚至连用脚投票的选择也没有。 逃亡?能逃到那里去? 这样想着,张越就已经有了主意了,他微微拱手道:“我欲与君等立一个契约,不知道君等是否愿意?” 众人听着,却以为是这个年轻人想买他们为奴婢,立刻就欢天喜地的拜道:“主公慈悲,我等愿意!” 自被释放后,在经历了短暂的幸福,旋即而来的就是巨大的痛苦。 他们这些人,不是自小就被卖为奴婢,早已经和家人失去了联系,就是父母就是奴婢,在皮鞭和枷锁中长大的。 在这外面经历了饥寒之后,他们本能的开始思念过去的奴婢生活。 甚至觉得,做奴婢才是正确的。 这不奇怪,后世不就有一个‘斯得哥尔摩综合症’? 后世王莽改革,释放奴婢,结果连奴婢们也有许多不满意的,就是如此。 张越也知道,现在和他们说道理是白讲,所以他只是转身,对李苗吩咐道:“去取笔墨书简来……” “诺!” 片刻后,李苗就捧着书简笔墨来到张越面前,田禾也端来一张案几,张越坐下来,提笔就开始写起来。 一刻钟后,他吹了吹墨迹,然后拿着竹简起身,对众人道:“我欲与君等约定于此,今将契书内容与君等明言!愿者画押,不愿者亦不勉强!” 但人们听了,却只是纷纷道:“主公说啥就是啥,吾等情愿听从!” 别说是现在的人了,再过两千年,一般人去应聘,hr丢出一张合同,霸道无比,你签还是不签? 更有甚者,干脆让你和其他中介皮包公司签一个合同,再以劳务派遣方式派遣到这个公司做事。 你签还是不签? 事实上,多数人不得不签。 这就是弱势群体的无奈。 更别提现在这些人了。 他们除了张越这个庄园愿意收容他们之外,他们已经无处可去。 一旦被赶出此地,他们就将饿死、冻死在野外,尸体被野狗啃食。 但张越却还是郑重的念道:“唯汉延和元年夏七月,南陵长水乡人田禾、李苗,与人约……” 按道理,这个契书应该是和他来定。 但问题是他是国家大臣,不适合直接和普通平民订立契约。 更重要的是,他需要告诉天下人,怎么玩这种契约游戏。 所以,就学了一手后世的劳务派遣制度的精髓,将契书双方定为他的家臣田禾、李苗与这些百姓。 不止可以完美的规避风险,还能获得实实在在的好处。 “定约人以年俸三千钱,受田禾、李苗之雇,庸期五年,到齐给付庸资,计万五千钱……” “李苗、田禾等诺约:若定约人委实用心,勤勉,则岁给赏赐……” “雇佣期内,定约人每日两餐,春夏秋冬各季衣物,由李、田负担……” “定约人需遵守国家律法、执行李、田之令,勤勉劳作,无所怨言……” ………………………… 张越一口气,就将这个契约的内容念完。 总结起来,其实就是,众人要和他的家臣田禾、李苗签订契约,接受他们的指挥和命令,认真工作、不畏艰险。 五年期后给付庸资。 假如在五年中发生了任何顶撞、忤逆或者其他甲方认为的不好行为,就要扣钱。 且甲方(田、李)有权力,指挥和安排他们做任何事情(除了违法和与公序良俗相悖之外)。 总的来说,这就是一份霸王合约,几乎就是后世的包身工合同的翻版了。 但众人听完,却都是一脸不可相信和震撼的神色,纷纷哭着拜道:“主公仁德,主公仁德啊!” 在他们的认知,这种不仅仅可以吃饱肚子,有四季新衣给付,打着灯笼都找不到啊! 至于什么勤勉、认真啊,这是他们最不缺的东西。 更不提还有钱拿,而且是一万五千钱! 若有这笔钱,足够他们在关中安一个小家了! 于是人人都争先恐后的在这份契书上画押。 本来,讲道理这种事情是需要通过官府公证,至少要有乡亭的游徼在场,还需要录入文牍进行备案。 但张越现在时间很紧,就将这个步骤省略了。 反正,日后这事情可以让李苗和田禾兄弟去办。 将契书搞定,张越就对田苗吩咐:“月前,我曾命尔等兄弟在甲亭村外山下,挖有水洼,浸泡了竹筒,你去带人将这些竹筒取出来,运回庄子……” 又对李苗吩咐:“尔带人去山上伐薪,准备烧火……” 这就是要准备将白纸搞出来了。 “诺!”两人立刻领命,各自带了十余人去做事。 等他们离开,张越就带着其余人,在这庄园里游览了一遍,然后就将一条条命令发布下去。 首先,就是停止望楼的建设,这种东西落后而无用。 接着,就命人在靠山的地方,挖几个窑洞,准备烧制瓷器。 有着空间回溯的资料,他知道在两汉之际,中国瓷器烧制技术出现了一个飞跃式的发展,龙窑和馒头窑的雏形都已经出现。 并在东汉烧制出了第一种青瓷。 张越打算,先拿龙窑来烧制青瓷,练练技术,然后再点亮瓷器的科技树。 这可是一个大买卖,做的好了,赚钱恐怕不比盐铁的利润低。 所以,他很重视。 不仅仅亲自画了龙窑的结构图——这是他从回溯的东汉瓷窑复原图临摹的。 这种龙窑还是很原始,没有烟囱,只在尾部有排烟孔排烟。 但正因为原始,所以没有太多技术含量。 也正因为是这个结构,所以这种原始龙窑的窑内温度可以达到一千两百度甚至更高。 有了瓷器,再加上白纸,这个庄园的经济产出就不会少! 一年赚个几千万跟玩一样! 既然如此,那庄园的土地作物,就全部以高产的冬小麦为主了。 这就需要全盘推翻现有的耕作工具和技术,用一套全新的东西。 所以得等到新丰那边生产出了曲辕犁和耧车,再送一批回来才行。 将这些事情都逐一吩咐下去,安排好,去山上伐木的李苗就带人回来了。 在这个时代,关中的森林面积非常大,人们随随便便就可以在山上找到一堆堆的百年甚至数百年的巨木。 所以李苗等人几乎没有费太大的气力,就带回了数车各种柴木。 张越立刻就让人搭起一个灶台,又让人找来了许多石灰,用木桶浸水待用。 接着便在灶台上,架起一口大釜,在灶台里生起大火,一切都准备就绪,就等着田禾带回竹料,就可以开工了。 半个时辰后,田禾带着人,赶着几辆牛车,将当日浸泡在水坑里的那些竹筒拉了回来。 这些竹筒足足有数百根,因为在水坑里浸泡的太久太久,哪怕在取出来后,在长水河里浆洗过一次了,也依然散发着浓浓的腐臭味。 哪怕隔着十几步远都能闻到。 而在田禾身后,有不少好奇心强烈的人,尾随在后。 甚至还有十来个在此地巡逻的长水骑兵,也跟在身后。 由于张越的这个庄园,现在还没有重新建立起墙垣,所以呢这些人虽然不能进来,但也围在门口。 张越见了,索性就让人将他们放了进来。 毕竟,这造纸术横空出世,总的有个见证者。 ………………………… “张蚩尤回南陵了?”庄幸是长水校尉麾下的一个队率,每日奉命在这长水校尉大营附近巡逻,最近一个多月,更是被受命要求加强对长水河南岸的庄园区巡逻,驱逐和逮捕任何可能危害当地的游侠或者其他身份不明人士。 这个命令虽然让他有些腹诽,觉得上面的人大惊小怪,小题大做。 但在现在,他却觉得,这个命令真是太好不过了。 因为他终于有机会认识甚至结交那位‘张蚩尤’了。 只是…… “这张蚩尤让人将这么多臭烘烘的竹筒拉回来做什么?”庄幸一脸的好奇。 他麾下的骑兵们,也是兴致勃勃的跟在他身后,进了那个庄子。 然后,他们就看到,几十个褐衣打扮的男子,将这些竹筒用石灰水反复的浆洗,然后用斧头劈掉了竹筒外面的青皮。 接着将这些竹筒放进一个在大火中被煮的沸腾的大釜里。 釜下的灶台里,不断被人添着木柴。 就听着一个男子的声音说道:“继续去伐薪,这大釜要蒸煮三日三夜方可!” “诺!”立刻就有人领命,带着人似乎准备出发去伐薪。 “何不用泥炭?”庄幸听着,不禁出口道:“若是长久用火,必是泥炭更好!” 长水校尉大营里的铁匠,就以泥炭生火来修补武器。 他也见过,自知泥炭比柴火燃烧的时间更久。 ………………………………………… 张越看着眼前,被烧的滚烫的大釜,也是在心里叹了口气。 没办法如今汉室的蒸煮器皿里,最大的就是这种大釜了。 更大,那就是诸侯贵族们用的青铜鼎了。 倒不是没有铁锅,更非不能制造铁锅。 而是因为技术限制,没有人敢用铁锅。 毕竟,铁会生锈,若用铁锅来烹煮,等于是买了价值高昂,还用不了几年的东西。 哪怕是再有钱的人,也舍不得这样浪费。 所以,他只能找到这种笨重的大釜来蒸煮竹筒。 刚刚下了命令,让田禾带人继续去伐薪,就听到有围观的人说道:“何不用泥炭呢? “若是长久用火,必是泥炭更好!” 张越立刻抬头看过去,却见是一个长水骑兵。 于是走上前去拱手问道:“敢问尊驾所谓‘泥炭’何处有?” 那人却是连忙下马,拜道:“不敢当侍中公之问,那泥炭长水校尉大营就有许多,侍中公若是需要,末将回去通禀校尉,就给侍中带来!” “有劳阁下!”张越闻言,连忙拜道:“敢问阁下尊姓大名?” “末将庄幸!”那军官闻言,兴奋不已,拜道:“请侍中公在此稍候片刻,末将去去就回!” 说着便翻身上马,带人离去。 对他来说,能结识这位张蚩尤,无异于是人生中最关键的事情! 张越却是看着对方远去的身影,微微的思索着:“煤炭在此时就已经开始进入冶铁铸造业了吗?” 所谓泥炭,他当然知道是煤炭的旧称。 但他还真不知道,在这个时间点上,煤炭就已经广泛的被运用到汉室的冶炼业了。 章节目录 第三百三十五节 布局 本站 ,最快更新我要做门阀最新章节! 大约半个时辰后,那位离开的长水骑兵军官庄幸,就带着两辆牛车回来了。 车上满载着煤炭,差不多有个一两千斤(汉制)。 “侍中公,这些就是泥炭了!”可能是怕张越不认识不知道泥炭,庄幸介绍道:“用于生火,最是持久,而且不比木炭弱!” 张越上前,察看了一番,将这些黑色的矿物拿在手里,捏了一番。 “不错,是上好的烟煤!”张越在心里暗自点头。 就听着庄幸在旁边说道:“王校尉嘱托末将转告侍中:今日忙于公务,未及来拜见侍中公,改日必定登门拜访……” “哦……”张越闻言也没有放在心里,只是点点头,道:“请为我多谢校尉好意,来日必定扫榻相迎!” 长水校尉,属于北军的野战军。 这种精锐部队的指挥官,没有天子命令,张越和对方都不会在私下会面和见面。 庄幸却道:“我家校尉还说了,前时,执金吾互户寺转来公文,要调长水隧营往新丰,但丞相府的准书未到,所以按照制度,校尉不敢发令调兵,还望侍中明察!” 张越闻言,终于色变。 原先他还以为是执金吾那边的官僚们还在走程序,所以也就没有放在心里面。 也就耐心的在新丰等着了。 如今看来,是有人在给他使绊子啊! “丞相府是吧?”张越笑着道:“待我回转长安,去丞相府催一催吧……” 但在心里面,张越却是清清楚楚。 公孙贺父子在拿这个事情来逼他去丞相府见面。 无所谓,见就见吧。 正好,张越也想见一见,这位丞相。 “将这些泥炭,丢进灶火中烧吧……”张越吩咐一声,田禾兄弟立刻带人上前,接管了工作。 “多谢诸位相助……”张越则对庄幸和他身后的长水校尉士兵们拱手拜道:“今日多亏了诸位帮忙,令我少却了不少事情……” “不敢,能为侍中效命,是我等的福气!”庄幸立刻笑着道:“况且只是区区小事而已……” “哎!”张越摆摆手,从身上摸出一小块金角,大约有一二两的样子,塞给对方道:“区区薄礼,就当本官请诸君喝酒的酒钱……” 庄幸拿着金角,脸色立刻就泛红了,事实证明无论在什么时代,黄金总是有力量的。 他立刻便拍着胸膛道:“侍中公实在是太客气了,今后有任何事情,侍中都可以吩咐我等!” 这倒是没有说假话,对汉人来说,拿人钱财替人消灾是真理。 连宫廷宦官都守这个规矩,收了钱一定办事。 事情没办成,还可以退款! 真正的童叟无欺,诚信经营。 “本官却是有事相求阁下……”张越笑着道:“今日见足下所运来的泥炭甚是合用,不知此物从何而来?” 煤炭是个好东西! 虽然中国的煤炭含硫量很高,用于冶炼的话会导致铁器变脆。 但假如只是用来取暖的话,就很有性价比了。 在这个西元前的世界,也不需要怕什么环保问题,完全可以放心敞开了用。 旁的不说,只需要找工匠做个煤炉子和煤模子,就可以将后世的蜂窝煤搞出来了。 蜂窝煤一出,威力就大了。 不止可以赚钱,说不定还能巩固国防呢! 边塞汉军,特别是居延、轮台的汉家军民,遇到的最大问题,从来不是匈奴人侵袭,而是当地冷冽的寒冬! 在呵气成冰的冬季,任何可以取暖的东西,都能救命! 对方听了,却是没有想太多就答道:“回禀侍中,末将听说,这些泥炭乃是从湖县和蓝田一带开采而来的……” “哦!”张越点点头,将这个事情记在心里面。 “侍中公……”庄幸却是忽然有些憋不住,指着那正被蒸煮的大釜问道:“您这是在做什么?” “呵呵……”张越神秘的一笑,道:“阁下过上几日就知道了……” 再过最多五天,白纸就要诞生了。 而白纸出现了,雕版印刷术也就不远了。 造纸术+印刷术意味着知识和学说,从此不可能再被人垄断。 当精英阶级无法再垄断知识,属于寒门和大众的时代就降临了。 作为穿越者,张越知道,这必将打破现有的格局,将整个世界重新洗牌。 在这次洗牌中,谁占得先机,谁就能制霸未来。 所以,他得提前布局,提前准备。 …………………………………… 蒸煮的大火,熊熊燃烧着。 前来看热闹的人群,看了一会,也都觉得无聊,各自散去。 但,这个事情却立刻经由他们传向四面八方。 到傍晚时分,长安城就知道了。 “这个张蚩尤跑回南陵去煮竹子了?”很多人都觉得不可思议,难以想象。 特别是谷梁学派的众人。 “这个张子重一定在憋什么坏主意!”很多君子纷纷断言,只是没有人敢去南陵亲眼看上一眼。 而过去的领袖江升,现在却还在‘养病’。 据说至少要养半年…… 于是,没有了主心骨的儒生们,蜂拥着去找太子太傅石德,希望这位德高望重的老大人能够出山为他们主持公道。 可惜,等他们到了石府就被告知:太子太傅近日思静,去了祖居静养读书。 这就尴尬了。 于是,他们就像无头苍蝇一样,在长安城里到处打转。 ……………………………… 北阙城头上,天子在两个宦官的搀扶下,轻轻走下台阶。 “朕听说,董越想要代父收徒,收张子重为董仲舒的再传衣钵弟子?”他轻轻开口,问着旁边的执金吾王莽。 “回禀陛下,确有此事!”王莽低头道:“陛下的意思是?” “董仲舒……”天子呵呵的笑了一声,想起了那个和自己一样倔强的老头。 那老头的脾气和性格犟起来,有些时候,连他都有些控制不住,想要宰了他! 但终究还是没有下那个决心,只是让董仲舒的弟子吕步舒和自己一起唱了出双簧,使得他知道了厉害,不敢再言那些胡说八道的灾厄说和更加混蛋的所谓‘以奉一人’的说辞。 只是…… 这老头死了这么多年,说真的,还有些怪想他的。 如今,董越玩了这么个把戏。 让他立刻就看出来了。 董仲舒虽然死了,但他还在和自己斗法! 其实他和董仲舒君臣之间,一辈子斗法次数不知道有多少次了。 董仲舒想要做什么?他清清楚楚。 他想要做什么?董仲舒心里面也明明白白。 两人争斗,争夺的核心,就是——究竟是君王规范学术?还是学术规范君王? 哪怕是在现在,这场较量也依然在继续。 “不用去管……”天子挥了挥手,望向茂陵的方向,那里葬着董仲舒和他门下的几位高徒。 他的嘴角露出一丝微笑:“董仲舒啊董仲舒,朕倒要看看,究竟朕和汝,谁能赢?” “对了……”天子忽然想起一件事情,问道:“朕前些时日,卿上报给朕,太仆卿吞墨了北军军费,现在查的怎么样了?” “臣还在查……”王莽低头道:“不过,已经查到了许多证据,证明太仆卿确实有截留北军军费的行为……” “哼!”天子摇摇头,似乎这个事情他早有预料。 “连北军军费都能贪墨……”他笑着道:“看来,朕的大臣们已经有太久没有听到过执金吾的声音了……” 他扭头问道:“卿之剑可利否?” 王莽闻言,立刻拜道:“臣之剑,削铁如泥,可斩天下乱臣!” “善!”天子点点头:“朕过些时日,打算任命光禄大夫公孙遗为廷尉,卿去兼任卫尉!” 公孙贺父子,就是他养的肥羊。 养了这么多年了,是该宰了。 吃了这头肥羊,好过年! 李广利不是嚷嚷着没有钱打仗吗? 抄了丞相和太仆,不就有钱了? 这还是当年杨可教给他的技能。 要善于存钱啊! 王莽听着,却是热血沸腾,俯首拜道:“臣夙兴夜寐,以候陛下之诏!” 以执金吾兼任卫尉卿,哪怕只是暂时的任命,也给与了他空前的权力! 至少这长安城里,他说了算! “此外,行刺张子重的人的案子查的怎么样了?” “臣查知光禄勋和不少内宦,也都可能参与,只是现在证据还不足……”王莽禀报道:“不过,臣发现,最近光禄勋和马氏兄弟,在朝野内外串联,似乎还和广陵王、燕王、昌邑王都有联系……” “光禄勋吗?”天子目光中闪过一丝杀意:“朕可不相信,只有一个光禄勋,江充就敢收买刺客行刺国家侍中!” “江充还没有那个胆量!” 江充是他的狗,他知道这条狗的胆量。 韩说撑死了只是一条狼,宫廷们的宦官最多是一群老鼠。 没有那个资格和能量,让江充去给他们做马前卒。 所以,背后一定有更大的靠山。 “臣明白!”王莽匍匐着拜道:“臣知道!” 天子的意思已经再明显不过了,必须也一定要有一个处心积虑,阴谋反对天子的贼臣。 这个人的地位必须必韩说高! 哪怕没有这个人,执金吾也要制造出这个人出来。 不然,国家就要永无宁日了! ………………………………………………………… 甲亭,狂欢已经进行到了最后。 一桌桌的酒肉,都已经被消灭掉了。 村中老少和来此赴宴的士子们,都喝的伶仃大醉,满意无比。 张越放下手里的酒樽,起身对众人拜道:“今日夜深,诸位父老,请各自回家安歇,待来日,小子再与诸位父老痛饮……” 旁边,已经闻讯赶来服侍张越的袁常,带着许恢等人恭立在旁,然后紧紧跟着张越,朝着张家而去。 进了家门,张越看了看这个熟悉的家宅。 和过去一样,这个宅院没有太大变化,依旧是两进一堂的小地主家庭格局。 在过去在这甲亭,也就他家和王大家能盖得起这样的宅子。 但在现在,甲亭大半人家都已经住上了这样的宅院。 其他人家明年也都打算盖新屋了。 这个宅子已经不再像过去那样显眼了。 嫂嫂也说过,想要整修一番,盖一座高堂大屋,来煊赫家世。 但被张越拒绝了。 因为,他知道,这个宅子本身就是他将来装x的利器。 袁常等人进了门,都是执弟子礼,恭立在旁,满眼崇敬。 特别是许恢等人,他们在这甲亭一边维系着张越留下的共享书籍任务,一边研究和学习张越丢给他们的人口论和珠算进阶训练法。 只觉得真是博大精深,受用终生。 虽然没有拜入张越门下,但却也已经以弟子自居了。 “都坐下,不要拘谨……”张越招呼着他们来到自己的卧室内,让他们都坐下来。 然后才道:“明日吾将回长安……”他看着袁常,道:“汝与吾一起回去……” “诺!”袁常闻言,欣喜不已,拜道:“谨遵老师命!” 而其他人则都是羡慕不已。 谁不知道,如今这位的地位? 与一个月前相比都是不同了! “诸君……”张越看向其他人,笑眯眯的问道:“前时,我曾留书与袁常以授诸君,君等可有所体会和心得?” 上次离开甲亭时,他就将自己翻译后的人口论留下一部分给袁常,还留下了一些珠算运用的进阶法门。 为的就是今天来收割。 还有比检查作业更好的收集书简的办法吗? 众人听了,纷纷从身上取出许多书简,放到张越面前,拜道:“张公,此乃我等抄录、注释之书,请张公斧正!” 一下子,张越面前就摆满了大大小小十几件书简。 这让他很满意,点点头,道:“吾先看看,下次回来,再给诸君讲一下疑难,若果有真诚实意,愿随我道者,我可酌情收录……” “诺!”众人听了,兴奋不已。 别说张越现在拿出来的东西已经证明了他的学问远超众人,就是他才学一般,想拜入一个这样的贵人门下的人,也是络绎不绝。 对于他们来说,若能有一个拜入张越门下的机会,那就是登天之基。 张越看着却是满脸笑容。 想做大学阀,门下就一定要有几个能耐得住寂寞,愿意一心一意搞教育的人才。 没有这样的人才,就别想当大学阀,特别是造纸术马上就要出世的现在,谁掌握教育,谁就掌握舆论! 章节目录 第三百三十六节 两小无猜 本站 ,最快更新我要做门阀最新章节! 翌日一早,张越便拜别长嫂,带上柔娘和小棕马细君,出发前往长安。 袁常则乘着他家的马车,带着人紧随其后,在马车中兴奋不已。 因为他已经知道了,老师这次要带他去赴宴。 奉车都尉霍子孟(霍光表字子孟)的婚宴! 这可是连他爹都没有办法得到邀请,只能跟着桑弘羊一起去赴宴的顶级宴会! 整个关中,像他这个年纪,能有资格列席的人,不超过十个手指。 他昨夜兴奋的一夜没睡。 现在他深深为自己当初的机智而骄傲。 就连乃父,也是深以为然。 倒是柔娘,坐在张越车内,兴奋的手舞足蹈,就差唱歌了。 对她这个年纪的小姑娘来说,能去长安,本身就很开心了。 更别提,还能跟着小叔叔一起,开心x2。 就这样,一路走到长安城,小丫头立刻就震惊的目瞪口呆。 她从未想到过,人类居然能建得起这样恢弘的城市? “小叔叔,这就是长安城啊……”赵柔娘拍着手,睁着眼睛,惊叹不已:“好大!” 在仔细看了看后,又吐了吐舌头,说道:“也好丑!” 是的,汉长安城,最出名的其实不是‘雄伟壮丽’。 雄伟壮丽那是说未央宫和长乐宫。 当然现在还要加上建章宫、明光宫。 汉长安城最出名的就是丑! 丑到爆! 连长安居民都觉得这座城市的外形太丑了。 本来,汉长安城在建成后是一个北部斗形,南部正常的城市。 但架不住当今大兴土木,于是,南部和北部都成了斗形。 两个斗形合在一起,要有多别扭就有多别扭! 所以,在私底下长安城居民自称自己‘居于斗城’,就和后世的上海人民自嘲自己住在魔都一样。 不过,等进了长安城,赵柔娘就兴奋起来。 因为,这座城市的繁华,超乎她的想象。 她从未想过,这个世界上居然还存在着如此庞大、秩序井然和人口众多的城市。 小眼睛立刻就眨个不停,看的眼睛都花了。 张越见了,也忍不住抱起她,笑着逗她:“柔娘以后就住这个大城里怎么样?” “好啊,好啊……”小丫头立刻拼命的拍手,道:“再去将阿姊也接来,柔娘和叔叔,阿姊一起住在这里就好了!” “好!”张越笑着摸摸她的头,是该在长安城里买个宅子了。 只是,这长安城的宅院都有点小贵啊! 像是戚里、尚冠里和嵩街的宅邸,动辄就是占地数十亩甚至一百亩,庭院深深,阁楼几许,要价通常都在一千万以上! 所以,长安的官吏也买不起。 著名的故事‘闺房之乐,有甚于画眉’就发生在章台街,而彼时故事的主人公张敞同学已经是两千石的京兆尹了。 连他也买不起尚冠里和嵩街的房子。 可想而知,住在那些地方的都是些什么人了! 不过…… 张越忽然愣住了,作为前公务员,他很清楚,有需求就有市场。 长安官吏这么多,富商这么多。 大家是不是都想买一个既大又接近未央宫和长乐宫,交通方便,治安良好的宅邸呢? 而长安城恰好就有这么一块地方空在那里,日益凋零。 这就是桂宫和北宫以及武库之间的那块土地。 在数十年前,当地是南军在长安城的营垒所在,如今南军被废黜,这个地方也就荒废了。 若是其他地方荒废了,可能就有人去占了。 但南军营垒哪怕荒废了,也没有人敢去动。 于是就这么荒废了下来。 如果利用的好,开发得当,就那块地皮,起码可以建他数百套大小宅院,平均每套卖个两百万,就是几万万的收入啊! 此外,太学和博望苑之间,也有着大片的荒地可以利用。 历史上王莽就在这块荒地上,建了大量的太学建筑,一度容纳士子数万人! 这样想着,张越就觉得,此事大有可为啊! 正好可以拿这个事情来当糖果给于己衍吃。 …………………………………… 张越驱车来到未央宫门口和袁常在此分别,约定明日傍晚在此汇合后,便驱车进入未央宫。 在宫门口,张越遇到了麻烦。 因为,只有他和车夫有宫籍,但柔娘没有宫籍,小棕马细君也没有宫籍。 所以守门的卫尉候司马不敢放人。 当然他也不敢刁难和阻拦张越(经过李广杀都尉事件的教育,已经很少有低级军官敢顶撞高级官员的事情了),只能是一面笑着请张越在宫门口喝茶,一边立刻派人去请示宫中。 张越也不为难他,反正如今还早,就抱着柔娘在宫门下,等了起来。 大约等了半个时辰,郭穰就带着人急匆匆的赶来了。 “张侍中……下次若要带家眷入宫,记得早些与我说啊……”郭穰笑着对张越道:“也免得耽误侍中行程……” “却是我孟浪了……”张越笑着道:“劳烦郭谒者跑这一趟了……” “不劳烦,不劳烦……”郭穰笑着,让人取来两个竹符,登记好赵柔娘和小棕马,然后将其中一份交给张越,道:“天子听说侍中带家眷入宫,就让奴婢立刻便宜行事,将事情办好了……” 说到这里的时候,郭穰满是羡慕的道:“侍中圣眷之浓,真是让人叹服!” 可不是! 汉家宫禁无比严厉,要是再向前推几十年,休说没有宫籍就进入宫禁范围了。 哪怕是有宫籍,没有在规定时间出入宫闱,也是大忌。 当初,先帝就经常被张释之堵在宫门口…… 哪怕是现在,宫禁也是严格无比。 前几年,长平侯卫伉就是没有携带宫籍,就进入宫门,而被夺候! 再往前推,当今的好几个表哥、表弟,因为擅闯宫禁而被夺候。 张越自也知道这些故事,事实上他很清楚,所谓擅闯宫禁而被夺候,其实只是一个借口。 归根结底,是这些人被当今厌恶了。 所以,抓住一个小错就予以严惩。 不然,若这宫禁真的抓的那么严,这些人哪里敢不带宫籍就擅入宫门? 当然了,知道归知道,表面上还是得装作非常后悔和害怕的样子。 与郭穰寒暄了一番,张越就带着赵柔娘进了未央宫。 比起长安城,未央宫的奢华与壮丽,显然更上一层楼,赵柔娘看的可真是目不暇接,不敢眨眼。 张越抱着她,一边走,一边问着郭穰:“敢问郭公,如今南信主何在?” 郭穰听了,立刻答道:“侍中公问的正巧,奴婢刚刚离开的时候,见到南信主在建章宫的神仙台下玩耍,还问奴婢侍中公什么时候去见她呢!” 张越听了道:“多谢郭公提醒……” ……………………………………………… “张侍中不是回长安了吗?”小公主满是郁闷的嘟着小嘴,走在花园的阁楼中,一脸的不开心,写在脸上:“为何不来见我?” 是啊,前几次张侍中都说好了的,回长安一定会来看自己。 但为何这次没有来? 伐开心! 小公主揪着自己面前的几朵鲜花,一下一下的掰掉花蕾,丢进前面的池子里,引得那些鲤鱼纷纷聚拢到一起。 这些天来,托着公主的福,神仙台下的池子里养的鲤鱼都已经知道,只要有人往水里丢东西,就有免费的大餐吃了。 左右的宫女宦官,见了她这个模样,纷纷拿出鱼食,递给她,道:“许是侍中还有事,可能马上就来了,殿下不妨喂喂鱼……这鱼儿可听话了……” 这位公主殿下,是这个宫里面的宫女宦官们伺候过的最好伺候的公主了。 没有脾气,温柔善良,最最要紧的是,这位殿下将她身边的人,都看做亲人一样。 谁能拒绝效忠这样一位美丽的小公主呢? 是故,不过两个月,这些人就都已经成为了她的死忠。 而宫里面的很多宦官侍女们,也都争相想要来伺候这位殿下。 原因很简单,不是所有人都想往上爬,更多的人只是安安乐乐的渡过这一生,有一个好的下场。 这样一来,这位善良的公主就成为了宫里人的指望。 以至于连小公主自己也不知道,她现在在宫里面居然也成为一方势力的首领。 虽然没有什么权力,但很多人都愿意为她做事。 听着众人的安慰,小公主勉强露出笑容,拿着鱼食,有一撘没一撘的往水里丢。 就在这时,忽然远方传来一个声音。 “侍中领新丰令张子重,觐见南信公主殿下!” 小公主立刻开心的将手里的鱼食全部丢到池子里。 “张侍中来了!”她脸上露出名为幸福和知足的笑容,她年纪小,还不懂什么感情,但她知道,只要张侍中在她就是安全的、幸福的。 …………………… 张越牵着赵柔娘的小手,走上神仙台前的台阶,对赵柔娘道:“等会,小叔叔介绍一个小妹妹给柔娘好不好?” 赵柔娘从小长在张家,也没有什么朋友。 听着张越的话,立刻就美目流转,惊喜的拍手道:“好呀,好呀!” 小丫头今年才十二岁,心性正是爱玩的年纪,听到有朋友可以一起玩,自然很高兴。 张越听着,就牵着她的手,走上那高台。 然后,他就看到了南信小公主,悄悄的从转角的回廊处探出头来,一双漂亮的小眼睛,一下子就落在他身上。 “张侍中……”小公主立刻提起裙子,一路小跑,来到张越面前,伸出手来道:“奴奴要侍中抱抱……” 张越爱怜的蹲下身子,拜道:“臣张子重又来见公主了……” 然后他拉了拉柔娘的手,对柔娘介绍:“柔娘,这是南信公主殿下,快给殿下问好……” 赵柔娘闻言,立刻微微道了个万福:“民女见过公主……” 看样子这些日子在南陵,她自也被教育过一些宫廷礼仪,至少在张越看来,还是蛮和规矩的。 只是,这个模样只撑了不过片刻,她便原形毕露。 “你就是小叔叔说的南信公主妹妹吗?”她伸出手,对南信道:“我是赵柔娘!” 微微的抬起小胸脯,赵柔娘骄傲的道:“我比你大!” “所以我是阿姊!” 南信公主听着,眨了眨眼睛:“阿姊?” 然后她高兴的伸手,道:“我是南信,小名叫奴奴……” 两个小丫头很快就打成了一团,没有发生任何的不愉快。 不止张越,周围的宦官侍女,都是目瞪口呆,不可思议。 什么时候,刘氏的帝姬这么好说话了? 仔细想想,这位公主殿下,还真就是这样的人! 只是…… 这些人看着张越,心里面更是畏服,只能说,真不愧是张蚩尤吗? 连家里的小女孩也敢叫公主阿妹?甚至都不拘礼。 只有张越,站在旁边,看的很是舒心。 他清楚,在事实上来说,刘氏基本上不管自己的帝姬的行为,也不在乎公主们去和谁交朋友。 更别提这种小孩子之间的胡闹,刘家基本都是默许的。 而将柔娘带进宫里面,和南信成为好朋友,这是张越铺垫已久的事情。 如今,见到她们玩的开心,玩的好,张越自然也就放下心来。 小女孩嘛,只要玩的久了,自然就成了闺蜜了。 有了南信的庇护,即使日后自己在政治斗争之中落败,柔娘和嫂嫂也可得到庇护,至少能保全自身。 而他有空间之助,也不可能有什么危险。 最多不过是出去躲几年,等风声过了,又能起复归来。 “公主……”张越笑着上前,微微拜道:“臣先去觐见陛下,稍候再来看望公主,这一段时间,就拜托公主照顾好柔娘可以吗?” “嗯!”有了小伙伴的南信公主,开心的小酒窝都露了出来,笑着点头:“侍中放心去吧!” 她如同一个小大人一样,拉着赵柔娘的手,道:“南信一定会保护好、照顾好柔娘阿姊的!” 张越闻言,放下心来,对赵柔娘嘱咐道:“柔娘在此和公主殿下一起玩一会,小叔叔去去就回!” 去见天子是肯定的。 因为,他必须求得这位陛下同意和许可,他才能成为董仲舒的再传弟子,并且得到国家承认。 这很关键! 章节目录 第三百三十七节 君前对奏(1) 本站 ,最快更新我要做门阀最新章节! 顺着台阶,张越在一个宦官引领下,一路攀爬,直上玉堂。正好看到了上官桀缓缓的从玉堂内趋步退出。 “上官兄……”张越笑着上前,对上官桀拱手拜道:“多日不见,别来无恙!” 上官桀回过头来,看到是张越,一张脸立刻就堆满了笑容:“托张侍中的福,愚兄一切安好……” 这宫里面,他大概是对张越最感激的人了。 能不感激吗? 这个侍中官一来,就帮他清除了两个最大的竞争对手——马通兄弟。 自己更是离了长安,去了新丰。 如今,他是唯一的随驾侍中官,虽然可能地位不如眼前这个年轻人,但权势和权力,却要比对方高。 旁的不说,外朝大臣们想要觐见天子,不多得找他‘意思意思’。 而天下郡国两千石们,更是纷纷巴结。 现在,他家里的子侄,都因此飞黄腾达。 就在前不久,他的一个表侄,都已经升官为天水某县县尉了。 上官家族,在陇西地区正冉冉升起,成为新一代的耀眼明星。 是故,他现在可是得意的很,尾巴都已经快翘到天上去了。 也就是在张越面前,他还会露出笑脸。 若是其他人…… 呵呵呵…… “陛下如今可在玉堂?”寒暄完毕,张越就问道。 “陛下刚刚吃了杂粮粥,活动一下,现在正在由太医按摩……”上官桀闻言,低头钦佩的道:“还是张侍中懂陛下啊,这养生之法一献,陛下试用数日,龙颜大悦,如今每日都按照侍中所说的方法,早晚锻炼,多吃清淡、粗粮……” 张越听着,只是笑了笑,谦虚的道:“此乃陛下神灵自用,下官安敢居功……” 张越可以这么说,上官桀可不敢这么看。 尤其是张越献的法子还真有用! 天子这些日子坚持下来,身体还真的渐渐恢复了些元气。 每天都是早睡早起,精神也越发的抖索起来,前不久甚至还召集了李广利等大将,召开了一次御前军事会议,商议了西域和匈奴的事情,连续四个时辰听取将军列侯的建议,中途连一次哈欠和睡意都没有。 让朝野上下都震惊不已。 许多列侯勋臣,纷纷打听,争相想要得到那份‘养生秘笈’。 不过,天子把的很紧,到现在连一个字也没有传出去。 正因为如此,那些老臣们反而更是趋之若虞,找着各种借口入宫来套近乎,就想着讨天子欢喜,赏赐一点养生之法。 正因为知道这个事情,所以,上官桀根本不敢在张越面前拿大。 这可是一个懂养生的天子近臣! 且是经过天子认证的养生专家! 这汉家朝野,年迈的元老大臣们,可都眼巴巴的看着他,想要从他身上得到养生之法,好让自己也能延年益寿,活到八十、九十甚至一百岁! 这样的人,谁敢得罪? “张侍中太谦虚了……”上官桀低头说道:“陛下这些日子,可是时常称赞侍中,说侍中:忠孝两全,文武全能,为人臣楷模呢!” 张越听着上官桀的吹捧,只是笑笑,没有说话。 上官桀这个人,别看他现在似乎只是一个阿谀奉承的小人、马屁精。 但是…… 昭宣中兴的军功章里,有他的一半! 尽管史书上,对他后来秉政的所作所为不置一词。 但也记录了,当霍光有事外出或者休沐时,朝政实际上是由他处理的事情。 更紧要的是,他和霍光一样都是鹰派。 昭帝早期和中期的多数军事行动,都是他和霍光制定的。 只是因为是失败者,所以,所有的一切都被抹掉了。 所以说啊,人生如戏,全靠演技。 谁能知道,在如今这个时间点上,霍光是外人眼里‘不学无术’的中庸官僚,而上官桀只是一个‘阿谀奉承,以为幸进’的小人。 但就是这两个人,缔造了昭宣中兴,在李广利大军全军覆没后,重建了一支更强大、更精锐、更可怕的汉军! 于是,一扫宇内,制霸六合,在中国历史上实现了第一次雄霸东亚的伟业。 当然,让张越更感兴趣的是…… “对了……”张越忽然笑着轻声问道:“小弟听说,近来太子舍人李禹想要求为侍中,上官兄可曾有耳闻?” 上官桀的脸色忽然怔住,看着张越一脸严肃,然后就又换上一副笑脸,道:“愚兄不过是陇西养马的马夫出身,如何敢攀附大名鼎鼎的李氏呢?” 陇西李氏,曾经是陇西将门的骄傲。 但是,李禹在李陵宗族被诛后,连李陵族人的尸骨都不敢去收容安葬,令整个陇西将门轻视。 其后李禹又跟着谷梁学派鼓噪和平,更是刺激了无数主战派。 如今在陇西,没有人再敢说自己和李禹是朋友这种话。 那是会被人瞧不起的。 只是…… 上官桀的话和他的那个神情,却分明出卖了他。 张越知道,这个家伙恐怕不止知道,还深深的参与其中了。 说不定,还可能已经拿了李禹的钱了…… 这并不难理解。 这就像当今世界的那些儒门的鸿儒们,别看他们天天唾弃商贾,痛骂商人为富不仁,嚷嚷着要杀光商人。 但谁私底下没有几个商人朋友甚至知己呢? 毕竟,你可以不喜欢某人,但没办法讨厌他的黄金啊! 所以,张越也只是意味深长的笑了一声,在心里面有了底了。 李禹看样子,真的是想当这个侍中了! 他想做这个侍中,估计已经都要发疯了。 “听说李禹这些年来,靠着太子的关系,收了无数好处啊……”张越舔了舔嘴唇。 李禹可是长安城里出了名的‘贪财好利’,据说假如有人想要求太子办事,最好的办法就是重金贿赂李禹,那么事情就没有办不成的。 这么大一头肥羊就在眼前,可惜,他却没有办法在这头肥羊身上宰一刀! 真是…… 这有点像后世的中国军火商们看三哥的感觉。 虽然哈喇子早已经流了一地,但却也只能流哈喇子。 “其实……”张越看了看博望苑的方向,在心里说:“我也是可以尝试贿赂贿赂的嘛……” 反正,李禹是不可能成功的。 因为,有霍光存在,他再挣扎也是徒劳。 所以这个钱,不拿白不拿啊! 此刻,张越有种想要马上去找李禹,告诉他——集齐所有侍中官的推荐,一定可以召唤神龙的冲动。 ………………………… 和上官桀打了照面,张越就抬脚跨入玉堂的建筑范围之内,推开殿堂之门,就走了进去。 他是侍中,是天子近臣,连皇宫里的后妃宫阙也可以百无禁忌的出入。 所以不需要和外朝大臣一样,还得在门口等候传召。 进了殿中,张越就看到了,在殿内的一个木榻上,天子正闭着眼睛,极为享受的接受一个似乎是太医的按摩。 这种穴道按摩的力度和方法,张越已经画了个图,留在宫里,甚至还写了许多要点和注意点。 皆是他曾经伺候的领导们曾经用过的方案,在舒缓神经和促进血液循环方面,最是有效。 “臣张子重,觐见陛下,吾皇万寿无疆!”张越走到天子面前,微微恭身行礼。 “张卿来了啊……”天子微微睁开眼睛,露出笑意,吩咐道:“赐座!” 立刻就有着宦官,搬来一个坐席,让张越坐到天子的榻前,方便他们君臣可以就近交流。 这是天子特地给张越的特权。 自从当年汲黯离开长安后,张越算是第二个有资格这么接近天子的大臣了。 虽然可能还做不到,连天子在如厕时,都可以跑进去劝谏的地步。 但也差不了多少了。 这也算是张越献了养生术后的赏赐。 张越却是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坐到天子面前,俯首道:“陛下,臣是来述职的!” “哦……”天子只是躺着,没有说话。 “公考已经结束,按照陛下的命令,臣循制安排了诸位士子,进入各机构……” “此外,臣还打算和大司农联手,做一点改革,在新丰建立一个工商署……” 张越将他在新丰的工作成绩和各种事情,一一报告,说的很慢,足以让这位陛下都能听清楚,并且知道新丰的事情,现在是个什么情况?做到什么地步了? 这对于张越来说,没有任何难度。 甚至是他最拿手的。 汇报工作嘛,他在今天之前,曾经向无数领导汇报过n次了。 甚至在小学的时候,就已经学会和掌握了这一技能。 所以,他无比熟悉这其中的窍门,更清楚该怎样向上级介绍自己的成就和面临的问题,而不至于引起上级的反感或者不悦。 这是一个公务员成功的必备技能。 天子听着,果然渐渐的露出笑容,等张越说完,才道:“卿安排的都不错,新丰事情有卿在,朕就放心了!” 至于张越在新丰要和大司农玩改革的事情? 他是乐见其成的。 汉室是一个处在变革中的社会,改革是汉室王朝的使命,甚至可以说是天命所在。 尤其是对于当今这位陛下来说。 改革或者说革新,就是贯穿他的整个统治生涯,始终不绝于耳的主题。 他最喜欢和最在乎的,也是革新。 只是…… 他忽然坐起来,看着张越,问道:“朕听说,卿近日得董越赞赏,董越欲代其父,收卿为董子之徒?有这个事情吗?” 张越听了,立刻顿首道:“这正是臣此番入宫要向陛下汇报之事!” 若在穿越之初,张越可能还不会有这个认知。 但当他渐渐融入这个世界,特别是在固化和回溯了大量公羊学派的思想主张之后。 他已经明白了——学术和君权,是缺一不可,是相辅相成,是无法割离的两个事物。 尤其是在汉室这样的制度下,在如今这个时间点上。 他进入董仲舒门下的事情,根本就不是他或者公羊学派的事情。 这个事情,甚至可能关乎未来天下。 张越对此有深刻而清楚的认知。 就像现在,天子问这个事情,其实根本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而是在问他:卿觉得公羊学派未来要往哪里走? 更直接一点,其实就是在问:公羊学派打算跟朕走,还是跟董仲舒走? 这个问题很要命! 为什么? 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前,首先要解答,什么是公羊学派?公羊学派有什么主张?公羊学派是怎么在历史之中,成功上位,又是为什么衰落下去? 张越现在对此,已经有了足够清晰而深刻的认知。 脑海之中,那一本本被牢记的公羊学派的论述,此刻都在心里浮现着。 那些文字,就像一颗颗钉子,钉在他心中。 只是随便看了看,他就明白,假如不做改变和变革,公羊学派迟早会被君王怼死! 章节目录 第三百三十八节 君前对奏(2) 本站 ,最快更新我要做门阀最新章节! 公羊学派是什么?它的主张是什么?它因何崛起,因何衰落。 这个事情讲起来很复杂,恐怕三天三夜也说不清楚。 即使是现在的张越,一时间也难以理清楚头绪,但他心里却差不多有个底了。 此刻,他望着已经苍老的天子,心里面却是想起了两个故事。 第一个是再过大约十八九年,有一个叫眭弘的儒生,会上书昭帝说:先师董仲舒有言,虽有继体守文之君,不害圣人之受命。汉家尧后,有传国之运。汉帝宜谁差天下,求索贤人,禅以帝位,而退自封百里,如殷、周二王后,以承顺天命! 意思就是说啊:我的祖师爷董仲舒说了,即使有即皇帝位并且遵守道德仁政的君王在位,但是呢,一点也不会妨碍有比他更好的圣王从天下人中脱颖而出,老刘家是尧帝之后,有让位禅贤的天命,所以陛下您赶紧找到那位贤人,把帝位让给他吧…… 于是,眭弘先生,被毫不犹豫的砍了脑袋。 顺便说一句,这位眭弘先生是正儿八经的公羊学派董系大儒。 他老师是董仲舒的门徒赢公,他的门徒里也有着严彭祖、颜安乐这样名留青史的鸿儒。 而且,他没有发神经,是真的发自内心这样希望的。 第二个故事,则是成帝大臣谷永。 这也是一位大能! 著名的成语,捕风捉影就是他发明的。 汉书之中记载了谷永曾经给成帝上的一封奏疏。 谷永是这么说的——天生蒸民,不能相治,为立王者以统理之,方治海内,非为天子列土封疆,非为诸侯,皆以为民也!垂三统,列三正,开有德,不私一姓,明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也! 而很不凑巧,这位谷永先生也是公羊学派董系的门徒。 想着这两个故事,张越就感觉有些毛骨悚然,甚至浑身颤抖。 因为在他回溯的史料和他现在所见所闻所接触的公羊学士子之中,像眭弘和谷永这样认为的人,不是一个两个,而是一抓一大把。 按筐装,按斗载,多到你想象不到。 当然,现在来说,像谷永那样去想的是少数,而像眭弘那样去想的是多数。 在事实上来说,董仲舒和公羊学派的理想与诉求,根本不是后世儒生所谓的‘辅佐君王,修身治国平天下’。 他们想做的是,将自己凌驾于君王头顶上。 让他们的思想与主张,凌驾在世间万物之上。 所以,后来的君王,毫不客气的将它怼死了。 尤其是光武帝阿秀哥,不惜以君王之躯,亲自下场,给左传学派撑场子,极力打压和限制公羊学派。 这才是公羊思想在东汉衰落的根源。 在事实上来说,在东汉,玩谶讳的早就不止一个公羊了。 谷梁、左传也都在玩,而且玩的不亦乐乎。 所谓的公羊思想过于枯燥、迂腐和宣扬封建迷信,那只是别人攻击它的借口。 在事实上来说,公羊思想是儒家所有派系中最适合中国,也最有进取心和开拓性的思想。 不然,晚清的仁人志士们,也不会从故纸堆里将它翻出来,抖落抖落,然后企图以此为基础,重振诸夏,维新变法,再造中国了。 可惜,在那个时候,一切都已经迟了。 满清的权贵,又舍不得和北魏鲜卑氏一样,彻底化夷为夏,反而死守着自己那个小群体的利益,说什么宁与友邦不与家奴。 想着公羊学派的那些主张和思想,再想着那些公羊学的知识分子们,在历史长河中的所作所为。 张越就叹了口气。 在中国这样的社会,想限制君权,搞什么虚君共和,垂拱而治圣天子? 那是不可能的。 更别提,公羊学派的野心,实在是太大了! 大到根本不可能实现! 至少在现在,在目前这个生产力的情况下,公羊学派的那些理想,还是先收着吧。 学术终究不敌权势。 而作为穿越者,而且还是一个前公务员。 张越面对这个情况,却是一点压力没有的。 这个事情,他已经知道应该怎么处置和回应天子的问题了。 在目前来说,类似谷永那样的缓则,在公羊学派内部只是少数派中的少数派。 所以,要解决的是眭弘那样的理想主义派。 于是,微微的整理一下思路。张越就长身拜道:“臣受陛下知遇之恩,蒙长孙信用,必以匡扶汉室,致君尧舜上为己任……” 天子听着,却是眼皮子跳个不停。 致君尧舜上? 你也跟那帮缓则一样?想要骑在朕的脑袋上耀武扬威吗? 好在,他对张越非常宽容,而且特别信任,觉得这个臣子不会背叛和伤害他,所以才耐着性子继续听着。 不然,要换一个人,早就被赶出去了。 张越俯首在地,拜道:“臣闻之,政教文质者,所以云救也,当时则用,过则舍之,有易则易之,故守一而不变者,未睹治之至也!故臣当持砥砺之心,奋勇而前,为汉制法,宣陛下之义,明臣子之节……” 天子听着,脸色终于露出了笑容来,道:“卿请继续……” 张越一听,就知道自己的选择是对的。他方才所说的这一段话,其实通俗的来讲,翻译成白话文就是:臣觉得,大汉应该高举改革、革新的旗帜,继续深化改革,永远在路上。如此则天命永在,国运长存。 “臣前时曾奏《王命论》以献陛下,臣以为天命在汉,此早定之事,汉之兴乃顺承天意民心,陛下圣君临位,和阴阳,布圣德,嘉于四海,泽被苍生,天下糜不承德,若能秉政持善,则汉祚万万世……”这个时候,张越自然毫不客气的将从前埋下的伏笔挖了出来,那篇《王命论》就是为今天准备的! 听到这里,天子坐直了身体,郑重的道:“爱卿请为朕详论,何以国祚万万世之法……” 于他而言,当年信了董仲舒的邪,扶持了公羊学派,本以为这个浓眉大眼的家伙该不会包藏什么坏心思。 哪成想…… 真是悔不当初! 更让他无奈的是,公羊学派上台后,和法家搞起了儒皮法骨事业,而且搞得有声有色。 令他有些无从下嘴。 更要命的是,随着时间推移,公羊思想渐渐兴盛和制霸天下。 搞到现在,连他也不敢说可以轻松的铲除这个学派的影响了。 投鼠忌器之下,也就只能尝试着和公羊学派沟通,希望他们别给自己添乱了。 好在,如今,在对匈奴战争的情况下,公羊学派勉强还能压制住他们内心蠢蠢欲动的那些缓则想法。 还能继续团结在他的旗帜下,驱逐匈奴,建立一个新世界,开创一个新时代。 但问题是——匈奴灭亡以后呢? 所以,他迫切的需要找到一个新的思想,一个新的理论来支撑汉室王朝。 张越见着,连忙再拜。 公羊思想发展到今天,其实已经到了非变不可的时候了。 再不变革,或者说妥协。 公羊学派的学者,自己就能把自己玩死! 说出来你可能不信,西汉王朝在灭亡的前夜,刚好攀升到了古代封建王朝的极盛时期! 按照汉书记载‘百姓訾富虽不及文景,然天下户口最盛矣’ 强盛到什么地步呢? 在哀平年间,西汉王朝最后统计全国土地、户口的数据显示当时,全天下共有垦田八百二十七万五百三十六顷,有户千两百二十三万三千六十二,人口五千九百五十九万四千九百七十八。 后世的章太炎认为西汉末年‘家给人足,天下艾安。’ 霓虹的汉史研究者内藤湖南甚至认为西汉晚年,民政正常进行,人民安居乐业。 但就在这样强盛的王朝鼎盛之时,西汉王朝却轰然倒塌。 王莽几乎是不费吹灰之力,就篡取了西汉王朝的果实。 而且,除了少数人和匈奴人反对,连刘氏宗室都闭上了嘴巴,接受了这个现实。 以至于王夫之叹道:莽之篡如是其速者,合天下以奉篡!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在一个封建王朝已经天下无敌,内无大的内患,至于外忧? 连匈奴人都已经跪下喊爸爸了。 举世之中,汉家拔剑四顾心茫然,只想高唱一首无敌是多么寂寞。 然而,西汉王朝,还是迅速的,忽然的,立刻灭亡。 甚至没有流血就实现了政权更替。 王莽篡汉,天下一片欢腾,当时的士大夫和天下人甚至都觉得——俺们终于有救了! 在向前推一点,当王莽宣布自己拒绝接受汉天子赐给他的新野封地时,总计有四十八万七千五百七十二人上书当时的王太后,一定要王莽接受这个恩赐,不然他们就去北阙绝食抗议! 为什么会这样呢? 从前张越不知道,但现在他很清楚。 因为…… 公羊学派从来就不相信有什么千年不变的制度和万世不易的王朝。 董仲舒老早就说了——从变从义,一以奉人! 更可怕的是,公羊学派的学者,充满了激情和对他们理想的追求。 为了心里的理想和梦中的追求,他们可以舍弃一切,包括他们的生命。 而他们理想,最重要的一条叫做‘致太平!’ 看清楚了,是致太平! 连小康和温饱,也不能满足他们的胃口,他们要求的是一个老有所依,幼有所养,人民安居乐业没有剥削没有压迫的世界。 他们追求是一个人民道德修养和水平都极高,几乎比肩共产主义社会的社会。 特别是年轻人和少壮派们,热血沸腾,难以自抑。 从昭帝开始,一直到宣帝、元帝、成帝、哀帝、平帝。 公羊学派的年轻人和少壮派们就不断鼓噪、串联和喧哗。 发展到成帝的时候,公羊学派觉得——刘家已经不足以带领大家继续‘致太平’了。 大家觉得,刘氏的制度和律法还有追求都太低级了。 所以他们强烈要求换一个人来,换一个君王。 而公羊学派强盛的时候,别说是公羊学派的学者了。 连帝王都已经被他们忽悠瘸了。 哀帝在世时就想着禅让给他的宠臣董贤…… 成帝晚年更是一脸忧虑,曾经深深的觉得,自己是不是找个贤人来禅让? 就是在这样的情况,在这样的舆论影响下,一夜之间,西汉王朝变成了新王朝。 不然你以为王莽篡汉,为什么国号要叫‘新’? 而不是其他什么? 因为,他要迎合社会的这种诉求和希望。 他要将自己塑造成公羊学派希望和要求的那个圣王,那个带领天下人走向大同世界,开创太平盛世的圣王! 知道了这些,再去看王莽改制的那些改革方案,你就能知道,王莽其实不是穿越者。 他只是被公羊学派架到了火盆上。 天下人给了他那么高的期待,给了他那么好的条件。 就必然要求他做出成绩,做出政绩来。 不然的话…… 哥哥们可以扶你上台,也可以叫你滚蛋! 章节目录 第三百三十九节 三世发展理论(1) 本站 ,最快更新我要做门阀最新章节! 微微整理了一下思绪,张越就道:“臣闻之,孔子曰:周监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从周!今汉监于三代,陛下以圣德,立垂垂之教,申春秋之义,故臣以为,使孔子生于当代,恐当叹曰:汉监于三代,郁郁乎王哉!” 天子听着满意无比的点点头,感觉张越的话真是说到他心坎里面去了,只是这个态度,他就会极力的支持张越去控制公羊学派。 由此达到他对学术思想的钳制目的。 能不钳制吗? 董仲舒那个缓则活着的时候,就已经大言不惭的宣称:天之生民,非为王也,而天立王以为民也,故其德足以安民者,天予之;其恶足以贼害民者,天夺之……故夏无道而殷伐之,殷无道则周伐之,周无道则秦伐之,秦无道则汉伐之,有道伐无道,从来久矣。 又说什么:月编于时,时编于君,君编于天,天之所弃,天下弗佑,桀纣是也,天之所诛绝者,臣子弗得立! 简直就是一派胡言,神经错乱,该被杨教授拉去治疗! 要不是这货还有点自知之明,宣称:道之原出于天,天不变则道亦不变。 当时他就想将这个渣渣剁碎得了! 看听着张越继续说道:“臣闻之,董子曰:春秋分十二世以为三等,所见、所闻、所传闻,所见者三世,有闻四世,所传闻者五世……臣愚以为,所见者当为昭、定、哀,巳与父时事也;所闻者,文、宣、成、襄,王父时事也;所传闻者,隐、恒、庄、闵、僖,高祖、曾祖时事也!“ “臣愚钝,私自揣测孔子之义,合孟子之所谓:其事则齐文晋恒,其文则史,孔子曰:其义则丘窃之,又闻孔子曰:吾因其行事,而加乎王心焉,以为见之空言,不如行事之深切著名!” “故臣窃以为,孔子作《春秋》,乃见恩有厚薄,义有深浅,时恩衰义缺,将以理人伦,序人类,因其治乱之法!” “故其所见之世,恩已与父之臣犹生,而其所闻世,王父之臣恩少杀,其所传闻世,见治起于衰乱之中!” “故臣愚以为,所传闻世者,为据乱世;其所闻世者,升平世;其所见世,太平世也!非其事如之,乃孔子知后有刘季,当为新王,故借事喻之,以晓后王!” 张越一点也不客气的将何休先生的《春秋公羊解诂》一书中的核心论述三世理论给抄袭了。 抄袭何休先生的这个理论,是他筹谋已久,处心积虑的谋划。 为的就是在当代,给公羊学派套一个枷锁和外衣,给这匹奔跑起来连自己都无法控制自己的烈马,套一个缰绳,进行控制、调控它的速度,免得它跑的太快,将马背上的人摔下去。 在事实上来说,三世论算是公羊学派最后的努力和自我救赎。 可惜,一切都来的太迟了。 在东汉末年的那个时代,流行于汉人士大夫之中的天命论已经开始破产,人们开始自我怀疑。 他们不再认为自己是特殊的那一个,也不再相信自己身负着世界的希望和重担。 于是进入魏晋南北朝,清谈之风席卷天下。 在后人看来,他们是作死。 但在当时,却是因为理想破产,希望破灭,而导致的必然结果。 天子听着,却是临襟正坐,问道:“以卿之见,朕当以何行而致太平世?” 在事实上来说,汉代君王,其实也很想致太平。 为什么? 因为按照春秋的说法,若能致太平者,就是新王。 就是三代之后的第四代。 必将垂于青史,受万民拥戴,国祚万万年。 所以,汉代帝王,自当今开始,无不孜孜以求。 哪怕当今这位和他的孙子宣帝,其实开始只是想要挂着羊头卖狗肉。 但内心深处,却是深深希望,自己能‘致太平’。 只是问题是…… 无论是孔子、孟子、荀子,还是董仲舒,都只说要致太平,但太平世界是个什么样子? 却描述的含糊无比。 孔子说了,所谓太平盛世,就是天下为公,而所谓小康之世,是天下为家。 除了这个没了…… 太平世界是个什么样子?人民生活是什么标准? 小康之世又该如何?人民生活该是个什么情况? 没了! 你叫他如何去做?怎么去做? 公羊学派士大夫们却根本不管这些,他们只想伸手向君王要他们期许的太平盛世。 不给? 那你就不是天下王,非为天下主,俺们就要去找俺们的新王了…… 儒生们也素来如此。 就像当年,鲁儒们嚷嚷着要封禅,要建立明堂。 但是,封禅该怎么封?明堂的结构和样子是什么? 一问三不知。 但不管! 你皇帝不做这些就是昏君,就是无道。 没办法,他只能去找方士神棍们求教了。 这也是儒生一直以来的毛病,当初已故的太史公司马谈就讲的很明白,这些渣渣——博而寡要,劳而少功,是以其事难尽! 真是一针见血! 董仲舒那个老头也明白这些缺点,所以就找上了法家,搞起了儒皮法骨。 一下子就解决了儒生的毛病,瞬间美滋滋。 但法家终究是法家。 法家才不要什么太平盛世呢! 法家追求的是富国强兵。 所以,这就成为了汉室未来发展的隐患和问题。 如今,听到张越明确划分了三世,提出了前所未有的理论。 他的兴趣一下子就来了。 这是他第一次听到有人明确划分了三世,并且似乎有完整理论支持。 是故,一下子整个人都精神起来。 因为,倘若张越的理论能有效,哪怕只是理论上可行,也可以为他和他的子孙解决一个关键问题——汉室法统和统治合法性。 其实本来,老刘家是有一套自己的统治理论和合法性主张的。但可惜,随着儒家上台,公羊学派大行其道,旧有体系现在已经彻底崩溃。 新的统治理论和合法性来源,却缺失了。 公羊学派说要致太平,谷梁学派就嚷嚷着要尊尊亲亲。 在感情上,他更倾向谷梁那一套。 但问题是——谷梁学派只能讨好大贵族大地主。 而无法解决汉室发展遇到的问题。 况且,那些渣渣,连公羊学派的指头都比不上,完全就是扶不起的烂泥。 董仲舒活着的时候,一个指头就掐死了他们。 所以,他只能指望从公羊学派的思想之中解套,获得一个他可以接受,天下人也能接受的统治理论和政权合法性。 章节目录 第三百四十节 三世发展理论(2) 本站 ,最快更新我要做门阀最新章节! 张越微微附身再拜道:“回禀陛下,以臣观之,所谓据乱世者,治起于衰乱之间,此高帝斩白蛇伐暴秦,创立汉室基业,太宗、先帝,施仁政,布大德,嘉于四海也!” “故治从乱中生,及至陛下临朝,更化国政,易服色,改正朔,北击匈奴,伸春秋之义,南服三越,东取朝鲜,天下已然至升平世矣!” 为了怕这位陛下误解了自己的意思,张越赶紧补充道:“升平世,既孔子所谓小康之世也!” “只是如今,尚处于升平世之初,是故天下百废俱兴,有所磨难和挫折……” “孟子曰:故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 “天有大任,将于刘氏汉季,亦如是哉!” 嗯,道路是曲折的,但前途是光明的! 这个理念和信念,张越不止要说给君王听,还要讲给士大夫们听。 不要动不动就觉得,刘家没救了,俺要去找新王。 上苍早有安排,咱们应该发扬‘强勉’精神,尽人事行天命。 那么,太平世一定会到来! 天子听着,脸上的笑容,渐渐浓郁起来,赞道:“卿之奏,朕深以为然矣!” 他很清楚,只要他还活着,或者匈奴人还没有灭亡。 士大夫们就会一直支持他和刘家。 他也有能力控制局面,掌握局势。 但问题是……他百年之后呢? 太子的性格,根本不像能够控制的住那些满脑子‘致太平’‘兴太平’的士大夫们。 长孙虽然可以期待,但长孙终究羽翼未丰,而且万一中间有变数呢? 秦始皇建不世之功,但秦二世而亡,教训深刻! 特别是秦亡后,秦始皇被天下人不断鞭笞,唾骂的现实,让他无比恐惧。 而张越的这个解释和释义,算是公孙弘后,最让他满意的解释了。 若这个理论被天下人接受,那么刘氏起码可以续命一百年。 至少可以续命四代。 只是…… “以卿之见,何为太平世?何为升平世?”天子终于忍不住问出了这个当年他问过董仲舒的问题,可惜没有得到确切的答案。 董仲舒说的非常含糊。 只是拼命怂恿他改制,改元,改服色、正朔。 按照董仲舒的解释是——是故汉之得天下以来,常欲善治而不可治者,失之于当更化而不更化也。 他进一步指出——古人云: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今临政而愿治七十余岁而不可得,不如退而更化。 于是他从善如流,于太初元年,改汉德为火德,色尚赤,数用五,更颁布太初历,改岁首为正月,以符合公羊学派的理论——春秋王正月,大一统。 可是…… 然并卵…… 所谓的大治压根就没有出现,老天爷也没有给他什么奖赏。 再去问董仲舒,这老货就装哑巴了。 逼急了就开始骂人,怼天怼地怼君王。 反正错的不是他,而是这个世界。 至于什么太平世和小康世,翻来覆去,也只是孔子的那套解释。 太平世——天下为公,大同!小康世,天下为家! 除了这个没了。 反正,皇帝你就照着这个方向去努力吧! 张越听了,却是心里暗喜。 当世儒生答不出来这个问题,其实不是他们不想去思考,思考不出来,而是贫穷限制了他们的想象力。 对于穿越者来说,这个问题简直太好回答了。 更别提,张越还曾是一位接班人…… 在他四岁那年,老师就告诉他了——将来,这个世界,这个天下,将由你来继承,我们的事业,最终会在你手上实现! 年幼的张越曾一度深信不疑。 他甚至没有多想,就拜道:“回禀陛下,如今乃升平世之初,小康之治之始!” “所谓小康之世,以臣之愚见,分为初级、中级与高级,三个阶段……” “小康之治之初级阶段,孟子曾经有曰:五亩之宅,树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鸡豚狗彘之畜,无失其时,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亩之田,勿夺其时,数口之家可以无饥矣;谨庠序之教,申之以孝悌之义,颁白者不负戴于道路矣。七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饥不寒!” “若汉室能至于此,则小康之治初治之盛也!” 天子听着,却是吓了一跳,心里面嘀咕着:“这张卿的标准也太高了吧!” 但心里头却是沉静了下来。 有标准,总比没有标准强,对吗? “至于小康之治的中级阶段,臣以为,当如老子之所言:至治之极也,鸡犬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当其之世,民户皆有田亩之教,无饥寒灾害之忧,纵有七年之水,三年之旱,民不必破产流亡,天子垂拱而治,画衣服而民不犯,非其无恶人,实无可行恶之动机!” “而小康之世臻于极盛,谓之高级阶段,其时天下混一,海内并为一家,幼有所教,老有所养,百姓自生至死,皆由圣王照拂,其贫穷者,可得天子津贴,以养其儿女,其富贵者,献财帛以助天子教化、恩养万民!” “当其之世,百姓无分男女,皆可受九年之教,有名师教之,授之以谋生之技,修之以道德之术!” “当其之世,天子之法,虽详尽万万字,网罗所有,以圣人之行,垂为天下典范,而民皆知而不为烦忧也!” “当其之世,百姓有疾病、送葬之事,而天子之恩垂之,纵其孑然一身,无依无靠,犹可得药石之治,既不幸死,有吏员持天子诏而葬之,四邻皆哀……” “当其之世,圣王之法,垂于天地,明教世人以天地之法,顺阴阳四时之教,既不幸有水旱汤蝗之灾,天子一令可降雨露,可散乌云,可驱暴风,能知地动之时,能测不测之事!” “至治于此,小康至矣,汉之治将垂于万古,历万年而不衰!” 天子听着目瞪口呆,更是心潮澎湃。 张越描述的那个世界,尤其是最后的小康之治的高级阶段的描述,让他神往不已。 若真的能做到那个地步,刘家的基业,一定可以稳固万万年。 谁会反对,谁又可以反对呢? “至于太平世……”张越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奏道:“当小康之世,臻于极致,则太平临矣,当其之世,因治已至极,米面肉鱼,无穷无尽,油盐柴米,用之不竭,民无三餐之忧,唯忧今夜夜宵食何?王无政事之烦,唯烦天下无事矣!” 其实,这就是他盗版的社会主义三个阶段和共产主义世界的描述。 当然做了些微调,以符合当世世人的三观。 一拿出来,别说天子了。 就连站在旁边的宦官和太医都是目瞪口呆,然后在心里面幻想着那样的世界。 别说是那个所谓‘米肉鱼面,无穷无尽;柴米油盐,用之不竭……’的太平世了。 就算只是那个小康世的高级阶段! 不! 即使只是中级阶段的描述,都足以让他们头皮发麻,血脉偾张,恨不得自己能生于那样的时代,在那样的社会,享受那些圣王圣制。 天子更是收敛笑容,郑重的起身,对张越拜道:“愿卿教朕,何以臻治于此!” 这样的世界,这样的社会,对于如今的汉人,简直是致命的吸引! 哪怕是君王,也无法拒绝,无法不同意。 因为,汉人自认自己受命于天,承担了世界之责。 而当今更是无比深信,自己就是那个承担了天命和职责的帝王! 张越却是被吓了一大跳,他想不到,这忽悠的效果居然有这么强! 他连忙诚惶诚恐的匍匐在地,奏道:“臣窃闻荀子曰: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故万里之行,始于脚下!臣前奏曰:当世处于升平世之初,治世之始,故当以小康世初级阶段为目标!” 天子听着却是微微有些不太满意,觉得张越的追求也未免太低级了些吧。 不说那个高级阶段,这汉家现在起码也得超中级阶段努力吧? 毕竟,这个小康世初级阶段,按照张越的那个解释,属于孟子见梁惠王所言的那个世界。 在从前,他或许会觉得那样的世界也很不错了。 但现在听了张越的描述,他却有些看不起了。 比起其后那些神话版的天堂世界,孟子追求的那个世界,确实太low了! 只是冷静下来,他也知道,一口吃不成胖子,确实应该慢慢来。 但,有一点他很明确——有了张越所献的这个版本和解释,刘氏哪怕只是做到那个初级阶段的世界,恐怕就已经可以功迈三代,德配五帝,甚至能与三王之治相提并论! 于是他压抑住自己内心的狂想,轻声问道:“那卿以为,朕当以何行,而臻于此?” 此刻,他确实是真心实意的向张越请教了。 “陛下,臣年少学浅,见识不足,难以说此天下之事,不过……”张越俯首拜道:“以臣之见,即使只是小康世之初级阶段,也当分为数个步骤,逐次推进……” “臣愚以为,如今汉室,当以民皆有五十亩之田,两亩之宅,种两桑、半亩葵,五十本葱、家养二母彘、十鸡……” 这是张越在宣帝朝名臣,同时也是公羊学派少见的治世大臣龚遂的勃海郡治理政策的基础上改进而来。 龚遂是公羊学派甚至可以说整个西汉儒家大臣中少见的实践派! 他治渤海,就亲自下到基层,发动士大夫贵族带头,发出了‘人人都种一树榆,百本薤、五十本葱、一畦韭,家二母彘、五鸡。’的号召。 更难得是他没有打嘴炮,真的让他办到了! 史载,他到任前,勃海郡‘渤海左右郡岁饥,盗贼并起,二千石不能禽制。’,当他离任时‘秋冬课收敛,益蓄果实菱芡。劳来循行,郡中皆有蓄积,吏民皆富实。’ 确实是不可多得的人才,更是战斗力爆表的大能! 既然龚遂可以通过自己的奋斗,实践了理想,那么张越觉得,公羊学派的其他儒生们也要应该都学习一下。 想要太平盛世,只靠嘴炮和对君王伸手,怎么可能有? 说到这里,张越就对天子深深拜道:“臣愿为天下先,以三年之功,令新丰全县,践此目标!” “然后以五年,使关中践此目标!” “二十年,天下大半践此!” 说完,他就深深一拜,道:“臣愿立军令状!” “若不能,提头来见!” 他当然有这个自信,可以做到。 龚遂两手空空,一穷二白,上任渤海,接受一个烂摊子,都能做到! 而他现在既有空间之力,还有天子和刘进支持,凭什么不能? 更不提,他还能搞出无数先进工具,拿出大量先进的工具。 起步基础和资源,十倍、百倍甚至千倍于龚遂! 而张越相信,只要他在新丰做到了那个目标,再将关中也变成他所描述的那个世界。 那么,公羊学派的士大夫们有什么理由拒绝他的领导? 天子见了,却是一拍手,道:“卿真忠臣也!” 若非不是忠臣,焉能如此? 若非不是真的为了他家的利益着想,岂能如此? 于是,他越看张越越喜欢,心里面只觉得满满的都是欢喜。 “果然不愧是神君指引之良才啊……”他不无得意的想着,于是拉着张越的手,道:“朕在此温酒以待,待卿功成之日,朕当不吝以春秋之赏!” 这就是发出,要将张越作为未来汉室,在他之后的掌权人和领袖来培养的信号了。 所谓春秋之赏,不就是酬之以封国吗? 而无军功而封侯的人,只能是丞相! 当然了,他更愿意让张越去马上取功勋,立不世之功! 张越见到这个情况,知道自己赌对了! 只要天子能接受他的理念和想法,那么天下人迟早也会不得不接受。 他知道,自己终于踏出了影响世界的第一步! 对于任何一个穿越者来说,都难以拒绝这种可以按照自己的想法来塑造和改造世界的诱、惑! 章节目录 第三百四十一节 皇后邀请 本站 ,最快更新我要做门阀最新章节! 当张越走出玉堂时,浑身上下都为之一轻,只觉得身体充满力量和干劲。 不知道当年董仲舒献天人三策,走出未央宫时,是否和他现在感觉一样? “张侍中……张侍中……”他刚刚走下玉堂台阶,就听到身后有人喊他。 扭头一看,发现是一个陌生的宦官。 “足下是?”张越微微皱眉问道。 对方气喘吁吁的跑到张越面前,拱手拜道:“奴婢是皇后大长秋黄公下属,奉皇后之命,请侍中于后日入宫,参与家宴……” 说着,他就将从怀里一封请帖,拜道:“皇后嘱托奴婢:本当令大长秋亲至而请,奈何大长秋赐告于家……” “哦……”张越倒是不在乎这点礼数,且卫皇后一直很给他面子。 只是……他接过拜帖,忽然问道:“不知足下可知还有谁受邀赴宴?” 这宦官没有多想,就答道:“丞相葛绎候及卫氏诸公、太子太傅石德皆已受邀,家上与长孙也将亲临!” 说到这里,这宦官还特地强调:“奴婢听说,此番家宴,乃特地为侍中公所举行……” “知道了!”张越不悲不喜,收下请帖,恭身回道:“请阁下转告皇后:臣恭奉懿旨,当沐浴更衣,以朝凤驾!” 对于卫皇后,张越是很尊敬的。 这位家奴之女,以歌姬而母仪天下,几十年了天下没有传出半句有关她的坏话。 张越也没有听说过,她曾经假皇后之权,而干涉国政的事情。 一直以来,这位皇后就安静的宅在长乐宫中,起居都很俭朴,没有什么铺张浪费。 这和长平烈候卫青的性格和习惯是一脉相承的。 只是…… 丞相公孙贺和卫家的那些纨绔子们,还是算了吧! 卫青英雄一世,却是虎父犬子。 卫青和匈奴人打了一辈子仗,卫氏功勋和基业也都是建立在对匈奴的功勋上。 但现在卫青的三个儿子,却都争相开始呼吁和平。 特别是幼子卫登! 当年,卫登刚刚出生,有一个卫青的老部下特别出塞,抓了一匹野马回来,献给卫青作为贺礼。 卫青特别高兴,就给这个刚刚出生的儿子取了个小名叫‘?’意思是良马、骏马。 连其表字也叫叔马。 结果,卫家三兄弟里,和平呼声喊得最高的就是他了。 只能说,慈父多败儿! 除此之外,张越还发现了一个奇怪的事情——没有请霍光! 不可能是那宦官遗漏了。 霍光的地位不在公孙贺父子之下,假如请了霍光,这个宦官应该不至于漏掉。 换而言之…… “霍光早就被人排挤出了太子系……”张越心里面想着。 那么问题来了,是谁这么大胆?这么狂妄?居然将霍光排除在太子系之外。 而且,看这个情况,这个事情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 当然,霍光被排除,其实也是情有可原。 毕竟,霍光不是卫家人。 霍光是霍去病的同父异母弟弟。 在霍去病功成名就之前,霍光甚至都不在长安。 更关键的是——对于卫家来说,或许霍光的存在是一个耻辱吧。 因为,霍去病是私生子——他的母亲卫少儿,年轻的时候只是平阳侯府的一个女奴。 而且还是女奴的女儿,既世俗所称的家生子。 这样的女性,在贵族家里的地位,就和工具一样。 被用来笼络人的。 所以霍去病的出身就是一个污点。 于卫家而言,在卫青死后恐怕,恨不得将这段过去的家族史彻底遗忘吧。 只是…… “这也未免太小家子气了吧?”张越摇了摇头,感觉这些家伙真是作死啊。 霍去病当年,可一点都不计较这个事情。 他甚至坦然面对自己的出生,丝毫不以为意。 或许在他眼里,真英雄不问出生。 而且,他也不需要什么显赫的身世来衬托他了。 他自己就是显赫,本身就是传奇。 想到这里,张越就忍不住低声唱起了霍去病当年所作的一首战歌:“四夷既护,诸夏康兮。国家安宁,乐未央兮。载戢干戈,弓矢藏兮。麒麟来臻,凤凰翔兮。与天相保,永无疆兮。亲亲百年,各延长兮!” 这才是真英雄!才是诸夏民族的军人! 吾虽持长戟,驱策万里,征讨万国,屠戮天下,然吾真正追求的是止戈,是和平。 以和平求和平,则和平不可得。 以战争求和平,则和平成! 打碎匈奴,征服世界,不就没有战争了吗? 唱着这首歌,张越步步走下台阶,远方,赵柔娘和南信公主的笑声,如银铃般传入他的耳中。 见到他来,两个小丫头,立刻就手拉手,跑了过来,围在他身边。 南信公主更是眨着一双可爱的小眼睛,一脸萌萌哒的糯声道:“张侍中,奴奴要抱抱!” 张越哈哈一笑,蹲下身子,抱起这个可爱的小精灵,又牵上赵柔娘的手,道:“今天,我给你们做好吃的!” 顿时,就引来一片欢呼声。 “我要吃饺子!”南信公主催声道:“我还要吃煎饼!” “柔娘要吃鸡蛋羹!”赵柔娘也欢呼起来:“好吃的鸡蛋羹!” “好!好!”张越笑着道:“都做!都做!” ……………………………… 夜幕徐徐降临,东宫的宫灯逐一点亮。 太子刘据正看着手上的一份报告,这是他现在最信任的大臣王沂给他规划的食邑县治理计划。 他一边看,一边点头,觉得这王沂真是大才! 区区十余日,就拿出了这样条理分明的施政计划。 这时,有一个侍从,急匆匆的走进来,捧着一份帛书,跪到刘据面前,奏道:“家上,此天子急传与家上所阅之书帛!” 刘据没有回头,只是哦了一声,问道:“书中何事?父皇有何吩咐?” “回禀家上,此乃侍中张子重今日君前对奏之记录,陛下命臣传与家上阅读,陛下说了:此谋国之策,社稷之制,望太子细心阅读,然后呈奏于朕前,朕当亲览焉!” 刘据听了,立刻好奇了起来。 他老爹这么严肃认真的要求他阅读某个书简或者报告的事情可并不多啊。 更别提还特地要求他写一封奏疏,谈谈感想。 “难道,这张子重又做出了什么事情?”他微微诧异的接过那帛书,然后就挪不开眼睛了。 章节目录 第三百四十二节 震动(1) 本站 ,最快更新我要做门阀最新章节! 长长的帛书,被打开来,摊在案几上,刘据感觉自己的胸膛里的心脏在砰砰砰的跳动着,他发现自己的手脚都在无法控制的战栗。 一时间,口干舌燥,面红耳赤,双手甚至紧紧的抓着腰间的绶带,难以自抑的握成了拳头。 “这是……”他想要说话,想要呼喊,但却发现自己已经没有说话的力气,甚至已经失去对声带和口舌的控制力,只能在心里狂呼:“这是孤想要的!这正是孤孜孜以求的!” 他俯下身子,看着帛书上的那些文字,只觉得每一个字都熠熠生辉,散发着光芒,充斥着无穷无尽的吸引力。 就像是魔鬼的低语,让他无法控制自己,又像三王的唱诵,令他不由自主的就想要投入其中。 他使劲的咽了一口水,然后郑重的坐在案几前,双手颤抖着捧起帛书,忍不住再次阅读。 这一次他要从头开始,将每一个字都看一次。 然后,又看一次。 接着再读一次。 直到将这帛书上的文字,都已经背熟了,记牢了,他才放下手中的帛书。 然后微微站起身来,脚步有些踉跄,稍显狼狈的对左右侍从吩咐:“去请老师来此!” “再派人去请太子太傅来此!” 他知道,这篇帛书上的文字内容一旦被公之于众。 谷梁学派的末日就已经到来。 根本没有人能抗拒,这帛书上描绘的那些伟大世界发出来的召唤。 哪怕是谷梁学派的基本盘,那些大地主大贵族,也拒绝不了! ………………………………………… 半个时辰后,江升就和太子太傅石德,匆忙的赶到了东宫。 “江公您怎么也来了?”石德见了江升颇为诧异。 太子在深夜召唤他本已是罕见之事,同时召见江升,更是前所未有。 “家上急诏……”江升看着石德,问道:“太傅可知是何事?” 石德摇了摇头。 江升见了,心里面一疙瘩:“难不成发生了什么大事?” 但近些天来,长安城并没有什么大事发生啊? “先去见家上再说吧……”石德对江升微微拱手道。 “也好!”两人于是联袂走进东宫,在宦官引领下,很快就来到了刘据面前。 “老臣拜见家上!”江升微微颔首行礼。 石德则是微微恭身致敬:“臣受命而来,不知家上有何吩咐?” 刘据却是叹了口气,将自己手里的那叠帛书递了过去,道:“今日夜幕时分,父皇使使送来了这个……” “两位老师看看吧!” 见太子如此郑重,石德和江升对视了一眼,然后拱手道:“诺!” 石德恭身上前,接过了帛书,然后拿在手里,打开来看起来。 “唯汉延和元年夏七月丁亥,侍中领新丰事张子重陛见,臣尚书忽奉诏随驾备于玉堂屏风后以录起居……”轻声念着帛书上抬头的文字,石德忍不住惊呼了一声:“这是‘故事’?” 刘据微微点头,道:“然也!” 石德与江升立刻变色,看向那帛书的眼神都变了 所谓故事,在汉室朝堂上特指那些曾经发生过并且对国家起到了重要影响的君臣议论。 某些情况下,甚至会涉及数十人。 譬如诸侯大臣共诛诸吕,就是一个典型的故事。 商山四郜见高帝,也是如此。 这些‘故事’,每一个都曾在历史上发挥了重要作用,并在曾经和现在与将来还将发挥重要作用。 譬如,当国家再次遇到相关问题或者君王想要重新解释这一问题时,就会命令御史大夫、廷尉从兰台取来相关记录文牍,当众宣读,百官共议。 而君臣两人的单独对奏,还被记录为‘故事’的事情。 哪怕在过去百年,都是极少极少的。 历代天子在位期间,类似的故事十个手指数的清楚。 但每一件都曾经影响了天下,甚至有些在今天依然发挥了重要影响。 譬如先帝时,晁错独奏君前,于是削藩策下。 又如当今在元光年间,召见董仲舒,于是罢黩百家独尊儒术。 毫不客气的说,每一次出现了被列为‘汉家故事’的事情,都将深深影响整个天下! 只是…… 那张子重何德何能,居然能在这样的年纪,就获得如此地位? 石德感觉,自己这辈子都活到狗身上去了。 因为,他今年已经五十多岁,但却连一个二十岁不到的小年轻都已经比不上了。 江升更是脸色剧变,有些不太自然。 他走到石德面前,微微拜道:“太傅可先让老朽来看看嘛?” 石德自也不会拒绝,将帛书递过去,道:“正要请江公先看……” 论起学问,还是江升强! 这一点,石德很清楚。 江升接过那帛书,立刻就看了起来。 起初还有些不以为意,因为,在最开始这只是一次寻常的大臣向皇帝回报工作的记录罢了。 讲的虽然细致,但江升却根本看不懂。 他甚至不知道,记录的那些数据有什么意义。 但很快,他就收敛了笑容,神色凝重了起来! 因为,天子居然直接询问这个张子重是否要成为董仲舒的再传弟子? 他的心脏,立刻就砰砰砰的跳了起来。 江升很清楚,若公羊学派出现一个由天子承认和认证的‘董仲舒门徒’。 那以这个年轻人的年纪,恐怕能压谷梁至少六十年! 这怎么可以? 但他甚至来不及非议这个事情,就已经被一段文字刺激的暴怒不已,狂暴的跳了起来。 “一派胡言!胡说八道!不知所谓!”江升就像一条暴怒的公牛,额头上的青筋都因为愤怒而鼓了起来,双手抓着帛书恨不得将之撕碎。 因为他看到了一段文字:侍中对曰:臣受陛下知遇之恩……臣闻所谓政教文质者,所以云救也,当时则用,过则舍之,有易则易,守一而不变者,未睹治之至也。 这不是一派胡言什么是一派胡言? 这非是胡说八道,又有什么是胡说八道? 这都不是不知所谓,还有什么可以算得上不知所谓? 当下,江升就对刘据拜道:“家上,这张子重所谓什么政教文质之言,不过歪门左道,假五德终始之说,缘饰圣言而已,不可信也,不足信也!” 话虽如此,但他内心深处却是真的害怕了起来了。 因为,这一段话,表面上似乎是引用了邹衍的五德终始理论。 但实际上,却是公羊学派的三统论为主。 作为公羊学派的老对头,江升对此当然是无比熟悉的。 所谓三统论乃是董仲舒在邹衍的五德终始论的基础上发散而来,不过在董仲舒看来,这个世界不是五德相互轮替取代,而是夏商周三代不断治乱循环。 既黑、白、赤的交替上升。 表现于春秋之中,就是据鲁、亲周、故宋,而反应在现实政治之中,就是君王必须时刻关注天下社会的变化,以准确判断如今社会处于黑、白、赤的那一个阶段? 以此作出相应的改制,来迎合这个阶段的天意民心。 譬如说,改制易服色之类。 但这一段话,却在董仲舒的理论基础上,更进一步。 它不止要求简单的改制易服色改正朔了。 连律法制度,也被要求做相应调整。 更要命的是,这段话摒弃了董仲舒原本理论里的神秘思想和天人感应之类神神道道的东西,而是直白的阐述出来。 这对谷梁学派的威胁,几乎是致命性的,更是针对性的! 因为他的谷梁学派是复古为主,而董仲舒的公羊学派则是托古为目的。 不同的主张就决定不同的道路。 公羊学派认为,在孔子写春秋的那一刻,周王朝实际上已经灭亡了。 所以在《公羊春秋》里,能找到多处强调‘上无天子,下无方伯’的记录。 董仲舒虽然没有明说,但现在他的门徒已经开始公开宣称,孔子之作《春秋》目的就是要‘贬天子、退诸侯、讨大夫!’ 一部《春秋》就是一部乱臣贼子的耻辱记录书。 这就是所谓的春秋之诛。 将那些乱臣贼子们挂华表,吊城头,鞭笞万万年! 而谷梁就不一样了。 谷梁不认为有什么‘上无天子、下无方伯’的时代,但当时周王朝确实已经没有力量控制天下了。 所以谷梁尊时王。 什么时王? 齐晋恒文! 是故两者几乎南辕北辙,各类主张自相矛盾! 对于江升来说,他是绝对不能接受公羊学派的三统论继续被发扬光大的。 因为那意味着,谷梁学派所尊的‘时王’,将变成一个个可笑的玩具。 更关键的是,若公羊学派接受了这个主张,那就意味着,他们的力量将会被大大增强,尤其是对于君王的影响力会大大增强! 它将给君王提供,更有力和更灵活的施政手段和办法。 想到这里,江升就有些跺脚,在心里暗恨:“天子为何不尊我谷梁呢?明明比起公羊,吾之谷梁更有利于君权啊!” 这确实是事实,因为在公羊学派眼里,天地之间的一切事物都在不断变化,君王和国家需要不断调增自己来迎合这些变化。 而谷梁就不一样了。 谷梁认为君王凌驾于世间万物之上,就像贵族凌驾于庶民之上。 皇帝永远是皇帝,贵族永远是贵族,而泥腿子永远是泥腿子。 可惜,除了一些大地主大贵族外,很少有人瞧得起谷梁,甚至哪怕是大贵族大地主也有许多人鄙夷谷梁学派的这个态度。 就像前不久的废奴运动,公羊学派的人一呼吁,无数大地主大贵族响应。 这让江升真是无可奈何! 刘据听了,却是叹道:“老师还是接着看下去吧……” 江升闻言一楞,轻声嘀咕着:“难道这张子重还能有比这个理论还强的东西?” 于是,他低着头看了下去。 然后…… 轰! 一个核弹落在了他的心神之中,让他摇摇欲坠,差点跌倒在地,还是两个侍从眼疾手快,连忙扶起他。 “三世说……”江升颤抖着手指,手里的帛书在眼里如有千钧之重。 三世体系! 在董仲舒的三统论上更进一步! 开明宗义,直至孔子本心! 更可怕的是这个全新的三世体系逻辑自洽,粘合的极好! 还有——“王命论是什么?”江升额头上冒出了豆大的汗珠。 “孔子知后当有汉使刘季承天命为新王?又是什么意思?” 他感觉完全看不懂,也完全没有办法应对了! 因为,他连对手手里拿的牌是什么都不清楚?拿什么来应对? 更要命的是——帛书上记录着:上闻之,大悦,长身而起,拜曰:以卿之见,朕当以何行而致太平? 以卿之见,朕当以何行而致太平! 以卿之见…… 这一句话,立刻在江升脑子里回荡,始终不绝,让他震耳欲聋,让他嫉妒万分,让他羡慕无比! 当他很年轻很年轻的时候,就曾经幻想过,有朝一日,蒙天子之诏,以问天下之事,画社稷兴衰之策! 然而,等了五十余年,啥都没有等到。 而这个他日思夜想,苦苦等待的荣誉,却被一个小年轻,一个孙子辈的年轻人轻而易举的摘走了。 这让他无法接受,无法相信! 但莫名的…… 他却无法对此产生什么恨意。 哪怕那个张子重完全是站在谷梁学派的对立立场上,哪怕他说的话,连一个字,江升也不想信。 但…… 只要闭上眼睛,据乱世、升平世、太平世的三世描述就不可避免的浮上心头,萦绕在他的思维之中。 “或许……”忽然内心中有一个声音在低声吟唱着:“此也可为我谷梁未来之基!” 这个念头一起,立刻就如海啸般席卷江升的整个思维。 似乎好像大概,拿来改一改,也可以作为谷梁的主张啊! 抄袭算什么? 谷梁又不是没有抄过公羊的东西。 譬如说,在伍子胥的问题上,谷梁学派几乎是照着公羊学派的说法抄了一遍,只是去掉了赞扬伍子胥复仇的文字而已。 自战国至今,诸子百家之间,儒家各派之间。 谁没有抄过对方的东西啊? 章节目录 第三百四十三节 震动(2) 本站 ,最快更新我要做门阀最新章节! 这个念头一起,立刻就化作无穷无尽的动力,让江升精神抖索,振奋百倍! 学习(抄袭)其他学派的精华,这是战国诸子的优良传统。 也是历代学派振兴自我的根本法门。 不能跟左传一样,连抄袭都抄不好,结果被那个张子重抓住一个漏洞,直接捶进了土里。 所以…… 该怎么抄呢? 据乱世、升平世、太平世的三世理论和名字,是可以保留的。 也只能保留,因为这个事情已经得到了皇权的背书,被认可了。 自己再去捣鼓一个不同体系,可能会承担很大的风险,而且说不定还很难被人接受。 借用的话,那风险和宣传,就都在公羊学派那边了。 这样想着,江升就高兴了起来。 “任你狡猾如狐,还不是得为我做嫁衣?”江升甚至忍不住想要哼上小曲,多日来笼罩在心头的雾霾更是彻底散去。 他迫不及待,想要马上回家,立刻闭关,开始在谷梁思想的基础上构筑谷梁的三世理论。 以至于连后续的内容,他都不想看了。 直到他发现,一直站在他旁边,一起看着帛书的石德,像个傻子一样,一动不动的矗立在身边。 仿佛一个雕塑般,眼睛瞪得大大的,嘴巴微张,连呼吸都近乎停滞了。 “太傅……太傅……”江升轻声唤着,石德却没有半点反应。 江升忍不住用手推了推对方,石德才晃过神来,然后满眼惊惧,使劲的咽了一口口水,深深的长长的出了一口气。 “太傅您怎么了?”江升皱着眉头,疑惑着问道:“那张子重之所谓三世说固然精妙,但太傅不止于此吧?” 江升承认,那三世理论确实震撼人心。 但也就仅止于此了。 就像董仲舒当年提出了大一统理论和天人感应思想,天下虽然闻而震怖,但醒悟过来后,各个学派立刻就拼命抄袭起来。 譬如韩诗学派,直接将公羊学派的大一统和天人感应思想,写进了自己的经书里。 谷梁学派也是一般,趁机将董仲舒学说里契合谷梁的部分吸收了进去。 但石德的反应,却是太奇怪了。 石德望着江升,精神恍惚不定,他忽地苦笑起来嘴里反复喃喃自语着,嘟囔着一些含糊不清的话。 江升凑过去,仔细一听,才知道对方在说什么。 “王者之迹熄而《诗》亡,《诗》亡而后《春秋》作,孟子诚不欺我也……” “太傅这是怎么了?”江升满眼疑惑。 孟子思想,在当世属于典型的厕纸,有用的时候才会有人想起来,去拿来给自己充作解释的背景。 而无用之时,则丢在一边,连看都不会看。 谷梁学派甚至一度有过‘非孟’的思潮和想法。 因为,孟子是子思先生的门徒,而子思先生是孔子的曾孙,曾子的弟子。 和出走魏国,自立门户的子夏先生,那是针尖对麦芒的异端啊! 春秋各学派兴起后,就痛斥了子思、子张这些‘异端’的行为,对他们分裂儒家的行径予以了严厉斥责! 尤其是谷梁学派,曾经一度以‘道敌’的态度对待流传下来的思孟学派。 为什么? 因为这些异端,非但没有终止他们宣扬子思和孟子的异端行径,反而鼓吹什么‘义者,利之合也’‘民贵君轻’。 完全应该送去杨教授的感化室好好感化一下! 也就这些年,被公羊打压的太惨了,谷梁才会拉起思孟的小手,一起对抗霸权。 但骨子里,却是嘲讽和轻视思孟学派的那些东西的。 君子岂能言利? 君子又怎么可以非君? 帽子再旧那也是戴在头上的,鞋子再新,那也是被踩在脚下的。 尊尊亲亲之道,君子仁义之风,断不能有分毫玷污! 若在以前,像石德这样的谷梁学者,是断断不可能在太子面前引用孟子的话。 更别提还是这一句! 这一句否认了春秋有王者的话! 石德看着江升,苦笑着指着帛书上,最后的那些文字,大笑着道:“江公自己看吧!” 他仰着头,望着房梁,大声说道:“谷梁亡矣!谷梁亡矣!” 他这一生的所学所求,在真正的大道面前,不值一文!不值一文! 孔子说:朝闻道夕死可矣。 但为什么自己闻道,却没有半分欣喜?反而充满了恐惧和震怖? 莫名的,石德想起了两个月前,他曾见自己的两个孙子,在院子里嬉戏玩闹时所说的话。 “……到那个时候,我就叫我的门徒们,入你的门下,穿你的儒袍,着你的儒冠,篡改你的经典,修改你的文字,破坏你定下的法度,叫这世间所有的人都来信奉我的道理,读我的书,做我今日想做而做不成的事情,而所有的罪孽都将归于你身……” 难道…… 吾所学所读所求的不是孔子的书简。 而是…… 少正卯的邪说? 这个念头一起,石德的眼角就老泪纵横。 江升看着,却是莫名其妙,在心里嘀咕:“那张子重还能有什么更好的见解不成?” 在感情上,江升不想相信,但理智却告诉他,似乎很有可能。 于是他拿着帛书,朝着后面看去。 轰! 整个宇宙在眼前破碎,星河在以可见的速度崩解。 帛书上的文字,化作一把把利刃,扎进他的心里,突入骨髓之中,搅碎了他的五脏六腑,碾碎了他的思想。 “孟子曰:故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今天将降大任于汉室刘氏亦如是!” “如今乃升平世之初,小康之治之始也!” “所谓小康世,分为初、中、高三个阶段……” “孟子曰:五亩之宅,树之以桑……小康之治,初之盛也……” “所谓小康之治中级阶段,老子曰:至治之极也,鸡犬相闻,民至老死而不相往来……” 而有关小康世的全盛描述,更是让江升感觉自己内心有一个声音在呼喊着:“那就是吾要的!这就是孔子追求的,这就是三王五帝之治!” “其时天下混一,海内并为一家,幼有所教,老有所养,百姓自生至死,皆由圣王照拂,其贫穷者,可得天子津贴,以养其儿女,其富贵者,献财帛以助天子教化、恩养万民!”念着帛书上的文字,江升感觉手脚都在颤抖,空前的寒意袭上心头。 谷梁学派的尊尊亲亲,在这个世界面前破碎。 “当其之世,百姓无分男女,皆可受九年之教,有名师教之,授之以谋生之技,修之以道德之术……当其之世,百姓有疾病、送葬之事,而天子之恩垂之,纵其孑然一身,无依无靠,犹可得药石之治,既不幸死,有吏员持天子诏而葬之,四邻皆哀……” 继续读着,江升感觉自己的心脏在怦然挑动,那来自灵魂深处的声音在召唤。 几乎没有人能抗拒这种召唤,先王和先贤们,早已经在诸夏百姓的灵魂里篆刻下了对于这样的理想世界的向往之情。 这是根深蒂固的情节,更是无法拒绝的召唤。 而更深的震怖,却如影随形,立刻投入他的灵魂。 “当小康之世,臻于极致,则太平临矣,当其之世,因治已至极,米面肉鱼,无穷无尽,油盐柴米,用之不竭,民无三餐之忧,唯忧今夜夜宵食何?王无政事之烦,唯烦天下无事矣……” 已然破碎的世界,瞬间重新恢复。 江升甚至感觉到了,他看见了那个璀璨的世界。 名为太平世的辉煌之世。 那是天堂,士大夫们毕生孜孜以求的终极梦想。 哪怕是江升,都感觉到了,自己早已经冷却的血液,竟有再次沸腾的迹象,那早已经冰冷的躯体,重新发散出光和热。 他吞了吞唾液,手上的帛书,忽然变得沉重无比,仿佛手里拿着的不是薄薄的帛书,而是泰山之重! 压得他有些把握不住,忍不住弓下了腰背。 江升已经不敢再看了,也无法再看了。 因为他感觉,脑子有些昏昏沉沉,整个人的意志,似乎都已经涣散了。 一切的执念与一切的追求,在此刻化作了一声叹息。 心中甚至有声音在质疑。 质疑他的所有! 他所坚持的,他所执着的,他所深信不疑和所虔信的,似乎都被狂风肆虐了一般。 至于抄袭?借鉴? 江升知道,帛书上所言的小康世和太平世的描述,那些伟大世界的召唤,是建立在公羊学派的理论基础上的。 它们指向的是建筑于公羊思想所指导的未来世界。 谷梁学派执着的尊尊亲亲之道,所主张的君子墨守,所强调的尊卑礼法秩序,根本抵达不了那样的世界。 这个念头一起,那沸腾的血液,立刻被寒霜笼罩,那燃烧的光与热,落入了无穷无尽的黑暗之中。 直至此刻,江升终于知道了,为何石德会出现那样的样子? “谷梁要亡……”江升的内心,也同样蹦出了这样的念头。 “不行!”他立刻就将内心的所有相关念头全部搅碎。 若谷梁消亡,那他的整个人生,就将失去了所有的意义! 他这一生的追求和努力,都将成为笑柄。 甚至很可能,他和他的徒子徒孙都将沦落到杨朱学派那样的可悲下场中。 “必须要想办法,在这样的危机中,获得生机!” 江升在内心思索着,可是,这又谈何容易? 江升知道,天下人渴望太平世,渴望小康世,不是一天两天,甚至不是十年二十年。 而是数以百年! 当平王东迁,宗周秩序轰然倒塌,列国纷争,乱世降临开始。 这种渴望和渴求就已经深入人心了。 孔子作春秋,六儒散于四方。 子夏先生在河西开讲,法家初生。 齐威王建立稷下学宫,黄老思想萌芽。 墨翟从儒而墨,赤脚蓑衣,立下墨家道统。 许行先生率领门徒,从墨家脱离,专心于农稷之事。 荀子入秦,儒法渐渐合流。 ………… 诸子百家历代先贤,或奔走于列国,或主政于朝堂,或扎根在基层,或将希望寄托于缥缈之中,甚至不惜掀起滔天血海,制造无穷灾难。 但所有人的目的,都是相同的——终结乱世,再造太平! 而在今天,在现在,有人终于登高一呼,将通向太平的道路,展现在世人眼前,将通向太平世界旅途上的美好展现人前。 毋庸置疑,必是从者如云,附者如雨。 人人争先恐后,为了抵达那最终的太平盛世,有的是人愿意为王前驱,有的是理想主义者愿意将自己化作火炬,化作燃料来点燃照亮前方道路的火炬。 因为这是祖祖辈辈,几百年来,数十代人的梦想。 也是诸子百家先贤们共同的梦想。 为了这个梦想,无数人将不惜一切。 章节目录 第三百四十四节 坑爹 本站 ,最快更新我要做门阀最新章节! “怎么办?”江升颤抖着双手,他想不到解决的办法。 而倘若找不到解决的办法,那等于举手投降。 从今以后,公羊学派将彻底垄断对春秋的解释权! 谷梁和左传,将彻底失去在春秋的话语权! 就像夹氏传和邹氏传,成为一个只能在小圈子里自娱自乐的自嗨之物。 不会有新鲜血液,也不可能有年轻人加入。 甚至连本身的学者,也将离开、抛弃谷梁! 这种事情,又不是没有发生过! 甚至就是如今,不也是这样吗? 太子和太子太傅石德的神色与表情,就已经说明了,谷梁学派的存亡,就在今天! 在这个生死存亡的时刻,江升不得不开动他的全部思维,努力去想解决方案。 猛然间,一道闪电,划破江升的心头。 “或许……吾还可以这样……”他在心里想着。 只是…… 这样做的话,对于谷梁本身,也是杀敌八百,自损一千。 甚至极有可能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所以,他立刻就摇头:“不行,这样绝对不行!” 但…… 很快就放弃了挣扎。 因为他发现,只有这一条路,还能为谷梁赢得一线生机。 也唯有如此,才有可能阻止这一切! 但这个事情绝对不能告诉太子! 甚至不能告诉石德! 因为,这个事情本身就是一颗毒药。 这样想着,江升对刘据拜道:“家上,可否让老臣抄录一份,带回去研读?” 刘据听了,根本就没有回过神来。 此刻的他,整个心神,都沉浸在帛书上描述的世界里。 脑子里甚至在不停的憧憬那些美好世界的细节。 如今,他已经无可救药的沉浸其中了。 脑子里更是在不断的畅想和狂想着未来有朝一日小康之治在他手里实现的时候的情况。 没办法,张越描述的那些世界,对于汉人而言,根本就拒绝不了! 江升见了,叹了口气,内心的想法却更坚定了。 他对左右挥了挥手,吩咐道:“为我准备笔墨,我要抄录!” …………………………………… 事实上,类似这样的帛书,自然不可能只给了刘据一个人。 在这天傍晚,在长安的重臣,几乎人手被发放了一份。 丞相公孙贺算是这些人中第一个得到的。 这是他的特权,也是他丞相身份的象征。 不过也就仅此而已了。 前来送书的宦官,甚至都没有留下任何来自天子的指示,就扬长而去。 “天子此时忽然送帛书……”公孙贺不免揣测起来:“究竟有何用意?” 带着这样的想法,他将帛书打开来,低头一看,瞬间目瞪口呆,久久不能自语。 直到他将帛书合上,心绪依然难以平静。 “三世说……”公孙贺望着眼前的油灯,低低叹息着:“小康世三个阶段,太平世……” “倘若我再年轻三十岁,说不定也要热血沸腾,为王前驱了……”他沉声叹着。 理想、抱负和追求,他年轻的时候自然也有。 只是…… 在官场和政坛上,活跃了这么多年,经历了这么多事之后。 他的心早已经死寂,血也早已经冷却。 虽然在看帛书之时,他那早已经死寂的心,重新跳动了一下,那早已经冷却的血液,忽然有了一丝温度。 不过,也就仅仅是这样而已。 理想和抱负以及追求,那是年轻人才关心的事情。 成年人和政客,则只关心利益和因此导致的变化。 “看来,这个张子重真的要一飞冲天喽……”公孙贺无奈的叹息着:“柔儿恐怕只能在船狱之中渡过这一生了……” 那个侍中地位越高,他孙子公孙柔就越不可能出狱。 甚至,还可能殃及整个公孙家族的未来! “必须与他媾和了!”公孙贺在心里想着:“哪怕是跪下来,纵然是负荆请罪,即使是颜面尽失,也必须与此子言和!” 再不和他讲和,和他冰释前嫌,难道还要等到他凌驾到公孙氏头顶上那一天吗? 公羊学派的人,一直都是暴脾气。 当年,公孙弘能够因为他老师胡毋生与董仲舒之间的学术纷争,就处心积虑的给董仲舒下套,甚至要置对方于死地。 要不是董仲舒名气太大了,说不定就被公孙弘给坑死了。 即使如此,董仲舒也只能辞官回家,等公孙弘病逝才敢再出来。 连同门之间,都能搞得如此激烈。 对付仇人,公羊学派的人素来讲究不留余地。 说杀全家,就真的会杀全家的! “后日的皇后家宴,就是最好的机会!”公孙贺在心里盘算着,计划着如何与那个侍中官和解。 他已下定决心,不惜代价了。 至于面子?至于丞相的体统? 那值几个钱? “长平烈候都还曾给李夫人的父亲贺寿呢!”公孙贺在心里自我安慰着自己。 就在这时,忽然,他见到长子公孙敬声鬼鬼祟祟的从丞相府的后门,溜了进来,悄悄的向着长史办公的衙门那边走去。 “这个逆子这个时候来丞相府想干什么?”公孙贺忽然感觉心里面一疙瘩,紧张了起来。 他记得自己很早就千叮咛万嘱咐过他,现在是非常时期,除非有十万火急的事情,不要随便来丞相府,甚至最好别出门的吗? 这个蠢货难道不知道,执金吾早就盯上他了? “还嫌吾家不够乱吗?”公孙贺叹了口气,走了过去,大声道:“逆子!吾不是交代了汝,近日不要出门,不要在外面和那些不三不四的狐朋狗友来往吗?” 公孙敬声回过头来,见到是自己的父亲,顿时三魂七魄都吓了出来。 “父亲……”他勉强露出一个笑脸,对公孙贺拜道:“儿子只是来丞相府随便看看……” “随便看看?”公孙贺信他才有鬼了! “长史!”公孙贺厉声喊道。 旋即一个官吏从衙门内跑了出来,见到公孙贺父子,立刻拜道:“丞相、太仆,有何事?” “吾问汝,太仆最近可有来过丞相府找汝?”公孙贺盯着对方,逼问着。 对方看了看公孙敬声,又看了看公孙贺,犹豫不决。 这下子,公孙贺如何不知道,自己的宝贝儿子又瞒着他干蠢事了! “太仆究竟让汝做了什么事情?”公孙贺迈步上前,盯着对方,道:“不要妄想隐瞒,也别想给这逆子打掩护!” 对方见了公孙贺的模样,知道隐瞒不住了。于是拜道:“回禀丞相,上月京辅都尉李善转来执金吾公文,调长水隧营往新丰听事,太仆命下官不要批复……” “逆子!”公孙贺甚至不等听完,就一脚将公孙敬声踹倒在地:“吾家迟早要毁在汝这逆子之手!” “苍天拉,吾究竟造了什么孽?竟有汝这般的不孝子!” “说!汝究竟还瞒着吾干了什么好事?”公孙贺现在恨不得将眼前这个不孝子剁碎了! 他苦心积虑,甚至舍下脸皮,去托皇后,邀请那张子重,居中说和,为此他甚至不惜舍下老脸,去求长乐宫的好几位大人物。 结果这逆子倒好,还嫌他这个老脸丢的不够,拼命的搞事情! 要不是今天自己撞见了,后天晚上去了长乐宫,在皇后面前还不知道要丢多大的脸! 更可怕的是,这个事情要是被皇后知道了,皇后会怎么想? 本宫为了汝家的事情,耗尽心思,处心积虑,汝就是这样回报本宫的? 皇后脾气再好,也要暴走! 恐怕以后皇后再也不会管他家的破事了! 公孙敬声却是根本不敢回嘴,只能跪在地上,磕头拜道:“回禀父亲大人,除此之外,真的没有了……” 他小声的嘟囔着:“此事也是儿子受阳时主的托付才做的……” “阳时?”公孙贺对这个儿子已经彻底绝望了:“你这逆子和你那个不孝子你们父子是要联手起来,将吾家这上下数百口统统害死了才肯罢休是吧?” 这个事情看似很小,但…… 公孙贺知道,很多人就是死在了这样的小事上面! 颜异、咸宣、义纵还有王温舒,都是这么死的。 这个事情要是传到了长孙耳朵里、太子耳朵里、甚至天子耳朵里。 他们会怎么想?怎么看? 你们公孙家很有本事嘛! 连朕(孤)长孙(长子)的事情也敢耍花样,拉后腿? 甚至,夸张一点的话…… “此泱泱者,非少主之臣也!” 先帝的话,在耳畔炸响,公孙贺莫名的浑身打了个冷战。 条候周亚夫,有安社稷之功,却因为一块牛肉,丢掉了性命。 甚至条候家族也因此从此陨落,消失在政坛上。 他和周亚夫相比,连周亚夫的指头也比不上。 “吾教训过汝多少次了?”公孙贺气的胡子都要倒立起来了:“不要搞事,不要搞事,汝怎么就听不进去呢?” “汝怎么就不知道呢?” “父亲大人,儿子知错了!”公孙敬声现在也是悔的肠子都青了,他一边磕头,一边带着哭腔求道:“儿子怎么知道,那张子重居然能做出那样的事情来……” 要是早知道那个张子重能补全三世体系,借他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啊! “父亲大人,您可得救救儿子啊!”公孙敬声此刻是真的感觉到害怕和恐惧了。 那三世体系一出,他就明白了,自己小命危在旦夕! 以那人的心胸和素来的行为来看,他一定会报复!也必定会报复! 旁的不说,仅仅只是如实将情况上报,他也是死无葬身之地! 原因很简单。 在以前,他指使丞相长史,故意拖延调遣长水隧营的行为,撑死了也就只能算是‘渎职’,罚点黄金而已。 但在现在,在这个节点,要是这个事情被捅了出去。 性质就彻底变了,情况也完全不同了! 现在,他的行为属于‘蓄意破坏天子圣制,阻扰汉家‘致太平’’。 传出去不用天子动手,士林的唾液也能淹死他。 都不需要鼓噪,就会有无数人组团,来他家家门口,天天唱挽歌。 也不需要动员,就会有无数小孩子往他家院子里丢石头砸臭鸡蛋。 也正因为明白这一点,公孙敬声才会立刻赶来丞相府,想要亡羊补牢,企图让丞相长史帮他将责任推给其他人。 公孙贺却是叹了一声,他不知道,这算不算是自己的报应! 他一辈子都在玩弄阴谋诡计和权术,一辈子都在算计别人。 到老来,却被孙子、儿子,一个个争先恐后的挖坑,还一个个生怕坑不死他,生怕他死的慢了。 “逆子!”公孙贺现在要是手里有把刀,恐怕已经将公孙敬声砍成肉泥了。 但可惜没有! “跟我来,马上进宫去向皇后解释!” 现在能救他们父子的也就只有皇后了。 但愿皇后能念在长平烈候的旧情上,给他几分面子! 章节目录 第三百四十五节 炙手可热 本站 ,最快更新我要做门阀最新章节! 延和元年夏七月已丑(十三)。 从下午开始,张越就已经在准备了。 他命侍女宦官们,将一件件丝帛绸缎,放入一个个箱子里叠好,又将准备好的金饼,铺在箱子下面。 同时,将大约五十枚从少府兑换来的麟趾金,压在绸缎之上。 装了足足五个箱子,以合汉人尚五的习俗。 一切准备就绪,张越便让人将这些箱子装上马车,驱车来到了未央宫的宫门口。 袁常早已经在此等候。 见到张越的马车,他立刻迎上前来,拜道:“弟子恭问老师安……” 这个纨绔子今天难得的穿了一套正装,褒衣博带,戴着一顶进贤冠,腰配櫑具剑,看上去还真有些士大夫的模样。 “起来吧……”张越打量了他一番,笑道:“今日,汝随我赴宴,须记得少言谨行,万勿有行差踏错!” 如今,他的地位不同了。 特别是他马上就要得董越之荐,成为董仲舒的再传弟子。 在公开场合上,多多少少得讲究一些体统和脸面了,不能再像过去那样,随心所欲的恣意妄为了。 这也是西方人所谓的‘欲戴王冠,必承其重’。 权力与义务和责任,从来都是相辅相成的。 “诺!”袁常也知道这个规矩,恭敬的拜道:“弟子谨奉命……” 说着就恭身回到自己的车上,驱车跟在张越身后。 …………………………………… 婚礼,在先秦两汉时代,又作昏礼。 礼曰:夫昏礼万世之始也,取於异姓,所以附远厚列也。 当此之世,昏礼是神圣而严肃的庄严之事。 更是人伦礼仪大道! 昏礼和乡射礼、祭祀礼、加冠礼,并为士大夫人生中最重要的四件大事。 所以,在这样的庄严的礼仪之中。 一切喧哗和胍噪,都是对昏礼当事人的羞辱! 这种羞辱,仅次于辱骂别人父母、师长。 是故在汉代,闹洞房这种习俗是根本不存在的。 休说闹洞房了,在昏礼仪式进行前后,没有规矩的说话,都会被主人视为对自己的最直接挑衅和最强烈攻击。 今日,虽然只是霍光续弦的日子,迎娶的也只是原来的滕妾——已故的霍夫人的陪嫁侍女霍氏。 但相关礼仪和制度安排,却是一丝不苟。 当张越驱车赶到位于尚冠里大道的霍府时。 霍府左右进出的路段,已经被带甲的军人所占领了。 作为奉车都尉,霍光续弦,已有资格得到比照九卿大昏的安保等级。 寻常人等在这个时间别说接近霍府,进去蹭饭吃了。 连靠近也会被驱逐。 只有携带了霍府请帖的人,才能获准入内。 张越驱车,到了霍府门口,立刻就有迎宾使者迎上前来,恭身拜道:“不贤者明友,受命泰山大人命,恭迎贵客,贵客远来,辱临寒舍,不胜惶恐之至!” 张越立刻上前,扶起对方,道:“毅不才,蒙霍光不弃,请以列席昏礼,观此盛事,谨具薄礼,聊表心意……” 说着,就让随车的车夫,将装在马车后面的礼箱搬下来。 “惭愧!”对方立刻再拜:“明公厚礼,不贤者明友谨谢,请明公入内,略饮浊酒……” 立刻就有着下人,将张越送上的礼箱,搬入霍府。 直至此刻,袁常才敢下车,站到张越身边。 张越微微笑着拱手介绍道:“此吾之不肖门徒袁氏小子……” 袁常立刻就稽首而拜,道:“张公门徒袁常敬拜明公!” 对方连忙上前,扶起袁常,道:“袁公子客气了……” 然后,他拱手道:“明公、袁公子,请……” 说着就带着张越和袁常,从霍府正门走了进去。 “范将军,稍候愿请相见……”张越走着,轻声说道。 对方闻言,恭身道:“侍中有请,明友不敢辞,愿与侍中把酒言欢……” 对方正是霍光的女婿护羌校尉范明友。 说起来,这霍家内部的事情,也是一塌糊涂。 就拿这次霍光续弦娶的这位夫人吧。 她本来是霍光原配东闾夫人的陪嫁侍女,在这个时代,士大夫贵族们结婚,可不只是娶一个妹子那么简单的。 正常来说,一般嫁过去一个女儿,就得陪嫁过去一堆的姐姐妹妹。 所以,小姨子的屁股在如今基本上是姐夫的…… 而且,这个习俗也非常符合公羊学派的主张。 所谓:媵者何?诸侯娶一国而二国往媵之,以侄娣从;侄者何?兄之子也;娣者何?弟也。诸侯一聘九女! 此番霍光续弦,其实也是依附于这个理论的。 按照公羊学派的滕昏制度,一个士大夫终生只结一次婚。 若原配亡故,就从滕妻里选一人,续为正妻。 但问题是——这次续弦的这位霍夫人,只是霍光原配的陪嫁侍女。 在她之上,还有好几个东闾氏的滕妻还活着呢。 讲道理,怎么轮都轮不到她的。 但偏偏霍光在东闾夫人去世后,选了好几年后却选了她。 这其中恐怕上演了无数次宫心计和宫斗大戏。 这位新晋的准霍夫人的手腕和心机,自然不能小觑。 陪嫁侍女逆袭成为正妻,可比后世的小三逆袭成正宫的事情更罕见、少见。 因为,她需要搞定的可不止是一个霍光。 她还得让娘家人——也就是东闾家族承认,她也有资格! 这可比登天还难。 是故,在汉季类似的例子少得可怜。 这位霍夫人的手段和心机自不用说! 不过,这和张越没有半毛钱关系, 要不是他偶尔听见了下面的宦官的议论,他甚至都还不知道这些八卦呢。 范明友领着张越和袁常,穿过霍府的阁楼庭院,进了一间客居,拜道:“陋室多简,还望明公担待,明公有所要求,尽管吩咐左右下人,若找待不周,望请恕罪!” 说着就再拜三拜,才敢起身,恭身后退。 张越带着袁常,走进那客居,抬头打量了一番这房间的布局。 很显然,这个客房霍家花了许多心思,做了许多准备。 所有的器皿都是全新的,连地板都已经被换了一次。 房中左右两侧,侍立着几个俏丽的美少女,年纪基本都在十六七岁左右,人人俏脸含春,一副予取予求的神态。 张越见着也是啧啧称奇,在心里面更是感慨万千。 这霍光这次昏礼,恐怕仅仅是在招待客人方面的花费就是千万以上了。 霍氏之富,可见一斑! “老师请上座……”袁常却是开始了履行自己的弟子职责,将房中上首的坐席,擦的干干净净,才来到张越身边恭拜着。 作为首富之子,他这些日子来,一直都在接受严格的名士弟子训练,他爹为了让他能坐稳那个张氏门徒的位置可谓是煞费苦心。 现在,成果显现了出来,至少在表面上这个纨绔子还是做的有模有样的。 张越见了,也是笑了笑,就坐下来,对他道:“在为师面前不用拘谨……该是什么样子就是什么样子……” “弟子不敢!”袁常虽然心里面很想赞同张越的话,但他知道,这是不行的。 他可是张门的首徒,大师兄。 这可不是以前过家家了,天下人的目光,都可能聚焦在他身上。 他纨绔归纨绔,也不敢在这样的事情上面失分。 所以近来,他很努力的开始学习礼仪、经义,有些时候甚至彻夜苦读。 让他父亲近乎老泪纵横,顿感人生大慰。 师徒正说话间,就听到外面有人轻声敲门:“敢问尊驾可是侍中张公讳毅足下?我家主人求见,愿请张公不吝相见!” 说着一张拜帖,就被放到了门槛上。 袁常立刻对张越一拜,然后趋步前行,刚要拿起拜帖,就看到了十余个小厮打扮的男子,争先恐后的将拜帖投到了门槛上,这些人全部恭拜在地,口称:“我家主人,愿请张公不吝拔冗一见……得罪之处,乞请恕罪!” 而那些拜帖,几乎全是鎏金的漆装,其封皮之上,用着小篡写着求见人的姓氏、官名或者爵位。 袁常只是扫了一眼,脑袋就低的更低了,态度更加谦卑了。 只是说话的语调,却难免有些骄傲。 他学着自己学过的礼仪,对着这些人长身作揖,拜道:“吾乃老师门徒袁常,望请诸公回禀贵主:公等厚爱,常必转呈老师座前……” 说着就小心的、郑重的匍匐在地,将那些拜帖一封封的拿起来。 仿佛像对待稀世珍宝一样。 因为,这些拜帖上的名字,每一个都令他如雷贯耳,让他不敢轻视。 捧着这些拜帖,袁常恭身来到张越身前,将它们放到案几上拜道:“请老师吩咐!” 张越扫了一眼这些堆在案几上的拜帖,也有些莫名其妙。 “这是怎么回事?”张越眉头微微皱起。 这些拜帖上,一个个名字烨烨生辉。 几乎都是这长安城中有名有姓的大人物,甚至天下知名的人物。 但现在这些大人物,却纷纷递来拜帖,毕恭毕敬,求与张越一见。 随手打开其中一份,张越就见到拜帖内用着无比热情和谦卑的文字说道:“闻公大贤,愿请赐见,不才不胜惶恐之至,尚书王忽顿首再拜!” “王忽?”张越皱了皱眉头。 这天下姓王的很多,但在尚书台里,姓王的尚书郎却只有三五个。 叫王忽的则只有一个——执金吾王莽的儿子。 张越能知道他,是因为在张越的回溯的历史中,这位王公子干了一个傻事。 什么傻事? 当众戳穿了皇帝的新衣。 他在当今天子驾崩后,公然宣称:帝崩,忽常在左右,安得遗诏封三子事? 否认了当今有遗诏让霍光等人辅政的安排。 这自然是很傻很傻的。 也是需要付出代价的。 哪怕他爹是王莽也保不住了,这位王公子最终难逃一杯毒酒的下场。 且是他爹亲手毒死的! 而在如今,这位很傻很天真的王公子担任尚书,经常参与记录朝会过程。 地位和官职虽然都很低,但权力还算大。 加上他爹王莽深得当今信任,故在长安的二代圈子里算是拔尖的年轻人物。 又翻看另外一封拜帖,用词基本一致,落款则是——青州刺史隽不疑。 这也是一位大人物! 法家的青年俊杰,御史中丞暴胜之的女婿。 据说为人风流,性格坦荡,乃是当世君子。 其督青州,连续五年,政绩课最,打的青州豪强两千石们哭爹喊娘。 又清查地方冤狱,为许多无辜蒙冤的百姓平反。 顺便说一句,这位隽不疑隽刺史是历史上第一位被百姓称为‘青天’的官吏——袁常现在身上的服饰打扮,基本上就是cos当年隽不疑见暴胜之时的装扮。 不过,隽青天现在还没有长成,依然需要他岳父暴胜之的羽翼。 而且,他本人也很年轻——今年才不到三十。 但他却已经有了七年从政履历了,而且担任了六年的青州刺史。 算是现在汉室中生代里最杰出的代表之一。 再看下面的其他拜帖,不是年轻有才的精英官吏,就是出身高贵的列侯、名臣子侄。 张越甚至还看到了儿宽之子儿不疑的名字。 这就有些奇怪了。 张越自问自己不可能有这么大的名声。 更没有什么王八之气,可以虎躯一震,就让人纳头就拜——更何况就算有,这王八之气也得见到人才能发挥作用吧? 但这是怎么回事? 仿佛自己一夜间就成为了香饽饽了。 这些年轻俊杰和公卿列侯子弟们争先恐后的求见。 一个个用词谦卑,仿佛自己要是不见他们,那就是他们做人失败,人品不行,道德败坏,就会惭愧至极,就会深感沮丧乃至于得反省自问,面壁思过。 正想着,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时,门口又传来了敲门声,随即张安世的身影出现在了门口。 “贤弟快随我来,去愚兄那里避一避……”张安世也没有客气,直接对张越招手说道。 “嗯?”张越有些不解。 “倘若贤弟想被四五个岳丈争抢,那就当愚兄没说了……”张安世强忍着笑意说道。 也就是他,才会来做这种通风报信的事情,换了别人,恐怕早就搬好小板凳准备看戏了。 章节目录 第三百四十六节 引荐 本站 ,最快更新我要做门阀最新章节! 戴着爵弁,身着赤服,缁衣纁裳,庄严而肃穆。 霍光很满意现在的装扮。 这让他想起了自己年轻的时候,迎娶亡妻那日的情况。 那时,是兄长亲自给他主婚。 夫妇相对而拜,于是定下结发之义,有了白首之盟。 可惜…… 一切物是人非。 一切都是昨日黄花。 “大兄,您的在天之灵,好好看着吧……”他在心里默默的说着:“霍氏必将在我手发扬光大!” 这样想着,他就张开双手,任由下人将一柄佩剑,挂到他腰间。 转过身去,再看着面前的铜镜。 霍光微微点了点头,然后问道:“宾客们都已经来了吗?” “回禀主公,大体都来了……”从小陪他一起长大,一直作为这个家的管家存在的霍然轻声答道:“不过,出了一点小情况……” “嗯?” “因为侍中领新丰事张子重的缘故,好几位贵宾有些情绪激动……”霍然低头答道。 霍光闻言也是莞尔一笑,道:“都想抢一位乘龙快婿啊……” “可不是呢!”霍然低低笑着,然后看着霍光,试探道:“夫人似乎也有心,许配一位女弟与这位张侍中……” 霍光闻言,转过身子,看着霍然,道:“去告诉夫人,这个事情不要掺和!” 他轻声道:“自有汉以来,刘氏就以公主尚重臣……” “可是,如今天子并无待嫁公主……”霍然有些不服气。 “当今有南信……”霍光轻声笑着:“便是太子,不也有好几位皇孙女待字闺中?” 作为天子近臣,霍光对于当今的脾气和性格太熟悉不过了。 更何况,刘氏一直就有着下嫁公主给重臣、亲信笼络感情的传统。 若是以前,他或许还会考虑嫁一个女儿过去。 现在嘛…… 谁敢和刘家抢这个女婿? 就不怕被天家嫉恨吗? 霍然听了,恭身道:“主公的意思,臣会转告夫人的……” 但话里却是遗憾不已。 毕竟,那可是一个香饽饽! …………………… 张越被张安世引领着,在霍府七拐八绕,最后来到了后院的一栋小楼前。 张安世将门打开,道:“贤弟请进……” 张越长身一拜,感谢道:“多谢兄长援手!” 现在他已经知道了,自己面临着一个怎样可怕的局面——现在在这个长安城里,除了少数几家实在没得女儿嫁或者因为其他原因而不能嫁女给他的公侯们外,其他列侯勋臣,都已经盯上他了。 也是直到现在他才知道,原来天子将他昨日对奏的内容,整理抄录了几分,散发给了三公九卿。 这让他可真是大大的出了一次名。 恐怕从今以后,就要背上一个巨大的压力包袱了。 天下人都将死死的盯住他,看着他。 稍有差池,那就是千夫所指! 不过,这既是压力,也是权力。 新丰因此,成为了汉家的特区。 他在新丰不管做什么,搞什么,都可能被视为是‘探索小康之治、太平之世’道路的尝试。 只要他能不断成功,那么,天下人的希望和希冀,就会不断的提供给他源源不断的力量和权力。天下士大夫和那些热血沸腾,满怀理想的年轻人,也将从五湖四海,八荒六合,不断汇聚而来,化作燃料,投入这个伟大的事业之中,燃烧自己,照亮前路。 就像…… 那位新都候、安汉公王莽。 承载天下希望,担负世界理想,负重而前。 成功了,就是周公再世,就是开启太平盛世的总设计师。 失败了的话…… 呵呵…… 恐怕比王莽还要惨一万倍。 当然了,现在的他,不可能有王莽巅峰时候那样的号召力。 王莽的声望和威名全盛之时,登高一呼,带头号召,就有数百名官吏捐出了自己的全部财产,作为救助受到蝗灾侵害的百姓的救灾款。 在青州灾区,士大夫豪强地主们,打开家门,打开自己的仓库,将粮食拿出来,给灾民食用。 同时,灾区的大部分豪强地主,主动实行了减租减息政策。 于是,一场本该席卷数郡数百万百姓,让无数人流离失所,让数十万人沦为奴婢的大灾害,消弭于无形。 说出来你可能不信——那次救灾中,甚至有长安百姓组成了志愿队伍,带着粮食和物资去青州救灾。 还有长安大商人出资在长安城里给灾民建立了一千套住宅。 感召的力量是如此强大,以至于在那件事情之后,天下人认为王莽是周公在世,是新王降世。 张越的话,自然不可能有这样强大的号召力。 不过,压力也依然重如泰山。 新丰的事情,已经不容许失败。 甚至不容许有半点挫折! 必须成功,也只能成功! 不然,就真的一语成谶,得提头去见天子了。 不过…… “这是好事!”张越在心里告诉自己:“这样一来,我的昭昭天命,就更容易宣传和被人接受了!” 而且,只要他能不断从一个胜利,走向另一个胜利。 那么,这个世界的一切,还不是他说了算? 将会有数十万甚至数百万乃至于数千万人,为了他的倡议和呼吁,奔走相告,自发组织起来,活动起来! 那必将是一个无比璀璨,充满激情和热血的时代。 在这个地球上,只要中国人能够认真对待某个事情,那么中国人就能将之做到极致,发展到巅峰,让整个世界都膛乎其后,拍马也跟不上! 就像那些现在被深埋于骊山之下的秦始皇兵马俑手里拿着的青铜武器。 就像后世被发展到极致和巅峰的文官系统。 就像被发展畸形的封建制度。 只要中国人相信,并认真去做的事情,还真没有做不到的。 这样想着,张越胸中就升起万丈豪情。 “我必将践此大业,也一定要践此大业!” ………………………… 而这时,霍府内,却是有些热闹。 当然了,没有人敢大声议论或者随便走动。 只是,大家都三五成群的聚集在一起,交头接耳,小声的交换着情报。 尤其是年轻人们,脸上都带着红晕,兴奋不已。 “侍中张子重,也受邀来了……”许多人将这个消息,告诉自己身边的同伴,随即对方也兴奋了起来。 “在哪?张公何在?吾正要拜问!” 对于年轻人们来说,虽然大多数人都不知道,昨日的君臣对奏的详情,只是听说了侍中张子重向天子敬献了《春秋》三世论和小康世与太平世的实践方案。 但这就够了! 对吗! 士大夫们和舆论界,呼唤和渴望那最终的世界,那天下大同,那理想的期许之世已经很久了。 不止是从董仲舒开始。 在汉室建立的那一天起,这个梦想,这个理想就深埋于历代士大夫心中。 经历了秦末的残酷混战,又目睹了天下生民在战争中颠沛流离,十不存一的惨状。 无论是儒家,还是法家、或者黄老学派的士大夫,每一个人都深深刺激,每一个人都被深深震撼。 正是如此,人们才会殚精竭虑,不遗余力的在自己的脑海和思维里,构筑了一个三代之治的太平盛世,幻想那太平世界的种种美好。 也正是这思潮,催生了公羊学派。 在本质上来说,公羊学派能强盛,是因为它迎合了天下人的这种思想。 只是可惜,公羊学派也只是说要致太平。 但从未有人真正的提出‘我们一起来建立太平世界吧,从现在就开始吧’。 如今,终于有人站出来说:诸君,让我们一起去建立太平吧,从现在开始! 年轻人们岂能不热血沸腾? 人心的力量,有时候强大的足以改变世界。 是故,虽然张越根本没有露面,但仅仅只是听说,他来到了这里,年轻人们就兴奋的难以自抑了。 …………………………………… “贤弟,有几位朋友,想要见一见你……”张安世带着张越,进了小楼之中,笑着道:“正好,愚兄就将他们也都请来了这里……” 门被推开。 四五个衣冠整齐的官员,恭身站在门口,见了张越,立刻拜道:“见过侍中……” “愚兄为贤弟介绍一下……”张安世笑着上前,给张越做着介绍。 “这一位是青州刺史隽曼青,曼青是暴兄的佳婿,其督青州,政绩斐然,听说贤弟在此特地恳求愚兄代为引荐!” 一个相貌俊朗的官员,长身作揖,对张越拜道:“青州刺史不疑拜见明公!” 他的眼里充斥着种种神色,脸上甚至都有些因为激动而产生了红晕。 他就像一个追星的粉丝遇到了偶像一样,深深拜道:“不疑闻明公之说,甚为信服,愿明公不吝教诲!” 隽不疑虽然比张越要大许多,但是,他岳父是暴胜之而暴胜之和张越平辈相交,所以他算是张越的晚辈,用这样的重礼自然合情合理。 张越听了对方的名字,眼皮子一动,立刻上前,扶起对方,道:“久闻青州刺史隽不疑,断案清名,致法一丝不苟……不敢当隽刺史如此重礼,只能说愿与刺史交流、切磋,互相印证……” 张安世笑着,介绍道:“愚兄再为贤弟引荐……” “这一位,乃是华阴杨敞……”张安世道:“杨兄祖上乃赤泉严候……” 对方立刻上前,拜道:“华阴杨敞见过侍中公!” “犬子望之,还望侍中公多多教训,严格教导!” 张越连忙扶起对方,道:“杨公言重了,望之在新丰,做事严明,进退有度,吾心甚喜之!” 对于这位张越一点都不陌生,他儿子杨望之目前在新丰担任着阳里游徼的职务,这些日子来做事也很妥当。 不过,这个家族最出名的,却是保存了史记。 让这部太史公的煌煌巨著,没有和当代的很多著作一样,被黄土所掩埋。 杨敞听了张越的夸赞,心里面却是美开了花,笑的嘴都快歪了,立刻深深拜道:“犬子愚钝,幸得侍中公不弃,多加教诲,愿侍中公严格督促!” 对他来说,这么粗的金大腿就在眼前,哪里肯放过? 张越闻言笑了笑,拱手回礼:“杨公言重了!” 但此刻他的注意力,却被杨敞旁边的一个男子所吸引了。 对方大约二十七八岁左右,身穿着绛色玄服,头戴獬豸冠,长着一张国字脸,看上去严肃无比。 “这位是?”张越主动提问。 “廷尉右监吉见过侍中公!”对方闻言,长身拜道:“久闻侍中大名,今日得见,幸甚!” 张越一听,就知道自己没有猜错了。 后来的宣帝大恩人,丞相博阳候丙吉,一个研究西汉中期政治、历史、制度和法律就不能不关注的人物。 哪怕是在如今,这位丙公子也已经显露了他的锋芒,担任廷尉右监以来,断狱严明,经常顶着上面的压力,做出合乎法律的判决。 不然后来当今也不会让他去主持巫蛊之祸后的清算了。 “久闻丙令君严明律法,乃法家俊杰,今日相见,幸甚幸甚!”张越也由衷的拜道。 丙吉可是从鲁国的司法系统里杀出来的法家年轻俊杰! 一个法家官吏,能从鲁国升迁上来,本身就是一个奇迹了——谁不知道,鲁国那是儒家最大的保守派大本营? 更是鲁儒的老巢。 在丙吉之后,张安世又向张越介绍了两个‘年轻俊杰’。 一个叫尹宋,现在担任左冯翊的右丞,另外一人则是武库令贺秋。 张安世介绍完毕,张越心里就有底了。 这些人,大都都是张安世、霍光、暴胜之等人看好、交好的年轻人。 算是他们这个小团队里的核心骨干与中坚力量了。 而张安世将他们介绍给张越,实际上等于宣告——你们看好了啊,咱们这个小团体又多了一个大哥,以后见了面记得叫大哥! 这也让张越第一次真切的感受到了,张霍的能量! 即使是在现在,浮出水面的这些力量,就已经很强大了。 有基层的干吏,也有豪强的代表,更有军队和司法系统里的年轻人。 所以,他们的成功,不是侥幸,而是实力! 章节目录 第四百四十七节 霍光之约 本站 ,最快更新我要做门阀最新章节! 夕阳渐渐垂落山峦,黄昏的余晖,洒在长安城中。 “诸君,准备一下,出去观礼吧……”张安世看到这个情况,站起来说道。 先秦的昏礼,一般没有固定时间。 但有固定的标准——既在日落入夜后两刻。 取阳往阴来之意。 今日,虽然霍光只是续弦,但这个规矩还是要守的。 张越则与众人一起站起来,跟在张安世之后,步出这个小楼,一边走还一边小声的交谈着、谈论着方才的话题。 在过去的那大约半个时辰内,张越与众人交流的很愉快。 虽然没有涉及到具体问题,但差不多,摸清楚了他们的倾向和主张。 像是隽不疑、丙吉,明显很喜欢并且热衷于张越提出的‘三世论’与小康、太平世的道路。 其他人则大都只是表面很热情,实则只是想来蹭一下热度,或者说看看有没有投机的机会罢了。 但总的来说,气氛很好,大家也都算认识了。 对于汉人来说,这已经足够了。 只要相互认识,有了这个关系,日后自然而然的就会成为好朋友或者好基友。 毕竟,在这个地球上,论起搞人际关系,中国人自认第二,几乎不可能有人能抢走第一的桂冠。 一路边走边谈,很快就抵达了霍府的正厅。 此刻,这里已经是羽冠林立,公卿满座。 一盏盏高大的连枝灯,被接连点亮。 三个大鼎,被安置在大厅东面,鼎中盛满了各色肉食、肉酱。 虽然往来的下仆很多,但没有任何嘈杂的声音。 连张越等人也停止了交谈,被几个霍府担任赞礼的下人,延请进正厅之中。 张越看着这一切,充满了好奇和新奇感。 这是他第一次亲眼目睹这西元前的士大夫贵族的昏礼仪式。 这可比在书上或者电视上看到的还要震撼。 整个大厅内外,此刻都充满了肃穆庄严的气氛。 明亮的油灯,将整个霍府都映照成恍如白昼的不夜城。 虽然只是续弦,但霍府却将之当成新婚一样操办。 以张越所见,在礼仪和仪式方面几乎没有挑剔的地方。 只是…… 这究竟是那位霍夫人的意思,还是霍光本人的安排呢? 张越不免有些遐想。 若是那位霍夫人安排的,那就有意思了。 因为那将披露一个事实——大名鼎鼎的大将军、博陆侯霍光是一个耙耳朵! 这样想着的时候,一声轻吟的鼓簧奏响,昏礼开始了。 在昂扬的《鹿鸣》乐声之中,两个身穿礼服的男子,走了进来,然后对左右宾客长身而拜,恭身颂道:“夫人之礼,始于冠,本于昏,尊于祭,和于射!今日吉日,今时良辰,有嘉宾在前,宗庙在上,天地共证:霍氏将纳新妇,新妇霍氏,名曰:显,以告嘉宾、天地、宗庙之灵!” 张越见着,心里面有些感慨。 谁说中国婚礼乱糟糟,多陋习了? 这样庄严肃穆而神圣的仪式可比后世那些在教堂里举办的婚礼在仪式感、画面感和庄严程度上,远远超过了! 事实上,在两宋以前,中国士大夫的昏礼,素来就是以严谨、肃穆和庄严著称。 在逼格上可比那些基友教的把戏要高多了! 心里面想着这些,乐声就已经从《鹿鸣》变成了《桃夭》,在厚重的鼓簧琴瑟合奏之中,有稚嫩的童子在合唱:“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子之于归,宜其家室……” 在合唱声中,数盏油灯在门外被点燃,照亮了正厅之前的道路。 一身爵弁服的新郎官拉着一位纯衣纁袡,纚笄缠发,长裙在身的盛装丽人,满面春风的走了进来。 宾客们纷纷起立,微微向他们致意。 因为是续弦,所以庙见和之前的所有仪式都已经省略。 甚至连亲迎礼也不需要了。 所以,他们才能这样一起出现,不然,还需要一整套的礼仪来尊显新妇的地位——这很重要! 在先秦两汉时代,夫妇之间的地位,依然相对平等。 尤其是在现在的公羊学派的思潮影响下,妻子是被视为一个家庭内部的两极之一。 丈夫是阳,妻子是阴。 阴阳和合,才是家庭。 所以呢,汉代厉害的女性,常常能够镇压丈夫。 尤其是那些受过教育的士大夫家庭的女性,她们通常都有很强的独立性。 成亲后丈夫要是镇压不住她们,头顶迟早绿草悠悠。 正因为汉代女性独立意识很强,所以东汉开始,有些渣渣就开始宣扬所谓的女德了。 但在当代,所谓的女德? 那是不存在的东西。 所以,汉室的女强人有很多。 有智慧和手腕的女性就更多了。 不说刘家,就是民间,有名有姓,甚至受人尊敬的女性就有不少。 譬如缇萦、卓文君、许负,都留名青史。 在东汉初年甚至还有一位女性大文学家——班超! 以张越所知,现在的社会上,承担一家重任的女性,也不在少数。 譬如,张越的嫂嫂,在他没有穿越前,就以女性之身,担负一家之重。 而在这个长安城里,这样的例子就更多了。 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汉代纺织业,绝大多数技术进步,都是女性推动的。 汉书里就记载,张安世就请了一位女性工匠,发明制造了一种新型提花机,日进斗金,以至于富比大将军光。 而后世马王堆出土的那件薄如蝉翼的丝衣,也是由女性织工织造而出。 目前的少府机构里,就有着东西织室,这两个机构雇佣了数万女工,日夜织造各种丝织品,供给国家和官府,甚至还远销西域。 是故,在西汉时期,女性地位很高。 从宫廷到民间,都有女性掌权的记录和例子。 汉代女性不说能顶半边天,起码顶了三分之一! 所以,国家收税也没有忘记她们——女性一样要交人头税。 是故,当代昏礼之中,最重要的一个环节,就是丈夫当着宾客的面,迎请自己的妻子入堂。 那是整个昏礼最关键的一环,寓意着男性主人对家庭女性主人的尊重。 不过今天是看不到了。 因为是续弦,很多步骤都被省略。 ………………………………………… 霍光如今,满面春风。 他牵着自己的夫人的手,走到大厅正中,面朝嘉宾,拱手道:“今日良辰,蒙诸公之不弃,辱临陋室,光惭愧至极,略备薄酒、寒食,以待诸公,望公等海涵!” 说着就深深一拜。 站在霍光身旁的那位霍显霍夫人也亲启朱唇,盈盈拜道:“妾身蒲柳之姿,愚钝之才,蒙诸公赏脸,亲身辱临寒舍,以列嘉宾,观礼于此,感激不尽!” 众人连忙回礼,拜道:“不敢!霍公宽仁有德,夫人淑媛有礼,吾等能受邀观礼,幸甚!幸甚!” 说着,大家就齐身拜道:“恭喜霍公、霍夫人,结结发之义,定白首之盟!” 至此,这昏礼的仪式其实已经结束了。 这也是先秦两汉昏礼的本义。 迎娶新妇,是一个家庭内部的家事。 宾客们受邀而来,是作为见证人和公证人。 而不是来捣乱或者凑热闹的。 而对于一个家族来说,迎娶一位新妇,是为了繁衍子孙,结两姓之好,上以继宗庙,下以承后世。 与别人没有一毛钱关系。 不过,饭还是有得吃的,主人家也得出来致谢和感谢宾客们。 这一点,倒是和后世相同。 说话间,就有下仆抬着两只被烤的金黄的烤猪进来。 先前那两位主持礼仪的男子,则拿着刀俎,站到了厅中,然后开始分解烤猪。 一盘盘猪肉被切下来,分给在坐宾客。 然后,一个个大鼎被打开,一盘盘的菜肴、一坛坛美酒被取出来。 而霍光则带着新夫人,从头开始敬酒。 等来到张越面前时,霍光特意举杯对张越道:“光公务繁忙,唯有空暇,拜会侍中,今日蒙侍中不弃,辱临寒舍,大驾亲临,唯满饮此杯,以敬侍中!” 说着就一饮而尽。 张越也是第一次正面见到这位影响了整个西汉王朝历史走向的权臣。 在史书与伊尹齐名的能臣、权臣。 他大约四十余岁,身材健壮,看上去孔武有力,但整个人的气质又偏儒雅,看上去和颜悦色,就像电视剧里的那些老好人一样,连说话的语气都带着温暖,让人情不自禁的想要亲近和交好。 不过…… 张越知道,霍光从来不是什么好好先生。 在十几年前,他就差点把李禹喂了老虎——假如韩说没有说谎的话! 而历史上,这位博陆侯的所作所为,更是足以显示他的个性——以牙还牙、以血还血、睚眦必报。 傅介子刺杀楼兰王,常惠兵围龟兹,都是他授意的。 而在内政上,所有想跟他唱对台戏的人,统统死全家了! 连宣帝在他身边都瑟瑟发抖,感觉‘如芒刺在背’。 可见他的性格和为人,根本不像现在表现的这样。 很显然,他现在维持这样的人设,一定是有所忌惮、有所顾忌。 那么问题来了,他在忌惮谁?他在提防谁?他在顾虑谁? 心里面想着这些问题,张越就端起酒杯,连忙道:“安敢当令君敬酒?毅惶恐!”说着就举起酒樽,一饮而尽。 在霍光面前,张越根本不敢拿大。 因为,张越很清楚,现在在他眼前的这位,是汉室历史上最杰出的政治家、军事家之一。 霍光见了,却是笑了笑,对张越的表现很满意,觉得这个年轻人还是很给他面子的,并没有恃宠而骄,更没有觉得自己了不起。 “或许,将来可以尝试与他多多联系……”霍光在心里暗暗想着。 他要做的事情,需要很多很多志同道合的朋友一起努力。 从前,张安世一直劝说他,将这个侍中官也拉进来,大家一起做。 但他却谨慎、小心,觉得还要试探试探。 这两个月来,这个年轻人的表现,已经合格了。 特别是他最近放出来的那个理论,让霍光也眼馋不已,心以为然。 如今亲自见了,见了他的态度,心里面就更满意了。 于是,霍光轻声问道:“侍中公何时回新丰?” “回禀令君,大约四五日后吧?”张越想了想,答道。 他在这长安还有事情——主要是白纸和龙窑的事情还没有搞定,他要搞定这两个事情才会回新丰。 “哦……”霍光笑了笑,道:“那么侍中公回新丰之前,不知可愿与在下,同游上林苑?” 这是霍光拉人入伙时最常做的事情——带他一起去上林苑游猎。 霍光觉得,在游猎过程中,是能看到一个人真正本性和欲望的。 他会猎杀多少猎物?猎物逃脱或者说遇到一些特殊情况时的抉择,都可以反映出其本人的真实性格。 就像他当年,拉着张安世去打猎,遇到一只受伤的母鹿,张安世却放下了弓矢,反而命人为其治伤——因为他看到了有一只幼鹿在母鹿附近哀鸣。 这让霍光立刻接纳了张安世,并引为知己至交。 因为霍光知道——一个能对野兽都有怜悯之心的人,一定会对朋友有义,对国家有责,对天下有亲。 这可比单纯的交谈和观察还要有用。 毕竟,这个世界,演技派太多——譬如他自己,也譬如他曾经见过的许多人。 表面上谦谦君子,背地里鬼知道他是君子还是小人? 张越听了,却没有太多疑虑,就答应道:“蒙君所请,岂敢推辞?” “善!”霍光听了,满意的点点头。 ………………………………………… 宴会很快就结束了,众人被霍光的女婿范明友一路送到门口。 “侍中阁下……”范明友轻轻在张越耳边道:“明日明友当亲来拜访,以叙今日之约……” 张越看着他,点了点头,今日确实有些不凑巧,中间被张安世拉走,没有来得及与范明友好好谈谈,了解一下汉室境内的羌人情况。 这样也好,正好,张越明天有不少时间,说不定还可以去石渠阁搞一副天水、安定和河西的地图,和范明友好好研究一下。 章节目录 第三百四十八节 羌人问题(1) 本站 ,最快更新我要做门阀最新章节! 翌日,张越起床不久,就有宦官来报:“侍中,护羌校尉范明友求见!” “快请!”张越立刻精神起来。 片刻之后,范明友就来到了他面前,两人长身对拜,寒暄片刻,张越就道:“吾一直想要与校尉好好了解一下西塞羌人的问题,未知校尉可愿教吾?” 范明友一听,立刻来了精神,忙拜道:“岂敢言教?但侍中所问,末将所知,必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张越的这个要求,对范明友而言,不啻是从天上掉下来一块大馅饼,砸的他晕乎乎的。 在过去,他求爷爷告奶奶,也没有几个重臣愿意听他讲一下羌人的问题。 在国家的眼里,关注的焦点,从来都是匈奴和西域。 至于羌人? 大多数人的印象,都停留在十几年前,西羌大串联造反,却被李息将军杀了个人头滚滚的时代。 在长安诸公眼里,所谓羌人,大约和朝鲜四郡那边的野人一样,只是疥藓之疾,无足挂齿。 但只有他这样亲临羌人事务第一线的大将才知道,匈奴人或许是现在的威胁,但羌人肯定是未来的威胁! 因此,他一听张越主动要求介绍羌人的问题,立刻就高兴的不得了。 甚至觉得遇到了知己! 在这个长安城中,张越是除了他岳父霍光外,第二个明确表露出对羌人提防和注意的高级官吏。 张越却是笑着拉起范明友的手,道:“正好,近日来,本官整理了一下有关羌人的情报和信息……” 他带着范明友来到楼上的堪舆室之中,揭开被一块幕布遮住的墙面,露出悬挂于上的地图。 这副地图是他从尚书台那边搞来的河西-安定地区的地图。 虽然算不上很精确,但却是现在所能找到的最好的当地地图了。 没办法,现在的汉室对于羌人的关注度不够! 国家的目光瞄准的始终是匈奴人和西域。 朝堂的大臣们也不觉得羌人能掀起什么风浪来。 甚至有人觉得,羌人也只是人多而已,最多威胁一下治安,想要造反? 恐怕就是找死了! 汉室甚至都不需要动员,靠着湟中地区的义从们,就能杀光他们! 在目前来说,这倒也不算错。 全盛时期的大汉帝国,有着充足的力量,捏死任何在浚稽山以南、弓卢水以东的所有敌人。 帝国的屯田兵们甚至把田种到了匈奴人的腹心。 只待轮台地区的屯田出了成果,匈奴人就只能跪下等死了。 至于羌人? 恐怕没有多少人关注。 但张越知道,未来羌人会成为汉室的大麻烦! 甚至比匈奴人还麻烦! 匈奴人是敌人——对付敌人可以不择手段。 但羌人却在汉室境内。 别说是汉军了,恐怕连羌人都不知道他们自己会在什么时候忽然就脑袋发热,决定造反了。 张越查询了很多资料和文牍,他发现,事实确实如此。 大部分羌人在造反前,都是浑浑噩噩的。 忽然有一天,一个羌人头领一拍桌子,对部下说:走,咱们造反去。 于是就跟着造反了。 连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造反,造反干什么? 若不解决他们,羌人问题就会让汉室持续流血。 就像毛子和米帝在阿富汗遭遇的那样。 所以张越很关心羌人的问题,他想要尽可能的多掌握有关这个方面的情报和信息,以便找到解决问题的阀门。 不能让他们再这么任性的waaaa下去了。 屠杀也好,安抚也罢,一定要找到解开问题的钥匙。 “范校尉……”张越走到那地图前,指着上面,问道:“请校尉为吾画诸羌主要活动范围!” 羌人问题的难,就难在这些家伙居无定所,到处游击。 而且,他们和匈奴人逐水草而居还不一样。 匈奴人逐水草而居,至少有固定路线。 羌人干脆就没有固定的线路。 迁徙途中要是遇到人了,打的过就抢,打不过就跑。 一般两股羌人相遇,十之八九都要打一场。 打赢了就吞并对方,然后过上一段时间,当他们发现自己维系不了这么多人口时,就又分为两支。 但分裂出去的那支却奉原先的主脉为宗主。 这上千年这么waaaa下来,别说汉人,恐怕羌人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有多少种了。 但主要的羌人部落,还是基本能分出来的。 范明友算是对羌人研究的比较深的专家了——能不深吗,他去年刚刚砍了三千多造反的羌人。 范明友走到地图前,先在地图的一个点,做了个标记,道:“侍中此乃护羌校尉治所,令居城!” “所谓令居城,乃当年李息将军所筑,本意乃是招抚羌人,令其定居……”说到这里,范明友脸上就比较尴尬了。 汉家置护羌校尉的意图主要有两个,一个是安抚,能够安抚羌人,就好好安抚,让他们定居,别捣乱! 但很显然,这个政策至今收效甚微。 羌人们哪怕被招抚了,但一旦换了个首领,就随时可能造反! 理由千奇百怪,有的甚至根本没有理由,就是想造反。 而这第二个目标就是隔离羌人和匈奴之间的联系。 不能让这两股势力合流! 上次他们合流,可是差点搞得汉室焦头烂额,连羌人的脑袋都砍了七八万个,京观不知道筑了多少。 目前来说,这个工作护羌校尉勉强做到了。 “除令居城外,汉家在这一带,对羌人威慑最大的力量,就在这里了……”范明友将手指向距离令居城大约数百里外的一片河谷:“驻屯于此的湟中义从们,二十年来一直忠诚的履行着他们的承诺,为汉藩屏,镇压羌胡……” “护羌校尉麾下,最大的骑兵编制也是由湟中义从们组成……” “不过……”范明友说到这里,稍微迟疑,才道:“近年来湟中义从们颇有微言,主要是太仆那边没有按照承诺按时去接立功义从家庭,国家拨给的物资和交易的食盐质量也逐年下降,下官多次上书朝堂,却没有回应……请侍中公务必将此事报告天子!” 张越听了,立刻就严肃起来,点头道:“校尉放心,此事本官必定会上奏天子的!” 湟中义从可是大汉帝国现在最忠诚的打手和仆从军了。 他们与乌恒义从、辉渠义从并列为汉室三大义从来源。 张越一直想要建议加强对他们的笼络力度和拉拢力度。 只是没有切入口。 如今,范明友算是给张越提供一个借口了。 章节目录 第三百四十九节 羌人问题(2) 本站 ,最快更新我要做门阀最新章节! 所谓湟中义从,全名应该叫做:湟中地区月氏义从胡骑! 大约在汉太宗孝文皇帝统治时期,匈奴与当时活跃在河西走廊,统治西域地区的月氏人发生了大规模战争。 战争的结果,导致了整个亚洲的历史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月氏战败西迁到阿姆河流域,进而不断侵袭和骚扰一度统治中亚,觊觎南亚的巴克特里亚王国,将这个汉室称之为大夏的希腊-马其顿殖民者后裔建立起来的王国吞并,并最终建立起贵霜王朝。 在这一过程,月氏人接受并信仰了佛教,由此诞生了辉煌的贵霜文化。 而在东方,由于月氏的败退,匈奴人雄霸了几乎整个东北亚,建立起了有史以来第一个游牧帝国。 而那些没有来得及跟着月氏王庭撤退的月氏部族和贵族,在匈奴人的强力打击和镇压下,其中一部分向匈奴当时的老上单于屈膝投降。 老上单于将这些投降的部族,作为礼物,送给了他的兄弟,冒顿单于的养子,乌孙大昆莫猎骄靡。 于是,乌孙王国内部出现了一个实力派——月氏翕候。 毋庸置疑,当初老上单于送给他兄弟的是一颗包裹着糖衣的毒药。 后来乌孙帝国的分裂,也正是因此而起。 而另一部分月氏残部,则不愿意向敌人投降,于是率领部众,躲入河西的群山之中,与羌人杂居。 由此出现了名为‘小月氏’的族群。 当卫青收复河套,霍去病横空出世。 活跃在河西地区的小月氏各部,就开始纷纷南下,依附汉军,月氏义从胡骑从此成为了汉军作战序列之中的一员。 元鼎六年,河西羌人大串联,举行了有史以来规模最大的叛乱! 至少有十五万羌人加入了那次叛乱。 他们渡过湟水,向北联络匈奴。 与匈奴人里应外合,企图摧毁汉室在河西甚至是河套的统治。 汉家闻之,先派大军,击败了来袭的匈奴骑兵。 然后,动员陇西、安定、天水、三辅和河南的郡兵,以将军李息为主帅,前往平乱。 花了两个月时间才将叛乱镇压了下去。 那一次,光是砍下的羌人脑袋,据说足足有七八万之多! 事后,为了防止再次出现类似的事情。 汉室将湟水流域水草最肥美的地区,赐给小月氏人,作为他们游牧的地盘。 而相应的,小月氏人需要为汉室遮蔽羌人与匈奴人之间的联系。 从那以后,羌人虽然继续造反不断,但再没有人能联系到匈奴人。 而没有外援,羌人自己造反,就和送头下乡差不多。 汉家都不需要动员,仅仅依靠湟中义从们,就可以镇压所有叛乱。 这二十余年来,湟中义从们忠心耿耿的履行了他们对汉室的承诺。 不仅仅没有让一个羌人部族渡过湟水,去和匈奴人取得联系。 他们还极力的协助汉室的护羌校尉,镇压西羌各部的叛乱。 也正是因为有着湟中义从们存在,哪怕羌人们waaaa的再没有预兆,汉家在河西地区的秩序和治安也大体维持的住。 但张越知道,很快,事情就会发生变化。 因为…… 时间是这个世界上最强大的武器。 它能令英雄老迈,让传奇褪色,让忠心淡去。 在湟水流域,忠心耿耿的为汉家守护了篱笆二十余年后,随着老一辈的月氏义从们老迈,新生代们成长。 质疑的声音,不可避免的出现了。 湟中义从各部的新生代们,再没有了他们父辈对汉室的忠诚和认同。 相反,他们在和西羌各部的交往中不可避免的沾染上了羌人的习性。 于是,一场比肩元鼎六年的羌人大叛乱,正在酝酿之中。 从张越回溯的史料来看,这次,原本应该是镇压叛乱的湟中义从们,也有许多卷入其中。 即使是那些没有卷入的,也采取了蛇首两端的暧昧态度。 更可怕的是,这次叛乱,不像上次那么好镇压了。 从张越掌握的史料描述来看,这次叛乱,延绵了数十年,羌人们此起彼伏的发动大大小小的叛乱。 直到宣帝年间,才被再次镇压下去。 而此事的后果,则是湟中义从和乌恒义从一般,渐渐脱离了汉室的钳制,变成了一个半独立的军事集团。 比乌恒人更糟糕的是——因为湟中月氏义从胡骑,属于汉室承认的官方力量。 它的影响,更深远。 甚至持续到了五胡乱华! 张越当然是绝不允许这样的情况再次发生! 对湟中的月氏各部,汉室有必要加强控制,特别是加强对他们的教化。 想到这里,张越就道:“范校尉……本官听说,自故騠兹候稽公病逝,騠兹侯国亡后绝嗣,兴灭国,继绝世,此古君子之行也,校尉可愿与本官联袂上书天子,请天子自稽公子侄支脉之中挑选一人,以祀騠兹候之祭?” 騠兹候稽古姑,乃是小月氏诸部共尊的月氏王族后代。 血脉正统,哪怕是在阿姆河的月氏王庭,恐怕也会承认对方。 这位騠兹候当年是以小月氏右渠王的身份,率部归附汉室的。 可惜,他不是很给力,没有生下儿子,所以死后封国按律废黜。 若能扶持起一位他的子侄,继续他的地位,说不定能有奇效。 即使不能,也没什么。 騠兹候侯国才一千八百户,每年租税不过三十五万,花这么点钱买个马骨,也不算亏。 范明友一听,道:“侍中,此事早有人建议过了……奈何朝堂不许啊!” “那是别人……”张越笑着道:“校尉只说愿与不愿就行了!” 列侯复家,只要天子点头了,就没有不行的。 况且,只是一个一千八百户的小侯国而已。 张越觉得,这个问题只要讲清楚了,那就没有太大问题。 “末将自然愿意!”范明友闻言,欢喜的道。 若能进一步拉拢和交好湟中地区的月氏义从,那么,对于他这个护羌校尉来说,属于天上掉下来的好事,他没有理由拒绝。 “那就请校尉继续介绍羌人各部的情况吧!”张越将湟中义从的事情先放下来,对他来说,现在他能做的也只是这样了。 但以后,他必定会去强化对月氏各部的控制,进而在文化、宗教和信仰上同化他们。 有一个事情,张越很清楚——诸夏民族,没有什么人能特殊。 对于东北亚的民族来说,摆在他们面前的只有两个选项——当中国人,或者西迁。 不存在什么又想要好处,又想搞特殊的存在。 ………………………………………… 张越和范明友在堪舆室之中,谈了大半天。 最终,张越得到了许多,他在石渠阁和兰台以及后世史书得不到的消息。 对于西羌这个群体,也有了更多了解和认知。 从范明友的描述来看,羌人是一个非常特殊、原始和古老的族群。 在事实上来说,其实从来不存在一个名为‘羌’的民族。 羌人这个名称,其实是匈奴人和汉室强加在他们身上的称呼。 就像后世的英国,将本来不存在的印度,具象于世界。 所谓羌人,在匈奴语之中的意思就是牧羊人,而在汉语语境下,意思也差不多。 换而言之,其实羌人这个民族,是汉匈两国霸主的自我认知。 但羌人自己是根本不卖帐的。 羌人有n个种群,每一个种群,都有自己独特的原始信仰、习俗,甚至有不同的饮食习惯。 譬如,有些羌人已经开始以耕作为主,但有些羌人,则依旧以牧羊维生。 而且,羌人之间,还有着不同的人种。 有类匈奴的匈奴种,有类汉人的汉羌种,还有高鼻深目的塞种人。 是故,羌人各部之间,有着迥异的习惯和完全不同的风格。 你像在居延的谷羌和在天水之间的先零羌那就是死敌! 见了面不死不休的那种。 此外,现在居住在张掖一带的渠羌,则很好的适应了在汉室治下的生活,小日子过的非常舒坦,二十年下来已经和汉室移民没有什么区别了。 但活跃在湟水以西的封养羌,则根本无法招抚。 因为,这一个族群的男人都懒得要命。 别说和先零羌一样去放牧了,就是往地里丢几把糜子的事情,都不肯做。 他们的生活,始终处于,若是有东西吃,那就吃,没有东西吃就去抢之间。 不管抢谁的! 也不管是汉人还是匈奴人。 总之,抢了再说。 而劳姐羌则与封养羌是世仇,是死敌! 先零羌又与牢姐羌、封养羌是死敌! 在那个没有汉人和匈奴人介入的日子里,这三方就已经在湟水两岸杀的人头滚滚,血流成河了。 彼此之间的历史,处于你方waaaa完,我方waaaaa。 “不知道是哪个傻瓜,居然给他们取了一个共同的族群名字……”张越望着地图,再回想着范明友介绍的事情,心里面有无数头草泥马在肆虐。 本来,河西和湟水一带的羌人们,压根就没有什么民族意识。 他们彼此之间,仇深似海。 结果,不知道哪一天哪个傻瓜告诉了他们——你们是羌人。 然后…… 他们就觉醒了——哦,原来我们是羌人啊。 于是,就出现了延绵两汉的大祸患! 虽然到目前为止,羌人各种之间,厮杀起来依然迅猛。 但他们已经学会并且懂得面对外敌时联合作战了。 元鼎六年的那次西羌大叛乱,就是先零羌、牢姐羌和封养羌解仇为盟后拉开的。 随着时间的流逝,羌人们的‘我们是羌人’的意识,将会逐渐增强。 直到有一天,变成一个整体或者被外力消灭。 这个过程,几乎已经不可逆了。 因为种子已经撒下去,而且发芽了。 “看来,将来我得去金城郡走一趟了!”张越在心里想着。 元鼎六年的西羌大叛乱后,汉室就将叛乱的先零羌、封养羌和牢姐羌驱逐到令居以西的群山之中。 从地图上看,大约是在后世的青海一带。 恶劣的环境,导致了他们之间的竞争不断加强,而对南方的沃土和故乡的思念,也将导致他们会不断试探南下,以返回故乡。 张越知道,必须找到一个解决方案。 不然,汉室在河西地区的统治就无法稳固。 特别是移民们,会很恐惧前往当地。 那怎么解决这个问题? 很显然,单纯的屠杀无济于事。 况且,羌人的山地活动能力,冠绝天下。 当年,匈奴帝国强盛的时候,年年征剿诸羌,甚至大规模的屠戮他们。 将破灭的羌人部落的男女老少,全部抓走,变为奴隶。 也没有灭亡他们。 更何况如今,羌人各部除了那些已经臣服汉室,学会了耕作的熟羌外,先零羌等大部落都已经被驱逐到了湟水以北的苍茫世界和高原之上。 汉军假如要去讨伐他们? 青藏高原的险峻和荒芜,就已经够汉军喝一壶的了。 而生活在这些地方的羌人,却已经适应了当地。 张越可不想让汉军去那些地方送死。 但假如只是隔离和驱逐他们,却只能治标,根本不能治本。 他们依然会不断的连续的南下,冲击汉室在河西地区的安全。 只要被他们抓到一次机会,突破了湟水的防御,那么酒泉、张掖、居延的汉家城市和农田,就将会被他们蹂躏。 搞建设他们或许不行。 但搞破坏却是拿手的。 以目前的生产力来说,他们南下一次就足可以破坏汉室在河西十年甚至几十年的努力。 怎么办呢? 忽然,一个主意从张越脑海浮现。 “湟中义从……西羌……”张越活动了一下筋骨:“假如说,我能推动汉家,对羌人奴婢进行补贴的话……” 譬如取消羌人奴婢的訾算限制——换言之是免除内地大地主们购买羌人奴婢的人头税。 又譬如,对有羌人奴婢的地主豪强,进行奖励。 那么羌人奴婢就会走俏。 需求就会出现,而需求将导致市场,市场会用看不见的手来处理问题。 在利益驱动下,湟中的月氏义从,就会…… 只是,这个办法有些阴损。 而且,张越现在还没有办法去说服国家同意。 “唉,还是地位太低,声望太少啊……”张越叹息一声,下定决心从今天开始好好刷声望! 章节目录 第三百五十节 长乐宫宴(1) 本站 ,最快更新我要做门阀最新章节! 当天晚上,刚刚入夜,长乐宫方面就派来了使者来迎接张越。 来人地位还很高,乃是长乐宫谒者令淳于养。 出人意料的,这位谒者令是一位女性。 准确的说,是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妇人,看上去慈眉善目,就像邻家老奶奶一般。 但张越却根本不敢小瞧对方。 淳于家族,是汉室的御医世家。 从太宗时代起,淳于家族就是汉室雷打不动的宫廷御医。 这个家族世代都得到刘氏的信任,特别是刘家皇后和后妃们的信任。 因为,她们最早研究和钻研妇科病的医生。 一直要到宣帝时期,这个家族才会被从宫廷之中除名——许皇后就是被一个叫淳于衍的女医师毒死的。 不过在现在,淳于家族的权势,依然不可动摇。 特别是这位淳于养! 以女性的身份,担任长乐宫谒者令,位居两千石,深得卫皇后信任,三十年来随侍左右,不离不弃。 这三十多年来,长乐宫的人换了一批又一批,独她的位置雷打不动。 据说在很多事情上,卫皇后都会听取这位谒者令的意见。 是故,张越一听对方的名字,立刻就带上了几分恭敬之色,倒也不全是因为对方在卫皇后面前的影响力。 张越自己其实也有求于这位老妇人——她手里面极有可能掌握着在后世已经失传的《扁鹊内经》和《扁鹊外经》还有名医淳于意的一生心血结晶《脉经》。 在目前来说,这三部医书,可能是当代中医的最高经典。 更别提,淳于家族百年来浸**科领域,对妇科病有着深刻认知和了解。 只是…… 淳于家族的医术,从来传女不传男。 而且,这个家族一直只接受赘婿,而不愿嫁女出外,牢牢把持住了家传医术的秘密。 这种做法,稳固了他们家自身的利益,但却使得中国中医发展走上了一条曲折的道路。 以张越所知,在数十年前的淳于意,就已经对月经不调和难产等问题有了深刻认知和解决方案。 也正是因此,汉室皇族的子嗣的成活率非常高! 很少有夭折的情况。 “得想个办法,将这些东西搞出来……”张越在心里暗想。 带着这样的念头,张越来到了长乐宫。 此刻,长乐宫华灯初上,巍峨的宫阙,被一盏盏宫灯,照耀的恍如白昼。 比起未央宫,长乐宫的宫阙的气势更加蓬勃,昂扬。 回廊和殿堂,也都更加大气。 在事实上,最初,长乐宫才是汉天子的居所,而未央宫才是后妃的寝居。 只不过,高帝驾崩后,吕后女主临朝,垂帘听政,就霸占了长乐宫。 惠帝无奈只能搬去未央宫住。 等到太宗皇帝从代国入继大统,可能是因为长乐宫流了太多血,有太多亡魂的缘故,当然也可能是因为习惯了,所以,就因循了惠帝故事,从此天子居于未央宫,而皇后、太后居于长乐宫。 也就是从那以后,汉家成为了一个两元制帝国。 太后的权力,凌驾在君王之上。 淳于养带着张越,穿行在宫阙之中,最终在一个殿堂前停了下来。 “张侍中,这里就是永宁殿了…………”淳于养带着张越在一个陛阶前停下来,道:“请侍中在此稍候片刻,待老身前去通传皇后……” “有劳夫人!”张越微微恭身,以示敬意。 等淳于养走入永宁殿中,张越便开始观察起这个曾经一度是帝国大脑中枢的殿堂。 在汉室,长乐宫的称谓,是会随着太后、皇后的轮替而变化的。 当有太后在朝,它就叫长乐宫。 而当没有太后,只有皇后时,它的正式官方称谓就是长信宫。 各主要建筑群的名称也是如此。 譬如眼前这永宁殿,当有太后临朝时,它就是永寿殿,是太后所居之地。 那时皇后就要避居临华殿。 还得每日来永寿殿给太后请安,天子更需三日一朝,以表孝道。 那时的长乐宫便有力量插手国政,甚至废立天子! 不过现在嘛…… 卫皇后还不是卫太后,所以这长乐宫在汉室的地位就有些尴尬了…… 但,再怎么尴尬,最起码在这长乐宫内,卫皇后是地位最高的女主人。 于是这长乐宫内外,就有了浓郁的河东气息。 特别是在这永宁殿的雕饰与外观,随处可见平阳地区的民俗雕刻,就像张越现在眼前的这个栏杆上,就雕篆着几个牧童放羊的场景。 由此可以想见,当年王太后在的时候,这些栏杆与台阶和走廊上必然雕刻的是关中民俗,而在窦太后时期则肯定是清河地方的景物…… 莫名的张越忽然想起了后世在他和他的同事间广为流传的一句话调侃:“永远拥护党……哦不!圣天子,谁是天子拥护谁!” 看来中国人民的政治价值观,自古以来就是如此呀。 这样想着,张越嘴角就浮现了丝丝笑意。 张越没有等太久,大约只过了不过两三分钟的时间,淳于养就带着几个侍女走了出来,对张越道:“侍中,皇后有请!” “有劳夫人!”张越自是连忙拱手一谢,就跟着淳于养走入了永宁殿内。 一进永宁殿,张越顿时大开眼界。 果然不愧是长乐宫的核心! 整个殿堂极为宽敞,恐怕就算有数百名大臣,也能坐得下。 可以想象在它的全盛时期,不知道有多少王公大臣,在此唯唯诺诺,等候着来自太后的懿旨和命令。 但在如今,它却已经沉寂了将近三十年——自从王太后薨于长乐宫,汉家就已经三十多年没有太后了。 不过,这个殿堂的内饰和布局,却依然充满了威严与权势。 一位位持戟武士,肃立在殿堂两侧。 张越目测了一下,起码有百余名持戟卫士在警备。 往来穿梭的宦官侍女,更是络绎不绝。 鼓簧钟罄之声,回响在这个殿堂的内部,余音绕梁,久久不绝。 淳于养带着张越,穿过这宽敞的宫殿,推开殿中的一条帷幕,然后对张越道:“侍中请!” 张越走入其中,立刻眼前一亮,明亮的长信宫灯,照亮着前方的殿堂。 那是一个大约只有永宁殿大殿三分之一大小的小殿。 一排排高大的连枝宫灯被全部点燃,数百盏大大小小的油灯,将这宫阙变成白昼。 一位头戴凤冠的老妇人端坐在殿堂上首,脸带笑意,看上去非常慈祥。 太子刘据和长孙刘进,则分别坐在她的两侧下首。 左右两侧是一位位头戴冠琉的公卿,当张越走进来,无数人扭头看着他。 张越甚至还能听到有人在轻轻的惊呼:“这就是张蚩尤?” 章节目录 第三百五十一节 长乐宫宴(2) 本站 ,最快更新我要做门阀最新章节! “臣侍中领新丰事张毅恭问皇后凤体无恙!”张越走到殿中,长身恭拜着:“敬问家上安、长孙安,及诸位明公安!” “张侍中请起……”就听着上首传来一个略带沙哑的女声:“来人,给侍中赐座!” 然后便又听到太子刘据说道:“张卿坐孤身边来吧……” 张越抬起头,就见到了刘据一脸真诚的笑意。 在过去的那十几个时辰中,刘据翻来覆去的将那份帛书看了不下一百次。 几乎已经能倒背如流。 也正因为如此,刘据对张越的印象和感观,已经处于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峰! 他本就是一个仁爱宽厚之人,从小接受的教育和养成的三观,也使得他比他父皇更容易接受和向往张越描绘出的那些理想世界。 而且,比起当今天子。 刘据现在胸中的雄心壮志更甚! 汉室目标只能是小康之治的初级阶段? 不! 那怎么行! 刘氏要为新王,就一定要有更高追求! 不说太平世,汉室起码也要将小康世的高级阶段作为努力方向。 现在,大汉储君雄心勃勃,想要将来能够在自己手中实现那个美好的辉煌世界。 为了那些美好,刘据发誓,他可以牺牲一切! 只是…… 如今,三世论和小康、太平世的描述初生,除了张越以外,几乎所有人都还沉浸在三观的冲击与动摇之中。 所以,刘据也只能求助于张越。 要不是知道张越今夜会来长乐宫赴宴,刘据恐怕早就已经传召张越去博望苑,要抵足而眠,而秉烛夜谈,要请教天下之事,画未来之政。 如今,见了张越如何还忍耐的住? 张越闻言,自是拜道:“家上宽爱!” 便被人领着,坐到了刘据位子的下首不远处。 此处刚好在台阶下,刘据只需要倾斜一下身子,就能与张越交流。 张越刚刚坐下来,就听到端坐于上首的卫皇后轻声道:“本宫素居长乐宫,修养身心,供奉神明,祈愿陛下万岁安康,于外廷诸事向不干涉……闻说侍中张子重,侍奉天子恭敬有礼,辅佐长孙尽心尽责,本宫心甚喜,特设宴款待,以嘉侍中……” 张越闻言,连忙拜道:“微臣不过谨守本职,尽心竭力,以报陛下、长孙知遇之恩,皇后不以臣卑鄙,加隆恩赐洪福,微臣惶恐,战战兢兢,唯尽心侍奉陛下、辅佐长孙,或可报皇后之恩于万一!” “侍中不必谦虚……”卫皇后挥手让人扶起张越,道:“本宫虽居于深宫,也多有耳闻侍中贤能之事,虽古之管夷吾、公孙鞅亦已不遑多让!” “臣惶恐!”张越连忙脱帽拜谢:“不敢当皇后缪赞!” “侍中请起……”卫皇后见了张越的样子,心里面很舒服,觉得这个新贵真是识趣,不像过去那些有宠于天子的年轻人,在她面前总是有些拿大,不怎么将她放在眼里。 哪像这个年轻人,说话得体,态度谦卑,很给她面子。 卫皇后一高兴,当然就会有所表示。 她想了想,然后对淳于养道:“夫人,请去将本宫内库之中那柄骠姚剑拿来……” 淳于养闻言呆了。 殿中的其他人,更是纷纷低下头。 大司马骠骑将军冠军侯,留在这个世界上的遗物并不多。 特别是他的佩剑,能流传下来,也就三五柄。 而在这些流传下来的佩剑中,皇后收藏的那柄是最著名,也最被人觊觎的。 因为那柄剑是霍去病第一次出征归来后,献给皇后的。 坊间有传说,霍去病就是系着那柄剑,纵横驰骋,奇袭龙城成功的。 这二十几年来,不知道多少人曾经想皇后请求,想要得到那柄剑。 但没有人能如意。 众人都以为,皇后打算带着那柄骠姚剑去茂陵了的时候。 皇后忽然要将它送人了。 这让许多人都感觉,自己的脸上火辣辣的疼。 因为,他们想起了皇后曾经在拒绝他们的请求的时候说过的话:“骠姚剑乃大司马留给本宫的,本宫本来打算将之送给冠军哀候,作为其的加冠礼,奈何哀候早夭,故不能轻易与人!与人必与能继骠姚衣钵之英杰!” 换而言之,皇后说——他们都不能继承霍去病的衣钵。 而这个年轻的侍中,却可以! “皇后也太轻视吾等了!”有人轻声议论着。 但终究没有人敢抗议。 他们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淳于养退入帷幕之中,片刻后,取来一个长长的木盒,然后呈给卫皇后。 卫皇后接过木盒,轻轻抚摸着木盒上的雕纹。 每次见到它,卫皇后总是能想起自己那个年轻、英俊、果决的外甥。 在心里微微叹了口气,她将木盒打开,露出里面装着的佩剑。 拿起那柄剑,卫皇后看向张越,道:“宝剑赠英雄,这柄骠姚剑,本宫妇道人家,拿着没有什么用处,侍中年少有为,颇有当年大司马之气,本宫将此剑赠给侍中,愿侍中善待此剑!” 说着就交给淳于养,吩咐道:“去给侍中吧!” “诺!”淳于养捧着剑,走到张越身前,满是羡慕的深深看了一眼张越,道:“侍中,此剑乃故大司马骠骑将军冠军侯当年出征得胜归来后,亲手赠与皇后的佩剑,冠军侯曾仗此剑,奇袭龙城,斩单于祖父产、生得单于叔父罗姑比,功冠全军,天子亲封冠军侯!” 张越见了,也是心情激动无比。 霍去病的佩剑啊! 而且还是其第一次出征的佩剑! 若放在后世,一定是国宝中的国宝! 哪怕是如今,也是价值连城的无价之宝。 尤其是对于张越而言,这柄剑已经不仅仅是剑了。 偶像的佩剑啊! 还是偶像出道之处的佩剑! 别的东西,张越或许可以不在意,但霍去病的佩剑,却是他无法拒绝的致命诱、惑! 不仅仅是他!如今天下的所有有志青年,谁能拒绝的了? 当下张越便郑重的接过这柄剑,深深的俯首拜道:“皇后恩赐,臣深谢之!” 然后就将它系在了自己的腰间,像抚摸爱人一样抚摸着它。 霍去病的剑,不该藏在宝库里,不能放在盒子里。 它应该去沙场,去那万里草原,去追逐敌人! 不过,张越很清楚一件事情——拿人手短,吃人嘴软。 拿了卫皇后如此重礼,就不能不替卫皇后分忧解难。 这也是汉代社会最基本的价值观。 章节目录 第三百五十二节 长乐宫宴(3) 本站 ,最快更新我要做门阀最新章节! 见着张越收下那柄佩剑,卫皇后心里一块石头落地。 汉家社会有几个基本原则,是从不变动的。 其中之一,就叫‘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当然也可以叫‘拿人钱财,替人消灾’。 这是自战国开始就存在,并且始终扎根在人们,特别是士大夫价值观里的核心理念。 哪怕是底层的平民,也会遵守这个原则。 譬如现在长安市井的商人们豢养那些游侠。 供养他们一日三餐,时不时还要给些酒钱。 他们之间,从无什么契约,甚至不存在口头约定。 但是,一旦这个商人有事,曾经吃他的喝他的游侠们,就会拼上性命去为之效死。 还有宫廷里的宦官,为士大夫们不齿,甚至不愿与他们为伍。 然而…… 自汉室建立以来,从未有过宦官拿了钱不做事的例子。 给钱办事,童叟无欺,甚至明码标价。 许多大宦官,甚至倘若事情没办成,还能退款。 著名的大宦官北宫伯子就是其中的佼佼者。 连吃相难看的宦官都是这样,卫皇后自然不怕张越拿了好处,拍拍屁股就不认人了。 想到这里,卫皇后就深深的看了一眼坐在她右手下侧的丞相公孙贺,她的姐夫。 要不是念在已故的亡姐的情面上,卫皇后真不想理这些破事。 “这是本宫最后一次管公孙家的事情了……”卫皇后在心里告诉自己。 虽然类似的话,她已经说过无数次了。 但这次,她真的下定决心了。 公孙家族,仗着他们和太子以及自己的关系,这些年来行事越发猖獗。 连天子的宠臣也敢去招惹了! 真是不知道死字是怎么写的! 公孙贺父子难道不知道,当年李夫人受宠的时候,连自己和长平侯都要去巴结,才能讨好天子,保住皇后的位子吗? 公孙贺难道就忘记了,当今天子,当年曾经说过:“使武安侯在者,族矣!” 连自己的亲舅父,从小照顾其长大的武安侯田蚡,都要被灭族! 区区一个早已经年老色衰的皇后的姐夫,还能怎样? 再护着公孙氏这么胡闹下去,她恐怕连太子都很难保全了。 想着这些事情,卫皇后就道:“侍中,本宫听说侍中似乎与丞相葛绎候之子太仆公孙敬声有所误会?” 张越一听立刻心道:果然! 只是卫皇后亲自设宴,还铺垫了这么久,给足他的面子,不能不给卫皇后面子。 当然,给卫皇后面子归给卫皇后面子。 想要张越主动去和公孙敬声握手言和,那是做梦! 而且…… 有些事情,必须说清楚。 宫廷险恶,谁知道,公孙贺父子会不会跟他玩一手两面三刀,是不是口是心非? 农夫与蛇的故事,教训深刻啊! 所以,张越稍稍有些迟疑。 但就是这一迟疑,让人不满了。 “张侍中!”只见一个坐在张越旁边不远的年轻人起身,对张越道:“皇后亲自居中调和,侍中是要不给皇后面子吗?” “阁下是?”张越看着对方,努力辨认许久,发现这个人似乎不是卫家的人。 在来之前,他已经打听清楚了卫家的主要成员的样貌。 像是卫伉、卫登、卫不疑和他们的长子、次子,张越都找人打探了一遍,在心里面有个底。 但这个人是谁啊? 怎么不在名单中? “下官长乐宫詹事陈惠!”这人微微一理衣襟,昂着头非常骄傲的对张越说着,然后拍了拍衣襟,一脸傲然:“先祖曲逆献候!” “哦……”张越点点头:“原来是名臣之后,失敬失敬!” 对方更骄傲了!鼻子都要朝天了! 在他看来,他比张越的出身可要高贵的多了。 先祖的威名,本就不下张良!且还有再造汉室之功——陈平周勃共诛诸吕,这功劳可比张良那个修仙的家伙强多了! 但,天子却偏偏看上了这么个神棍的后人! 更让他嫉妒的是——这个神棍的后人,眼看就要一飞冲天了! 而留候家族和曲逆候家族本来就存在矛盾。 这让他更加难受。 如今找着机会,就想恶心张越,顺便给自己刷刷存在感。 若是可以踩着这个侍中的肩膀上位就更好了! 即使不能,哪怕被对方怼了下去,那是大赚特赚的事情。 以后,就可以给自己贴一个标签:张子重曾经的对手。 这传出去,逼格瞬间就高了不少。 甚至说不定,还可以将自己打造成‘反张杰出分子’。 就学那左传的成名之路,只要是张子重说好的,自己就说不好,哪怕被人打脸一千次、一万次也不改初衷。这下子不就有名声了吗? 简单的来说,陈惠是蓄谋已久的。 他今天就是来碰瓷的! 无论张越做什么选择,只要被他找到漏洞,就会跳起来搞事。 目的就是为了吸睛。 他的算盘,打的很响。 首先他是长乐宫詹事,属于皇后系统的。 除了皇后,连天子也不大可能伸手过来教训他。 只要把握好度,这声望是妥妥的能刷出来。 无论成败都能扬名立万! 而且,他将成为第一个公开质疑和非议这个神棍子孙的人。 再加上家世加成,说不定就能成为名士! 更紧要的是——陈惠确信一个事实,哪怕撕破脸,那张子重也不能拿他怎么办。 实在不行,大不了去哭长陵,哭高庙,哭诉天子纵容幸贵,欺压纯良无辜忠臣之后。 举着祖宗的神主牌,去长陵去霸陵,去拦高帝和太宗皇帝的出巡衣冠。 反正,只要舍得下脸皮,就没有不能做的事情。 张越看着这个莫名其妙跳出来的家伙,挠了挠头,心道:“难道我的mt光环又加强了……我记得我没有接触过,更没有得罪过这个人或者他的家人什么的啊……” 但嘴上却根本不留情面,直接道:“只是本官向来不与饥不择食之人的子孙说话啊……” 陈惠的脸,立刻胀成了绛紫色。 几乎想要吐血,被憋的说不出话来。 他是曲逆候的子孙,而且是嫡系! 所以,他很清楚,张越的话的意思。 和留候家族,曲逆候家族也很光荣! 留候的儿子张不疑和人争风吃醋,为了一个女人大打出手,抢不过对方就和人合谋派出刺客干掉情敌,可惜手尾没有收拾干净,被人抓到了尾巴,告到了廷尉。 廷尉审讯后,将张不疑的侯国夺去,废为城旦! 这也是留候侯国为何不能邵封、复家的缘故。 这么low的万户侯,刘家丢不起这个脸! 但,俗话说的好,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生前就有和留候有着恩怨纠缠和政见分歧的曲逆候陈平的后代,也一样low。 而且,比张不疑还low。 low出了境界,low出了逼格! 元光五年,时任曲逆候陈何坐略人妻,弃市,封国废黜! 什么叫坐略人妻? 就是强抢民妇,还是在光天化日之下干出来的事情。 一下子就将大汉帝国的列侯水平拉到了乡下劣绅的水平! 就连长安城里的富商都干不出这么没水准的事情。 这个事情发生后,当时整个汉室君臣的脸上都觉得黏糊糊的,难受的紧。 长安三公九卿在那段时间连门都不敢出,生怕被人指着脊梁骨说:看!那就是陈何的同僚! 你妹的同僚啊! 所以陈何的案件的审讯速度是光速! 只花半个月,廷尉和御史大夫就做出了决定——一定要弃市!必须要弃市! 汉家丢不起这个人! 列祖列宗和先帝更丢不起这个人。 本来这个事情都已经过去差不多三十年了,这陈惠要是不来挑衅,张越恐怕都想不起来。 但他一挑衅,张越立刻就从固化的信息里,找到了这个事情。 若别人拿这个事情来说事,可能会有些翻旧账和炒剩饭的嫌疑。 但张越不会! 因为…… 他是留候张良的后代,怼曲逆候陈平的子孙,那是天经地义啊! 更完全符合当世世人的价值观,天王老子来了也挑不出错——当年张不疑失国,陈平可没少笑话! 陈惠瞬间懵逼了。 张越不提起这个事情,他都差点忘记了。 但张越一提起,曾经的记忆立刻浮上心头。 让他狂暴不已,羞辱无比! 立刻就恼羞成怒,大声道:“张侍中!你竟辱我先人!我要与你决斗!” 汉家列侯们一言不合就开干,这是光荣传统了。 想当年,高帝刚刚登基的那几年,长安城里经常上演械斗。 有些时候,高帝甚至非常开心的搬着小板凳,坐在旁边看戏。 觉得这是很有意思,也很有情谊的事情。 而近些年来随着公羊思潮兴盛,这个情况又开始复发。 士大夫贵族一言不合就拔刀相向,这是常事。 只是…… 张越看着对方,向看傻子一样,都懒得搭理他,只是负着一只手,对他勾了勾手指,轻蔑之情溢于言表。 直到此时,陈惠才想了起来,眼前这个留候的子孙,人送外号张蚩尤。 曾经徒手白刃,干翻了八个行刺的刺客,赤手空拳打死了五个! 决斗? 那不是找死吗? 章节目录 第三百五十三节 长乐宫宴(4) 本站 ,最快更新我要做门阀最新章节! 陈惠瞬间就坐蜡了,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脸色更是一片煞白。 更要命的是——他还听到了卫皇后的声音。 “陈詹事!”卫皇后语气里带着浓浓的不满:“不得对侍中无礼!” 他回过头去,看到了在他对面的丞相葛绎候公孙贺和太仆公孙敬声,正用着吃人般的眼神,恶狠狠的盯着他,似乎恨不得将他撕碎。 这是什么情况? 丞相和太仆,不是应该痛恨那个张子重吗? 他们难道不应该欣赏自己的行为吗? 但他那里知道,现在,公孙贺恨不得将他剁成肉泥! “蠢货啊!”公孙贺咬着牙齿,看着陈惠——这个他过去还觉得聪明,但如今,却已经变成他眼里世界上最蠢的人。 要不是陈惠之父是陈掌,公孙贺恨不得一巴掌拍死他! 有这么蠢的人吗? 难道他不知道,现在就连他这个丞相,也不得不卑躬屈膝,来请皇后做东,来化解仇怨了? 区区一个长乐宫詹事,算那颗葱啊? 更要命的是,被陈惠这么一闹,原本不说化敌为友,最起码可以暂时在表面上让公孙氏去一大敌的和解宴怕是要凭空多生曲折了。 想到这里,公孙贺的牙齿就咬的咯咯咯的响。 而在公孙贺身侧的公孙敬声更是面目狰狞,仿佛陈惠与他有杀父之仇,夺妻之恨般! 没办法! 他现在已经被执金吾盯上了。 准确的说,他已经被执金吾当成猎物了。 在两个月前,执金吾的缇骑监视他还要掩饰一下,打扮成贩夫走卒。 但现在,他们光明正大的在太仆官衙外面晃悠了起来。 隔三差五就有执金吾的官吏上门点名要各种卷宗和文牍。 而通常每当执金吾表露出这样的态度时,就意味着在实际上执金吾已经掌握了这个贵族官员的全部罪证。 之所以不抓他,只是因为没有得到命令而已。 显而易见的,他的小命已经危在旦夕了。 在这样的生死存亡之时,公孙敬声已经不敢想象,在天子面前,还有一个敌视着他,可以肆无忌惮的正大光明的诋毁和说他坏话的侍中官。 再不跟他和解——至少是表面的和解。 公孙敬声觉得自己很可能得去船狱衙门的大牢过年,和他儿子公孙柔一起欢度新年了。 故而,公孙敬声对陈惠的恨意和敌意是直接写在脸上的。 甚至就连卫皇后,也是怒意显现于言表。 没办法! 这里是长乐宫,是永宁殿! 要是万一这个年轻的侍中官在这里受了委屈,传到天子耳朵里,天子会怎么想? 哦…… 卫子夫,你是不是觉得朕一直以来冷落了你?所以心怀怨怼啊? 不然皇后家臣何以针对朕的侍中? 那皇后要不要朕给你推荐一位大文豪,学当年的陈皇后,再写一篇《长门赋》? 这位陛下,最恨的就是他的后宫妃嫔不安分,特别是皇后不安分! 即使天子大度,不去这么想,但长乐宫詹事怒怼天子侍中这样的事情,只要传出去,也必然会掀起轩然大波。 所以,她不得不立刻表明态度,甚至不得不马上和陈惠划清界限。 “淳于夫人……”卫皇后缓缓的吩咐:“詹事陈惠咆哮殿堂,于本宫之前无礼,通知少府卿,除詹事陈惠宫籍……” “诺!”淳于养虽然稍有惊讶,但立刻就领受了命令。 陈惠闻言,满脸的不可思议,整个人更是陷入了深深的恐惧之中。 他最大的依凭,来自于他是皇后家臣,长乐宫詹事。 有了这层身份,他的安全才有保障。 但现在却被皇后直接掳夺了宫籍。没有宫籍,就没有一切! 换而言之,自己最大的依凭,在这一刻已经悄然消失。 “皇后!”陈惠一下子就急了。 若被长乐宫除籍,他别说出名了,恐怕连生计都是一个问题。 但卫皇后的态度,却是坚定不已。 她轻轻挥了挥手,立刻就有殿中的武士上前,将陈惠架起来就往外拉。 “皇后开恩啊,求皇后看在我父的面子上开恩啊!”陈惠惊恐的大喊大叫,甚至不惜抬出了他最大的依仗。 陈掌就是陈惠的养父,曾任长乐宫詹事、太子家令等职务——除此之外,他还有一层身份:卫少儿的丈夫。 不过,卫少儿嫁给陈掌的时候,已经差不多四十岁了。 所以两人并没有生下子嗣。 因为无子,不得已陈掌只好从自己的兄弟的子嗣里抱养了一个作为儿子。 也是因为这层关系,陈惠才能当上长乐宫詹事,甚至可以出席今夜的家宴。 可惜,这在过去,百试百灵的绝招,在今天却没有了分毫用处。 卫皇后坚定无比的挥了挥手。 哪怕陈惠的养父陈掌在此,她也会这样抉择。 自建元年间入宫至今,这数十年的宫廷生涯,起起落落,让卫皇后深深的明白了一个真理——在这个宫廷之中,态度最重要! 当今天子,也向来只看别人对他的态度。 这三十年来,为何是她坐在这长乐宫,而不是其他受宠的妃嫔? 为何无论是王夫人还是李姬还是当年号称‘一笑倾人城,再笑倾人国’的李夫人,始终无法动摇她的皇后位置? 除了她是太子的生母,最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卫皇后在所有涉及天子,她的丈夫的事情上采取了‘天子无小事’的态度。 始终尊重和服从天子的意志! 就像今天,陈惠刚刚起了要和天子宠臣别苗头的念头。 卫皇后立刻就做出决断! 而且是不留任何情面的决断! 就连张越都看得目瞪口呆,深深感受到了卫皇后的尊重。 于是,他立刻拜道:“皇后厚爱微臣,臣感激涕零,一切唯愿从皇后之命!” 这也是他现在唯一能做,也是最为正确的选项。 不然,他难道还能说不行? 那不是给脸不要脸吗? 卫皇后闻言,终于露出笑脸。 就连太子刘据,也开心了起来。 整个殿中的气氛,一下子就变得融洽起来。 公孙贺父子更是笑的合不拢嘴了。 他们现在甚至觉得,似乎应该好好感谢一下陈惠。 在他们父子都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又该如何开口的时候。 詹事陈惠,以大无畏的精神,主动用自己的前途和未来,给他们父子解了围。 这是什么精神? 这是仁义忠勇的儒家精神啊! 公孙敬声甚至觉得自己应该去送一个一吨重的奖章给陈惠。 救命恩人啊! 当下,丞相公孙贺立刻就拉着自己的儿子公孙敬声对张越微微拱手,道:“老朽公孙贺,久闻张侍中年少有为,贤能无双,早欲相见,以解往日误会,今日蒙皇后居中调节,幸甚!幸甚!” 公孙敬声更是立刻恭身道:“在下公孙敬声,往日与侍中多有误会,概因不孝子公孙柔跋扈,仗势欺人,在下已经狠狠的教训过他了,国法也必将给与他制裁……” 张越看着自己眼前的这两个人。 他还是第一次见到丞相葛绎候公孙贺和太仆公孙敬声。 说老实话,公孙贺父子的卖相绝佳。 公孙贺虽然看上去已经七十多岁,白发苍苍,一副垂垂老矣的模样。 但是…… 他的髯须修长,身形健壮,看上去颇为强壮,眉目慈和,仿佛一位温良长者般,说起话来更是带着些温暖,很有感染力。 哪怕就是公孙敬声,也没有想象中被酒色掏空身子的样子。 相反,这位汉家太仆,仪表堂堂,行至有礼,看上去风度翩翩,很有些味道。 不过想想也对。 这位太仆,可是睡了好几位大汉帝姬的风流人物。 若没有几分卖相和实力,岂能如此? 就听着公孙贺道:“前时侍中曾让执金吾行文丞相府,请调长水隧营,丞相徽事王绘等人,以为侍中与吾有隙,就自作主张,搁置了侍中的公文,吾已经狠狠的教训了丞相府相关官吏,开革了自作主张的徽事王绘等人,命丞相长史星夜赶工,目前已经将侍中的公文下发到长水校尉处,相信用不了几日,长水隧营就能赶赴新丰,听命侍中!” 张越听着,嘴角一笑。 又是这一套临时工替罪? 他实在太熟悉了。 不过,他也不打算点破,毕竟,皇后和太子就在旁边看着呢。 于是拜道:“下官惶恐,安敢劳烦丞相?丞相厚爱、关心新丰之事,下官必定将之转告新丰上下吏民!” 公孙贺一听,欢喜的不得了。 新丰! 在过去或许不值一提,他连看都懒得看。 但在如今,随着张越与天子前日的对奏还形成了系统,可能变成政策后。 新丰就已经成为了一个巨大的蛋糕。 傻子都知道,只要掺和到其中,分润到功劳,那就是泼天的政绩! 特别是对于公孙贺来说,他迫切需要一个切入点,来证明他这个丞相确实是非常非常关心‘新丰建设’尤其是‘新丰三年小康治’建设的。 只是没有借口和理由啊! 如今,听了张越的话,他立刻就将所谓的面子、体统丢到了爪洼国,马上就打蛇随棍上,笑着道:“侍中言重了!本相受命天子,辅佐天子以治天下,一直以来致力于佐君致太平,新丰之治乃国之大事,本相重视非常,已经命令丞相府各司曹有司,在律法、制度允许的范围内,对新丰的任何事务,予以最大便利!” “本相还将行文九卿有司,命各有司在律法制度范围内,尽一切可能协助新丰事务!” 公孙敬声也跟着马上道:“侍中足下,本官也已经下令太仆有司,对于新丰县提出的一切要求和问题,给与最大便利和帮助!” 在这一刻,曾经的仇怨与过节,都仿佛已经烟消云散。 公孙敬声甚至都忘记了,张越将他儿子搞进了执金吾的事情。 若有可能,公孙敬声甚至可以去船狱衙门杀了公孙柔,以换一张参与‘新丰小康事业’的门票。 没办法! 或许张越描绘的其他事情,都是看不见摸不着的大饼。 但是…… 新丰三年内达到小康之治的初级阶段,却是板上钉钉,一定成功的事情。 甚至,小康之治的中级阶段,也未必不能达到。 集中全国力量来办大事的政策,可不仅仅只有后世人干过。 汉室也干过。 而且,年年干! 高帝有长陵,太宗有霸陵,先帝有阳陵,当今有茂陵。 都是集天下财富人力,建设一个地上太平世界的典范。 有了这些珠玉在前,新丰的事情就不可能失败! 公孙贺甚至觉得,都不需要三年,明年这个时候,新丰就能初步完成目标了。 三公九卿有司衙门一起使劲,天下支援,要人给人,要钱给钱。 什么事情办不成? 现在,公孙贺怕的不是新丰的建设失败,他怕的是张越不肯让他加入其中分一杯羹。 尤其是公孙敬声,哪怕现在张越让他学狗叫,才肯让他加入,说不定他能当众学狗叫! 没办法! 现在,执金吾盯的这么紧,想活命,唯一的途径就是拼命去拍当今的马屁。 而新丰现在就是当今的痒痒处,更是天下人的痒痒处。 张越听着,却是笑着拜道:“丞相、太仆厚爱,下官替新丰万民谢之……” “不过……新丰欲求大治,只能通过自己的努力和奋斗得来……” “下官以为,若是依赖外力太深,纵然一时有幸,也不过是空中阁楼,水中月,镜中花罢了!” 开什么玩笑!? 这块蛋糕,这个小康世界的功劳,张越才不会轻易与人分羹呢! 大家非亲非故,从前还有仇怨,为什么要分给你们? 再说,张越也不觉得,公孙贺父子能帮他什么忙! 不捣乱就是对他和新丰的最大帮助了! 公孙贺父子这些年来的所作所为,张越又不是没听说过。 而且,张越所言也自是有道理的。 倘若新丰未来的成就是建立在来自天下的供养上,那么,新丰县建设的再好,在天下人看来,也不过尔尔,更重要的是,假如自身没有造血能力,一旦没有了政策照顾和倾斜,要不了几年就要原形毕露。 到那个时候…… 只有依靠自身,建立起良性循环,才能有未来,也才能有借鉴和模仿价值。 用资源堆,猪都能堆出一个貌似好看的东西! 但那没有任何价值,也不具备任何说服力。 当然,张越也不是吃独食的人。 他知道,吃独食是要遭天打雷劈的。 况且,新丰县和未来关中的建设,也确实离不开五湖四海各行各业黑的白的红的种种利益集团的支持。 一个好的改革,应当让尽可能多的人受益,特别是在初期,应当以不激化矛盾为主。 有好处,大家一起排排坐,赤果果才是王道。 但那应该有一个起码的态度和姿态。 像公孙贺父子这样明显的投机者,还是得了吧。 到时候好处给了,自己却说不定还要惹上一身腥。 公孙贺和公孙敬声闻言,却是颇为尴尬,但公孙贺毕竟是沉浮数十年,从建元年间活跃至今的老牌政客,各项政客天赋都已经点满了。 所以,他立刻就笑着圆场道:“侍中不必忙着拒绝嘛……本相和太仆的态度,是不会改变的,只要新丰有任何要求,丞相府和太仆有司,都会竭尽全力的……” 只是在心里面,公孙贺已经是暗恨不已,恼怒无比了。 殿中其他卫家成员和卫氏的亲戚们也都是沉下了脸。 他们之所以愿意来此,给张越来做陪衬,要的不就是拿到一张入场券,大家一起排排坐分果果吗? 譬如说在新丰那里挂个名啊,或者占个坑啊,捞点好处啊。 但没有想到,张越竟然毫不犹豫的拒绝了! 立刻,无数人的眼神都变了。 “这个张子重难道想学当年的霍去病?”有人心里面暗骂着。 霍去病在天下其他人眼里或许是大英雄、大豪杰。 但在卫家的亲戚里,这个亲戚却是一个大大的坏蛋! 他只顾自己飞黄腾达,却不管亲戚们的死活! 他从不带亲戚们一起立功,甚至拒绝任何裙带关系。 很多人的父辈都曾经被他骂的狗血淋头,然后一脚踹出了军队。 不知多少人,在心里面恨他入骨。 所以,当年霍去病一死,许多人弹冠相庆,暗地里大唱赞歌。 “霍去病可是只活了二十四岁!”有人在心里轻声说着。 霍去病真的只是暴卒吗? 他的遗腹子霍膻也真的是死于疾病吗? 或许这个问题,有人能解答。 但,他们是不会说的,死都不会说。 而现在又有一个人,一个新贵,不肯带他们一起升官发财,这些人立刻就咬着牙齿,暗恨不已。 就在这时,忽然一个宦官蹑手蹑脚的走进来,他神色慌张的走到卫皇后身边,低声说了几句话。 卫皇后的脸色立刻剧变。 “执金吾来了?” “如此深夜,执金吾来长乐宫做什么?” 听到卫皇后的话,殿中其他人立刻色变。 执金吾! 没有外戚贵族愿意听到这三个字,特别是在这样的深夜! 因为,汉家执金吾一直有传统——半夜抓人。 而每一个落到执金吾手里的人,基本上都不可能再出来了。 章节目录 第三百五十四节 巫蛊之祸?(1) 本站 ,最快更新我要做门阀最新章节! 永宁殿的气氛一下子就变得尴尬起来。 尤其是太子刘据,脸色有些不好。 执金吾半夜来长乐宫?想干什么? 总不能说,执金吾是来长乐宫给皇后请安的吧? “母后……”刘据起身,对卫皇后恭身道:“儿臣出去和执金吾谈谈……” 执金吾夜闯长乐宫? 这是在打长乐宫的女主人的脸啊! 明天这长安城里还不知道会怎么议论呢? 作为长子嫡子和太子,刘据有这个责任,去维护长乐宫的尊严与颜面。 “不必了!”卫皇后却是摇摇头,吩咐道:“来人,请执金吾来永宁殿……” “母后……”刘据一下子就急了,若让执金吾的人进了长乐宫,天一亮整个长安都会知道! 一直在旁边冷眼旁观的张越见到这个情况,叹了口气,出列拜道:“皇后,不如让微臣出去与执金吾谈谈?” 他是现在这个殿中最适合出面去和执金吾交涉的官员。 毕竟,他是侍中,是天子近臣。 由他出面,不仅仅可以摸清楚情况,更能给皇后、太子留下颜面。 不然的话,此事就又将演变成一次君权对皇后和太子的无情碾压! 讲老实话,其实若有可能,张越是不想掺和这种事情里面的。 但没办法,他现在在这永宁殿里。 若不主动出面,难道还要等太子和刘进来要求他出面吗? 况且…… 若让天子知道了,他在场却因为害怕惹事而不主动维护太子、皇后…… 或许一时半会,这位陛下懒得去想。 然而一旦他回过神来。 却是要死人的啊! 历史上巫蛊之祸后,所有参与清洗太子系的人,统统思密达! 那些曾经在追捕太子一事之中封侯拜相的人,更是全部死全家! 当今这位这些年来别看对太子吹鼻子瞪眼,总觉得‘不类己’,见面就臭骂。 但…… 正因为爱之深,所以才责之切啊! 更别提,皇后对张越还算客气,太子刘据对他也不错。 所以无论于公于私,张越都只能承担起责任来。 卫皇后却是深深的看了一眼张越,然后才摇摇头,道:“侍中的心意,本宫领了……” “不过……执金吾代表的是陛下,陛下命执金吾深夜来长乐宫,必负有社稷之重任,本宫只是一个妇道人家,不懂什么天下大事,但也不敢耽误陛下之事!” 但在心里,她却是想起了太宗时候的故事。 那时候,廷尉张释之与太子太傅东阳侯张相如,可是按着当时身为储君的先帝在地上摩擦。 那时的窦皇后,做出了无比明智的选择——旁观。 甚至还多次去向薄太后请罪,说自己教子无方。 终于博得了太宗的欢心和薄太后的力挺。 想着这个故事,卫皇后就知道。 一时的荣辱得失,算不得什么。 一切都要以维护太子地位,巩固太子位置为优先。 其他一切都可以抛之脑后。 丢面子算什么? 只要太子能顺利登基,一切苦楚都值得! 一念及此,卫皇后就道:“去请执金吾进来吧!” “诺!”立刻有人领命,就要出去。 “皇后,不如由臣去迎接……”张越再次劝道。 卫皇后看着张越沉吟片刻,点头道:“也好!” 在心里面,对张越的观感不由得上了好几个层次,深深觉得这个侍中官懂事,知道如何保全自己与太子的颜面。 哪像其他人! 她深深的扫了一眼这大殿上下的亲戚们。 这些人足足有二三十人之多! 但在现在这样的情况下,却连一个主动出来,愿意给她与太子保驾护航的人也没有! 一听到执金吾三个字,就瑟瑟发抖,吓得连话都不敢说。 “唉……”卫皇后在心里叹了口气,不禁摇了摇头。 想当年,太宗皇帝的薄氏外戚、先帝的窦氏外戚都是人才辈出。 郅候薄昭、章武侯窦广国、魏其候窦婴,都是储君可以依靠的大臣。 就连当今天子,也有武安侯田蚡、盖候王信这样虽然有缺点,但关键时刻能顶上去的外戚。 反观她的这些亲戚们,却全部都是废物点心,只想斗鸡走狗,混吃等死。 偏偏又贪婪不已,什么好处都想要插一手。 真正是见小利而忘大义,临大事而惜身。 靠他们,大约是靠不住了。 想到这里,卫皇后就不由得怀念起亡弟卫青。 若他还活着,该有多好? …………………………………… 张越轻身走出永宁殿,在几个宦官的引路下,来到了长乐宫门口。 “开门……”张越挥手下令。 嘎吱一声,宫门被缓缓打开。 张越阔步走出,迎向在司马门下陈列的执金吾阵列。 可能是因为考虑到影响吧,来的人并不多,最多也就十五六人。 但却全是执金吾的高层。 仅仅是张越认识的就有好几个! 张越深深吸了口气,他知道,执金吾如此阵仗,大张旗鼓前来,恐怕没有什么好事。 “下官张毅,见过执金吾诸位明公……敢情执金吾王公上前叙旧……”张越对着执金吾的阵列拱手而拜。 “侍中!”王莽翻身下马,走上前来,对张越拱手:“别来无恙!” “王公今日何以如此阵仗夜临长乐宫?”张越压低了声音,对王莽问道。 王莽闻言,脸色一暗,脸颊的肌肉都有些抽搐。 他咬着牙齿,几乎是一字一句的对张越道:“不瞒侍中,本官乃是奉天子令来此缉捕大逆不道的罪臣公孙敬声!” 他附耳到张越耳边:“有人向陛下检举,太仆公孙敬声私通阳石公主……” 张越闻言,脸色一动,感觉有些不可思议。 这长安城里谁不知道,太仆公孙敬声和阳石公主有奸情? 天子自己心里面也清清楚楚。 不止如此,公孙敬声与阳石公主的私情,甚至是公开的秘密! 两人曾一度住到了一起。 这也是刘家公主帝姬们的传统了。 看上一个男人,就将之收为面首。 类似的事情,也不止一个阳时在做,几乎所有帝姬都干过! 当年,馆陶太长公主喜欢董偃,为他散尽千金,甚至还带董偃去拜见天子,天子不也没说什么吗? 反而祝福了他们的结合,甚至笑称董偃为‘主人翁’。 后来董偃与馆陶太长公主先后病逝,天子格外开恩,下诏允许按照馆陶的遗愿,让其与董偃合葬,而不是去与已故的堂邑候合葬。 董偃与馆陶所生的私生子,甚至还被封为封君。 在汉家,公主帝姬在外面养面首不是新闻,不养面首的公主才是新闻。 就像当今天子的姐姐,已故的隆虑公主,一生没有养面首,在丈夫去世后也没有改嫁,简直是奇迹! 就听着王莽轻声道:“不止如此,那人还向天子检举,太仆与阳石主私自豢养越巫,暗地里以巫蛊之法,在陛下往甘泉宫的道路上埋设草人,诅咒君父……” “天子闻报大怒,命我立刻追查此事,就在方才,执金吾的缇骑已经从驰道中挖出了三十多个被埋在道路两侧的巫蛊小人……” 张越听着,如遭雷击。 巫蛊之祸? 还是不可避免的到来了吗? 他原以为,送走朱安世,就可以避免此事。 但谁知道,没有朱安世,也有李安世。 看来,在历史上朱安世的所作所为,其实是被人操控的。 他所谓的检举,其实是有人让他检举的! “有证据能证明是太仆参与其中吗?”张越轻声问道。 他知道这个事情很麻烦了。 对他来说,其实最好的做法是马上对这个事情不闻不问,立刻抽身离开,明哲保身。 但那样的话…… 等于拱手将主动权交给了别人。 况且…… 他避让,能避让到那里去? 巫蛊之祸一起,浪潮席卷之下,他能独善其身吗? 韩说、苏文、马通、江充还有他们背后的人,能让张越轻轻松松上岸? 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 张越知道,自己今天只要表露出怯意,他们就会步步紧逼。 今天可以是公孙敬声和阳石公主私通、密谋诅咒君父。 明天会不会是‘忠诚勇敢的马家兄弟,发现侍中张子重意图谋反、行刺天子,当场格杀’呢? 即使那些人高抬贵手,忽然变得宽宏大量起来。 张越最后最好的下场,也不过是和太史公一样…… 为了自己的小命,也为了自己的家人,更为了自己的小勾勾,张越不得不参与进来,争取掌握主动。 “已经从阳石主的府邸后花园里挖出了数十个巫蛊小人,还找到三个越人巫师……”王莽深深的看了一眼张越,说道:“不过……那些巫蛊小人身上,刻下的名讳并非天子……而是……侍中……” 张越听了,嘴角抽搐,感觉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好嘛,这下子就算他不想参与,也已经被卷入进去了。 “所以,本官无奈,只能深夜前来,带太仆回衙协助调查……”这个事情,王莽比张越还愤怒,还气恼。 他已经大约知道是谁检举的了。 也明白对方为何做出这样的事情。 作为执金吾,王莽的鼻子一向很灵。 他知道,这是有人在狗急跳墙! 意图通过这个事情,打乱和扰乱他的调查。 王莽不得不承认,对方做到了。 但是…… 王莽也已经被他们成功的激怒了! 章节目录 第五百五十五节 巫蛊之祸?(2) 本站 ,最快更新我要做门阀最新章节! 近期,王莽一直在追查那个‘阴谋反汉反刘集团’的蛛丝马迹。 执金吾一认真,大网撒下去,还真没有什么事情查不出来。 更何况,汉室的贵族们私底下议论和讨论某些事情,根本没有任何保密意识。 当年,吴楚七国串联叛乱,使者几乎就是公开往来,交换情报,甚至公开订立攻守同盟的。 在吴王刘濞起兵之前,吴楚七国的谋反证据和信件,就已经摆在了长安未央宫的君臣面前…… 更早一点,淮南厉王刘长起兵造反,就是公开宣布,然后带上几辆车马和四十来个人,就打算揭竿而起了。 刘长的儿子刘安造反,也没有什么技术含量。 还在准备阶段,就已经闹到人尽皆知——连寿春城的百姓都知道了,自己的大王打算去和长安天子算账…… 没多久,消息就传到了雒阳和长安。 更要命的是——由于参与人数实在太多。 所以,无数人争先恐后的告密。 连刘安的儿子和亲信,也加入了到了告密大军之中。 以至于长安几乎是兵不血刃就消弭了这次叛乱。 列侯贵族们谋反,更是如此。 在过去百年,超过百分之八十的列侯谋反案,都是在筹备阶段就被人听到了风声,然后就被地方上的亭长、游徼镇压了…… 也就近些年来,汉家贵族稍微学会了点技术,知道要保密,明白了不能再随便大大咧咧的公开谈论一些可能掉脑袋的事情。 但也就这样了。 他们所谓的保密,其实,大多不过是关起门自说自话。 不然长安的八卦党们,也不会得到那么多素材了。 所以,王莽稍稍一查,就查到了不少线索。 然后顺着这些线索,摸了下去,结果摸出了许多大鱼! 王莽现在不仅知道,确实存在一个横跨朝堂、地方和宫廷的小集团。 小集团没什么问题。 但私通宫廷宦官,却是其心可诛! 更紧要的是,王莽甚至还抓到了他们暗地里与诸侯王们往来通信的证据。 目前可以确认的,就有光禄勋韩说派其子去与燕王旦交通的事情。 本来王莽已经打算好好的顺着这条线索挖下去,争取将那个天子认为存在的‘阴谋反汉反刘’集团具象到这个世界。 可没成想,在这个当口,忽然有人向天子检举了太仆公孙敬声与阳石公主私通,并私下里豢养南越巫师,以巫蛊之法诅咒君父的事情。 这彻底打乱了王莽的计划! 这事一出,王莽知道,自己暂时没空去管那个‘阴谋反汉反刘集团’的事情了。 事涉太仆,太仆的父亲还是当朝丞相。 丞相背后是皇后、太子。 这么一个大案子,一查起来,恐怕就会引发天下动荡。 执金吾的力量,将会被全部牵扯! 这让王莽无比愤怒! “居然敢拿我当枪使!”王莽握紧了拳头,感觉胸中积蓄着无穷的怒意。 但偏偏在现在,他无可奈何。 好在,在这长乐宫外,他遇到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侍中张子重! 更妙的是,这个侍中,恰好也被卷入了这个旋涡中。 所以,他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就将所有事情,统统告诉了眼前这个年轻的侍中官。 “想拿吾当枪使,想要吾为刀俎?”王莽心里冷笑着:“尔等当心被崩掉牙齿!” 这样想着,王莽就决定再提供一些情报给眼前的这个侍中官:“侍中可知道,除了这些事外,执金吾也一直在追查太仆侵吞北军军费之事?” “以执金吾目前掌握的情报来看,已经可以确认,至少自天汉二年开始,太仆账目上每年都有数以千万的资金消失……” “仅仅是在今年,就有五千万资金,根本没有按照制度拨下去……” “其中就包括了,本该调拨给北军,用于换装的军械费一千五百万……” “本官此番来此,也将是以‘贪污、渎职’之罪,缉捕太仆……” 张越听着,却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因为在后世这种事情太常见了,在当代也差不多。 那些被以贪污罪名处死的人,其实没有几个是真的因为贪污。 就像现在,就如公孙敬声。 太仆公孙敬声贪污公款,这几乎是公开的秘密了。 在这长安城里谁不知道,打公孙贺担任太仆开始,太仆的马政效率就开始逐年下降? 巅峰时期,汉太仆衙门控制着三十六个大型牧场,蓄养战马超过四十万匹! 此外还有牛羊橐他(骆驼)等牲畜百万之数。 然而,自从公孙贺担任太仆。 汉家的战马存栏数量就断崖式下跌。 到现在,别说四十万匹在栏战马了。 太仆三十六苑里的马匹数量加起来能有二十万匹吗? 其中能够作为战马使用的,至少也要打个对折,甚至三折! 当初,李陵出塞,在居延等了两个月,连一根马毛都没见到,只能徒步出塞。 这已经不是渎职或者怠政,甚至贪污了。 这是谋杀! 这是在拿军队将士的性命给自己谋福利! 可惜…… 无论太仆衙门烂成什么样子。 作为太子外戚,公孙氏都能高枕无忧。 不止如此,在朝野上下,连个弹劾他们的人也没有。 这让公孙贺父子越发得意。 终于开始将手伸向了北军的军费。 而这——毋庸置疑是催命符,是索命状。 北军的大将和将士们,可不是什么阿猫阿狗。 他们是天子的心头肉,国家的镇山石。 公孙敬声将手伸向北军军费,北军是不可能放过他的。 而且,这次没有人能保住他了。 只是…… 张越深深的看了一眼王莽,低头轻声道:“王公,长乐宫乃皇后居所,历代太后寝宫,庄严肃穆,执金吾若深夜入长乐宫,恐怕……” “不如……”张越试探着看着王莽:“由下官去将太仆带出来?” 王莽听着,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若是别人提出这个要求,王莽肯定不会答应。 哪怕是太子也不行! 但…… 是张子重的话…… “可以!”王莽不动声色的点点头:“但本官只能给侍中两刻钟,两刻钟后见不到太仆,本官就只能硬闯长乐宫了!” “多谢!”张越笑了起来,王莽的态度,他已经知道了。 章节目录 第三百五十六节 巫蛊之祸?(3) 本站 ,最快更新我要做门阀最新章节! 得到王莽的承诺后,张越立刻返回永宁殿。 在路上,他的大脑全力开动,有关巫蛊之祸的所有资料和信息,全部被调阅出来。 历史上巫蛊之祸的起源、发展和高嘲,被他捋成了一根根线,再结合他在如今的所见所闻,于是,杂乱的线条和纷乱的线索,被连接到一起。 “原来是这样啊……”张越眼中闪过一丝明悟。 他已经抓到关键! 他知道了,至少在现在,这场祸乱,其实影响不大,也伤害不到其他人。 撑死了,最多只是公孙家族卷入其中。 随后发生的事情,才是导致巫蛊之祸愈发严重,并最终难以控制的缘故。 就像一个搭起来的积木模型,现在只是掉下了一最上面的一小块而已。 对于模型本身来说,算不得什么大的影响。 除非,有人抽掉了作为模型支撑的中间部分,或者用外力狠狠的砸向模型! 它才会轰然倒塌,破碎。 而很不幸,在历史上的巫蛊之祸里。 太子据这个模型,不仅仅被人抽掉了支撑它的根基,而被人用外力狠狠的踹了无数脚。 其中最致命的打击,来自于当今天子——就在今年,他会生病,然后噩梦不断,紧接着又出现幻觉,以为有人要入宫刺杀他。 于是,年老的皇帝陷入了自我怀疑与猜测之中。 加上身边宦官亲信,天天在他耳边念叨和蛊惑,所以在老皇帝眼里当然是——总有贼子要害朕。 偏偏在这个时候,巫蛊案件,一件接一件的发生。 从朝堂到宫廷,都抓出了许多案子。 影响最大的,甚至根本不是现在发生的这个。 而是…… “赵破奴……”张越嘴里念出这一个名字。 在他回溯的历史记载中,这位老将军忽然被人举报在家里私藏越人巫师,诅咒君父,从而锒铛入狱。 最后的结果是——赵破奴大逆无道,族! 巫蛊之祸由是演变成真正的大灾难、大海啸,席卷朝野,无人能避。 但问题在于…… 赵破奴一生征伐无算,是从尸山血海之中杀出来的老将。 死在他手上的人,没有十万也有九万九千。 这样一个老将军会去相信并且使用越人的巫师,认为可以靠扎小人达到目的? 笑话! 即使他真的沉迷于迷信,他要用的也该是中原占星术或者匈奴的萨满。 南越巫师? 那是什么? 所以…… 张越不得不大胆猜测! “或许在历史上,赵破奴是故意玩巫蛊的……”张越心里喃喃想着。 也只有这个解释,能够解释得通为什么会这么巧? 为何前脚公孙贺父子刚刚下狱死,后脚赵破奴家里就发现了巫师和巫蛊小人呢。 而不是先发现赵破奴在家玩巫蛊,后察觉公孙敬声巫蛊诅咒? 而赵破奴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何要将自己全家送入死地? 这个问题,若是换了其他朝代,可能解释不了。 但是西汉的话,却完全能找到合理解释——公羊思想,大复仇!挽天倾! 当这个世道将要堕入无垠黑暗,臣子胸中积蓄无穷怒火而不得发泄。 为了挽回这个将要堕入深渊的世界,将偏离的轨道拉回正轨。 公羊思想要求所有人,每一个士大夫,每一个血仍未冷的人,去用他们的血来洗刷世道,挽天倾 父死子继,兄终弟及。 就像崔杼弑灵公,齐太史秉笔直书:崔杼弑其君。 崔杼大怒杀之,其弟继续写:崔杼弑其君。 接连杀了齐太史家三个人,杀到最后一个男丁时,对方面对屠刀依然面不改色,继续写:崔杼弑其君。 崔杼无可奈何,再也杀不下去,只能任由其将这一句话写到齐国的国史上。 恰在这时,另外一个齐国负责记录史料的大臣南史氏捧着书简,打算来排队。 也如伍子胥,为复父仇,奔逃吴国,辅佐夫差,伐楚成功! 这也是公羊学派与其他儒家学派最大的不同。 在公羊学派眼里,假如君王或者主君,不能履行其职责,不能守护这个天下。 那其‘非君也’。 二三子可鸣鼓而击之。 东周的周天子们,就没有一个被公羊学派承认为天子过。 因为他们已经全部丧失了‘代天行权,安抚百姓’的能力。 假如,赵破奴觉得太子据要是登基,那么他就可能会导致汉室灭亡。 又或者假如赵破奴有大仇怨要报,但正常途径,他没有办法复仇。 以当下流行的公羊思潮,他确有可能选择一个这样的办法来阻止太子据登基,或者向太子据复仇! 这么说可能有些绕。 简单的解释一下吧。 这就像狼人杀,赵破奴拿到了一张混子牌,混了一个老板,结果老板被太子据查杀了。 为了帮老板,看清局势的他悍跳一张女巫牌死站边太子据。 结果真女巫起跳,赵破奴故意发言爆炸,无限坐低太子据的身份。 若是这样的话,当局者谁盘的清,谁又捋得清? 好在,作为穿越者,张越是开了上帝视角的。 而且,现在的情况已经和历史上完全不同了。 赵破奴已经被张越拉上了友谊的小船,大家一起玩的很愉快。 这位老将军也认同了张越的主张,不太可能再自我爆炸了。 换而言之,要消弭巫蛊之祸,张越其实只需要做一件事情——保证当今天子今年和明年身体健康,吃嘛嘛香,睡的舒服,不做噩梦。 没有这位陛下自己的胡思乱想和自我猜疑。 巫蛊之祸,撑死了也就弄死公孙贺父子。 想要继续扩大? 做梦! 脑子里想着这些事情,张越就迈步走进永宁殿,推开帷幕,进入殿中。 “皇后、家上、长孙殿下……”张越恭身报告:“臣已经见过了执金吾,执金吾与臣言:乃奉天子诏命,就北军军费一事,请太仆回执金吾协助调查!” 说着张越就看向公孙贺父子,微微一拜道:“太仆,执金吾在宫门外等候,请您即刻与下官前去,执金吾请下官转告皇后与家上:执金吾不会放过一个奸臣,但也绝不会冤枉一个忠臣……” 章节目录 第三百五十七节 巫蛊之祸?(4) 本站 ,最快更新我要做门阀最新章节! “逆子!”公孙贺甚至都没有等到张越说完,就怒不可遏的看向了公孙敬声,在心里面破口大骂:“汝是真的铁了心要害死吾家这上下数百口吗?” 贪污不算什么。 谁没拿过好处? 但,侵吞北军军费…… 这是自取灭亡,自找死路了! 别说是公孙敬声这样一个区区太仆了。 便是他,甚至是汉家历史那些威名赫赫的名相权臣。 也从没有人敢把爪子伸向北军,伸向北军军费。 这是要死全家的事情啊! 北军拱卫京畿,更负责宿卫宫廷。 这百年下来,早已经在宫内宫外,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利益集团。 这个集团的力量,强大无比! 连天子对北军,都要连哄带拉。 他曾担任太仆十几年,拿的贪得东西,多的车载斗量。 但,北军的钱,他连一个五铢钱也不敢动! 因为他知道,动了就会死。 但现在,公孙敬声却把爪子伸向了北军。 公孙贺现在只想仰天长叹,恨自己当年,怎么没把这个畜生射到墙上! 更紧要的是…… 公孙贺微微抬头,看了看卫皇后和太子的脸色。 然后,他就看到了皇后的身体,都在因为愤怒而颤抖。 “皇后恐怕以后都不会信我了……”公孙贺低低的叹息了一声。 在今天之前,他费劲无数心思,拉下老脸,动用了很多关系,才请动皇后来居中调和。 却没成想,事到临头,发生了公孙敬声瞒着他去给那个张子重添堵的事情。 没办法,只能星夜入宫,七十多岁的人了,还得跟个小年轻一样,在皇后面前一把鼻涕一把眼泪,说自己教子无方,说自己有愧长平烈候,请皇后恕罪,终于让皇后动容,不因为这个事情而迁怒,继续为他作保。 好嘛…… 现在一切都毁了。 在皇后心里面,他公孙贺肯定成了一个言而无信,满嘴谎言的小人。 哪怕这次危机能够渡过,未来太子顺利登基。 他公孙贺,也将没有任何用武之地。 皇后不会再信任他了。 这是最可怕的事情! 想到这里,公孙贺就一咬牙,对公孙敬声喝道:“逆子!吾要与汝断绝父子关系!” 除了公孙敬声,他还有四个儿子,七个女儿,二十一个孙子和三十多个孙女。 但能带给公孙家族利益的,却只有一个皇后。 公孙敬声也是吓尿了,立刻就趴下来,哭着道:“父亲救我!皇后救我!家上救我!” 若是被执金吾带走,等到明天,他就再也不是大汉太仆,九卿之一。 再也不能享受那荣华富贵,锦衣玉食。 相反,他将锒铛入狱,被关进船狱,甚至可能再也见不到太阳了! 恐惧让他瑟瑟发抖,难以自抑,于是他丢弃了所有颜面和架子,甚至爬到张越面前,哭着磕头:“侍中公!侍中公!求您救救我吧,求您去陛下面前给我说几句好话吧!” 他实在是太怕了! 因为他知道,只要执金吾去将太仆的帐翻出来。 那么…… 他就必死无疑了! 从他接任太仆开始,每年他都在悄悄的挪用北军军费。 最开始,是几十万,百来万。 然后是几百万,上千万。 发展到近年,北军军费经太仆下拨部分,起码有三分之一,被他截留。 然而,他能有什么办法呢? 太仆衙门掌管天下马政,负责供应汉军战马和皇室用马。 每年少府都会将一大笔资金转拨太仆,用于养马。 但问题是——当他接手的时候,整个太仆衙门,上上下下都烂了! 各地马苑和马厩,统统荒废了。 从上到下,每一个人都在忙着捞钱。 少府拨来的钱粮,还没入账,就已经差不多清洁溜溜了。 而他作为太仆,也要吃,也要开销,也要粉饰太平。 但少府拨的钱粮,早就已经被人瓜分的干干净净。 而瓜分这些东西的人,不是他父亲的旧部,他的叔伯辈,就是卫家、公孙家、石家的人。 哪一个他都没办法动! 怎么办呢? 当然只能从北军军费上动手脚拉。 反正北军历年都要换装,每年都要报废大量军械。 很多军械,在公孙敬声看来,完全可以再用几年嘛。 譬如弓箭啊弩机啊箭矢啊,省着点用,少训练几次,就可以了。 但如今,东窗事发,他才真正感到了害怕。 北军有多么强大,他很清楚! 旁的不说,北军六校尉,任何一个单独捻出来,地位都不比他低。 更别提,北军之中,出了无数的大将、列侯。 在恐惧之中,他慌不择路。 是根稻草都想抓住。 张越却是摇了摇头,叹道:“太仆,还是与下官一起出去吧……” “执金吾只给下官两刻钟……” “请太仆莫要让下官为难,莫要让丞相为难,莫要让皇后与太子、长孙为难!” 说着张越就朝卫皇后、太子刘据以及长孙刘进微微恭身,道:“请皇后、家上、长孙恕臣殿中失仪!” 公孙敬声必须立刻交到执金吾王莽手里。 因为,张越知道,这货可不仅仅是贪污那么简单。 巫蛊啊! 这可是巫蛊! 连诸侯王碰了,都是必死无疑! 区区一个太仆,注定是死路一条! 哪怕他是被人冤枉的。 哪怕他根本没有做过哪些事情。 但,只要天子相信,他做过了。 那他就一定做过了。 况且,阳石公主府上挖出来的巫蛊小人和找到的巫师,已经是证据确凿,铁证如山! 他岂能不死? 甚至恐怕丞相公孙贺也会被牵连,公孙氏家族覆灭几乎可以预见了。 在这样敏感的事情上,张越是不会给公孙敬声或者公孙贺任何去拖太子、长孙下水的机会的。 所以,他轻轻伸手,抓住公孙敬声的两个肩膀,然后轻轻一提,就将他提了起来。 接着,他笑着道:“太仆请吧!” 就拉着他,向着殿外走去。 公孙敬声那里肯乖乖的跟张越走。 但,他再怎么挣扎,也挣不脱张越那两个铁钳一样的双手,他倒是想撒泼打滚,但奈何,张越手上的力气大的让他根本没有机会。 于是,在满殿上下公卿的注视下,太仆公孙敬声就像一个小孩子般被张越提着向前走。 自始至终,他都挣脱不动! “张蚩尤……名不虚传啊……”无数人在心底叹道。 章节目录 第三百五十八节 霸道 本站 ,最快更新我要做门阀最新章节! 当太阳升起的时候,整个长安,都被一个消息轰的晕头转向——太仆公孙敬声下狱! 各种八卦横飞。 有说公孙敬声是因为贪污,而被执金吾逮捕的。 也有说公孙敬声是因为挪用北军军费,而遭到逮捕的。 甚至还有人说出了真相——公孙敬声涉嫌巫蛊大案! 不过…… 在所有的八卦之中,有一个话题,抢过了所有猜测的风头,成为了人们议论的焦点——太仆公孙敬声下狱是因为他得罪了侍中领新丰令张子重。 不止一个消息源,斩钉截铁,信誓旦旦的保证‘自己’亲眼看到了侍中张子重架着太仆公孙敬声出的长乐宫! “千万不可以招惹那个张子重啊!”无数公卿贵族豪强,纷纷教育自己的子侄,语重心长的训示:“若有人无故招惹张子重,那么,其祸福自主,生死自用……” 没办法! 虽然这个八卦看上去有些离奇,有些不可思议。 然而,空穴来风,未必无因。 宁可信其有,也不可因为不相信,而招致大祸! 舆论场上,更是一片鸡飞狗跳。 出于某种原因,公羊、谷梁等执掌话语权的大学派,默认了这个八卦的真实性。 由是,一场暴风,席卷长安! 就在此时,张越已经站在了建章宫玉堂的壁门之下。 “张侍中……” 往来的宦官侍女,无不战战兢兢,恭身问安。 比起外界,宫廷之中,类似的八卦传闻,传的更加迅猛和热烈。 现在,在建章宫中,各种版本的消息满天飞。 甚至还有绘声绘色的渲染着各种离奇的情节和故事。 没办法,宫里的底层宦官侍女几乎没有什么娱乐,想要在这枯燥、危险、压力深重的宫廷活下去,人们不得不自己给自己找些乐子。 汉室的小说家们,就有一大半是出自宫廷…… 他们写的各种段子,后来被人编成了一本书,取名为:西京杂记。 历史地位居然还不输史记、汉书…… 张越却没有怎么去理会这些事情。 他只是望着那高高的玉堂,随后就迈步拾阶而上。 “张侍中……”没走几步,张越就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他回过头去,发现是光禄勋韩说。 “侍中欲要面圣?”韩说追上来,拦住张越。 “光禄勋有何指教?”张越没有回答,只是笑着反问对方。 他在壁门等那么久,就是想等一个来拦他的人。 但他没有想到,居然是韩说亲自出马。 这就要撕破脸皮,要去和太子系决战了吗? 还是? 张越不知道,但韩说的目的,张越很清楚。 “博士夏侯始昌马上就要入京,吾可以代为劝说,令夏侯先生认可侍中的地位和学说……”韩说低着头,轻声道:“只要侍中公今日不入觐陛下!” 只要过了今天,等到明日太阳升起,公孙敬声的案子就板上钉钉,不可能翻案了! 因为,天子将会下令让廷尉与执金吾杂治公孙敬声大逆不道一案。 张越听着,却是哈哈大笑。 夏侯始昌? 若在以前,张越或许还要忌惮这位老先生三分。 但现在嘛…… 张越恨不得他快点来,快点来找他的麻烦。 这样,他就可以顺势将公羊学派之中的‘谶讳风潮’打压下去。 没有了谶讳思潮的公羊学派是一个什么样的学派? 近代的国学大师,著名的政治学家萧公权先生就针对公羊学派的理论做过结论:诳言者籍受命而明革命之旨!只是可惜‘听言者买椟还珠,断章取义,独赏受命之言’。 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晚清的革命党,诞生于当时的公羊学派再次兴盛后的思潮之中。 在事实上来说,也确实如此。 在当代,公羊学派自诩自己是革命学派。 当然这个革命与后世的革命是两个意思。 公羊学派的革命是革新受命。 帽子旧了,那就换一个新的,鞋子是新的,那就好好保养,接着穿下去。 然而,谶讳之说,却是公羊学派的一个大问题,大弊病。 不搞掉谶讳思想,公羊学派就是一个神神道道,没有未来的学派。 所以,夏侯始昌这位谶讳大师,张越现在真是巴不得他快点来打自己的脸! 见着张越无动于衷,反而继续向前,韩说急了,立刻追上来,道:“侍中公,吾收藏有昔年平津献候所著的《公孙子》和《公孙子刑名书》愿献侍中!” 张越这才停下脚步,回过头来,笑道:“光禄勋何故现在才说?” 公孙弘! 公羊学派传续系统的另一支,有别于董仲舒这一系。 其主张,以张越所知,大约是走的儒法结合的路子。 而在董仲舒这一系,虽然也糅杂了法家的一些主张,但更主要的则是掺杂了阴阳家、黄老道家的思想。 两者的不同,在于问题的看法不同。 譬如,公孙弘这一系,不认为人民有持械权,董仲舒这一系则坚决拥护。 认为这是三王五帝赋予诸夏百姓与生俱来的权力。 除此之外,公孙弘为政时,与张汤联手完成了汉室律法的春秋决狱系统工作。 不过,与当世大多数学者一样,公孙弘将他的全部著作,都深锁家中,不与外传。 外人轻易接触不到。 在如今,更是天下知名的宝书,坊间有传言:公孙子一语直百金(西京杂记记载)。 是故,在后世公孙弘这一系的学术著作全部失传。 若有机会,拿到这些著作,至少可以保存下来,传给后世。 更别提,公孙弘这一系的著作,可以作为参考,为张越未来整合公羊学派,提供一些理论依据。 “侍中可是答应了?”韩说喜不自胜的问道。 “天子,下官是肯定会去面见的……”张越摇摇头:“但光禄勋的书,下官也要!” “光禄勋给不给?”张越看着韩说,目光灼灼,极为强势。 其实,公孙敬声和他爹,张越根本就不想救! 甚至,他和韩说一样,巴不得他们去死! 这对父子,盘踞朝堂,祸害汉室马政二三十年,敲骨吸髓,盘剥了不知道多少民脂民膏。 这样的昏官、贪官不死,难道还要留着过年不成? 但韩说想要张越今天不去见天子,却是妄想了。 著名的成语故事,假道伐虢,晋献公将自己的宝马与美玉送给虞国,成功借道灭亡虢国,然后在回师的路上顺手灭了虞国。 献公重新拿回了自己的宝马与美玉…… 有了这个故事的前车之鉴,张越才不会上那种傻当。 韩说听着,动了动嘴唇,使劲的吞咽了几口口水。 他有种想要拿起腰间的官印,砸死眼前这个可恨的贪婪侍中的冲动。 但他不敢,也没有胆量那么去做。 而且……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现在的情况,他很清楚。 执金吾不仅仅在盯着公孙氏,也在盯着他和他的朋友们。 事实上,执金吾的行动,从来瞒不了人。 那么多缇骑和官吏之中,总有人会被黄金、女人或者其他东西所打动,从而成为朝臣和公卿的眼线。 所以韩说知道,执金吾手里面掌握了很多东西。 而那些东西,是要命的东西! 若眼前这个侍中因为得不到他要的东西,就在天子面前说他的坏话呢? 一旦天子下令调查他的问题。 那他…… 他望着张越,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勉强压抑住内心骂娘的冲动,咬着牙齿道:“侍中所要的东西,本官明日命人送到侍中住处!” 他现在只希望张越能够拿钱办事,不找他麻烦了。 说完这话,他就一跺脚,咬牙离开,甚至连拱手道别的礼仪都忘记了。 张越倒是记得很仔细,朝他深深一拜。 公孙弘的著作到手,意味着,他可以准备印刷卖书了。 托公孙弘子孙们高价惜售乃祖著作的福气,现在天下公孙弘的书籍已经打响了名气和招牌。 那些书就是汉家书籍界的lv和法拉利。 连广告都不需要打,就会有人抢着买! 章节目录 第三百五十九节 粉碎巫蛊(1) 本站 ,最快更新我要做门阀最新章节! 登上玉堂,上官桀早已经在等候了。 昨夜回宫后,张越就已经特地派人去通知了上官桀,今天他来轮值。 “张侍中,陛下刚刚喝了点肉粥,正在玉堂后殿练‘太极’……”上官桀走到张越身边耳语着。 现在在这个宫里面,若说谁和张越的立场最接近,当然是首推这位上官侍中了。 倒不是理念相近,而是利益使然。 张越上位后,帮他铲除了最大的竞争对手马家兄弟,自己却跑去新丰搞建设。 令上官桀独得君宠,独享作为侍中的好处。 所以,哪怕张安世也没有上官桀这样对张越的事情上心。 张越点点头,拱手道:“多谢兄长!” 然后就走入玉堂之中。 今天在玉堂轮值的宦官是御府令兼中车府令苏文以及汤官令何武。 苏文见了张越,一副见鬼的模样,尴尬至极,但却不得不捏着鼻子,挤出笑意,迎上前来,笑道:“张侍中今日怎么来了?” “苏公说笑了,本官身为侍中,侍奉天子这是本职……”张越笑着道:“只是天子有令,命吾佐长孙以治新丰,故往日少在宫中而已……” 苏文听着,脸色更加难看。 这个侍中官最恶心的地方就在这里了。 在一开始,苏文等人以为,这个侍中官大约是脑袋被驴踢了,好好的侍奉天子不做,跑去新丰。 大约过个几个月就会被天子淡忘,然后失宠。 但现在回过头看看,他们才明白,什么叫深谋远虑。 像这个侍中官这样,平时不在天子身边,隔三差五回长安献献殷勤,抛出几个天子感兴趣和喜欢的事情,使劲捧马屁。 于是,圣眷不衰,反而越发浓郁。 更妙的是,还因为远离长安,不掺和宫中事务,所以连个说他坏话和给他塞黑材料的机会也找不到。 而且,除了类似他这样,已经没有办法,只能一条道走到黑的宦官。 其他人对于这个一不争权,二不跟大家抢好处,甚至没有什么利益牵扯的侍中,很有好感,纷纷伸出友谊的小手拉拢。 霍光、金日磾、张安世、上官桀,甚至还有郭穰这样的宦官,都纷纷示好。 不过两个月,他在宫里的人脉,就已经相当于其他人两年甚至五年才能积累下来的人脉了。 于是,这个侍中官就成为了他和他的朋友们从未遇到过的敌人类型。 他几乎没有把柄。 也没有任何东西要有求于他们。 更麻烦的是——这货现在已经不止深得天子欢心了。 连长孙、太子也很欣赏他。 甚至就连长安城里的士大夫和很多贵族,也都想要亲近他。 他马上就要由太学祭酒,博士董越主持仪式,代父收徒,成为公羊学派的巨头! 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学阀。 不出意外的话,他的未来是封侯拜相。 这样想着,苏文就更难受了。 他低着头,尽量掩饰着自己内心的苦楚和脸上的痛苦之色,拼命笑着道:“侍中说笑了……陛下,日日训诫我等奴婢,要向侍中学习,要和侍中一般,为汉尽忠尽职,只是奴婢们愚钝,怎么学也不及侍中万一!” 张越深深的看了看苏文,没有再搭话,只是迈步走向后殿。 掀开帷幕和珠帘,他就见到了,老迈的天子,穿着一身轻薄的丝衣,在殿中缓缓的打着‘太极’。 当日,张越向这位陛下献上养生之法,顺便也留下了一套回溯来的太极养生拳。 这是张越后世伺候的一位领导特别喜欢的一个版本。 每天早上都要打上一套,才会去上班。 效果嘛,看上去也还不错,至少没有害处。 而天子则从得了这套拳法,便每日坚持练习。 旁的不说,这气色看上去就比以前好多了。 脸上都有了些红润、富态,而不是和过去一般,脸型干瘦,皮肤粗糙。 当然了,这也可能与他最近积极调整饮食和作息习惯有关。 张越站在门口,等着他打完一套太极,从走上前去,拜道:“微臣恭问陛下圣安,愿吾皇万寿无疆!” “张卿来了……”天子一看是张越,就笑起来,心情看上去很不错,对张越招了招手,叫到跟前,问道:“卿今日怎么来朕这里了?是不是太子和皇后叫爱卿来的?” 张越立刻拜道:“回禀陛下,皇后与太子虽然也私下命臣来向陛下求情,但臣今日前来,却并非想要向陛下求情!” “哦……”天子听了也不意外,毕竟,他也听说了,张越和公孙贺父子祖孙之间的矛盾。 对于张越的坦诚,他也很满意。 在事实上来说,无论古今中外,所有上位者,都想自己的下属跟自己讲真话,但却又怕他们讲真话。 当年汲黯就经常讲真话。 他也知道,但受不了汲黯的直性子,曾说过:吾久不闻汲黯之言,今又复妄发矣。 所以君王们一直是矛盾的综合体。 他们既想听真话,但却更愿意听好话。 假如不是火烧眉毛了,一般情况下,他们会选择听好话。 这也是为什么,无论明君昏君暴君,身边总有那么几个而作为马屁精在活蹦乱跳的缘故。 而作为穿越者,张越早就明白了,也早就丢掉了节草,他曾闭着眼睛,瞎扯过两个小时的‘领导指示精神’。 如今伺候这位,真是得心应手。 “那爱卿今日来见朕是?”天子的脸上带着笑意,现在对于张越他是很满意的。 不仅仅是因为张越说话好听,总能挠到他的痒痒处。 也不仅仅是因为张越献了养生之法,仅仅只是调整了作息和饮食,每日练上几次所谓的‘太极’,他的身体和精神就明显好转了。 更是因为,张越上次所献的三世说与汉家新王,有义务带领天下臻于小康,奔向太平的理论。 “回禀陛下,臣听执金吾说,有人举报太仆公孙敬声巫蛊诅咒陛下,阳石公主参与其中?”张越恭身道:“故臣心有不安,特地来面见陛下,面奏所谓巫蛊害人之事!” “哦……”天子终于正色,命人搬来一个坐席,盘坐下来,问道:“卿有异议?” 章节目录 第三百六十节 粉碎巫蛊(2) 本站 ,最快更新我要做门阀最新章节! 张越当然有异议了! 虽然,他自身有着穿越这种超自然的现象,甚至还有空间这种诡异的神话显现。 让他不再是一个纯粹的唯物主义者。 对于冥冥中的存在,有了敬畏。 但是…… 这又不是死亡笔记的位面,扎小人,诅咒他人这种事情,怎么看都像是一个骗局。 况且,倘若冥冥之中果有大能。 那么这位大能也必定是站在诸夏民族阵营的。 不然何以,他会出现于此? 是故,张越无所顾忌,上前拜道:“回禀陛下,臣闻之孔子曰:务民之义,敬鬼神而远之,可谓知矣!故君子士大夫不言鬼神之事,如今有臣子,以巫蛊害人,臣以为其心可诛,但其行愚昧……” “哦……”天子听着,眼皮微微一动,看着张越想起了他的另一层身份——神君指引之人,于是问道:“卿以为,巫蛊之法没有任何效果?” 这位陛下,在鬼神之事上是一个彻彻底底的矛盾体。 在一方面,他深信鬼神、长生之说,大半辈子都在孜孜不倦以求长生不死药。 甚至掉进了无数陷阱,被无数人诓骗,依然坚持己见。 就像现在,在建章宫里依然有好几个方士活跃,负责为他寻仙求药。 只是,自张越得幸,这些人就渐渐不受重视了——有神君指引之人,还需要那些满嘴跑火车的家伙吗? 但在另一方面,身为君王的他,极为忌惮和提防任何可能的假借宗教、仙人、鬼神之说,意图凌驾于君权之上的行为。 董仲舒假天人感应,用灾异说想要插手国政,对国家大政指手画脚,就被他多次敲打,最后借吕步舒之手亲自警告,使得董仲舒从此‘不复言灾异’。 而其他所有企图在假借灾异之说,插手国政的人,则全部被打入另册。 董仲舒生前,有弟子数百,门徒数千。 但在现在,活跃在政坛上的,只有一个董越。 其他人统统因为‘妄言灾异’而被罢官或者禁止入仕。 是故这位陛下的鬼神观,大约与后世的国人没有太多区别。 对我有利、有用的,那就接受。 对我有害、不利的,那就去死! 属于标准的临时抱佛脚…… 至于信仰程度嘛…… 大约相当于dnd之中的所谓泛信徒,基本上这位陛下啥神明都信,但也啥神明都不信。 想要他虔信某个神明,那是不可能的。 诸夏民族,也没有虔信某个神明的传统。 而这给了张越机会。 他微微一拜,道:“回禀陛下,确实如此!” “所谓巫蛊者,越人所信奉之旁门左道,其以巫术、蛊术,号能以诅咒害人,实则不过是妄言诳语而已!” “且陛下圣天子临元元也,何谓天子?受命之君天命之所予也!昔者董子曰:德侔天地者,皇天右而子之,是谓天子也!故海内之心,天下之事,悬于天子!” “古者仓颉造字,三画而连其中,谓之王也,三画者,天地人,而连其中,贯其通者,王也!” “故自古圣王在,鬼神辟易,破山伐庙,口含天宪,言出法随,何也?” “盖其受命于天,天命之下,一切仙神鬼妖,皆为灰灰!” “古有圣王颛顼氏,身有大伟力,命羲、和掌天地、四时之官,使人神相离,谓之绝地天通也!” “汉亦有高皇帝,受命于天,斩白蛇起事,口含天宪,抚慰天下,言出法随,于雍县五帝庙中立之于黑帝法统,更敕令大将纪信为城隍神,守护上林苑,百年以降,城隍护佑上林苑,风调雨顺,人杰地灵,可谓善矣!” “今陛下顺天应命,受命于天,自即位之后,巡游天下,封禅三山五岳,祭拜山神河伯,阴陛下故,不知多少山神应运而生!” “陛下既受命于天,为天子,垂三统、列三正,休说区区巫蛊之术,便是仙人之法,神明之术,遇陛下之身,也是崩解消散,无有神通之法,甚至遭遇天地反噬,陨落消散!” 论起忽悠这种仙神之说,当世谁能比的上看过无数网络仙侠小说的穿越者? 况且,张越说的是事实! 在诸夏,在这片土地上,鬼神什么的,从来都是服从于人道的。 两千年封建史,诸夏人民不止换了n个王朝,连老天爷也都换了好几个。 天子却是听得心旷神怡,难以自抑。 甚至感觉浑身上下,都通透万分,酸爽无比。 作为一个善于脑补的帝王,现在听张越这么一说,他自己就不可避免的在心里面脑补了起来。 “原来如此啊……”他想着他这辈子寻仙问道,怎么就没有任何效果? 明明有无数方士报告,他们遇到了神仙,甚至还有公孙卿等人,拿出了遇仙的证据——当初他巡幸齐鲁海滨,有人在东莱发现了一个巨人,身高数丈,行走在道路上,几个须臾之间就消失于迷雾之中,只在道路上留下了一长串巨大的脚印,类似巨兽的脚掌一样。 更有人遇到一个牵着巨犬的老人,口称:吾欲见巨公,然后就忽然消失。 以前他曾绞尽脑汁,却怎么都想不到,这到底是为什么? 但现在张越一解释,他自己一脑补,瞬间就想通了。 原来,不是他们不想见朕。 而是因为朕实在太牛逼了! 口含天宪,受命于天,是天王,是在世天帝! 御驾之所在,就是天帝之法域。 一切牛鬼蛇神,统统都要被这强大的天地伟力,碾成碎片! 哪个仙人不要命了?敢见他? 而栾大乐成等人的事情,也有了结果。 不是他们在骗朕,实在是朕太牛逼,所以他们的法术神通,统统在朕面前无效了。 “原来朕竟有如斯伟力?”他喃喃自语着,目光灼灼,神采奕奕。 对于张越的话,他连一丝怀疑也没有。 不仅仅是因为他信任张越。 更因为,张越说的事情,在史书上都明明白白的记载着。 三王五帝,即使人皇也是天帝,有伟力加于身。 特别是大禹治水的时候,斩掉的各路神魔没有一万也有九千九百。 而他的祖宗,高帝刘邦,在雍县立黑帝,在上林苑敕封城隍神的事情,更是发生在近代,现在还有着实物与证据。 祖宗这么牛逼,他岂能不牛逼? 章节目录 第三百六十一节 粉碎巫蛊(3) 本站 ,最快更新我要做门阀最新章节! 这位陛下一爽,顿时就龙颜大悦,对张越道:“卿之言善也,朕深以为是!” 在心里面,他更是哼哼了几声,得意至极的想着:“朕早该知道了,朕为天子,天地伟力加于己身,言出法随,仙神妖魔见朕要当下跪恭迎!” 只是,心里面还是有着不解。 于是,问道:“只是,以卿之说,古之圣王,有伟力加于己身,何以自黄帝后无人能升仙?” 长生不死,永垂不朽,这是他此生矢志不渝的追求。 至少在现在,他对于长生不死的追求之心,依然坚定。 张越听着,却是在心里叹了口气。 每一个君王,都是极端自私自利之人。 尤其是汉季刘氏的天子们。 当今这位和他的父祖们。 当年,太宗孝文皇帝尚且有‘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的故事。 其宠臣邓通,堪称历史上第一位金融寡头。 其与吴王刘濞,一度共同主宰了汉家的金融,号称天下铸钱,与吴王共分。 而缔造文景之治的另一位帝王,先帝孝景皇帝,与乃父相比更加自私自利。 整个天下在他手里,都是棋子罢了。 私情不存在的! 为了天下,他连儿子都可以杀,为了天下,他连胞弟和母亲也能利用。 而这两位君王,却携手缔造了中国封建史上最著名的盛世——文景之治。 他们在位期间,天下富足,人民生活安康,少有饥荒和灾害。 以至于国家有余力,能够打造起当今仗之驱逐匈奴的强大汉家骑兵集群! 说起来,与其父祖相比,当今这位其实还算温情。 至少这位天子有私情,也会念私情。 这就比他的父祖好伺候多了。 只是…… “我这么一干,算是毁掉了董仲舒生前大半辈子努力了……”张越在心里微微一叹,感觉有些对不住那位已经挂点的‘老师’。 董仲舒生前最大的成就之一,就是让天下人接受了他的灾异说,开启了谶讳政治的先河。 其实他的想法也不算错。 盖因为当时,汉家君王的权力,既不受法律的制约,也不受任何人的钳制。 在理论上来说,汉室天子,至高无上,生杀予夺于一心。 想干嘛就干嘛。 事实上也是如此。 当今天子这些年来,修宫室、打匈奴、封禅问仙,奢侈无度。 谁能劝阻,谁可制约? 所以,董仲舒费尽心思,想给君权做一个笼子关起来。 于是就在天人感应理论的基础上,阐发出了灾异说。 按照董仲舒的解释,所谓‘天地之物有不常之变者,谓之异,小者谓之灾,灾常先至,而异乃随之’,而灾异就是天对人君的警告,正所谓‘灾者天之谴也,异者天之威也’。 假如出现了灾异,人君就要马上反省自身,找到上天谴责自己乃至于威慑自己的原因,予以改过。 为此董仲舒曾经语重心长的对当今天子奏道:天人相与之际,甚可畏也!国家将有失道之败,而天乃先出灾害以谴告之,不知自省,又以怪异以警惧之,尚不知变,而伤败乃至! 意思就是说,发生灾害,肯定是因为君王做错了事情,出现了怪异是因为君王做出了失道之事,倘若在灾害和怪异发生后,君王依然冥顽不灵,那么老天爷就会灭亡他的国家社稷,扶立起一个可以统帅万民,代天行政的新王朝。 顺便说一句,董仲舒的公羊学派是儒家所有学派中唯一公开宣扬‘假如皇帝不能履行职责,那么其合法性就将丧失’的学派。 只是可惜,这套理论,并没有什么卵用。 君王的无限权力也不是一个笼子能关的起来的。 而且,哪怕可以成功,其弊端也远远超过了利益。 谶讳盛行的年代,人们对于各种自然灾害充满了恐惧,甚至不敢抵抗。 唐代就有人民不敢捕杀蝗虫反而对蝗虫进行祭祀和祷告的故事。 这极大的阻碍了诸夏文明的进步,以及社会生产力的发展——国家的精英都去忙着研究封建迷信了,谁会去关心政务呢? 所以张越知道,董仲舒的那一套必须摒弃。 必须换一套更加积极的东西,更容易为统治者接受的方法。 听着天子的话,张越微微想了想,就答道:“太一麾下,五帝八主,皆先王能臣之号也,至今血食祭祀,垂于天地!陛下岂言独黄帝飞仙?” 天子一听楞了。 他是修仙大师,对于五帝八主,自然一点也不陌生。 但在从前他没有去想过这个问题。 直到张越提醒,他才恍然大悟。 对啊! 太一(汉代天的化身,至高天帝)麾下有五帝坐镇,八主穿梭于过去未来上下玄黄之中。 其中五帝,全部是上古先王化身。 而八主(天、地、阴、阳、日、月、四时、兵),也都是有名有姓的先王或者先王大臣。 顺着这个思路,再仔细一看如今天下盛行的各种神明名讳与来历,天子就愕然发现——全是史书上的先王、先君、名臣或者是先民之中的英雄! 譬如关中信奉的杜伯,就是宣王大臣。 这也是诸夏民族的原始信仰的可怕之处。 几乎所有神明,都是有功人民和天下的凡人死后升格的。 若有什么人打算来这个时代的汉家宣扬什么——你们都有罪的家伙,十之八九会被地方上的百姓打成渣渣,甚至砍成零件! 俺可是天潢贵胄,生来高贵!尔居然敢诅咒吾之父祖?去死吧!辣鸡! “那以卿之见,朕当如何方能与五帝八主般?”天子此刻真是难以自抑,他感觉自己已经接近真相了。 “臣愚钝,如何能知此中真谛?”张越俯首拜道,他很清楚,有些话说出来就没意思了。 脑补的东西,才能让人信服。 而他的话都说到这里了,这位陛下的脑洞能力已经足以让他去脑补其中的‘真相’了。 果然天子听着神采奕奕,脑洞瞬间大开,董仲舒曾经与他说过的一些事情,还有那些李少君、神君在的时候偶尔透露出来的只言片语。 这些东西,瞬间就被他串联到一起。 “也就是说,朕只要能做到与三王五帝一般的功业,朕也可以与三王五帝一般与天地同寿、日月同辉?” 章节目录 第三百六十三节 儒墨合一 本站 ,最快更新我要做门阀最新章节! 只是…… 还有一个问题! 天子抬头,望着张越,问道:“朕曾闻董仲舒旧言天人感应,又列三科九旨,明人君之责,若朕受天命,为天王,伟力加于朕身,何故有灾害、怪异?” 这个问题确实问到点子上了。 好在,张越早有准备。 在来之前,他就已经想好了怎么回答。 他微微一拜,不慌不忙的奏道:“陛下,董师自无错漏……” 马上就要成为人家的门徒了,维护老师,这是本份。 当然了,修改先贤典籍或者说站在前辈的肩膀上,这是儒家的优良传统了。 孔子笔削《诗经》,子夏笔削《春秋》,孟子又在其师子思的思想基础上,提出人本、轻君之说,荀子又站在孟子肩膀上,发展出别具一格的儒家文化。 到了汉季,儒门各派,哪一个没有改过自己的经典呢? 董仲舒自己就在公羊春秋之中掺入了他的无数理念和想法。 在事实上来说,公羊学派是最推崇变革、维新的学派。 汉室也是中国大一统的封建王朝中,变法和变革制度最多的王朝! 自高帝迄今,每一代天子都会进行至少一次的制度变革! 到现在连王朝属性、服色都变了。 “嗯?”天子微微一楞,就听着张越继续道:“臣闻之,禹有五年之水,汤有七年之旱,而不碍其以为圣王,何也?禹以历山之金铸币,以赎无粮而卖子者,汤以庄山之金铸币而抚流亡之民!” “由是观之,灾害、怪异,虽为天之意,其却未必为谴、为罚也!” “董师曰:天常以爱利为意,以养长为事,太宗孝文皇帝亦曰:天生蒸民,为之置君以养治之!天既命天子以临元元,以授天命,以大任降之,岂会随意以警、罚加之?” 天子听着,也是微微点头。 他曾经对于董仲舒那一套深信不疑过。 不然也不会按照董仲舒的要求,做这做那,甚至封禅、巡幸。 只是坚持了许多年,虽然也得到了大大小小,这样那样的所谓祥瑞。 但…… 实际的奖励,却毛都没有捞到。 故而心中有所疑虑。 如今,听着张越之话,也是深以为然。 朕受命于天,为天子,寄托了天下之重和上天的意志,作为代天行朕的‘天之子’,‘天’怎么可能随随便便的降下灾害、怪异,来惩罚和警告他呢? 按照董仲舒的理念,老天爷最爱人民了,受命君王,是为了让君王来代替他照顾和引领人民,怎么可能因君王的缘故而将灾害、怪异施加于百姓身上? 要施加也该是施加到他身上啊! 怎么可能施加到‘天’所爱的人民身上? 这是一个大bug! 于是,天子问道:“那以卿之见?” “臣愚以为……”张越俯首拜道:“或许天有大任降于人王,便加以磨砺,用灾害测其仁心,以怪异观其秉性,用挫折视其意志,若能克服灾害、怪异,以仁政嘉于天下万民,德被苍生,则其国自兴,其政自和,其民自清!” “故荀子曰:国者,天下之重器也,重任也!” “今陛下当国,受命于天,天有重任降之于陛下!此陛下之昭昭天命!此汉家之昭昭天命!亦天下士民之昭昭天命!” “昔者,汉与楚相争于亥下,于是五星出东方,而后天下平!” “今陛下临位,受天之大任!诗云:天生烝民,有物有则。民之秉彝,好是懿德。天监有周,昭假于下。如今岂非天监有汉,有假于下乎?” “故臣昧死以奏:陛下受天命,如禹、汤之受命,天将有大任降于汉季刘氏,灾害、怪异必有多发,如禹之水,汤之旱……” “以陛下之圣明,必能有所感应,而汤禹之受命,亦如是,故禹、汤皆有誓,不独禹、汤,三代先王,受命之时,皆有所感,而后祷天立誓!” 张越说完,就深深一拜,道:“先王之誓,以其受命之符,明于天下,建其大业,故其德侔天地,泽被苍生!” 这是张越开始,着手从最高层开始,建立属于自己的理论体系的努力。 就和董仲舒当年做的那样。 只要君王认同了,一般而言,这种理论的推行速度就会很快。 当然也不一定如此。 你要本身是个战五渣,那么哪怕有君王背书和支持,也会被现实打成渣渣。 譬如谷梁学派…… 在张越回溯的资料里,宣帝亲自下场,不惜在石渠阁会议之中为之背书。 然而,宣帝一挂,就被公羊打成了猪头。 即使是宣帝活着的时候,谷梁也常常被揍的不得不去喊宣帝拉偏架…… 而当时谷梁学派面对的还是一个被谶讳之说绑住了手脚的公羊学派。 只能说,一个既能嘴炮,又有行动力,还有法家当打手的公羊学派太bug了。 天子听着,心里面非常赞同。 君王是这个世界上最不容易被忽悠,但同时也是最容易被忽悠的了。 不容易被忽悠,是因为他们见过、看过和经历过的人与事情太多了,一般人很难忽悠他们。 容易被忽悠则是君王们也是人,也有七情六欲。 只要抓住了他们的软肋,你就会发现,他们也是凡夫俗子。尤其是当今这位,在某种程度上来说,他虽然已经六十几了,但却依然有着一颗稚子之心。 他不止相信童话,连神话也相信。 而张越所言的,也都是现实存在,记载于史书和经典之中,被汉人广泛接受和认可的事情。 他只是在这些认知之上,稍微加了点私货罢了。 就像后世的一些公知们,鼓吹什么德国磨坊,风能进,雨能进,国王不能进,又虚构一个落樱神斧,胡扯了夏令营里的奥特曼们。 明明漏洞一大堆,不也有无数人深信不疑? 甚至觉得是真理,哪怕证据摆了一堆,也当做看不见! 为什么? 因为,这些人向往和憧憬别人为他们描述的世界,他们想要一个这样的世界和体制。 而张越现在所说的,不止沉迷于修仙,渴望长生的这位君王一下子就认同了。 就连在这殿中的几个侍从,也都深以为然。 三代与先王之政,通过战国数百年,诸子百家先贤们的不断美化与升华,在汉季早就已经篆刻进每一个人的骨髓深处。 哪怕当年的秦帝国,也是深信不疑,要不秦始皇也不会疯狂cos三代先王的行为,去封禅泰山了,巡幸天下了。 而在汉季,百年来黄老学派和儒家的学者、士大夫们,进一步的将这些东西,深埋进人们的基因之中。 于是,致太平的思潮,深深的席卷所有阶级。 上至帝王公卿,下至士大夫庶民,人人孜孜以求。 所以董仲舒登高一呼,立刻从者如云,大势之下,百家辟易,连黄老学派都只能龟缩起来。 “卿所言,朕早有所感矣……”天子微微起身,很是骄傲的握着腰间的佩剑,作为君王,他自然早就觉得自己是特殊的,是受天地所钟,神明所爱的特殊之人。 也早就感觉有什么东西在呼唤他。 只是,一直不得其门而已。 如今,听着张越一说,他当然就觉得自己找到了一直在呼唤他的东西了。 心里面更是埋怨不已:“朕当年封禅泰山,巡幸天下,随驾大臣文武数以百计,为何无人提醒朕要盟誓天地?” 在他看来,若是早有人提醒他,应该盟誓天地,立下大愿,再践此大愿,就能与三王五帝并列。 说不定这会他都已经得到了上苍的赏赐,登仙成神也说不定! 搞到现在,他都六十好几,白发苍苍,垂垂老矣,再想要巡幸天下,封禅泰山也没有那个力气了。 真是…… 想到这里,他就道:“朕若遭遇爱卿二十年,则大事成矣!” 说着就垂头丧气,感慨不已。 “陛下何故沮丧?”张越见了,立刻恭身‘鼓(忽)舞(悠)’道:“太公望八十岁遇文王,尚且能佐武王伐纣,开周之世,陛下既受命于天,如今醒悟天命之职,岂言晚矣?” “且夫,三代之治,也非一代人之力,夏之政始于禹,至少康之时,终臻大成;而商之政,始于汤,历伊尹之政,盛于盘亘;周之治始于文王,经武王、周公,至于成康之时,方至与极!” “然,禹、汤之神灵,迄今垂于天地,此岂非天之赏?” 张越很清楚,他必须将‘道路是曲折的,前途是光明的’这样的信念根植到公羊学派的年轻人心里。 不然的话,这些理想的浪漫主义者,中二气息一发作,就会嚷嚷着去找新王了。 在事实上来说,王莽之败,也是败于这些人的激进和急切之中。 看看王莽改制的政策和内容就知道了。 这货根本就不是在改制,而是在放卫星! 在西元前放卫星,只能有一个结果——灰灰! 更何况,王莽改制的时候,社会生产力和文明程度,根本不足以支撑他的改革——甚至不足以支撑他所罗列的改革中最小的一项——均田地。 王莽难道不知道,他的改制不可能成功? 但他能有什么办法? 那四十八万多曾经联名上书王太后的人在盯着他。 所以,王莽也是没有办法。 想到这里,张越就深深吸了口气,道:“臣先师董子有曰:事在强勉而已,汤以七十里,文王百里,强勉己身,克重重险阻,终于王天下,今陛下坐拥天下,海内孺慕,威加四海,若能顺天志,泽人民,建大功,焉知不能如三代?” 在这里,张越又加了私货。 而且掺杂的是墨家的私货! 按说这种事情有大风险! 儒墨就是两个对立面,两个极端,水火不容! 不过,在他之前,董仲舒已经这么干过好几回了…… 在事实上来说,董仲舒的公羊思想中,墨家思想的影子随处可见。 譬如天人感应与谶讳之说,就带着浓厚的墨家‘天志’‘明鬼’思想的影子。要知道在先秦时代,儒家基本上是不谈这些的。 无论是孔子、子思、子夏还是孟子、荀子,一脉相承,对于鬼神的态度一直是‘敬而远之’。 到董仲舒,就融入了阴阳家的理论和墨家的主张,用儒家的语言讲出来。 此外,董仲舒的著作《春秋繁露》之中,还能看到非常明显的名家影子。 从这个角度来说,公羊学派与其说是一个儒家学派。 不如说它是一个以儒家思想为骨,用百家理论武装起来的怪物。 是故,公羊学派里各种山头林立。 不仅仅有着董越、褚大、赢公、吕步舒等董系学者。 还有着一大堆其他诸子百家混进公羊学派内部的大能。 譬如说,夏侯始昌先生就是以阴阳家混进了公羊学派,靠着灾异说扬名的名为儒生,实为阴阳家的大学者。 他的侄子夏侯胜更进一步,将尚书也纳入了其中,发展出了‘大夏侯学派’。 还有张汤,以法家入公羊,发展出了一个全新的法家系统。 更有主父偃,用纵横家的方法来阐述公羊之说,也算是一个成就了。 不止如此,张越甚至还听说了,有墨家的门人,也自诩自己是公羊学派的儒生,只是不被承认而已。 但,却也有的官做,还有好几个混的不错的。 总之,诸子百家,那些不甘衰亡的人,纷纷都打过混进公羊学派,借个马甲的想法。 而董仲舒在世的时候,对这些事情,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鼓励、默许。 也正是如此,公羊学派才能有今天的声势和体量。 而这也给了张越整合公羊学派,制造了大量障碍和困难。 除了董系外,其他各个山头,都有着自己的算盘与想法。 许多人甚至只是借个马甲穿穿而已,实则根本不鸟董仲舒,甚至不认同公羊学派的很多理念。 是故,张越只能借机,慢慢的掺私货,希望可以借君权来为自己张目。 如今看来,他的努力效果很好。 至少当今天子是全盘接纳了。 就听着这位陛下点头道:“强勉!强勉!昔年董仲舒曾与朕有言于此,朕还不明其意,如今听卿之言,朕豁然开朗!” 强勉思想,算是董仲舒发明的。 其最开始其实只是用于治学,但这几十年下来,早已经被公羊学派应用各种领域。 现在,张越更进一步,打算将之引入施政、治政之中。 其实是要打着强勉的旗号行荀子的‘人定胜天’‘制天命而用之’思想。 只是荀子的思想对于统治者来说过于敏感,所以要包装一下。 章节目录 第三百六十三节 夏侯始昌的惊讶 本站 ,最快更新我要做门阀最新章节! 车轱辘咕咕的响动着,端坐在安车之上,今年已经年近七十的夏侯始昌,满头白发,身形消瘦,腰背皆弯,看上去似乎已是风烛残年。 但那双似乎永远充满着智慧和温暖的眼睛,却在无时无刻的鼓励着他的弟子、门徒们。 让人如沐春风,情不自禁就生出孺慕之情。 作为《春秋公羊》学的专家,兼《尚书》界的研究大能。 夏侯始昌虽然没有接受过正统的《春秋公羊》教育,不是董仲舒和胡毋生这两个主要公羊学派支系出生的。 但是…… 他曾拜入济南鸿儒伏公门下,得授《洪范五行传》,而授他《洪范五行传》的伏公来头很大,其乃太宗名士,儒门精神领袖伏生之后。 此人地位,相当于公羊学派的公羊寿,是汉季尚书学派的祖师爷。 仅仅是他保存了《尚书》,使其能重见天日这一功劳,就足以让人顶礼膜拜。 太宗在位时,曾敬为国老,遣晁错为弟子,从其受《尚书》。 是故,夏侯始昌虽然没有董仲舒、胡毋生那么有名,但在公羊学派的地位一点都不低。 在董仲舒去世后,他就成为了公羊学派内部的领袖之一。 连当今天子也异常敬重其学问、品德,任为昌邑王太傅。 “老师……”一个儒生捧着一副简书,恭身来到夏侯始昌的车驾前,拜道:“长安来信!” “拿来……”夏侯始昌抬起头,轻声说道,他是鲁人,所以口音里有浓重的鲁音,听起来和天下盛行的雅语有些格格不入,大约就像后世的广东人讲普通话,听着有些含糊。 但他并不打算改——虽然其实他可以讲一口纯正的关中雅语。 然而除了面见天子以外,其他所有时候他都是以鲁音与人交谈。 因为,对于所有鲁地儒生而言。 鲁音不仅是他们的骄傲,更是他们用来提醒和警示自己不要忘记使命的象征。 就像勾践卧薪尝胆的那个苦胆。 很快,那个儒生就将简书呈递到夏侯始昌面前,他微微摊开,放到一个专门用来阅读竹简的书架上,然后看了起来。 “丞相要垮台了啊……”微微的看了看书简上的内容,夏侯始昌就微微掐指算了算,叹道:“征兆早有啊,去岁梁父山莫名起火,山火燃掉了天主庙的承柱,丞相者,承奉天子,相助社稷也!” 此话一出,左右皆敬拜:“老师英明!” 与董仲舒、胡毋生一系的传授方式不同,夏侯始昌的门徒弟子,多是其宗族门人。 这种家传经书的方式,在如今依然昌盛不已。 如《春秋》的另外两个小学派,邹氏传与夹氏传,就是通过这种方法延续。 父传子,子传孙。 外人若想一窥其经书,通常要付出真金白银。 价格高到很多时候就连王侯也承受不起。 譬如,当年贾谊贾长沙欲观邹氏传,以其名声地位,尚且付出了五百金,才被许可一观。 而夏侯始昌的家学,外人想要学习,一般来说,先准备一千金再说。 只是…… 环顾四周,夏侯始昌微微一叹,家传经学的方式,可以保证经义和知识被自己家族垄断。 但却缺乏活力,难以适应越来越激烈的汉家思想界的变化。 但他又舍不得和董仲舒、胡毋生等人一般,将自己毕生心血,平白传授给不相干的人。 这是鲁人根深蒂固的思维。 吝啬、保守、顽固和固执己见。 他早知道自己的这些毛病,也早明白要改。 但和鲁音一样,他拒绝! 概因这是鲁人的骄傲。 他伸手出来,立刻有两个孙辈上前,搀扶起他。 “祖父大人……”一个年轻的小家伙,将夏侯始昌的鸠杖递给他,然后小心的扶着夏侯始昌,问道:“您要去哪里?” “吾要去面见大王!”夏侯始昌回头看着这个年轻人,眼中满是慈爱,对他来说,这个虽然只是族人之子的年轻人,却必可承他衣钵,所以话语之中满是温柔:“长安城将有大变,吾身为太傅,当为大王画之!” 没有人能拒绝帝师的诱、惑。 当年申公九十岁,一遇天子传唤,便不顾车马劳顿,远行数千里来到长安。 夏侯始昌记得很清楚,当年,他就站在道路边,望着朝廷使者恭敬的尊请申公入朝。 可惜…… 自孔子以降,鲁人就似乎被诅咒了一样。 先是孔子周游列国终不得用。 然后又是曾子、子思,困于鲁国,不得伸张。 而子夏、孟子、荀子却名动天下,风光无比。 等到了秦季,鲁地儒生疯狂涌入咸阳,汇聚在秦始皇和秦二世之下,企图劝说他们行儒家之政。 结果,秦始皇焚书坑儒,狠狠的抽了他们一巴掌。 二世倒是蛮敬重他们的。 但是…… 秦二世而亡…… 其后,鲁地儒生们,在秦末的战乱之中,一次次的押宝。 他们最开始拥护臧霸,然后臧霸gg了。 接着又拥护田横兄弟。 田横兄弟gg。 最后又宣布效忠项羽,项羽倒是很敬重他们。 但亥下一战,项王自刎乌江,鲁儒们发现,那个曾经被他们瞧不起、看不上、觉得不可能成功的流氓头子,草民出生的泗水亭长刘邦坐到了天子宝座上。 这可太尴尬了。 于是,鲁儒们在项羽败亡后,打起为‘项羽尽忠’的旗帜。 号称要和刘氏汉室鱼死网破。 刘邦闻言勃然大怒,下令调集重兵,将鲁地围了个水泄不通。 其时周勃陈平,秣兵历马,韩信萧何,引兵在外。 鲁儒们吓得双股战战,于是肉袒而降。 想着这些往事,夏侯始昌的内心就充满了耻辱。 在事实上来说,汉季社会舆论的‘新王论’的兴盛,鲁儒们贡献不小。 在某个程度上来说,再没有比鲁地儒生更希望汉室灭亡,改朝换代的人了。 因为,只要刘氏统治存续一天,那他们一天就要承受那些耻辱和痛苦。 高帝曾在儒生帽子里撒尿,而被他撒尿的那个儒生恰好是鲁地出生…… 高帝也曾经见到一个戴儒冠的儒生,气不过来就一脚踹飞他,将他踹泥水里,不巧那人也是鲁人…… 更让人难以接受的是——高帝与郦食其的故事,将这位汉高帝太祖皇帝对儒生的厌恶之情表现的淋漓尽致。 是故,鲁地儒生在汉季百年来,一直在痛苦、犹豫和耻辱之中挣扎。 但造反这种事情,他们又不敢。 就只好跟着鼓噪新王论,提出‘汉家尧后’的理论,到处宣扬刘氏应该退位让贤。 而在另一方面,正因为得不到,所以他们又无比憧憬和向往,辅佐天子,治齐升平。 可惜…… 哪怕是申公,最终也从长安铩羽而归。 曾经强盛一时,号称‘儒宗’的鲁儒学派更是沉寂了下去。 夏侯始昌虽然其实并非正统儒生,更非鲁儒一系。 但他是鲁人,对于鲁儒们的遭遇感同身受,非常同情。 心里面也同样也有着类似的念头和想法。 如今,长安政局变动,让他看到了一丝曙光。 …………………………………… 半个时辰后,夏侯始昌就在族人门徒的搀扶、簇拥下来到了昌邑王的王驾撵车之前。 “大王!”夏侯始昌巍颤颤的喊了一声。 坐在撵车上,正闭目养神的昌邑王刘髆立刻就睁开眼睛,下令停车。 “太傅怎么来了?”刘髆在两个侍从搀扶下,走下撵车。 作为当今天子的第四子,刘髆很年轻,他今年才不过二十四岁,但……他的样子却很虚弱,看上去弱不禁风,仿佛风一吹就要吹倒。 没办法,刘髆十三岁被立为昌邑王,然后远离长安,来到了繁华的昌邑。 梁齐之间,自古多美人。 年少的昌邑王,如何抵御得住温柔乡的侵蚀,不过七八年就已经变成这个模样了。 但刘髆对于夏侯始昌却是极为敬重的。 不止因为这位老大人是他父皇亲自为他挑选的太傅。 更因为他的亲人们,都暗示过他,欲要入继大统,就必须得到太傅的扶持。 “大王……”夏侯始昌看着脸色苍白,看上去气色很不好的昌邑王,心里也是叹了口气。 本来这位大王是储位最强有力的竞争者。 他的外家是贰师将军海西候李广利,手握重兵,他本人也很得当今喜爱,性格也颇类当今,聪明、伶俐有果决。 不似太子,优柔寡断,常有妇人之仁。 但…… 就是这个身体太糟糕了! 哪怕是六十三岁的当今,恐怕身体也要比这位昌邑王好太多太多了。 但奈何,在女色问题上,这位大王谁劝都没用。 哪怕是在这朝觐长安的路上,夏侯始昌每天都能见到有美人被送到他的撵车和行宫里。 所以,夏侯始昌也只是叹了口气,作为公羊学派的谶讳大师,夏侯始昌一直认为一切在冥冥中早有决断。 凡人只能顺势而为,不可逆势而求。 所以,他强行咽下劝诫的话语,微微拜道:“回禀大王,老臣刚刚得到了长安的消息,说是太仆公孙敬声事涉巫蛊大逆,已经被下狱了,丞相公孙贺也上书请罪……” 刘髆一听,笑道:“寡人还以为什么事情呢?昨日寡人就已经知道了此事了!” 他微微笑了笑,道:“只是不敢劳动太傅,所以就没有惊动您……” “大王既然已经知道此事了,那么,大王有何决断?”夏侯始昌目光灼灼的看着刘髆,此刻他希望这位昌邑王能对他说一句‘请太傅为寡人画此大业’。 然后,刘髆却是苦笑了一声,道:“寡人能有什么决断?要有决断也该是父皇来做!” 他看着夏侯始昌,轻声道:“太傅可知,如今长安政坛,早已经发生了剧变!” 他拍拍手,一个年轻官员,就捧着一堆竹简,送到夏侯始昌面前,刘髆苦笑着道:“请太傅看完这些简牍再来与寡人谈朝政罢!” 若是以前,刘髆若是知道公孙贺父子要垮台、灭亡。 说不定他会打起精神,去找所有能找的关系,极力的谋划夺嫡。 但现在…… 刘髆觉得有那个功夫,不如去多睡几个妹子。 甚至…… 刘髆觉得,与其费尽心思的去谋夺储位,倒不如交好那个张子重,让他教几招养生之术,让自己能多活几年。 长命百岁才是硬道理啊! 夏侯始昌看着刘髆,又看着自己眼前的简牍。 有些不可思议,但他还是忍住了内心的急切,招了招手,让门徒子孙捧着那些竹简,为他读阅。 “夏五月,驸马都尉金日磾举南陵人张子重为秀才,太常审查,报曰:驸马都尉所举秀才,品性纯良、德才兼备,天子曰可,随之召见秀才,对奏蓬莱献《王命论》,上闻而大悦,命为侍中,侍中辞曰:愿为陛下牧一县,以观其效,天子悦,以新丰为皇长孙进食邑地,以侍中张子重领新丰事……” “丞相孙公孙柔因诬陷、谋害侍中张子重,下狱论罪!” “夏六月,侍中张子重履任新丰,行公考,长孙亲临,天子幸之……” ……………………………… 随着那几个子侄门徒的宣读,夏侯始昌这才想起来,前不久他似乎得到消息,太学祭酒董越打算代父收徒,而对象正是那个张子重! 但他没有放在心上,以为只是一个幸臣罢了。 而董越这个没节草的家伙,在捧臭脚。 但现在,随着这些详细的信息和情报,被披露在他面前。 夏侯始昌这才醒悟,一个前所未有的政坛新星正在冉冉升起。 而丞相公孙贺父子,甚至就是因为这个新星之故而倒台的。 至少,有一半的缘故是因为对方。 更可怕的是,这个政坛新星,不像过去的那些天子宠臣和幸臣,不学无术,只是靠着逢迎拍马。 他的学术造诣功底,深厚的可怕。 人称张蚩尤! 谷梁学派、左传学派,都已经在他面前一败涂地。 他敬献天子的王命论以及送给董越的《春秋二十八义》据说都有大师之风。 以至于关中人自豪的将其与贾谊、终军相提并论! “大王可有更多有关此子的消息和情报吗?”夏侯始昌深吸一口气,对刘髆问道。 现在,他想知道所有有关那个张子重的东西。 包括他的行为、论述和主张! 章节目录 第三百六十四节 一张白纸出南陵(1) 本站 ,最快更新我要做门阀最新章节! 延和元年夏七月乙未(十五),张越带着赵柔娘回到了南陵长水乡的庄园之中,暂时远离了长安的纷纷扰扰。 如今的长安城,已经快要变成一个火药桶了。 随着太仆公孙敬声下狱,并被执金吾正式公布罪名:私以巫蛊诅咒君父,大逆! 丞相公孙贺闻之,立刻上书谢罪,同时请辞丞相位。 天子下诏慰留,说:丞相佐朕治天下十有一年,今太仆大逆,然丞相何辜? 看上去倒是温情脉脉。 但实则,人人皆知是磨刀霍霍。 公孙家族的封国葛绎县,据说已经被骑兵封锁了。 长安内外,所有公孙家族的亲戚,都已经被监视和限制出入。 自先帝起,就盘亘汉室朝堂的公孙家族,已经日暮西山,随时可能团扑。 张越在这个节点离开,其实也是想置身事外。 公孙家族一倒,就空出了一个丞相、一个太仆和几十个两千石、千石的关键位置。 不知道有多少人,会流着哈喇子,垂涎不已。 丞相倒也罢了。 没有几个人会不要命了,想要抢哪个位置。 但这太仆,却是顶尖的肥差和美差啊! 公孙家族一倒,他们盘亘和占据的位置和利益,就全部空出来了。 谁抢到,谁发财! 更妙的是,因为公孙贺父子将太仆衙门已经搞成了一个烂摊子。 所以,只要抢到太仆的位置,哪怕是头猪,也能瞬间做出政绩来。 原因很简单。 太仆的马政已经烂的不能再烂了。 接手者,甚至不需要做任何改变,仅仅是因为一下子干掉了寄生在汉家太仆衙门身上的寄生虫们。 也都能焕发出新生,做出许多成绩来。 是故,朝野上下,无数聪明人都摩拳擦掌,背地里各种py交易。 张越不想掺和这趟浑水,所以在与范明友联名上奏了‘请复缇兹候国疏’后就赶紧带着赵柔娘开溜。 让一众提着大包小包,带着各种美女珠宝,想和他py交易的公卿们扑了个空。 但在心里面张越知道,这个太仆的位置会落到谁手里除了他的好兄弟,同为侍中的上官桀,还能有谁? 你要知道,上官桀本来就是马政出身的在幸贵前他是给天子养马的马厩官。 正好与太仆的工作正业对口。 资历也够了! 他担任侍中四五年,认识和网罗的人脉也足以将他推到太仆的位置上。 别看历史上,上官桀后来和霍光势不两立。 但现在,他们两个可是好基友! 关系铁的很! 兼之,这一两个月来,上官桀借着自己独得君宠的机会,在天子面前可是狠狠的刷了一波好感。 可谓天时地利人和兼备。 只要不出意外,太仆的位置肯定会落到他手里面。 对此张越倒是没有意见。 上官桀虽然是个马屁精,但是人家的专业能力也不错! 历史上,巫蛊之祸后就是他出任太仆,为汉室骑兵部队的重建立下汗马功劳! 然后就被霍光卸磨杀驴了…… 所以,上官桀出任太仆,是最合适的。 刚回家,给嫂嫂请安,张越就来到了庄园之中,前些时日蒸煮的大灶前。 此时,当初熊熊燃烧的灶火已经熄灭两日了。 大釜之中的竹筒也都被煮烂了,竹纤维不再紧密。 张越便让人找来几个大木桶,然后将大釜里的竹筒倒出来,因为张越在走之前,就已经吩咐过田禾等人,要在蒸煮三日后加入柴灰、石灰等物到大釜之中,所以,当这些竹筒被倒出来时,立刻散发出一股难闻的臭味。 以至于,庄园的工人们,需要用布条蒙住鼻子,才能将这些已经臭烂的竹筒一根根的倒出来,放进清水里清洗。 等到清洗完成,张越就命人找来几个大木桶,将竹筒全部倒进去。 然后让人用石锤、铁锤,不断的木桶内捶打、捣烂,直至将所有竹筒全部捣成类似面团一样的浆料。 这个工作,需要时间。 所以,张越在吩咐下去后就没管了,带着田禾等人,来到了庄园的一处山脚下。 此地,现在已经按照张越的吩咐和所画的图纸,建造出了三个简易的龙门窑。 这种龙门窑,技术简单。 只需要在靠山的地方,挖下一个类似地窖一样的长方形窑洞,然后在窑内堆满木柴或者煤炭就可以开烧。 张越视察了一番,很是满意。 从技术上来说,这三个龙门窑,大约已经接近了东汉中期的龙门窑。 长度都达到了十七米以上,宽度大约两米,张越下窑洞看了看,很满意,窑洞高度有差不多两米,足可供人穿行其中。 其倾斜度也还可以,因是依山而建,所以其斜度与山体相似,大约在二十四五度左右。 现在,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 这个东风就是瓷器的配方! 事实上,原始瓷器早在商周时期就已经出现。 但因为窑温和材料以及烧制技术等缘故,而迟迟不得发展。 主要问题在于,商周的瓷器的瓷土原料里,有太多碱性土壤,所以一旦窑内温度超过一千一百度,就会出现烧融。 而瓷器需要至少一千两百度的窑温才能成型。 好在,张越回溯了无数史料。 所以他虽然没有参与瓷器生产制造,也不懂瓷器技术,回溯的史料和资料也鲜有有关瓷器烧制的内容。 但…… 史书上记载的有关瓷器的名称与称谓,却让他知道,该怎么去配比原料。 在宋明之际,瓷器又叫磁器。 这说明,瓷土应该与磁土相近。 而一些新闻报道里,有关景德镇的内容又告诉他,瓷土里含有大量高岭土。 这两个信息,使张越知道,应该怎么去做。 剩下的事情,无非就是找到磁土和高岭土,然后不断的去实验其配比。 无非就是花时间而已。 张越有的是时间! 将窑洞视察了一圈,张越吩咐李苗等人,按照他的吩咐去寻找磁土和高岭土,运回来后按比例混合,然后送入窑内烧制。 反正,总能成功的! 看完龙窑,张越就回到造纸的现场。 此时,一个个木桶内的竹筒,都已经被捣烂,变成了一个个类似面团状的浆状物体。 造纸的工序至此,只剩下了最后最关键的两个步骤! 章节目录 第三百六十五节 一张白纸出南陵(2) 本站 ,最快更新我要做门阀最新章节! 若是历史上,蔡伦所发明的纸张——或者更早之前,出现在西汉的‘纸’。 造纸工序是很简单的。 但,其书写性能很差很差,甚至擦屁股都太硬! 不然,纸张发明后,在将近两百年的时间里,诸夏的士大夫文人也不会依然用竹简作为书籍的主要载体。 直至五胡之乱后,衣冠南渡,造纸术才出现了一次飞跃式的发展——东晋的工匠们,在南方的竹山之中取才,通过不断研究和反复验证,在蔡伦造纸技术的基础上,发明了全新的工序,终于造出了书写性能较高的白纸。 于是,纸张开始全面淘汰竹简。 及至隋唐五代,诸夏造纸技术更进一步,出现了各种各样的精品纸张。 还发展出了大规模造纸的工坊。 只是,张越现在的条件还不成熟,只是第一次试着造纸,本着追求成功的心理,所以他选用的是比较初级的原始造纸技术。 大约相当于东晋时代的造纸技术。 竹浆的打浆度,也不够。 这也是没办法的时期,科技树从来不是一蹴而就的。 哪怕是现在这样的造纸技术,其实也属于拔苗助长。 好在,在这个西元前的世界,没有人会去认真计较这些东西。 而这庄园中的工人,不是张越自己的家臣,就是与他的家臣签了契约的雇工。 都很老实、勤恳、听话。 对于主人家的命令,不会去质疑,也不会去怀疑。 只会认真执行。 张越在察看了一番捣成了浆状的竹浆团后,吩咐道:“诸君继续用力捣浆!” 他将田禾叫到面前,嘱咐道:“尔去嫂嫂那里取些钱来,去附近买一头彘回来杀了,今夜犒劳庄中上下!” 这个决定一出,立刻欢呼一片,工人们干活的积极性一下子就增加了好几倍。 他们中有很多人,可能这辈子都没有尝过几次荤腥…… 张越却是负着手,回到了庄园中的宅院内。 如今,这宅院内部的布局,已经大大发生了变化。 嫂嫂一心一意,想要点开张家的养蚕科技树。 是故,将这个宅院的后院和厢房,统统改造成了可以用于养蚕的蚕室。 一个个被定做好的养蚕用竹帘,被堆放在院子里,等待被安装进蚕室。 而院落内外,也有了侍女和下仆的身影。 都是年纪较大的女性。 乃是嫂嫂托哪位信武君栾夫人从长安的少府卿有司买来的——当今天下最大的人口贩子和奴隶贩子就是汉少府衙门。 当年,贰师将军李广利伐大宛归来,带回了数以万计的被俘大宛妇女。 然后少府卿将其中的两万人卖给了士大夫贵族地主庶民们…… 剩下的则统统送入东西织室,作为宫廷女工,专门为老刘家织布。 不仅如此,当初杨可玩告缗,没收了数十万的奴婢。 这些被没收的奴婢,最终都被少府卿笑纳,纳入了其本身的系统之中。 所以,汉人买卖奴婢,一般也都会去少府。 因为在那里可以找到你所需要的任何种类的奴婢。 只是一般人去少府卿买奴婢,价格相对较高。 但士大夫贵族们去买,却可以得到折扣。 像是嫂嫂托栾夫人买来的这批奴婢,总数大约在二十人,但总共就花了不到十万钱。 平均每人不足五千。 虽然是因为买的都是年纪较大的女奴,但因为是‘侍中张子重长嫂’要买,所以少府的经办官吏,费劲了心思,专门在东西织室之中,选了那些技术熟练的巧妇。 这可是有钱都买不到的好女奴! 一般只有顶级权贵,才有资格染指。 可以这么说,这些人每一个都是人形自走印钞机。 是故,虽然她们年纪大,名为奴仆,但实则,在任何一个公卿贵族家庭的地位都不低,待遇更是很好。 历史上,霍光后来就有一个类似的女奴,名曰陈氏,因为善于织造,并发明了新型织布机和提花机,令霍氏日进斗金。 故深得霍光家族上下敬重,不仅仅视为家人,还为其丈夫陈宝光争取到了官职。 霍氏垮台后,这个陈氏被张安世接盘,带回家里,一样敬重,靠着此人指点和传授技术,张安世成为了西元前第一个工坊主,据说家里雇工数百,有织机上千台…… 张安世于是富到连宣帝都羡慕的程度…… “主公……”女仆们见到张越这个男主人回来,也都连忙行礼,颇有些战战兢兢的味道。 “诸位不必多礼……”张越却是带着微笑,道:“吾常不在家,幸得诸位照顾长嫂,正要感激……” 他挥挥手,李苗立刻带着人,将几十匹布帛抱出来,分给她们作为赏赐。 对于有技术的人,无论男女、地位,汉人都是很敬重的。 更别提张越还是穿越者了。 众人却都是连忙跪下来,对张越千恩万谢。 看着手里的布帛,更是欢喜的不能自已。 张越却是看着她们,微微一想,就道:“我有一织机,愿请能工巧匠造之,不知诸位可有人推荐?” 棉花的纺织技术这个科技树,张越是一定要点开的。 若能点开,哪怕只是复制出后世农村里的那些简单的脚踏织布机,也能赚的盘满钵满。 说不定财富分分钟就能吊起袁广汉打了。 在这个西元前的世界,再没有比布帛更赚钱的买卖了。 因为在如今,布帛是钱,是堪比黄金的硬通货。 在某些地区,布帛甚至比黄金还好使! 汉室将黄金、布帛和五铢钱,都列为货币。 自元封以后,汉军的军费支出里,就有一大半是用布帛兑现的。 只是,张越一直没有机会去接触民间的能工巧匠,如今遇到这些从少府出来的妇女,自然不免想要向她们求问现在民间出名的那些匠人。 听着张越的问话,女仆中有一人,出列拜道:“若主公愿求能工巧匠,奴婢听说,长安人丁缓,技巧无双,号为天下第一巧匠,其作‘七轮扇’,长安公卿皆求之为消暑……” “七轮扇?”张越闻言,立刻起身,问道:“丁公今安在?” 他回溯的西京杂记之中,曾记载过这种器物。 说出来你可能不信——它可能是历史上第一种风扇,虽然不是电力的,但也是机械动力的。 但张越没想到,他竟与这样的巧匠同处一世! 章节目录 第三百六十六节 一张白纸出南陵(3) 本站 ,最快更新我要做门阀最新章节! 按照西京杂记记载,长安人丁缓,技巧无双,其作‘七轮扇’,连七轮皆径丈相连续,据说一扇扇出,满室寒颤。 在汉季广受公卿好评,纷纷安装此物,以消暑去热。 从西京杂记的描述来看,毋庸置疑这是一种以人力或者水力为动力的原始机械风扇。 后来,这个丁缓又发明了被褥香炉。 这种香炉是人类第一次利用回转运动原理制造出来的自动机械,据说能自动回转运动,与近代发明的陀螺仪有异曲同工之妙。 只是…… 张越一直以为此人应该是西汉中晚期的人物,至少应该要到宣帝以后才会出现。 哪知他如今就已经出生,并且还有了名气,制造出了他的成名作——七轮扇。 不过想想也就释然了。 西京杂记是两晋时期成书的段子合集。 各种野史、段子横飞。 其史料严肃性,远远不如史记、汉书。 所以,出现偏差或者其他问题,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此外,汉人有习俗,技巧之事,父子、师徒相授,为了保持名声,基本都会沿用先父或者先师的大名。 譬如大名鼎鼎的医扁鹊从春秋活跃到战国甚至汉室。 最后的医扁鹊淳于意,逝世于先帝年间。 其他各行各业也都有类似的存在。 现在,长安城外不就依旧有着号为‘东陵候’的种瓜人? 是故,也很有可能,丁缓的子孙或者弟子,在其死后,依旧打着他的名号做事。 这么一想,张越也就释然了。 但对于丁缓,他却是求贤若渴,错非现在时局有点不对,他已恨不得立刻上门去三顾茅庐,请起出山。 所以在问清了丁缓的住处后,张越就将之记在了心里。 “长安嵩街南闾吗?” “吾必将之招入麾下!” 这样的一个技术大能,在张越手里能发挥的作用,已经不下于核弹了! 张越脑子里,记得无数在目前技术条件下可以实现的后世机械。 譬如说脚踏式棉纺织机——那种他小时候曾见到曾祖母和曾外祖母用来纺纱织布的土机器,构造很简单,使用也很方便。 比起如今的纺织机械,其效率是十倍、百倍! 现在,汉室的织布机器从纺纱到成布,需要无数工时。 普通织工,十六天才能织布一匹(九章算术记载),精细花布的需要用时九十天! 而汉季的布匹标准为长八尺宽两尺五寸,重量不得少于二十汉两。 而张越记忆里的那种老式土织机,在曾祖母和曾外祖母手里,貌似五六天就能织成一匹这样的布,这还是两位长辈没有将精力完全放到织布上的缘故。 若能在此世复原那种土织机…… 小康社会的初级阶段不就指日可待了? 此外,后世农村里,还有一种脱粒的脚踏式机械和一种名曰‘扇车’的扬尘木器。 张越靠着瑾瑜木,几乎可以将这些器械的内外结构和构造全部回溯出来。 只是不会制造,徒之奈何。 本来,他是想着等少府的工坊搬到新丰后,去那个工坊里找人来实现这些东西。 现在看来,若能得丁缓就不必这么麻烦了。 想着这个事情,张越就高兴的连走路都带着微微的雀跃之情。 嫂嫂见了,也很好奇,便问道:“叔叔有喜事?” “然!”张越闻声,走上前去,拜道:“吾家马上便要有喜事了!” 无论是马上要出现的纸张,还是几乎可以唾手而得的丁缓。 对于他和张家来说,都是大大的喜事。 嫂嫂听了,非常高兴,双手合十,面朝张氏祖坟所在,喃喃道:“祖宗保佑!祖宗保佑!” 然后便对张越道:“叔叔,今年八月祭祖,当要敬献三牲,感念祖宗庇佑、赐福!” 张越点点头,笑道:“一切都依嫂嫂!” …………………………………… 当夜张家庄园通宵不休。 十几个工人在田、李兄弟的指挥和协同下,将数个木桶里的竹浆来回捣烂,一次又一次,直至竹浆细腻,用手触之有顺滑之感。 然后,众人便按照张越的交代,将两盘早就准备好的,用猕猴桃的树干与茎叶榨出的树汁倒入各个木桶内,均匀搅拌。 如此,一直忙碌到天明,终于将竹浆制备成张越希望看到的模样——很软很软,几乎就和面团没有差别,用手一捏,甚至能和泥巴一样可以塑形。 至此,这竹浆算是可以用来造纸了。 张越于是让人在庄园的水渠前,用石头磊出一个大约长十步宽两步高三尺的水槽。 从水渠内引水入漕,然后缓慢的将制备好的竹浆倾倒到水槽之中,然后与水渠之中的清水混合在一起,流入水槽下方的一个小池子里。 张越亲自下场,拿起一根棍子,在水池之中轻轻均匀搅拌,使得水与竹浆充分混合,使之变成类似浆糊的液体。 同时,他拿起一个从嫂嫂的蚕室里取来的一个用来养蚕的竹帘,放入水池之中,同时手里的搅拌动作依旧保持。 这样,竹纤维便缓缓的落到竹帘上。 张越立刻吩咐田禾:“马上取出竹帘!” 后者闻言立刻动手,将竹帘从浆糊里提出来。 于是,在晨曦的阳光中,西元前的第一张可以用于书写的白纸,烨烨生辉,透着诱人的美丽光泽。 张越抬头一看,有些痴痴的神往。 纸! 人类文明最重要的载体! 有了它,知识从此就不会被少数人垄断! 有了它,门阀政治,就将消弭于无形! 有了它,寒门士子就有了出头之日! 它是文明的利剑,所过之处,所向睥睨! 历史上,当纸与印刷术在欧陆普及,黑暗的中世纪旋即在文艺复兴运动中宣告终结。 而在它的起源地。 唐宋文明,光耀地球,闪烁万古。 若无蒙元、满清,后世之地球,谁主天下,尚未两知。 看着它,张越深深吸了口气,旋即做出了决定——一定要上书天子,立法禁止造纸技术和相关知识外流! 要像防止茶种和蚕种外流一样,坚决杜绝任何可能使之流传出去的途径。 历史上,古代中国对茶种与蚕种的保护,异常成功。 要不是满清无能,后世地球的茶叶与丝绸业,恐怕依旧会是中国在主宰! 当然,现在这‘纸’还未完全制造成功。 它还需要压合与烘干这两个工序。 但,剩下的两个工序,已经简单到是个傻瓜都能做成的地步了。 这一天,张家庄园上下所有人都被动员起来。 一个个竹帘上,铺满了湿漉漉的纸张,然后被人一层层叠起来,再用石头压到其上面,榨出水分。 借着,它们又被一张张仔细的分开,挂到木杆与竹竿上,向上平躺,接受阳光的烘干。 天公很作美,今日阳光明媚,连乌云都没有几块。 所以,等到下午的时候,一张张雪白如玉,看上去漂亮极了的白纸就出现在张越眼前。 抚摸着它们光滑细腻的身体,整个张家庄园上下,都充斥着浓郁的喜庆与神秘气氛。 特别是那些参与造纸的工人们,看向张越的眼神完全变了。 “这是神鬼之术!”有工人看着那些被一张张的叠起来的白纸,那些纸张细腻而有弹性,摸着如摸丝绸。 而在一日之前,它们却还只是一个个散发着恶臭的竹筒。 但在现在,它们却成为了一张张光滑如玉,在阳光下烨烨生辉的宝物! 在这些工人眼里,这就是化腐朽为神奇的法术了! “主公神武!”在见到自己的劳动杰作后,工人们全部看向张越,眼中满是敬畏和崇拜,纷纷顿首拜道:“主公神武!” 在他们的理解之中,大约也就只有传说的仙神之流,能有这么点石成金的能力了。 张越见着,却是摆摆手道:“此非神鬼之力,乃人力也!” 但他的解释,显然没有被任何人接受。 相反,所有人,包括田李兄弟,都像看神仙一样看着张越。 当年,乐成栾大,自吹自擂,说什么‘河决可塞,黄金可以练成,不死药可得’。 靠着一两个拙劣的戏法,就招摇过市,无数人敬若神明。 甚至连当今也深信不疑,以为是仙人门徒——尽管他们实际上并没有表现出任何奇异之处,他们所谓的炼金,也不过是炼造伪金(后世高中课本上就有这种伪金的制造技术,就是用炉甘石、赤铜与木炭混合,提炼而成的一种外观类似黄金的合金)。 而然这种伪金提炼技术早就烂大街了。 稍微有些名气的方士都懂。 但现在张越却展现了真正神乎其神的技术。 将无用的竹筒,变成了可能价值连城的宝纸。 纸在如今其实并不稀奇。 哪怕是这些过去曾是奴婢的可怜人也接触过。 在汉季由于丝帛业的发展,使得会有很多丝絮遗留在各种地方,经过烘干后就变成了所谓的‘赫蒂’,俗称为纸。 不过,人们将这种纸是拿来用来包裹某些粉尘的包装纸使用的。 当然也有人将之制成了最初的手纸,用来擦鼻涕。 这些所谓的纸大多很不完整,而且,性能很差,造价又昂贵,所以没有人去刻意的制造和收集。 它们基本属于纺织业的意外产物。 而现在,张越制造的这种纸。 却与从前的纸,形成了鲜明的区别! 在这种崭新的纸张面前,从前的纸,完全可以丢进垃圾桶里了。 而且…… 所有人都知道,这种纸的价值——它会很贵! 在汉季,所有能制造财富的人,都备受尊崇。 譬如汉室妇女的地位,就是因为她们在家庭经济内部,充当了顶梁柱的作用——若无妇女养蚕织布、养鸡养猪,这个天下的自耕农阶级早就破产、消亡了。 而他们参与了这样的宝物的制造工序。 换言之,他们的命运,从今天开始将大不同! 这令他们更加感激和感念张越。 而这种能化腐朽为神奇,点石成金的能力,更是令人在崇拜之余,心生畏惧。 在他们的眼中,张越已经和鬼神无异了。 ……………………………… 张越却是没有再多做解释。 相反,他将所有晒干的纸张收集起来,然后裁剪成一张张大约一尺长,五寸宽的纸张。 最终,出现在他面前的是差不多上千张白纸。 从其中挑选一百张品相最好的,张越将它们用丝绸包裹起来,然后就带上这些纸张,辞别嫂嫂,带着柔娘返回长安。 此去长安…… 张越轻轻掐指一算,就已经知道了。 现在岁在已丑,七月流火,正是装x好时节! 章节目录 第三百六十七节 gdp狂魔 本站 ,最快更新我要做门阀最新章节! 张越赶回长安时,已经是已亥(十八)日。 距离他离开长安,也有三天了。 一回宫,张越先将赵柔娘送去南信公主的宫阙之中,让她们两个一起去御花园里玩耍。 自己则带着白纸,先回到小楼,看一看这几日兰台的简牍。 稍稍看了看,张越就对自己离开这几日发生的事情,有了个大概的了解了。 公孙敬声已经在两日前,下廷尉了。 汉室的所谓下廷尉,与后世的‘开除党籍、公职,移送司法机关’差不多。 等待他的将是廷尉的审理。 不过,如今上一任廷尉去职,新廷尉没有上任,所以,此案的审理被天子御批,交由廷尉右监丙吉来负责。 基本上,程序走到这一步,公孙敬声就已经是一个死人了。 其府邸和太仆衙门官邸,都已经被执金吾查封。 据说,仅仅是从其府邸、庄园之中,就查抄出黄金五千金,钱一万万三千五百万,奴婢五百余,庄园十三座,土地丝绸布帛无算! 仅仅是已经清点出来的财产,就已经价值接近三万万! 相当于汉室去岁田税收入的两成! 真是让人瞠目结舌。 故而消息传出,朝野震动,数不清的弹章潮水般涌向兰台。 丞相葛绎候公孙贺一日七上辞章。 但每一次天子都下诏慰留:丞相朕之肱骨,朕素敬之…… 太子刘据,也因此事被牵连,被舆论议论。 毕竟,公孙敬声与太子刘据是亲戚,从前往来也比较频繁。 现在公孙敬声被挖出这样的事情,士大夫们岂会坐视? 更别提这背后未必没有人在鼓噪和搞事。 将这些简牍看完,张越就抿了抿嘴唇:“太子恐怕要欠我一个人情了!” 他抓起那包用丝绸包好的白纸,就走出门去,换好侍中朝服,戴上貂蝉冠,便向着玉堂而去。 等到了玉堂下面,张越与郭穰迎面相遇。 “张侍中……回来啦……”郭穰一见张越,立刻就凑上前来,笑着道:“不知道侍中今夜有没有空?有几位贵人想要请侍中过府做客……” 张越一听就知道对方是在拉皮条了,便笑着摇头道:“多谢郭公美意,不过鄙人打算过两日就返回新丰,主持新丰事务,所以,诸位贵人的盛情邀请,鄙人只能心领了!” 郭穰闻言,露出一个早知如此的表情,笑了笑道:“既然如此,那吾就只好回绝诸位贵人了……” 虽然心里面有些心疼——那些人请他邀请张越过去做客,可是开出了一个庄园加五百金的高价。 如今,事情不成,就只能退款了。 但…… 目光要放长远嘛,况且这个事情,他也知道是难办的。 “请代吾谢之……”张越恭身一拜,略表歉意,然后问道:“郭公,如今陛下可在玉堂?” “嗯,在的!”郭穰闻言笑道:“自上次侍中陛辞,陛下便一直在玉堂没有离开……” 郭穰说道这里,就深深的看了张越一眼。 前几天张越陛见天子后,这位陛下就难得的当起了宅男,宅在玉堂之中,连最喜欢的蓬莱阁也没有去了。 上次的君臣对奏,虽然有文字记录留下,但这次陛下却没有选择公布,而是下诏:敢有泄者死! 一般来说,天子下了这样的命令后,只要其还在位一天,就不会有傻子去到处乱传。 所以即使郭穰,也不知那次对奏的内容。 但有一点很清楚——天子心情变得越来越好了,他们这些伺候天子的宦官,也因此变得轻松了不少。 要知道,自天汉以后当今随着年纪增长,脾气也变得古怪起来。 伺候他可得打起十二分心,一个不小心就可能招来祸患。 但最近几日,这位陛下却越来越宽厚了。 即使偶尔有人做事出了纰漏,竟也能得到宽恕。 对于大部分宦官来说,这可真是谢天谢地。 只有苏文等几人,有些闷闷不乐,甚至忧心忡忡。 …………………………………… 张越登上玉堂,径直穿过回廊,进入正殿之中,随手找了侍从,问道:“陛下现在何在?” 那人闻言立刻答道:“张侍中,陛下在偏殿与执金吾议事,侍中若是有急事,下官这就去通传……” “不必了……”张越摆摆手,道:“吾就在这等等吧……” 他拎着手里的丝绸包裹,将之放到殿中的一个案几上,然后就开始在这玉堂内外游览起来。 说起来,他还从未仔细的游览和欣赏过这玉堂的景物呢! 这次也算是找到机会,可以好好看一看,这西元前地球上最奢侈的宫殿了。 这一游览就是大半个时辰,张越将这玉堂殿内外都瞧了一遍。 游览完后,张越心里面只有一个感受——不可思议! 玉堂建筑,以玉石为阶,用大理石为陛,所有殿堂,都安装了消暑与温室两套系统。 如今是夏季,以消暑为主,所以,各个殿中的青铜雕像托着的玉盘内都放着一块冰块,时刻都有侍女拿着扇子在托盘旁扇风。 是故,在玉堂之中,哪怕外面再热,殿中也是凉爽如秋。 不止如此,张越还在玉堂后殿内见到了数台冰鉴。 什么叫冰鉴? 西元前的冰箱是也! 当然,这种冰箱不通电,而是以青铜为器,呈正方形,外形精美,雕刻着龙凤与异兽。 内部则盛满了冰块,在其中间放着需要保存的食物。 一般是牛肉和羊肉、鲜虾。 只能说劳动人民的智慧是无穷的。 但这样的消耗,却也是天价。 张越自己在心里算了一下,恐怕仅仅是这玉堂殿每日所需的冰块就可能多达数吨,甚至十几吨! 这一个夏天下来,就要用掉几百吨冰块。 也唯有帝王家,才有这个资本这样奢侈的享受。 一般的公卿恐怕都只能在夏天让侍女给自己扇扇风,至于普通百姓,大约只能靠井水来消暑了。 所以…… 张越忽然在心里冒出一个念头来:“若能在长安城里,建设一个超级冰窖,用以储存冰块,到夏天出售,是不是能赚大钱?” 这个念头一起,根本就停不下来了。 长安城居民数十万,其中列侯公卿富商起码上万家,中产以上的家庭也有几万户吗,消费能力也不算差。 若能建设一个类似的大型冰窖,同时价格比较亲民,必定不愁销路。 唯一的技术问题在于——如何将冰块送到订货人手里。 只要解决这个问题,就能吃下这块蛋糕。 张越心里面更是跟猫抓了一样,作为一个前公务员,他内心深处迄今依然有着深深的gdp情节。 任何可以增加gdp的事情,在他看来,都可以促进生产力的发展——当然,黄赌毒不算。 更别提,他将来他远征世界。 这就需要一个有足够财政收入的中央政府来支撑。 建设小康社会,也同样离不开五铢钱的支持! 张越很清楚,只要能在长安做成这个事情。 那么,他就可以将之复制到临淄、雒阳和邯郸这样的汉家大城市之中。 一个城市一年冰块销售得利一千万,四个城市加起来就是四千万! 心里面想着这个事情,就听到有人对他道:“张侍中……张侍中……陛下有诏,请您过去面圣……” “哦……”张越回过神来,问道:“执金吾的对奏结束了?” “没有……”对方答道:“乃是陛下听闻侍中来了,故命下官来请侍中过去列席……” “叫我去旁听?”张越面露狐疑之色。 在一般情况下,汉室君臣对奏一旦开始,就轻易不会加入其它人。 除非…… 当事人要求某人列席,提供意见或者佐证某些事情。 换而言之…… 这是王莽在请求他过去? 章节目录 第三百六十八节 求情 本站 ,最快更新我要做门阀最新章节! 在一个宦官的引领下,张越步入玉堂的一个小偏殿里。 “臣恭问陛下圣安!”张越提着丝绸包裹,走上前去拜道。 “朕躬安!”天子微笑着,将视线投注到张越身上,说道:“卿来的正好,执金吾刚刚向朕报告了公孙柔诬陷爱卿一案的审理结果……” 王莽闻言,微微起身向张越拱手致意,道:“此事,本官已经命执金吾有司行文转呈侍中,不过今日侍中既在,那本官当当面告知……” 汉承秦制,案件审判完毕后,都会将结果一式三份——原告一份、被告一份、有司自己保留一份。 若在秦代,像这样的大案,甚至还会被廷尉公布天下,张贴到各地的市集的旗亭下,作为普法教育,使人民知法懂法。 汉季自然不会这么夸张。 但这将案件审理结果告知苦主,却依然是必须程序。 作为新丰县县令,张越对此自然很清楚。 但闻言他却夸张的恭身拜道:“陛下厚爱,真是令臣感激涕零……”说着他甚至动容的道:“独粉身碎骨,方能报陛下之万一!” 天子见了,脸上露出微笑,跟吃了蜜糖一样舒服,道:“不冤枉一个忠臣,但也绝不放过一个佞贼!此汉家制度也!” 这句话自当日张越在永宁殿里对公孙敬声说过后,如今已经变成了执金吾的座右铭了。 王莽甚至命人在执金吾船狱监牢的走廊和狱房墙壁上篆刻下这一句话。 天子也是毫不客气的拿来就用,甚至将之上升到汉家制度的高度。 很显然,张越从后世带过来的这一句话,哪怕是在西元前也是深得统治者之心。 张越听着,却莫名的有些喜感。 就听着王莽介绍道:“好叫侍中知晓,经执金吾左丞、都船令邓苛、王永等审理,现已彻底查明事实,判决已下:犯人公孙柔坐诬陷国家大臣为主犯,弃市!犯人黄冉,坐诬陷国家大臣,意图谋夺他人訾产,弃市!犯人王大,坐知他人诬陷国家大臣,依然为他人张目,做伪证,完为城旦,王大家人皆连坐,处流三千里……” 王莽一口气将判决介绍完毕,然后对张越道:“若侍中有所异议,可于三日内,行文执金吾有司,可由有司解答侍中疑问,若无异议,三日后有司将执行判决……此外相关审理经过和犯人供词,皆备档于执金吾互户寺、廷尉左监官邸,侍中可直接调阅查询……” 张越听着,稍稍有些诧异,这样详细、公开、透明的程序,已经很接近后世的司法程序了。 但他知道,其实现在这个版本,还是被阉割过的。 若在汉太宗时代,哪怕是普通百姓,也可以去廷尉调阅有关自己的法律判决和相关文牍。 廷尉不会阻拦。 再早一些,在秦代的时候,司法系统更加严格,甚至准许百姓上诉,还有类似后世终审判决的制度。 但在如今,这些曾经科学、完善和良好的制度与程序都已经被破坏了。 劣币驱逐良币,在中国封建史上屡见不鲜。 这让张越有些唏嘘不已,此刻听着王莽的话,他在心里发誓,将来有机会的话一定要重建这些制度。 就从新丰开始。 不能再让劣币驱逐良币的悲剧继续发生了。 听完王莽的话,张越微微恭身,拜道:“执金吾判决严明公正,下官无有异议!” “只是……”张越抬头,对王莽道:“下官想求执金吾高抬贵手,宽宥一人……” “谁?”天子听着立刻就好奇了起来。 自见到这个小留候开始,就只见过他睚眦必报,不留情面。 这为曾陷害和诬陷他的人求情,还是第一次看到——稀奇啊! 不止天子,王莽也好奇无比。 张越却是长身拜道:“启奏陛下,臣欲求情者,乃长水乡游徼冯珂……” 说起来这个冯珂完全是被aoe扫到了,属于池鱼之灾。 但毕竟,他牵涉其中,更严重的是,张越还是在其官邸被人刺杀过。 是故,执金吾有司根本不敢宽恕他,反而只能加倍的处罚他! 所以,冯珂被判处‘完为城旦’。 若张越不救他,他的下场将极为悲惨——肯定会被剃掉头发,送去修地球。 张越自是有些怜惜和同情这个地方官。 冯珂给他的印象也不错,是现在少有的法家秉法官吏了。 若是用的好,未尝不会是未来的一个助力。 “启禀陛下,臣虽与这冯游徼交往不深,但数次接触,臣以为此人执法懂法、循制为业,其为游徼数年,长水乡上下无人非其之行,且此人侍母极孝,乃是远近有名的孝子,汉家以孝治天下,,臣以为于孝子,当有所宽宥!” “此所谓‘惩前毖后,治病救人’是也……” “惩前毖后,治病救人?”天子听着,玩味这句话,惩前毖后,典出成王,与周公有着密切关系,素来就是诸夏有名的典故,一直以来被当政者作为执政的信条之一。 但在过去,这个典故一直被用来约束统治者自身。 但经过张越这么一阐述,加上那后面四个字,意味就全变了。 就冲这句话,天子就已经决定赦免那个游徼了——左右不过一个小小的游徼而已,更别提还有张越求情。 “卿既然为其求情……”天子想了想,对王莽道:“诏赦游徼冯珂,命其官复原职,依旧为长水乡游徼,因其孝子之故,赐其母丝絮十斤!” “臣谨奉诏!”王莽立刻恭身领旨。 张越则长身而拜:“陛下圣明!” 然后,他拿起手里的包裹,捧在手上,道:“臣此番来见陛下,乃是欲献此物与陛下,以助陛下文教之业!” “嗯?”天子一听,立刻端坐起来,让左右侍从上前接过包裹。 包裹不算很大,但看上去里面装了不少东西。 “此何物?”天子眉头微微一皱,喃喃自语,然后就打开了包裹,露出了里面被整整齐齐的堆磊着的白纸。 一张又一张,洁白如玉,漂亮极了。 在看到它们的刹那,整个殿堂的气氛瞬间凝固。 章节目录 第三百六十九节 献宝 本站 ,最快更新我要做门阀最新章节! 白色的纸张,轻薄如蝉翼,摸在手里,极为顺滑,宛如玉璧。 天子摸着它,拿着它,端量数息,深深吸了一口气,哪怕还不知道此物的用途,他就已经明白,这是价值连城的宝贝! 旁的不说,看这卖相就知道了! 而值钱的宝贝,在汉季,无论是皇帝还是公卿或者士大夫庶民,人人喜欢。 而手中的此物,该值多少钱呢? “怕是价比黄金……”天子在心里暗自揣测着。 张越却是俯首拜道:“回禀陛下,此物曰:纸,乃是用于书写、记录文字之器……” “纸?”天子微微皱眉。 纸这种事物,他也不陌生。 因为,当年太子据就曾经用纸遮住鼻子来见他,结果被他骂了个狗血淋头。 但…… 太子据所用的纸,只是一种粗糙的丝絮造物,哪里能如眼前的‘纸’这样洁白无瑕,薄如蝉翼,光滑透亮? 张越解释道:“启奏陛下,此种纸,乃臣采长水乡之竹,浸于水中两月,然后以大火烹煮三日,加以石灰、草灰,经捣浆而来……” “用料简单,做工简易,唯其用工颇费时,然其价廉也!” “臣作之,除人工外,纸一石所费之钱,不过数百而已……” “纵然算上人工,也不过千余钱……” 天子听着目瞪口呆,难以自抑。 一石纸总造价才千来钱? 换句话说…… 此刻,天子眼中仿佛出现了一座金山银山,一个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财源! “果真?”他有些不敢相信的问道。 若此事是真的…… 那少府要是接受这个产业,得赚多少钱啊? “臣安敢欺瞒陛下!”张越俯首而拜。 天子深深吸了一口气,手里面拿着的那张白纸,已然变得犹如千钧重。 自元鼎以后,汉室的财政就遇到了很大的问题。 当然,主要原因是因为他挥霍无度,大兴土木所致。 旁的不说,就是这座建章宫耗费的人力物力,就足以支撑三次漠北决战那样的国战了。 至于其他什么明光宫啊、甘泉宫啊所耗钱粮,那就更不用说了。 而行幸天下、封禅泰山所耗,也不下于宫室之费他可是出了名的散财童子,想当年,天下人只要听到‘天子出巡’这四个字,就人人欢喜鼓舞,某些地方甚至提前半年就做好了迎接他的准备。 就这样浪了十几年,等到天汉、太始年间,他才愕然发现,特么钱花光了! 这是无比痛苦的现实! 要知道,常被后人用来称颂文景之治的盛世的那一段文字:京师之钱累巨万,贯朽而不可校。太仓之粟陈陈相因,充溢露积於外,至腐败不可食。 其实形容的不是文景之治,而是二十余年前,这位陛下治下的汉家建元、元光、元狩年时帝国的极盛时期。 这也是他敢于去封禅泰山的缘故哥文治武功都这么牛逼了,不去封禅,难道在长安当宅男咩? 等到钱花光了,他才懂得珍惜。 可这钱花起来容易,赚起来难。 特别是,当霍去病病逝后,再也没有一个可以帮他从外面找钱的大将。 汉家对外作战开始亏本。 财政赤字,越来越高。 哪怕杨可帮着搞了告缗,也是杯水车薪,入不敷出。 纵然桑弘羊天天加班,到处找钱。 这钱终究难得。 以至于现在他为了替李广利凑齐用兵西域的军费,就将主意打到了丞相公孙贺身上本来这头肥猪,他是留给太子的。 他原先的计划是等他将要驾崩时,就随便找个罪名,抄了丞相家族。 这样太子一登基,就有一个良好的财政局面,无论是对外用兵还是对内修养,都有资本。 但现实却逼迫他只能提前准备宰了那头养了二十来年的肥猪。 想想都有些心疼! 如今,张越献上白纸,这白纸质量上佳,卖相十足。 一旦面世,毋庸置疑,天下必将风靡。 而这样好的东西,稍微卖得贵一些不过分吧? 几乎就是为天下士大夫公卿贵族的钱包量身定做之物。 只是…… 唯一的问题在于,此物是张越发明的。 制造之法和工艺,也掌握在这个臣子手里面。 作为天子,他没有那个脸皮,能对对方说:“朕现在缺钱用,你快点把此物的技法献给朝堂!” 他也丢不起这个人! 高帝当年与关中父老约法三章:杀人者死,伤人及盗抵罪。 至今依然是汉室刘家的铁律。 谁碰谁死! 作为君王,他更需要以身作则,表率天下。 特别是他前些时日还听了张越描述的圣王之道,就更不可能拉下脸皮来做这种事情了。 而很显然这个东西很赚钱! 而汉人爱财是天性是本能。 反正这么多年了,他也就见过一个卜式,可以为了国家,捐出自己的财产。 其他人嘛,进了自己嘴里的东西,是死都不肯吐出来的。 这个张子重会愿意将此物主动献上来嘛? 只是想想,天子都深深觉得不可能! 谁会将自己家下金蛋的母鸡主动交给国家,为君王来分忧? 他也能理解这种事情换了他,也不会做这样的傻事啊! 想到这里,他的心就忍不住的疼了起来。 忽然,一个之音在他耳畔响起。网 “臣愿以白纸技法以献陛下,以助陛下教化天下,以尽身为臣子的微薄之力!” 他瞪着眼睛,不可思议的看着张越。 甚至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卿可知此物之贵?”天子好心提醒张越:“卿若独占此物,以为家传之法,子子孙孙皆可富贵无穷矣!” “启奏陛下,臣固知,然臣受陛下隆恩,欲报而不可得,独献此物,以助陛下,以报万一而已……” “且夫,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臣以为,此物在陛下之手,必能利天下!” 天子听着张越的话,又看着他那‘充满了真诚’的双眼。 感慨了一声,道:“卿真忠臣也!” 有了这白纸的制造之法,国家起码能岁赚数千万甚至上万万! 是故,他也不矫情,直接收了下来,然后看着张越问道:“卿说吧,想要什么赏赐?” 小留候都这么听话懂事了,他也不能吝啬,对不对? 章节目录 第三百七十节 重赏 本站 ,最快更新我要做门阀最新章节! 对于张越来说,捐献白纸制造工艺,是早就想好的事情——甚至在当初他还是布衣之时,就是打着献白纸之法以谋官职爵位的主意。 造纸术的技术,说白了,就是一层窗户纸。 只要有人发明了造纸术,很快就会出现无数山寨产品。 除非,他能忍得住不将这个技术大规模应用,将所有工序掌握在自己手里。 不然的话…… 迟则两三年,短则三五月,就会被人学走。 纵然他费尽心思,千方百计的真的保守住了秘密,靠着这个东西赚到了大钱。 但是…… 这又有鸟用? 攒下亿万身家,也不过是等到将来,死的哪一天,在尸体上裹上一层金缕玉衣而已。 而将白纸献给国家。 他失去的只是一些无用的黄金,而他得到的会是整个世界! 汉人歧视、看不起宦官。 但蔡伦改进造纸术,却令他以宦官封侯! 而他现在搞出来的,却是比蔡伦的纸还要先进几倍的实用纸。 毋庸置疑! 纸,会变成他的护身符。 等到天下士大夫们人人都是用他发明改进的纸张书写文字、获取知识之日。 他的地位,恐怕将超过整个汉季的文人。 逼格至少也是荀子、孟子那个级别。 这可比黄金有用多了! 是故,张越真是毫不犹豫,毫不留恋的从怀中取出一份早就抄写好的‘造纸工艺’,呈在手上,拜道:“此臣所记录的造纸工序,请陛下转呈少府……” 至于赏赐? 张越长身拜道:“陛下若真要赏臣,那臣请陛下,令廷尉制法,将造纸之术及其相关文字,列为汉家机密,敢有外泄四夷者族!令边塞关津,严查任何夹带造纸之法、工匠出塞之人!” 限制和禁止造纸术、印刷术流传出外,这不仅仅是为了让欧陆和西方在中世纪的泥潭里多挣扎几百年(反正他们有信仰就可以了,难道不是吗?何必去惊醒人家的美梦?),更是为了人类这个物种! 这个地球,资源有限,空间有限。 在张越穿越而来的那个世界,因为列国纷争,相互竞争,使得地球资源被分散。 于是明明在五十年代就能登月的人类,到了新世纪,居然还被禁锢在地球上。 别说月球了,新世纪的头二十年,人类连将宇航员发射到太空的技术,也只有少数几个国家掌握。 至于曾经在科幻小说里,描述过无数的火星登陆,依然停留在科幻小说中。 以那样的发展速度和这个宇宙的浩瀚无垠,恐怕人类即使将地球资源耗尽,也飞不出太阳系…… 一旦资源耗尽,人类这个物种就真的没有希望了。 与其让人将资源浪费,空置。 不如,由诸夏民族承载起这个伟大的使命! 张越相信,若诸夏民族能顺利进入工业时代。 以诸夏人民的勤劳勇敢和智慧,必将飞出太阳系。 到那个时候,再将先王的智慧与仁德,教育给欧陆蛮子,教化他们,岂不是更妙? 至于自私? 谁不自私呢?! 天子听着,却也没有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 公羊学派的思想,素来就是内诸夏外夷狄,内王外霸之道。 所谓夷狄,在公羊学者眼里,其实就是两条腿走路的禽兽。 对于禽兽,他们压根就没有考虑过教化这种事情。 是故,天子甚至觉得,张越真是高风亮节,一心为国,心里面更是得意万分,对神君更是佩服不已,深深觉得神君真是有灵啊! 看来下次去寿宫的时候,得与神君多唠叨几日了。 “卿所请之事,朕准了……”摸着手里的白纸,接过张越敬献的‘造纸工序’之册,翻看来一看,这位陛下的眼睛立刻就亮了——因为张越将造纸工序写在白纸上,不止写,他还画了许多示意图。 只是微微一看,天子就满意极了。 文字与图画被写在纸上,比写在帛书上还要清晰。 所以…… 这白纸买卖大有可为啊! 更紧要的是…… 如此轻便和好用的纸张的出世,是不是也可以在某种意义上代表他的统治得到了某些认可? 天下士大夫们,难道不应该因为此事而来吹捧、褒扬一下他吗? 再看被记录在纸上的工序,简明意骇,即使是他,恐怕只要照着这上面的步骤去做,也能造出白纸! 这样想着,他便吩咐道:“来人,去给朕传召少府卿,命少府卿立刻来见朕!” “诺!”立刻有人领命而去。 然后,他就看向张越,道:“卿献此奇术,有功社稷,卿虽自矜,但朕却不能不赏!” 见到张越似乎想要推拒,他便起身道:“卿勿要再推辞了!赏功罚过,此国家所以长治久安也,况,若卿不受赏,以后天下还有谁愿向国家尽忠、奉献?” “子贡赎人,孔子非之,子路拯溺得牛,孔子美之!” “卿当学子路,不要学子贡!”天子语重心长的对张越说道。 张越闻言,便顺水推舟,拜道:“臣尽唯陛下是从!” 天子却是想了想,他这个人,对于自己喜欢的人,素来大方无比,毫不吝啬。 而这献造纸之术的功劳,按照制度来看,至少也能拜为两千石——当年卜式献其财产,就被他提拔重用,以布衣而至三公。 只是…… 若现在就将张越拔得太高,不利于将来啊。 且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忽然,他想到了一个事情,笑着道:“这样罢!朕闻卿与卿兄感情甚密。而卿兄早亡无后,卿想必十分遗憾……朕便重赏卿兄,懋其神灵,封卿兄张安为……” 他想了想,似乎是回忆了一下关中地区的政区,然后道:“封卿兄为奉文君!卿将来若成家立业,有所子嗣,朕特许卿自诸子之中择一人,以嗣卿兄香火,承其家业!” 张越听着,立刻就俯首拜道:“陛下隆恩,臣代亡兄谢之!” 说着就重重的磕头再拜,身体甚至忍不住的抽泣起来。 这是来自原主身心的感激和感谢! 汉季士大夫,最恐惧的事情,莫过于绝后。 绝后的贵族士大夫们,在死的那日,甚至有人曾流出血泪。 汉人信奉人死而有灵,故侍死如奉生,厚葬成风。 而无后之人,下葬之后,就几乎会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没有祭祀,成为孤魂野鬼,失去纪念,没有血食,最终连史书都淡忘了他。 而君王对于臣子最大的恩典,由此而生。 许其兄弟,过继一子,承其香火。 这叫兴灭国、继绝世。 春秋之大义,人主之隆恩! 当然,这只针对贵族士大夫,普通老百姓,各种收继子侄,是合法行为。 独贵族士大夫的传续,有严格的制度规定。 像是列侯要承爵必须是嫡子! 若无嫡子,则被视为亡嗣。 同样,诸侯王也是如此。 而汉兴百年,能被天子嘉恩,死后准许从子侄里挑选一人承嗣香火的列侯贵族,仅得聊聊数人。 翻开《汉书》《史记》的历代功臣公侯表,就能看到数十个被标记‘绝嗣’‘亡嗣’的列侯。 而被或许从子侄中过继的人,只有几个。 霍光一生辛苦,最大的追求,只是想将自己的儿子过继一个给霍去病,让其承嗣亡兄香火。 他努力了数十年,才在宣帝时,因为有拥立、定策之功,而终于实现心愿。 由此可想而知,这样的赏赐有多重!多么的稀有! 一代天子也未必会赐下一次这样的诏命! 更别提追赐爵位了! 对于汉人而言,这意味着,死去的先人的灵魂,从无穷苦痛和折磨之中得到拯救。 亡故之人身上的耻辱,被清洗。 他重新变成了一个人,一个家族的始祖。 从此子子孙孙无穷尽。 对于张越来说,再没有比这样的恩赏,更令人心动和感激的了。 尤其是对于他内心深处残留的最后几丝原主的执念来说。 这是天籁之音,是救赎之音。 他从此将了无牵挂。 随着张越的抽泣,那最后的几丝执念,化作一股温暖,沁入他的身体之中。 思维深处的黄石,因此颤动起来,散发出五颜六色的光泽,似乎解锁了某个功能。 只是张越现在无暇去查看。 ………………………………………… 天子看着激动的已经泣不成声,趴在地上,哭的和孩子一样的张越,在心里也很是感触,他也想起了自己的兄弟们。 先帝有十三子,到现在,诸兄弟皆死。其中,临江哀王、江都易王、胶西于王更是亡嗣国废。 想起当年年幼时兄长们的音容笑貌,他也有所感伤。 “手足之情,骨肉之盟,诚可感人也”他心里叹息着,感慨着。 便在心里想着:“朕或许该从诸王兄弟子嗣之中,择一二,以嗣诸王之祀……” 特别是胶西于王刘端,虽然性格乖戾,但其实他一直很心疼这个长兄,所以无论他闯了多大祸,都特别加以宽宥。 这三位兄长虽然没有儿子…… 但是…… 天子嘴角露出一丝微笑,不要忘了,他有一个兄长,儿子特别多,多到他自己都记不住的地步。 那就是中山靖王刘胜! 从胜子子孙之中选几个人,去承嗣他们的叔伯祖之封国。 这个主意或许不错! 章节目录 第三百七十一节 天子的难题(1) 本站 ,最快更新我要做门阀最新章节! “朕招卿来,除了执金吾欲向卿介绍公孙柔一案外,还有另外一事,想要征求爱卿的意见……” 天子忽然对张越说道:“朕闻贰师将军上书说,卿有奇才,知西域事,曾与之画楼兰之事,未知可有此事?” 张越抹了把眼泪,略带哽咽的拜道:“回禀陛下确有此事……” 天子听着,心里一喜,道:“却是不幸为卿言中了……” “前日玉门关急报,楼兰老王安糜病重将死,以遣其国相、大都尉等文武大臣来长安迎接质子安循回国即位……” 说到这里,天子脸上的神色微微有些尴尬:“可卿也知道,朕是送不出质子的……” 送一个被汉家切了小勾勾的人回国即位? 那天下人,还不得笑死他? 张越听着内心震动,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楼兰老王病重将死的消息,恐怕现在不止汉室知道了,匈奴人也一定知道了。 汉匈在西域的下一次角力,立刻拉开帷幕。 但偏偏,现在汉家手里的筹码是一个废品! 这可真是太尴尬了! 天子也是无奈,颇有些无可奈何的样子。 因为汉室实在送不出质子,是故,现在的情况已经很明显了——匈奴人的质子将回国即位。 这意味着,匈奴单于将赢下这一回合,而他将输掉这一局游戏。 这对他而言,根本就是无法接受的! 输给匈奴的那个所谓的‘狐鹿姑单于’? 那个尹稚斜的孙子? 被他爹且鞮侯单于耍了,再被且鞮侯的儿子耍? 他丢不起这个人! 当年,且鞮侯单于刚刚即位,那时匈奴人刚刚结束长达数年的内讧,在汉军的兵锋下瑟瑟发抖。 这个胆小鬼被吓得夜不能寐,于是告诉被扣押在匈奴的汉使路充国:汉天子我丈人行也! 翻译成白话就是——汉天子那是我的叔伯长辈啊,我怎么敢与长辈敌对? 于是尽归所有被扣押的汉使。 这个单于甚至还学着汉家士大夫,亲自将汉使使节送出单于庭外三十里。 可惜,事实证明,这只是这个夷狄酋长的诡计。 他与整个汉室都被这个阴险小人耍了! 等他掌握大权,稳定了内部,立刻就翻脸不认人,甚至再次扣押了汉使苏武、常惠。 而更令这位天子无法接受的是——余吾水之战的时候,且鞮侯单于率领匈奴主力与李广利大军决战。 那一战的战报传回长安后,他甚至气的将自己宫里的东西砸了一遍! 因为,且鞮侯单于在余吾水之战中,照搬了当年漠北决战时尹稚斜的列阵——其将辎重、牲畜和妇女,屯于余吾水之北,亲自将兵列阵于余吾水南岸迎击汉军主力。 双方会战十余日,最终汉军只能退去。 于他而言,在看到军报后的第一个反应,就是自己被羞辱了! 汉军被羞辱了! 那时他就发誓——一定要复仇! 可惜,且鞮侯那个混账根本没有给他机会。 余吾水之战后就因伤去世,叫他想找回场子都没有可能了。(更正一下293节的错误,在这个时间点,且鞮侯单于应该已死【且鞮侯单于死于天汉三年,也就是三年前】,其子壶卢孤即位,是为狐鹿姑单于,而此时匈奴的日逐王也应该是先贤惮了,抱歉读书的没有看仔细,自以为是了) 如今,若再叫狐鹿姑得逞,他的脸往那里搁? 所以…… 匈奴质子回楼兰即位的选项对他来说是根本不能允许的耻辱! 但是,他又不能送一个没有了小勾勾的质子回去,更不能用李代桃僵之策。 问题就被卡住了。 这两日,他召集了无数大臣、将军商议此事,但终究都找不到更好的办法。 正巧李广利推荐张越,说‘侍中张子重有奇谋妙策,于西域之事,甚为熟悉,陛下或可令侍中谋划大策’。 李广利也是没有办法了。 他在长安的时间越来越少了——在昌邑王刘髆入京之前,他就必须离开长安,返回位于九原郡、居延之间的汉军大本营,以免给人留下把柄。 但倘若朝堂不能尽快做出决断,并许可他的作战计划,那他这次入京就等于是白跑一趟。 这是无法接受的! 此番入京,他可是承载了居延、九原、朔方、北地、天水、陇右、太原、云中十余郡,数百万军民和上百万的为汉军服务的各族人民群众的殷殷期望而来的。 北方边塞郡国的士大夫贵族和将校军官、乌恒各部义从首领、月氏义从贵族、辉渠义从们,无不伸长了脖子,像渴望甘露的庄稼一样渴望他带回来自长安的命令——天子有令:出击匈奴! 所以,尽管知道,他这样做等于是给张越积累名望和树立西域政策的权威。 但没有办法。 张越这样的新贵的威胁是以后的事情。 现在的问题,则是必须尽快让国家做出决断,让他能顺利带回天子允许作战的命令。 这就是饮鸩止渴,明知道有毒,也不得不喝下这杯毒酒。 就像在沙漠中饥渴将死之人,看到一处水洼,哪里还管喝了它会不会生病? 而天子一听李广利都这么说了,自然得意万分,对张越更是充满期待——既然是神君指引的小留候,那么就应该和留候一般,上知天文下知地理。 高帝当年每有疑难,都是问于留候,于是一切迎刃而解。 现在,他有小留候,也该如此! 想到这里,天子就充满期待的看向张越,问道:“卿可有良策,能为朕解此疑难?” “匈奴质子即位,绝不允许!”他起身,为这个事情定下基调,然后又道:“而卿与贰师将军所言的‘李代桃僵’之法……”他微微踌躇片刻,随即摇头:“亦不能行!” 张越听着,却是有些懵逼,挠了挠头,感觉棘手不已。 他甚至觉得,这位陛下大约老顽童的性子又犯了。 这既不同意匈奴方面的质子即位,汉家也不能送出那个没有小勾勾的质子,还不能派傀儡去冒充。 这可如何是好? 但…… 张越很清楚自己的角色定位,也知道,他必须在这位陛下面前保持好自己的‘小留候’人设。 才能让这位陛下对他信任不疑。 也唯有君王的信任,能让可以推行自己的理想,实践自己的抱负。 章节目录 第三百七十二节 天子的难题(2) 本站 ,最快更新我要做门阀最新章节! 张越挠了挠头,对这个问题自然感到棘手无比。 现在天子的态度,分明是想鱼与熊掌兼得。 又要当婊子,还想立牌坊,这简直是…… 一副丑恶的帝国主义嘴脸啊! 不过…… 张越喜欢! 诸夏的帝国主义与欧陆的帝国主义是两码事。 欧陆帝国主义者,外残内暴,既对殖民地敲骨吸髓,又将本国人民视为猪狗牲畜。 但诸夏的帝国主义,却非如此。 哪怕是现在被批倒斗臭,都快与桀纣相提并论的秦政,其实对于底层人民,也充满了脉脉温情。 而秦之亡,与其说亡于暴政,倒不如说因为秦的基本盘——老秦人抛弃了秦庭。 刘邦能得天下,除了山东老兄弟们给力,不离不弃外,最大的物质保证,就是关中的老秦人们提供的。 至于如今的汉室,在未来的史书上,虽然被批评为‘穷兵黩武’。 然而在事实上,战争的人民的影响,甚至还没有脚下这座建章宫修建之时来的大。 相反,战争甚至促进了经济社会的发展。 正是通过战争,汉室的冶铁技术和冶铁规模不断扩大。 随之在中原地区和北方,大规模的铁器农具开始被应用。 未来赵过推行二牛抬杠技术,也是因为汉室通过战争,得到了大量耕牛的缘故。 是故,中国的帝国主义,还真干不出外残内暴,对外欺凌,对内镇压的事情来。 历史上所有开疆拓土的帝王,在其赫赫武功的同时,其文治水平也不差。 商汤、周武、周公、成康、周宣、齐恒晋文,以及之后的魏文侯、魏武侯、齐威王、秦孝公等先王先君们,皆是内抚百姓,外征敌国(夷狄)。 哪怕是秦始皇和当今这位,其实在文治方面,也是鲜有人能及。 旁的不说,书同文、车同轨的秦始皇和罢黩百家独尊儒术,实行盐铁官营,将郡县制贯彻到底的当今。 于诸夏的人民和士大夫们,对于君王和国家,有着异常苛刻的要求。 失道者,就会灭亡。 而生活在这片土地和成长在这个社会里的君王,哪怕再怎么残暴、昏庸、无能,有一个事情他们清清楚楚——四海穷困,天禄永终。 国家失道,神器易主。 夏桀自称自己是太阳神,结果,他的人民高呼着‘时日皆丧,吾与汝惧亡’,不惜与之同归于尽,也要干掉这个太阳神。 周厉王觉得自己很牛逼,不顾他的人民的意见,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又横征暴敛,虐待百姓,于是他就只能去彘地养老了。 是故,诸夏的帝国主义者的信条,从来都是内王外霸,内诸夏外夷狄。 就像诗经所言:民之质矣,日用饮食。群黎百姓,遍为尔德。 君王天子的责任,就是要喂饱自己的子民,让他们吃饱肚子,不受饥寒。 对于这样的帝国主义,张越如何不喜欢? 只是,天子的要求,确实是有些为难。 但倒也不是太难解决。 “陛下……”张越抬头,看着天子,轻声问道:“陛下可曾听说掩耳盗铃这个典故?” “嗯?”天子听着,有些疑惑,问道:“卿此言何意?” “楼兰君臣可知其质子为廷尉加以蚕室之刑?”张越轻声问道。 “不曾……”天子摇摇头。 楼兰与汉长安相距数千里,别说楼兰人,哪怕是汉家大将李广利不也没有听说过这个事情吗? “那,陛下命大臣护送质子回国,楼兰人安能知王已为蚕室之人?”张越说道:“而质子既已为蚕室之人,其必惧他人知晓,尤其是必惧其国人民知晓此事!” 天子听着眼睛一亮,这倒是一个办法。 楼兰质子自己没了小勾勾,这是事实。 但楼兰人不知道啊。 只要汉室能捂住楼兰人的耳朵,不让他们知道,那么楼兰人又如何知道自己的新国王是个太监? 更妙的是,这个质子肯定不敢将这个事情告诉其他人。 他只要敢说出去,那他这个国王也就别想当了! 出于人性的自私,他恐怕会比汉家更渴望保守秘密。 为了王位,他恐怕什么事情都敢做! 唯一的问题在于…… 这么做似乎有些不地道。 将来青史之上,他恐怕少不得要被人评头论足一番。 这却是有些麻烦啊! 张越也知道,他看着眼前的天子,心里头太明白他的想法了——与他曾经伺候过的几位领导一样,上位者们啊,只要不到火烧眉毛之时,面对问题他们的想法,总是既想要面子,又想要好处。 但婊子易当,牌坊难立。 这是千古难题。 好在这个难题在后世已经被攻克了。 张越俯身拜道:“陛下不妨再为楼兰质子觅一贤妻,以为贤内助,古者姜齐氏为武王后妃,绥德六宫,天下称善……” “臣闻之,诸邑公主如今守寡在家,陛下不妨特诏加恩,以诸邑主尚楼兰质子……” “如此,楼兰质子之世子,亦可得立……” 这实际是腾笼换鸟了。 用一个诸夏贵族置换掉楼兰王族的血统。 还没有任何人能找出毛病来。 但天子却是看着张越,嘴角露出一丝笑容,心里面他很明白,张越恐怕是在报答卫皇后了。 卫皇后一生共有一子三女。 长女卫长公主先嫁给了平阳侯曹襄,继续刘氏与平阳侯家族的联姻传统。 曹襄死后,被他下诏嫁给了五利那个大骗子,在天下人面前蒙羞,最终郁郁而终。 次女宣阳公主的婚宴也十分不幸,先是嫁给了昌武侯单德,但这位君候是一个二货,生平最爱就是与人决斗。 结果,元朔四年,他在长安与人决斗,误伤了一个围观的吃瓜群众。 更可怕的是那位吃瓜群众还死了…… 这就是大罪了! 所以,单德被处死。 其后宣阳又尚了好几个列侯,但最终结局不是合离就是寡亡。 其一生无子,凄凉无比的死在了戚里的公主府。 于是,卫皇后就剩下一个女儿——三女诸邑公主在世。 但…… 这个女儿却自小叛逆,与阳时公主一般,养了无数面首。 更可怕的是——她也卷入了这次巫蛊之案中,有证据显示:诸邑公主知道阳石公主在家养了巫师,行诅咒之事。 这就太尴尬了。 若按照汉法,哪怕是公主,纵然其母是皇后,兄长是太子,也难逃一死! 没有人能救得下! 甚至可能将是族诛! 章节目录 第三百七十三节 掩耳盗铃 本站 ,最快更新我要做门阀最新章节! 故而,当诸邑公主涉案后,卫皇后每日在长乐宫以泪洗面。 她就三个女儿,前两个爱女,先后早亡,就剩下最后一个小棉袄了。 爱都来不及,怎么肯眼睁睁看着诸邑去死? 太子据也很惶恐,想要来求情,却又不敢来。 倒是长孙曾来求情。 只是…… 法外开恩这种事情,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 他要赦免诸邑,首先要面对的是庞大的列侯功臣集团——倒不是他们会反对和阻扰,恰恰相反,他们欢迎都来不及。 汉家制度,刑无等级。 诸侯王犯法与庶民同刑! 人人都在等着君王昏头,在这个事情上开一个口子。 然后,千里之堤毁于蚁穴。 而这是他绝对不会去做的事情。 若是如此,将来……怎么有脸去见先帝和太宗以及高帝啊! 当张越提出的事情,却是让他眼前一亮。 “掩耳盗铃……”他在心里轻笑着:“果真是掩耳盗铃啊……” 要捂住的何止是楼兰人的耳朵! 更有汉家天下臣民的耳朵! 只是…… 这样的解决方案,却很合他的胃口和心意。 诸邑公主事涉巫蛊,若是在历史上,那肯定是谁求情、谁出主意都没有的。 但现在,这个事情却是出现了微妙的变化。 虽然说,执金吾照样从前往甘泉宫的道路两侧挖出来诅咒他的小人。 也确实从阳石公主府邸,找到了巫师和巫蛊小人。 但,情况却发生了截然不同的变化。 首先,阳石公主诅咒的人,是张越,而不再是他。 所以,事情的性质,就从大不孝、大不敬,无父无君,降格成为了‘大逆不道、以巫蛊之法诅咒朝廷大臣’。 虽然依旧是杀全家的大罪,大性质的恶劣程度却大大降低了。 前者是十恶不赦,后者只是普通的刑事案件。 在没有证明驰道两侧的小人确实是公孙敬声和阳石公主埋下的证据的现在,涉嫌其中,知情不报的诸邑公主的罪责就大大降低,至少,还没有严重到损坏诸邑与他的父女感情。 再则,对于巫蛊,历史上这位天子是惊弓之鸟,惶惶不可终日。 他是真的相信有人在以巫蛊诅咒他,想要他的命! 但现在嘛…… 他满脑子里的想法都变成了——朕为天子,受命于天,御驾所在,若天帝法域,一切仙神妖魔退散! 区区巫蛊之法,不过越人的巫师之术,小道而已。 别说伤害他了,怕是连他的毛都碰不到。 不同的心理和不同的情况,自然导致了看法不一样。 在历史上,他是暴跳如雷。 但现在,他却是好整以暇,稳坐钓鱼台之上。 甚至还有心思去琢磨起西域的事情来,还有空暇来关心自己的面子。 所以,只是微微一想,他就对张越道:“卿请继续说……” 张越闻言,拜道:“除此之外,陛下不妨,遣大臣率军以‘护卫楼兰宗庙’之名,进驻楼兰国都,驻军于彼,令楼兰承担驻军之费……” “楼兰承担驻军费用?”天子听着有些不太相信:“楼兰恐怕不会同意吧?” “楼兰为何不同意呢?”张越反问道:“若王师进驻其国,则楼兰国的安全,就有了保障,有王师在,哪怕仅得千人之师,亦可令车师、龟兹不敢相侵,有王师在,纵然匈奴来袭,楼兰臣民也能不惧其威胁!” “与之相比,驻军耗费不过九牛一毛而已!” 后世的灯塔帝国驻军在外,实际支出,其实只占其军费的三到五成,剩下的都是干女儿、干儿子买单啊! 尤其是霓虹与棒子,甚至还得为灯塔大兵在中亚和西亚的行动买单。 海湾战争后,霓虹就‘自愿’承担慈父好几百亿的支出! 虽然现在时代不同,但道理是相同的。 现在的汉室,正是威风八面的王朝鼎盛之时。 汉军的震慑力,也不是说着玩的。 除了匈奴人,西域诸国谁挑衅,谁灭亡! 大宛国王的毋寡的脑袋,现在都还挂在北阙城头,任由风吹雨打呢! 姑师王国的旧都,如今更是已经成为了废墟。 轮台王国的故土下面,埋葬的死尸,以万计。 明犯强汉者,虽远必诛这句话在整个汉季,都是现实,是真理! 这个时代的汉家君臣和士大夫们,脾气暴躁的很。 谁敢杀我使者、劫我商旅,那就洗干净脖子等死吧! 说屠你全国,就一定屠你全国! 楼兰若有汉军驻扎保护,以龟兹人和车师人的胆量,恐怕在入侵前,得仔细掂量掂量,考虑清楚。 侵袭汉家属国和侵袭汉室军人把守的障塞,那可是两个事情。 前者还可以理解为小孩子打架,后者就是以卵击石,意图挑衅大汉天子的威严、挑战大汉王师的耐心! 等待他们的,肯定是大军远征,鸡犬不留! 而龟兹人和车师人,与玉门关和居延的距离,在地图上来看,可不算很远! 骑兵从居延出塞,最多三天就可以杀到蒲昌海。 这么一想,天子觉得,似乎有些道理。 而且,他也想起来了,楼兰可一点都不穷。 最近这十几年,楼兰每年都会朝贡他黄金、玉石、珍宝等各种物资。 控扼着丝路要害的楼兰,也是阔气的很——他们甚至同时向匈奴朝贡差不多的物资,只是进贡频率没有向汉室进贡这么殷勤而已。 所以讲道理,以楼兰的财力,完全承担得起一个满编的野战校尉骑兵部的入驻。 更妙的是——这个事情说出去,天下人和四夷,都挑不出错来。 大汉天子嘉楼兰以大德,遣天兵以护其桑梓,保其宗庙。 这是古代三王五帝才能做出来的好事! 即使是楼兰贵族,恐怕也会相当欢迎。 这些年来,他们为了防备车师、龟兹的侵袭,也更为了协助汉军的行动,每年都需要动员数千军队,耗费无数钱粮。 若有汉军进驻,这笔钱恐怕就能省下许多来。 这么想着,天子的脸上的笑意就变得无比浓烈起来,看向张越的眼神,更是满意无比。 “果真不愧是朕的小留候啊……”天子在心里想着:“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 自然张越的方案,得到了他的认可。 章节目录 第三百七十四节 两难 本站 ,最快更新我要做门阀最新章节! 天子满意了,自然就没有任何问题了。 “来人,去传大鸿胪戴仁来见朕……”天子对左右吩咐着:“告诉戴仁,将楼兰质子也一并带来……” “另外,传朕的旨意给廷尉左监丙吉,暂缓收押诸邑公主及公主家人……” “诺!”立刻就有宦官领命而去。 而天子却低着头,想起了另一个事情。 他起身看着张越,忽然问道:“朕听说,贰师将军曾去新丰见过爱卿?” 张越连忙答道:“回禀陛下,确有此事!” “贰师将军见臣,乃是欲请臣于君前为故伏波将军、丕离候、强弩将军,现任居延都尉路公博德求情,请陛下宽宥,嘉其大德,令路公能荣归故里……” 张越自然不会在这个事情上面有任何隐瞒。 历来,侍中官和外朝大臣特别是领兵大将的交往,便是非常敏感的事情。 更别提还是李广利这样手握重兵的外戚大将了! 天子听了,点头道:“贰师将军也多次和朕说起过这个事情……” “不过,路博德老朽,昏聩,坐视李陵部没于浚稽山……”他踱着脚步,轻声道:“朕如何敢宽宥于彼啊!” 路博德当年的所作所为,影响太恶劣太恶劣了! 他这个皇帝亲自下令、部署,命令路博德率领居延地区的强弩步兵和屯垦兵出塞接应李陵部,并为李陵所部断后。 结果呢…… 命令下到居延,过了一个月,路博德的军队都还在集结。 于是,李陵所部全军被匈奴单于主力包围在浚稽山中,力战不敌。 五千精锐全军覆没,李陵更是兵败被俘。 这个事情的影响太坏了! 若他宽宥了路博德,以后别人有样学样,这军国之事,还不得乱套? 谁还会听他的命令? 军法的威严,又从何谈起? 讲道理,他没有族诛路博德全家,甚至没有加罪于他,反而令其依旧担任强弩都尉、居延都尉,已经是皇恩浩荡,格外开恩,看在路博德几十年的戎马生涯和赫赫军功的面子上了。 张越当然也知道这个事情的棘手程度。 路博德当年做的事情,无论是从法律上还是道德上,都属于影响极坏的! 在任何一个朝代,路博德做出了这样的事情,都是无法饶恕的。 张越不知道,当年是什么让路博德做出了那样的决定。 但有一点可以肯定——路博德本人很清楚,他在做什么事情,并且知道会有什么后果。 这从李广利以及那些给路博德洗白的军官们的描述之中就能看出来。 他们这次给路博德求情,其实都是自作主张,根本没有问过路博德。 张越也很清楚,再怎么洗白路博德,都无法洗白他在李陵问题上犯下的错误。 那是坐视友军覆灭的大罪! 倘若这样的行为都没有惩罚的话,那么,今后谁都可以因为私人恩怨,而置国家大事于不顾了。 就像明季的关宁军,友军有难不动如山,遇敌转进其疾如风。 但,若路博德就这么不明不白的老死在居延,影响就更坏了! 这位老将,可是战功赫赫,一身荣誉啊! 北伐匈奴、南定南越,功不可没。 扎根居延二十年,屯田无数,活人无数。 受他恩泽的人,数以十万计。居延也正是在他的治理下,从一个塞外蛮荒之地,变成今天的塞外江南,汉军西方的最有力支撑点! 他在居延、敦煌的汉家移民、屯田部队中,广受爱戴,因此有万人血书,为他求情。 若路博德最终老死居延,这受伤的可是无数汉家边塞军民的心啊! 直白的说,倘若连路博德这样的老将,都不能得到一个名誉的结局,那么以后谁还给汉室卖命? 所以,这就形成了一个悖论。 宽宥路博德,军法威严荡然无存。 不宽宥,则失去居延军心民心,使人民对国家失望。 更要命的是——还有陇右李氏在旁边虎视眈眈。 让路博德有一个名誉的结局,以李禹的心性,怕是能撒泼打滚,在地上耍无赖,将事情变得难以收拾。 是故,不止朝堂上下对这个事情,议论纷纷,难以决断。 就是天子自己,也举棋不定,不知道该怎么办。 本来,天子都已经决定干脆拖着得了。 但如今,他却又多了一层希望——小留候能有办法吗? 若能有一个两全其美的解决方案,那也算了了一桩心事了。 “陛下……”张越抬头看着天子,轻声道:“微臣愚以为,此事的难处,还是在于李禹李舍人……” “若李舍人能公开宣布,原谅和感恩路公……陛下再下诏厘定此案,则国法军法人情,皆得保全……” 天子一听,这倒也是一个办法。 假如李禹这个苦主都原谅了路博德,自己这个天子再下诏做个样子,申斥一番当年路博德的行为,最后‘念其老朽、曾有功国家’,给一个光禄大夫或者中郎将的头衔,这个事情也就得到解决了。 但…… 让李禹宣布谅解路博德? 那还不如让他去死! 不过…… 等等…… 天子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情,嘴角露出笑意。 若在以前,李禹自然是死也不肯做这种没节草的事情。 但现在嘛…… 恐怕他真的做得出来! 李禹这个人,天子是很了解的。 他是一个贪婪无度、功利性极强的人。 当年李陵宗族被诛,作为李陵的堂兄,李禹居然不敢出面为李陵宗族收尸,最后还是李蔡宗族帮忙料理的后事。 从这就能看出这个人的秉性。 假如抛一个胡萝卜给他,那他会不会……? 天子对此很好奇。 这么想着,天子就笑的更开心了。 于是他道:“卿所言,朕知矣,朕会去问一问李禹的……” 张越连忙俯首拜道:“一切伏唯陛下圣裁……” 这个事情,他也就只能做到这个地步了。 再多,他也无能为力了。 毕竟,不管路博德有多少理由。 但他坐视友军覆灭,这是怎么洗都洗不掉的事情。 当然,其实这个事情,还有更简单的解决方案——将李陵请回来。 只是,李陵现在恐怕在匈奴已是乐不思汉喽! 章节目录 第三百七十五节 少府卿公孙遗 本站 ,最快更新我要做门阀最新章节! 天子满意了,自然就没有任何问题了。 “来人,去传大鸿胪戴仁来见朕……”天子对左右吩咐着:“告诉戴仁,将楼兰质子也一并带来……” “另外,传朕的旨意给廷尉左监丙吉,暂缓收押诸邑公主及公主家人……” “诺!”立刻就有宦官领命而去。 而天子却低着头,想起了另一个事情。 他起身看着张越,忽然问道:“朕听说,贰师将军曾去新丰见过爱卿?” 张越连忙答道:“回禀陛下,确有此事!” “贰师将军见臣,乃是欲请臣于君前为故伏波将军、丕离候、强弩将军,现任居延都尉路公博德求情,请陛下宽宥,嘉其大德,令路公能荣归故里……” 张越自然不会在这个事情上面有任何隐瞒。 历来,侍中官和外朝大臣特别是领兵大将的交往,便是非常敏感的事情。 更别提还是李广利这样手握重兵的外戚大将了! 天子听了,点头道:“贰师将军也多次和朕说起过这个事情……” “不过,路博德老朽,昏聩,坐视李陵部没于浚稽山……”他踱着脚步,轻声道:“朕如何敢宽宥于彼啊!” 路博德当年的所作所为,影响太恶劣太恶劣了! 他这个皇帝亲自下令、部署,命令路博德率领居延地区的强弩步兵和屯垦兵出塞接应李陵部,并为李陵所部断后。 结果呢…… 命令下到居延,过了一个月,路博德的军队都还在集结。 于是,李陵所部全军被匈奴单于主力包围在浚稽山中,力战不敌。 五千精锐全军覆没,李陵更是兵败被俘。 这个事情的影响太坏了! 若他宽宥了路博德,以后别人有样学样,这军国之事,还不得乱套? 谁还会听他的命令? 军法的威严,又从何谈起? 讲道理,他没有族诛路博德全家,甚至没有加罪于他,反而令其依旧担任强弩都尉、居延都尉,已经是皇恩浩荡,格外开恩,看在路博德几十年的戎马生涯和赫赫军功的面子上了。 张越当然也知道这个事情的棘手程度。 路博德当年做的事情,无论是从法律上还是道德上,都属于影响极坏的! 在任何一个朝代,路博德做出了这样的事情,都是无法饶恕的。 张越不知道,当年是什么让路博德做出了那样的决定。 但有一点可以肯定——路博德本人很清楚,他在做什么事情,并且知道会有什么后果。 这从李广利以及那些给路博德洗白的军官们的描述之中就能看出来。 他们这次给路博德求情,其实都是自作主张,根本没有问过路博德。 张越也很清楚,再怎么洗白路博德,都无法洗白他在李陵问题上犯下的错误。 那是坐视友军覆灭的大罪! 倘若这样的行为都没有惩罚的话,那么,今后谁都可以因为私人恩怨,而置国家大事于不顾了。 就像明季的关宁军,友军有难不动如山,遇敌转进其疾如风。 但,若路博德就这么不明不白的老死在居延,影响就更坏了! 这位老将,可是战功赫赫,一身荣誉啊! 北伐匈奴、南定南越,功不可没。 扎根居延二十年,屯田无数,活人无数。 受他恩泽的人,数以十万计。居延也正是在他的治理下,从一个塞外蛮荒之地,变成今天的塞外江南,汉军西方的最有力支撑点! 他在居延、敦煌的汉家移民、屯田部队中,广受爱戴,因此有万人血书,为他求情。 若路博德最终老死居延,这受伤的可是无数汉家边塞军民的心啊! 直白的说,倘若连路博德这样的老将,都不能得到一个名誉的结局,那么以后谁还给汉室卖命? 所以,这就形成了一个悖论。 宽宥路博德,军法威严荡然无存。 不宽宥,则失去居延军心民心,使人民对国家失望。 更要命的是——还有陇右李氏在旁边虎视眈眈。 让路博德有一个名誉的结局,以李禹的心性,怕是能撒泼打滚,在地上耍无赖,将事情变得难以收拾。 是故,不止朝堂上下对这个事情,议论纷纷,难以决断。 就是天子自己,也举棋不定,不知道该怎么办。 本来,天子都已经决定干脆拖着得了。 但如今,他却又多了一层希望——小留候能有办法吗? 若能有一个两全其美的解决方案,那也算了了一桩心事了。 “陛下……”张越抬头看着天子,轻声道:“微臣愚以为,此事的难处,还是在于李禹李舍人……” “若李舍人能公开宣布,原谅和感恩路公……陛下再下诏厘定此案,则国法军法人情,皆得保全……” 天子一听,这倒也是一个办法。 假如李禹这个苦主都原谅了路博德,自己这个天子再下诏做个样子,申斥一番当年路博德的行为,最后‘念其老朽、曾有功国家’,给一个光禄大夫或者中郎将的头衔,这个事情也就得到解决了。 但…… 让李禹宣布谅解路博德? 那还不如让他去死! 不过…… 等等…… 天子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情,嘴角露出笑意。 若在以前,李禹自然是死也不肯做这种没节草的事情。 但现在嘛…… 恐怕他真的做得出来! 李禹这个人,天子是很了解的。 他是一个贪婪无度、功利性极强的人。 当年李陵宗族被诛,作为李陵的堂兄,李禹居然不敢出面为李陵宗族收尸,最后还是李蔡宗族帮忙料理的后事。 从这就能看出这个人的秉性。 假如抛一个胡萝卜给他,那他会不会……? 天子对此很好奇。 这么想着,天子就笑的更开心了。 于是他道:“卿所言,朕知矣,朕会去问一问李禹的……” 张越连忙俯首拜道:“一切伏唯陛下圣裁……” 这个事情,他也就只能做到这个地步了。 再多,他也无能为力了。 毕竟,不管路博德有多少理由。 但他坐视友军覆灭,这是怎么洗都洗不掉的事情。 当然,其实这个事情,还有更简单的解决方案——将李陵请回来。 只是,李陵现在恐怕在匈奴已是乐不思汉喽! 章节目录 第三百七十六节 汉!外交官! 本站 ,最快更新我要做门阀最新章节! 公孙遗来的快,去的更快。 他捧着张越的‘造纸工序’的册子,飞快的离开,准备去选一个地址,作为造纸工坊。 公孙遗走了不过一刻钟,殿外的赞礼官就再次唱诺:“大鸿胪仁携楼兰质子安循,觐见陛下!” 然后,一个身穿绛衣朝服,头戴进贤冠的大臣,便领着一个身材纤细,肤色与容貌明显与汉人迥异的男子走了进来。 “臣大鸿胪仁……” “臣楼兰王子安循……” “恭问陛下圣安……吾皇万寿无疆!” 两人俯首而拜,顿首而谒。 张越却是将自己的注意力和视线,全都集中在那个异域男子身上。 此人的头发是褐色的,微微有些卷曲。 虽然不是金发碧眼,但却也是眼窝深陷、肤白、四肢多毛发,鹰钩鼻。 很显然,他身上的欧陆人种特征非常多。 但这一点都不奇怪。 张越回溯的一些考古资料显示,楼兰人应该和古巴伦王国的苏美人有着血缘关系。 但…… 这重要嘛? 不重要! 现在的楼兰人,是汉室臣属。 他们和同样向汉室称臣的大宛人(黑发黑眼的古希腊、马其顿殖民者后裔)在地位上没有区别。 若说重要的,还是楼兰的土地。 那块控扼丝路东西交通要害的国土! 至于楼兰人的人种和过去未来,汉家没有任何研究的兴趣。 …………………… 安循瑟瑟发抖的趴在殿中,双股战战。 他是在天汉二年,被其父送来长安为质的。 在长安这十余年,他拢共就被天子召见过十来次。 平均一年一次都不到。 每一次,他都是被人领着,远远的趴在殿中,连天子的样子也看不全。 但这一次,汉天子却离他不过十几步。 汉家天子的琉珠都清晰可见。 而这让他更加恐惧了。 上次,汉朝的廷尉,那个姓郭的官员,也离他这么近。 然后,郭廷尉就割掉了他的小勾勾…… 这一次,等待自己的将是什么? 安循想到这里,就更加恐惧起来。 但自己被割掉小勾勾后,连大鸿胪的宅邸都没有怎么出过,应该不至于又犯法了吧? 这样想着,他才稍稍心安了一些。 在汉朝这么多年,有一个事情他是清楚的——汉人讲规矩,讲制度。 更重视礼仪尊卑。 只要不触犯汉人的忌讳与法律,汉人也不会对他怎么样。 至少汉朝人比匈奴人可讲道理多了。 就是上次那个郭廷尉割他小勾勾,在割之前,也是专门对他进行了教育,告诉他犯的是什么罪?为什么要割他的小勾勾? 而且,按照那个郭廷尉所说,割他小勾勾是为了他好,为了他不犯更大的错误,以至于丢掉小命,是圣天子仁德,特别宽宥。 要他是汉家臣民,早拉去东市腰斩了! 那个郭廷尉一番道理讲下来,真是让他流出了悔恨的泪水啊——早知道你们汉朝的规矩这么多,我就当宅男好了! ………………………… 天子端坐在御座上,看着跪伏在他面前的大鸿胪戴仁与楼兰王子安循。 讲老实话,要不是现在楼兰老王要死了,他都快忘记,楼兰人有个质子在他手里了。 所以,一时间他都有些忘词,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大鸿胪先起来……赐座……”他摆摆手,吩咐道:“张爱卿,卿来替朕告知楼兰王子吧……” 张越闻言,立刻起身道:“臣谨奉诏!” 大鸿胪戴仁则起身,恭坐到一旁,拿着眼睛,观察着张越。 戴仁是已故的博望侯张骞的门徒,年轻的时候曾在张骞手下学习西域各国语言,后来出仕,在武威担任典属国的蛮夷译官(其实就是翻译官),从译官一路做到了九卿。 算是汉室外交战线上的杰出人才了。 不过,汉室的外交官,可不是后世的外交官。 汉大鸿胪,可是拥有自己的直属部队(五属国都尉),还有自己的政策‘重九译、致殊俗,以义属之,威德加于四海’。 通俗的来说就是对于四夷,能教育的那就教育,不能教育的就用刀子教育。 自张骞凿空西域,历任大鸿胪和大鸿胪麾下的属国都尉就是汉室最激进的鹰派。 也是汉室最初的帝国主义分子。 这些家伙在西域提前两千多年,给西域各国人民表演了一番什么叫‘帝国主义做派’。 有些家伙甚至嚣张到单枪匹马,就敢放狠话,威胁其他国家。 是故,汉家外交官们,甚至比军人的脾气还暴躁。 历任大鸿胪更是多有领兵出征的记录。 按照大鸿胪自己的理解是——夷狄禽兽,不能加以威德,则无以教化之! 最好的教育办法,就是先揍一顿,再跟他们讲道理。 事实证明,这个办法很有效。 楼兰、大宛、夜郎都是这么教育过来的。 经过教育后,可乖了! 不仅仅视汉为父亲,还按时上供,甚至出兵出钱出粮,帮着汉朝爸爸教育其他不听话的顽童! 就像楼兰,这十来年,大鸿胪就经常下令,让楼兰出兵协助汉军做一些事情,甚至去打不听话的车师。 而对戴仁来说,他现在最大的遗憾就是没有能领兵出战。 好好的教育一下四夷。 对于每一个大鸿胪而言,不能在任期内‘矫正’一个夷狄王国,使之‘心慕王化’,那么其的大鸿胪任期就是失败的。 所以当李广利回朝后,戴仁就是李广利在朝堂里最坚定的支持者和盟友了。 为了推动李广利的蒲昌海会战计划顺利通过,戴仁甚至放出了狠话——就算死掉最后一个楼兰人,车师也一定要攻伐! 至于军费问题? 戴仁表示,这都不是事! 灭掉车师,总会赚回来的。 大不了再去龟兹抢一点! 总之,别人家的孩子死不完。 只是,在这个时候,却传来了楼兰不稳的事情。 这让戴仁真是有些忐忑不安。 他今年快五十岁了,再不捞一场大战,就没办法捞功勋了。 所以,他现在甚至比李广利还紧张。 看着张越,他感觉自己的心脏砰砰砰的跳。 虽然不大清楚,这个侍中官打算做什么? 但他明白,很可能,自己能不能去‘矫正’车师、龟兹人‘心慕王化’,告诉他们‘唯有心向汉室才有出路’就看这个侍中官接下来的行动了。 章节目录 第三百七十七节 洗脑技术哪家强?(1) 本站 ,最快更新我要做门阀最新章节! 张越走到那位楼兰王子面前,斟酌了一下用词,道:“吾乃汉侍中张子重,奉陛下之命,特来晓瑜王子:前日楼兰王上书天子,言其病重,欲求天子归王子回国以继宗庙……” 安循听着,瞳孔立刻放大,脸上甚至露出了喜色。 回国即位?这是他曾日思夜想之事。 然而…… 旋即他又落寞了起来。 在这个世界上,无论在那里,没有小勾勾的男人,都是不可能得到别人尊重的。 更别提即位为一国国王了…… 而他的神色变化,自然瞒不过就站在他身前的张越。 甚至连王莽、戴仁,乃至于天子都看得仔细。 终于见此,都纷纷在心里暗自点头。 这个楼兰王子闻其父病重将死,先喜后忧,说明他是一个彻头彻尾、自私自利之人。 这样的人,色厉内荏,最好控制和摆布。 “楼兰王特使,现在已经越过玉门关,正在来长安的路上……”张越轻声说着:“王子归国即位可期矣……故陛下命我,来与王子说一些事情……” “归国即位?”安循听到这四个字,就拼命的吞咽口水,望着张越和戴仁还有上首的天子,满眼的不可思议。 在这一刻之前,他早已经死了回楼兰的心了。 汉朝和他的祖国,都不可能接受一个废人回国即位。 但…… 若是真的可以回国即位…… 他想起了故国的风光。 孔雀河蜿蜒着,流淌在一望无际的平原上。 那里绿草青青,那里流水潺潺。 戴着毡帽的少女,挥舞着鞭子,在河湾中唱着歌谣。 络绎往来的商旅,赶着橐他、马匹,走在古老的小道中,风铃声在山谷之中回荡。 当然…… 最重要的是——楼兰王宫之中,堆积如山的黄金、宝玉、丝绸与珠宝。 楼兰虽然只是小国,男丁不过五万。 但是,因为控扼丝路要害,近白龙堆,与蒲昌海相望。 故楼兰很富裕很富裕。 富到完全有财力,同时向汉匈朝贡,交保护费。 富到楼兰人可以在蒲昌海沿岸地区,建立起一个个城邦,成为西域诸国中城邦数量仅次于大宛、乌孙的国家。 富到以楼兰这样的小国,都能在主要城邦之间,修建起一条条运河,连通各城。 若能归国,掌握一个这样富裕的国家。 有了钱,那不是想怎么享受,就怎么享受吗? 没有小勾勾,不一定就意味着不能享乐。 对吗? 除了女人,还可以…… 带着这个念头,安循立刻就将脑袋趴在地上,恭身道:“若汉能立我,我必誓死效忠,为汉藩屏!” 即位才是最重要的! 获得汉人的支持,才是最重要的! 安循很清楚,也很明白这个事实。 像楼兰这样的小国,最悲哀的,不是离天堂太远,而是与汉朝太近。 而更悲剧的是,离匈奴人也很近。 夹在汉匈这两个超级强权、巨无霸之间,无论楼兰也好,车师也罢,都只是棋子,都无法主宰自己的命运,决定自己的祸福。 楼兰之所以臣服汉室,受汉室节制,仅仅只是因为楼兰与汉朝更近罢了。 就如车师,因为离匈奴人更近,所以只能臣服匈奴人,给匈奴人当狗。 这也是西域诸国的困境与悲哀所在。 汉与匈奴,总要选一个来当主人,或者同时认两个爹,享受双倍的父爱与关怀。 在西域,能真正自主自己的命运国家并不存在——哪怕是看上去强大,可以游走在汉匈之间的乌孙,也得做出选择。 而站错了队,下场可是很惨的。 汉屠灭了轮台、扶乐、姑师,匈奴人也干掉了好几个反骨仔。 而西域各国,在这样的国际局势面前,虽然心里mmp,但身体却只能服从现实,选一个慈父来保护自己。 若安循的身体正常,恐怕他心里面还会有犹豫,还会想着学他爹那样,同时喊匈奴单于与大汉天子‘亲爹’。 但现在嘛…… 既然没了小勾勾,那就意味着他不可能有子孙后代。 既然没有子孙后代,那他也懒得去关心楼兰的未来与存续这种事情——难道要辛辛苦苦的操劳一生,然后给他人做嫁衣? 安循可没有傻到这个地步。 这个时代的西域各国贵族们,也还没有这么高尚的道德情操。 正常而言,我死以后,哪管洪水滔天,才是正理。 张越听着,却是微微笑道:“王子请放心……汉天子受命于天,监于天下四海,泽及鸟兽,楼兰虽夷狄域外之国,但终究也是汉藩国,天子当然会立王子……” “不止如此……” “天子还将尚公主与王子为妻,以汉公主之尊,而助王子协和六宫……” 至于安循会不会答应? 这就由不得他了。 后世米帝问过南美人民,他们到底需不需要灯塔之光的照耀吗? 没有! 现在的汉室,同样也根本不会去问西域诸国:是否需要大汉天子的雨露滋润,是否需要诸夏文明的教化。 在汉室以及中国大部分王朝的思维中,就不存在有什么夷狄能不接受天子雨露滋润与诸夏文明教化的。 若有人敢拒绝…… 那他的良心一定是坏掉了! 王化(民猪)、礼法(自由)、天子的爱(人民的呼声),你特么都敢拒绝!? 昏君啊(毒菜啊),去死吧! 在这个诸夏民族执掌天下话语权和推行‘普世价值’的时代,也真没有什么国家或者民族,能拒绝得了这种要求。 在事实上来说,两汉对西域的经营的成功之处,就在于文化方面软实力的影响。 班定远带了几十个人,就能团结西域各国,让各国军队听从命令与指挥,出人又出钱。 比霓虹和棒子还要乖。 为什么? 因为匈奴人带去的只有死亡、压迫、剥削与奴役。 而汉室带来的是文明、秩序与制度。 西域各国就算是傻子,也知道选谁啊! 当然,在现在来说,西域诸国,对于汉室文明和汉天子的仁德,还是缺乏了解和认知的。 所以呢,张越决定,得好好的教育教育。 章节目录 第三百七十八节 布局楼兰(1) 本站 ,最快更新我要做门阀最新章节! 安循听着,却是满眼的不可思议。 “尚……尚……公主?”他说话都有些结巴了。 他在长安也有十余年了,大汉帝姬们的威风与霸道,他自早有耳闻。 更别提,他还是一个没有小勾勾的男人。 汉人这个时候塞一个公主给他,怎么看都不像是怀了什么好心。 但他能做的选择,却并不多。 “当然……”张越却是轻笑着,道:“陛下除了欲尚公主与王子外,更将遣大将率军护送王子回国……” “更将在楼兰设置‘护楼兰校尉’,以护卫楼兰宗庙……” 安循内心的不安更加深刻了。 他在长安这十几年当然不是白呆的。 于是他感动的都要哭了:“外臣何德何能,安能置汉天子如此厚爱?余生惟愿为汉走狗,若不幸死,则以贱躯填沟壑,方能偿报陛下厚恩于万一啊!” 他能有什么选择呢? 难道还能拒绝? 纵然,汉人的条件里全是毒药,他也只能喝下去。 不然,就只能老死长安,甚至,恐怕连明天的太阳也见不到了。 而安循的听话与乖巧,让天子大为满意,只见他抚掌赞道:“王子真忠臣也!望王子归国后,不复朕望,励精图治,安抚人民,使四夷皆知汉家之德也!” 说着他就起身道:“大鸿胪、张侍中,此间之事,就有劳两位爱卿了……” 嗯,他锻炼和理疗的时间到了。 当然,更主要的还是,接下来的事情,他不想知道,也不想听见。 掩耳盗铃,也得把自己的耳朵捂住啊。 “臣等恭送陛下!”张越与戴仁立刻起身,恭送着这位天子消失在殿后的屏风之中。 然后,他们两人相视一笑。 尤其是戴仁,笑的格外开心。 护楼兰校尉? 那不是给大鸿胪量身定做的机构吗? 这简直就是天降大礼包啊! 作为大鸿胪,戴仁很清楚,汉大鸿胪机构的变迁。 在元光以前,大鸿胪是九卿有司之中地位最低、权力最少、话语权最低的机构。 甚至有时候,连九卿的序列都挤不进去。 元光以后,随着汉室对外扩张,大鸿胪才抖了起来。 手里面是既有权又有兵还有钱! 而导致这一切的原因,只是因为,汉室的扩张令大鸿胪麾下管辖的蛮夷属国和相关义从骑兵越来越多。 是故,历任大鸿胪皆孜孜以求,推动扩张与征服。 因为每一个大鸿胪都清楚——只有征服更多的地方,他们才能有更多的编制、财权。 对于官僚来说,不择手段的令本部门的利益最大化,是他们与生俱来的本能。 戴仁现在看着自己面前的那个楼兰王子,满眼都是宠爱。 当然了,他还是知道轻重的。 “张侍中……”戴仁对张越微微拜道:“本官在此事上完全听从侍中的部署和安排……” “正要劳烦大鸿胪……”张越却是笑道:“王子欲回国即位,首先就要隔绝来迎接王子的楼兰使者的耳目,不能令其知晓王子如今的现状……” 若是被楼兰人知道,他们的质子没了小勾勾。 恐怕再亲汉的贵族,也不会同意立一个太监当国王。 “此事包在本官身上……”戴仁拍着胸膛做着保证。 对付蛮夷,这是大鸿胪的专业。 反正,那些楼兰人也不会讲雅语,到时候安排他们住进大鸿胪在长安城里的蛮夷邸,再换掉蛮夷邸中知道这个事情的人,基本上就万无一失了。 “此外,王子殿下,还得包装一下……”张越看着安循,将他扶起来,打量了一番后,道:“得贴点胡须才行……” “另外再将王子身边的人全部换掉……” 这个事情得先糊弄着,至少在安循即位前,不能被揭穿。 安循即位以后嘛…… 张越看着这个在他面前瑟瑟发抖的楼兰王子。 自然就要看他听不听话喽。 若是不听话,那就换掉好了。 诸邑公主那么多面首,随便带几个去楼兰,总能生下一个小王子。 如此,楼兰王室就成功的腾笼换鸟了。 “请侍中放心!”戴仁笑着道:“大鸿胪一定会全力以赴的!” 为了能让自己管辖的地方增加一个楼兰王国,戴仁发誓自己会用出吃奶的劲来做这个事情。 “此外,还有一个事情,需要劳烦大鸿胪……”张越轻声说道。 “侍中请吩咐!”戴仁根本没有什么九卿的架子,他现在满脑子都是兴奋。 若能多出一个属国都尉部,那起码就是上百官吏和每年上千万的经费! “请大鸿胪马上派人去联络乌孙……”张越低声道:“无论如何,要请乌孙人拖住匈奴日逐王的主力!” 现在,汉与匈奴手里各有一个质子。 虽然楼兰老王首先派人来汉朝,迎立在汉的质子。 但是……不要忘记了,这位楼兰国王曾经可是在匈奴为质的啊。 他的王后可是正儿八经的匈奴贵族! 历史上,那位匈奴质子回国即位后,本来打算入朝长安,继续骑墙的,就是被那位王太后给拦住了。 是故,张越知道,恐怕匈奴人也已经得到楼兰老王将死的情报。 匈奴人心里面难道没有什么想法? 若能将自己的质子,抢先送回楼兰王国,纵然不能ntr汉室,最起码也能恶心一下! 再说了…… 人总是要有梦想的嘛。 万一成功了呢? 那就能再次阻绝丝路,甚至彻底切断汉与大宛、乌孙的联系。 楼兰虽小,但在汉匈的西域棋盘上占据着不可估量的地位。 所以…… 张越觉得,匈奴人一定会插手! 而张越请戴仁联系乌孙,实际上根本没有想过乌孙人会真的帮汉室牵制住匈奴日逐王主力的打算。 在事实上来说,张越其实只是想传递一个信号给匈奴人——在楼兰问题上,汉室出了点问题,所以,你们有机会了啊! 再通过一些手段,让匈奴人确认他能有机会插一脚。 如此,匈奴人恐怕就会…… 打起胆子,与汉在楼兰爆发战争! 而这正是张越想要看到的。 李广利想发动蒲昌海会战,伺机聚歼匈奴僮仆都尉主力。 但那个战场,却是在蒲昌海北部的车师、龟兹境内。 虽然与玉门关很近,但终究也有着一条漫长的补给线需要维护。 但战争若发生在楼兰境内呢? 章节目录 第三百七十九节 布局楼兰(2) 本站 ,最快更新我要做门阀最新章节! 这个想法也是张越刚刚才想到的。 在地图上来看,楼兰王国近白龙堆,出了玉门关就进入了楼兰领土范围。 虽然这年头,西域各国的国境线与其说有,倒不如说只是摆着好看的。 大部分西域王国,都是游牧或者半游牧王国、城邦。 但楼兰由于最近十几年垄断丝路贸易的利润,所以,暴富了起来。 其沿着蒲昌海、孔雀河流域,修筑了大量城镇和城市。 而汉军在楼兰的基础,也很坚实。 换而言之,在楼兰汉军拥有主场地利。 若战场在楼兰境内,匈奴人就将陷入劣势! 一旦其主力被诱入楼兰境内…… 那么,李广利还能放跑不成? 哪怕不能,最起码也能打烂整个蒲昌海,让蒲昌海血流成河! 到那个时候,说不定情况对汉室反而更好! 匈奴人能在蒲昌海地区,长久维持数万大军存在吗? 就靠尉黎、危须、焉奢以及一个被打残的车师、龟兹,能提供那么多粮草吗? 自是不能。 匈奴人只能从国内调集牲畜来支撑战争。 不就是隔着要塞、沟渠和寨楼对峙吗? 这可是汉军的祖传绝技和拿手好戏。 在先帝和太宗时代,汉匈各自集结数十万大军,沿着长城比拼耐心,哪次汉室输过了? 论起结硬寨、打呆仗,当然是农耕文明更擅长。 大不了,楼兰人吃点苦,受点罪嘛。 而匈奴人就惨了。 大军远征,悬于西域,这人吃马嚼,谁受得了? 届时,匈奴人就得做出选择。 是和汉室对耗,还是放弃整个蒲昌海,退回孔雀河上游? 前者是不断流血,慢性死亡。 而后者,则可能会引发匈奴的西域统治秩序的雪崩,甚至引发匈奴内部新一轮的内讧! 日逐王先贤惮和狐鹿姑单于可是相互都看对方很不顺眼! 是故,张越的计划一旦成功,那么楼兰变成匈奴人的阿富汗,让其成为匈奴帝国的流血之地! 只是这个计划,还需要和李广利商量一下,争取得到对方的同意和朝堂的认可。 然后,还得看匈奴人配不配和了。 也正是害怕匈奴人不敢来,不肯来。 张越才需要乌孙人帮忙刺激一下。 在西域这个棋盘上,汉、匈奴、乌孙三方,现在都在盯着对方。 任何一方的动作,都可能引发另外两方的激烈反应。 对于匈奴而言,他们当然不会愿意看到天山战役、余吾水战役,数万骑兵的折损换来的战果被轻松葬送。 想到这里,张越就更有自信了。 戴仁听着,却是有些疑虑:“乌孙?” “去年解忧公主曾经有书信回国,说是匈奴日逐王一直从蒲类海地区,居高临下,威胁乌孙的恶师地区,请求汉出兵协助呢……” “在这个时候,乌孙恐怕很难出兵协助汉军……” 自汉与乌孙接近后,乌孙与匈奴的关系就快速恶化。 等到现在的昆莫翁归靡上任后,乌孙与匈奴更是彻底撕破了脸皮! 就在天山会战进行的时候,翁归靡忽然立他与解忧公主的长子元贵靡为太子。 这激怒了匈奴,也激怒了乌孙国内的亲匈奴派系以及老昆莫军须靡的部族。 是故,这些年来,乌孙昆莫翁归靡既忧虑匈奴外患,又要担忧内部的反对派。 也正是为了呼应翁归靡,帮助解忧公主在乌孙站稳脚跟。 汉室才会在天山战役结束后不到两年,就再次发起了余吾水战役。 出动十几万大军,直指匈奴在漠北的腹地,逼迫匈奴人不得不集结所有力量与汉决战。 也正是余吾水之战,令匈奴人不得不放松了对乌孙的监视和钳制。 “不需要乌孙出兵……”张越笑着道:“只需要乌孙人象征性的调动一下兵力就可以了……” 想要匈奴人相信,他们在楼兰大有可为,就必须让单于庭将注意力集中过来。 而再没有比乌孙异动,更能刺激单于庭敏感神经的事情了。 张越也想借此机会,看一看匈奴人在赵信和李陵的辅佐下,究竟长进了多少? 反正这个事情,就算匈奴人不上当,汉室也没有损失。 戴仁听了,却是心头一松,道:“若是如此的话,本官这就回去安排使者出使乌孙……” 张越闻言点点头。 然后他就将注意力,重新放到安循身上。 安循正好也在看着他。 张越于是咧嘴一笑,道:“王子这马上就要归国为王了啊……” 安循闻言,战战兢兢,道:“一切皆是上国爱护,小王惶恐至极……” “王子……”张越拉着他的手,问道:“在长安十余年,觉得我汉家礼法诗书如何?” 安循闻言立刻拜道:“美!小王有幸能闻上国礼法诗书,此生无憾!” 这却是事实! 在这个时代,任何人来到长安,都会被汉家文明的光辉与灿烂所倾倒! 纵然,汉廷尉割了他的小勾勾,但对于长安,对于汉室,安循依然充满了崇拜以及畏惧。 “那王子想不想楼兰人民也能闻知汉家诗书,圣贤教诲?”张越笑着循循善诱。 安循听着,自是点头不已。 “那王子何不上书天子,请天子遣一批儒生,入楼兰教化楼兰人民?”张越图穷匕见,眨着一双满是真诚的眼睛,直视着安循的双眼。 将楼兰王国,彻底变成诸夏的领土。 不是换一个王室血统就可以的事情。 更关键的还是文化和信仰的凝聚。 楼兰人虽然看上去肤色与诸夏民族迥异,但,诸夏民族连犹太人都曾经同化过,区区几万个和苏美人有血缘关系的楼兰王国,当然也不在话下了。 “这……”安循有些犹豫了。 “王子难道不欲令楼兰子民也得汉天子恩泽?”张越立刻板起脸来,斥责着:“王子何忍于斯?” 张越的神色,让安循恐惧起来。 内心甚至有了内疚和愧疚之情。 “那依侍中便是……”安循低着头,轻声说道。 对于这个事情,他没有任何反抗的能力。 “善!”张越抚掌赞道:“王子此举,必将造福楼兰,福泽万代啊!” 正好,可以将几个刺头丢去楼兰,让他们去身体力行,践行理想。 免得他们在国内胡思乱想,掉了脑袋。 譬如说眭弘啊孟卿啊! 章节目录 第三百八十节 狐鹿姑的选择 本站 ,最快更新我要做门阀最新章节! 夏末的漠北,已经开始吹起了北风,夹杂着寒风的沙子,打的人的脸都有些生疼。 漠北寒苦,生态本就脆弱。 如今又猬集了数十上百万牧民和数以百万计的牲畜。 环境立刻就持续恶化。 哪怕匈奴人不懂,但也能感觉到,这十余年来,漠北的草场每年的新草越来越少,而沙漠的面积却越来越大。 站在弓卢水旁,狐鹿姑紧了紧自己身上的羊皮大衣,看着这渐渐寂寥的世界,在心里微微叹了口气。 他转过身去,远远的眺望着南方。 那鸿雁北来之所。 不知那里的胭脂山上,如今是否山花灿烂,野果满林? 也不知那里的祁连山上,是否依旧白雪皑皑? 更不知那阴山之上的野兽,是否又繁盛了起来? 狐鹿姑出生的时候,匈奴人就已经失去了那些地方。 这些匈奴人曾经的根与祖庭。 被人像赶兔子一样,从南方温暖、肥沃的辽阔草原,赶到了这寒苦寂寥的漠北。 与风沙为伍,和冰雪为伴。 “也不知,我能不能活着看到阴山的山脊……”他在心里哀叹了一声。 对于每一个匈奴人,每一个孪鞮氏的子孙来说,阴山就是羁绊他们终生的母亲山。 尹稚斜单于死的时候,头朝南,眼睛瞪着阴山的方向,大声呼喝着:“阴山!阴山!阴山!” 乌维单于死的时候,手中紧紧抓着一把土——从阴山上带到漠北的土。 儿单于死之时,正带兵在西域的轮台城外,与汉军对峙。 他忽发疾病,又遇到了单于庭变乱,甚至没有来得及留下遗言。 但,狐鹿姑却清楚的记得,他的父亲死时的样子。 那时,那位曾经发誓要振兴匈奴的单于,躺在羊皮毯上,用力的喘着气,呜咽着抓着他的手,深深的用力,以至于脸色都发青了。 “一定要夺回阴山!收复龙城!” 然后他就死了,死于余吾水之战时的箭伤感染。 回想着父亲死前的遗言与教训,狐鹿姑的眼神就坚定了起来:“我一定要夺回阴山!收复河套!” 汉人讲大复仇,讲君子报仇十万年也不晚。 如今,这个思潮也影响到了匈奴。 匈奴高层贵族之中,也有着大量饱读诗书,熟知汉人文化的成员。 狐鹿姑自也不例外。 漠北决战,砸碎了匈奴人的脊梁骨,让他们不得不承认——汉朝比自己先进太多太多了。 由之开启了匈奴人向汉朝学习的历史。 到现在,匈奴人的组织、纪律、战术、武器,都在不断的汉朝化。 而那些汉朝的降将们,更是一个个身居高位。 有在汉室时不过是队率、司马、校尉这样的中级军官的人,一旦投降,立刻就被封为一部之主,成为高级贵族。 至于那些汉朝的大将…… 只要肯降,马上就能王! 如今,曾经的汉将卫律、李陵,甚至就是匈奴国内的强权。 手握重兵,甚至还拥有自己的军队、部众与国土。 特别是李陵,被先单于且鞮侯封为坚昆国国王,拥有着一块两千多里的沃土。 也是靠着这些汉人降将的帮助,匈奴人终于一点一滴的重新恢复了元气。 到现在,匈奴已经恢复到了漠北决战之前的人口基数了。 控弦四十万,雄踞漠北,并有西域,虎视浚稽山,意图在将来,突破这条汉匈两国骑兵用血肉交融的防线,突入河西甚至河套,回到那温暖、肥沃和迷人的南方大草原。 “大单于!大单于!”正想着此事,狐鹿姑忽然听到了自己的爱将,同时也是他的外甥,匈奴左大都尉衍射壶提之子兰且渠的声音。 “大单于,车师急报!”兰且渠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健壮匈奴人,他留着匈奴人传统的发辫,鼻子上镶嵌着两个特大的铜环,看上去虽然有些怪异,但在匈奴,这却是勇士的象征。 “说!”狐鹿姑闻言,立刻正色起来。 现在的匈奴帝国,早非当年全盛之日,只靠着草原的牲畜,就足以吊打四方的强大帝国。 对于匈奴人来说,蜷缩在漠北寂寥寒苦之地,固然可以规避来自汉朝骑兵的追击和打击。 但匈奴人的生命线,却全靠西域了。 西域三十六国的财富、粮食、食盐以及其他物资,就是支撑匈奴帝国运转的血液。 西域若失,匈奴就要被饿死、渴死在这漠北! 而车师、龟兹,则是匈奴人直面汉朝西域攻势的第一线。 任何车师、龟兹的异动,都会让单于庭打喷嚏。 “据报,楼兰王安糜病重,恐怕撑不过多久了……”兰且渠兴奋的趴在狐鹿姑的脚下,磕头道:“这是天赐大匈奴夺回楼兰的良机啊!” “楼兰王安糜?”狐鹿姑闻言,嘴角也是溢出一丝笑容:“这条老狗,终于要死了吗?” 对于匈奴人来说,楼兰就是他们心里的痛! 自从老上单于击破月氏,西域诸国就一直是匈奴人的奴婢,予取予求。 但…… 当年的大宛战争,却使得匈奴在西域的统治出现了裂痕。 汉朝人将爪子伸进了西域。 楼兰王国随之叛变,向汉朝纳贡、输诚。 虽然,顾忌匈奴的积威,楼兰人也同时向匈奴纳贡。 但是…… 楼兰人却积极参与汉军行动,协助汉军打击和攻击车师、龟兹等匈奴藩国。 更可怕的是,楼兰人还利用其在西域的影响力和消息渠道,积极为汉朝联络西域诸国中,那些不满匈奴的人。 还为汉朝和乌孙人牵线搭桥。 自然,楼兰老王安糜,这个曾经是匈奴扶持起来的国王,成为了匈奴的眼中钉和肉中刺。 现在,这个老家伙终于要死了吗? 狐鹿姑当然很高兴。 然而…… 他脸上的笑容,只持续了一秒钟,就僵硬了下来。 因为,他想起了一个人。 他亲爱的堂弟,曾经的左贤王之子,现在匈奴日逐王先贤惮。 号称匈奴泰伯之子,贤能之王。 在理论上来说,其实现在狐鹿姑的单于之位,是从对方手里抢过来的。 虽然匈奴人一直信奉天大地大,拳头最大的真理。 这单于之位,也素来是有力量者居之。 但…… 先贤惮在西域这几年,经营的很不错,其部众发展到了十万,骑兵三万,还有奴兵数万。 要是万一,先贤惮趁着这个机会,立下功勋…… 鬼知道其他人心里面会怎么想? 于是,只花了三秒钟,狐鹿姑就做出了决定:“此事我知道了,不用去管它!除非楼兰人请求本单于介入……” 至于去和汉朝人争夺楼兰? 自漠北决战后,匈奴人每一次主动进攻汉朝,都是损兵折将。 儿单于动员全国的力量,去攻打汉朝的轮台城,结果,死在轮台城外。 狐鹿姑觉得,自己还是冷静一下比较好。 况且,就算打赢了,对他来说也没有什么好处,得利的只是先贤惮。 反倒是,假如他装作不知道这个事情,那么压力就全到了先贤惮那里了。 先贤惮是去和汉朝人争夺楼兰呢?还是选择旁观呢? 无论他怎么选,都是错! 去争夺的话,仅靠日逐王的力量,根本不够。 去了也是白搭。 到时候损兵折将,自己就正好收拾掉这个尾大不掉的堂弟。 若是旁观,不闻不问,那就更好了。 明年的碲林大会上,看先贤惮怎么向匈奴各部头人和贵族交代——居然坐视汉朝稳固楼兰、威胁蒲昌海? 先贤惮,你的良心被狗吃掉了吗? 而匈奴国内的其他人,也就能看出这个所谓贤王、泰伯之子的真面目。 那他也就再也无法挑战自己的地位了。 这样想着,狐鹿姑脸上的笑容就更盛了。 章节目录 第三百八十一节 空间的新变化 本站 ,最快更新我要做门阀最新章节! 当张越走出玉堂时,已经差不多是傍晚时分了,夕阳西下,晚霞漫天,远方的神仙台,在晚霞之中熠熠生辉。 张越抱着在自己怀里睡得很香的赵柔娘,嘴角也是无奈的一笑。 这个小丫头和南信疯了大半天,在见到张越后,立刻就吊在他怀里,再也不肯下来。 然后就睡着了。 回到小楼,将赵柔娘放到床榻上,为她盖上一张毯子。 张越就吩咐下人:“我要读书、精研经义,若非要事,不要来打扰我!” “诺!” 看着宦官们各自下去,张越便走上阁楼,进入堪舆室之中,将门关上。 然后,他便点燃油灯,坐到靠窗的案几前,闭上眼睛,然后那一支在闪耀着光泽的黄石便出现在了他眼前。 张越凝视着它,心里面想着:“似乎发生了了不得的变化呢!” 上次在太学的时候,面对解延年后,张越就感觉到了空间之中似乎有了变化。 但他后来进入空间数次,都没有能找到任何有变化的地方。 直到今天,当天子宣布‘追封王兄为奉文君’,还许过继一子继承香火。 这神秘的黄石就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你与原主……或者说留候,究竟有什么关系?”张越目光灼灼的盯着它。 可惜,黄石不会说话,只是在闪耀着光泽,在召唤着他进入空间。 但,张越却已经知道,自己穿越是因为它,而它将自己带来这个时代,恐怕和原主或者原主的先人,有着密切联系。 想了想,张越的意识向前,凑近了黄石。 下一瞬,他出现在了空间之中。 这一次进入空间,张越明显发现了,这空间的面积增加了。 张越穿越以来,隔三差五就会进来,对于空间面积有着敏感的认知。 以他估计,在过去,这个空间的土地,哪怕算上那座怪异的小山和瑾瑜木的生长之地,最多不过十里方圆。 但现在却似乎大了一些。 微微向前看去,移栽到空间之中的各种作物,都长的很好。 数百株粟米,已经开始抽穗,而棉花们更是结出一朵朵粉色的小花蕾。 其他芋头、魔芋、杜仲等物,也都长的很好。 观察了一会,张越发现,似乎在小溪这边的种植区域,没有任何变化。 土地的面积和大小,依旧与过去一般。 想了想,他就越过那条小溪,走到瑾瑜木们生长之地。 这时,他终于发现了新的变化——在小山的另一面,本该一片虚无之处,出现了一块新的土地。 张越记得很清楚,过去,那里什么也没有! 除了虚无之外,没有任何物质。 然而现在,却出现了一块小小的,大约一两亩地大小的土地。 颜色似乎与另外一侧完全不同。 张越好奇的走过去,蹲下身子,轻轻的用触摸了一下。 “是沙土!”张越立刻就感知到了,入手的土壤,松散凌乱,就如同沙漠之中的沙土一样。 “沙土!”下一秒张越用力的握紧了拳头! 空间可以改良植物,甚至影响植物的进化方向。 这是早已经知道的事情。 但有一个事情,张越却是直到见到这沙土地,他才反应了过来——橘生淮南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 在热带的植物,总不能发展出具备寒带植物的优点。 你永远无法在沙漠地区,培育出一种需水量巨大的植物。 就像你没办法在雨林地区,栽培出一种抗旱的植物。 是故…… 这沙土,几乎就是为他量身而作的。 为了他的理想与志愿,为了那个征服世界的志向! 眼前这沙土虽小,但既然在这空间之中,却是有无限可能。 张越深深的吸了口气,他似乎明白了些什么。 虽然,这空间没有语言文字,更没有什么智能与他沟通。 但他知道,这一切是什么缘故了。 “谢谢你啊……”张越看着脚下的这一块小小的沙土地,真诚的道:“一路走好,张毅,我会代替你好好活下去的!” 毋庸置疑,在张越看来,这块沙土,应该是原主最后的馈赠了。 而这若是真的。 那么,那块带自己穿越的黄石,恐怕真的与留候家族有着密切联系! 可惜,他没有办法证实,只能隐晦的去猜测。 因为,哪怕是在后世,也再没有人能找到留候家族存在的证据。 留候侯国,早已经沉入了微山湖,与鱼虾为伴。 张良的子孙,则各自散去,消散在人潮人海之中。 说不定,张越在后世的身体,就有可能是张良某一个孙辈的后代。 这都是说不清楚的事情。 而对于那块神秘的黄石,造成自己穿越和这个空间存在的黄石。 张越也只能根据已有线索来推断了。 留候张良,确实拥有一块神石——传说中,他的授业恩师黄石公的所化的神石。 根据史书记载,张良在世之时,在家专门祭祀和供奉着那块神石。 后来张良病逝,神石就不见踪影了——东晋时曾有摸金校尉,摸了张良墓,找到了陪葬的《太公兵法》,但没有发现传说中被陪葬的黄石。 是故,那块神石恐怕就是自己脑海中那块了。 只是不知道,留候张良是否发现过这个秘密? 想了想,张越就明白,恐怕除了自己,没有人知道这个秘密。 因为这个空间根本就不像曾有人进来过、开发的模样。 有关它的来历,依旧是谜。 想不清楚,张越索性就不想了。 存在即合理。 哪怕在后世,人类不也依旧无法解释很多事情吗? 但拥有空间,他却可以做很多很多事情。 再有这片沙土,他更有了十足把握,将诸夏民族,将大汉帝国,带到人类所能抵达的巅峰! 一个真正的天朝上国。 就像山海经所说的那样——地之所载,六合之间,四海之内,照之以日月,经之星辰,要之以太岁,莫不为汉臣妾! 这可比日不落帝国的逼格高多了! 张站起身来,看着脚下的沙土,他决定做一个实验,来证明一下脚下的沙土,是否也能种植作物,是否也可以使用玉果。 章节目录 第三百八十二节 刘进的感激 本站 ,最快更新我要做门阀最新章节! 翌日清晨,张越走出房门,面带笑容,心情很好。 经过昨夜一夜实验,他已经知道,新增加的那块沙地和空间原来的土地,没有区别。 一样可以移栽作物,可以用玉果催熟。 并享有空间的其他一切原有功能。 这就让张越放下心来了。 刚刚出门,就有宦官来报:“侍中公,光禄勋派人给侍中送来了一份礼物……” 张越一听,顿时乐了。 韩说果然听话! 当即就道:“立刻拿来!” 不多时,一箱书简就被两个宦官抬着,来到张越面前。 张越打开箱子,就见到了里面堆磊的整整齐齐的十几件竹简。 随手拿起一份,只看了一眼,张越就挪不开眼睛了。 抱着这些书简,张越看了整整一个上午,直到将最后一卷书看完,张越才叹了口气:“真是了不得啊……果然不愧是曾经做过丞相的人的著作!” 韩说送来的这一套书,是公孙弘在世的时候所著的《公孙子》,虽然不完整,还有着缺漏。 但却让张越受益良多。 特别是书中公孙弘所讲的一些事情和对法律的解读,让他眼前一亮。 更紧要的是,在这书中,张越看到了许多法家学者的影子。 这也正常,自荀子至汉,百五十年间,法家和儒家就在不断合流,儒皮法骨事业甚至蒸蒸日上,兴盛异常。 而借着儒家的皮,法家成功借壳上市,洗白了自己。 只是…… 公孙弘在这条路上,走的更远! 这十余卷公孙子,通篇看下来,张越总结了一下,其实就是四个字:以法缘儒。 简单的来说,就是用法家的思想来阐述儒家的道理。用法家的手段,来实现儒家的理想,用法家的力量,来重建礼乐教化。 看这套《公孙子》让张越有种在看后世出土的秦代简牍的感觉。 里面讲的东西,太系统了。 特别是其中分开讲述的那十几个被作为例子的案件,几乎就和秦代的时候的法家政治家们对人民和官吏进行教育的时候一样。 将这套书看完,张越只有一个感觉——公孙弘该不是一个披着儒生皮,实为法家门徒的人吧? 在事实上,其实他不是第一个这么觉得的。 几乎整个汉室的舆论界,都是这么认为的。 只是可惜啊…… 公孙弘辛苦一生,最终却没有留下太多遗产。 而且因为他生前太清廉了,以至于现在他的子孙将他的心血著作,当成了宝贝,高价惜售。 一卷书就要一百金,还不许抄录。 于是,公孙弘的心血和著作,终于堙没于历史长河之中。 “幸好落到我手里了……”张越笑着将这套书收到书房之中。 等过一段时间,造纸业搞了起来,再搞雕版印刷技术。 就拿公孙弘的这一套书来当敲门砖。 一方面能赚钱,一方面可以普及教化。 说不定,能产生一些涟漪,影响到后人呢! 至于公孙弘的子孙们会不会因此恨他? 张越却是管不着了! 而且,张越知道,未来恨他的人会越来越多的。 现在的汉室,像公孙弘的子孙一样,拿着祖上的心血著作或者发明创造,当成敛财工具的人有无数。 门户之见和一己之私,令无数经典和技术被埋没在根本不懂它们的人的手里。 在秦代,诸夏民族就已经开始了尝试了大规模的集约化标准化生产制造。 但在现在,还懂这些东西的人,恐怕已经不足百人了。 历史上赵过推广的代田法,实际上早在赵过之前,就已经出现了。 然而,就这还被当成独门秘诀,传子不传女。 想着此事,张越就有些摇头。 刚刚将书收起来,还没来得及下楼,就又有宦官来报:“侍中,长孙殿下来了……” “哦……”张越连忙下楼出迎。 ……………………………… 张越见到刘进的时候,发现这个汉家长孙略微有些憔悴,神色也有些疲惫。 “殿下这几日可是没有休息好?”张越问道。 “这次多亏张卿援手!”刘进见了张越,却是拱手致谢,很是感激。 这几日,张越跑回了南陵,倒是图了清静,而他留在长安,却被无数说客和亲戚烦的睡不着觉。 特别是阳石公主与诸邑公主也涉案后,连他自己也坐立不安了。 阳石公主也就罢了,和他并不亲密。 但诸邑公主就不同了。 那是他的亲姑姑,从小抚养他长大的亲人。 或许外界对于这位公主多有微词,但在他眼中,诸邑一直就是最亲最亲的姑姑。 诸邑涉案,于他而言,近乎晴天霹雳。 没有办法,他只能去求祖父。 然而…… 他也知道,这其实是没有用的! 巫蛊之案,对他祖父来说,最为敏感。 这几十年来,所有牵扯巫蛊的人,统统不得好死! 废皇后陈阿娇,就是最好的例子! 事实也是如此,他的求情,没有任何作用。 直到张越回来,居然发生了奇迹! 就在今天上午,天子使使诏赦了诸邑,虽然代价是诸邑需要远嫁楼兰,配合汉室的行动。 “殿下言重了!”张越将刘进请进小楼,道:“臣只是尽心尽忠而已……况且,皇后和诸邑主能不怪臣自作主张,使母女分离,臣便心满意足了……” “卿客气了……”刘进看着张越感慨道:“皇祖母大人,特地命我来向侍中道谢,此番若无侍中,恐怕……” 事实上,卫皇后在听到自己的宝贝女儿涉案后,就已经吓得瘫痪在地了。 她已经六十八岁了,膝下就这么一个宝贝女儿。 如今,虽然诸邑不得不远走楼兰,前往蛮荒之地。 但,最起码保住了性命,将来还有相见之日啊。 总比像现在这样,随时可能阴阳相隔,岂不是要好太多太多? 况且,张越这次救下的可不止是诸邑一个人。 还有诸邑的子女们——若诸邑罪名坐实,她的子女,可一个都活不了。 故而不止卫皇后,诸邑公主和她的家人,也是感恩不尽。 “孤打算回新丰了……”进了阁楼后,刘进就对张越问道:“卿要不要与孤一起回去?” 这长安的事情,他是不想再管了。 特别是公孙家和卫家的那些破事! 谁爱管谁管吧! “怎么了?”张越却是奇怪了起来。 章节目录 第三百八十三节 征辟丁缓(1) 本站 ,最快更新我要做门阀最新章节! “还不是……”刘进叹着气,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忍不住说道:“外戚之家,贪婪无度!” 太仆公孙敬声、阳石公主、诸邑公主牵入巫蛊大案,本身就已经让刘进和他父亲、祖母焦头烂额了。 然而…… 卫家和石家,甚至是刘进的母族史家的人,却都是蠢蠢欲动,流着哈喇子,觊觎着空出来的太仆之位和侍中位置。 这些家伙,整天打着‘献策’的名义,找各种不同借口,接近刘进和他的父亲,话里话外,却无不都在透露着——俺其实也有能力滴。 却也不想想,公孙敬声涉案后,太子系已经遭到了重创! 坊间舆论已经在议论了。 甚至还有人公开质疑了起来——公孙氏、石氏、卫氏,皆太子外戚,用为国家重臣,却大逆不道,贪婪无度,此岂为天下之幸? 就差没有公开说:太子用人唯亲,恐怕不足以承宗庙这种话了。 由是,太子的声望瞬间跌落谷底。 人心、名望都在快速流逝。 在这个时候,卫家和石家甚至史家的人,却都还在念着自己那点家族利益,不顾现实,追求权力。 这让刘进和他父亲刘据都非常失望。 尤其是刘进,现在他终于看清楚了,谷梁学派所谓亲亲相隐的本质了。 照他们这么玩,这个国家还不得被他们搞回几百年前的宗周卿大夫时代? 血统贵族横行,而庶民则永无出头之日。 更可怕的是,连国家也将被他们分割成一个个宗族势力。 届时汉天子恐怕和东周的周天子没有太大区别。 故而,这长安刘进是一天都不想再呆了。 他觉得,在长安自己是在浪费生命,甚至连周围的空气,都让他感觉窒息。 还是新丰好。 那里的人和事,都充满了积极、昂扬、向上的精神。 以至于连空气里都散发着让他血脉偾张的味道。 张越看着刘进的神态,再听着他的话语,也差不多能明白了。 肉食者鄙呗! 这又不是什么新闻了。 大明灭亡的前夕,崇祯皇帝找他的国丈爷想借点银子当军费。 结果,周国丈就给了五百两还是多少来着? 就这还一脸肉疼,舍不得。 等到李自成进了北京,周国丈‘奉献’白银数十万两,以犒赏‘义军’。 古今中外,类似的事情,层出不穷。 不然,也不会有那么多故事和典故留下来了。 对于已经腐朽堕落的勋贵阶级,张越觉得,还是当今的办法好。 一刀切,统统打落尘埃。 这样既给人民减轻了负担,又提高了朝廷的平均智商,一箭双雕,一举两得。 “殿下既然想回新丰了,那臣自当追随……”张越笑着道:“反正,长安事务也差不多了……” 他这次回长安要办的事情基本上都办完了,甚至连原先没有打算做的事情也搞定了,确实是时候回去建设新丰了。 尤其是,这马上就要秋收。 很多事情,都需要他去亲自坐镇和主持才行。 刘进一听,立刻高兴了起来:“既如此,那孤这就去向皇祖父和父君辞行!” “殿下先别急……”张越连忙叫住他,道:“在回新丰前,臣打算去长安城里征辟一个贤能……” “贤能?”刘进一听,立刻来了兴趣。 张越先前已经向他展示了什么叫做‘慧眼识人才’,所辟官吏,如胡建、赵过、陈万年、桑钧,都是干才! 哪怕是原先他颇不以为意,认为是‘小人’的陈万年,如今却是新丰不可缺少的一员,其处理政务、公文,老辣而果决,经验丰富,上下之人交口称赞。 至于胡建、赵过,等更无不其各自专业领域之中的佼佼者! “侍中这次打算征辟谁?”刘进好奇的问道。 “长安人丁缓……”张越轻声说着,他在听说了丁缓的名声后,就已经决定征辟他了。 作为穿越者,张越接受的教育告诉他——生产力才是第一发展力! 而像丁缓这样的能工巧匠,用得好了,其作用不下于数万大军! 刘进听了,却面露古怪之色,看着张越,小声的道:“卿果真欲辟丁缓?” 张越看着刘进的神色,问道:“怎么了?” “丁缓大名,孤早有耳闻……”刘进面色尴尬的道:“在卿之前,欲辟其为吏者,有许多……” 汉代是一个重视并且赏识技术的社会。 哪怕是过去,谷梁的君子们天天嚷嚷着‘机变械饰’,但实则私底下,他们也格外重视工匠与技术。 特别是能赚钱的技术和工匠。 类似丁缓这样的大匠,在社会上的地位,更是不下一般士大夫,特别受人尊敬。 更别提这个丁缓,还掌握着独门绝技——天下只有他能制造出七轮扇。 故而连公卿们,也早有耳闻,很多人重金聘请。 以刘进所知,故少府卿韩说曾经多次登门延聘,想请此人进入少府,担任大匠,价码都开到了千石。 可惜,被他一语拒绝。 刘进现在都记得,当年丁缓拒绝韩说的话:“君欲辟我为吏,食禄千石,未知千石之粟,价比几何?吾作七轮扇,一件可得钱五十万,获利三十万……” 好嘛…… 人家压根就看不起少府开出来的价码。 张越听着,也是点点头。 他想征辟丁缓,自然也打听过他了。 知道此人很富很富,家訾数千万,门下弟子数十,而且性格乖戾,很不合群,就连给人营造器物,也要挑三拣四,有着规矩。 不孝的人不见,不义之人不交,不信之人不处。 而贵族士大夫们,却又是一群抖m。 丁缓越挑剔,越乖戾,越特立独行,别人就越追捧。 搞得现在,张越可听说了,一般的公卿士大夫想请丁缓出手,帮其制造一个七轮扇或者别的什么东西,排队得排好几年,还得看人家心情。 结果,排队的人越来越多,搞得现在,在长安城里,公卿们攀比斗富装x,都用家里有几件丁缓所造之物来衡量了。 而名声和财富都到了这个境界以后,一般人别说征辟他了,连念头都不敢起。 这也正常。 人家訾产数千万,每年随随便便做几个东西,就是几百万的收入。 别说千石、两千石了。 开个列侯的赏格,人家也未必愿意啊! 一个食邑千户的列侯,一年也就二十万钱的租税…… 连人家的鞋子都摸不到…… 但…… 在知道了这些事情后,张越却更加坚定了要得到丁缓的决心! 这样的能工巧匠,不该被埋没! 他应该贡献更多的力量出来! 就是绑也得把他绑到新丰去! 章节目录 第三百八十四节 征辟丁缓(2) 本站 ,最快更新我要做门阀最新章节! 丁缓家在篙街。 篙街位于长安城北,与未央宫北阙遥相对望,篙街的背面,就是大名鼎鼎的横门大道。 在这个时代,所有从西域来到长安的商人,入城后所见的第一个景象就是此地了。 历史上篙街最出名的,莫过于陈汤远征,将郅支单于的脑袋挂到了篙街的旗亭上。 那时候,据说有上千名来自西域各国甚至身毒、康居、安息的商人,共同见证了郅支单于的首级被汉军高高挑起来,挂上篙街的瞬间。 不过,在现在篙街远没有元成之时那么繁荣。 如今,丝路贸易刚刚开启不过二三十年,西方的商人们,连知道汉室在哪个方向的都还很少。 故而现在居住于篙街上的人们,依旧是以长安士民与中小商人为主。 篙街也与章台街并列为长安市井之一。 那些曾经在历史上流传甚广的八卦与段子,基本上都是从这两个地方飞向天下的。 张越与刘进没花多少时间,就驱车来到了此地。 作为帝都,长安城素来就是以‘居室栉比,门巷修直’而闻名天下。 故而,现在虽人口已经几近三十万之多。 但哪怕是篙街、章台街这样的市井之地,也是没有什么垃圾臭水横流的现象。 事实上,甚至有些干净的不像话。 街面上连尘土都很少见,街道两侧的店铺,更是像被人用刀子切了一样整齐。 而丁缓家也很好找——在这个普遍以一堂两内为主的小户型居民区的地方,猛然间看到一个带了跨院的豪宅,想不找到都难。 更别提这门口,还排起了长龙——至少有十几辆马车,堵在了宅院门口。 让张越看了,真是咂舌不已。 “长安公卿的消费能力真不错……”张越点头赞许着。 他最怕的就是这些公卿们吝啬,捂着钱打算带去棺材里。 那就麻烦了。 只要公卿贵族和富商们肯花钱,舍得花钱,那就好办了。 张越总能找到办法,让他们乖乖掏钱。 一边想着这个事情,张越一边挥手让车夫驱车上前,进入了前面的排队队列。 见到又有马车来了,已经在排队的众人都很好奇。 然后,有人回头一看,就看到了张越的马车和车型。 “敢问阁下是?”有人弱弱的上前来问。 “侍中领新丰令张公闻篙街丁缓素有大贤,特来拜谒!”驱车的车夫,正色答道。 瞬间空气似乎凝固了,片刻后,那些排在张越前面的马车纷纷主动让路。 无数人诚惶诚恐的避让在街道两旁,用着敬畏的眼神,看着那辆缓缓而来的马车。 张蚩尤的车,谁敢拦?谁又敢排在他前面? 不想活了吗? 没看到连堂堂太仆,都被这个张蚩尤像抓小鸡一样抓起来了吗? 如今在长安城中,有一句广为流传的话:宁惹虎豹,不罪张蚩尤。 虎豹那种猛兽招惹了还可以想办法干掉。 这得罪了张蚩尤,怕是活不了几个月…… 反正,到目前为止,据说所有曾经得罪过他的,如今不是在监狱里,就是变成死人了。 而且,一个比一个来头大。 甚至还有九卿也栽了。 大家又不傻,自然知道,该装孙子的时候,还得装! 不然就是神龟虽寿,犹有命陨之时了。 自然看门的那两个男子,也立刻做出了反应。 马上就有一人上前,恭身拜道:“请侍中稍候片刻,小人这就去通知我家主公出迎!” 说话都有些带着颤音了。 他们跟着丁缓混了这么多年,虽然见过许多大人物。 但,一位侍中,还是一位权倾朝野,权势滔天的大人物亲自来访,这却是第一遭——过去,公卿们最多就派个家臣来此而已。 这让他是既骄傲,又有些忐忑。 如此大人物亲临,也不知是福是祸? ………………………………………… 一刻钟后,丁府大门中开,在数十门徒子侄簇拥下,一个身穿褐色外衣,戴着头巾的男子,走出大门,来到张越车前,拜道:“小民丁缓恭迎侍中公,未知侍中大驾光临,有失远迎,还望恕罪!” 其他人则纷纷低头致意。 张越听了,与刘进相视一笑,道:“殿下,不妨与臣打个赌?” “嗯?” “殿下觉得,臣此行可能征辟丁缓?”张越笑着问道。 “恐怕不能吧……”刘进略带迟疑的道:“汉家虽有梧候阳去疾以工匠封侯,天下瞩目,然那是惠帝故事,惠帝至今百年,再无此例……” “那殿下就请拭目以待吧……”张越笑着道。 只要是人,就一定对名利有渴望。 特别是汉人! 光宗耀祖是每一个人都无法拒绝的诱惑。 即使对方真的淡薄名利,但他能拒绝匡扶天下吗? 对于诸夏民族的子孙们来说,没有人能拒绝一个代表天下发出的召唤。 这样说着,张越就掀开车帘,走下马车,笑着上前,扶起那个拱手作揖的男人,道:“久闻丁公技艺天下无双,有当时鲁班之誉,故而冒昧来见,还望丁公不吝赐教!” 在同时,张越悄悄的打量起自己面前的这个男人。 这个能在西元前,利用简单的技术和材料,就发明出‘一扇扇出,满室寒颤’的机械风扇的技术大拿。 在实际上,丁缓的个头不高——他还没有张越高,要知道张越现在才十八岁不到,还在长身体。 看上去相貌平平,圆脸粗眉,但一双眼睛极为明亮。 张越在丁缓的时候,丁缓自然也在观察着这个忽如其来的年轻侍中官。 对于对方的大名,丁缓可谓是如雷贯耳了。 这两个月,长安城里最出名和被人议论最多的就是这个侍中了。 传奇般的崛起之路和更富传奇的逆袭之旅,让长安八卦党们跟过年一样兴奋。 而他表现出来的才华,则让普罗大众,充满了好感——汉兴百年,关中终于也能出一个自己的文豪了! 这多长脸啊! 但让丁缓上心的,却是这个侍中所献的水车,坊间俗称的张氏车。 他甚至亲自去过郁夷,现场观察和观摩过水车的运作。 真是让他叹为观止,抚掌不已,认为是绝妙的构思和设计。 这些天他甚至就一直在学习和揣摩着水车的构造,打算用到自己未来的设计之中。 只是…… 这个侍中官忽然来找自己要干嘛? 总不能是上门来请自己造七轮扇的吧?! 章节目录 第三百八十五节 墨家门徒? 本站 ,最快更新我要做门阀最新章节! 心里面虽然犹豫、忐忑,但丁缓却没有什么畏惧之色。 甚至他根本就不怕眼前这个在长安城里号为‘张蚩尤’的侍中。 原因很简单。 这是游戏规则! 汉家的士大夫权贵们,自己相互打生打死,那是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但谁要敢把爪子伸向底层的平民、商贾,做出仗势欺人,鱼肉百姓的事情,那就是获罪于天,无可祷也了。 刘氏天子是绝不会允许他的臣子之中出现这样的人的。 发现一个处理一个,从不含糊。 当年,魏其候窦婴,堂堂外戚,三朝元老,尚且因为灌夫一案被拖下水,落得一个腰斩弃市的下场(窦婴明面上的罪名是‘矫诏’,但在事实上,汉代‘矫诏’分三等,最严重的才可能被腰斩,而窦婴所犯的只是最低级的‘矫诏不害’,既虽然矫诏,但没有造成害处,充其量也就是罚金削爵,不至于腰斩弃市,而田蚡打击和攻击窦婴的罪名,也从来不是矫诏而是‘纵容灌夫族人,横行不法,鱼肉百姓’,而这才是最致命的,也是窦婴为什么会被腰斩的缘故)。 是故,百姓对于公卿们虽然有忌惮,但要说畏惧、害怕,这却是不可能的。 而汉季盛行的血亲复仇思想,又给平民们一些对抗权贵的底气。 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大不了同归于尽。 匹夫之怒,血溅三尺,如是而已。 摄于国家制度和民间持械盛行的现实,一般也没有那个傻瓜会蠢到亲自下场,去对身份地位低于自己的人动手。 故而,公卿贵族们畏惧张越,害怕得罪他引来打击报复。 但像丁缓这样的人,却一点都不怕,甚至很好奇。 丁缓的几个儿子,甚至满脸兴奋的瞪着眼睛,观察着张越这个年纪和他们差不多的同龄人,眼中分明带着崇拜和惊讶之色。 甚至还有人小声的议论着:“这就是张蚩尤啊,怎么生得这么好看,一点也不像传说中的那般凶恶呢……” “嘘!小声点,别被人家听到,那样不礼貌……” 张越听着,却只能保持自己的仪态,还得面带笑容,满面春风,免得万一被人传出去,影响自己的形象,说他没有胸怀,不能容人。 “侍中公请恕罪……”丁缓也有些不好意思:“小儿辈胡言乱语,不知轻重,回头小人一定教训!” “无妨……”张越笑着摆摆手,对丁缓道:“丁公难道不请在下进门喝杯茶?” “请……”丁缓连忙对张越拱手再拜,将张越和刘进请进宅邸。 一进丁府,张越就看到,偌大的院子里,随处可见各种器械零件与工具。 显然,这是丁缓的门徒弟子们在练习手艺。 而在丁府正厅门口,张越看到了让丁缓名声大噪的七轮扇。 那是一个巨大的立式机械,其主体由七个相互紧密联系、咬合的巨大木齿相连,一条粗大的绳索,将一个巨大的半开合的木箱与之联系起来。 在穿越者眼里,这个器械简陋非常,甚至可以说有些丑陋。 但在这个时代,这却是巧夺天工,发前人所未有的奇思妙想和精湛到极致的工匠精神造物。 旁的不说,单单就是这些木齿,怎么精密的咬合在一起,这就需要极为高超的手艺。 张越见着也是赞叹不已。 后世之人常常羡慕什么霓虹、瑞典、德国的工匠精神,觉得他们做事认真、一丝不苟。 却不知道,诸夏民族才是真正的工匠民族,才有真正的工匠精神。 至少在现在这个时代,这个地球上,再没有比诸夏工匠再强大的匠人了。 旁的不说,就长乐宫大夏殿门口立着的那十二尊金人,在现在的地球上,除了中国还有谁能铸造? 一个也没有! 当然…… 张越也明白,现在的强大和先进,只是现在的。 诸夏民族必须不断发展和强盛,才能始终确保自己处于世界第一。 丁缓在旁看着,见到张越盯着自己的杰作发呆,内心也是自豪不已,炫耀着道:“当年为造这七轮扇,吾曾尝读监督数十石,采前人之技艺,历三年方得!” “可谓精妙无上,堪称当世瑰宝也!如今长安公卿,纷纷相求,一扇之价已至百万钱!” 刘进在旁边看着那七轮扇,也为其构造之妙而惊讶,更为其昂贵而咋舌。 一台七轮扇一百万钱,相当于一个食邑五千户的列侯一岁租税所得。 等于十户中产家庭的全部訾产。 张越看着丁缓满脸自豪之色,却忽然问道:“丁公可曾想过改良此物,使之更加轻便有力?” 张越此话一出,立刻就引发了无数人质疑。 “改良?”丁缓的门徒子侄纷纷道:“如何再改良啊!老师(父亲)之作,已是尽善尽美,纵然鲁班在此,怕不能再非其一木!” 他们都是亲自参与过七轮扇制造的。 深知此物的制造要求之高——为了让其能顺利运转和长久使用,不仅仅每一木齿都需要千挑万选,精选最好的木料,木齿的齿轮大小,甚至每一个齿的长度、宽度,都必须保持一致。 一个不慎就要毁掉十几日的辛苦! 更紧要的是,目前这个设计,几乎是最佳的完美设计了。 再大一些,则人力转不动七轮,再小一些则扇力不够! 唯有丁缓闻言,深深的看了一眼张越,道:“不瞒侍中公,这数年来小人一直在私底下寻思和考虑改进之事……” 他望着这七轮扇,他的得意之作,也是他的遗憾之作,深深的吸了一口气,道:“只是……小人尝试了数百种方法,甚至用精铁、铜料,做了许多小型的七轮扇,然而却无一能满足……” “侍中公难道有办法?”丁缓忽然抬头看着张越,如同美人一般,拱手拜道:“若侍中愿教我改进之法,缓愿以全部身家相换……” 张越听着,呵呵笑着扶起丁缓:“丁公言重了……” “倒不需要如此……” “只要丁公能答应本官一事!” “何事?”丁缓郑重的问道:“还请侍中吩咐!” 对于热爱技术的人而言,技术就是生命。 而对于丁缓来说,技术不仅仅是他的生命,也是他的财富之源。 钱,不算什么! 技术才能拥有一切! “请丁公出山,为新丰匠作鲁班,主全县工匠之事,作鲁班之训!”张越看着丁缓,正色道:“若丁公答允,莫说改进七轮扇了……” 张越豪气冲天的道:“便是飞天之器,也能授公!”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是目瞪口呆。 飞天之器? 丁缓更是呼吸急促,难以自抑。 飞天之器,所有诸夏匠人的梦想! 自鲁班输开始,历代大匠皆孜孜以求! 而匠人们谁没有做过制造出一台可以翱翔天际,代表自己一生技巧最高水平的器械呢? 若是换一个人,在丁缓面前这么夸夸其谈,丁缓早就赶人了。 飞天之器,那怎么可能? 祖师爷鲁班输究其一生,做出来的木鹊能翱翔三日三夜而不落下,却被墨子批评说:此物不能利天下,不可以称巧也。 但眼前这个人,却是发明了张氏车的张子重! 张氏车的精妙和实用,丁缓早已经领略过了。 他看着张越,用力的咽下一口口水,迟疑道:“即使有能飞天之器,又能如何?” 他看着自己的门徒与子侄们,苦笑着摇头:“子墨子曾曰:利于人谓之巧,不利于人谓之拙,鲁班造木鹊,尚且曰拙……” 这话一出口,张越的眼睛就亮了。 墨家门徒? 或者说,已经放弃了墨家理想,转而开始摆弄器械的墨家门徒吗? 这可真是来的太好了! 现在张越下属,有儒家的俊杰,有法家的英杰,加上他自己出生黄老学派。 就已经凑齐了战国诸子里最强的四个学派之三。 若再加上一个墨家之人,这样就齐全了。 哪怕是出于集邮的考虑,也得拿下此人啊! 更何况…… 墨家就这么消亡,太可惜了! 张越一直想要给墨家续一下,看看能不能抢救抢救。 只是这种事情不好明目张胆的去做,也不好光明正大的去办。 毕竟,在表面上来说,儒墨那是死敌啊! 想当年,孟子和墨家对喷。 孟子说——墨家无君,杨朱无父,无父无君,禽兽也。 墨家就回喷——儒生猪狗是也! 墨翟先生生前,专门搜集孔子的黑材料,写了一篇《非儒》,洋洋洒洒数千字,极尽轻蔑和鄙视之意(这在战国初年的那个时代,几乎就等于今天有人不爽某人写了五百万字的小说来黑他一样)。 只是,如今儒家鼎盛,罢黩百家,唯我独尊。 墨家则早已经式微,消失在主流视线之外,到了后代,甚至连个余波也不存在。 张越一直很惋惜,有心想要复活墨家。 但又碍于身份地位,不好光明正大的去操作。 如今遇到丁缓,内心的冲动再次活跃起来。 当然了,这个事情,得小心翼翼,得低调低调再低调。 至少在现在,这事情得小心操作。 最好套个马甲…… 嗯,反正董仲舒已经干过一回,援墨入儒了。 身为弟子,再做一次,好像也不是什么大事…… 章节目录 第三百八十六节 邀请 本站 ,最快更新我要做门阀最新章节! 当然,丁缓的话,张越是不会接的。 他只是微微笑着,对丁缓道:“我闻丁公,曾立有门规:不交不孝之人,不处不信之士,不见无义之人……可知丁公也是心怀壮志,胸藏鸿鹄之人……” 丁缓听着,也是脸色微微动容。 张越一见,就知道有戏了。 事实上,他也是在听说了丁缓的这三个规矩才动心的——若真的没有半分政治野心,丁缓何必立下那三个规矩? 立那三个规矩,其实就表明了他也有所抱负。 只是……张越现在还不知道,他的抱负是什么? 望着丁缓的神色,张越在心里猜测着:“此人是哪一家的墨子流派?” 与儒家一样,在墨翟先生时期曾经团结如一人,以严格的纪律和强大的向心力而闻名天下,与儒家、杨朱学派共为显学的墨家,在墨翟先生去世后也陷入了与孔子的儒家一样的命运:分裂! 因为理念、主张和追求的不同,墨翟之后的墨家分为三个主要流派:相里氏之墨、相夫氏之墨、邓陵氏之墨。 其中,邓陵氏之墨,在漫长的历史演变之中,发展成为了今天天下兴盛无比的游侠群体,不过现在的游侠们给当年的邓陵氏弟子们提鞋的资格都没有! 全盛时期的邓陵氏门徒,是真正的侠客。 侠之大者,为国为民。 他们存在之时,让列国公卿胆寒,使贵族官僚战战兢兢,不敢刻薄过甚。 不然,天知道会不会进入邓陵氏墨者的刺杀名单。 那些狂热的相信墨翟先生兼爱非攻、尚同尚贤的墨者们‘勤生薄死,以赴天下之危’。 不过,这种靠着信仰和精神支撑,而且很惹人厌烦的派系,在战国中期就渐渐消亡。 其徒子徒孙们,演变成为了今日的游侠。 而相夫氏之墨,则一直延续到了战国晚年。 庄子就曾遇到过好几个相夫氏之墨的大拿,与之辩论,他们大约是墨家三派里最虚幻的理想主义者,追求的是思想上和哲学上的解放,寄希望于墨翟先生预言的‘新圣’出世,辅佐‘新圣’建立一个没有战争没有饥饿的中国。 这一派系,将中国古典时代的逻辑辩证思想发展到了极致。 庄子也受过他们的一些影响。 而最后,也是最强大的派系就是曾经在战国时期威名赫赫,与法家共同缔造了大秦帝国并吞天下基业的相里氏之墨。 这个派系,以技术为本,追求发明创造,希望通过器械之利‘兴天下之大义’,最终尚同尚贤,为新圣出世后,一统四海,再造盛世奠定基础。 在秦代时,这个墨家派系,执掌了几乎整个秦庭所有的科技研究、军械制造、基础材料研究的工作。 他们在秦庭拥有着超人的地位。 秦代的法律,号称谁都能管,谁都能处置。 但独独,相里氏之墨犯法,不归秦律处置。 他们接受的是更加严苛、残酷的墨家家法处置! 秦惠文王时,当代的相里氏之墨钜子‘腹鞟’之子犯法杀人,秦惠文王怜悯‘腹鞟’年老功高,只有这么一个儿子,特别下令赦免。 结果‘腹鞟’说:墨者之法曰:‘杀人者死,伤人者刑。’此所以禁杀伤人也。夫禁杀伤人者,天下之大义也。王虽为之赐,而令吏弗诛,腹鞟不可不行墨者之法! 于是其子被以墨家之法处死。 这个故事被记载在《吕氏春秋》之中,生动的反应了墨家相里氏这一支的思想面貌与主张。 不过…… 在如今,无论是邓陵氏、相夫氏、还是相里氏,曾经在战国时期,任意一支都可以与儒家分庭抗礼,甚至教儒生们做人的墨家学派,都已经被历史长河所掩埋。 到今天,想要找一个正统的传人,都是无比困难的事情! 原因也很简单。 在战国时期,曾经兴盛无比,号称‘弟子丰弥,充满天下’的墨家三派。 在混乱的战国时代和随后的秦末战乱之中,已经消耗殆尽了。 这些满脑子‘兴天下之利’,想要再造新世界,打造理想国的家伙们,一个又一个倒在了冲锋的道路上。 以至于‘姓名撕裂,与草木同尽’。 而随着汉室建立,残存下来的少数人,得不到国家支持和扶持,再也不能像秦代那样有国家为靠山,做支撑,可以愉快的做他们想做之事。 更可怕的,因为他们的先辈们纷纷‘姓名撕裂,与草木同尽’,一个个都赴汤蹈火,死不旋踵。 于是,墨家的著作和思想论述以及发明创造,能够流传下来的百中无一。 汉季的儒生可以从废墟里挖出先人们的简牍,接续被断绝的传承。 实在不行,还可以学习孔安国、左传诸生,开动脑洞,来一次‘俺寻思着应该是这样……’,搞起古文经学来。 但汉初的墨家门徒们,能从废墟里挖出来的,只有那些不会说话,不会写字的器物。 制造它们的人与设计它们的人,已经死光了。 而墨家的东西,又不像儒家,嘴炮就可以了。 于是连和儒生们一样,开动脑洞,再创造都已经是奢望。 于是,自然而然,陷入了恶性循环。 秦灭不过三十年,到汉太宗之时,天下的墨者就已经消亡殆尽。 到今天,张越甚至觉得,已经找不到正宗的墨者了。 更悲哀的是——墨家学派的思想总纲《墨子》一书,居然还是法家保存下来的…… 至于其他著作与论述? 就只能从孟子、庄子、荀子和韩非子、吕不韦等人的著作里去找了。 眼前这个丁缓,在张越看来,应该与相里氏一脉,有着渊源。 只是,不知道他为什么放弃了理想与抱负? 不过没有关系…… 张越相信,他抛出来的‘三世说’同样对墨家具有致命吸引力! 因为在事实上来说,第一个抛出‘新王说’的正是墨家。 若丁缓果真曾是一个墨家门徒,那他就不可能拒绝的了自己伸出来的橄榄枝才对! 这样想着,张越就看着丁缓,轻声道:“公既有鸿鹄之志,何不出山,与吾共佐长孙,以兴小康,致太平,厥不世之功?” 丁缓深深的吸了口气,咽了咽口水,咬着嘴唇,对张越道:“侍中难道没有听说过吗?当年,少府卿欲辟我为千石之吏,吾对曰:千石之粟,其价几何!” 他望着张越,虽然他的内心很激动,但理智却告诉他。 这已经不是他和他的父祖们期望的时代了。 这个世道也没有他施展理想与抱负的空间。 可是…… 这些日子来,长安城内外议论纷纷,引发无数人追捧和热议的‘三世论’与小康世、太平世的描述,却令他内心燃起了熊熊火焰。 许多个夜晚,他想着听说的那些事情,在床榻上辗转反侧。 先贤们曾在历史上,为了大义和天下大利,义无反顾的赴汤蹈火,死不旋踵的前仆后继。 无数仁人志士,身死于荒郊野外,尸体与草木同朽,连名字都没有留下来。 哪怕是现在已经堕落为权贵走狗鹰犬的游侠们,也依旧保留了先贤们的传统。 口诺之,而身必行之,即使身死族灭,也不眨一下眼睛。 又何况是他? 可…… 想着家人妻小,念着门徒弟子,他又不敢。 他死也就死了。 但家人妻小何辜? 况且,早在二十年前,他的父辈就已经放弃了理想,脱下了褐衣,穿上了木屐,住进了高屋大堂。 张越却是看着丁缓,过了一会,才道:“丁公之富,本官早已有闻……” “千石之粟,不过十万之钱,恐怕还不及丁公一扇之利……” “且新丰县也没有一个千石之职……” “本官挖空心思,穷其所有,最多也只能提供一个六百石之职……” “张侍中是在拿小人寻开心?”丁缓奇了。 就连刘进也感觉有些莫名,连忙拉了拉张越的袖子,想要阻止张越激怒对方。 却听着张越道:“在下岂敢在这种事情与丁公开玩笑?” “新丰与本官,确实最多只能拿出一个六百石之职,甚至可能只有四百石……”张越轻轻笑着,在这个时候他已经知道了,对方跑不掉了! 因为丁缓的神色、面部表情以及其他细节,都已经深深的出卖了他! 其他人听着,却都纷纷变色,对张越怒目相对。 六百石?四百石?! 见过欺负人的,没有见过这么欺负人的! 甚至有人准备开口逐客,就听着张越道:“丁公难道是那种眼中只有利禄之人吗?” “公,家訾数千万,声名显赫,长安内外,甚至天下之间,皆曰:长安人丁缓,技巧天下无双!” “然则,公就真的甘心,只在这长安城,做一个匠人?终年以营造七轮扇、常蒲灯,以取悦于公侯?效倡优之事?” “吾闻之,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公有大贤,有大能,能利天下,能佐君王!” 张越走上前去,盯着丁缓的眼睛,说道:“难道,明公不想亲眼看到,通过吾与公之手,一点一滴,将天下人从困苦、离散之中拉出来?” “难道明公想要眼睁睁看着,那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之事,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发生在天下?” 看着丁缓,张越伸出手来,发出邀请:“南陵张子重,昧死敢情长安丁缓,为天下苍生之念,出山助我,以佐长孙、天子之志!建小康,兴太平,齐三代之政!” 章节目录 第三百八十七节 拒绝? 本站 ,最快更新我要做门阀最新章节! 张越此刻,心情其实也很紧张。 这是他第一次,对一个特定的对象,用小康、太平之说召唤。 成败很关键啊! 更可能直接影响他未来的自信心。 想想看,第一次出山,向人召唤(忽悠),却惨遭拒绝。 恐怕以后,他都会记住这次教训,不敢再随意召唤(忽悠)了。 更别提,此事若败,说不定以后那谷梁的‘君子们’少不得拿这个事情取笑他。 说他‘妄自尊大’‘不自量力’,甚至于创造出一个成语来嘲笑他。 这就不是很好了。 但丁缓更紧张! 比张越还要紧张十倍! 此刻,他内心进行着激烈的思想斗争。 他已经不是年轻人了。 也早就过了那个血脉偾张,热血沸腾,可以为了理想赴汤蹈火,死不旋踵的年纪。 时间和岁月,在他的心里留下了无数印记。 他见过无数人,无数的公卿列侯、大儒名士。 那些平日里满嘴仁义道德,张口天下苍生,闭口就是社稷江山的人。 但私底下,这些人,这些看上去清廉的人。 每一个都是出手阔绰,奢侈无比。 譬如说,那位曾经多次想要征辟他的少府卿。 这位老明府,坊间都以为他清廉无比,平素见人待客,也是麻枲粗衣,招待客人只用两菜一汤,吃的是粗粝之米,喝的是无油之汤。 连天子都以为其乃清官,廉洁奉公。 可是…… 谁能知道,这位老明府的麻枲粗衣之下,套着的是精美华丽的貂蝉之衣,是价值百金的蜀锦花布? 谁又能知道,这位老明府家宅后院,内置五厨,光是为他和他的家人做饭的厨子就多达十五人? 每次吃饭,三鼎不足用! 假的让丁缓感觉恶心! 而类似这样的人,这样做作的人,丁缓这些年来见过不止三五个。 与之相比,现在声名狼藉的公孙敬声虽然可恨。 但人家起码不伪作,很真诚。 从不掩饰他的贪婪与无耻。 丁缓不确定,眼前这个年轻人,是否也是和那些人一个路子? 甚或者包藏祸心? 譬如说,他只是觊觎自己的财产和技术,就拿这个所谓‘建小康、兴太平’来诓骗自己。 只要自己上钩了,成为了官吏,那不就是对方毡板上的肉了吗? 类似的事情,丁缓也不是没有听说过。 可…… 在心中,却还有一个声音在极力呼唤着、唱诺着:“兴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弊!再造新王!” 他曾听说过的那些小康世、太平世的描述,更是令他热血沸腾,几乎不能自已! 没有人能拒绝得了那些伟大世界的召唤! 哪怕是目不识丁的贩夫走卒,即使是身无长物的城旦司空,也是不能! 丁缓更想起了自己父亲临终之时的哀叹:“恨不从义死,留做今日羞……有何面目去见历代先师于九泉之下呦!” 于是遗命自己等兄弟姐妹,不许厚葬,只以竹席裹身,不许立碑建冢,只准每年祭日,在其陵前拜祭一次。 身在此世,丁缓自然也受到了来自公羊思想的影响。 他知道,他父亲已经坠堕诸渊,成为了先师们的罪人! 能挽救他的唯一办法,只有自己和自己的子孙们,重建被断续的传承! 可是…… 怎么重建啊! 父祖先师们,苦苦煎熬百年,一无所成。 自己不是早就已经绝望了,早就已经放弃了吗? 但为何……为何……如今那心脏还在跳动? 为何还会如此难以自抑? 在这样的复杂的情绪困扰之中,丁缓举棋不定。 他不知道自己应该接受对方的邀请,为了心中的血与父祖先师们的梦去赌一把,还是……接受命运,接受现实呢? 兼爱非攻、尚同尚贤! 子墨子的道路,在今天还存在吗? 以百工之力而兴天下之大利,用百工之器以作四海之王器的世界是否存在? 丁缓不知道,也给不出答案。 但是…… 他看了看周围的门徒与子侄们。 这些年轻人,这些充满了朝气的年轻人。 他们有的跟随自己已经十五年了,也有的才刚刚开始追随自己,脸上的稚气甚至还未褪去。 若自己贸然踏入仕途,进入名利场。 若事败身死,他们会是个什么下场? 想到这里,丁缓终于做出了决定,他不能也应该为了自己个人的追求而将门徒弟子们置于不顾! 他不是墨翟先生那样的圣人。 能够为了天下大利,而赤脚蓑衣,奔走于列国之间。 能为了阻止楚国伐宋,连续十日十夜,不吃不喝,疾驰数千里而至楚都,消弭大战。 他更非孟胜,能为了一个承诺,坚守孤城,身死族灭。 更不是腹鞟,可以置父子之情不顾。 他甚至比不上任何一个曾经的先师门徒。 可以将天下人看的比自己还重要,可以为了救助一个孤寡,宁愿自己挨饿受冻。 他不行,他只是一个凡人。 卑微的活在这个世界,靠着技艺与一点点微末之术,在这乱世为家人营造一个温暖的港湾。 别说天下了,他甚至连自己的父辈也拯救不了。 想到这里,丁缓就看着张越,长身拜道:“侍中公厚爱抬举,缓诚惶诚恐……” “只是……缓本小人,只求苟全性命于当世,不求闻达于天下……” “况,缓已近不惑之年,身衰意弱,恐难佐侍中以举大业!” “愿侍中再择良才……” 说着丁缓就深深的顿首,将头抵着地面,这一刻丁缓仿佛感觉到了,自己的内心都在迸裂、炸碎。 他甚至很想马上反悔,立刻顿首道:“蒙公不弃,愿以余生,为公门下走狗,为公大业尽微薄之力……” 但他的理智,强行抑制和控制住了他的行为。 他知道,自己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他要为别人和自己负责。 “父亲大人神灵在上,原谅儿子不孝……”他在心里哽咽着,对着亡父的神灵喃喃自语着。 直到此刻,他终于明白了老父亲当年临终之时那句话的意境:恨不从义死,留做今日羞! “若我能生于墨翟之世……不,哪怕只是生于田横之世……也当抛弃所有,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可惜,如今是墨家的末世。 别说墨翟先生了,连墨者都已经绝迹了。 他还能怎么办? 又能怎么办? 那些撕裂性命的先贤啊! 那些与草木同尽的先师啊! 是丁缓不孝,不义! 死后,九泉之下,吾羞与诸君相会! 章节目录 第三百八十八节 助攻 本站 ,最快更新我要做门阀最新章节! 出了丁府大门,刘进有些失望,这是他第一次遇到有人拒绝应辟。 “张卿别难过……”刘进安慰着张越:“能工巧匠,也非独一个丁缓……大不了,孤去少府卿东园署调几位大匠来……” 东园署掌管皇宫禁物与御用品制造,其中的大匠,哪怕不如这丁缓,也应该差不了多少。 张越听着,却是神秘的一笑,道:“殿下勿忧,臣以为,明日早上,这丁缓就会自己来找臣的……” 他回头深深的看了一眼丁府。 丁缓是拒绝出仕了…… 但是,他能坚持多久? 若是其他人,张越可能还要担忧。 但,已经确认丁缓与墨家有渊源了,这就不需要担心了。 墨家的人,是诸子百家之中,最为感性的人。 方才的事情,也证明了,此人心有热血,他之所以拒绝,大约是有着顾虑。 但…… 他能顾虑多久呢? 张越觉得,恐怕一个时辰对于此人都是煎熬。 是故,他压根就不着急,也不沮丧,反而笑着道:“殿下,请容臣先回去收拾行囊……” …………………………………… 很快,很多人就知道了,张越想要征辟丁缓却被拒绝的事情。 “这张子重真是不自量力,他以为他是谁?”韩说听说了此事后,心情立刻就愉悦的想要手舞足蹈了。 被张越敲诈、勒索了整整一套的《公孙子》。 这让韩说憋屈、郁闷就很久。 心里面更是堵得慌! 三十多年了!他按道候什么时候受过这种耻辱? 被人生生的威胁、逼迫,偏偏却还得按照对方的意思去做,甚至不敢拖延! 老韩家就没有吃过这样的亏! 现在,听到张越吃瘪,韩说感觉和吃了仙丹一般酸爽。 对于拒绝了张越的丁缓,自然立刻就喜欢了起来。 “来人,为我备礼,送去篙街丁府,就说吾久慕丁公贤名,愿得一见……”韩说立刻吩咐着。 他觉得最好的情况,当然是自己出马,许以高官厚禄,收服那丁缓。 如此,自然能在天下人,特别是天子面前大大长脸! ………………………… “老师!大喜啊……”博望苑中,一个中年儒生,满脸喜色,奔向自己老师江升的卧室,一进门就拜道:“那孺子终于遇挫了!” 说着就将自己刚刚听说之事讲了出来。 在座诸生,闻言都是面带喜色,大受鼓舞。 甚至有人觉得,这是那个竖子将要败亡的先兆! 江升听着,却是面无表情,道:“不过一匠人而已,有何欢喜之处?” 工匠、技术,对于公羊学派来说,或许可以利用、可以重视。 但谷梁不行。 谷梁学派崇尚和推崇公休仪,认为一切技术和工匠都可能导致机变械饰,乱人心扉。 虽然私底下,大家家里都喜欢养许多匠人,以其产品牟利。 但是,在表面上这反对工匠,轻视工匠的态度,却必须保持。 在谷梁的理想国中,万事万物,永恒不变。 工匠、商贾,都是可能会导致礼乐崩坏的万恶之源! 况且,江升觉得这个事情,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现在谷梁学派的生死存亡的关键,乃是在于,如何在哪个竖子抛出了‘三世说’后树立谷梁的三世体系。 但这需要时间,更需要无数才俊的智慧。 在那之前,谷梁学派应该要做的就是,蛰伏起来,不要出头,等待时机。 神龟虽寿,也需要躲过天敌和猎人的落网,才能生存下去啊。 故而,他已经分别去信了自己的两位师弟,本来分歧很严重的临淄徐自为与雒阳许终。 此外,他也已经布下了计划。 就等着那边回信,就能趁势而动,无论那边成败,都可以保留下谷梁道统的火种和血脉。 但,江升的门徒弟子们,却根本按捺不住自己内心的狂喜之色。 只是在江升面前,他们不敢顶嘴,出了就门,就各自交谈起来。 “那丁缓虽是工匠,但也有君子之风啊……”江升的得意门徒之一,现在博望苑之中的少壮派领袖荣广就很是赞叹的道:“能知那张子重的虚伪,言辞拒绝,不为小人所用,吾辈也是自叹不如……” “善!”一个和荣广年纪差不多大的儒生也是抚掌道:“荣兄所言甚是,如此君子之人,吾辈自当有所激励和鼓舞,不若兄与我,联名书信一封,往而嘉之,以励其心!” 荣广听着,立刻点头道:“善!固所愿尔!” 在他们看来,那个叫丁缓的匠人,既然已经得罪了那张子重,如何还敢拒绝自己等人的善意? 到时候…… 张子重所不能折服之人,却拜在他这样的君子门下。 那传出去…… 荣广已经激动的不能自已了。 更别提,荣广还听说,那丁缓家訾数千万,富裕无比。 若是…… 想着数以千万的小钱钱,躺在自家地窖里的情形,他就兴奋的都快颤抖了。 ………………………… 于是,这天下午,篙街丁府门口变得比任何时候都要热闹。 一辆辆马车,载着各种各样的人,带着大包小包的礼物和一位位名动天下,至少也是显名一郡的大人物的书信,络绎不绝而来。 其中,像韩说和荣广等人这样,是为了鼓励和激励丁缓继续和张越对着干的人只是少数。 大多数人都只是来蹭热点的。 别以为西元前的人们就不会蹭热点这个技能了。 事实上,西元前的士大夫贵族们蹭热点的手段和技术,比后世还要精湛。 他们可含蓄多了,蹭热点的时候,是打死都不会说自己是来蹭热点的。 他们只会谦虚的表示‘俺久仰明公’‘缘悭一面’然后略备薄礼,敬拜明公,望明公不弃…… 但无论是来蹭热点的,还是来鼓舞、激励甚至怀揣着不可言说的目的的人,统统都吃了闭门羹。 丁府大门,紧紧关闭,还上了锁。 门口贴了一张告示——蔽府小人抱恙,不能见客,乞请诸公海涵。 这可就急坏了所有人。 但在主人家闭门的时候,是没有人敢去强闯府邸的,强行见面的。 那和找死没有区别! 哪怕丁缓的家人能放过他们,京兆伊、廷尉也不会放过他们。 私闯民宅,可是‘杀之无罪,缚之有功’的。 章节目录 第三百八十九节 义之所在 本站 ,最快更新我要做门阀最新章节! 夜幕徐徐降临,丁府之主也燃起了灯火。 常蒲灯的明亮光芒,更是将丁家的祠堂照的犹如白昼。 丁缓跪在一块蒲团上,望着上首的那一块块神主牌。 香火冉冉升起,那些已经亡故的先人与先师们的神灵,仿佛顺着香火,再次回归阳世。 丁缓凝视着那些神主牌,重重的磕头顿首拜道:“父亲大人、叔父大人、祖父大人及列位先师神灵在上,不肖子孙缓有请祖宗神灵、先师神灵指引!” 对于墨家门徒来说,相信鬼神的存在,就和相信墨翟的思想一样,属于与生俱来的本能。 每一个墨家门徒,都敬畏和崇拜着鬼神。 高高居于上首的神主牌们,一动不动的立在那里。 袅袅升起的青烟,将它们笼罩在其中,若隐若现,仿佛真有先人之灵,从九泉归来,自鬼伯的国度回归阳世,想给在世子孙以指引和预示。 久久的凝视这些先人的神主牌,丁缓内心之中的思想,陷入了空前的纠结。 他的父辈们,那些如今已经成为这宗祀之中祭祀的先人们,曾经怀抱着无穷的热血和昂扬的斗志,欲要振兴墨翟之学。 于是,游于淮南寿春,与淮南王刘安为宾客,与同样胸怀大志的伍被、左吴、晋昌等人为友。 那时,他们结成了浩大的反儒联盟。 黄老学派、墨家、杂家,一起联起手来,在寿春开始宣扬学术,集结英才。 鼎盛之时,仅仅是在寿春,就有各家士子上千人。 众人联手,编写出了《淮南子》这样的一部囊括了思想、哲学、技术、政治、军事和文化等各个方面的不朽著作。 哪怕是公羊学派的人读了《淮南子》也是赞叹不已,评价甚高。 然而…… 刘安谋反事败,株连宗族,所有曾经服务刘安的学者、士大夫,亦被牵连,死者数以万计。 杂家、墨家、黄老学派最后的精英阶层几乎被一扫而空。 他的父亲虽然侥幸逃得性命——据说是因为当时负责审理淮南谋逆一案的吕步舒手下留情,将他的名字从‘附逆’名单里划掉了。 但回来后,却是郁郁寡欢,消沉不已。 直至生命的最后时刻,都再未穿上褐衣,戴上蓑衣。 年少之时,他还不懂。 但及至年长,他渐渐明白。 父亲脱下蓑衣,是因为心已死,穿上丝帛,是因为梦已灭。 这个世道,再没有了墨翟思想的生存土壤。 执着于理想的傻瓜们,已经死的死,伤的伤。 礼崩乐坏的世界,在持续崩解。 世无圣人,连贤能也没有几个。 渐渐的,他也开始冷漠了起来。 可是…… 他闭上了眼睛,想了今日白天的那个年轻侍中。 想着他的话,想着他的所作所为。 “建小康,致太平……” 坊间流传的小康世界和太平世界的描述,纷纷涌入脑海,为他构建起一个又一个理想世界。 尤其是那太平世界的描述。 那个米肉鱼面,无穷无尽,柴米油盐,用之不竭。 再也没有饥饿、战争、痛苦的世界。 丁缓知道,那个世界,也是他的父辈、祖辈甚至是墨翟先生和他的门徒们。 那些甘愿撕裂姓名,与草木同尽的仁人志士们的追求。 那是理想国。 若真有那么一个世界存在,丁缓知道,自己应该不惜一切,倾其所有的去追求。 可是…… 想着妻儿,想着父辈们的遭遇,他又不敢。 父亲与宗族兄弟、师兄弟们数十人共赴淮南,最终却只有他一人归来,余生在悔恨与痛苦之中挣扎的情况,他不想再发生在自己或者自己的后代身上了。 他现在生活很不错。 家中鱼肉米面,数之不尽。 积累的财富,足够子孙挥霍数代。 若置身事外,自己完全可以继续这样的生活。 每年随随便便给人做几个七轮扇,顺便维护一下已有的七轮扇。 等到五十岁,就可以将事业交给子孙,自己在家养儿弄孙,尽享天伦之乐。 不必与父祖辈那样,为了天下,为了理想,赤脚蓑衣,吃尽苦头。 甚至说不定,还能青史留名,不必和先贤先师们那样,虽然付出了所有,但最终却只能撕裂姓名,与草木同尽,成为大地的沃土,变成他人的踏脚石。 可…… 为什么……我为流泪呢? 丁缓伸手擦了擦自己眼角的泪水,他不太明白。 正想着这些,忽然一个身影从祠堂外走了进来,丁缓回过头去,见到是自己的妻子陈氏。 她手里拿着一件褐衣。 那件自从买回家后,他就没有穿过的褐衣。 陈氏走到丁缓身边,缓缓跪下来,看着宗祀的神主牌,然后将褐衣披在了丁缓身上。 “夫人,您这是何意?”丁缓不明白,看着自己的妻子。 “夫君的心思,能瞒得过别人,还能瞒得过妾身?瞒得过祖宗神灵?”陈氏低着头,为自己的丈夫穿好衣服,凝视着这个深爱的男子,陈氏低头道:“妾身虽然只是妇人,但妾身在家之时,父兄也教训过了:大丈夫志在四方,为人妻子,不要束缚大丈夫的志向!” “这么多年了,夫君时常深夜起身,抱此褐衣,喃喃自语,妾若不知,岂非愧为妻子?” “夫君既有鸿鹄之志,妾自当在家教训子孙,操持内外,让夫君可以大展抱负……” “可是……”丁缓凝视着自己的妻子,道:“此事若败,我恐宗族难全……” 他若只是去做一个工匠,倒也没什么。 但他若出仕,又岂会甘心只做一个工匠? 必定会以振兴墨家思想,重振墨家声势为目标。 至少也会宣扬墨家的主张,运用墨家的理念来处置事情。 届时…… 那就真的是有进无退,甚至可能祸及子孙! “大丈夫做事,何必瞻前顾后?”陈氏笑着道:“况且,妾身听说,孔曰成仁,孟曰取义,夫君若欲成仁取义,哪怕事败,妾身与家人,又怎会怪夫君?怕是爱都来不及!” “那位张侍中的名声和抱负,妾身也听说了……” “而今日,那些来我家门外,送礼结交夫君的人的目的,妾身也能大概知道……” “今夫君虽然看似没有卷入张侍中与其他公卿的纷争之中,但实则已经卷入其中了……” “既然如此,夫君自当知道取舍之路……” 望着妻子,听着她的话语。 丁缓忽然深深的一拜,道:“吾有贤妻,何其幸也!” 然后,他转过身去,看着那些萦绕于青烟之中的先人神灵们。 他知道,自己应当如何决断了。 子墨子的道路,现在还存在吗? 当然存在! 路就那里,只看有没有人想走。 道路虽然充满荆棘,可终究是道路啊,是通向理想国的道路啊。 就像真理,就像先王的教训。 无论你怎么非议它、攻仵它。 真理始终是真理,先王也始终是先王。 就像子墨子所言的那样:吾言足用矣,舍言革思者,是犹舍获而拾粟也。以其言非吾言者,是犹以卵投石也。尽天下之卵,其石犹是也,不可毁也。 ………………………………………… 第二日清晨,张越一大早就起来了。 将需要带回新丰的东西,一一打包,又指挥着宦官们,将阁楼的各个房间清扫一遍。 等到事情做完的时候,太阳已经升到了半空。 于是,张越叫来两辆马车,将自己的物品搬上去。 又牵上棕马细君,将赵柔娘带上,便驱车出门,在一个宫阙门口与刘进汇合,一起返回新丰。 刚刚走到建章宫的司马门门口,张越就看到,有许多人都在那里等候了。 他只是轻轻扫了一眼,就发现其中不少居然还是熟人。 “张侍中……张侍中……”隔着老远,韩说的声音就传入张越耳中:“闻说侍中今日欲返新丰,本官特来‘送行’……” “不知道本官上次所赠之书,侍中可读的开心?” 韩说虽然说的客气,但话里话外,却都是带着浓浓的讽刺。 张越深深的看了韩说一眼,掀开车帘,笑道:“有劳光禄勋关爱,光禄勋所赠这书,下官爱不释手!” 韩说听了,真想挑起来打这个家伙一顿。 只是,想了想对方现在的地位和武力,他只能讪讪然的强行压抑住内心的冲动。 现在,当初江充找的那八个刺客的背景和来历,都已经被执金吾查的清清楚楚了——全部是汉军之中的王牌精锐作战部队的官兵,虽然都是逃兵,但,每一个都曾经在沙场上百战还生,这些人彼此间又默契非常,曾经在太原和陇右等地刺杀过在官衙之中的官员。 但就是这样的一支小队,却被这个侍中砍瓜切菜一样的徒手干趴。 简直是恐怖! 韩说虽然觉得自己的武力值也还可以。 但在这个家伙面前,就根本不够看了! “哼!”韩说咬着牙齿冷哼一声,其实他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的了。 本来按照他的心性,这种事情他应该藏起来,在边上看看笑话就好了。 但,只是想起自己在这个可恨的侍中面前丢过的脸和吃过的亏,他就无法压抑自己内心的冲动,根本控制不住的出现在了这里。 连他自己都觉得万分可笑。 这岂非与年轻的时候,跟人争风吃醋,于是就小题大做,非要与对方生死决斗一样可笑? 可明知道,这样的行为无比幼稚,甚至愚蠢无比! 传出去更将笑掉别人大牙——堂堂九卿、光禄勋,都快五十岁的人了,还跟一个二十岁都没有的小年轻较劲…… 他的亡兄若泉下有知,恐怕会气的从坟墓里爬出来,将他吊在祖宗的灵堂里反复抽打——老韩家的脸都快被你丢光了! 然而…… 有些事情,却根本不以人的个人意志来转移。 韩说现在就是这样。 他看着张越那张在他眼里可恨无比的脸庞,大声冷笑着问道:“听说张侍中欲辟长安人丁缓,却被其所拒?本官闻之,甚为侍中惋惜……不若这样,本官府邸,也有几位巧匠,就送与侍中好了……” 韩说这话一出,其他围观的人就纷纷笑了起来。 尤以马家兄弟和荣广等人为最。 “侍中喜欢工匠,在下不才,也认识几个手艺不错的城旦司空,侍中若有需要,在下愿为引荐……” “哈哈哈哈……”荣广高声叫嚷着,心里面得意无比。 你张子重连一个工匠都征辟不了,还谈什么三世、小康、太平世? 乖乖的回家去玩泥巴,岂不是更妙? 谷梁君子们,更是和过节一样欢快。 容易吗我们?! 这两三个月,可被这个张蚩尤折磨惨了,脸都被抽烂了! 终于!终于!你张子重也有今天?! 大快人心啊! ……………………………… 在另一侧,董越带着门徒们,远远的站在一个小亭里。 “老师,吾等要不要出去为张侍中声援?”一个弟子拱手问着。 董越看着这个情况,却是摆摆手,道:“不急,再等等……” 昨日的事情,现在已经传遍了整个长安。 张子重想要征辟一个工匠,却被拒绝,听说此事后,董越昨夜一夜没睡,今天天还没亮,就带着门徒们进城准备给未来的‘小师弟’撑场面。 但董越知道,这只是下下策。 雏鹰总有一天要翱翔天际,他需要学会面对和解决问题。 ……………………………… 就在此时,却有一辆马车,从南而来。 一个头戴进贤冠,身着儒袍的年轻人,站立在马车之上,羽冠巾纶,犹如浊世佳公子。 “解延年?”荣广一眼就认出了对方:“他来干什么?” 自从上次太学之事后,这个毛诗学派的年轻俊杰,就近乎从长安消失了。 有些人甚至以为他已经离开了长安。 但没有想到,此时此刻,他竟出现在这里! 这让荣广闻到了一些不太妙的信号。 董越也看到了解延年,脸上露出微笑:“看样子,张子重果有天助啊!” 解延年来此,董越差不多已经猜到了对方的用意。 锦上添花,不如雪中送炭。 贯长卿收了个好徒弟啊! ………………………… 解延年架着马车,直抵司马门门口。 他的时间掐的很准,刚刚好是张越抵达宫门口的时候。 这说明,他也有人在宫里面。 他望着张越的马车,一个翻身下车,持着一份书简,亦步亦趋,走上前去,犹如弟子拜见老师一样,长身而拜,再拜而谒:“齐国解延年,恭问侍中领新丰事张公:前在太学,闻公教训,若晨钟暮鼓,发延年心扉,今闻侍中欲建小康,兴太平,此天下士人之所孜孜以求者!孔子曰:朝闻道,夕死可矣!愿请为侍中门下之士,为侍中大业略献微薄之力,纵贱躯以填沟壑,在所不辞!” 说完解延年深深俯首。 他确实是发自真心实意的,想要为小康治、太平世贡献力量。 不止是他,天下士大夫,十之八九都是如此。 倘若小康之治真的存在,真的可以实现。 若太平世界,有路可走。 谁能拒绝的了参与这样的盛事,加入这样的伟业之中,为它贡献自己那一份微薄之力呢? 更何况,这说不定还能实现自己学派长久以来的梦想! ……………………………………………… 解延年的忽然出现,让韩说等人措手不及。 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 “竖子尔敢!”韩说的脸色都快青了。 荣广更是气的几乎想要爆炸。 解延年,毛诗学派下一代的领袖,被其师贯长卿亲许为衣钵传人。 别看毛诗学派很年轻,成立都不过三四十年。 但它的发展速度却非常迅猛,在现在已经在北方开始挑战韩诗学派的地位了。 其精神领袖小毛公,更是连天子也要尊敬的鸿儒,儒家诗经一系里的活化石! 解延年的出现和表达的支持,立刻就粉碎了他们原有的良好感觉,甚至感觉脸上火辣辣的。 “张子重,休要猖狂……”荣广旁边的一个谷梁学者,甚至不管不顾的叫嚷了起来:“汝连一个工匠都折服不了,还能折服天下人吗?” 撒泼打滚,这一直就是谷梁学者的专长。 然而,连他也没有得意太久。 下一刻,一个粗哑的声音,从远方传来。 “鄙人丁缓,闻侍中大义,深受感染,侍中不弃,亲临寒舍,再三相邀,缓却因一己之私,几陷侍中于困境之中,深感死罪!”丁缓带着门徒子侄们,走上前来,远远的拱手恭拜:“若侍中依然不弃,缓愿以余生追随侍中……” 丁缓认真的用手摸了摸那件被他套在内衣之中的褐衣。 他在心里发誓:有朝一日,他要光明正大的穿上这件褐衣,赤脚行走在长安的道路上,公开的告诉人们——墨家思想永不灭亡!真理永不褪色! 赴汤蹈火之士,死不旋踵之人。 如今,重归人间! 张越掀开车帘,看着恭身拜在自己前方的解延年与丁缓,脸上露出微笑,他扭过头去,对刘进道:“殿下,臣说过的吧……” “义之所在,必有千万人而来!” 这个时代的诸夏,这个时代的中国。 仁人志士,何其之多! 故而,诸夏民族,每逢大难,总能凤凰涅槃,重生归来! 刘进看着这一切,却是有些呆了。 他没有想到,更没有想过,书上所说的事情,居然会有一天,发生在他面前。 这简直太不可思议了! ………………………… 韩说等人此刻,却是如堕三九冰窟。 浑身上下,都冷的有些颤抖。 韩说更是脸色苍白,嘴唇发抖。 他们原本只是来看笑话,出气的。 但谁知道…… 他们却因此成为了笑话,成为了笑柄。 今日之后,长安城里的八卦党们,恐怕会将这个事情编成无数个段子。 而他光禄勋韩说很不幸,将成为段子里的主角——反面的那个。 就像是掩耳盗铃里的那个家伙,就像是守株待兔的那个主人公,也像是拔苗助长的那个傻蛋。 当明白这一点,韩说和荣广等人恨不得地下有条缝,能让他们钻进去躲一躲。 这太尴尬了! ………… 远方,董越看着这一切,放心的拍了拍手,起身对弟子们道:“走,回太学,准备十月的祭典!” 有此民心士气,十月公羊学派诸山头齐聚太学之日,谁能非议自己做出的决定呢? 说不定能借着这个势头,进一步整合和团结公羊学派上下。 尤其是那些一直只是打着公羊思想的旗号,实则我行我素的家伙…… 若能整合起这些资源…… 未来之天下,必是公羊之天下! 章节目录 第三百九十节 迷茫与振奋的人们 本站 ,最快更新我要做门阀最新章节! 新丰县,骊乡之中。 赵过穿着麻枲粗衣,在几个随从的引领下,攀爬上陡峭的骊山,站在山巅,他凝视着这骊乡的土地。 骊乡地方不大,拢共就八亭三社,户口也不多,拢共编户齐民只得五百三十五户,人口三千。 最小的一个亭,甚至只有二十户人家。 这里的百姓与人民的生活,全然处于靠天吃饭,随缘而获的时代。 老天爷赏脸,能风调雨顺,百姓的日子就能过的下去,不然…… 就是卖儿卖女,典妻当田,甚至出卖自己,苟活下来。 若在以前,骊乡的问题,根本就是无解的。 但现在,却有了一丝转机。 骊乡最大的地主马氏,已经成为了新丰县最大的‘张吹’。 这一个多月来,马家主动配合了骊乡新任游徼、蔷夫,将那些被自己家隐匿的‘寄客’‘逆旅’报了上去,还将隐匿的上千亩土地,申报到了官府,重新缴纳了今年未缴的田税、口赋。 不止如此,马家还积极在各亭鼓动和宣讲新县尊的法令和政策。 与骊乡蔷夫曾胜等人,动员了两百多名青壮,利用秋收前的空余时间,重新修葺了骊乡通向新丰城的道路。 有了地方上的豪强配合与合作,自然,骊乡的事情就好处理的多了。 可是…… “水啊!必须解决骊乡缺水的问题!”赵过望着骊山的风光,叹了口气。 这十余日来,他已经四次来到骊乡走访和调查了。 为了解决骊乡百姓土地产出少的问题,他鞋子都踏破了好几双。 但…… 却一直没有什么思路。 骊乡多山地,超过六成的土地,是在骊山之上的梯田。 山上的梯田,想要引水,千难万难! 哪怕是张侍中计划的小水利,对于这些在山上的田地也是无能为力。 而不能解决这个问题,骊乡百姓就得世代贫困下去。 “是得解决水渠的问题啊……”跟在赵过身后,骊乡现在的蔷夫曾胜,闻言也是感慨不已。 作为太学生,曾胜到骊乡这里上任也有一个月了。 在上任之初,这个过去太学之中的天之骄子,也是踌躇满志,想要造福百姓,通过自己的双手,建立一个世外桃源。 但很快,曾胜就发现,书上所学的东西,没有多少可以用到实际理政上。 纵然,自己上任的时候,天时地利人和齐备,骊乡人民也都很支持他这个新来的蔷夫。 特别是张侍中前些时日在长安面奏天子之时,提出了‘建小康、兴太平’并得到了天子的肯定和赞赏,将新丰县列为汉家‘致太平’的试点。 舆论、民心和人心,一下子就都被鼓舞起来。 除了马家外,骊乡的其他十几户地主、士大夫甚至是贵族,也都纷纷表示‘愿为明公建小康、兴太平鞠躬尽瘁,倾其所有!’。 马原甚至还亲口承诺,乡官有任何需要,都可以像他开口。 他就算是卖掉全部家产,也一定会支持‘侍中公建小康,兴太平’。 不止如此,还有长安来的贵人,也表示,骊乡是他的第二故乡,愿意出钱出人出力,为骊乡‘建小康、兴太平’。 可问题是——骊乡超过六成土地,是山上的梯田。 钱再多,物资再多,也不能把这些土地,从山上搬下来,更没有办法将这骊山搬走。 “也不知道张侍中何时归来……”曾胜叹息着,望向长安方向:“侍中公天纵奇才,或许能有办法解决骊山的难题……” “或许吧……”赵过也是叹了口气。 自上任为新丰农都尉以来,他就一直奔走在新丰各乡亭之间,其他乡的事情,都好解决。 就这个骊乡,让他无从下口。 可越是如此,他就越和骊乡犟上了。 赵过就不信了! 骊乡的问题还解决不了了! 即使他不行,不是还有张侍中吗? 想着张侍中,赵过心里面就踏实了起来。 张侍中在长安面呈天子,提出了‘三世说’,更立下军令状,三年令新丰家家户户达到‘五十亩之田,两亩之宅,种两桑、半亩葵,五十本葱、家养二母彘、十鸡’的目标,再用五年,使关中达到,二十年令天下大半如是! 这个承诺和宣言一出,不止是公羊学派的士大夫们热血沸腾,脑子里满是‘冲冲冲’。 其他学派的人,也都是战战兢兢。 哪怕是赵过这样的官吏,也是只觉得振奋不已! 汉兴百年,这是第一个明确提出奋斗目标和计划的声音! 而且,这个计划,还不是很难实现。 或许,小康世界或者太平世界的阶段太高,暂时高不可攀。 但这个初级目标,却只要认真去做,就能够做到的。 甚至当代人都能见证成果! 只是想着此事,赵过心里面就充满了斗志! 人生在世,如白驹过隙,逝者如斯夫。 既然生于此世,总该做点什么,留点什么给子孙后代。想到这里,赵过就充满期待的看向长安方向,在心里想着:“张侍中回来后,必定可以有办法解决骊乡的问题!” 这个侍中官,既敢于在天子和天下面前,立下这样的誓言,他就一定有办法解决骊乡的问题! ………………………………………… 与赵过一般,胡建现在也稍微有些迷茫。 他如今正在新丰县的县狱之中巡视。 作为执掌新丰司法与刑狱的县尉,胡建上任以来,便埋首于新丰的狱讼中。 和儒家的官吏,对于狱讼唯恐避之不及不同。 胡建特别重视狱讼。 上任以来,不仅仅下令抽调过去的全部案卷,逐一审核,平反了许多冤假错案,释放了数十名被误判、诬陷的百姓,缉捕了三十多个过去靠着保护伞保护的罪犯。 他还每断一案,就将案件的详细经过和情况,讲解给左右官吏,特别是那些公考后分配到他手下的年轻人听。 这也是法家的传统了。 只要有一个法家士子当官,很快就能带出几十个甚至上百个精通法律和刑讼的中低级官员。 只要这些人里,能有三五个能成才。 十年后就能爆出数百甚至上千人的法家官僚组织。 迅速就能在人数和质量上与儒家取得平衡。 只是…… 胡建却总感觉有些别扭。 浑身都有些难受。 上任这一个多月,差不多两个月。 他每日加班加点,每月除了休沐日后,一直都在坚持办公。 写下来的简报,堆起来足足有一尺多高。 办的案子也有数百件了。 内心的困惑和疑问,却是越来越多,越来越大。 特别是当长安传来张侍中要‘建小康,兴太平’后,他内心的困惑和疑虑就更多了。 他是法家门徒,信奉的是商君、韩非子的学问与道理。 可现实,却与理想出现了巨大的鸿沟。 而他又是家传家学,没有师长可以请教,只能自己琢磨。 这让他很难受。 “或许,等张侍中回来,我可以向他请教一二……”胡建在心里想着。 法家弟子向儒家或者黄老学派的人请教,这不算什么耻辱。 甚至可以算得上是法家的传统了。 李悝先生在子夏先生门下听讲,随后发动了诸夏的第一次变法。 商君与尸子为师,随后就辅佐孝公,变法于秦。 韩非子就更了不起了,作为荀子门徒,他却成为了战国最后一位集大成者的法家思想家。 汉季的法家代表人物,先帝大臣晁错,也曾师从鸿儒伏生,授以《尚书》。 以春秋决狱,而与儒家结盟的当代法家巨头,故御史大夫张汤,更是曾求教于董仲舒。 而在胡建看来,自己的顶头上司,或许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能解答他疑虑的人了。 ……………………………… 与赵过、胡建的迷茫不同。 贡禹现在感觉浑身都充满了力量,整个世界在他眼里都已经变得丰富多彩,美妙无比。 他穿着一双布鞋,走在临渭乡的道路上。 过往行人与百姓,纷纷向他问好:“贡公子安!” 贡禹满脸笑容,一一回应着。 而在他的身前与身后,数百名青壮,正在奋力的挥舞着手里的工具,将乡中各亭的道路整修起来。 十几个通过公考分配到临渭乡的年轻人,则在督导和指挥着,甚至亲自带领着人民,将道路拓宽、加固。 以为秋收后的渠道建设做准备。 走到一个亭中,贡禹带着人进了亭里,让人将一块木牌立起来。 亭中的父老,立刻就围了过来。 “贡公子……贡公子……”一个稍微有些驼背的老人,拄着拐杖,将几个煮熟的鸡蛋,塞到贡禹手里,咧着嘴笑着道:“这是老朽刚刚煮好的鸡蛋,公子和诸位明公都吃一个吧……” 贡禹连忙推辞道:“晚辈吃过朝食了……况且,也不敢劳烦长者……” 那位老人却是怎么都不肯依从,强行将那几个鸡蛋,塞到贡禹手里,他的力气是那么的大,以至于贡禹根本推辞不掉。 拿着手里的那几个还带着余温的鸡蛋,贡禹心里满是感慨,身体更是充满了力量! 他对老人深深一鞠躬,拜道:“老大人拳拳爱意,小子心领,独愿尽力于侍中‘建小康、兴太平’之倡!令我父老,无灾无害,温饱富足!” 老人听着,满带笑意的点点头,拄着拐杖,巍颤颤的离开。 望着老人远去的背影,贡禹内心感慨万千。 自上任临渭乡以来,贡禹已经走遍了全乡十二亭,几乎可以闭着眼睛背出全乡各亭的人口、土地、户数和民风习俗。 而乡中的百姓,也因此几乎都认得了他,更亲切的称他为‘公子’。 在汉室,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被百姓称为‘公子’的。 特别是官吏! 能被人民称为公子的人,一定是年轻,且为百姓办过事,深得名望的才俊。 就像现在的御史中丞暴胜之,在齐鲁一带,甚至整个天下,无数人都亲切的称他为‘暴胜之公子’。 而贡禹之所以能如此得民心,最重要的缘故,就是他一上任就宣布——我要修渠道! 而且不是修一条,是七八条! 也不是嘴炮,而是拿出了规划,秋收以后就修! 一开始,乡中百姓还有些不信。 但随着时间推移,当贡禹每天都跑到各亭,不厌其烦的宣讲政策,表示‘一定会修’。 加上乡中的士绅地主,也都纷纷站台。 人民自然信了。 而关中人民,恐怕是汉家天下最热衷于水利修建的人民了。 这是有着悠久传统的。 当年秦国,甚至为了修郑国渠,连最爱的战争也不打了。 上上下下都撸起袖子,大干特干,花了十几年,将郑国渠修成。 故而,在关中人民心里,谁给他们修渠道,谁就是亲人! 这令贡禹立刻就在临渭打开了局面,赢得了百姓的拥戴。 像现在这样,一言不合就塞鸡蛋、水果的老人,近十几天来,贡禹几乎每天都会遇到。 他手下的属下官吏们,也隔三差五会遇到几次。 现在临渭乡的情况,不是小好,而是大好! 就差一点就能达到书上所说的三王之治时‘画衣服而民不犯’的境界。 这令贡禹,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之中。 也令他麾下的太学生们和公考士子们,沉浸于一片乐观和昂扬的奋斗情绪之中。 很多人都觉得,民心可用! 临渭乡三年之内别说什么‘五十亩之田,两亩之宅,种两桑、半亩葵,五十本葱、家养二母彘、十鸡……’了。 就是尝试一下,挑战孟子所说的‘五亩之宅。树之以桑……’也不是不可能。 甚至于,说不定能达到老子之所谓的‘鸡犬相闻,民至老死而不相往来’的境界。 而处于这样的社会之中,贡禹感觉,自己身上的每一个毛孔都在舒服的呐喊着。 如今,在新丰,不止临渭乡的气氛和情况,好得不得了。 以贡禹所知,王吉所在的枌榆社、杨望之所在新丰乡,都是如此。 人人都充满了干劲,个个都充满了力量。 恨不得将一个时辰当两个时辰用。 理想之中的世界,更是似乎在像他们招手。 以至于贡禹兴奋的写信回家给自己的长辈说:孔子曰:朝闻道,夕死可矣,禹今闻道,愿殉道而死! 而事实也确实如此! 此刻的贡禹与他的师兄弟们,以及聚集在他们身边的士子、吏员们,差不多都有类似的感觉。 人人都处在理想可以实现,抱负就要实践的亢奋与兴奋之中。 带着这样的情绪,贡禹将手里的鸡蛋交给身后的一个吏员,然后重重的将那块木牌砸进亭前的土地里。 木牌上,用着颜料汇出了一条渠道。 这将是新丰县即将动工的第一条渠道! 将渭水引入临渭两岸高地的渠道。 虽然不长,最多十里长。 但它将只是一个开始! 更将是拉开新丰‘建小康、兴太平’事业序幕的开始! 从这条渠道开始,在今年冬天,仅仅是临渭,就有七条大小不一的渠道将要动工,还将有数十台水车,将被安置到临渭两岸,将水带到原先灌溉不到的高坡上,带到原本贫瘠的盐碱地里。 灌溉全乡八千亩土地,使之增产增收。 “诸君!”贡禹大声招手,说道:“让吾辈来干一番大事业吧!” “小康之治,太平之世,从此而起!” 立刻,欢声雷动。 对于这些年轻人,以及临渭乡的百姓们来说。 他们渴望着富足、安定的生活,已经很久很久了。 所以这条即将开工的渠道的名字,贡禹已经想好了。 就叫太平渠! 为了太平世而建的渠道! 为了理想而建的渠道! ……………………………… 本书貌似获得了qq阅读安卓平台集赞求免推荐的名额~ qq阅读的同学们,麻烦给作者君投个票,很关键~ 章节目录 第三百九十一节 明悟 本站 ,最快更新我要做门阀最新章节! 在百余名期门骑兵的护送下,张越与刘进,再次回到了阔别十余日的新丰县县城。 一进县城城门,张越便发现,这座小小的县城在阔别十余日后,已经发生了翻天地覆的变化。 整个城市,都已经变成一个工地! 到处都是忙碌的工匠和堆积如山的砖瓦木梁。 “张侍中与长孙殿下回来了!”在城门口,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嗓子,瞬间整个城市都活了过来。 无数百姓争相涌来,在道路和街道两侧排着队迎接。 人人脸上都带着兴奋与自豪! “侍中公公侯万代!长孙殿下福寿无穷!”许多人大声喊着,长身作揖。 对于新丰人来说,过去的这几十年,他们受够了昏官、贪官和庸官的苦头了! 数十年来,这一任任县尊、县尉,除了吃喝玩乐,互相吹捧,就没有干过一件实事。 但在现在,他们终于看到希望了。 天子派了长孙殿下和一位侍中官来拯救他们了。 这两个月来,新丰县和新丰城的变化,实实在在,看在眼里。 特别是新丰城的百姓们,一下子就得到了利益。 仅仅是公考的时候,大家就赚的盘满钵满了。 而最近一段时间,新丰城里更是各种大兴土木。 有少府要在城里建一个大工坊,由之吸引了四面八方的商贾,纷纷来新丰城里开一个商铺。 各家的青壮,一下子就找到了工作。 今年总算可以过一个安逸的肥年了! 诸夏民族最懂感恩的民族。 投之以桃,报之以李,自古以来概莫如是。 当年,儿宽担任左内史,只是修了一条六辅渠,就让整个京畿的百姓和豪强感恩不尽,一听说儿宽可能被罢免,全境总动员,在三天就将钱粮赋税全部送到了长安。 使得儿宽不仅仅完成了征缴赋税的任务,甚至大大超额! 凭此政绩,儿宽迁为三公,为御史大夫。 刘进看着这个情况,心情激动不已,内心之中一下子就充满了斗志。 在长安时沾染的颓废和沮丧之色,更是一扫而光。 “民心可用!民心可用!有此民心,孤的大志何愁不践!”他微微握紧了拳头,在心里想着。 而随行的丁缓和解延年,看到这个情况,都是面面相觑。 “想不到,张侍中在这新丰城中居然有这样的民望了!!” “有着这样的民心士气,什么事情做不成?” 解延年和丁缓一下子就振奋起来。 在他们看来,新丰的情况,远比想象中更好。 而有了这样的基础的新丰,大事可成矣! 张越却是看着这样的情况,既是感慨万千,又心中警醒,感觉如履薄冰。 因为他想起了王莽。 王莽最初的时候,民心民气加于其身时,可比他现在还要牛逼一万倍! 在他回溯的历史记载中,当时的王莽,不仅仅折服了人民,就连士大夫贵族,乃至于谷梁学派、左传学派、思孟学派的学者,也都俯首称臣,视其为救世主,认定他就是那个将带领世界前进的男人。 最强盛的时候,王莽一言而天下景从。 甚至有许多贵族地主背叛了自己的阶级和利益,真的按照王莽的要求和指示去做事。 只是…… 最终,王莽灰飞烟灭。 新王朝与兴太平的理想一同被战火覆灭。 而首先起来反对王莽的,甚至不是张越曾经认为的贵族士大夫地主,而是来自底层的人民。 活不下去的老百姓,可是不会管你有多么崇高的理想,多么伟大的志向。 中国农民,从来都是——你让我活不下去,我就让你活不下去。 而更可悲的是,取代王莽的,居然是一个不仅仅比王莽所代表的势力腐朽、落后的政权。 甚至是一个连王莽取代的汉室王朝还要落后、腐朽和堕落的东汉王朝。 士大夫贵族们,开始跑马圈地。 门阀政治发展的如火如荼。 以至于东汉王朝实际上只是一个披着国家外衣的门阀。 是故…… 张越知道,一切繁华的表面之下,永远潜藏的是危险。 他必须小心,不能骄傲。 要想不重蹈王莽覆辙,要想不让这股民心士气最终变成杀死他的武器。 他只能也唯有去不断的推动生产力的进步与发展。 因为,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 王莽的失败,是因为经济的失败,是生产力的失败。 新王朝的托古改制不是不可行,而是因为没有承载其可行性的经济基础。 简单的来说,就是无根之萍,无源之水。 就是泡沫,就是虚幻。 故而,王莽的失败早已经注定。 而他现在比王莽提前一百多年,在这西元前的时代,倡议兴太平。 要想成功,就得从基础着手。 从土地亩产,人均所得着手,想尽办法的提高生产力和经济水平。 带着这样的念头,张越的马车在县衙门口停了下来。 陈万年与桑钧,早已经带着县衙官署的全体官吏在门口等候。 见了刘进与张越的马车,他们立刻迎上前来,拜道:“臣等恭迎长孙殿下、侍中公归来!” “诸君辛苦了……”刘进走下马车,一一上前扶起众人,宽慰着道:“孤与张卿,离开新丰半月,县中事务多赖诸公……” “不敢……”陈万年立刻拜道:“此乃臣等本分!” 这时,张越带着解延年与丁缓走了上来,对众人道:“今日就不与诸公寒暄了,如今秋收在即,新丰上下事务,都要抓紧时间处置……” “陈县丞……”张越看向陈万年吩咐道:“请君立刻召集县衙上下有司,整理所有文牍档案,本官与长孙殿下要马上看到相关报告……” “诺!”陈万年闻言,立刻领命。 “桑令吏……”张越又对桑钧道:“请令吏立刻将工商署的筹备情况以及县中市集商贾、工坊的相关情况整理好……” “诺!”桑钧也领命而去。 “再派人去通知胡县尉,本官今夜要看到新丰上下案卷的简报……”张越接着吩咐:“此外,通知全县上下百石以上官吏回县城,本官要听取全县事务的汇总……” 一条条命令发布下去,整个县衙立刻就进入了工作状态。 张越这才对身后的解延年与丁缓拱手道:“解公子、丁公,今日就劳烦两位在县衙暂歇,明日本官再安排两位的工作!” 章节目录 第三百九十二节 摸着石头过河 本站 ,最快更新我要做门阀最新章节! 端坐在县衙之中,张越和刘进,仔细听着陈万年和他的属官们的报告。 不时提出问题,而对方自也解答如流。 这令刘进非常满意。 “陈卿这些日子辛苦了……”等陈万年报告完毕,刘进就道:“孤定当会上报皇祖父,为卿等请功!” “不敢!”陈万年等人虽然听得心里面雀跃不已,但还是很谦虚的表示:“一切皆是陛下圣德垂怜,殿下用政宽厚,臣等只是守职而已!” 不得不承认,陈万年的马屁技术一点也没有因为新丰繁琐的政务而拖累,相反,他甚至还有所进步了。 这让张越听着也是无可奈何。 不过…… 无伤大雅。 总不能说别人追求进步也是错误吧? 张越微微闭上眼睛,在心里将陈万年和他的属下方才汇报的事情整理了一下。 然后就大概的理清了自己与刘进离开新丰后这些天来新丰的变化,主要是新化城的变化和各种事务的总结。 首先是少府考工室那位‘成源成大兄’,一点也没有敷衍张越这个小弟。 人家说建工坊,就真建了起来。 而且,规格直接是朝着超大型复合工坊来的。 据说,最终建成的工坊,将集合生产、制造和手工业,将有上千工匠和数十名少府官吏及其家人搬来新丰。 甚至,他还从少府卿那边搞到了上千万的启动资金。 本来,是不可能这么夸张的。 毕竟,少府的吝啬与小气,天下皆知。 想从少府嘴里掏钱出来,可比去大司农衙门,找桑弘羊要钱还难! 而这次少府卿能这么大方,也是托了张越的声势的福。 打着‘支援新丰建小康’的旗号,成源在少府卿上下一路绿灯。 休说是考工室对此表示没有任何意见了。 就连少府卿六丞也纷纷表示没有问题。 要钱给钱,要人给人。 唯一的要求,就是让自己家的那个‘不成器’的‘不孝子’能到新丰工坊这里‘锻炼锻炼’。 这种内举不避亲的高风亮节,立刻就感动了成源,自然满口答应。 于是,这新丰工坊还没有开始建设。 少府六丞十三司的头面人物的子弟,就已经霸占了未来工坊的大小职务。 这让张越也是有些无奈。 “得想个办法,让这其中的没有能力的纨绔子们主动离开才行……”张越在心里寻思着。 毕竟,这个工坊可是张越的命根子。 它未来的发展直接关乎新丰县建小康事业的成败。 关系户们可以有,但站着茅坑不拉翔和不能做出贡献的渣渣,还是走吧! 当然,不能太粗暴,得注意方式方法。 最好是让他们中的大多数,主动选择离开,且是没有怨言,欢天喜地的离开。 这可真是张越伤透了脑筋。 不过,却也不算太难办就是了。 毕竟,张越觉得,真正没有能力,纯粹只是来混日子的渣渣,应该不会很多。 少府卿的官僚们虽然腐朽,但也应该没有蠢到敢在这种事情上面敷衍的地步。 要知道,在这新丰坐镇的可是皇长孙啊! 而少府各有司,名义上是国家官员。 实际上却只是刘氏的管家、家臣。 换言之,刘进一句话就能决定他们的乌纱帽的去留。 而托少府在新丰县城里大兴土木的福,京兆伊附近甚至左冯翊和右扶风辖区的商贾豪强们纷纷跟进,在新丰城里跑马圈地。 一下子就抬高了新丰县县城的地价。 特别是少府工坊周围五百步内的地价,如今已经涨到了五万钱一亩的水平。 这个价格,几乎媲美长安九市的地价了。 哪怕是县城的其他区域,现在地价也已经不低于一万钱每亩了。 “现在来新丰投资置业的大小商贾,几乎有四百多人了……”张越回想着方才陈万年报告的事情,微微握紧了一下拳头。 现在,舞台已经搭好了。 能不能留下这些投资商,甚至进一步刺激他们继续扩大在新丰的投资,就得看自己和新丰工商署未来的努力了。 作为一个来自后世的公务员,张越就算没吃过猪肉,但长期耳闻目濡这些,也早就熟练掌握了各种招商引资和扩大规模的技巧。 虽然那些经验,不能直接放在这个时代。 但有些道理是相通的。 商人们来新丰投资,不是来做慈善的,是来赚钱的。 只有让他们看到好处,得到利润,才能刺激他们继续扩大投资。 “陈县丞……”张越看着陈万年吩咐道:“将已经在新丰官署备案的商贾资料留下一份,本官今夜要看……” “诺!”陈万年立刻点头应是,让人将已经整理好的商贾资料,送到张越面前。 好家伙,足足有两个箱子。 其中,皆是记录这些来新丰置业投资的大小商贾的户籍资料、訾产资料和背景资料。 张越随便看了看,就非常满意的点点头。 在汉室做生意,经营工商的人的户籍是单独列为市籍的。 甚至大多数商业活动,都被限定在只能在市集之中开展。 百年来这些规定,早已经根深蒂固,深入人心。 不过…… 连秦代的严刑酷法和严格管制之下,尚且都有寡妇清等大富商崛起,甚至在政坛上得到一席之地,有说话的地方。 在汉室,就更是如此了。 正所谓上有政策,下有对策。 特别是经过当年杨可的教育,如今汉家商人们,只要富裕了起来,都会想方设法,将自己的户籍从市籍挪出来,变为地主、官员。 反正,在汉室五铢钱大神连死刑都可以买,爵位也可以换。 区区换个身份,简直不要太轻松! 故而现在的汉室商贾们,基本上都已经完成了身份的洗白。 像袁广国这样的豪商,甚至可以列为九卿座上宾。 但问题来了——按照法律规定,非市籍不可以经商。 怎么办呢? 聪明人很快就想到了解决办法,别户一系为商贾,什么问题都解决了。 搞到现在,天下商贾,大部分都有两个甚至更多的马甲。 譬如说,现在在张越手下,担任枌榆社游徼的太学生王吉,他哥哥就是蜀郡有名的大商人! 还有太宗名臣张释之,也有一个特别有钱的商人仲兄。 不止如此,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汉室儒家各个学派的主要赞助者,也都是商贾们。 而这样的社会风气和环境,让汉季的士大夫学者患上了严重的人格分裂症。 一方面,人人都在唾弃商贾,鞭笞这些为富不仁的渣渣和暴发户。 而在另一方面,很多人都有亲戚、朋友、故旧经商,而且,自身受到这些富商的资助。 故而,抑郁症在这些人中发作率极高。 甚至是名士、文豪的标配。 久假而不归的诅咒,蔓延在整个汉季士大夫之中,让人毛骨悚然,闻之变色。 张越却没有这些纠结。 商人也好,资本也罢,无论它们有多么肮脏和恶臭。 在张越眼里,都只是一个工具。 用来积累社会财富,提高生产力的工具。 他也知道,在这个时代,去拷问自己的内心‘我有一个商人朋友,我还经常帮他的忙,我这样是不是很不道德?’,纯属无病呻吟。 简单的来说,就是活的太好了,也活的太空虚了。 将这些资料略微过了一遍,张越就差不多知道了,这些来新丰投资置业的,都是些什么人了。 除了袁广国和他的小伙伴们——主要是买了新丰债券的商人们外,绝大多数,其实都是长安城的一些公卿贵人的白手套。 譬如张越就在这些简牍看到了好几个姓张和姓霍以及姓暴的商人。 不要怀疑,他们肯定和张安世、霍光、暴胜之、上官桀等脱不开干系。 不用看别的东西,就看住址就知道了。 长安尚冠里、长安戚里、长安阳树里…… 所以,这些人只是来捧场的,随便做个样子,砸点小钱的,也不在乎能不能赚回来,纯粹只是来撑一下张越的。 真正看到了商机,来新丰投资的,其实也就三五十人。 张越放下这些简牍,想了想,道:“去为我请桑令吏来……” “诺……” 片刻后,早就等在门外,准备着汇报工作的桑钧,带着工商署的官员们,抬着简牍走了进来。 “臣工商署令钧拜见长孙殿下,张侍中……”桑钧微微恭身,面带笑容。 他的工商署,已经在数日前,得到了大司农方面的批复,可以挂牌了。 而工商署的成立,意味着他掌握了一个刷政绩的最佳场所! 作为汉家第一个归地方管辖,同时又受大司农指导的专业工商机构。 目前工商署的职责,也已经被明确了下来。 按照大司农方面的公文,新丰工商署负责‘监督市集、平准物价、征收税赋,并执行盐铁、酒类官榷。’ 而成立这个工商署的目的,则是为了‘建小康、兴太平,改易制度,以便人民’。 大司农方面甚至将新丰工商署的成立,当成了自己的政绩来宣扬了。 按照桑弘羊的解释是:易云:通其变,使民不倦。故三代不同法,五代不相复礼,陛下秉行圣德,泽被八荒,恩及鸟兽,欲阙太平!今新丰改易制度,以立工商署,实乃顺人心、合天意,行圣道。 总之,就是拿着大司农支援新丰,为新丰建小康提供政策扶持和保护当幌子。 还别说,这次舆论就没有什么反对声音了。 连一直嚷嚷着‘请烹弘羊’的一些人,现在也明智的闭上了嘴巴。 不过,桑钧知道,他们只是暂时没有发声。 一旦新丰这边出了问题、漏子,或者有把柄落到他们手里,他们一定会跳起来的! 所以,桑钧根本不敢懈怠和骄傲。 ………………………… “桑令吏来啦……”刘进看着桑钧,笑着道:“令吏请坐……” 张越也是笑着看向桑钧。 方才陈万年的报告里,也说了桑钧许多好话。 虽然可能有些话是看在桑钧的老爹桑弘羊面子上说的。 但最起码可以证明一件事情——桑钧和他领导的工商署,这些日子来做的还不错。 桑钧闻言,连忙拜道:“臣谢殿下赐……”便坐到张越下首,让官吏们将文牍都抬了过来,然后就开始一一介绍起工商署成立后这些日子来,他的工作与工商署的筹备情况。 总的来说,现在的工商署草创,一切制度和规矩都要摸着来。 桑钧呢也不敢自作主张,于是基本沿袭了过去大司农的盐铁官署和市集市吏的规章制度。 张越听完桑钧的叙述,便先对刘进一拜,然后对桑钧道:“令吏所做,确实稳妥,只是……”张越笑了笑,道:“步子要迈大一点,胆子也要再大一点,工商署是新机构,新事物,不要怕犯错!摸着石头过河嘛……” “侍中教训的是……”桑钧闻言,立刻恭身答道:“只是卑职等见识浅薄,还请侍中提点一二……” “这样……”张越想了想,摸着刚才陈万年呈上来的名单,道:“过两日,本官与令吏去视察和考察一下少府工坊的建设,请令吏顺便召集一下,诸有意在新丰置业的商贾名流,就在工坊附近,举办一个宴会,本官到时候再安排其他事宜……” 说完,张越就对刘进拜道:“届时,还需请殿下也驾临,略作激励!” 刘进听着,虽然心里面有些犹豫,对于商贾,他是本能的有些反感和抗拒。 但想了想,还是点头笑道:“孤一定前去……只是,侍中打算做什么?” “臣想在新丰建一个工业园区……”张越笑着拜道:“就以少府作坊为核心,打造一个产业链,使参与者,人人得利,国家更得税收之利……” “嗯……”刘进有些不明白,什么叫工业园区,什么又叫产业链。 张越也知道,这个事情一时半会解释不清楚,于是道:“殿下,若此事成功,则未来新丰田税和口赋的收入,甚至只会占到每岁收入的三成!” 工商业当然是暴利! 若计划的好,运作得当,哪怕只是上马一个简单的密集产业。 瞬间就能爆发出无穷威力。 若是以前,张越可能不敢搞。 毕竟,桑弘羊玩盐铁官营,就已经被喷了个半身不遂了。 但打着‘建小康’的旗号,却是可以搞了。 因为,在公羊学派的理解之中,欲建小康、兴太平,开创新世界。 维新变法必不可少,改易制度,更是一定要做! 王莽的新王朝为了迎合这个观点,甚至将整个世界都改了一遍。 与之相比,在新丰建设一个封闭的手工业产业园,就算不得什么了。 若其中的产品是有利于农业的,那就更不是问题了。 张越现在就是打算打一个这样的擦边球。 作为公务员,他最擅长的也是打擦边球了。 行走在边缘之中,在钢丝上跳舞。 只要能一直走下去,并且获得成功,那么,新丰的一切就将变成标配,变成标杆。 很快就能在思想上撕开一个口子。 更重要的是,还是掌握住资源。 刘进一听,可以将田税和口赋在新丰财政收入中降到三成,立刻就来了兴趣。 这位长孙殿下,如今的政治立场,已经差不多偏到了孟子和荀子的主张上去了。 他不再相信,可以靠道德就把事情做好,让人民生活变好。 相反他已经认识到了,想要天下人的生活变好,一定要有钱。 没有钱,哪怕是孔子,也要困于陈蔡之间,饿的前胸贴后背,瑟瑟发抖,惶惶不可终日。 而只要有钱…… 那就能做很多很多事情! 所以一听张越的话,他就立刻同意了:“孤届时一定抽时间前去……” 章节目录 第三百九十三节 胡建的疑虑(1) 本站 ,最快更新我要做门阀最新章节! 顶着一对巨大的熊猫眼,胡建捧着书简,站在县衙门口,眼睛看着地面,有些出神。 “胡县尉……” 忽然耳畔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胡建回过头去,发现正是自己的同僚县丞陈万年。 如今新丰县的官僚系统,在上层的机构,已经形成了三足鼎立。 陈万年管民政、治安,桑钧管工商、市集之事,而胡建掌管司法、刑狱。 这三个系统彼此互不统属,也各不干预。 陈万年无法将手伸进司法系统和工商事务之中,顶多只能要求另外两个系统协助,同样的道理,胡建和桑钧也管不了除了本系统之外的事情。 当然,这不是什么新奇的创造。 只不过是传统而已。 在事实上来说,在理论而言,现在大部分汉室官府的结构都是如此。 只不过,在新丰这里,这些东西被特别强调,并成为了纪律。 就像现在,抓人的事情那是归陈万年或者桑钧(假如罪犯是在市集犯案被捕或者涉及经济犯罪),但审讯和审判,却是胡建的权力。 被捕之人有没有罪,该怎么判? 其他两个系统,只能建议,但不能代替胡建来决定。 这样一来,胡建的压力和工作量就大大减少了。 可以将精力集中到审案与判决上。 但…… 也让胡建陷入了迷惘之中。 “胡县尉,长孙殿下和张侍中请您进去……”陈万年见着胡建有些心不在焉的样子,连忙提醒道:“县尉若是太过疲惫的话,那便明日再来汇报吧……” 在这个新丰县里,陈万年最尊敬的同僚就是胡建了。 在陈万年看来,胡建这样的司法官,简直就是百里挑一的精干强吏啊! 熟知法律,断案迅速,仔细认真,还富有同情心。 自上任县尉,他每天审理数十件案子,每件案子审理完成后,无论是被告还是苦主,都没有异议,甘愿服从判决。 陈万年在基层混了这么多年,像胡建这样的法家官吏,他是第一次见。 其他的家伙,要嘛是狂热的追求政绩,恨不得将每一个被捕的犯人,都从严从重处置。 要嘛就是类似赵禹、赵周这样的老好人。 对于所有犯人,能不判刑就一定不判刑。 完全就是两个极端。 而类似胡建这样,忠于法律,忠于操守,忠于人格和良知的官员。 陈万年只听说过,太宗的名臣张释之能够如此。 故而在尊敬之余,陈万年对于胡建充满了善意。 他很清楚,能有这样一个法家官吏在,新丰的司法刑狱体系,就将一片清明。 清明的司法与刑狱,则必将带来良好的官民、官绅关系。 官府也将在社会上拥有威信! 而胡建也将从新丰任上起飞,未来说不定将位列九卿。 作为官迷,陈万年自然懂得应该怎么做。 想到这里,陈万年就感慨万千。 他现在已经是彻底为张越折服了。 “识人之明,莫过于张侍中啊……”陈万年在心里面感慨着。到目前为止,那个可怕的侍中官任用官吏,从未有过失守,几乎每一个人都被他恰到好处的安排到了适合的位置。 不止是他亲自征辟的官吏。 就连庞大的公考士子群体也是如此,譬如分配到自己手下的那二三十人,每一个都是民政和文牍方面的才能之士,每一个人的职位,都刚好和他的特长相匹配! 不独他是这样,以陈万年所知,桑钧的工商署官员以及胡建手下的刑狱官员,都是这样。 这简直就是bug! 这让陈万年不得不去相信,这个世界是确实有着生而知之之人。 胡建却是看着陈万年,微微拱手道:“多谢陈县丞好意,不过下官还撑得住!” 当他抬起头时,整个人就已经焕发了精神。 每一个法家官吏都是工作狂! 从李悝开始,就是如此…… 比起身体上的疲惫,胡建觉得,心中的困惑带来的困扰要更多。 他抬起头,望向前方的县衙正厅,他知道,能解答他疑惑之人,或许正在等着他。 于是,他对陈万年拱拱手道:“下官先去面见殿下与侍中……” 说着就带着手下的吏员们,迈步走进了县衙正厅。 ………………………………………… “臣建拜见长孙殿下,侍中公……”胡建捧着书简,微微恭身拜着。 他身后十余名年轻的官吏,也都满脸兴奋,带着崇拜的恭身作揖。 但张越和刘进,却是被吓了一跳! 因为,出现在他们面前胡建和他的属下,全部都顶着一双双巨大的黑眼圈,看上去似乎很久没有好好的休息过了。 “卿这是怎么了?”刘进连忙起身,道:“来人,快给胡县尉及诸君备座……” “诺……”立刻有着下人,将胡建等人带着两侧,安排坐下来,又奉上茶水。 “公等为何如此疲惫?”张越也是忍不住问道。 讲道理,给刘家当官,可比给朱元璋当官幸福多了。 汉制,所有官吏,无论是有编制的还是临时工,统统享有五日一休沐的合法带薪休假。 除此之外,逢年过节,也有假期。 若是政绩出色,考核为‘最’,那么这个官员还可以享受每年两个月的带薪休假。 除了薪俸有些低外,汉室官员的福利和待遇,已经全面超越了之后所有王朝。 讲道理的话,胡建等人不该是这么个情况啊。 胡建闻言,却只是微微颔首,答道:“臣等既蒙殿下、侍中信重,委以新丰刑罚之全权,臣等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不敢不慎重之,不敢不细察之,不敢不敬畏之……” “商君曰:杀人不为暴,赏人不为仁,臣等安敢轻废乎?” 刘进听着,凛然正色,拜道:“胡县尉所言,孤知矣,谨受教!” 经过了无数事情,特别是看了大量其他学派的著作和论述后,刘进现在已经知道了。 仁义道德,不止是儒家在讲。 法家、黄老学派还有墨家,都在讲。 只是彼此定义的‘仁义道德’的含义有所偏差。 就像法家,法家认为的仁义,是公平。 而胡乱的杀人和施加刑罚,或者随随便便的赏赐和加恩,是法家所反对和唾弃的。 法家是多酷吏,但正统的法家官员杀人一定是依法处置。 “不敢当殿下缪赞……”胡建深深拜道:“臣今日来,乃是欲向殿下及侍中汇报臣与臣诸官上任以来,所置案件及新丰刑狱之事……” 说着他就打开了面前的简牍,道:“自臣受命以来,累计审讯、提审、决案三百余起……其中,两百起为公室告,余者皆为非公室告……” 刘进听着,有些不解,对张越问道:“张卿何为公室告,何为非公室告?” 张越听了,答道:“回禀殿下,公室告者,贼盗、杀伤、侵害他人也,非公室告,子盗父母,父母擅杀、伤子女、奴婢也……” “依汉律,公室告,官府提讼,非公室告,民自讼,且若为子告父母、奴婢臣妾告主,若非涉及大不敬、无道等罪,皆勿听……” “此外,若是父母告子女、妻告夫,皆三环,三环而后听!” 简单的来说,这是汉承秦制的一个明显证明。 整个汉律的系统,都是从秦律复制过来。 虽然百年来,老刘家自己打了不少补丁,修改和增加、删除了无数条款,元光后更由张汤带头搞起了‘春秋决狱’。 但在实际上,整个汉律的精神和核心,依然是秦法秦律。 而在这个体系之中,最最鲜明的特征,就是将公共犯罪与家庭犯罪分开。 公共犯罪,追查到底,无论是什么时候发现的,只要被察觉,官府就有义务有责任追究犯罪分子的责任。 而家庭犯罪,则是民不举而官不纠。 甚至,即使百姓要告,有些事情,也是不允许上告的。 譬如子告父母,奴婢告主,官府绝对不许受理,假如原告坚持要告,那就要先追究这个人的法律责任! 反过来,父母告子女,丈夫告妻子,妻子告丈夫,都需要三环,三环之后才可以受理。 什么叫三环呢? 就是三次劝说和调解。 请地方三老、有名望的士大夫和家庭内部以及官府的人士去劝说、祢和,尽量争取原告和被告之间的和解。 在这个角度来说,法家对于封建制度和封建社会的维护也是相当积极的。 刘进听完张越的解释,觉得很合理,便点了点头。 但他哪知道,儒家的士大夫们恨死了这套体系。 哪怕是公羊学派,也认为这个系统很不好。 为什么? 因为这是秦法秦律啊! 本来说好了,大家一起携手奔太平,你却偷偷摸摸拉上了法家的小手? 不能忍啊! 故而,从董仲舒开始,公羊学派就嚷嚷着要‘为汉制法’,并且深深觉得自己承担了这样的历史使命。 但问题是…… 儒生们对法律一知半解,对于怎么设计一套全新的、切实可行的又不妨碍和干扰国计民生的法律没有任何准备。 于是,这个事情就一直搁置了下去。 但…… 儒生们虽然自己拿不出解决办法,但你皇帝不改,那就是你皇帝的不是。 等元成以后,公羊学派决定抛弃刘家时,这个原因占了很大成分。 当然,公羊学派还算好的。 谷梁和左传,更加猖狂。 公羊学派的士大夫们虽然觉得老刘家你特么的忽悠劳资,偶要拿小拳拳锤你胸口。 但只要当了官,基本都还会按章做事,以免自己蒙春秋之诛,背上了不忠之名。 但谷梁和左传的人,只要当了官,那就非暴力不合作。 将整套汉律都放到一边,自己按照自己的理解去做事了。 他们最爱做的事情就是,遇到案子,先看看法律合不合自己三观,合则用,不合就当做不知道,然后用自己的解释来处理问题。 屁股决定脑袋的故事,屡见不鲜。 譬如前些时候郁夷的事情就是如此。 当然,这些事情,张越暂时还不想提醒刘进。 以后再说,说不定,这是一个相当不错的理由呢! 站在张越的角度来看,汉律是秦律的延伸,而秦律又是战国时代的产物。 到现在,这个系统也用了差不多两三百年了,很多东西确实已经跟不上时代的发展脚步,必须做出变革了。 从这个角度来说,董仲舒的理解,倒也不算错误。 只是,儒生的通病嘛。 提出问题可以(连东林党都知道),但解决问题嘛…… 反正从孔子到现在,张越也没有见过几个既能提出问题,还能解决的儒生。 可能也就子夏、荀子等聊聊数人了。 章节目录 第三百九十四节 胡建的疑虑(2) 本站 ,最快更新我要做门阀最新章节! “张侍中所言甚是……”胡建也是俯首拜道:“臣今日来汇报的,诸公室告者,臣已经拟好了简报和条文,以供殿下与侍中过目……” 说着,就有官员捧着十几卷简牍,呈递到张越和刘进面前。 “殿下与侍中若对其中有所疑问,臣可以马上命人调来相关卷宗……”胡建深深一拜,其他司法官员也都跟着拜下去。 公室告,这是他们的专业。 事实上,几乎所有法家官员,对于怎么处置公室告都有着近乎强大到本能的决断能力。 对于公共犯罪,无论是秦汉,都是从严从重,向不宽宥! 商君当年就说的很直白——所谓壹刑者,刑无等级!无论是谁(君王除外),只要触犯了法律,危害了社会秩序和公共安全,那就洗干净脖子等死吧! 张越只是随便翻了一下,就看到了一长串的流、刑、完为城旦、死刑、弃市的判决。 而罪犯除了地痞无赖就是恶霸豪强。 于是,便点头道:“县尉所决,甚为公正,本官无有异议!” 刘进却是看得有些心惊肉跳。 这些卷宗两百多份,涉及了前后数百人,其中无罪释放或者减轻刑罚的只有几十件。 但加重判罚和提高刑罚等级的,却多达百余件。 他轻轻的嘟囔了一声:“会不会太严苛了啊?” 但听到张越赞同,他也就暂时压下了心里的那点疑虑,道:“卿的决断,孤亦甚为认同……” 在他看来,既然自己暂时无法理解,那就先听张越的吧。 反正,这个大臣和朋友,不会害自己。 这样想着,刘进问道:“那非公室告呢?” 胡建闻言,回头看了一下身后众人,然后抬起头看着刘进和张越,深深一拜:“此今日臣等来见殿下与侍中求教之事……” “在一百二十五宗非公室告案件之中,涉及主父母擅杀、伤子女、奴婢者五十七宗,其中父母不举,而溺其子者,四十二宗……” 胡建说到这里时,感觉心脏都在剧烈的跳动。 张越听着却是猛然起身,握紧了拳头。 胡建不说这个事情,张越都差点忘记了,这个两汉社会上最大的毒瘤和弊病! 关中,或者说整个汉室天下,长期以来,因为种种原因,存在着长期的、顽固的和极端的杀子溺婴风潮。 战国时期,著名的战国四公子之一的孟尝君就曾在出生时差点被其父溺杀。 原因是孟尝君出生于五月初五,齐鲁有民俗,五月初五生的孩子长大了要克父克母克兄弟。幸好孟尝君的生母有大智慧,救下了可怜的孟尝君,不然战国四公子就要少掉一个了,也就不会有那么多成语典故出现了。 到了汉季,这种溺杀幼子的风潮就越来越猛烈了。 特别是新丰,长期以来因为贫困、愚昧、迷信和其他原因,民间农村存在着长期的溺婴行为。 很多农民,都只会养育自己的第一个和第二个孩子,而将其他孩子,特别是男婴溺死。 原因是——养不起也不敢养。 哪怕是士大夫家族、豪强地主,也会经常性的做出这样的行为。 而他们这样做,从胡建调查和走访得来的情况,却是让人毛骨悚然到极致的缘故——穷人是养不起,而他们是自私自利到极点。 因为依照汉律,民有两子或两子以上者异其户。 为了避免生了太多儿子,长大了分老大的家产,很多地主、士大夫就溺死那些后来出生的儿子。 “卿打算怎么处置?”刘进却是不太理解为什么会有父母狠心溺死自己的孩子,但他也知道这个事情的棘手。 先前张越已经向他解释过了,这种溺死婴儿的行为,民不举官不纠。 哪怕民举了,官也恐怕不知道怎么纠…… 胡建深深俯首,拜道:“这正是臣等日夜困惑和迷茫之处……” 杀子不举,是民俗,是家庭内部的犯罪。 目前他整理和清理出来的这些案件,大部分都是邻里举报。 但问题是,汉律没有处置这种犯罪的法律。 这也是他和他的学生官们,第一次接触类似问题。 在之前,胡建是军法官,虽然耳闻了类似的事情,但终究没有具体接触过。 此时却是被动接触了这个事情,然后就被吓坏了。 仅仅是被检举的案子,就有四十二起。 天知道还有多少婴儿被其父母溺杀,丢进了深山之中? 从概率上来说,恐怕是成千上万! 作为法家官员,胡建感觉很难受。 一方面,他没有办法处置和处罚那些杀子的父母,更没有理由和办法来阻止这个事情,而另一方面,内心的良知使他深受折磨。 他受到的教育,也让他无法坐视。 他麾下的年轻人们也是如此。 特别是,当长安那边传来了‘建小康,兴太平’的呼声后。 他们就更加忧郁和难受。 若一边县尊和县衙在努力奋斗,带领人民和百姓奔向幸福的小康社会,而另一边,作为执掌法律和刑狱的他们,却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一个个无辜的孩子,还没有来得及睁开眼睛看这个世界就被其父母亲手溺死。 而他们却只能眼睁睁的看着。 这岂非是莫大的讽刺和天大的笑话? 张越却是看着胡建等人,将手放到了腰间的佩剑上,冷冷的道:“胡县尉、诸君……” “请县尉与诸君,为我记录,并明告新丰上下所有士民:自即日起,有敢不举其子者,无论任何理由、任何原因、任何借口、任何人,只要是新丰境内,编户齐民,皆重罚之!” “一人不举,全家连坐,其口赋五算,田税倍之,士大夫有敢不举者,三族连坐,皆不许出仕,有官爵者,本官将亲告朝堂,以夺其官爵!” “而诸乡邑有司治下,若有不举者,视为有司渎职,其考绩皆课殿!” 人口! 地球上最重要的资源,最宝贵的资源! 没有之一! 伟大领袖说过——人多就是力量! 诸夏民族能够延绵五千年而始终繁荣、昌盛,尽管历经劫难,依旧可以浴火重生,涅槃归来。 靠的就是庞大的人口基数和强大的凝聚力。 特别是在现在这个时代,尤其是在如今这个时期。 诸夏民族总人口最多不过六千万。 这还是算上了奴婢和老人小孩…… 可有些渣渣,却在溺死自己的孩子? 这是犯罪! 当然,张越也知道,其实大部分溺婴行为,都是因为贫困的导致的。 人民太穷,连长子也未必养得活,怎么敢多养儿子? 难道养大了就让他去当赘婿,做逆旅,做游侠? 底层的人民没有办法,只能溺婴。 但那些士大夫们溺婴就无法接受了。 所以,张越对他们开出了顶格的罚单! 一人溺婴,三族连坐! 说不许出仕,就不让你出仕! 说摘你的乌纱帽,就摘你的乌纱帽! 至少在新丰境内,他可以这么干! 更要实行溺婴一票否决制度,治下出现不举案件,所有当官的,一个也别想跑,统统在履历上在档案上留下一个殿的评价。 逼迫官员,绷紧神经,盯紧自己治下。 为了乌纱帽也为了前程,张越相信,他们会拿出十二万分精力去做这个事情的。 当然有罚了有奖! 张越转身,对刘进拜道:“臣还请殿下准许臣在新丰全县开展奖励生育之事,臣稍候将递上条陈,拿出方案……” 刘进听着,自然同意,道:“卿去做吧……” 奖励生育,这是汉室的基本国策。 因为,人口越多,户口越多,户口越多,税赋越多。 历代以来,老刘家为了让天下人口增多,可谓挖空心思,穷其所有。 譬如汉律就规定了:女性到了十六岁还不嫁人,那她的人头税就按照五倍征收。二十岁都不嫁,国家给你安排老公! 男丁年满二十三还没有娶到老婆,那就强制分户独立。 更夸张的是,刘氏连寡妇嫁人都操心上了。 很多地方郡守都特别爱鼓励寡妇改嫁,甚至还有很多名臣喜欢给寡妇当红娘。 太宗皇帝和先帝的遗诏之中都下令释放宫人,归少使以下没有子女的妃嫔回民间改嫁。 连自己睡过的妹子,也允许改嫁。 可见,刘氏对于人口饥渴到什么程度了! 但…… 刘进看着张越,小声的劝道:“爱卿擅自重罚不举者,会不会引起朝野物议?” 私立法律和制度,这可是犯忌讳的事情。 张越听着,却是笑着拜道:“殿下勿忧,臣知道轻重,此事臣会上书天子,求得陛下许可的……况且……臣所立者,乃权变之法,更乃出于春秋之义,《诗》之王道!” “《春秋》善善之长也,恶恶之短也,故子有罪,执其父,臣有罪,责其君!新丰治下有百姓不举其子,是臣有罪,是恶恶在臣下之身,臣下不纠,则蒙春秋之诛!故臣先以权变,再告天子,先行其事,后行其法!” “而《诗》更云:天生蒸民,有物有则,先王以生民为最!” “况……为汉制法,士人之责也!” 张越昂着头,一脸正色。 谁敢在这个事情上挑他毛病,谁就是和春秋大义为敌,与诗经先王之义做对! 应该吊起来被鞭笞一万年。 当然了…… 这其实也是张越故意留下来的陷阱,就等着某些傻瓜跳进来了。 在事实上来说,新丰和长安距离很近,轻骑一个时辰就能来回。 他可以马上写一封奏疏,让人速递长安建章宫,送到天子面前,在今天傍晚就能得到回复。 而胡建等人去将张越的决定,公开和宣布全县,最快也要到明天才能开始。 这就意味着,假如某些人以为抓到了张越的把柄,拿着这个想要怼他。 那么,他们就会很尴尬的发现,这是一个大坑! 张越也是故意要挖这个坑来坑人。 不然的话,怎么树立权威,怎么让自己成为‘为汉制法’的急先锋呢? 至于会不会有傻瓜跳进来? 张越觉得应该会有吧? 胡建等人听着,却都是热血沸腾,心里一松。 张越做出的这个决定,使得他们闻而振奋。 若这些重罚和限制能落到实处,从此以后至少新丰境内没什么人敢杀子了。 只是…… 胡建内心的困惑和疑虑却越大了。 他甚至有些无所适从。 因为…… 这是用儒家的办法来解决法家的问题。 这令他三观有些动摇,甚至陷入了自我怀疑之中。 商君、申不害与韩非子的思想和主张,在今天真的已经不可行了吗? 胡建不知道。 特别是他听说了‘小康世’和‘太平世’的描述后,这样的困惑和不解就已经弥漫在他心头了。 于是,胡建深深一拜,道:“侍中公,下官有些不解和疑虑,愿请侍中解之……” 章节目录 第三百九十五节 勃勃野心 本站 ,最快更新我要做门阀最新章节! 看着胡建的样子,张越轻轻挥了挥手,将闲杂人等驱散,又让人关起门来。 于是,衙厅内的人数一下子就少了泰半。 “胡县尉请说……”张越施施然的坐下来问道。 胡建先是郑重的一拜,然后道:“下官听说,侍中公对奏天子,以‘建小康,致太平’为业。下官闻而振奋,只是……” “下官却深感惶恐,自孔子以来,儒家孜孜不倦,追求仁政,而下官等人所求的却是法治……” “故而昧死以求教侍中,愿侍中教吾等……” “如何在如今,天下‘建小康,兴太平’之时,依然保有法治?” 说完,胡建就重重顿首。 张越听着,深深的看了眼胡建,然后扭头看了一下刘进的神色。 在事实上来说,现在患上人格分裂症的,岂止是公羊学派的儒生? 法家的士大夫官僚们,谁又没有患上这个病症? 儒生们孜孜以求,想要致太平,想要推行仁政,修身治国齐家平天下。 但现实却给了他们重重一击。 很多人都发现,在他们踏入仕途,开始准备施展理想抱负的时候。 个人的力量和办法,面对这浊浊尘世无能为力。 最多只能做到独善其身,想要兼济天下,却是不可能! 更让他们恐惧的是——整个天下,就像一个巨大的舞台,所有活跃在这个舞台上的人,从君王到贵族到官员,每一个人都带着面具。 人生如戏,戏如人生。 那些曾经仰慕的大人物,私底下男盗女娼。 那些曾经以为声名高洁的君子,私底下卑鄙无耻,为了功名利禄无所不用其极。 哪怕是他们自己,也不得不在这个舞台上扮演属于自己的角色。 为了暂时的利益,而做出种种妥协,甚至一步步沦丧,变成曾经自己最痛恨的人。 贾长沙的《鵩鸟赋》在他们耳畔低低唱响着:且夫天地为炉兮,造化为工;阴阳为炭兮,万物为铜…… 孟子的目光从数百年前的时空穿透而来,落在他们身上。 那句警世之言,让他们战战兢兢。 尧舜,性之也,禹汤,身之也,五霸,假之也,久假而不归,恶知其非有? 当了一辈子演员,就算瞒过了天下,能瞒得过自己? 更何况,他们连世人都瞒不过!连老百姓都瞒不了! 所以,公羊学派的儒生,那些理想主义者,几乎全部患上了抑郁症或者精神分裂症。 法家的官员士大夫们,也同样落入了相同的心理困境和囚笼之中。 不得不昧着良心,在儒家的框架下,拼尽心思的去做自己想要做的事情。 背负着先贤与先师的重托,却无可奈何的只能行‘春秋决狱’。 小心翼翼的隐瞒着自己的政治抱负和期望,却还要承受他人的白眼和羞辱。 久而久之,重重压力,很快就压垮了他们。 更恐怖的是——哪怕他们做的再好,也没有什么卵用。 翻看汉书就能看到,那些留名的法家名臣,每一个都活的很辛苦,很痛苦。 张汤下狱自杀,桑弘羊宗族被灭,胡建被上官桀逼死,暴胜之死于巫蛊。 而赵广汉之死,更是彻底点燃了法家士大夫们的怒火和悲愤。 自是之后,汉季法家大臣的身影渐渐凋敝,几乎不再出现了。 如今,虽然还没有发生那么多悲剧,法家的人也和公羊学派合作的还算和谐。 但和儒家的士大夫一样,法家士大夫官员们的内心也充满了疑惑与不解。 精神压力大的吓死人。 像胡建这样,这么下去,就算没有广东人,他恐怕迟早有一天,自己能把自己吃了。 张越也是叹了口气,上前扶起胡建,道:“县尉何出此言?” “法家虽然源于春秋子产、管仲等先贤之道,但实则却是生于子夏门下……” “子夏先生,为《春秋公羊学》与法家的共同源头啊!” “故而,法家之政,亦可为仁政、善政!” 这却是事实,也正是因为同出一源,儒法才能像现在这样融合在一起,儒皮法骨事业才能有今天的成绩。 张越说着,想了想,抽出腰间的佩剑,在大厅的地板上画了一个圆圈,然后又画了两条阴阳鱼在圆圈之中。 由是,本该是宋代才出现的太极图,出现在了西元前的世界。 “县尉……”张越将太极图画好,对胡建微微作揖,然后转身对刘进拜道:“长孙殿下……” 他指着那个图案,道:“此太极阴阳图……” 然后,他又拿着剑在太极拳周围,画下八卦的图案。 于是太极八卦图也出现了。 张越将剑收回剑鞘,微微恭身,道:“夫阴阳者,天地万物之理也,孤阴不生,独阳不长,阴阳和合,万物萌生,此先王之教,先圣之训!” “故无论儒、法、黄老、墨家,皆以仁义道德、忠孝廉耻为本,以治国安天下为业……” “县尉心中困惑,以为法家于‘建小康、兴太平’无用,此虑缪也!” “须知,太平之世,不可一蹴而就,必是漫长、艰辛而久远的追求……” “非是一代人,两代人所能见……故而,天下将长期且长久的停留在小康之治的时期,盗贼、不法之事也将层出不穷……” “导民向善,教化百姓,立礼教之源,以宽服民,此儒家之长也;制定计划,惩罚不法,秉公明断,以猛服民,此法家之所长也!” “宽猛相济,阴阳和合,方能使民知水火之灾……” 这个道理,在后世人尽皆知。 但在如今,却还是第一次被人提出来。 特别是那个太极图,让胡建和刘进都看得有些呆了。 久之,胡建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在心里回味了一下张越所言的话,在看着那个太极图,心里面若有所思,拜道:“下官多谢侍中解惑!” 虽然内心依然有着些疑问和困惑,但无疑,轻松多了。 至少,他知道了,法家也是可以大有作为的。 刘进却是对地上的那个太极八卦图着迷了。 盯着那个图案,看的有些出神。 张越看着,微微在心里长出了一口气,心中无比感激三王五帝。 在事实上来说,诸夏文明的基础,是建立在对三王五帝及其制度、思想的崇拜之上的。 《易经》《诗经》《尚书》在战国时期,更是诸子百家共同的经典。 而仁义道德,忠孝廉耻和对美好世界的追求与向往,同样是诸子百家共同认可的普世价值。 这和西方欧陆文明,建立在基友教的基础上是一致的。 故而诸夏文明,诸子百家的思想主张和论述,看似南辕北辙,实则殊途同归。 儒家讲仁义礼法,法家说壹赏壹刑,黄老谈清静无为,甚至是墨家追求的尚同尚贤,归根结底,追根溯源,都能从《易经》《诗经》《尚书》找到答案和思想源头。 都可以从三王五帝,三代先王身上,找到理论依据。 譬如说,别看现在的公羊学派与谷梁学派打的死去活来,有你没我。 但事实上,公羊学派和谷梁学派,都是从子夏先生的门徒中诞生的。 而且,说出来你可能不信,谷梁学派身上带着浓厚深重的法家影子。 拔掉那些华而不实的东西,仔细窥探,你就一定能发现,谷梁学派追求的东西,与法家追求的东西,有非常大的重合。 尊君,君王权力高于一切。 重礼(法),礼法制度,高于一切。 但在现实中,谷梁与法家的主张,却已经大到了不可弥合的地步…… 故而,诸子百家的思想,是可以互相补充的。 从战国至今,无数仁人志士,都曾做过合百家思想为一的努力。 譬如杂家的先贤们,就曾经立志‘兼儒墨,合名法’‘贯通百家’。 可惜,他们的实验失败了。 董仲舒生前,也做过类似努力。 藉由公羊思想为骨架,以阴阳、名法、墨、黄老为皮肉,做出了一个大杂烩——天人感应与谶讳学说。 毋庸置疑,董仲舒的努力也失败了。 现在轮到张越来接棒了。 老实说张越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成功。 但比起前辈们,张越有更多的底气,也有更多的筹码。 底气所在,是因为他站在了无数先贤的肩膀上,见证了他们的成功与失败,可以吸取到足够多的经验教训。 而筹码,则在于空间。 有一点张越很清楚! 思想的争斗,本质上是经济层面的争斗,是民生现实层面的战争。 只要他的政策和理论与主张,能在现实中确确实实带来改变,带来利益,带来好处。 那么一切牛鬼蛇神,都要退避三舍,所有反对者都要闭嘴。 法家够狠吧? 法家建立的制度够严苛吧? 但在战国时期的秦代,因为法家的制度能给人民、贵族和国家带来实实在在的好处。 由是,法家在秦国成为了统治思想。 连秦王也要遵守法家建立的制度。 张越知道,从现在开始,到明年秋收之前,是他最脆弱的时期,也是他最容易失败的时期。 只要渡过这一段艰难岁月,捱过去了,那就是海阔天空,那就是凌云之志任我表述。 届时,别说儒家了。 历史也要尊重张子重! 章节目录 第三百九十六节 婴儿保卫战(1) 本站 ,最快更新我要做门阀最新章节! 好不容易忽悠走胡建,张越长长的出了一口气。 然后回过头来,就看到刘进眨着一双充满求知欲的眼睛看着自己。 “爱卿……这太极图和八卦太极图作何解啊……”刘进搓着手问道。 太极图和八卦太极图的意义,其他人可能不懂,但作为皇室,还是长孙的刘进岂能不知? 文王演八卦,周公作《易经》。 而现在所有的一切,完美的被一个图案解释了。 阴阳和合,八卦环绕。 易云: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 对于统治者而言,这个图案,简直是瑰宝,有着无穷的吸引力。 张越见了,没有办法,只好将自己回溯的部分太极理论,稍作整理,像刘进科普了一番。 听得刘进双眼放光,难以自抑,最终忍不住问道:“张卿……此图,是否就是传说中的河图?” 张越听了,吓了一大跳。 河图洛书? 易云:河出图,洛出书,圣人则之。 孔子晚年,站在黄河边的山坡上哀鸣:凤鸟不至,河不出图,洛不出书,吾以矣夫。 对于汉室来说,若能得到河图洛书,哪怕是个假的,只要能忽悠人,恐怕也能当做出真的。 以此证明,自己确实是三代之后的第四代。 “殿下……”张越咳嗽了两声,轻声道:“此图,臣也不知从何而得,只知自小在臣心中若隐若现……至于是否是河图?臣不敢揣测……” 暂时来说,张越知道自己的逼格不够高,没有办法让人相信,太极图就是河图。 但不要紧…… 先打个哈哈,模棱两可,等未来有朝一日,有了足够高的逼格,而这太极图流传的够广之时。 那还不是他说了算? 刘进听着,心领神会,想起了他祖父当年从汾阴挖到的宝鼎,默不作声的低下了头。 真作假时假亦真。 更别提,这太极图,怎么看都与传说中描述的河图极为相似啊。 当然,刘进也知道,现在不宜宣扬、张扬这个事情。 ……………………………… 将刘进忽悠回行宫,张越立刻就来到书房,提起笔来,给在长安的天子写了一封奏疏,然后就找来一个县衙的官员,嘱托他立刻前往长安公车署上呈奏疏,叮嘱他一定要交到兰台尚书令张安世手里。 为防万一,张越还特别安排了两个期门骑兵护送。 半个时辰后,这封奏疏就送到了公车署。 一听说是张越的紧急报告,公车署令王临根本不敢怠慢,马上带着那个送信的官吏,直往兰台,见到了张安世。 又过了一刻钟,张安世亲自带着这封奏疏,呈递到了天子面前。 于是,在这天黄昏之时,张越等到了长安的诏命:天子曰可! 一接到这个诏命,张越就笑了起来。 坑已经挖好了。 就是不知道会是哪个傻瓜跳进去? …………………………………… 延和元年夏七月辛未(二十二)。 新丰县县城的百姓,一觉醒来,忽然发现整个世界似乎有了些变化。 闾里的里正们,带着官员,挨家挨户的开始敲门。 一开门,就见到了一个身穿绛服,头戴獬豸冠的法官。 很多胆子小的人,瞬间就吓尿了。 汉人最畏惧的官吏,就是这些头戴獬豸帽的家伙。 只要看到獬豸冠,他们就会条件反射的联想到王温舒、义纵、咸宣、宁成等人的赫赫威名与狰狞面孔。 那法官却是拿着一副书简,看了看开门户主,问道:“足下可是xx里x氏户主某某?” 在得到肯定回答后,对方就拿着书简正色的拱手道:“奉县尊、侍中公张公之令,新丰县县尉胡,敢告足下:夫生,天地之大仁,《诗》云:上帝不宁,不康禋祀,居然生子。太宗孝文皇帝有训:天生蒸民,为之置君以养治之!先王与历代先帝,皆以生民为福祉,以养民为业!今闻新丰,有陋俗不举其子,不育其儿,是毁先王之道,伤先帝之德也!更乃乱父子之序,痒序之教也!告令全县:自即日起,敢有不举者,皆以乱法重处!庶民之家,一人不举,全家连坐,其田税倍之,算赋五倍,禁责庸之事,除一切官府之嘉!士大夫勋贵,敢有不举者,宗族三族连坐,禁其宗族三代中人出仕,有官爵者不举其子,除其官爵!” “此令:延和元年夏七月辛未!县尉胡建,县令张毅!具令已至,望足下谨记,若敢犯者,勿谓言之不预也!” 法官的话,抑扬顿挫,听到所有人都心惊胆战,瑟瑟发抖。 谁不知道,如今的新丰县令外号人称张子重? 他说的话,下的令,谁敢不信? 只是…… 这未免也太苛刻了吧? 无数人在心里腹诽着,暗骂着,觉得这官府真是闲的蛋疼,没事找事。 劳资自己的儿子不想养了溺死,关你屁事? 但这惩罚之重,却是让他们心有余悸。 泥腿子溺死子嗣,田税加倍,口赋五倍,还要禁止责庸(换言之是禁止为国家做工),还要剥夺所有福利,包括长孙免除的那些田税。 士大夫地主官员就更惨了。 宗族之中有一个杀子被发现,全族连坐,不许出仕。 有官爵的要摘掉乌纱帽? “这张子重也太把自己当回事了吧?”有些有子侄亲戚在外当官的人,不屑的说着。 但在他们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就看到闾里街道的相关官吏,扛着一块块木牌,钉在了街头巷尾。 还有人拿着石灰,在沿街的墙壁上粉刷着一条条文字。 “一人不举,全家遭殃!” “生子不养,天诛地灭!” 这还是比较温和的,略带温情的说法。 到了乡间农村,一块块木牌,被人钉在道路两侧。 村亭的亭中与集市的墙垣上,都刷下了文字。 “不养其子,国法不容!” “生子不养,牵牛扒屋,全家流放!” “不养亲子,是与我为仇,我丢官职,杀汝全家!” 一个个简单易懂,杀气腾腾的木牌与刷在墙垣和亭中的文字,血淋淋的,让所有人看着都是两股战战。 地方上的那些亭长里正,更是瞪大了眼睛,在村里村外巡视,还有人拿起了书简,挨家挨户登记怀孕妇女的名字、孕期。 事涉乌纱帽,谁敢不用心? 章节目录 第三百九十七节 婴儿保卫战(2) 本站 ,最快更新我要做门阀最新章节! 从辛未日开始,轰轰烈烈的宣传运动,就在整个新丰县乡社之中,如火如荼的开展起来。 并迅速深入了每一个村亭,甚至每一个农户家庭之中。 托公考的福,如今新丰官吏人手充足。 加之,主政基层的,都是充满了理想主义,浑身干劲的太学生。 一接到命令,贡禹、王吉、杨望之、曾胜等人马上就摩拳擦掌,召集全体乡亭官吏开会部署和传达县里的指示(主要是张越的要求)。 将阻止百姓溺死自己子嗣的行为,提高了政治高度! 贡禹就在乡官邑里敲着桌子,挥舞着佩剑,告诉了他治下的亭里里正、亭长、乡吏和民兵们——生民,是先王之要,是先帝之德,更关乎新丰建小康,兴太平的大业成败。 在这个问题上,没有妥协可讲,没有情面可说。 谁的治下,出现了溺婴,谁就自己去和县里解释! 王吉就更夸张了,几乎是跳在台面上叫嚣:“春秋罪人无名号,谓之云盗也!诸公是要当社稷的大丈夫,还是要做万世的盗贼?” 他拍着自己的剑柄呼喝着:“吾与诸公,要深入村亭,到每一户去,叮嘱每一个百姓,宣讲溺子的害处!” 就连在骊乡的山上,曾胜也是点齐人马,奔走在山道之中,爬进山沟里,到处宣传。 他们之所以会这么积极。 只是因为张越写了封信给他们。 信上只有一句话:春秋重首恶,首恶必诛! 这句话有两个意思,其中之一自然指的是谁带头作乱,谁该死! 而第二个意思,则是——百姓有罪,有司不治,是有司之罪也!董仲舒当年就说的很直白——春秋刺议不及庶人。 春秋只诛士大夫卿贵王侯。 换而言之,假如他们治下出现了溺婴之事。 那就说明,他们将会被架到春秋之上,被先贤鞭笞,被后人鄙视。 张越的算盘,自然是打的很明显的。 他的目的,就是要借助汉季士大夫们对春秋之诛的恐惧心理,从而将公羊学派等执政的士大夫变成一批冲锋在前,享乐在后的某党人士。 当然,他不指望全部都变。 能有几百个类似的人,就足够了。 具体到新丰,能出现十个就是胜利,就是成功! 但很显然,张越明显低估了,这个时代的士大夫,特别是那些满怀理想和激情的太学生们的羞耻心与进取心。 命令一下达,在春秋之诛的恐惧和对小康世界的期盼下。 几乎整个新丰的基层官僚系统,瞬间满负荷运作。 只用了两天,就将他的命令传递到了全县的每一个村亭,每一户百姓耳中。 像贡禹和王吉这样的厉害角色,甚至在两天内就初步给全乡孕期妇女建立好了档案,还划分好了责任片区。 一个太学生盯两到三个村亭,而且三人交叉盯防。 将防‘溺婴’当成洪水猛兽一般防御。 由是,在这些人中诞生了汉家第一批专业的人口官员。 当然,这是后话,暂且不表。 自辛未日下令,到辛亥日,三日中尽管新丰各级官吏,严防死守,但是…… 民不畏死何以死惧之…… 更何况…… 马四抱着自己刚刚出生的儿子,望着家徒四壁的破房子。 眼珠子里大滴大滴的眼泪往下流。 他是骊乡的三马亭之人。 哪怕是在这个穷乡僻壤,他也属于绝对的贫民。 家里只有十三亩地了…… 但却还有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要养。 女儿倒是好办,养到四五岁,可以送去给别人家做童养媳。 但这儿子就…… 他想起了自己的这一生,他的父亲在生他之前,已经生了三子了,生下他的时候,本来打算溺死的。 奈何母亲苦苦哀求,让他活了下来。 可是…… 活着,却是无比痛苦的。 作为庶子,他从四岁开始就要跟着母亲与父兄一起在田间地头劳动。 八岁就要挑水、放牛、除草和打猎了。 到了十六岁,家里实在养不了他了。 只能打发一百个五铢钱,让他去外面讨生活。 一百钱能做什么呢? 就在他将要饿死之时,听说了朝廷征募去往键为郡屯田的人,他挣扎着走到了县中,然后就跟着朝廷的官员,走到了蜀郡西南的群山之中。 在那个群山的蛮荒之地,一呆就是十年,靠着给官人奔前走后,做牛做马,终于攒够了三万钱,揣着这些钱回到了家乡,盖了房子,买了这十三亩地,还娶了个媳妇,算是安下家。 比他的仲兄和季兄强多了! 在他回家乡后,他就知道了,在他回来之前好几年,他的仲兄因为当了游侠,结果犯法被官府处死了。 而季兄则给人当赘婿,结果被官府发觉,抓去了居延修地球,这辈子都恐怕回不来了。 抱着这个刚刚出生,只知道哇哇大哭的孩子。 马四又哭又笑。 “儿啊……不是吾心狠……”他看着这个小小的人儿,他的子嗣、骨血,咬紧了牙齿。 他这辈子,已经够痛苦了。 也已经受够了折磨与苦难。 他不愿意再让这个小家伙与他一般,甚至比他还惨! 高高举起这个婴儿,他闭着眼睛大喊一声,就要往地上摔。 啪! 就在这个时候,马四发现自己的家门被人踹开,一个孔武有力的男子,带着好几个壮汉,冲了进来:“马四!你这个混账!给我住手!” “汝若敢摔汝子,吾与你没完!” 马四回过头去,看到了那个男人。 本亭亭长,兼任乡吏,同时也是这骊乡最大的地主士绅家族马家家主马原的兄弟马爵。 这人在过去,可是这骊乡一霸,专门敲骨吸髓,鱼肉乡里。 但最近这一两个月,却变了一个人,从过去的恶霸,变成了如今有名的‘义士’‘善人’。 据说是因为新来的新丰县尊感召,故而幡然醒悟,今日始知我是我,于是痛改前非,发誓要为新县尊和长孙殿下当牛做马,报答恩德。 现在,他不仅仅经常看望贫民子弟,鼓励那些年轻人练习弓马这事,报效国家,还对其中身材高大,孔武有力的少年特别关注,甚至带到自己家里,将家中兵器借给他们练习。 马四的长子就是被其看中,收为义子。 马爵带着人,屁滚尿流的跑到马四身边,抢过那个可怜的婴儿,连忙抱在手里,像母鸡护小鸡一样,然后才瞪着马四骂道:“汝混账!吾与汝说过多少次了!敢不举乃子,吾杀汝全家!” 马四却是看着马爵,再想着自己刚才的行为,一屁股坐到地上,嚎啕大哭起来:“马公!俺能怎么办啊!?俺能怎么办啊?!” “养这个儿子,俺养不大啊!” “家里面就十三亩地,一年只能打二十五石米,连吃都不够吃!” “俺拼尽全力,租佃了一百多亩,每天起早贪黑,俺婆娘终日辛勤养蚕抽丝,去市集卖钱,可这一岁下来,却还要倒欠马公家一两千钱……” “就算俺能养大他,又能怎样?” “长大了,还不是和俺一样,甚至比俺还惨,只能去做赘婿,当游侠……” “迟早是他人刀下鬼,别人盘中餐……” 马爵听着,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恶狠狠的瞪了他一眼,骂道:“憨货!吾早就和汝等说过了,如今圣天子开恩,派来了张侍中来救我等新丰臣民!” “汝怎就不信?” 马爵从怀里取出一件简牍,丢到马四面前,道:“汝也是伺候过官吏的人,想必也是识字,自己看吧!侍中公和长孙殿下,特别挂记和关怀尔等穷困不得已之人,特别加恩!” “你啊你,方才一不小心,不止铸成大错,还令吾也坠堕深渊,蒙春秋之诛!”马爵没有好气的看着这个可怜的男人。 章节目录 第三百九十八节 婴儿保卫战(3) 本站 ,最快更新我要做门阀最新章节! 马四曾经在键为郡给键为郡主薄当过仆人,自然也识字。 只是识字量比较少,只能认得日常用字。 他战战兢兢,捡起那份丢在自己面前的书简,打开来一看,立刻就哭了起来。 书简上的文字,虽然有些他认不得。 但大部分还是能看懂的。 他甚至没有看完书简,就扑通一声,面朝长安方向跪下来,磕头顿首,抽泣着道:“小民有罪!小民有罪……” 而在此时,新丰县全县的主要道路路口与市集、街口,一块巨大的木牌,被人竖了起来。 一个个官吏,聚集民众,大声宣读和宣讲着其上的内容。 在新丰县县城之中,胡建亲自出马,站在市集的旗亭下,向着聚集在身侧的商贾、民众宣读着这木牌上的内容:“春秋之义,在于仁义二字而已,仁义不施,则攻守之势异也!而仁者,爱民而已。董子曰:仁之美者,在于天,天,仁心也!故《书》云:天听自我民听,天视自我民视,天聪明自我民聪明,先王之道如是而已!” “当今天子,亦于元朔元年冬十一月明诏天下:夫本仁祖义,褒德禄贤,劝善刑暴,三王五帝之所繇昌也……” “今新丰有陋习,百姓不举其子者众,是毁先王之道,坏先帝之法,伤天子之圣德,有司察之,以严法禁之!” “严法之禁,实出于仁心、天意、圣训也……” 随着胡建的宣告,立刻就有着官吏,在旁边解释这些话的意思和含义,以尽可能通俗和直白的语言,告诉人民。 这是法家的特长,法家昔年全盛之时,甚至可以将整部秦律讲给一个不识字的农民听,还能让对方听懂。 如今,虽然没有了秦代的条件,但这吃饭的本事,却还没有丢掉。 而周围人听着,都是默默的低下了头。 新丰城中居民,基本都是商贾、官吏和地主豪强,或者游荡的游侠、地痞。 这些人最大的特征,就是基本都是中产以上或者是富裕人家的仆人、雇工和家臣。 自然识字率很高,基本都有一定的文化底蕴。 听着胡建的宣讲,再听着相关官吏的解释,很多人纷纷羞愧的低下头。 在新丰城中,过去绝大多数溺婴行为的驱动力,都并非来自贫困,而是源于自私。 汉家制度,世代降爵,又有推恩令,令庶子也能分到部分家产。 通常一个家訾十万的富裕人家,只要子嗣稍微一多,一代人就能完成从富裕到中产的转变。 为了防止子孙演变成为庶民,很多中小地主和中小商人,都会选择溺死自己那些后出生的儿子。 这种方式,虽然残忍,但却可以保证子孙后代的平稳。 如今,听到胡建的宣讲,来自良心的谴责,终于发作。 但在新丰城外,广大的农村,特别是贫困的骊乡、临渭乡等地,情况却是截然相反。 底层的百姓,可不管你什么大道理,周公孔子。 他们关心的问题更加实际。 “明公,俺们不是不想养子啊,实在是穷啊!”在骊乡的临山亭中,曾胜刚刚向亭中百姓,讲解了这一段告令,立刻就有百姓大声说道:“实在没办法啊!俺们本来就穷,要是再多养几个,连以前的孩子也要养不活!如之奈何?” 曾胜看着那个百姓,他认得,此人正是这临山亭的破落户,他家的妻子刚刚怀孕四个月了,而且是第三胎,故而已经被他列入了重点监视和观察对象。 “顾大郎!”曾胜叫着那人的名字,盯着他那张黝黑的脸庞,大声威胁:“本官严告于汝:汝之子汝若敢不举,吾不仅要罚尔一倍田税和五倍口赋,还会将传役分给汝!” 名叫顾大郎的男人闻言,吓得两股战战,瑟瑟发抖。 传役? 所有徭役类型中仅此于修长城的苦役! 更恐怖的是,这种徭役一服就是半年甚至一年。 期间,服役人要自费负担所有开销。 别说他这样的破落户了,就是一般的中产之家,摊上这个繁重的可怕徭役,也要家破人亡! 威胁恐吓了一番顾大郎,曾胜就露出笑脸,对周围百姓拱手,道:“自然,既有严法之雷霆,也有仁义之恩德!” 他回过头,看着木牌上的文字,拍了拍手掌,昂着头骄傲无比的继续念道:“百姓不治,有司之罪也,今新丰陋习,不举其子,有司不能察民间之疾苦,绪天子之恩德,是有司之失!” “念百姓生活之艰辛,养育之困苦,本仁心圣训,特告新丰父老……” “自即日起,家訾一万钱以下,养有两子或两子以上者,其一子在襁褓者,可告乡亭官吏,或执户籍、訾产之符,至县衙相告,有司当细录其名,造册于县衙文牍之中,每岁八月,先以公田假之,其租税以三成!有司当月至其家,以问疾苦……” 这话一出,顿时全场哗然,无数人目瞪口呆! 仁政! 哪怕不识字的农民,现在也马上联想到了这个词语。 看听着曾胜继续说道:“而家訾在一万钱以上,养有两子或两子以上,其一子在襁褓中者,可告有司,有司当先以其为责庸!” “若能养有三子或三子以上,一子在襁褓中者,可免当年田税,无出当年口赋,免征当年徭役!” “其能养五子者,其家主免老,有司当以为长者,告令全亭,予以嘉奖!” 曾胜讲完,所有人皆是目瞪口呆,怎么都想不到官府居然还有这种操作? 若真的能落到实处…… 旁的不说,单单是那家訾一万钱以下,养有两子或两子以上,其一子在襁褓可优先租佃公田的政策,就是一个大礼包! 公田啊,那可是公田! 亩产三石以上的上田! 有着完备水利灌溉,不需要休耕的上田! 顾大郎立刻就跳起来,举着手,问道:“明公!明公!俺家家訾,就在一万钱以下,可以租佃公田吗?” 曾胜没有好气的看了他一眼,道:“当然可以!” “不过得等汝子生下来,由本官登记造册后才行!” “告诉汝吧……若汝子生下来后,不仅可以假公田,本官更可以为汝申请农具、种子和耕牛之贷,皆为官贷,利息十一而已,且可分三年偿还本息!” 顾大郎听着这个消息,眼睛都直了。 他怪叫一声,立刻撒腿往家里跑。 现在,他那个怀孕的妻子,已经从过去的累赘,变成今天的宝贝! 顾家能不能租佃到公田,过上好日子,可全靠那个本来他决定溺死的孩子! 曾胜看着顾大郎的身影,摇了摇头,但在心里却是暗喜不已。 治下出现了溺婴事件,县里面自然要追究责任。 但若能保持全年无溺婴,则可以在考绩之上,记上一功! 对他这样的太学生来说,若能在新丰这里拿到几个‘最’的考评,往后从太学毕业,至少可以从县令甚至是郡中千石实权官员的位置起步,而且升迁速度将是无与伦比的! 毕竟,新丰现在乃是天下瞩目的焦点。 更是汉家建小康、兴太平的基地、试点与标本。 从这里带着几个‘最’的考评出去,那就是带着一身荣誉和光环出仕。 无论在什么地方,都将备受瞩目。 甚至说不定,会成为一郡之望。 人未到,名先至。 到任之日,郡守出迎三十里,郡中名士排队欢迎。 全郡父老皆翘首以待,全郡希望集于一身。 而类似的情况,此刻在整个新丰的每一个乡亭之中上演。 严法禁止,加上政策鼓励和奖励,短短数日,整个新丰上下,哪怕是最愚昧的百姓,现在也知道了,溺婴不对,溺婴要被重罚。 而多子现在直接与多福挂钩。 民众的生育意愿,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强烈过。 于是一入夜,家家户户忙造人。 无论是年轻人,还是中年人,只要还能生育的,都卯足了劲。 哪怕是中产和地主家庭们也是如此。 比起穷困人家盯上的公田名额,他们的目标,自然是免老这个待遇! 所谓免老,就是汉律规定的符合特定条件的个人,可以退出徭役、兵役的征发序列。 乃是乡三老的必备前置条件。 四十岁前不能得到免老待遇的,基本是不可能成为乡三老的。 由是,在这个风潮影响下,新丰民间很快就出现了一首民谣。 街头巷尾、村亭内外,都有孩子在到处传唱:圣天子,降恩德,皇长孙,施仁义,侍中公,活我弟,告父老:一个太少,两个不多,三人为林,四子结义,五子同心,多子多孙,多福多寿! 以至于,很多很多年以后,当曾经在新丰做过官吏的人,垂垂老矣,重归新丰之时。 他们发现,道路上,挤满了前来恭迎他们的人。 无数的男人、女人,老老少少,牵着自己的子孙,恭身拜在已经胡子发白,腰背皆弯的自己面前,顿首磕头,道:“长者活我!长者活我!致有今日!致有今日!” 而出现在已经昏花的老人眼前的,是数以百计、数以千计的人群。 于是,已经连路都走不动的老人,发现自己这一生是如此的辉煌灿烂,功勋昭著! 章节目录 第三百九十九节 新的威胁 本站 ,最快更新我要做门阀最新章节! 延和元年夏七月癸卯(二十六),多云有东南风。 正当新丰全县,都在忙着造人的时候。 新丰城中张越跟在刘进身后,走在新丰城中正在施工的工坊外围,抬头眺望着这座正在建设中的工坊。 而在张越身侧,作为少府卿的代表,考工丞成源满脸笑容的向着张越和刘进介绍着这个少府未来的分基地的情况。 “殿下,侍中公,这边未来将成为锻造场……臣已经从考工室中征调了善于锻造之能工巧匠一百人,其中善百炼钢与炒钢者四十人……“ “那边则将是铸造工坊所在,东园令郭公已经应允,只要落成,就从东园署抽调大匠十余人来此……” “这里未来将是织造室,东织署令已经答应了抽调织师来此培训新丰匠人,掌握织造之术……” 张越听着不停点头,看着这个现在还处于雏形的工地,满眼放光。 不得不说,成源还是很给力的。 原本,张越想要的,只是一个中型的最多拥有铸造、制造的少府工坊,能忽悠到几百名匠人就很不错了。 前期甚至能有两百来工匠,张越就知足了。 但现在,在成源的鼓捣下,这个工坊,将变成一个超级工坊。 仅仅是工匠,就将突破千人之多。 更让张越心动的是——少府还主动承担了这些匠人的薪俸。 这就很够意思了! 一千匠人和相关官吏,以及家属,整体从长安搬迁到新丰。 在这个时代,几乎等于后世国家宣布,将一个超级央企,整体搬迁到河北某市,几乎立刻就能带动当地经济发展。 旁的不说,仅仅是这些人的消费,就足以推动新丰经济发展,还将令百姓受益。 但作为新丰县县令,作为一个前公务员,张越知道,若傻傻的躺着不动,等于白白浪费了少府卿的这份大礼,更将令新丰失去一个重要的机会。 “成令吏,少府有司,对新丰士民真是厚爱无比,请令吏回衙后,替本官与长孙殿下,谢过少府有司诸公及公孙少府……”张越笑着对成源拱手说着。 成源闻言,立刻笑道:“张侍中言重了……” 他对着长安方向拱手道:“公孙少府一上任,就特别召集吾等少府官吏,做了训示:支援新丰建设,协助新丰‘建小康、致太平’,此少府各有司不可推卸之责也,更是我等臣子尽忠之业!” “故而,往后侍中若有什么需要少府帮忙、协助的地方,尽管对下官吩咐,下官与少府有司,定当竭尽全力!” 张越听着,满脸都是笑容。 成源和少府这次真是帮了他大忙了! 这么大一个工坊,是任何钱都买不到的! 更别提,成源已经行文告知张越,这个工坊将接受‘长孙殿下之训导’。 这不就是将工坊大权交给他了吗? 至少,他拿到了这个工坊的经营方向与人事安排权力。 可以随心所欲的为这个工坊制定发展计划,规划发展方向。 等于他从此兼任了‘新丰县国营工坊董事长’的职位。 投之以桃,当然要报之以礼。 做官嘛,脑子要灵活。 于是,张越悄悄的问道:“成公……我听说,太常下月将要开始遴选博士弟子入太学……” 成源听了,呼吸立刻急促起来。 太学生???? 太学生!!!!! 当世含金量最高的头衔! 自立太学以来,太学中走出了无数名士、名臣。 只是…… 成源仔细想了想自己家那几个不成器的纨绔子,掂量了一下自己的分量,觉得自己哪怕有眼前这个张子重的背书,恐怕也难以塞一个儿子进太学。 毕竟,太学生,五年一选,每次只选五十个。 连列侯子弟、宗室子孙以及外戚勋贵,也挤不进去。 因为,执掌太学的博士祭酒和负责遴选太学生的太常有司,素来软硬不吃。 几十年了,成源就没有见过谁成功的开过后门。 “这是不是太……”但成源又怎么敢放弃这么一个可能送一个儿子进太学镀金的机会呢? “成公勿忧……”张越笑着对他透露了一个现在还秘而不宣的小秘密:“年后可能太学将要扩招……” 是的,为了太学的辟雍和明堂能够建起来。 董越终于向无所不能的五铢钱低头了。 张越可是听说了,董越打算上书天子,从明年开始,扩招太学生至三百。 此外,额外再追加三百个‘捐助名额’。 嗯,就和哈佛啊、普林斯顿等名校一样,开放校友、名士和政要的捐献大门。 当然了,也不是给了钱就一定能进的。 更非只要有钱,随便什么歪瓜裂枣都能混进太学。 事实上,董越打算模仿新丰公考的模式,进行考核招聘。 只是能去考核的,必须是捐过钱,资助过太学建辟雍和明堂的校友、贵族、名士、政要。 张越听了,真是有些莫名的既视感。 而如今这个消息还只限于少数人知道,张越告诉成源,自是价比千金。 成源一听立刻秒懂了。 他欣喜的道:“若是能有一子,能蒙太学诸公看中,收为弟子,下官愿舍尽身家!” 能进太学,与那些天下英才同窗,哪怕啥都没学到,仅仅是这个人脉就已经足够成源赌上所有了。 张越却只是笑笑,提醒道:“成公要注意督促诸位世侄,用功刻苦进学啊……” 路已经指出了,能不能把握这次机会,就要看成源了。 此番太学扩招,几乎相当于后世恢复高考之初。 只要挤进去了,几乎就是一世无忧! “多谢侍中公……”成源立刻拱手拜道,然后似乎是想了想,才下定决心,凑到张越耳边轻声道:“有件事情正要告知侍中公……下官听说,如今长安城里有不少人在非议侍中,说侍中在新丰行暴秦之苛政,欲用严刑酷法,以威服民呢……” 张越听了,一点也不意外。 只是,他比较好奇,是哪个傻瓜在想和他刚正面? “未知是那些人在说此事?”张越轻声问着。 “下官却是不太清楚,只是隐约听说过,似乎是刚刚随诸王入京的各地士人在议论……”成源低着头答道。 “哦……”张越点点头,心里已经明了。 章节目录 第四百节 富商云集 本站 ,最快更新我要做门阀最新章节! 汉家诸王手下的士大夫、名士都是些什么人? 答案是在野的缓则与野心勃勃的‘异议分子’。 汉季,公羊学派兴盛,主宰朝堂。 由是,谷梁、思孟、左传等其他学派在长安找不到生存机会,纷纷依附于各地诸侯王。 更有黄老学派、杂家、墨家、名家的残余力量,掺和其中。 情况复杂无比,非常特殊。 著名的河间献王刘德,活着的时候,就是因为和这些人往从太过密切,名声太大。 于是被当今天子亲自质问:汤以七十里,文王百里,王其勉之! 刘德听了这话,回家就拼命喝酒玩女人,把自己玩死了。 此外,更有名的例子,则是淮南王刘安。 刘安活着的时候,召集天下名士,汇集了黄老学派、墨家、名家、法家等派系的门徒,聚集于淮南寿春,联手编辑了一部《淮南鸿烈》。 这部书稿,合儒墨、兼黄老,乃是《吕氏春秋》之后又一部跨学派与意识形态的煌煌巨著。 不过…… 刘安这个人,属于典型的秀才造反三年不成。 其谋反还没有启动,就先内讧了——被他儿子给告到了长安,于是一切灰灰。 只是可惜了那些曾追随刘安的各派精英。 黄老学派,也正是因此,才沦落到如今这个地步。 刘安一案,几乎害死了黄老学派最后一批有能力、有见识、有手段而且愿意为理想而奋斗的精英。 而如今,儒家制霸天下。 黄老思想退潮,墨家衰亡,法家低头。 由是,诸王身边的士大夫,基本上全是儒生。 而且,基本上是古文经学一系的儒生。 而恰好,张越和古文一派,如今可谓已经结下血海深仇了。 旁的不说,左传一系,恐怕只要有机会,就一定不会放过弄死他的可能。 而那些什么鲁儒什么的,怕也是恨死他了。 张越自家人知道自家事。 所以,他只是微微想了想,就道:“公道自在人心,区区诽谤之言,不过是关东饶舌之人,强自胍噪而已……” 嘴上虽然说得轻巧,但实则,张越已经如临大敌了。 古文学派,能和公羊、谷梁为首的今文一系抗衡至今,虽败而不溃,退而不散,如同牛皮糖一样死死黏着,顽强抵抗,岂非等闲? 况且,张越知道,现在的古文各学派,几乎都还处于萌芽和幼生状态。 一旦被他们找到思路,开发出本门绝学,那就简直太恐怖了! 论起拍皇帝马屁,捧帝王臭脚。 十个公羊学派加起来也不如一个左传啊! 你要知道,在中国历史上,第一个对君王和君权奴颜婢膝,阿谀奉承的学派,就是左传一系。 而在左传之前,诸夏士大夫们讲究和追求的一直是‘邦有道则仕,无道则去’ ‘君视臣如国士,臣以国士报之,君视臣若草芥,臣视君若仇寇!’ 公羊学派更加极端,甚至给帝王套上枷锁,明三科九旨,更强调君王与大臣以义合。 道不同那就不相为谋。 失道君王,那就是桀纣,而桀纣,人人可得而诛之。 从张越回溯的史料来看,在东汉王朝前期,公羊学派与左传一系发生了三次激烈斗争。 每一次,公羊学派都赢得胜利,却被君权按在地上摩擦。 加之公羊学派本身的弊端,到了东汉中后期,终于衰落下去。 由是劣币再次驱逐良币。 是故,对于古文学派们,张越可以在嘴上轻视,但内心实则警钟长鸣。 “正好,借着这个机会,打压一番吧……”张越在心里想着。 恰好现在毛诗学派的解延年在他手下,或许可以通过解延年,了解一下现在古文各派的情况。 说起来,其实毛诗学派与左传一系,渊源很深呢。 毛诗之义理,几乎就是照着左传的解释抄的。 心里面这样想着,张越就摩挲了一下手指。 他竟感觉自己有些跃跃欲试的冲动。 说起来,到现在为止,他吊打过左传,也打过谷梁的脸。 但将所有古文学派,全部按在地上摩擦几天,却还是没有做过。 若能趁着这个机会,摩擦一下古文各派,教(调)育(教)一下那些还在萌芽状态的家伙,似乎也是不错。 …………………………………… 在工坊周围视察了一遍,就已经到了中午时分,太阳从云层之中露了出来。 而张越一行,则走到了工坊附近的一处市集的旗亭下。 新丰县的市集旗亭不是很高,大约只有三丈。 旗亭下,建了一栋阁楼,作为市集市吏与擅权们平日居住和商议、裁决物价之所。 说起来,秦汉两代在工商,特别是零售领域很有特色。 那就是几乎所有商品,都会有一个官方定价和指导价格。 商人可以低于这个价格销售商品,但若是高于这个价格…… 参见那些汉书与史记上,各种因为强买强卖或者以高于擅权建议的指导价买卖商品而被夺爵、下狱的列侯、大臣们的可悲下场。 类似事情,只要发现,那就是死路一条! 至于造假买假? 严重的是可以直接弃市的。 更麻烦的是,因为现在主政的是公羊学派和法家官员。 双方搞了一个‘春秋决狱’。 什么叫‘春秋决狱’? 原心论罪是也! 换而言之,要是万一倒霉碰上当官的心情不好,给你罪加几等,小事也能变成死刑。 故而,如今汉家商人们的日子,有些难捱。 不过,那是相对于先帝与太宗时期。 比起后世的那些他们的同事,汉代商人的日子,可是幸福无比。 太史公就说过了:假如某个买卖的利润不足两成,那就不是什么有前途的行业。 汉室商人的利润,高到可怕! 一个商人,若是运气好,从零到一千万的财富积累,甚至只需要五到十年。 就像袁广汉,从一个家訾不足十万的小商人到现在富可敌国,家訾十万万以上。 他只用了二十五年…… 而现在,在这个旗亭下的小小阁楼之中,却挤满了各色商贾。 其中,家訾千万以上者,甚至有五六人之多。 一时间,真是满室华贵,富商云集。 章节目录 第四百零一节 忐忑的商人们 本站 ,最快更新我要做门阀最新章节! “诸公说说看,此番,那张蚩尤,哦,不,张侍中,将吾等召集至此,意欲何为?”一个身穿蜀锦的中年商人,挤到一个看上去似乎有着十余人的小圈子里问道。 这些人回过头,看到这人,都是露出笑容,拱了拱手,道:“原来是贺公……” 云阳贺氏是近年来新崛起的关中大贾,其主要以织丝业起家,在不过十年中,就已经发展成为关中有数的豪商。 有传言说,贺氏与甘泉宫的女主人关系密切。 甚至贺氏本身,只是别人的白手套。 这个中年富商,虽然非是云阳贺氏的当代家主,却也是贺家的头面人物。 据说,还有机会角逐一下未来的贺家家主之位。 在场众人,谁敢不给他面子? 不过,却也只是给点面子而已。 毕竟,宫里的事情,谁说得准? 且当今这位陛下,还能活几年,也没人能猜得到。 “贺公在新丰也有置业?”有人好奇的问道。 “嗯……”贺姓富商矜持的点点头:“吾前些时日,刚刚在那工坊外围,买了十五亩宅地,打算造个工坊,雇上三五十工人,也算是响应圣天子之诏……” “贺公真是出手阔绰,十五亩宅地,怕是雇工百余了……”有人闻言赞道。 “不敢,不敢……只是顺势而为,顺势而为……”贺姓富商连忙谦虚起来。 讲老实话,像他这样的富商,之所以选择来新丰投资,其实…… 纯粹是被逼无奈,不得不来。 当初,杨可玩告缗,可是吓坏了整个天下的商人。 而那次风波,更是用铁一样的事实,向整个天下商人做出了宣言: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自那以后,天下商人立刻聪明了许多,也精明了许多。 像国家大事,特别是天子的号召,哪怕再不情愿,也都得意思意思。 不会有人再想看到第二次告缗了。 如今,在此聚集的豪商,有差不多一半,最初都与贺姓富商一般,纯粹只是来花钱消灾的。 这些钱砸进去,就算全亏了,他们也权当孝敬天子了。 只是,来到新丰以后,大家就看到了少府的那个超级工坊在建设。 商人对利益的追逐,可比狗鼻子还灵。 只是估摸了一下那个工坊的规模,许多人的心一下子就激动了起来。 一个超级工坊? 那可是需要海量的资源和消费品来支撑的。 故而在短短十日之内,工坊附近土地,涨的比饥荒时期的粟米还快。 只是眨眨眼,价格就翻了十倍。 贺姓商人买那十五亩宅地的时候,当时其地价才不过五六千钱一亩。 而现在,已经涨到了五万以上,甚至接近六万的地步! 这赚钱之快,让他都有些目瞪口呆,甚至有种‘是不是以后干脆做买卖土地的生意算了’的冲动。 十天翻十倍,这可比将丝绸从关中运到西域诸国的利润还高。 而其风险与成本,却几乎是零。 除了贺姓商人,其他人也都各自在这工坊附近或者外围买了宅地。 收益最少的,到现在都赚了三五倍。 这赚钱赚的太快,让他们反而心里面打鼓,忐忑不安起来。 总觉得,这样子是不是太夸张了? 会不会被廷尉啊执金吾啊请去喝茶。 这个心理在接到新丰县县衙的请柬后,格外沉重起来。 百年来,汉家商人们经历过辉煌,也尝过苦涩。 对于官府,每一个人都有着深深的畏惧与忌惮。 而官府是什么德行? 大家更是清清楚楚。 除了在边塞地区,地方上的官府对于商人格外欢迎和看重外。 内陆沿海富裕地区,谁不是把富商当成年猪肥羊? 还没干什么呢,就隔三差五想要褥羊毛。 今天,我家小妾过生日,明日吾家泰山生辰,后天就是某某地区要修路啊铺桥啊。 总之,这钱你是孝敬了也得孝敬,不孝敬更需要孝敬。 关中虽然吃相要好看一点,关中商人们各自身后也都站了一两个保护伞。 只是…… 现在要来褥羊毛的,可是长孙殿下和那位‘张蚩尤’啊! 随便捏一个出来,被说他们了,就是他们背后的靠山也是hold不住啊。 没看到,得罪了这个张蚩尤后,连丞相都保不住自己的儿子和孙子。 甚至眼看着丞相连自己也要保不住了。 大家消息可是灵通的很! 就在前两日,天子下诏给前来长安朝请的昌邑王刘髆时,就特别指责了一番丞相公孙贺,说他‘逆绝朕意’还‘不修圣道’。 虽然没有明说,但实则却是磨刀霍霍。 于是一日之间,三十五位大臣上书弹劾丞相公孙贺‘教子无方’‘曲解圣意’‘无佐君父’。 公孙贺下台已经进入倒计时了。 现在来看,他能做最后争取的,大约也只是一个体面的下台方式而已。 而面对一个能干死太仆,让丞相下台的恐怖存在。 大家觉得,对方若是想要褥羊毛,大家除了乖乖躺下,闭着眼睛接受外,似乎是没有别的选择了。 难道还有谁敢反抗不成? 怕就怕对方不仅仅只是想褥羊毛! 想着这事,无数人都是心头焦虑,如同热锅上的蚂蚁。 …………………… 而在另外一侧,气氛则截然不同。 十几位富商,济济一堂,有说有笑的围绕着一个看上去木讷的粗矮男子。 “袁公真是有福气呢……”有人笑着阿谀着:“不仅訾产最富,就连儿子也是生得好啊,居然拜入了张侍中门下……” “可不是嘛……”有人接口说道:“袁公子,自幼聪慧,机灵无比,吾等看在眼里,早知公子必是龙凤之姿,有鸿鹄之志也!” 而被他们围在中央,作为主心骨的,当然是现在的关中首富,甚至可以说是天下首富袁广国。 袁广国听着众人的阿谀奉承,心里面与吃了蜜糖一样,只是不住的谦虚道:“不敢,不敢,犬子顽劣,承蒙侍中不弃,列入门墙,侥幸!侥幸而已……” 这话却是真的! 袁广国心里现在真是庆幸不已,还好自己那个纨绔子,有些机灵,见机得快。 不然,现在袁家恐怕…… 而袁常既成为了那个张蚩尤的门徒,自然袁广国自动自觉的将自己看作了‘张系’。 主动的将自己与对方捆绑到了一起。 不仅仅承揽了三千万的借贷,还包揽了八千万的‘债券’。 当初,还有人嘲笑他,说他这是‘甘为走狗、鹰犬’。 而那些钱,也必定要打水漂。 但现在呢? 袁广国昂起头,环视着这个厅堂之中的商贾。 现在,有无数人都在争相抢购当日他卖出去的债券。 一张面值十万钱的新丰债券,现在在市场上已经炒到了十五万钱一张,有价无市,供不应求! 因为,长安公卿贵族列侯外戚们,人人都需要! 就连刚刚入朝的士大夫和诸王王子、大臣也都需要。 所有人都希望,自己能够在进宫面圣的时候,身上有一张类似的债券,然后恰到好处的被天子发现。 这样,自己就能在天子心里留下一个好印象,一个忠臣的印象。 于是,那些嘲笑他的人,现在肠子都悔青了。 而他袁广国,更因为这个事情与之前废奴风潮时的主动行为,在天下人面前大大加分。 现在,他袁广国再非过去那个人们印象里的富商、首富。 而变成了‘义商’。 什么叫义商? 孔子说,君子爱财取之有道。 春秋说:河海润千里。 只要能维持住这个义商的人设,那他袁家就可以成为端木赐一样的家族。 我是商人,但我是义商。 在如今这个原心论罪的时代,只要有义,那就仁者无敌! 正想着此事,忽然,门外传来一阵喧哗。 有赞礼者高声颂道:“长孙殿下驾临!” “侍中领新丰事张公驾临!” “少府考工丞成公到!” “诸公出迎!” 众人立刻提起绶带,争相向外。 章节目录 第四百零二节 新丰产业园(1) 本站 ,最快更新我要做门阀最新章节! “粗鄙野人,恭迎长孙殿下、侍中公……” 上百名商贾,争相恐后的挤出门口,恭身拜着。 这阵势让刘进吓了一跳,连忙回礼道:“诸位父老快快请起……” 张越也是微微恭身回礼:“诸位明公折煞小子了……” 讲道理,在汉室,商人一直是法律意义上的贱籍。 高帝时甚至不许商人与其他百姓居住在一起,还在法律上将商人的户口与其他人民的户口分开。 然而,正如晁错当年所言:今法律贱商人,而商人已富贵矣。 经过百年发展,汉季商人不仅仅早就已经登堂入室,甚至还有人开始执掌国家大权。 更要命的是,现在成功的商人,都已早非市籍。 不仅如此,富商们的政治地位还不低。 就以面前的这百余商贾来说吧,就没有一个爵位在公乘之下的。 故而,这些商人,连法律意义上的贱籍也不存在了。 单独捻出来,谁不是地方名士?哪个家里没有满腹经纶的读书人? 尤其是在关中,如今已经隐隐有政商合流的势头。 学习张汤好榜样,搞内幕交易,做权钱倒手的人,数都数不清楚。 故而,刘进见他们,倒也没有什么问题。 至于张越这个地方县令,见上一见就更加不是问题了。 倒是成源稍显尴尬,几乎没有人关注他。 不过,他早就在官场上,将脸皮磨厚了,所以很快就调整了过来,规规矩矩的跟在张越身后,不发一言。 众人簇拥着刘进与张越进了阁楼的正厅,恭恭敬敬的将刘进请到上首安坐,再拜。 而此时,负责保卫刘进安全的期门郎,鱼贯而入,将整个阁楼内外,都围的密不透风。 刘进坐下来,看着在厅中恭身肃立的众人,缓缓开口道:“孤今日与侍中巡视工坊,闻知有父老聚集于此,特来看看,父老请勿要拘谨……” “殿下垂恩,吾等感恩不尽!”众人立刻就哗啦啦又下拜。 刘进笑了笑,看向张越,道:“张侍中……此间诸事就拜托爱卿了……”说着他就起身,对众人拜道:“孤尚还要回行宫,向太上皇请安,诸位父老若有困难、问题,可与张侍中分说……” 说完便起身,带着期门郎们离去。 这也正常,作为长孙,他能够在这里稍稍停留,已经是很给面子了。 一般来说,刘氏皇室成员,是轻易不会与非大臣的百姓士民交往过密,更不会干涉具体的事务。 这是政治原则。 在理论上来说,刘氏只会和地方三老发生直接联系与交谈。 众人自然早知如此,纷纷拜道:“恭送殿下……” 刘进一走,张越就毫不客气的坐到了刘进刚才坐的位置上,然后看着这满厅的富商,感觉哈喇子都要流下来了。 今日,在此聚集的,是整个关中三辅有名有姓的大商贾。 都是资本雄厚,手眼通天的人物。 而汉季商人特别是现在的商贾群体们,与后世的商贾群体,有一个鲜明而显著的不同特征,那就是,现在天下的商贾的财富与訾产,绝大多数都集中在工坊业、现金以及豪宅、奴婢和囤积的商品上。 很少有大商贾,能在富可敌国的同时,占据大量土地。 哪怕是袁广汉,其名下的田地,也仅得十余顷。 而之所以如此,与一个被后世骂了一万年的政策有关——告缗。 在后人眼里,告缗真是烂透了,坏死了。(当然告缗对工商业的打击和毁灭性破坏是客观存在的)。 但是,有一个伴随告缗而出现的法令,却迫使了自那以后,直到现在,所有汉室的商人,不敢将经商赚来的钱,全部投资到土地兼并上。 这个法令叫‘限商名田’。 按照汉律:贾人及家属不得名田,敢犯禁,没其田货。 换而言之,哪怕你换个马甲,只要三族内有人经商,就不许占田。 小打小闹可能还没有人管你。 要是占有土地太多,等大司农查到了。 呵呵,哪怕你手段再多,再狡诈,可以免罪,不被法律制裁。 却也少不得上了茂陵迁徙名录,得卷铺盖去茂陵报到了。 在关东一些地方,这条法令或许执行的不是那么彻底。 但在关中,此令无人敢犯。 故而,在此时的关中商人群体,基本都持有大量现金流。 很多人甚至是真的穷的就剩下钱了。 而现在在张越面前,有上百个穷的只剩下钱的家伙。 他勉勉强强,按捺住内心的激动,吞咽了几口口水。 然后站起身来,对众人拱手道:“今日劳烦诸位,远来新丰,本官实心愧之……”微微端起案几上的酒樽,张越一饮而尽,将酒樽翻过来,道:“本官先自罚一杯,以表歉意!” “侍中公客气……”众人连忙恭身一拜。 可没有人敢和他较劲,更加不会有什么傻子跳出来,非要找不痛快。 放下酒樽,张越微微笑道:“本官听说,诸位明公皆在新丰有所置产?” “吾等闻侍中公,欲建小康而兴太平,吾等野人虽然卑鄙,但也闻而振奋,故特来新丰置产兴业,以助侍中大业微薄之力……”袁广汉立刻就出列拜道:“侍中公若有吩咐,吾等也愿殚精竭虑,以解侍中之烦……” 袁广汉现在特别希望张越再发行个几千万甚至上万万的债券。 这次他保证,自己一个人全吞了! 上次那八千万债券,他自己私人吃下了差不多五千万。 而这些债券甚至都没有等到新丰兑现,就已经全部赚回来了,而且赚的盘满钵满(虽然他现在只套现了一千万左右,远远没有回本,但,商人嘛,只要看到数字在跳,在增加,就根本按耐不住内心那种对于利润的渴望)。 其他众人也都纷纷拜道:“侍中若有吩咐,吾等皆愿殚精竭虑!” 既然,上次新丰债券已经被证明有利可图。 那么,只要这个神话没有破产,以商人的性格,自是追捧的。 汉季商贾们可是现在这个地球上最富冒险精神的人。 当年张骞凿空西域,在大夏看到了蜀郡产的丝绸,大惊失色,一问才知道是大夏人从身毒进口的,而身毒的丝绸则是从西南夷进口的。 在这个西元前的时代,居然有人穿越缅甸丛林将丝绸卖去印度!!!! 更夸张的是,根据考古发现和证明,事实上在现在,海上丝绸之路,也已经初具雏形。 一条从中国南方沿海出发,直抵印度次大陆的航线,已经开辟。 虽然,汉家商人事实上没有走完整个航线,只是将货物带到了马六甲与印尼群岛。 至于如今的丝路上,成百上千的汉室商人,正带着商队,赶着骆驼,冒着被匈奴人与马匪截杀的风险,冒着被戈壁黄沙吞没的风险,走出了玉门关,深入了西域各国。 从这些例子足可知道,这些家伙为了赚钱,是真的敢把脑袋系在脖子上的。 火中取粟和在刀尖上跳舞的技能,几乎都已经被他们点满了。 张越听着,却是微微一笑。 资本的游戏,张越暂时还不想玩。 因为,张越知道没有足够的社会财富与强大的社会经济基础,去玩金融,那会死的很惨很惨的。 在如今来说,在现在来说,实业为王! 也唯有实业才能兴国安邦! 他微微起身,对众人恭身一拜,道:“诸位明公对新丰以及本官的拳拳爱意,本官代表新丰民众敬谢之……” 然后,他便抬起头来,咧着嘴,满面春光的问道:“不知道诸君可愿听本官一言?” 章节目录 第四百零三节 新丰产业园(2) 本站 ,最快更新我要做门阀最新章节! 张蚩尤说要提点意见,谁敢不听? 立刻全场皆拜:“愿闻侍中公高见……” 甚至还有演技派,以及做好等会等这位张蚩尤讲完,自己就泪流满面,扑上去抱住对方大腿,大喊一声:“明公惊世景言,真是令我如闻晨钟暮鼓……愿从明公,以为门下牛马走,纵贱躯以填沟壑,在所不辞!” 既然做了买卖,这脸皮自是早就丢掉了。 这年头,想给人当走狗鹰犬,都得讲机缘,看缘分呐! 没有缘分与机缘,就算跪下来喊爸爸,也不会有人要。 尤其是眼前这位! 就听着张越说道:“诸公拳拳厚爱,甘冒路途之远,不辞辛苦,来新丰相助新丰士民,本官与长孙殿下及新丰士民,皆是感恩在心……” “诸公既在新丰置产,添为新丰县令,本官有几句不成熟的话,与诸公讲一讲……” 张越缓步走下台阶,提着绶带道:“春秋曰:河海润千里,诸位明公,皆富贵显于一方者,既富当思有能利天下者,既利天下,自是河海之德,润之千里……” 众人听着,都是俯首,口中道:“谨闻侍中教诲……” 嗯,士大夫们就这德行,爱装必,那就让他装呗。 张越却是在心里有些感慨。 想当年,他刚刚步出校门时,那叫一个意气风发,对于那些官腔与程序化的讲话,嗤之以鼻,觉得全是废话,没有半点用处。 但在机关里沉浮十余年后,洗净铅华,磨平了棱角之时。 他已经知道,其实,真不是领导们爱讲这些东西。 而是没有办法,不得不讲。 就像在米帝,你敢开口不说‘god保佑米利坚’‘民猪、石油、人权’? 在白左中你敢不认为‘黑命贵’? 官话、套话的目的只有一个——政治正确,立场正确,原则正确。 而在汉季,公羊思想制霸天下,开口不扯春秋之义,就无法取得道义和道德的制高点。 占领不了道德高地,那计划再好,事情再好,也可能一事无成。 “诸公若实欲润千里……”张越轻轻笑着:“本官这里刚好有一个计划……” 张越拍了拍手,立刻便有人抬着一块木板上来。 他走到这块已经被绘制好的木板前,对着众人道:“诸公请看……” 众人凑上来,定睛一看,纷纷惊讶出声。 却见木板上,用着文字与图画,描述了一个在他们眼中前所未见的事务。 围绕着新丰新建的那个工坊,一个大型的复合工坊区陡然出现。 更让人惊讶的是,一切都是如此的自然。 “诸公……”张越微微恭身,看着木板上的文字,心里也有些唏嘘不已。 在后世没有做过的事情,却想不到在这西元前的时代要尝试一次了。 “此中事物,乃本官近日来深思熟虑后,构思出来的一个不成熟的计划,请诸公斧正……” 话虽然说得谦虚,但张越却没有半分想要与他们商议或者讨价还价的念头。 他只是指着木板上的地图,道:“依本官之见,新丰会在随后将工坊周围八百步的土地,尽数化为工坊园……” “所谓工坊园,一如市集,其四面将以高墙围磊,建工坊之旗亭,派驻工商署之吏员与少府大匠……” 这是张越必须去做的事情。 将这个产业园与外界隔离,这是为了保护,也是一种表态,意在告诉外界——我可没有想过扶持商人、工商。 在暂时来说,张越很清楚,他根本无法改变天下人对商贾和工商业的恶劣印象。 在汉季士大夫的思维里,商人直接与为富不仁是挂钩的。 连商人出身的官吏也是这么认为的(譬如已故的御史大夫卜式,虽然是商贾出身,但骂商人最狠的就是他了)。 众人听着,又看着木板上的图案,纷纷窃窃私语起来。 被人用高墙围起来,他们没有任何意见,甚至很是认同。 有一堵高墙,就可以避免小偷和盗匪进入,破坏他们的訾产。 更可以避免某些奴婢逃跑。 至于这种明摆着的隔离政策,他们却是没有任何意见——反正隔离的又不是他们。 反倒是木板上的一些描述与文字,让他们怦然心动。 “侍中公……”有商贾忽然看着木板上的文字问道:“您是说,以后这工坊园内的工坊可以得到少府大匠的指导?” 张越闻言,点点头道:“然也!工坊园内的作坊,不仅可以有少府大匠的指导,还将得到新丰官衙的支持!” 他笑着道:“在这里,本官向诸公保证,入驻工坊园的工坊,其前三年商税将减免一半……除此之外,新丰县还将建立一条四马并行之大道,延伸至工坊园内,与驰道相连!” “更将从城外,引来水渠,供给工坊之用!” 这话一出,顿时欢声雷动。 无数人振奋不已。 这减税、通路、通水,在后世是招商引资的必备条件。 而在如今,却是闻所未闻的事情。 甚至让人心里感觉有些不真实。 太好了! 好的让人不敢相信! 这还是官府吗? 百年来,商人们还是第一次见到不褥羊毛反而给羊按摩、喂食的官吏…… 只是瞬间,就有很多人联想到了许多成语。 礼下于人必有所求…… 这么好的条件,肯定有坑! 只是,都到了这里,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 很多人也都早有心理准备了。 “这张蚩尤恐怕想咬口大的……”有人在心里猜测着,但他却悲哀的发现,哪怕对方狮子大开口,自己似乎好像也只能满足。 甚至只能寄希望于这个张蚩尤盯上的是别人的家产。 这样自己就能逃出生天——在森林里遇到熊,不要怕,只要跑赢自己的同伴就好了。 在场众人中,现在甚至只有袁广汉等聊聊十余人稳坐钓鱼台了,其他人都是忐忑不安。 “侍中公……”有人弱弱的问道:“敢问,侍中公有什么要求?” 所有人的目光立刻被吸引。 “要求啊……有……”张越眯着眼睛笑道:“本官先前说过,河海润千里,诸公若欲入驻工坊园,以润千里之地,则需要听从县衙和工商署的安排,并且满足一定的条件,才可进入这工坊园内……” “在这里,本官可以稍微向诸公透露一个事情——由本官亲自设计,并结合先贤之智的几种全新的农具,将委托工坊园内的工坊生产各种零件与配件、原料,最终在少府工坊之中组装完成……” 如今,受限于冶炼技术与锻造技术。 曲辕犁所需要的精铁造价很贵,而打造曲辕犁的成本因此节节升高。 张越做过计算,若是由少府生产的话。 恐怕一具曲辕犁,最终仅仅是成本就可能多达数千钱。 这样的价格,哪里是农民能承受的了的? 所以,必须降低制造成本,压缩造价。 而在目前的条件下来说,最好的办法,莫过于学习秦代的经验与智慧,进行标准化、流水线手工作业。 就像秦弩一样,将曲辕犁的零件分开。 最难做的,交给少府。 而那些简单的东西,则作为订单给私人工坊去做。 如此,不仅仅产量大增,而且还能压缩成本。 更可以借此培训和教育出大量熟练工匠,为下一步的产业升级打好基础。 若汉室可以大规模的生产制造出包括曲辕犁在内的许多先进农具。 那么就一定可以生产制造出更精密、更精良的工具。 这样一步步攀科技树,迟早可以点出近现代的工业科技。 而商人们听着,却是傻了。 “难道这个世界上,果有一心为公之人?”无数人甚至感觉有些荒诞。 他们走南闯北,见过了无数公卿贵族名士。 但所有人都只将他们看成年猪肥羊钱袋子。 像这个张蚩尤这样,没有私心,纯粹只为了百姓和国家的官员,许多人甚至曾经只在传说中听过。 这太不可思议了! 在现在,连皇帝身边的宦官收受贿赂,拿好处都是半公开。 而三公九卿们拿钱办事,更是潜规则。 但他们哪里知道,黄金珠玉,或者美人土地什么,对于张越这样的穿越者,特别是身居高位的穿越者来说,唾手可得。 根本不需要为了这么点蝇头小利脏了自己的手。 旁的不说,只要瓷器科技树一点起,要不了几年,这天下首富就要姓张了。 与金钱相比,张越更看重的是技术和生产力的进步。 在这个西元前的时代,生产力与技术无比落后。 甚至连冶铁,都还停留在手工操作的时期。 换言之,任何的生产力提升,都可以在如今将整个社会的文明与经济提升一个档次! 旁的不说,亩产每增加一石,国力就能番一倍。 能养活的人口就能多上数百万! 是故,张越见着他们的样子,脸色却没有什么变化,继续向他们解释着这个工坊园区的政策与制度。 基本上拿着后世烂大街的开发区与工业园的政策制度,按照当代情况改了改。 同时,又拿着春秋之义当幌子,做招牌。 但效果却好到爆棚。 很多人几乎是当场就决定加大投资。 而作为自以为的‘张系’,袁广汉更是决定在新丰投资千万,开设一个全新的手工作坊。 因为他知道,若这个工坊园的政策落到实处,哪怕只是那些所谓的‘农具’是真的,这里是有赚无赔,甚至可以捞到好名声的! 而名声是商人最缺乏的宝物! 章节目录 第四百零四节 公孙贺之死 本站 ,最快更新我要做门阀最新章节! 不知不觉,便是八月。 入秋了。 整个世界,一夜之间忙碌了起来。 平原上、山陵中、河滩边,一亩又一亩粟米熟了。 自黄河以北,几乎所有的郡县,立刻投入了紧张的抢收粟米的工作中。 一年辛勤是否能够有所回报? 今年妻儿能否安稳的渡过这个寒冬,就看地里的粟米能打多少了! 然而…… 在关中,一片乌云遮蔽住了人们的心灵。 “华阴亩产两石……”一个使者,策马飞奔进入建章宫中,将最早收获完毕的华阴县粟米亩产报告。 满朝文武闻而色变。 华阴县,在渭河之旁,素来是关中的粮仓。 过去三十年,此地亩产就没有少于两石半以下的记录。 上一次华阴亩产两石,还得追溯到太宗时期。 但坏消息却一个接一个的传来。 “新安、宜阳亩产一石半……” 新安与宜阳,乃是广关之后并入关中的地区。 这些地方,虽然水利基础建设不是很发达,但是,因为有着数条河系流经当地,自秦以来,当地亩产就没有掉下两石的水准。 而现在,在今天,却一夜退回了战国时代,李悝变法之时。 朝臣们更是战战兢兢,感觉手脚冰凉。 “郁夷、雍县、郿县,亩产只得一石……”紧随而来的使者,将这个梦魇般的数据,禀报到了朝堂上。 终于,山洪暴发了! “臣御史中丞胜之昧死以奏:臣窃闻孔子曰:善人之治国百年,可以去残胜暴,今丞相公孙贺佐陛下治国十余载,无寸土之功,无片言之谏。上不能佐陛下以治元元,下不能抚百姓以致太平……” 书奏兰台,这一次兰台并未像过去一样,没有表态。 反而立刻就做出了反应:天子曰:下御史,其与百官议。 由是,潮水般的攻仵,迅速涌向丞相公孙贺。 每一个人,所有人,甚至包括公孙贺过的朋友、亲戚,纷纷落井下石,在他身上踩了一脚。 几乎所有人都将所有责任推卸给了这个丞相。 没有办法。 本来公孙贺就已经是屁股上一堆翔擦都擦不干净。 现在又陡然遇到了关中数十年来最大的减产。 哪怕他先前什么问题都没有,现在也肯定是死定了! 春秋曰:应是而有天灾! 董仲舒解释说:好行恶者,天报以祸,妖灾是也。 出现了这么严重的灾害,身为丞相公孙贺是必须要背起这个黑锅,鞠躬下台的。 更何况他现在已经早就摇摇欲坠。 而文武百官,对此清清楚楚。 看到这个情况,公孙贺不得不上书奏道:臣本边鄙野人,幸赖陛下不弃,用以为丞相,佐陛下理天下十有一年,无有寸功之立,无佐一人之事,臣惶恐,愿乞骸骨,避道让贤。 很快这封奏疏就抵达君前。 “公孙贺这个乱臣,居然还有脸说这种话?”天子看着这封奏疏,心里面的杀机终于弥漫至巅峰。 在他看来,公孙贺实在是太不识趣了,也太不给他面子了。 想着这十余年来,这个丞相在丞相位子上,什么事情也没有干,什么建议也没有提出。 甚至纵子行凶,贪污枉法,白白浪费了自己的信任与期待。 到了如今,甚至不肯主动承担起罪责,自己去找跟绳子上吊,还企图将锅甩给朕?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既然给脸不要脸,那就休怪朕不念情面!”天子恨恨的想着,于是提笔在公孙贺的奏疏上批复:丞相,朕闻:匹夫而荧惑诸侯者诛!今丞相自比边鄙野人,是以为朕为景公乎?而定公何在?丞相其勉之! 这个批复实在是太诛心了! 郏谷之会,齐景公令侏儒在鲁定公前跳舞,故意羞辱定公,孔子见而斩侏儒,震慑齐候。 于是会后景公归还侵占鲁国的汶阳之田。 这个事情被儒生们歌颂和吹捧了几百年,被认为是孔子的伟大成就。 而在这个批复中,若公孙贺担任的是边鄙野人,也就是侏儒的角色。 那么他这个天子岂非就是景公? 那么,鲁定公在那里?辅佐鲁定公的孔子又在何处? 故而,这个批复一下达,公孙贺只是看了一眼,就默不作声的将房门关了起来。 他呆呆的看着天子的亲笔批复,心情复杂的难以描述。 俄尔,他就哈哈大笑了起来。 他解下自己腰间的丞相金印,看着这颗象征汉室大臣最高地位的印绶,笑着笑着就哭了起来。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公孙贺又哭又笑:“纵假我廉如固安(申屠嘉,汉季最清廉的丞相),才若北平(张苍,汉季公认的第一名相),勇若汾阴(灌婴,高帝第一猛将),智如瓒候(萧何),安能有寿终正寝之日?” 他解下自己的冠帽,低声呢喃:“这个丞相是我想当的吗?” 当年,他根本就不想当这个丞相,只想太仆位置上混吃等死啊! 是你们,是太子,是皇后,是你这个皇帝硬逼着我当的。 而且,任命我当丞相了,却一点丞相的权责与威权也不给! 政务系决于兰台内朝,军事决于李广利等大将。 这十一年来,我公孙贺做过任何决定吗? 给过我做决定的机会吗? 哦,现在出了事情,就让我背锅,让我去死? 公孙贺愤愤不平。 又想起了他那个已经被腰斩弃市的孙子,那个被关在执金吾大牢里的儿子。 他捏紧了剑柄,瞪大了眼睛。 可是…… 身为臣子,他能怎么样? 而且…… 想着自己家里的万贯家财,名下的十余万亩土地,地窖里堆满的黄金珠宝。 他就低下头,低低叹道:“这万万之家,也不知道该便宜谁?” 就在这时,一阵低沉而悲伤的吟诵,在他的府邸外响起。 “薤上朝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 公孙贺侧耳听着,听出了是谁在唱这首挽歌。 “哈哈哈……”他低笑着:“石德啊石德,汝何时下来陪我呢?” 于是拿起案几上的一小块黄金,吞入腹中。 延和元年秋八月甲辰(初三),丞相葛绎候公孙贺有罪自杀。 章节目录 第四百零五节 危机 本站 ,最快更新我要做门阀最新章节! 公孙贺之死,自然很快就传到了新丰。 只是…… 半分涟漪也没有掀起。 甚至连刘进,都没有感慨。 因为,和其他地方一样,新丰县今岁的秋收也减产减得厉害。 “枌榆社平均亩产只得两石出头……临渭乡也差不多……新丰乡与骊乡,仅得一石七斗……”看着赵过报告上来的各乡亭产出。 张越的眉头紧锁。 粟米是如今北方地区的主粮。 作为主粮,粟米的产量哪怕只是下跌一斗,都可能造成无法挽回的损失。 更何况,现在整个关中的粟米产量全乡暴跌。 新丰这里还算好的,岐山原一带七八个县,听说平均亩产只得一石甚至连一石也没有。 不用去想,一场饥荒已经迫在眉睫了。 而作为新丰县县令,张越首先需要负责的是新丰的粮食供给安全。 他拿着一卷竹简,仔细的看着上面的数字。 这是他计算了一整天后,对于本次减产给新丰带来的损失和打击的评估。 从这上面的计算结果来看,情况很不妙。 这次新丰减产了接近三分之一的产量。 换而言之,哪怕百姓本身不需要缴纳田税、口赋,但其口粮安全也无法满足。 当农民的粮食安全无法保证时,会发生什么事情呢? 史书上早已经说得明明白白,仔仔细细。 高帝时‘关中石米五千,人相食’。 元封六年关东大灾‘赤地千里,流民百万,白骨露於野’。 可能后世之人很难想象这样的情况,一次减产风波,就能让成千上万的家庭破产、流亡甚至毁灭。 但事实就是如此。 小农经济下脆弱的自耕农经济,受不得半点风吹雨打。 就像现在,虽然表面上来看,只是关中地区减产,关东和陇右北地并未受到影响。 但是…… 就是这样的区域性自然灾害,而且只是减产。 却可以对整个中下层的农民,造成毁灭性打击。 因为,粮食价格一定会暴涨! 一旦粮价高企,小农经济就崩盘了。 为什么崩盘? 因为农民手里的资金,一直以来就很少。 在事实上来说,自耕农与中小地主手里的现金一直短缺。 而百姓自家产的粮食,在百分之九十九的情况下,除了缴纳赋税后,就是作为口粮的。 现在一下子就减少了三分之一以上的可用粮食。 换言之他们需要再购买三分之一的粮食来满足全家的消费。 奸商们是一定不会放过这次盛宴的。 于是,粮价立刻就会坐过山车。 用屁股去猜,张越都能猜到,若不找到办法解决这个庞大的粮食缺口。 粮价轻轻松松就能过千! 甚至飙到两千、三千。 商人、大地主与豪强贵族,将轻轻松松的完成对整个关中中下层的收割。 而这也成为了张越的考验。 建小康、兴太平,大话已经放出去了。 但若是一开始,就遇到一场雪崩般的灾难…… 呵呵…… 唯一让张越感到庆幸的是,暂时来说,天子那边他还不需要担心。 因为,现在天子已经接受了他的那套‘多难兴邦’‘天灾是上天的考验’的理论。 但这个危机一定要想办法渡过! 而且不仅仅是新丰。 他必须想到一个办法,缓解甚至消除这次减产对关中带来的伤害。 “危机,危机……”张越拿着书简,站起身来:“既是危险也是机遇啊!” 他很清楚,若可以顺利的渡过这一关。 那么,他的理论才算真真正正,能被人接受。 诸夏民族是这个地球上最具实用精神的民族。 连宗教信仰,也讲究实用。 哪怕是老爷爷老奶奶们去上香,也是进庙就拜,逢庙就烧。 也不管自己刚刚才拜完菩萨,现在又来给老君进香是不是不太虔诚? 灵则信,信则灵的思维,自古就是主流。 同样的,对于政治制度与理念,诸夏民族也是如此。 是驴子是马,总要拉出来溜溜。 你行你上,不行少哔哔。 在张越之前两三百年,商君撸起袖子告诉秦人:我行! 然后商鞅变法,秦国大治,由是商君之制行于秦国百余年,使之并吞六国,一统天下! 换言之,若他能找到办法,减缓或者消弭这场灾难。 至少在关中,他将乘风而起,直上九万里。 这样想着,张越就推开房门。 外面,县中的官吏,都已经聚集了起来,看到张越出门,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了过来。 “张卿……”刘进第一个开口:“可有对策了?” 张越微微一笑,道:“殿下勿忧,此事只是磨砺而已,臣已差不多有办法了……” 刘进一听,心头大石落地,这次全关中的减产,让所有人都措手不及。 虽然,夏季持续的旱灾让人们在心里面对于关中今年收成减少有所预估。 但一下子减产这么多,甚至一夜回到战国时代,却是始料未及的事情。 刘进可是听说了,大司农都要疯掉了! 因为根据大司农的计算结果,关中明年秋收前,粮食缺口在八百万石以上! 而从关东转输漕粮进京,哪怕大司农的均输署日夜不休,全部累死也运不了这么多进关。 更别提,敖仓根本就没有这么多存粮。 除非去齐鲁吴楚调运。 但齐鲁吴楚不产粟米啊,人家产的是水稻! 更别提从齐鲁吴楚运粮到长安,那个成本高的恐怕能让大司农上吊。 更可怕的是几乎是一夜之间,整个关中所有的粮商全部开始惜售。 在长安城里,粮价一日七变,已经有士民买不起粮了。 京兆尹与负责长安城治安的执金吾都已经想要自杀了。 一旦粮价高企,以长安城的人口规模来说,怕是立刻就要局势糜烂。 吃不饱肚子的人们,就会用自己的双手去创造粮食。 如今,听到张越说他找到对策了。 莫名的不止是刘进,几乎所有人都感觉心头一安,精神更是为之一振! “不知爱卿有什么办法?”刘进眼巴巴的望着张越,极为诚恳的问道。 在新丰越久,他见过的人民、目睹过的百姓疾苦就越多,他也就越同情那些朴实、忠厚、诚恳、勤勉的百姓。 他们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挥汗如雨,躬耕于田野之中,辛辛苦苦所得却几乎为零。 他们不该再受苦难与折磨了。 章节目录 第四百零六节 对策(1) 本站 ,最快更新我要做门阀最新章节! 张越看着刘进,再看着其他官吏们,道:“首先,要开展自救!” “人必自助而后人助之,而后天助之!”张越抬出这句易经的名言,道:“臣将即刻组织新丰全县士民,开展生产自救,首先就是要立刻补种冬小麦,这样明年夏四月就可以收获了!” 西元前的时代,是以粟米为主粮的小农经济社会。 这是弊端,也是好处。 倘若地力足够,一岁可以两收——秋八月后播种冬小麦,在夏四月收获,随即播种粟米。 只是可惜…… “侍中公……”对于农业事务非常熟悉的赵过有些忍不住问道:“若如此,臣下担心,恐怕地力不足啊!” 在如今这个时代,别说化肥工业了,大多数百姓连沤肥的技术都没有掌握。 甚至连人畜粪便可以肥田的知识,在现在来说,都属于少数人掌握的独门秘诀。但在穿越者眼中,这些根本就算不得什么。 “地力之事,汝等无虑也!”张越从怀里掏出一叠帛书交给赵过,吩咐道:“按此帛书之言,召集全县农稷官,学习、领悟,然后分到乡亭,教导百姓使用!” “此外,今岁天旱,渭河水位下降,组织百姓,自河滩之中挖淤泥,以肥其田!” 赵过接过那帛书,看了看,有些摸不着头脑。 甚至根本看不懂! 他有些按耐不住,问道:“侍中公,这帛书所言,当真有用?” “自然有用!”张越听着,呵呵的笑道。 在新世纪后,各地都追求生态环保,全球都在追求生态循环经济,可持续发展。 故而很多农庄都开始运用各种生态技术。 改开前,由于缺乏物质和条件,而被劳动人民发明创造的各种土技术立刻被人从各种故纸堆里翻出来,抖了抖土,就大行其道。 而作为一个公务员,张越就算没吃过猪肉,总归见过猪跑。 他去过无数次农家乐,听说过无数店主们自吹自擂的各种生态化肥技术。 虽然当时只是听着一乐,随后就抛在脑后,甚至忘得一干二净。 但,有着回溯后,只要他想,且有‘肥料’在手,瑾瑜木们就可以帮他找回这些遗忘的记忆,甚至固化下来。 在遇到减产后张越就进了一次空间,然后回溯了十七八种土化肥的制备技术,从中挑选出了几个在现在技术条件下也能大规模生产制备的土化肥技术。 譬如说用新鲜牛粪、马粪,按照十比一的比例,掺入石膏粉,再以一千比一的比例加入黄豆粉,在地窖荫凉处密封三日,再按照三比一的比例兑水。 按照农家乐的店主们说,这是土氨水,肥效一般来说不比工业氨肥差。 还可以用人尿与熟石膏粉按照十比一配比,再与水以二比一掺杂,混合搅拌,密封十日,就能得到土硫酸铵。 其他还有土复合肥啊,土硝酸二氢钾,都是些在目前的条件下可以就地取材,制备得来的好东西。 这些办法,都是经过了实践,切实可行的。 而且其原理都是科学的。 只是,赵过却还是有些犹豫,他看着张越,拜道:“侍中,帛书所言的方法,是不是……臣下倒是无所谓,只是若是传出去,臣下担心,会惹来外人闲话……” 这是事实! 谷梁学派和一些古文经学的士大夫们,连老百姓架个桔槔自救都要嚷嚷机变械饰。 新丰要是按照张越的办法去搞。 有没有效果姑且放一边。 那些渣渣怕是要跳起来,各种污言秽语都来了。 张越听着却是冷笑一声:“嘴巴长在别人身上,我还管的了别人的非议?” “且夫,人命关天,若顾忌羽毛而不肯做事,吾辈与彼辈有何区别?” “再者……”张越理了理冠帽:“本官还会怕了他们不成?” 上一个叽叽歪歪机变械饰的家伙,现在恐怕已经凉了有一两个月! 在这个事情上,谁敢跳出来干扰张越的行动,张越一点也不介意让他知道为什么自己的绰号叫‘张蚩尤’。 老虎不发威,当我是病猫咩? 更别提,这个事情只要成功。 那就是万家生佛,全天下都将受益无穷! 到那个时候……呵呵! “赵都尉只管放手去做!”刘进在旁边道:“任何问题,孤都会为卿撑着的!” 在这个时刻,刘进第一次表现出了作为刘邦、刘恒、刘启子孙的霸气。 他握着剑,道:“若有人胆敢阻扰卿的行动,孤授权给卿,先斩后奏!” 现在关中数百万农民,正面临着家破人亡,生死存亡的危机。 在这个时候,张越提出了一个可行方案,拿出了解决办法。 谁敢在这个事情上使坏,谁就是和刘氏为敌! 老刘家可从来不怕杀人! 特别是杀士大夫官僚贵族,从来不怕! 他皇祖父这一生,亲自下诏杀掉的列侯公卿加起来没有一百个也有九十九个了。 至于那些大臣所杀和自己自杀的贵族士大夫(两千石以上官吏或封君以上贵族),加起来一万人怎么着都有了。 连下狱处死或者被逼自杀的丞相,现在都能凑够一桌麻将了,若算上三公九卿,恐怕可以一起玩德州…… 对于刘氏而言,杀人算什么? 刘氏惧怕的从来不是官僚地主贵族,而是农民,成千上万的农民! 特别是现在遭灾的是关中,是老刘家的老巢,是刘氏统治的基本盘。 哪怕是刘进,现在也知道,在这个问题上,来不得宽厚仁慈。 谁敢跳脚,就斩掉他的双脚,剁掉他的双手! 听着刘进的宣言,包括张越在内,所有人都纷纷拜道:“殿下英明!” 赵过更是顿首拜道:“臣谨受命!” 刘进却是上前扶起张越与众人,问道:“卿请继续……” 张越看着刘进,微微恭身道:“补种冬小麦,只能解决远虑,无以解今忧……” 刘进听着点点头,哪怕现在种下去小麦,也要到明年夏四月才能收获。 而从现在开始到夏四月,可还有着足足八九个月! 在这段时间里,百姓的生活问题和粮食供给一定要想办法解决! 但…… 怎么解决? 刘进深深的看着张越,他很清楚,这个世界可能只有他能找到办法了! 因为,其他人,其他机构,都已经束手无策。 毕竟,关中的粮食缺口是八百万石! 不是八万,更不是八十万石。 数量如此众多的粮食,堆在一起,恐怕比太行山还要高,摊开来,甚至可以堆满长安城的每一个房间。 而雒阳敖仓,作为汉家最大的战略储备粮仓。 最多的时候,也不过储备粟米四百万石,麦豆三百万石,稻米两百万石而已。 而上一次敖仓有这么多粮食的时候,还要追溯到元光元年。 若找不到粮食,一切都是白搭。 百姓只要饿着肚子,就会开始卖儿卖女卖自己,最后,整个关中的小农经济将崩溃。 国家更将失去数十万甚至上百万的纳税人口与服役人口。 “臣以为,非常之事,必用非常之法!”张越低头道:“欲解决粮荒,臣以为,必须从三个方面着手!” “其一为开源,必须想尽办法,为百姓准备和找到一切可以食用的粮食!” “水里游的,天上飞的,山林爬的,地里长的,只要能够果腹之物,都要寻找,并且收集起来!” “最重要的是要找到能大量获取的,易给百姓广泛食用的粮食来源……” “而臣已经从前代贤人与大臣的记载中找到了一种可以大量获取的食物来源!” “何物?”刘进立刻就激动了起来。 “臣闻西南夷群山之间,有大量蹲鸱(芋头)、蒻头(魔芋),太宗时卓氏迁至临邛,便以蹲鸱、蒻头为食物,招揽工人,开山冶铁,富可敌国!”张越说道:“臣偶从司马相如公著述中得知此事……” “当然,那蹲鸱与蒻头,生吃有毒,虽然毒性不高,却也有些坏处!” “故臣会命人制造有些器械,用以加工,以蹲鸱为粉,做各种粉条,以蒻头为豆腐,做蒻头豆腐!” “此外,还有各种大豆类,皆可以加工为豆腐等豆制品……” “小麦等杂粮也全数磨粉,为面粉……” “如此算下来,以臣之见,若利用得当,至少可得粮食四百万,乃至于五百万石!” 刘进听着却是不住的点头。 在这个方面他是相信张越的。 因为,张越曾经确实化腐朽为神奇,将本来口感差、根本没有什么人愿意吃的麦子,磨成粉,做成了种种美食。 现在,未央宫、长乐宫、建章宫里,都开设了磨粉的磨坊,日夜磨麦供给宫廷,连长安的贵族们也都爱上了各种麦制品。 而张越又言之凿凿,说起了西南夷和蜀郡的蒻头、蹲鸱之物。 若这些东西,果然也能如小麦一般,变成种种美味佳肴,再加上补种冬小麦的行动。 那么这次减产带来的危险,恐怕就能化险为夷了。 但张越却知道,找到粮食,带回关中,只是一个开始。 真正艰难的挑战和危险是怎么将这些食物分配给真正需要的人? 章节目录 第四百零七节 对策(2) 本站 ,最快更新我要做门阀最新章节! “其二,则是要节源……”张越看着众人,继续说道:“而欲要节源,则不可不制定计划!” “陈县丞……”张越扭头看向陈万年问道:“如今百姓之家,其夫妇一月之食几何?少年与总角之童,一月之食几何?老人一月之食几何?” 陈万年闻言,拜道:“回禀侍中公,案《仓律》之法,隶臣妾其从事公,隶臣月禾两石,隶妾月禾一石半,婴儿勿母者,月禾半石……” “此虽为少府卿所御官奴婢供给标准,但臣下以为,或可为是……” 刘进听着,也道:“孤近日读书,闻李悝曾曰:食,人月一石半,五人终岁九十石,与陈县丞所言无差!” “那就以始傅男子每人每月需粮两石,未始傅者一石,始傅妇人一石半,未婚女子一石,少年、童子、婴儿各以半石,年六十以上老者,月需一石为标准好了!”张越听着说道。 他对陈万年吩咐道:“请县丞传本官告令,宣告全县:因秋收歉收之故,即日起,新丰全境禁粟米、大豆、小麦收购、销售,民需买卖者,需由乡吏公正,其平贾粮价,统一额定为一百钱一石!” “命令全县有司,即刻组织民兵,巡查过往商旅,有敢私返粮食出境者以犯令论处,罚没一百倍!” “命令有司,即刻按全县在册编户齐民之人,按户发给竹符,其一在县道,一在民众,每人每月,限制购粮,其购粮数如法,其以壮丁每月两石、妇人每月一石半,少年、童子每月半石,年六十以上老人每月一石,其价平为一百钱每石!” “令官吏晓瑜父老:私卖粮食或夹带粮食出境者,是害我新丰之贼!”张越抽出自己腰间那柄佩剑——霍去病的骠姚剑:“人人可得而诛之!” 要解决粮食供需问题,就只能上限购与配给制度! 限购与配给制度,在后世各大主要国家的战时制度。 一战、二战,都曾风行全球。 而如今,为了预防粮价高涨,从而害民,导致百姓大量破产,张越没有办法,只能祭出这一杀招了。 张越话音刚落,所有人都惊讶万分的看着他。 “侍中公……”陈万年动了嘴,想要劝劝。 张越却是挥手道:“还不听命行事?” 自然,张越知道,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明白,这样做的阻力,究竟有多大! 旁的不说,他这么一做,在这个时代,等于开了一个超级嘲讽。 贵族豪强商贾,恐怕都要恨他入骨! 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 张越的举动,何止是杀人父母? 怕是比刨了他们祖坟还要夸张。 从他宣布的这一刻开始,他在事实上就已经向那些企图借此良机大赚一笔的人宣战了。 想想看,若这个制度最终被推行到整个关中。 那么,那些本来可以获利十倍百倍甚至数百倍的粮商、地主豪强与贵族,一下子就可能要面临无利可图的尴尬局面。 以国家的力量,限制粮食交易,再以国家的力量,强制恒定粮食价格,最后又用配给制堵住了最后一个漏洞。 他们还有什么办法? 张越已经能够预期到未来了。 这些渣渣,肯定会不惜一切代价,发起对他的攻仵。 甚至就连公羊学派内部,恐怕也会有人非议。 稍有行差踏错,他最好的结果也只是一个王安石。 但,这却是现在唯一可行的办法,也是唯一能解决问题的办法。 其他办法,都不会有作用! “吾辈士大夫,既食汉禄,自当尽忠职守!”张越负着手,稍微的装了一x:“当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若为天下之事,若为太平之业……吾辈何惜此身?!” 众人听着,都是感动不已。 尤其是贡禹、王吉,甚至就连刚刚入伙的解延年与丁缓,都是感觉鼻子一酸,内心大受震动。 几乎所有人,在这一刻都被深深折服了。 “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侍中情操之高,德行之盛,吾深服之!”解延年立刻就拜道。 就连丁缓也恭身道:“有幸能为侍中麾下任事,丁某何其幸也!此生必誓死相随!” 王吉与贡禹等太学精英就更别提了。 他们甚至感觉,在这一刻,他们就是春秋记载的那些大事之中的当事人。 心里面有一个声音在呐喊——是要做万世的大丈夫,还是要做苟活的贼臣、小人? 自然,他们的选择必定是——大丈夫! 哗啦啦,一下子,十几个太学生纷纷拜服:“侍中大义,义之所在,千万人而吾等誓死相随!” 对于公羊学派的士大夫,特别是理想主义者来们说,为义而死,死得其所,为义而战,光荣无比! 数十年来,一代代公羊士大夫,就是这样慷慨激昂的踏上战场,进入仕途,轰轰烈烈的迎接着无数他们可以应付或者不能应付的敌人与问题。 死?算什么? 对于他们来说,死一点也不可怕,真正可怕的是蒙春秋之诛,受万世鞭笞。 真正可怕的是,到老那一天,子孙问自己:大人仕汉数十年,可有行义之举?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至于刘进就更是激动的脸色都潮红了起来,对张越道:“爱卿放心,有孤在,必不会令卿受半分损伤……” 只是瞬间,整个新丰的主要官员与成员的士气就max。 在这一刻,所有人都觉得,天下兴亡在此一举,事业成败在此一战。 热血立刻就充盈全身,至于那些可能的阻拦和阻力,如今已经微不足道,甚至不值一提了。 子路先生,面对蒯聩的乱军时,就从容整理衣冠,坦然赴死。 张越见着,在心里感慨万千。 有理想存在的时代,就是如此的美好! 哪怕现在的汉室,论物质条件与财富,连后世的一个指头都比不上。 但,在这个物质匮乏,生产力低下的时代,却有着无数的满怀热血与激情的年轻人。 有着这样的年轻人,有着这样的士大夫阶级,什么事情搞不定?什么敌人打不赢? 张越看着众人,伸出手来:“诸君,让吾等去做一番大事业吧!” 于是数十只手伸了出来,人人拱手而拜,长身作揖:“固所愿尔,敢不从命!” 章节目录 第四百零八节 对策(3) 本站 ,最快更新我要做门阀最新章节! 激昂之后,众人回归现实。 “卿的第三策为何?”刘进有些急切的问道。 先前两策,开源节流,总结起来就是,如何在物资匮乏的时候,尽可能找到可用物资以及如何将有限的物资,最大化利用。 这两个策略一出,让刘进真是拍案击节,心头感觉去了一块巨石。 由是对于最后的一个办法,更加好奇起来。 “这第三策嘛……”张越笑着,看向丁缓,道:“却要着落在丁公身上了!” 丁缓到了新丰也有七八天了,如今已经被任命为‘鲁班尉’,出任新丰鲁班署的长官,秩比四百石,已经得到了天子的认可,特别下了制书予以确认。 这鲁班署和工商署一般这是一个张越自己发明创造的机构。 其实你可以将它理解为‘工业技术发展委员会’。 目前来说,这鲁班署还只是一个光杆司令。 但张越已经开始准备将‘工坊园’的事务交给丁缓去负责,主要是让其负责少府的那个工坊的技术主导和生产安排。 这个事情,让丁缓欣喜若狂。 百五十年前,墨家在秦国,干的就是这个活计! 如今,也算是重操旧业。 虽然先师们的制度和传统都已经丢的差不多了,然而,不需要太多时间学习,丁缓很快就知道该怎么去做了。 当然,鲁班署与工商署的设置,也让外界一些一直在盯着新丰的家伙,颇有微词。 说什么‘新丰改易祖制’巴拉巴拉的。 只是,这些家伙也就是私底下嘴上嚷嚷,根本不敢公开质疑。 因为,现在谁敢在新丰的事情上叽叽歪歪,一个不小心就可能落到‘意图破坏汉家致太平’的坑里面。 那可是获罪于天,无可祷也! 更别提,这些家伙的非议声音,听在公羊学派的士大夫耳里,简直就是韶乐,就是赞美,就是颂扬与褒奖! 对于公羊学派来说,维新改制就是建小康兴太平的必须程序。 董仲舒生前呼吁最多的和最挂念的就是改制之事。 对于公羊而言,他们恨不得将整个国家从上到下全部改一遍。 特别是对于那些激进派和少壮派而言,张越的举动简直就是天籁之音啊! 在他们看来,董子生前,倡议了数十年,却依然原地踏步的改制之事,现在好不容易在新丰重新开始了。 倘若有人敢在这个时候,跳出来搞鬼。 那么,这些激进派恐怕做梦都能笑醒! 一万个大喷子早已经就绪,憋足了劲。 这就给了张越在新丰极大的活动自由和施政自由。 张越看着丁缓,郑重的道:“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如今关中减产严重,人民嗷嗷待哺,亟需丁公率领诸工匠,及时打造出各种新式的器械与农具!” 张越从怀里取出另一叠帛书,交到丁缓手中,嘱托道:“还需要丁公,督促工匠,组织人手,尽快的将这其中的器物赶造出来!” 丁缓接过那叠帛书,打开来一看,顿时就是眼前一亮。 在这一刻,丁缓甚至怀疑,眼前这个侍中官,是一个披着儒皮的墨者! 因为,这帛书上所绘的种种器皿,只是看着,就已经是赏心悦目了。 特别是其中的一件依附在水车之上的器械,简直是完美无缺! 若此物真的能如这帛书上所绘制和描述的一般,可以借助水车之力,研磨谷物、舂米、磨粉,甚至将大豆加工成豆浆。 乃至于…… 以水力纺织…… 再看另一件,那就更是让丁缓挪不开眼睛了。 按帛书所言,此物名为耧车,耧车丁缓知道,在战国时期就有了,可以用来播种。 但…… 那些耧车基本造价昂贵,而且使用不便,一般百姓既不需要,也用不起。 但这种全新的耧车,却让他眼前一亮。 这种耧车,几乎全是木制,有三条用于播种的空心耧脚。 更关键的是——它可以用牛马驴橐他牵引。 这意味着,这种全新的器械一天就能播种上百亩! 而在之前,无论是撒播式还是点播式等传统耕作方法,一个农民一天只能播种最多十几亩! 紧接着,丁缓又看到了一种全新的犁具。 与现存的所有犁具都不一样! 在丁缓看来,这种犁具简直是艺术品! 结构完美!造型完美!设计完美! 让他看的如痴如醉! 更关键的是——所有的器具,几乎全部都有着分解的零件示意图。 就像楼车被分割成为了五个不同的部分,而名为曲辕犁的犁具更是被分成了十四个不同的可组装零件。 看着手上的图画,丁缓郑重的对张越拜道:“侍中公,请给下官三日时间,三日内下官必定拿出成品出来!” 张越闻言,点头道:“拜托丁公了!” 帛书上所绘的是张越回溯而来的数种后世农械。 有水力磨坊,也有耧车、曲辕犁和风车(不是西方的风车而是中国农村里的那种扇风车),更有一些简单但实用的加工工具,譬如游标卡尺、铆钉一类的小东西。 尤其是铆钉,张越对这个小东西在汉室的应用前景与发展前景,很有信心。 若能将之进行标准化规模化生产,它恐怕能改变世界! 将器械之事拜托了丁缓,张越重又看向贡禹、王吉等人,拜道:“器械之利,可以令民众自救,但欲成大事,还需有人心之利!” “争取民心士气,关乎吾辈大业成败,长安联络之事,就拜托诸君了!” 宣传的阵地,我们不去占领,就会被敌人占领。 张越知道,要打赢这场战争,除了需要天时地利,还需要人和。 必须抢在长安城里的古文各派还没有反应过来前,抢先打响在宣传领域的战争! 向将道德高地全部抢过来再说。 这样,哪怕地主贵族们想要反攻倒算,却也将无力可借,至少在舆论上,他们会失去力量。 贡禹等人闻言,相互看了看,全部拜道:“请侍中公放心,长安舆论之事,就交给吾等了!” 现在长安城里,古文学派的学者和巨头们是挺多的。 但是,论论战、辩论和嘴炮,公羊学派还没有怕过谁。 哪怕这些渣渣绑在一起,也不是公羊一合之敌。 贡禹等人很清楚,张越嘱托他们的意义何在!? 外部的敌人,不可怕,可怕的是内部的人拖后腿! 章节目录 第四百零九节 悲喜两重天 本站 ,最快更新我要做门阀最新章节! 长安,夜幕徐徐降临,这个宏伟的城市与往常一般,立刻就进入了两个世界。 一个寂静、黑暗,伸手不见五指。 一道道姗栏落下,一重重门锁把上。 四分之三个长安城由此进入了沉默与孤独之中。 而另一个世界,则是灯火阑珊,恍若白昼,一个个舞女长袖联袂,在鼓瑟之中,一坛坛美酒被迅速消耗。 毋庸置疑,这个世界属于戚里、尚冠里以及环绕这两个勋贵住宅区的重重豪宅。 在这里,歌舞升平,在这里,纸醉金迷。 尽管刚刚有一个丞相自杀,一个太仆下狱。 但,几乎没有什么人受到影响。 歌照唱,舞照跳。 甚至,很多人的心情还很不错。 “岐山原一带八县之地,编户齐民将近六万户,三四十万人口!”一个微胖的贵族,举着酒樽,陶醉不已的道:“而当地亩产只得一石!只得一石!” 在坐宾客听着也都是双目赤红,呼吸急促。 任谁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这意味着,岐山原地区,方圆数百里,三四十万人口,只能得到最多三百万石粟米! 平均分配到每一个人的身上,不到八石!不到八石! 若再扣除掉当地豪强大地主的产量,底层泥腿子可分配口粮,人均只有不到五石,甚至更少! 这么点粮食,这些农民连今年冬天都撑不过! 更不提,他们还需要缴纳田税与口赋。 由是,哪怕是他们再节省,再有计划。 最多在冬十二月,他们就要断粮! 到那个时候,嘿嘿…… 恐怕一石粮食就能换到十亩地! 再加十石,就能买下一家人! 盛宴啊,空前的盛宴! 仅仅只是岐山原,就可以让他们赚到百倍之利! “可恨那张子重!”有人忽然说道:“错非此人横生枝节,竟惊动家上亲自救灾,不然……” 岐山原一带,本来注定要颗粒无收。 偏偏那张子重横插一手,惊动了天子,坏了大家的发财大计! 只是想着这个事情,很多就感到心痛的无法呼吸。 “哎!”端坐在上首的主人翁却是举起酒樽,起身道:“侍中公忠心王事,也不能说有错……且现在的情况也可以了……反倒是岐山原颗粒无收,要大大不妙!” 听着他的话,众人连忙举樽拜道:“君候英明,君候英明!” 想想也确实是这个理,倘若岐山原颗粒无收,那么势必会引起天子龙颜大怒。 到那个时候,说不定,会出什么幺蛾子。 就像元封六年那次大灾,天子忽然出手,开放上林苑和北军军营用以安置灾民。 一下子就让很多人算盘落空。 还是现在这样好,岐山原虽然遭灾,但灾害的规模被控制的恰到好处。 只是歉收而非绝收。 这给了上上下下,无数人动手的机会。 “对了……”主人翁忽然想起了什么,问道:“今日长安米价如何了?” “至傍晚关市,已经涨到了百五十钱一石!”立刻有家臣报告。 “涨的真慢!”主人翁听着,有些不是很满意,吩咐道:“告诉下面的人,明日只许卖最多一百石粟米,多卖一斗,吾就拔了他的皮!” 那家臣听着,微微一楞。 昨日傍晚的时候,长安米价,粳米(没有舂过的米)还只要一百二十钱一石。 一天涨了三十钱,却还不满足? 但他却也没有多想,立刻点头道:“诺!” 而其他宾客,也都是纷纷点点。 现在的米价还是太低了! 必须尽快把米价提上去! 一百五十钱一石的米,有什么好卖的? 要不是顾忌京兆尹和执金吾,甚至是御史们干预,他们现在连一粒米也不想往外卖了。 因为每一个人都知道,现在的米价,只是起点。 现在每往外卖一石米,就是在亏本! 而且是血亏! 这些粮食,留在手里,每多一天,其利润就能往上翻好几成。 只要留到十二月,甚至留到春三月。 一石米甚至可以卖到一两千钱! 当然,五铢钱是可爱,但众人的目标却并非是五铢钱。 而是人口、土地。 这次减产,保守估计,可以让长安贵族豪强们,将上百万亩的土地和数十万甚至上百万的人口,变成自己的盘中餐。 顺手还可以将其他阶级,特别是中小地主阶级几代人的财富与积蓄,洗劫一空! 在这样巨大的利益面前,现在,长安勋贵大臣们,除了少数人,都在蠢蠢欲动。 甚至还有九卿悄悄的参与了进来。 “来来来,喝酒,喝酒!”主人翁举起酒樽,心情无比愉悦。 他甚至感觉这段时间,是他有生以来最幸福的时光了。 众人闻言,齐齐举杯:“恭祝君候福寿无疆,富贵万代!” ……………………………… 而就在这个灯火阑珊,金碧辉煌的豪宅五百步远,一片漆黑的,被重重门锁关闭起来的闾里中。 简陋的房子里,没有点起油灯。 孩子们挤在一张破旧的席子上,摸着自己的肚子,低低的呢喃着:“阿父,阿父,我饿……” 李二咬着嘴唇,站在屋里,摸着手里的一个罐子。 这里面装着一千四百多个五铢钱。 是他几个月来,在长安城里辛辛苦苦赚到的工钱,也是全家人最后的积蓄。 “今天米价涨到了一百五十钱啊……”李二喃喃的低语着。 这个价格大大超出了他的承受能力。 让他不敢买。 “希望明天米价可以跌一点……一百四十钱一石,我就全买了……”他叹了口气,走到家里的米缸前,看了看里面的存米,只有一点点了,最多两斗米,哪怕自己不吃,哪怕全部煮成稀饭,也不够家里三个孩子的吃食啊。 所以他知道,明天自己必须买到米。 买到填饱孩子们肚子的米,而他,或许可以再多找几份工。 李二是个木匠,靠着手艺,养活家人,在这长安城里小心翼翼的经营和保护着自己的生活与家庭。 像他这样的小工匠,只要有活,就能让家人过上远比农民更安逸和富足的生活。 可是,这几天来,米价暴涨,让他措手不及。 要知道,往年这个时节,因为关中收获,新米上市,米价都会跌落的。 故而他也没有买太多米在家里面。 哪成想,等到的不是丰收,而是歉收。 米价一下子就暴涨起来。 让他难以适应。 “或许天子会插手吧……”李二在心里想着,他看向未央宫的方向,在这一刻,他从未像现在这样祈祷未央宫与建章宫的主人站出来,为他撑腰,至少让他能买到比较便宜的米,让一家人都能继续生存下来。 而在此时,四分之三个长安城中,类似李二这样的人,数之不尽。 作为城市居民和依靠手艺或者技术、小买卖与佣工为生的二十万人口,都与李二一般,在高涨的米价面前无所适从。 暴涨的粮价,首先伤害和摧毁的是这些虽然手里有一点资金,但却没有任何保障的小民、中产之家。 只是,暴风已经刮了起来。 并且愈演愈烈! 第二天,李二带着满脸惆怅,两手空空的回到了家里。 他的妻子见了,立刻迎上前去,问道:“怎么了?当家的,你不是去买米了吗?” “今天米价涨到了两百钱一石了……”李二目光呆滞的看着自己的妻子:“而且根本买不到……” 妻子听了,手里的饭勺掉到了地上。 “两百钱一石……还买不到?”她立刻感觉天崩地裂,眼前一片昏暗。 无边的绝望与无边的苦楚,浮上心头。 两百钱一石? 像她家这样的家庭,一个月起码要吃掉八石米! 这还是拼命节省和买了许多葵菜一起煮着吃的缘故。 若是全煮粟米饭,恐怕十石也打不住。 若按照这个价格,仅仅是在粮食方面,家里每个月就要开支两千钱以上! 而她与丈夫,哪怕累死也赚不到这么多钱! 怎么办? 妇人想不到任何办法,一屁股瘫坐到地上,低低的抽泣起来。 家里的三个孩子,听到母亲哭泣,立刻走出来,围在母亲身边,哭着道:“阿妈,阿妈,我们不饿,我们不饿……阿妈不哭,阿妈不哭……” 望着懂事的孩子们,李二感觉鼻子一算,眼睛有些发红。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他仰天长叹,有生以来,他第一次流下了眼泪。 他知道,作为丈夫,作为父亲,他必须养活自己的家人! 也必须保护好这个自己十几年来,费尽心血才经营起来的家庭。 可是,现在的情况却是有钱也买不到米。 更何况,他手里的钱,根本不足以买到那么贵的米来给家人吃。 思来想去,李二发现,似乎只有一个办法,能喂饱自己的妻子与孩子们了。 上林苑! 准确的说是上林苑里野兽! 只是,这个事情有风险。 偷猎禁苑野兽,一旦被发觉,那是要杀头的! 可是…… 除了这个办法,他想不到其他可以找到食物的方法。 看着悲伤的妻子与抽泣的孩子们。 李二一咬牙,就出门而去。 想要盗猎禁苑野兽,必须要找人一起行动。 章节目录 第四百一十节 崩坏的世界(1) 本站 ,最快更新我要做门阀最新章节! 李二刚刚出门,走到大街上,就发现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原本宽敞的大道,已经变得水泄不通。 前方的路口上,似乎有人摆了一个高台,正有人在台上宣讲着。 李二好奇的凑过去,立刻就发现,在台上宣讲的,居然是一位头戴进贤冠,身着华服,腰配玉饰的贵公子。 “如今关中减产,米价日高,有司不能坐视不理!”李二凑上去的时候,正好听到那个贵公子在大声宣讲:“昔者董子曰:治乱兴废在于己,非天降命不可得反,故今有司不作为,是废陛下之圣德,坏社稷之治也!” 贵公子在高台上,大声疾呼着,甚至说着说着,就开始喷了起来。 什么京兆伊‘渎职,坐视百姓陷于水火,必蒙春秋之诛’,什么长安有司‘营营苟且,无有作为,非人臣也!’ 让李二听着,忍不住击节称赞,围观百姓更是欢呼雀跃。 只是…… 随着围观人群的增多,官吏也开始聚集过来。 李二甚至看到,有执金吾的兵马,在远处开始驻谒。 这让李二开始为这个贵公子担忧起来。 斗城之中,官吏猛如虎。 特别是现在,诸王入朝,为了粉饰太平和维系盛世假象,前不久京兆尹有司甚至开始清理了一遍长安的乞丐、流民,将他们统统抓了起来。 只是比较奇怪的是——那些平日里如狼似虎,凶恶无比的官吏,现在却都只是远远的看着。 甚至连在人们内心中以为是‘虎狼之吏’的执金吾兵马,也不敢太过靠前,只能远远警备。 “什么情况?”李二内心疑虑不已。 在平日里,别说是像现在这个贵公子这样的聚众行为,便是老百姓哥几个想要在一起商量点事情,被官吏发现都会被呵斥一顿。 至于像现在这样被人指着鼻子骂,恐怕早就开始动手抓人了。 但李二那里知道,根本就不是这些官吏不想抓人。 而是因为,那位在高台上宣讲的贵公子不是别人,正是现任京兆尹于己衍的幼子于安。 衙内在台上宣讲,谁敢动手? 不要饭碗了吗? 于安却是越说越兴奋,特别是当他看到围观群众们纷纷为他喝彩、鼓掌后,脸色都有些潮红了。 他高举双手,道:“诸君,诸位大汉臣民,今关中遭灾,士民陷于水火之中,关中米价一日五涨,前日粳米一石才不过百二十钱,今日却涨到了两百钱!” “商贾为富不仁,奸商囤积居奇,肆意炒高粮价,市集官吏视若无睹,而各市擅权狼狈为奸,与之为虎作伥!” “孔子曰:是可忍,孰不可忍也!” “吾于安今日在此,以春秋之义,士人之心,向诸君痛斥此辈之人的无耻龌龊!” “将来之史书,此辈之人,必蒙春秋之诛,受万世之鞭笞!” 李二听着,只感觉自己心里面想要说的话,都被这个贵公子说出来了。 于是拼命的用力喊道:“公子高义,公子高义!” “请公子为吾等小民上书言之!” 一下刻,数百人拱手作揖,齐声拜道:“请公子为吾等小民上书言之!” 于安见此情况,更是意气风发,感觉世界真理与大义在自己手中,于是当仁不让的拜道:“父老厚望,小子便是粉身碎骨也要办到!” 他起身挽起袖子,然后将冠帽理正,大呼一声:“小子这就去公车署上书天子!” 便提着剑,大摇大摆的向着公车署方向走去。 他的身后,他的家臣、奴仆还有下人,十几人纷纷跟上。 而李二等人更是身不由己的跟上了这个贵公子的脚步,向着公车署而去。 事实上,在这一刻,这一幕发生在几乎整个长安的市井街道上。 数百名年轻的贵族公子、太学生甚至还有随诸侯王来朝的王公子弟,都纷纷现身街头巷尾,口画春秋大义,然后带着数以万计的人群,来到了公车署。 浩浩荡荡的人群,从四面八方汇集。 很快,就吓坏了整个长安朝堂的三公九卿们。 “怎么回事?”刚刚兼任卫尉卿的执金吾王莽闻讯,甚至连鞋子都顾不得穿,就光着脚跑出了官邸,然后站在官邸的阁楼上傻傻的看着这庞大的人群。 “父亲,此春秋之义,义之所在,虽千万人而吾往也!”在王莽身旁,他的儿子王旭口直心快的道:“父亲大人不当惊讶,应当立刻入宫,向陛下奏报此事……” “嗯?”王莽吓了一跳,傻傻的看着自己的这个儿子。 他有两子,长子忽现在担任兰台尚书,性格有些傻傻呆呆的,属于榆木脑袋。 也就这个次子稍微机灵点,懂得变通。 但王莽现在发现,似乎这个次子也是一个傻子啊。 “汝知此事?”王莽看着幼子,认真的问道。 “回禀大人,岂止儿子一人知此事乎?”王旭正色的道:“在朝九卿诸子,一个不少,基本都有所知……” “京兆尹子于安、光禄勋子韩爽及驸马都尉子金唤……”王旭指着公车署前的人群:“诺!都在其中!” 王旭有些遗憾的道:“本来儿子也想参与到这样的义举之中,为天下奉献,只是大兄说,非得儿子在父亲身旁,以做劝慰不可……” 王莽听了,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连王忽也参与其中??? “父亲大人……”就听着王旭拜道:“今关中减产,生民有陷水火之危,百姓有倒悬之急,大人既为九卿,为汉大臣,当秉公直言,仗义而行!” “奸商、豪强、蠹虫欲以百姓为食,行硕鼠之事,假大人闻而不动,知而不言,儿子恐大人将蒙春秋之诛,陷于不义不忠之境……” 王莽听着,此刻内心之中,仿佛有十万头草泥马狂奔而过。 上次长安士子们鼓噪废奴,到处抨击和痛斥蓄奴者。 甚至还有人跑去市井,将奴婢市里的奴婢买下来,再释放。 其中不乏公卿子弟参与其中。 王莽当时以为,只是年轻人头脑发热,一时热血而已。 现在看来,情况恐怕不是这么简单。 其实,岂止王莽,现在大半个长安城的贵族豪强甚至商贾,都是心里mmp。 原本,他们已经做好了准备,迎接一场盛宴。 结果,他们发现,首先跳出来阻止他们的,不是想象中的朝堂、官员和天子。 而是他们的亲人。 他们的儿子! 章节目录 第四百一十一节 崩坏的世界(2) 本站 ,最快更新我要做门阀最新章节! “你说什么?”光禄勋按道候韩说,本来正翘着二郎腿,端坐在阁楼之中,听着刚刚买到的两个僰奴唱着小曲。 这些僰国人训练的歌姬,以身段柔弱、舞姿曼妙和歌声清婉,而备受长安贵族士大夫喜爱。 更紧要的是,僰国人特别有职业操守。 所有被他们卖到长安的歌姬,在进入买主之手前,必定还是处子。 这些特质,使得僰奴的价格水涨船高。 如今一个极品僰奴,常常作价数百金。 作为著名的双性恋,韩说素来男女皆爱,攻守兼备。 只是近来,他诸事不顺,所以买到这两个奴婢后,也没有心情享受,也就近段时间才有心情享用。 但哪知道,会发生这种事情? 此刻,一个年轻的贵公子,正跪在韩说面前,苦苦哀求着。 “父亲为汉九卿,吾家又世受国恩,如今,关中减产,生民为之困急,大人为何还有心情沉迷歌舞美色之中?”这个贵公子看上去最多也就十七八岁,生得白白净净,极为俊朗,他叫韩文。 乃是韩说诸子之中,最喜欢的一个。 要不是祖宗制度,只有嫡长子才能继位,韩说都想立他为世子了。 但现在,韩说的脸色,却胀成了猪肝色。 “嗯?”韩说铁青着脸,不敢相信的看着自己的爱子。 为了让这个爱子接受最好的教育,韩说为他重金礼聘名师,及长又给与了他许多金钱,让他结交士族贵卿子弟,好为他将来谋划。 这些年来,韩说也听说了,韩文与韩旭这两个儿子,与太学的太学生们走的很近。 平日在家里也经常规劝自己‘要忠君用事、为民请命’。 但韩说一直当他们在放屁。 不过也因此更加疼爱和宠溺。 因为,在这两个儿子身上,他看到了自己的当年。 看到了他年轻时候的风采。 只是…… 我年轻时候,有这样天真过吗? 百姓困苦,天下危急,与我何干? “汝到底要说什么?”韩说挥手让僰奴退下,然后好整以暇的问道。 “儿子以为,父亲大人,当即刻入宫,将关中民生艰苦之事,面奏天子,请陛下下诏,赈济灾民,抚慰群生,如此父亲将有大功于天下也!”韩文恭身磕头拜道:“春秋之义,行仁最大,还望大人深思之!” 韩说听着,嗤之以鼻。 可能早三十年,他还会相信什么大义、仁政与致太平。 当年,他以校尉随卫青出击匈奴,也曾风餐露宿,与士兵同甘共苦,为横海将军出击东越时,也曾怀有过‘致君尧舜上’的心理。 只是…… 这么多年下来,他早看穿了。 所谓天下,天下人,他救不了。 而所谓的仁义,更只是一个幌子。 这世道,英雄豪杰不得好死,龌龊小人、昏聩无能之人长命百岁! 旁的不说,儿宽儿仲文,不就活活累死在御史大夫职位上了吗? 反倒是样样不如儿仲文的石庆活到了八十岁,在家里寿终正寝。而更可怕的是——儿仲文生前拼死拼活,事无巨细,都要过问,只为了让关中百姓负担轻一点。 结果他一死,他生前的善政,变成了害民的恶政。 从那以后,韩说就再也不相信什么仁义道德与是非黑白了。 只是,看着眼前这个傻儿子,韩说又有些说不出口。 想了想,韩说起身道:“汝知道,这一次关中减产,有多少人在盯着吗?” “为父只是一个小小的光禄勋,那里有能力影响这样的大事?” “大人,儿子自是多少知道一些……”韩文恭身拜道。 事实上他何止知道,甚至可以说很清楚了。 他虽然年轻,但也不傻,有眼睛有耳朵。 能看到听到很多事情。 只是…… 韩文看着自己的父亲,深深恭身:“大人岂不闻,孟子曰:义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孔子曰:德不孤,必有邻!” “今关中减产,百姓陷于水火之中,社稷有倒悬之危,凡仁人志士、英雄豪杰,无不为之揪心!拨乱反正,春秋之训也,行仁政,兴善政,建小康,致太平,天下之望也!” “如今,天下士人已经决心,阐发春秋之义,解此大祸,与民休息,与天下希望,更乃明示天下人:吾辈士大夫非只能口画之人,更可行而践之也!” “父亲可知,就在此刻,在京九卿之中,有五卿之子,在公车署外,率万民上书?” “父亲可知,就在此时,有数百士子,一腔热血,激荡于宫阙之外?” “父亲可知,不止长安士人也参与其中,更有昌邑、燕国及广陵国大臣、王孙子弟百余人,也参与其中?” 说到这里,韩文就磕头道:“大人,儿子闻之,孔子曰:人能弘道,非道弘人,周公曰:复哉!复哉!故周虽有幽厉之衰,却也有宣王中兴!殷商虽有九世之乱,也能有盘庚中兴!” “今汉室前有文景之遗德,后有贤长孙之望,三代之后,新王可期!” “大人岂能因一时蝇头小利,私人恩怨,而致国家大事于不顾?” “儿子惶恐,其望大人明察之!”韩文说着重重顿首。 韩说却是瞬间懵逼了,他看着韩文问道:“你仲兄呢?” “仲兄此刻正在北阙之下公车署,与天下人同在,与大义同在!”韩文昂首挺胸,一脸骄傲。 韩说看着,感觉一口鲜血堵在喉咙里。 感情,他这边忙着捞钱,这两个蠢儿子却在忙着坏他的事情! 想要扬起巴掌,打他一个鼻青脸肿,但最终却无奈的放下了手。 因为…… 看着眼前的这个儿子,他想起了自己当年。 当年…… 自己也是如此崇拜的看着大兄韩嫣,以他为骄傲,为榜样。 可是…… 韩嫣大兄,天纵奇才,文韬武略,无人能及。 然而,他没有死在他梦想的沙场上,没有倒在冲锋的路上。 却死在了江都易王刘非与王太后的阴谋里! “傻儿呦!”韩说痴痴的道:“痴儿呦!” 大约这就是韩家的宿命吧。 一代一个轮回。 一代一次诅咒。 乃祖韩颓当,一生矢志北伐匈奴,复仇雪耻,却老死病榻。 乃父韩孺却完全忘记了祖父的遗志,以斗鸡走狗为乐,但却生下了矢志要擒单于于长安的长子韩嫣。 现在又轮到了他的儿子们,满腔热血,欲要做一番大事业了。 章节目录 第四百一十二节 各自的抉择 本站 ,最快更新我要做门阀最新章节! “你说什么?”光禄勋按道候韩说,本来正翘着二郎腿,端坐在阁楼之中,听着刚刚买到的两个僰奴唱着小曲。 这些僰国人训练的歌姬,以身段柔弱、舞姿曼妙和歌声清婉,而备受长安贵族士大夫喜爱。 更紧要的是,僰国人特别有职业操守。 所有被他们卖到长安的歌姬,在进入买主之手前,必定还是处子。 这些特质,使得僰奴的价格水涨船高。 如今一个极品僰奴,常常作价数百金。 作为著名的双性恋,韩说素来男女皆爱,攻守兼备。 只是近来,他诸事不顺,所以买到这两个奴婢后,也没有心情享受,也就近段时间才有心情享用。 但哪知道,会发生这种事情? 此刻,一个年轻的贵公子,正跪在韩说面前,苦苦哀求着。 “父亲为汉九卿,吾家又世受国恩,如今,关中减产,生民为之困急,大人为何还有心情沉迷歌舞美色之中?”这个贵公子看上去最多也就十七八岁,生得白白净净,极为俊朗,他叫韩文。 乃是韩说诸子之中,最喜欢的一个。 要不是祖宗制度,只有嫡长子才能继位,韩说都想立他为世子了。 但现在,韩说的脸色,却胀成了猪肝色。 “嗯?”韩说铁青着脸,不敢相信的看着自己的爱子。 为了让这个爱子接受最好的教育,韩说为他重金礼聘名师,及长又给与了他许多金钱,让他结交士族贵卿子弟,好为他将来谋划。 这些年来,韩说也听说了,韩文与韩旭这两个儿子,与太学的太学生们走的很近。 平日在家里也经常规劝自己‘要忠君用事、为民请命’。 但韩说一直当他们在放屁。 不过也因此更加疼爱和宠溺。 因为,在这两个儿子身上,他看到了自己的当年。 看到了他年轻时候的风采。 只是…… 我年轻时候,有这样天真过吗? 百姓困苦,天下危急,与我何干? “汝到底要说什么?”韩说挥手让僰奴退下,然后好整以暇的问道。 “儿子以为,父亲大人,当即刻入宫,将关中民生艰苦之事,面奏天子,请陛下下诏,赈济灾民,抚慰群生,如此父亲将有大功于天下也!”韩文恭身磕头拜道:“春秋之义,行仁最大,还望大人深思之!” 韩说听着,嗤之以鼻。 可能早三十年,他还会相信什么大义、仁政与致太平。 当年,他以校尉随卫青出击匈奴,也曾风餐露宿,与士兵同甘共苦,为横海将军出击东越时,也曾怀有过‘致君尧舜上’的心理。 只是…… 这么多年下来,他早看穿了。 所谓天下,天下人,他救不了。 而所谓的仁义,更只是一个幌子。 这世道,英雄豪杰不得好死,龌龊小人、昏聩无能之人长命百岁! 旁的不说,儿宽儿仲文,不就活活累死在御史大夫职位上了吗? 反倒是样样不如儿仲文的石庆活到了八十岁,在家里寿终正寝。而更可怕的是——儿仲文生前拼死拼活,事无巨细,都要过问,只为了让关中百姓负担轻一点。 结果他一死,他生前的善政,变成了害民的恶政。 从那以后,韩说就再也不相信什么仁义道德与是非黑白了。 只是,看着眼前这个傻儿子,韩说又有些说不出口。 想了想,韩说起身道:“汝知道,这一次关中减产,有多少人在盯着吗?” “为父只是一个小小的光禄勋,那里有能力影响这样的大事?” “大人,儿子自是多少知道一些……”韩文恭身拜道。 事实上他何止知道,甚至可以说很清楚了。 他虽然年轻,但也不傻,有眼睛有耳朵。 能看到听到很多事情。 只是…… 韩文看着自己的父亲,深深恭身:“大人岂不闻,孟子曰:义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孔子曰:德不孤,必有邻!” “今关中减产,百姓陷于水火之中,社稷有倒悬之危,凡仁人志士、英雄豪杰,无不为之揪心!拨乱反正,春秋之训也,行仁政,兴善政,建小康,致太平,天下之望也!” “如今,天下士人已经决心,阐发春秋之义,解此大祸,与民休息,与天下希望,更乃明示天下人:吾辈士大夫非只能口画之人,更可行而践之也!” “父亲可知,就在此刻,在京九卿之中,有五卿之子,在公车署外,率万民上书?” “父亲可知,就在此时,有数百士子,一腔热血,激荡于宫阙之外?” “父亲可知,不止长安士人也参与其中,更有昌邑、燕国及广陵国大臣、王孙子弟百余人,也参与其中?” 说到这里,韩文就磕头道:“大人,儿子闻之,孔子曰:人能弘道,非道弘人,周公曰:复哉!复哉!故周虽有幽厉之衰,却也有宣王中兴!殷商虽有九世之乱,也能有盘庚中兴!” “今汉室前有文景之遗德,后有贤长孙之望,三代之后,新王可期!” “大人岂能因一时蝇头小利,私人恩怨,而致国家大事于不顾?” “儿子惶恐,其望大人明察之!”韩文说着重重顿首。 韩说却是瞬间懵逼了,他看着韩文问道:“你仲兄呢?” “仲兄此刻正在北阙之下公车署,与天下人同在,与大义同在!”韩文昂首挺胸,一脸骄傲。 韩说看着,感觉一口鲜血堵在喉咙里。 感情,他这边忙着捞钱,这两个蠢儿子却在忙着坏他的事情! 想要扬起巴掌,打他一个鼻青脸肿,但最终却无奈的放下了手。 因为…… 看着眼前的这个儿子,他想起了自己当年。 当年…… 自己也是如此崇拜的看着大兄韩嫣,以他为骄傲,为榜样。 可是…… 韩嫣大兄,天纵奇才,文韬武略,无人能及。 然而,他没有死在他梦想的沙场上,没有倒在冲锋的路上。 却死在了江都易王刘非与王太后的阴谋里! “傻儿呦!”韩说痴痴的道:“痴儿呦!” 大约这就是韩家的宿命吧。 一代一个轮回。 一代一次诅咒。 乃祖韩颓当,一生矢志北伐匈奴,复仇雪耻,却老死病榻。 乃父韩孺却完全忘记了祖父的遗志,以斗鸡走狗为乐,但却生下了矢志要擒单于于长安的长子韩嫣。 现在又轮到了他的儿子们,满腔热血,欲要做一番大事业了。 章节目录 第四百一十三节 好大喜功 本站 ,最快更新我要做门阀最新章节! 将时间回拨十个时辰,延和元年秋八月甲午(初四)。 建章宫玉堂殿中,守少府卿公孙遗亦步亦趋的在上官桀的引领下,步入殿中,看着卧躺在塌上闭目养神接受御医按摩的天子,深深一拜:“臣守少府卿公孙遗恭问陛下安……” “朕躬安……”天子闻言,施施然起身,端坐在御榻上,对公孙遗挥手道:“卿请坐!” 对于九卿,他向来很尊重。 尤其是大司农与少府卿,因为这两个九卿管着他的钱袋子。 “臣躬谢陛下!”公孙遗再拜,然后被一个侍从引领坐到殿中一侧的席位上。 “今关中各地减产,少府有什么对策?”天子轻声问着。 在昨日他已经咨询过大司农的桑弘羊了,桑弘羊告诉他,在冬十月黄河开始封冻前,均输署哪怕全员不休,也最多将一百万石粟米与一百万石麦豆运到关中官仓。 而汉室另一个与关中连通的粮仓蜀郡的成都平原,今年虽然丰收,但由于还需要支撑键为郡、夜郎与滇国一线的汉郡。 故而最多只能在年内运八十万石粮食入关。 不是蜀郡没有粮食,而是从蜀郡运粮入关,耗费太高! 由是,两两相加,只得两百八十万石各种粮食。 别说填补窟窿了,勉强只能维系宫中开度与水衡都尉、太常卿、北军的耗费。 除非,减少军粮,同时从陇右、北地、太原调粮。 但是,若从北方调粮,那么居延的军队就不得不后撤,甚至不得不撤出轮台。 这是他所不能接受的。 故而,他只能将主意,打到少府卿头上了。 公孙遗听着,却是战战兢兢。 在来之前,他已经问过了少府卿六丞和各有司。 结果让他触目惊心。 庞大的少府卿,非但拿不出粮食来。 还一个劲的在需求粮食。 考工室、东西织室、东园署还有负责宫**给的御府、汤官各署,纷纷哭穷。 一个个言之凿凿。 反正,就是要粮没有,要命一条。 “臣死罪!”公孙遗俯首拜道:“无有能佐陛下者,望陛下加罪!” “少府卿真的没有办法了吗?”天子悠悠叹着,这几日,粮食问题让他有些精力憔悴,原本好不容易通过养生养好的身体,又有些要撑不住了,心情更是无比烦躁。 公孙遗听着,头都不敢抬了,紧紧的趴在地上,道:“臣死罪!” “死罪!死罪……”天子起身,提着绶带,道:“一天到晚就知道敷衍朕……” “朕要尔等九卿有何用?!” 和士大夫们只管向皇帝伸手一样,汉室君王们,素来也只管向大臣伸手。 反正,给不出就是你们的错,你们的罪。 皇帝我是已经尽力了。 公孙遗吓得屁滚尿流,身子都有些发抖:“臣无能……” “卿恐怕不是无能,而是有能力,却不敢做事吧!”天子冷笑着。 公孙遗更加惶恐了,连忙拜道:“是臣有罪!” 天子摇摇头,道:“朕也不为难少府,这样,从现在开始,少府卿每个月给朕挤出十万石粮食来……” “这……”公孙遗踌躇片刻,只能拜道:“臣奉诏!” 但心里面却是愁的头发都要掉了。 关中减产同样让少府深受打击与损失。 很多少府控制的庄园,也同样遭遇了歉收。 更严重的是,由于元鼎中水衡都尉的独立,使得少府卿失去了对上林苑的控制权。 没有了上林苑的产出,少府的支度就变得捉襟见肘。 “此外……”天子踱着脚步,吩咐道:“传朕的命令给水衡都尉衙门:自明日起,全面开放上林苑,除皇宫别馆与禁苑外,其余诸禁一律解除,令有司招募百姓,入苑中捕猎野兽,人税十钱!” “命令少府昆明池令,组织水兵,于昆明池捕鱼,与贩市井!” “布告关中各县:凡民訾算五千及五千以下者,许其入上林苑,假以官田,它如元封故事!” “臣谨受命!”公孙遗立刻顿首拜道:“陛下圣恩,必能感动关中士民……” 天子却是叹了口气,道:“此不过杯水车薪,聊胜于无而已!” 对于刘氏来说,上林苑是一个好地方。 这个皇室林苑不仅仅是皇室的游乐园,士大夫贵族的游猎场。 更是刘家的一个保险库。 上林苑周回三百里,其中有三十六苑、十二宫、三十五观,各种珍奇异兽、皇室产业与庄园林立其中。 已故的大文豪司马相如就曾经赞道:终始灞浐、出入泾渭。沣镐涝潏,纡馀委蛇,经营乎其内。荡荡乎八川,分流相背而异态。东西南北,驰骛往来! 将这个宏伟的皇室林苑的壮丽描述的栩栩如生。 但对于汉家王朝来说,这个庞大的林苑,存在的目的,除了给自己享乐外,就是作为备灾备荒的基地。 这也是先秦时代,诸夏民族王室的遗风。 所谓:国有郊牧,畺有寓望,薮有圃草,囿有林池,所以御灾也。 汉兴百年,上林苑在无数次自然灾害和战争中发挥了重要作用。 元封六年,关东大灾,于是开放上林苑,假田于民。 太始元年,关中流民兴起,于是诏下水衡都尉,令天下訾算五千以下者,迁于上林苑牧鹿,日收五钱,不到三年,这些本来穷的叮当响的破产百姓与农民,就重新恢复了经济能力,纷纷回乡购地置业。 而这个政策,却一直保留了下来。 迄今,上林苑中鹿群依旧庞大。 水衡都尉每年靠着鹿租收入千万。 对于汉室来说,遇到自然灾害,就开放上林苑和昆明池,许民取用其中的自然资源,甚至准许民众假田上林苑,这是条件反射一样的本能。 但…… 现在关中全面减产,特别是岐山原一带,亩产不过一石。 天子知道,哪怕开放上林苑的所有地区,杀光里面的所有野兽,捕光昆明池的所有鱼类。 也只是杯水车薪,根本不足以纾解灾情。 充其量,也不过是能暂时稳住民心而已。 一旦灾情爆发,百姓断粮,百万规模的饥民,连草根树皮都能啃光! “或许,朕该诏张子重回京问一问……”天子在心里想着:“或许他能有奇谋妙策……” 这样想着,他就眼前一亮。 对啊,那张子重可是神君指引的小留候。 留候当年佐高帝,休说现在这样的局面,哪怕是再艰难的事情也能想到办法! 于是,天子转头对一直站在旁边的上官桀吩咐道:“给朕制书,去传召张子重回京顾问……” “诺!”上官桀恭身一拜,就要领命而去。 却有一个尚书郎,捧着一份书简,疾步入宫,拜道:“陛下,长孙殿下、侍中领新丰事张子重急奏……” 天子闻言,脸上露出喜色,立刻道:“快快呈上来!” 心里面更是欢喜不已,心说:“果真是神君之指引者,朕有所想,其自来也!果非天命乎?” 上官桀却是傻了,呆呆的问道:“陛下,臣是否还需要传召张侍中?” “且待朕先看完奏疏……”天子却是不急了,捧着书简说道。 在他看来,这个张子重既然在这个时候上书,一定是有办法了。 既然如此,为何要去新丰召回呢? 他可是很清楚,若是被人知晓,那张子重找到了办法,解决了问题。 旁的不说,这朝堂上下三公九卿,谁人不是脸上火辣辣? 恐怕不知道有多少人要暗中嫉恨,甚至是敌视了。 所以,先看看奏疏上说的是什么,再做决定也不迟。 这样想着,天子就翻开了奏疏,然后,整个脸立刻就喜笑颜开,心情一下子就愉悦了起来。 “果然不愧是朕的小留候,神君所指引之人!”天子在心里面欣喜万分。 然后扭头对上官桀招了招手,道:“朕有个事情,让卿去做……” 上官桀闻言,立刻上前,恭身道:“陛下请吩咐!” 天子笑着招了招手:“附耳过来!” 就在上官桀耳畔耳语几句,上官桀听得目瞪口呆,还能有这种操作? “此事出朕口,入卿耳,不可令第三人知,若敢泄此秘……”天子却是盯着上官桀,道:“族!” 上官桀听着,战战兢兢,只能硬着头皮拜道:“臣谨奉诏!” 没办法! 你是皇帝你说了算! 只是这种事情,真的能做到? 上官桀在心里面给自己打了一个大大的疑问。 天子却是跟个小孩子得到了心仪的玩具一样,兴奋的乐不可支,对公孙遗招了招手,道:“卿近前来……” 公孙遗不明所以,凑上前去,拜道:“陛下有何圣命?” “朕命卿持节,去北军大营,召见北军护军使任安……”天子笑着道:“卿将朕的命令告知任安:以朕之命,即刻发动北军六校尉,枕戈待旦,听候召唤!” “然后再即刻以八百里加急,传朕旨意给蜀郡太守张宽、汉中太守欧阳训,命令蜀郡郡兵与汉中郡兵立刻动员,望临邛一带机动,下诏给键为郡、武都郡、夜郎、僰、莋诸国,发其兵至牂牁江,候朕旨意!” 公孙遗听着却是震惊不已,有些不明所以,但还是恭身拜道:“臣谨受命!” 心里面却是疑窦重重。 在如今,西南夷诸国,都早已经臣服于汉室王师的刀剑之下(他们一度很跳,但后来在元鼎五年的时候,被王师亲切的感化了一番,从此就变得很乖巧了),尤其是僰国、夜郎国和滇国,现在争相以给汉朝爸爸做事为荣。 若天子令下,这些小国恐怕会争相恐后的出兵,以邀汉宠,获得一次入朝长安,朝觐受封的机会。 但,汉室却早已经把重心移向了西域,基本放弃了对西南夷的开发。 只在西南方向,留下了键为郡、武都郡作为支点。 毕竟,西南群山,山高路远,国家开发费钱费力,还没有什么好处。 哪像西域,既能屯田,也能做买卖,还能打匈奴,一举三得。 如今,汉天子重新召唤西南诸国大小君长,这些家伙怕是能欢喜的疯掉。 唯一的问题是,召唤这些家伙,汉家怕是要大出血了。 毕竟,作为宗主国,召唤小弟干活,也不能不给酬劳。 当今这位更是出了名的大方慷慨。 恐怕少府的内库,恐怕要支出一大笔赏赐了。 天子却是根本不管这些,他现在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之中。 他一直想要向天下人证明自己,证明他的文治武功与感召已经远迈父祖,功比三代。 只是…… 几十年了,一直未来如愿。 哪怕封禅泰山,巡幸天下,受到无数人欢呼与拥戴。 但他心里面明白,那只是用钱买来的欢呼与拥戴,不是发自内心的。 但这次的事情,若是成功…… 那他就是那画衣服而民不犯的圣王了! 想着圣王的形象与功绩,他便已经激动的无法自抑了! 好大喜功是他的缺点。 但也是他的优点。 就像现在! 章节目录 第四百一十四节 诏命 本站 ,最快更新我要做门阀最新章节! 站在北阙城头上,望着城楼下密密麻麻,一眼望不到边际的人群,天子笑的像个十八岁的青年。 “上官卿!”他得意的抚着胡须,对上官桀赞道:“爱卿做的不错!” 上官桀连忙恭身,拜道:“全靠陛下圣明,高瞻远瞩,明见万里,臣只是按令而行,实在不敢居功……” 天子听着笑的更开心了。 “北阙城楼下,现在怕是有一两万人了吧……”他微微抬头打量着北阙城楼下的人群,就见到无数士民百姓,全都顿首拜伏,口称天子圣德,他就得意的抚着胡须。 “民心可用啊!”他轻轻笑着。 有了这样的民意基础和舆论基础…… 此刻,这位天子感觉到了一种来此血脉深处的呼唤与渴望…… 上次砍死长安贵族们是什么时候来着? 哦,对了,好像是元鼎五年,酌金罢候。 那次可砍的真爽啊! 占据了道德制高点后,他一日之内连发七道诏命,训斥列侯们‘欺君罔上,背弃宗庙’‘朕心实痛之!’。 于是,将一百五十个列侯家族,打落尘埃。 瞬间,世界清静了。 那些营营苟且之辈,尸位素餐之人,统统被干掉了! 再也没有人敢对他的政策叽叽歪歪,也再也没有什么力量他阻挡他的意志了。 可惜,自那以后二十几年,直到现在,他再也找不到理由和借口,愉快的砍一波列侯贵族了。 这些渣渣学精了,学会了应付,懂得了阿谀奉承。 再想向元鼎五年那样,清理一次汉室贵族阶级,已经渐渐不可能。 想不到,想不到啊! 天子摩挲着双手,兴奋愉悦的有些心旷神怡。 前些时候,干掉了公孙贺家族,从公孙贺与公孙敬声府邸之中,前后炒出了黄金累计三万余金,钱以数万万计,奴婢两三千之众,宅邸三十余处,庄园二十余座,没收土地超过五万亩(虽然遍布在关中、葛绎县和河东)。 这一口吃下去,少府卿满足的打了一个饱嗝。 也让汉室自元封元年后,再次感受到了什么叫做‘财政充沛’。 若能借这个机会,再抄个十几二十个列侯贵族勋臣的家伙,抓几个富商宰了…… 譬如说,茂陵袁广汉据说就很富裕啊。 号称天下首富? 据说家訾无算,闭着眼睛都能掏出几千金…… 甚至还在北邙山下起了所谓的袁园,听说比之建章宫的天梁宫也不遑多让…… 若抄了他家,那他的钱,不就是朕的钱吗?他的园林不就是朕的园林了? 想到这里,天子就兴奋的有些难以自抑。 不过,很快他就想起了一件事情。 貌似那袁广汉的儿子,是小留候的门徒,还是迄今为止唯一的弟子门生…… 而且好像那袁广汉拿了不少钱出来,听事是一万万之多,用以购买了新丰的债券…… 好吧…… “算你运气好,算汝识相知趣……”天子在心里有些惋惜。 那可是一头大肥猪,宰了的话,说不定能让汉军再发动一次余吾水会战。 可惜了,可惜了! 他虽然没有什么节草,但也是讲规矩和吃相的。 哪怕先帝收拾邓通,不也要先找到对方的罪证,宣告天下吗? 想着先帝,他就忽然想到了…… 似乎好像大概,先帝留了一个大礼包给自己呢。 当年,郎中令周仁抄了无盐氏的家,然后其子就从仕而商,靠着讨好王太后,在长安城里发达了起来。 貌似有很多钱? 这样想着,天子就再次兴奋起来了。 至于这周氏是否犯罪?其罪是否该死? 这就不重要了。 自秦以来,商人的地位,就是年猪肥羊。 皇权若没有理由就加罪贵族士大夫,可能还会有人说闲话,抱不平。 查抄商贾,却是人人点赞。 儒法各派,不管是古文学派还是今文学派,提起商贾,都是杀气腾腾,恨不得杀光他们。 再说了,这个世界还有没有原罪的商人吗? 只要去查,总能查到对方该死的罪证。 这样想着,天子的心情愉悦的犹如春天一般和煦。 能找到肥猪宰,确实是一件值得庆祝的事情。 上官桀站在旁边,却感觉有些毛骨悚然,总觉得这位陛下的笑容与神情,有些太过恐怖,让他感到有些战战兢兢,仿佛站在万丈悬崖之边。 好在这时,一个有些微胖的官吏拯救了上官桀。他捧着一份书简,气喘吁吁的爬上城楼,然后匍匐着拜道:“微臣公车署令王临,拜见陛下,吾皇万寿无疆!” “起来吧……”心情非常好的天子,连语气都变得温柔无比,让王临听着简直激动的跟吃了仙丹一样。 “陛下,此乃长安士民,以公车上书,敬献陛下之书……”王临捧着那书简,匍匐着上前。 天子微微一笑,接过书简,打开来看了一眼,脸上立刻就喜形于色。 天子深深的看了一眼上官桀,投以一个‘做的不错’的眼神,然后就道:“来人!” 张安世立刻就领着两个录书尚书走了出来,拜道:“臣尚书令安世,敬听圣命!” 天子提起绶带,看向城楼下的人群,缓缓说道:“朕闻昔在帝尧,其训曰:咨!尔舜,天之历数在尔躬,允执其中,四海穷困,天禄永终!汤武之祭天,其誓曰:万方有罪,罪在朕躬,朕躬有罪,无以万方!嗟呼!先王之训誓,何其美哉!” 随着他的口述,几乎所有人的神色都变了。 自元光元年,这位陛下罢黩百家独尊儒术后,这还是第一次这位陛下在诏书命令中,先引用《尚书》而非《春秋》的名言。 而这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变化。 这意味着他的理念与目标甚至是执政思路都开始了变化。 但天子却没有管这些,只是负着手道:“今关中夏灾,减产甚重,黎庶陷于水火,百姓有倒悬之危!士大夫公卿,明禀朕意,宣化百姓,上书于公车署,朕闻书而落泪,黎庶之苦,生民之难,何其多艰也?” “而奸商恶绅,囤积居奇,坏社稷之制,乱先王之法,毁先帝之德!” “其令有司严查各市擅权、市吏渎职之事,凡粮价过百钱一石者,皆案‘狡猾不道,坏律法’事处!” 诏书一下,整个世界都欢腾了起来。 百钱一石的粮价,无数人手舞足蹈。 但很多有心人却都注意到了这次诏命全新的用词和结构,许多人都在暗地里揣测,这位陛下是不是想做什么? 尤其是古文学派的士大夫们,兴奋的难以自抑。 天子弃春秋而用尚书之言…… 这对不少人来说,都是一个极好的信号。 很多人甚至高兴的彻夜难眠。 自元光迄今,三十几年了,公羊学派就像一座大山,压在大家头顶上。 那些公羊学派的士大夫,动不动就‘春秋之诛’,挥舞着春秋和手里的刀剑,到处教人做人。 跟这帮肌肉男,是打也打不过,嘴炮也嘴炮不过。 若君权开始不喜公羊,转而扶持其他学派…… 这可真是天籁之音啊! 于是,就连这些原本可能会跳起来反对和鼓噪舆论的古文学派的士大夫们,在面对这样的明显的‘与民争利’的诏命时,也出奇的保持了沉默。 嗯…… 可不能在这样的时候跳出来招人嫌。 况且,现在受损的也不是他们啊,是长安的商人地主豪强贵族而已。 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只是他们忘记了,就在百年前,淮阴候韩信明修贱道,暗度陈仓,忽然出秦岭,打了项羽一个措手不及,一个月内拿下了关中,获得了这块王业霸土之地。 章节目录 第四百一十五节 耍赖 本站 ,最快更新我要做门阀最新章节! 韩说乘着车,急急忙忙入宫时,刚好看到到了天子的使者,在北阙城楼下宣读诏命的情况。 然后,震天般的欢呼声就像潮水一样的响了起来。 上万人,甚至更多人,兴奋、狂喜和振奋的呐喊声,如同海啸一般席卷了整个世界。 韩说听着这个声音,看着这个情况,脚下都有些踉跄,险些跌倒在司马门下。 还好司马门的校尉眼疾手快,立刻扶住了他。 “多谢!”韩说回过头来,感激的看了眼这个校尉。 若没有被扶住的话…… 他已经能知道,过些天,长安城的八卦党就又要多一个新素材了——光禄勋在司马门跌倒?为什么跌倒?为何跌倒? 这些可怕的家伙,能借题发挥,脑补出无数个段子。 反正,现行的汉室制度与律法拿他们没有一点辙。 太宗皇帝除民诽谤之罪,自那以后升斗小民哪怕喷皇帝,也属于‘细民无知抵死’,谁想借题发挥,那就是坏先帝法,乱国政了。 而士大夫公卿们,却很不幸。 依然不能乱说话,如今公羊思想盛行,就更加不敢乱说话了。 因为,公羊学派主张春秋刺诛不及庶民。 于是,百姓享有全部言论自由,更引申幽厉之间防民之口甚于防川的教训,认定百姓议论、讽刺和编排公卿士大夫,是天赋其权。 谁要堵百姓的嘴,请先从他们的尸体上跨过去。 所以,市井里的八卦党,越发猖狂,越发的无所忌惮。 别说编排朝臣,给他们创造段子了。 现在,朝堂上三公九卿,谁没一个绰号啊。 他这个光禄勋,就顶了一个韩龙阳的诨号…… 但他能怎么办呢? 只能听之任之,甚至还得在心里暗自庆幸,这些家伙手里留情,没有给他取更难听的名号。 那校尉却是笑着道:“不敢当光禄勋之谢……” 韩说却是理了理衣冠,回头看着远方那些欢呼的人群,拱手问道:“校尉可知,天子之诏,其文为何?” 校尉见连光禄勋都如此客气,连忙将自己所知的内容,对韩说说了一遍。 “石米过百钱者,以‘狡猾不道,坏律法’是处?”韩说听着,眉头紧锁,心中更是蒙上了一层阴霾。 他侍奉当今三十几年,对于这位的脾气和秉性,可以说了如指掌。 这一位陛下,出了名的犟脾气,不撞南山不回头,更是死要面子! 这诏命一下,长安城里,谁敢把米价抬过百钱,恐怕谁就得去死了。 御史中丞暴胜之、执金吾王莽,这两条恶犬,必定会忠心耿耿的执行他的命令,将长安盯死。 可是…… 韩说更清楚,粮价的暴涨不可能因为皇帝劳资说不准涨就不涨了。 上有政策,下有对策。 长安城里不准涨价,大不了就不在长安卖粮,去城外的柳市与直市。 连他都能想到的事情,这位陛下会想不到? “这其中究竟有何玄妙?”韩说皱着眉头,在心里想着。 可想来想去,他也想不到,在现在的情况下,这位陛下能有什么办法,破解当前的难题? ……………………………… 就在韩说皱眉之时。 长安城籍田门外,北军军营中,一个使者策马而来,手里持着天子节旄,握着一封诏书,疾驰而入营垒。 “天子诏!天子诏!”使者下马就捧着诏书,直入中军大营,一边喊,一边奔跑。 早就已经在此做好了准备的一员大将闻言,立刻就带着部将们列队出迎,人人都穿着甲胄,全副武装。 “末将射声校尉郭虎,敬闻圣谕!”哗啦啦,甲胄叶片发出了清脆的响声。 自昨日得到了少府卿传来的命令后,屯驻在灞上训练的射声校尉所部全军就立刻全副武装,连夜拔营以急行军的速度,赶到了此地待命。 使者高举天子节,打开诏书,扫了一眼,然后高声问道:“天子诏:射声之士今安在?” “夙兴夜寐,整戈待发!”郭虎闻言,立刻与将官们单膝跪地,拔剑矗立。 “今关中夏灾,百姓陷于水火,社稷有倾覆之危,宗庙有动摇之险,公等可能安宗庙、定社稷?”使者再问。 “肝脑涂地,粉身碎骨,死不旋踵!”将官们纷纷躬身,袒露左臂,高呼:“誓死效忠陛下!” “善!”使者收起诏书,从怀中取出一个虎符交到郭虎手里,大声道:“天子命将军,入城,进驻东市、直市,严肃纪律,督查不法,敢高价卖粮者、敢惜售者,皆案‘狡猾无道’是处!无粮者,察其家仓,有隐匿者按隐匿不法,欺君罔上论处!敢有抗拒者,格杀勿论!” 郭虎接过虎符,然后从怀中掏出另外一个,两相查验后,转过头面向众将:“天子诏令,射声之士!入城!” 咚咚咚! 沉闷的战鼓声响了起来,一个又一个兵营之中,早就已经穿戴好了甲胄,弓满弦,刀剑都擦的干干净净的士兵开始列队。 射声校尉,虽然全军只有一千五百人。 但是,这支部队,却是汉军中绝对的王牌精锐。 几乎每一个士兵,都是选自良家子,熟鞍弓马之士。 身高不低于七尺三寸,虎豹熊腰,能开十石之弓! 哪怕是在战场上,射声校尉也敢以一敌十,追着上万匈奴骑兵满草原乱跑。 这支部队的精锐程度,甚至不在当年李陵出塞的丹阳兵之下。 而现在,这支全副武装的军队,遵从他们的君王的旨意,将枪口对准了长安九市的商贾。 轰隆隆的马蹄声,随之而起。 排列着标准的作战队形,一千五百骑射声骑士,首先从籍田门入城。 整个长安顿时大惊失色,无数人目瞪口呆。 也是在这时,他们才想起来了——刘家的皇帝,素来有耍赖的传统。 当年刘邦这个无赖在沛县跟人赌钱,赌输就把桌子一掀不认账了,十足的滚刀肉。 等他坐了天下,更是将这个性格发扬光大,说过的话和许下的承诺,都能原封不动的吞回肚子里。 对于刘家来说,假如明规则我玩不过你,那我就把桌子掀了,用刀子和你讲道理! 由是,无数人两股战战,瑟瑟发抖。 一切权谋、算计与博弈,在明晃晃的刀枪面前,犹如冰雪遇到阳光,瞬间消散。 章节目录 第四百一十六节 敲骨吸髓 本站 ,最快更新我要做门阀最新章节! 延和元年秋八月甲申(初五)午时,射声校尉入长安。 未时,羽林卫从章城门入城,未时一刻,虎贲校尉入驻长安城外柳市,据细柳仓,期门军自建章宫出,督道东三市。 由是,整个长安的米价应声跌落,效果立竿见影。 所有商人,立刻知情知趣的将米价调整到一百钱一石,多半个子也不敢标。 因为,就在店铺门口,一把把明晃晃的刀枪剑戟,已经矗立了起来。 好几个不怎么机灵的家伙,已经被军队从店铺里拖了出去,扒光了衣服,吊在市集的辕门上吹风。 金钱亿万,黄金千金,终究不敌刀枪之利。 休说是长安的这些商人了! 当初,天下商贾何其强大? 临邛卓氏、程郑氏,倾滇蜀之民,开山凿矿,冶铁致富,富至僮千人! 雒阳师氏,车船行于天下,雇工以万计。 临淄刀间号称义子三千,门徒上万。 甚至还有南阳孔仅,以商人而至九卿,为汉大司农。 当年,这些大贾,这些豪商,势力之强,财富之多,震慑中外。 两千石不能制,诸侯王不能比。 但结果呢? 一道告缗令,瞬间灰飞烟灭。 对于刘家来说,只要枪杆子不出问题,休说是怼商人了,诸侯王、列侯勋臣士大夫加在一起也不怕。 于是,狂欢开始了。 无数百姓,欢天喜地的拿着钱,进了市集,纷纷买买买。 诸夏人民,自古就是淳朴中带着狡黠,老实中透着精明。 所以,评价向来两极分化。 同样一个地方,可能士大夫们会感叹‘民风淳朴,有先王之风’,而官吏则咬牙切齿的痛骂‘穷山恶水出刁民!’ 现在也是一般,大家都很清楚,关中歉收,这粮价肯定会涨。 由是,趁着这个机会,群众纷纷买买买。 像李二甚至不仅仅拿出了全部积蓄,还将自己家里的布帛也带上,来到市集,见粮就买。 反正,有着天子撑腰,军队保护,他也不怕吃亏。 却是苦了长安市井商人,人人都是愁眉苦脸。 很快,各个商铺里的存粮就被卖光了。 商人们既心疼又欢喜,纷纷开始准备关门,然后回家躲上几天。 等着风声过去,再看看情况。 可是…… 哪有这么容易的事情? 你想关门? 门口的军人,提着刀剑就走了上来:“奉天子诏命,惜售者以‘狡猾无道’是处,而隐匿粮食者,一经查实,案‘欺君罔上’论处!” 总之就是一句话:想关门,可以!先让我检查一下,你家和你名下的宅院、仓储之中,有没有粮食? 若有,那就不好意思。 您犯法了。 犯的叫‘欺君罔上’,最低惩罚也是抄没家产,完为城旦,去居延修地球…… 而若是被查实,你有意惜售? 呵呵,那可是‘狡猾无道’的大罪。 要株连三族的! 商人们瞬间变色,欲哭无泪。 只能是纷纷作着苦脸,告道:“小人并非关门,并非关门,只是店中无粮,故而回家取粮……” 你以为这样就可以找机会脱身了? 早有准备的军人,立刻就细心的表示‘愿意帮助义商运粮’。 总之,想拖延、想推诿,乃至于想找机会开溜? 门都没有! 于是,很快整个市场上就充满了粮食。 一批卖完,另一批又运来,以至于长安士民感觉自己是不是想错了? 这粮食似乎多到根本卖不完? 于是,恐慌情绪渐渐消散,民心也开始趋于稳定。 而看着这个情况,长安的年轻士大夫们与参与上书的公卿子弟们,一本满足。 “这就是吾辈的力量,大义的力量!”许多士子,兴奋的脸都潮红了起来。 通过一己之力,就改变世界,用大义来帮助人民。 这种曾经只在理想和幻想里的事情,如今却照进了现实,发生在眼前。 这简直太奇妙了! 尤其是公卿子弟们,兴奋的想要高歌一曲。 很多人最开始参与此事,只是脑门一热,就兴高采烈的加入其中,并没有真的想过能成功。 但现在,成功却出现在了眼前。 这就让他们太幸福了。 孔子说:德不孤,必有邻。 孟子说:得道多助失道寡助。 先贤的教育,果然是对的啊。 热血沸腾,充斥着荷尔蒙以及对未来美好的憧憬的年轻人,立刻就飘飘然了。 纷纷开始指点江山,激扬文字起来。 当然,顺便骂一骂商贾,这是所有儒生的共同话题。 而长安百姓,也纷纷加入其中,大力鞭笞和唾弃着奸商们。 在很多人看来,此番长安粮价高涨,分明就是奸商们囤积居奇,恶意炒作所致。 尤其是那些曾经花了高价买粮的百姓,更是对奸商们恨得牙咬咬。 你看,现在市面上的粮食都已经多得卖不完,卖不光,那里有缺粮? 高涨的舆论,立刻发酵,给朝堂施加了莫大压力。 只是…… 在很多人没有注意的时候,少府卿和大司农入场了。 抢在长安九市关市之前,这两个怪物,张开了血盆大口,将所有店铺的存粮全部吃掉。 然后,在军队的刀枪剑戟的胁迫下,市集的商人们不得不再次去调粮。 反正编户齐民的国策下,顺藤摸瓜,这些商人背后的家族,根本就跑不掉。 更别提,其实很多粮商,是披着粮商皮的列侯勋臣白手套。 以前,国家没有查,也懒得查。 然而现在,在天子的鞭策下,整个大司农、少府卿、太常、宗正以及执金吾等有司,都是全力运转,瞪大了眼睛。 于是,一切马脚立刻袒露在国家的视野中。 然后,这些商人背后的主子,就被叫去建章宫或者长乐宫,由天子或者皇后接见,慰勉、谈话。 总之,一句话,现在国家有困难,卿身为大汉公卿,世食汉禄,应该为天下先,做出榜样来。 就像当年太宗皇帝,慰勉绛候周勃一样:卿素为朕重之,其为天下先。 换而言之,假如,爱卿不想‘为天下先’,那么则非‘吾臣’。 这些列侯勋臣立刻就坐蜡了。 曾经,他们靠着种种手段,对百姓敲骨吸髓,无所不用其极。 现在,皇权下场,同样对他们敲骨吸髓起来。 也是直到此刻,他们才算真正体会到了,无权无势的小民的无奈与痛苦。 章节目录 第四百一十七节 让人震惊的新丰(1) 本站 ,最快更新我要做门阀最新章节! 延和元年秋八月甲戌(初六),驰道上驶来一辆马车。 此车造型颇为独特,与寻常士大夫贵族所乘马车截然不同。 其车盖呈椭圆形,形似龟甲,车厢被分割为两个部分,一道珠帘垂下,将乘车人与车夫分割在两个世界。 而且,车厢远较一般马车的车厢宽大,甚至可以让人躺卧。 毋庸置疑,这是一辆辎车。 所谓辎车,就是战国时代,孙膑在齐所乘之车。 一般为老人、妇女以及身有残疾的贵族男子所用,其他人一般不会乘坐辎车。 汉家贵族们甚至宁愿乘坐只能站立扶车的小车,也不会乘坐这种辎车——哪怕辎车在舒适性与可靠性实际上远胜其他大部分马车。 而在辎车左右,有着十余名策马骑士,紧紧护卫。 甚至连辎车的车夫,也是身着紫衣,腰系玉佩,头戴进贤冠的士大夫。 “老师,前方就是新丰境内了……”车夫恭敬的对着车帘后之人恭身说着,语气谦卑而恭敬。 “哦……”车厢内传来一声苍老的低沉之音,一只枯瘦的,犹如藤蔓一般的手,掀起了车帘,露出了端坐其中的男人。 他已经很老了。 老到须发皆白,牙齿也差不多掉光了。 老到身形枯瘦,仿佛油尽灯枯。 以至于,不得不乘辎车出行。 但是,每一个在他身边的人,皆以崇拜和敬仰的眼神看着他。 仿佛,这个老人身上散发着无穷无尽的光与热,能令人不由自主的靠近和依从。 “走!”老人轻轻吩咐:“去乡亭!” “诺!”车夫恭身而拜,继续驱车缓行。 可以看得出来,车夫的驾车技术,已臻至巅峰,无论道路崎岖还是平坦,马车总能走在最合适的地方,最平坦的地方。 车速不快不慢,刚好能让车厢不颠簸。 很快马车就驶入了新丰境内。 刚刚进入新丰,前方的情况,就让人耳目一新。 田间地头,随处能看到矗立起来的木牌,木牌上用着隶书,写着一条条文字。 老人端坐在车厢中,依靠在柔软的坐垫上,斜着头,看着那些木牌上的文字(这也是辎车的特征之一,在两侧设有车窗,可以看到外界)。 这些文字,简单易懂,清晰可见,哪怕相隔数十步,哪怕老人视力已经大大减退,但依旧看的清楚。 “一人不举,全家连坐……” “不养其子,国法不容……” 一条条,让老人看的胆战心惊,在心里面暗道:“真是张蚩尤啊,其治如虎狼也!” 这样赤裸裸的恐吓和威胁百姓,让老人心里实在有些不舒服。 在他人生七十多年的认知与三观中,老人早已经坚定的认为,独有行仁政,施善政,与民为便,轻徭薄赋,方能治理好地方。 对于百姓,当以劝诫和疏导为主。 这也当是士大夫的职责。 读书人读书人,读了先贤之书,明晓了先王之道,就该用先贤之义与先王之道,教化百姓。 导民向善,风之以礼乐诗书。 但很快,老人心里的那点点不快与不满意,立刻就烟消云散了。 因为,他看到了在这秋日之中,本该一片荒芜的土地上,无数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正在田间地头忙碌着。 一块块土地,都被人整成了奇奇怪怪的条状土垄,土垄两侧,都有着深沟。 有人驱赶着牛马,牵拉着一种奇怪的三脚农具,在田中穿梭。 而在更远处的田中,一头头牛马,在农民的驱赶下,拉扯着一种奇怪的犁具,飞快的将土地翻耕。 只是瞬息之间,牛马就拉着犁具走了十几步。 老人眼睛都快瞪了出来。 “停车!”他立刻说道。 “诺!”车夫马上就平稳的停下了马车。 “扶我下车!” “诺!”车夫恭敬的将车门打开,然后躬身道:“老师慢点……” 但老人却有些很急,抓住自己弟子的手就下了车,一点也不顾及自己的年纪已经很大,骨头都已经脆了。 “老师,不要急……”车夫立刻搀扶着自己的恩师,低头道:“您今年已经七十有八了,不能再像二十年前一样啦……” “吾怎能不急?”老人目光怔怔,望着前方的田野,泪流满面:“先师呦!大道行矣!” 远方田中的器械,就像一道闪电,就是一道从天而降的圣光,让他心灵仿佛受到了洗礼。 他已七十有八,行将作古,每日于老家,望着滚滚而逝的黄河,也曾许多次与孔子一样,内心悲鸣不已:“凤鸟不至,河不出图,洛不出书,吾已矣夫!” 大道未闻,太平无影。 一生七十余年努力奋斗,却改变不了世界。 面对着人生的晚年,他内心的苦涩与哀伤,日复一日,盛于胸膛。 但在此刻,在此时,他却看见了光,看见了闪电,看见了新世界。 田中农夫们,脸上的笑容与欢喜的神色,也令他像个孩子一样,几乎想要手舞足蹈了起来。 他在弟子的搀扶下,走近前去,看到了那些三角农具的近貌。 多么美丽的产物啊! 多么完美的器械啊! 更完美和美丽的是,这种农具播撒下来的种子——麦。 对他来说,他这一生就做了两件事情。 第一件,教化门徒,推广学术,令更多人知晓春秋大义,让更多人懂得礼义廉耻。 第二件,不遗余力,不惜所有的向每一个人极力推荐他种麦子。 甚至以身作则,在老家自己的土地上种宿麦。 然后带头吃麦饭,哪怕牙齿都掉光了,根本嚼不动了,每餐也一定要在饭桌上见到有麦饭,弟子门徒都在吃麦饭,他才肯动筷子。 不然,那就不吃! 只是可惜,尽管他以身作则,极力呼吁。 然而…… 除了弟子门徒和子侄外,外人很少响应他的呼吁与召唤。 种麦子? 谁傻谁种! 但老人依旧固执己见。 因为他的老师,董子生前毕生所求,不过改制、更化、种宿麦而已。 他德才不够,才能不足,承担不起改制的重任,也做不了更化的事情。 唯一能为老师做的,只是推广和呼吁种麦子。 但哪怕这个事情,也是极为失败。 这让他很是颓废,也很是哀伤。 但在现在,在今天,在这新丰,他却看到了,成千上万的农民,在全新的器械与耕具的帮助下,以惊人的速度耕耘土地,播种宿麦。 这让他兴奋的难以自抑,激动的无法言语。 章节目录 第四百一十八节 让人震惊的新丰(2) 本站 ,最快更新我要做门阀最新章节! 老人巍颤颤的在弟子的搀扶下,走下驰道,来到田间,更近距离的观察着这眼前的世界。 只是…… 弟子们鼻子都很灵,微微一嗅就闻到了空气中,好像有股怪味。 味道有些好似乡间农民家的茅坑里…… 循着味道找过去,很快大家就都发现了,似乎好像大概这怪味就来自不远处的田里。 这味道虽然不大,但却让人很不舒服。 反倒是老人,因为年纪太大,嗅觉、味觉都已经退化,所以根本没有闻到。 “老师,此地似有污秽……您还是不要去了吧?”一直扶着老人的车夫低声劝道。 “哪里有什么污秽?!”老人瞪了一眼,道:“春秋他谷不书,至于麦禾不熟则书之,凡麦禾之田,皆圣人之所期!” 他看着前方不远处,一个正在田埂边上休息的老农,笑着走了过去。 “老大兄,有礼了……”老人微微作揖,拱手问礼。 那老农却被吓了一跳,连忙起身回礼道:“不敢,不敢!” 然后问道:“尊客何来?” “长安……”老人微微笑着,一点也不讲究的拉着老农的手,问道:“老大兄啊,小老儿想请教您几个问题……” 老农闻言,看着面前这个年纪比自己还大,衣着紫贵,还有着如此多随从的‘来自长安’的老人,立刻有些受宠若惊,道:“不敢当尊客之请啊,尊客有事就尽管说吧……” 老人轻轻笑着,拉着老农的手,坐到田埂上,一点也不管那田埂上的泥土可能会弄脏自己的衣服。 “这新丰县,如今是在种宿麦?”老人轻轻问道。 “是啊……”老农看着眼前的土地,有些得意的抚着胡须,道:“自从圣天子嘉恩,以长孙领我新丰,又命张侍中为新丰令,新丰百姓可算是有救喽!” “又是免我田税,又是特诏无出口赋,真真是圣明天子,太宗之后啊!”说着老农就对着长安方向和霸陵方向拱手而拜。 对于关中人来说,对于太宗皇帝的思念与怀念,数十年来从未衰减。 在大部分的农民心里,那位已故的汉天子,几与圣王无异。 在某种程度上来说,刘氏的统治之所以稳固,太宗遗德占了很大一部分缘故。 “如今,张侍中更是授我等农夫,种种耕作之术,还派了官吏来指导我等如何施肥、如何播种,如何耕作,更作了种种农具,以教我等!”老农说着,就笑了起来:“甚至还让官吏,与我等约法,保证明岁夏四月,宿麦收成每亩不低于四石!” “四石?”老人听着,眉毛一跳。 宿麦的产量确实是高于粟米的,但是…… 亩产四石,这也确实太夸张了吧? “可不是呢!”老农也是有些不太相信:“乡亭之中,许多人都在议论这个事情,也有许多人都不信,但,乡中士绅与官吏,都说‘官府素来说一不二,与民约法,断无悔诺之可能’” 老人听着,暗自点头。 汉室在他这样的老一代士大夫眼中,有着无数缺点。 但有一个事情,却是没人能否定的——国家对人民的承诺,素来算数。 高帝与关中父老约法三章,迄今是铁律。 太宗、先帝,除肉刑,去诽谤,更令田税三十税一。 哪怕当今穷的去搞告缗,玩口赋,也是不肯提升田税。 既然官府许诺,与民众约定,那么,只要当事人还在,这个约定就必定是算数的。 就听着那老农道:“俺听着士绅们都是如此说,加之新来的乡蔷夫、乡游徼等人,也都每日来乡亭宣讲种麦的好处,更与俺保证,每岁依然可以种粟,且可令地力不失……俺就答应了下来!” “能令地力不失????”老人听着目瞪口呆,左近随从弟子们,更是一副不可思议的模样。 作为公羊学派之中的经世派,他们这一系多出基层官员。 现在汉家天下公认的循吏,蜀郡太守张宽,就曾在老人门下听讲。 而老人门下弟子之中,两千石地方郡守和千石地方大员,足足出了三四十人之多。 故而,他们都很清楚,现在汉室农业,最大的问题,就是土地地力不足的问题。 关中还好,土地只需要三年一休耕。 但在北方地区,却是两年一休耕。 借此恢复地力,让土地重新拥有活力。 倘若不休耕,那么……种下的作物,将可能歉收乃至于绝收,甚至可能令土地从上田变成下田,乃至于盐碱地。 在某些贫瘠之地,土地甚至一休耕就需要三五年来重新恢复。 也正因为如此,在事实上来说,汉家天下在册田亩,基本上每年都有数百万亩处于休耕状态,这些土地上最多种些葵菜、大豆。 换而言之,倘若新丰果能令地力不失。 这恐怕,堪比河出图,洛出书,凤鸟来朝,是最好的祥瑞,更是汉室受命之符兆。 老人感觉自己的心脏似乎有些承受不住了,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问道:“老大兄,这新丰县是怎么说的?他们如何保证这地力不失呢?” “俺听乡里来的农稷官说,似乎是用三个办法,其一曰:深耕,以侍中公所作之‘曲辕犁’深耕田地,令地力释放,其二曰‘代田’,于田中做圳垄,今年以垄为田,明年以圳为田,如此可以达到休耕之力,至于其三,则以肥水施之,令田增肥……”老农笑着答道:“老汉俺是不懂什么大道理,只是,农稷官们说的似乎确实有道理,而且,侍中公所做种种器械,着实厉害,想来应该是真的!” 老人听着,目光怔怔。 侍中公? 貌似就是哪个张毅张子重张蚩尤了。 自入长安,他就一直耳闻了此人的所作所为。 恨他的人,车载斗量,但喜欢他的人,同样多如繁星。 董越似乎想要将他作为先师董子的弟子,代父收徒…… 他留在太学的那《二十八义》自己也看过了,确实是发前人所未有,明述春秋之大义的巨著,哪怕是自己看了,也觉得获益良多。 就在这时,远方的田埂上,走来一个农妇,这妇人提着一个篮子,身后跟着几个孩子。 远远的喊着:“阿父,阿父,吃朝食了,今日俺给阿父和夫君做了张公饼……” 章节目录 第四百一十九节 让人震惊的新丰(3) 本站 ,最快更新我要做门阀最新章节! 老农听到妇人的声音,立刻就笑了起来,对老人道:“尊客,那是老汉囡囡来送饭了……” “哦……”老人点点头,笑着拱拱手道:“就不打扰老大兄了……” 说着就要在弟子的搀扶下离开,但鬼使神差,却让他在转身的这一刻,看见了那妇人篮子里装着的一块块食物。 “那是何物?”老人忍不住问了一句。 那种圆形的,看上去白里透黄的食物,他前所未见。 老农听着,笑呵呵的答道:“此乃侍中公教我等所做之‘饼’也,乡亭中号‘张公饼’,乃是以麦子磨粉合水上灶烙得,松软可口,远胜它物……尊客要不要尝一个?” “麦子磨粉?”老人深吸了一口气,对老农拱手道:“敢情老大兄,赐我一个……” 片刻后,一张还带着余温,冒着香气的所谓‘张公饼’,就到了老人手里。 这张饼摸着有些硬,但掰开来,里面却有着许多蜂窝状的结构,老人轻轻掰下一小块,放进嘴里。 俄而,不知为何,他竟热泪盈眶起来。 “董师啊!”老人颤抖着手,将剩下的饼都塞进袖子里,仔细的珍藏起来:“弟子要将此饼献给您的神灵!” 老师生前,无数次呼吁朝廷重视宿麦,重视宿麦! 甚至多番上书天子,乃至于去信给三辅大臣,强调宿麦的益处与好处。 可是…… 别说当官的了,百姓也不信啊! 麦饭粗糙难吃,别说老人小孩,就是成年人也难以下咽,其口感甚至还不如豆羹。 故而长期以来,天下百姓,将麦子作为杂粮,种在山坡与荒地上,根本不怎么关心。 以至于有一段时间,老人也心生怀疑,觉得是不是老师错了? 但在现在…… 老人知道,老师是对的! 看似粗糙的麦子,竟然别有乾坤…… “改制、更化、宿麦……”老人感觉自己的心在颤抖。 因为他发现,似乎老师生前的追求与主张,都是可以连贯的。 看似不起眼的宿麦,却蕴藏着莫大的玄机。 改变了做法后,原本口感最差的麦子,却能做出比粟米口感还要好几倍的食物——更紧要的是香甜可口,哪怕是他这样牙齿都掉的差不读的老人,也可下咽! 也是在这一刻,老人知道,自己必须端正态度,仔细探查新丰了。 或许,可能…… 那个张子重没有撒谎,他确实有把握,建立小康社会,打开通向太平世界的道路! 若是如此…… 老人抬起头,他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了——不惜一切,拿出所有,为他保驾护航! ………………………………………… 一个时辰后,老人傻傻的站在了渭河旁的一个堤坝上看着一辆巨大的水车,缓缓转动,将水从渭河汲上渠道。 清澈的水,立刻流向了远方,去滋润和灌溉附近的千亩土地。 但更让他挪不开眼睛的是——水车下连着一个小木屋。 随着水车的轮转,木屋内也传来了嘎吱嘎吱的声音。 木屋门口,有着农民,正扛着一袋袋麦、豆在排队。 “这就是麦粉研磨之地……”老人心里感慨着:“真是精巧至极,发前人之所未有啊……” “老师……”一直搀扶着他的车夫,终于忍不住了,问道:“弟子等随老师,于新丰乡亭村舍之中,察其治,观其法,实在有些不解……愿请老师示下……” “这新丰之治,究竟是儒家仁政,还是法家暴政?仰或者是黄老无为之术?” 过去一个时辰,所有人都感觉,自己的三观被人洗礼了。 就像有人拿着一个铁锤,狠狠的锤在了他们的头顶上。 一方面,他们所过村亭,百姓安居乐业,亭里秩序井然。 甚至在道路和村亭内外,都有着亭长或者乡中士绅们组成的巡逻民兵,持刀狭弓,往来巡视。 而村里村外,随处可见各种被刷在墙上,钉在路边的文字。 有的杀气腾腾,充满了威胁、恐吓。 想什么‘一人不举,牵牛扒屋,全家流放’之类的文字,都属于很温柔的说法了。 一些极端的文字,甚至赌咒发誓,‘谁不举,谁与我为仇’一副要杀人的冲动 但在另外一方面,又到处显现着温情脉脉的一面。 以他们所见,哪怕是亭里中最穷的人家的脸上,也充斥和洋溢着幸福、安逸和对未来充满向往的神色。 而村亭里的所见所闻,更是一会让他们胆战心惊,一会让他们欣喜若狂,一会又让他们沉思不已。 这新丰简直是一个怪胎! 它既像当年法家治下的秦国。 官府的触角,直接延伸对农户家庭,定点定口,所有百姓全部都被告知,什么事情可以做,什么事情不能做。 谁犯法,谁受罚,没有情面可讲,没有道理可分辨。 官府甚至规定了,各类人群每月可以购粮的上限。 凭身份户籍,以竹符买粮。 简单而粗暴,清楚而直接。 但它又像极了无数人日思夜想,憧憬的未来世界的雏形。 这里,人民安居乐业,哪怕现在关中减产,但百姓也没有惊慌。 最贫穷的人民,受到了官府的扶持,家訾在一万以下,有两个或者两个儿子的家庭,都被准许‘假田’,租税更是低到三成! 更有农稷官指导百姓耕作,教他们用各种耕具。 官府甚至将各种农具租借给百姓使用。 像那种犁具、和三脚播种器,全部是由官府租给百姓使用的。 各种奇技淫巧、机变械饰之事,随处可见。 让人恍恍惚惚,有些不知今夕何年,今岁何时的错觉。 “吾也不知……”老人听着弟子的疑问,也是叹了口气,但有一个事情,已经很清楚了——新丰正在发生变化,新丰的一切,似乎都是新的。 新的技术、新的农村,新的食物,新的耕作方法。 这与公羊学派长久以来的追求不谋而合。 托古改制,更化天下,维新制度,为汉制法。 但每一个人都在心里敲着鼓,有着疑问。 这是孔子追求的王道乐土吗? 这是通向董子向往的太平世界的道路吗? 但有一点,很显然——现在的新丰的道路是正确的。 假如他们确实能做到他们承诺和保证的那样。 那么…… 老人知道,即使这不是孔子追求的王道乐土,天下人也会将它看成是王道乐土。 天大地大,实用最大! 章节目录 第四百二十节 飞速发展的工坊园(1) 本站 ,最快更新我要做门阀最新章节! 新丰城中,此时已经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在城东靠近护城河的地方,一个巨大的怪物,正在拔地而起。 假如从空中俯瞰的话,你会发现,这里已经完完全全的变成了一个有组织有血肉的工厂! 是的! 工厂! 虽然,技术粗糙,几乎所有工作都需要手工完成。 但是,却已经是一个符合工厂定义的基地了。 一个个作坊之中,无数人挥汗如雨,将一个个木制、铁制的零件制作成型,然后再由人检验,装车送往下一个作坊继续下一道工序。 分工合作与紧密配合,使得此地,变成了一个源源不断生产着各种器物的工厂。 更重要的是,在核心区域,那个庞大的工坊之中,上千名这个时代最好的工匠,运用着自己的智慧与经验和技术,将生铁液化,几台改良自‘七轮扇’的器械,在人力的推动下,将风吹进坩炉之下,使得火焰熊熊燃烧,冶炼温度不断升高。 由是,本来只能小规模手工生产的炒钢,现在可以成批炼成了。 虽然这个规模还很小,五个坩炉,每日只能产出不到千斤(汉斤,约合240-250kg)的精铁与钢。 但却已经可以供应上曲辕犁的需求了。 张越行走在其中,心里也是充满了自豪与骄傲。 虽然现在这个工坊园,其实还远未成形。 就连作为主体的少府工坊,也只完工了三分之一,将将能让少府考工室和东园署里调来的熟练‘炒钢法’的大匠能有地方炒钢。 所谓炒钢术,应该是汉室发明的一种新型的手工冶炼技巧。 后世就曾出土过,约是汉太宗在位时期的炒钢术制成的宝剑,那些宝剑出土后,虽然在地下历经两千多年,但依旧锋利无比,轻轻一挥就能刺破十几层的纸皮。 而炒钢术的原理,对于后人来说,简单到能算作常识了。 其主要办法,就是将生铁在坩炉之中高温液化,不断搅拌,并加入精矿粉,使得生铁中的杂质氧化,从而得到钢。 当然,为了保密,这些工匠,就将配方与技术神秘化,称之曰‘药’。 但在穿越者面前,一切遮掩和障眼法,都失去了作用。 现在,炒钢术的所有技术要求和操作程序,都已经变成了文字,被贴在工坊的墙壁上,连学徒也能学习并且实地操作。 这些经过张越提炼和完善的程序,自然比起那些工匠为了藏私而神秘化的程序更简单明了。 这也使得钢铁与熟铁、精铁产量大增。 原先,一个熟练大匠一天最多能练几十斤。 现在,是成百上千的练。 唯一的限制是坩炉不足与原料。 坩炉好办,已经有十几座全新的冶炼坩炉在建设中了。 就是生铁原料的问题,让张越有些头疼。 新丰本身没有铁矿,所有原料都需要从长安转运。 这导致成本大增。 好在,现在的少府卿是公孙遗,管着调拨资源的是成源,倒不用担心被人掐脖子。 只是终究有些难受。 “现在每日可产曲辕犁多少具?耧车多少?水车多少?”张越问着陪同他视察的丁缓。 这些日子来,丁缓在工坊园内,发挥了无可替代的作用,若非是他坐镇,此地的生产秩序与生产速度,断然不可能这么好,这么快。 无数匠人,听说是丁缓坐镇后,立刻就心服口服,甘愿听令。 而工坊之中,无论出了什么问题和困难,丁缓总能想到办法解决。 这些天,仅仅是张越所知,丁缓就已经为各个工坊,解决了数十个生产上遇到的技术问题。 “回禀侍中公,如今工坊之中,每日能作曲辕犁七具,耧车十三具,水车五辆……”丁缓笑着道:“此外,还有其他锄头、镰刀、耙等工具各数百……” 张越听着点点头,现在这个工坊园之中,来自少府的匠人,已经达到了三百多人,还在陆陆续续的不断增加中。 其他商贾派来的匠人、学徒、奴婢工,几近八九百人。 而产量却只有这么点,张越有些尴尬。 更尴尬的是成本。 现在一具曲辕犁,在这里被生产出来,其成本已经接近五千钱了。 耧车成本也逼近了三千钱。 更夸张的是水车。 现在,一架水车带磨坊的制造成本已经几乎达到两万钱!若算上组装费用,起码是两万三千钱。 如此昂贵的器具,根本不是农民能用的起的。 但没有水车,百姓的生产用水问题,特别是旱季用水就无法解决。 所以,张越干脆就将水车建设纳入了新丰的基础建设开支中。 反正对穿越者来说,国家承担重大公共设施和基础设施建设的责任,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不然百姓凭什么给你交税服役? 而这个决定,也让他一下子成为了新丰百姓眼里‘有史以来最好的县尊’。 只是,水车的产量限制,使得安装速度很慢。 到现在,各乡都开始补种冬小麦了。 但全县却只安装了不到十台——绝大部分都被他装在了新丰的外围乡亭。 目的呢,也很简单,做宣传用的。 让其他人看看,特别是邻县的人好好看,好好学。 最好倒逼着邻近几个县的官僚,不得不来新丰考察、取经和学习。 张越就可以趁这个机会,将爪子伸到周边。 而曲辕犁和耧车的事情,就比较为难了。 成本五千的曲辕犁,起码也要卖个一万钱,才能有收益,至于成本三千的耧车,换成商人卖的话,至少六千钱。 但别说一万钱、六千钱了。 大部分平民百姓,连一千钱也未必拿得出手。 倒是各乡的地主豪强贵族们纷纷表示,这个价钱很公道。 若是能优先供给他们,他们甚至可以加点价钱。 但,若这些曲辕犁与耧车,只卖给地主豪强贵族的话…… 张越敢保证,不用三年,新丰的贫富差距就会大到令人畏惧。 好在,他是穿越者。 农民没有钱? 不要紧! 县衙买下来,再租给你好了。 一具曲辕犁,每天给一百钱租金,一具耧车每日给六十钱租金,若是客户还需要租赁耕牛挽马,那便只需要再加五十钱就可以打包带走。 由是,哪怕是再穷的百姓,也能用得起这些昂贵的新农具了。 唯一的问题是——产量太少,供应不上。 现在新丰全县的曲辕犁加起来才二十来套,耧车也仅得三十具。 没有办法,张越只好想方设法的进行调度、分配,同时,督促工坊全力生产。 章节目录 第四百二十一节 飞速发展的工坊园(2) 本站 ,最快更新我要做门阀最新章节! 丁缓站在旁边,却是有些钦佩甚至是崇拜般的看着张越,作为墨家孤儿(丁缓内心的自嘲),他很清楚,当世之人虽然重视技术,但其实只是重视技术带来的财富,而非技术本身。 更从未有什么人会去想要用技术造福天下和人民。 然而,眼前的这个侍中官却想到了,还做到了! 要不是他平日里,都是拿着春秋大义当口头禅,丁缓几乎都快怀疑,这个侍中官是某位墨家钜子的传人了。 微微放下内心的感叹,丁缓道:“侍中公,最近诸工坊主,都在和下官交涉……他们……” 丁缓轻声道:“都想得到所有的曲辕犁和耧车的制造技术,希望可以独立完成制造……” 张越听着笑了一声。 自从曲辕犁与耧车在这里问世,并且开始投入实用,证明了其巨大潜力后。 几乎所有的商人,都有些呼吸急促。 曲辕犁与耧车,在他们看来是真正的赚钱利器! 哪怕是按照新丰现在的官价,一台曲辕犁一万钱,一台耧车六千钱。 也是一倍之利! 更别提,其实这些全新农具,根本就是供不应求的。 现在,新丰的地主豪强们,甚至已经喊出了‘县衙随便开价,俺们绝不还价’的口号。 任谁都知道,这是真正的大杀器! 以曲辕犁来说,一日之内深耕五十亩之地,耧车也可以在一天播种数十亩。 效率是从前的数倍,更紧要的是——深耕后的土地,肯定比原先更好。 可是,张越却牢牢的把握住了所有曲辕犁与耧车。 每一具出产的农具,都被登记在册,还有编号。 无论地主豪强贵族官僚,和百姓一般,都要排队交替使用。 这使得地主豪强们,顿时感觉有些牙疼。 他们当然希望,自己能得到并且拥有这样的利器。 只是官府不卖只租,如之奈何。 而商人们看到这个趋势,自然希望自己能得到独立生产、销售的权力,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只能打下手‘赚点辛苦钱’。 只是,张越暂时并不想让他们染指曲辕犁和耧车的核心技术。 最起码,在新丰这里日产曲辕犁过百之前,他们别想。 张越还想靠着这个刷声望呢! 只是,商贾嘛…… 唯利是图是本能,若不给点甜枣,张越也担心可能会挫伤投资商的投资热情。 将来新丰事业,需要商贾资本的地方还多着呢! 毕竟,他很清楚。 随着新丰的农业亩产增加和人口增长,未来,人比地多的问题一定会凸显出来。 人均土地保有量,必定会不断下降。 而唯一能大量吸纳人口的,其实也就是工坊了。 准确的来说是手工业。 所以,也是时候,给这些商人一个甜枣,让他们在新丰尝到甜头了。 但该给哪一个呢? 张越在心里盘点了一下现在回溯和拥有的那些黑科技与发财点子。 “这个产品得是能赚钱,同时,还可以大规模生产,并且需要大量劳动力……”张越在心里盘算着,列出了条件。 这很好解释。 不能赚钱,或者不能迅速的赚钱的话,商人们就不会开心。 而倘若不能大规模生产,并形成密集型产业,则不利于新丰的转型,更不利于促进就业。 就业率不足,富裕人口就可能会去当游侠、做赘婿,最终变成社会不安定的因素。 “最好还得与吃有关……”张越想着,很快就知道自己应该选什么了。 对于现在的天下来说,天大地大,吃饱肚子最大。 也只有人民温饱了,才会出现更加伟大璀璨和光辉的文明。 当然,张越不会法术,不可能无中生有。 但变废为宝,却是可以! 譬如说…… “烦请丁公去转告诸位明公,就说过几日我必将有所答复,只是请诸公加快工匠及作坊生产的扩大!”张越对丁缓说道。 现在新丰的工坊园还是太小了! 少府的工匠加上商贾的匠人、学徒、奴工,总数将将过千。 完全不足以让此地成为一个未来规模化手工业的孵化园。 更别提什么工业技术孵化了。 “诺!”丁缓闻言,虽然有些失望,但还是点头应是,在他看来,这个侍中官什么都好,就是对人对事太客气了,一点也不像传说的张蚩尤的形象。 继续在工坊园之中视察了一会,张越看着各处作坊里热火朝天的工作情况,心情也终于愉悦了起来。 现在,这个工坊园虽然还只是一个雏形。 就连四面的隔离墙也还没有建起来,只是修了一个地基。 大小作坊开始运作的,也只有十来家。 但是,张越相信,到了明年,此地就会变成一个有着数千工人奴婢的超级复合手工业园区。 生产制造各种器皿、工具。 年产值怎么着也得有个几万万。 哪怕减半收税,新丰光是在工商税收上就可以拿到上千万收入。 可能比从前在田税、算赋以及人头税上所得的总和还要多! 未来再点亮纺织业与瓷器的科技树的话,新丰一县就能干趴京兆尹其他所有县的财税收入。 这个世界,只要有钱,真的是可以为所欲为! 就在这时,忽然,张越听到了陈万年急促的声音:“侍中公!侍中公……” 张越回过头去,循声看着,却见陈万年一路小跑,气喘吁吁的跑到了面前,将一张拜帖恭敬的递给张越,道:“侍中公,贵客求见!” “贵客?”张越闻言一楞,然后接过那拜帖,打开来一看,脸色一楞,随即道:“真是贵客啊!” 只见拜帖上用着隶书公整的写着:故梁相、故《春秋》博士、故太学祭酒领光禄大夫事,兰陵野人牛马走褚大敬问侍中足下:闻说侍中,有古贤之风,行春秋之义,仆闻而心喜,冒昧求见,愿得赐见! 只是看着这拜帖上那一长串的头衔,张越就知道,这是个大boss! 更别提,他还有更多头衔不在拜帖上。 董仲舒的首徒,故广川学苑山长、公羊学派迄今唯三在世的董仲舒衣钵弟子,同时也是最年长的公羊大儒。 第一位公羊春秋博士。 公羊学派经世派的领头羊。 头衔越多,自然越可怕! 章节目录 第四百二十二节 大戎未至预先御之 本站 ,最快更新我要做门阀最新章节! 张越拿着拜帖,感觉有些头疼。 最近两天,他接到了下面乡亭的不少报告。 有许多自称长安人或者关中人的士大夫,乘着车马,在新丰乡亭之中转悠。 一个个神神秘秘,总喜欢问东问西。 张越一听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无非就是那些跟着诸王一起回京的各派人物,开始来新丰踩点了。 但他却怎么都没有想到,居然能惹出褚大。 褚大之名,可能在后世不彰。 甚至连他的徒子徒孙也比他有名! 譬如给太史公‘完本’史记的褚少孙,就是褚大的堂侄孙。 但是…… 在现在,却只能用如雷贯耳,威名赫赫来形容了。 第一任广川学苑山长,第一任官方《公羊春秋》博士,第一任太学祭酒领光禄大夫事。 可以说,他见证了公羊学派的崛起与鼎盛,是活着的历史见证人。 更别提,他还是现在公羊学派内部经世派的领袖人物。 什么叫经世派? 就是仕派,也就是推崇当官做事的派系。 与另外一系,赢公的治学派,并为公羊霸权的两个支柱。 更紧要的是,这位老先生,还是激进派的人。 公羊学派的激进派都是些什么人呢? 简单的介绍一下吧。 当年匈奴遣王子入质长安,时任卫尉卿殷忠(汉书作段仲),公然在朝堂上宣称:夷狄者,非中和气所生,非礼仪所能化,不能臣也! 等到汉匈议和彻底失败,他更得意洋洋的说:吾早知如此矣,夷狄无信,人面兽心,《春秋》与夷狄战,皆不言战,如是而已! 这还不算什么。 吾丘寿王更过分,第一个说出‘夷狄禽兽,非人也’的就是他了。 在这些激进派眼里,所谓夷狄,只是两条腿走路的禽兽。 别说给他们优待和人权了。 这些渣渣连被教化与拯救的资格也没有! 在张越回溯的历史中,王莽篡汉后就是信了这些家伙的邪。 将所有夷狄国王,统统贬为候,还没收了他们的王印符玺。 搞得匈奴人特别不满,为了这个事情和王莽打了一仗。 相比较而言,这位褚大褚先生,其实还算是一个温和派了。 他倒没有那么极端,只是主张诗经先王之义‘夷狄是膺,荆舒是惩’,现在呢荆舒已中国,而夷狄依旧野蛮。 所以应该按照先王的大义,狠狠的膺惩、教育。 故而这位先生的性格,也是暴躁的很。 当年,曾经怼天怼地怼空气,是董仲舒诸门徒之中,战斗力排名前五的人。 排在他面前的,也不过是吾丘寿王、殷忠等人而已。 而很不幸的是,现在吾丘寿王与殷忠都已经作古,故而他就是现在公羊学派战力no1。 张越现在真是有些担心,万一要是这位老先生,在新丰发现了什么他看不顺眼的事情,跑来怼自己那就麻烦了。 且不说,这位老先生还是他的长辈,是师兄。 单单就是他门下的弟子门徒们的战斗力,就根本不是谷梁和左传那帮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的书呆子能比的。 “先生现在在何处?”张越收起拜帖问道。 “长孙殿下闻先生来,已经恭迎入行宫了……”陈万年也是苦笑着,有些忐忑。 褚大耶! 公羊学派硕果仅存的大佬,真正的扛把子人物。 这样的大佬到了新丰,哪怕是掉了一根毛,怕也是要引发轩然大波的。 人家的弟子中,光是两千石就有二三十人了! 其中甚至包括了脾气暴躁的那几位边塞太守。 张越听着,忙对身后的丁缓道:“丁公且先行,本官先去拜见褚先生……” ……………………………… 一刻钟后,张越就带着人,来到了新丰县县衙旁的太上皇庙行宫中。 张越一进门,负责为刘进看守宫门的一个宦官就迎上来,拜道:“侍中公,请随奴婢来……” “褚先生现在何在?”张越点点头问道。 “先生正在正殿与殿下谈话……”那宦官答道。 “哦……”张越问道:“褚先生的心情怎么样?” “还好……与殿下有说有笑……”宦官低声答道:“奴婢听说,褚先生刚刚去过了枌榆社的乡亭……” “哦……”张越听着,在心里也算有个底了。 很快,他就在宦官引领下,来到了行宫正殿。 那宦官立刻知情知趣的恭身退下(汉季士大夫们特别讨厌宦官,不近刑人,更是春秋各派的主张,一般来说士大夫们与公卿王侯谈话的时候,是不能有宦官存在的) 张越整理一下衣冠,便提着绶带,拾阶而上。 立刻就有着侍从官迎上前来,同时有赞礼官开始唱诵:“侍中领新丰事毅觐见殿下!” 宫门被推开来,在两个侍从官引领下,张越步入殿堂之中,来到刘进面前,恭身拜道:“臣张毅拜见殿下……” 就听刘进道:“张卿来的正好,正要与爱卿引荐……” 就见刘进也有些畏惧和尊敬的对着左侧端坐的一人道:“这位便是故梁相、故太学祭酒领光禄大夫事——褚公!” 张越连忙转身拜道:“末学后进,见过先生!” 便听着一个略带关东口音的苍老男声道:“侍中不必多礼,快快请起……” 张越再拜道:“闻先生光临新丰,晚辈荣幸之至,愿请先生不吝赐教!”这才慢慢起身,看向那位天下知名的大儒。 褚大已经很老了。 在张越看来,他差不多有八九十岁,身形枯瘦,但眼睛却依旧炯炯有神。 作为董仲舒门下的首徒、大弟子。 论学问,他可能不如赢公,论名气不如吾丘寿王,论才敢不及吕步舒,论官位与权势不及殷忠。 但论起在公羊学派内部的地位与影响力,他可以称得上董仲舒之下的第一人。 当年的广川学苑,后来的太学,都是他在主持和教学。 在元光之后,他就已经得到了董仲舒的许可,可以设帐教学。 数十年来,门下弟子、门徒,入室者都有数百人,门外旁听的记名弟子,更是不知道多少。 可谓是桃李满天下。 当年,他甚至将要拜为御史大夫,成为继公孙弘后又一位以学术而至三公的大儒。 据说兰台当时连拜封诏书都写好了。 只是可惜遇到了儿宽,才导致其与御史大夫失之交臂。 也正因此,令他深感耻辱,由是将研究方向从纯学术调转到治世方面。 二十年来,培养了无数能臣循吏。 包括蜀郡太守张宽、河内太守夏侯敬等有名的大臣,据说都在他门下听讲、授业。 这样的大佬,到了新丰,张越要说不紧张,那是不可能的。 但好在,他还有些底牌和筹码。 “侍中言重了……”褚大却是仔细端量着张越,上上下下的打量着这个未来的‘小师弟’。 其实,一开始他听说董越要拿这么个小年轻,做董师的再传弟子,他是反对的。 这不是开玩笑嘛? 他甚至写信给师弟赢公,有些责备董越,说他‘废先师之礼,阿世之容,曲学以进业’。 这也正常。 公羊学派讲究的是‘人臣无将,将而诛’。 身为臣子、人子、弟子,不可以有丝毫的谋逆、欺师灭祖的念头。 哪怕只是起这个念头,在心里想也不行。 董越的行为,在他看来,起初确实有些符合‘人子无将’的标准了。 他甚至打算号召门徒们‘鸣鼓而击之’。 但现在…… 他却已经没有这个念头了。 在新丰的所见所闻,让他瞠目结舌,又震撼万分。 既感觉欢喜鼓舞,但却又有些说不出来的味道。 他见到了新丰的种种器械,有能日耕数十亩地的犁具,也有能一日汲水千桶的水车,甚至他还见到了新丰的官吏和百姓,将人畜粪便尿液,收集起来,装入一个个罐子里,藏到地窖密封,也见到有人从地窖之中取出那些散发着异味的罐子,将它们播撒到田地之中。 据说,如此就可以令地力不失。 这些都是先王、先师所没有的手段,但却出现在新丰。 不仅如此,新丰上上下下,都透着诡异。 官府明文禁止和处罚任何溺婴行为,甚至不惮用严刑酷法恐吓。 更规定了百姓每月可以购粮的上限。 这些新丰制度,你要说它不好吧? 却又暗合公羊学派长久以来的呼吁与主张‘改制维新,更化制法’。 与董师在世时的追求是符合的。 新王新气象,新代新制度。 可是…… 董师说的是托古改制。 新丰这里,却是打着先王的旗号,在玩自己的。 那些器械、制度、律令,那一条是三代就有的?那一个是先王所见过的? 带着这些疑虑,褚大问道:“老朽在来前,曾在新丰枌榆社乡亭,有所见闻……” “敢问侍中,那些器械与制度、律法,是侍中所为?” “然……”张越微微恭身道:“不敢瞒先生,此皆晚辈所令……” “晚辈曾在天子面前立下了军令状,以三年之功,令新丰初治,令民皆有五十亩之地,两亩之宅,种两桑、半亩葵,五十本葱、家养二母彘、十鸡!”张越昂着头,略带骄傲的道:“欲践此大业,不得不行非常之法!” “况,为汉制法,士大夫之责,人臣之本也!”张越振振有词,一副真理在我手中的模样。 褚大听着,感觉好像似乎是这么个道理? 但又感觉好像那里不对劲? 没办法,他人老了,思维与反应能力,远不及当初。 还是一个端坐在他旁边的儒生,悄悄的提醒:“老师,为汉制法,当以仁为本,以义为纲……” 褚大闻言,立刻就反应了过来,对张越道:“可是,老朽所见,新丰律令制度,无一字言仁义……” 是的,公羊学派对于汉律汉法最大的不满也在于此。 所有条款,都是从秦律继承过来的。 虽然搞了春秋决狱,原心定罪。 但是…… 没有一条律法说,行仁义者赏、坏仁义者罚。 相反,律法只告诉人民,你做这个事情会受到什么惩罚? 完完全全的就是法家的制度,黄老学派的思维。 而新丰这里也差不多。 反正,他没有见到什么‘导之以礼、风之以乐、行之以义’的规定。 倒是对于百姓违法,规定的很清楚。 动辄就是连坐,开口就是‘牵牛扒屋’‘全家流放’。 张越自然早有准备,他微微一笑道:“先生,行仁义,未必要宣之于口,行仁义当付诸实际!” 他负着手,道:“当今天下士大夫,人人皆以仁义宣之于口,却不肯行之于道,以为口诺仁义,则天下治也!” “何其缪也!” “此非所谓临渊羡鱼?既临渊羡鱼,何不退而结网?” “所谓仁义者,难道不是令民安居乐业,使百姓富足安康,无受饥寒?” “呃……”褚大本来就不是很善于辩论,加之年纪大了,一下子就有些跟不上张越的思路,更别提现在张越拿着的是董仲舒的理论在说事。 当年董仲舒就是这么劝当今改元易朔的。 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 况且,张越说的也没错。 天下士大夫,特别是儒家各派,包括公羊学派在内的很多人。 都是嘴上讲仁义,背地里男盗女娼。 故而,久假而不归的诅咒,蔓延在上上下下的人身上。 当然,张越也知道,要搞定褚大不是这么简单的事情。 必须出杀手锏! 他微微作揖,抢在褚大身边的弟子再次提醒他之前,拜道:“先生,晚辈闻公羊春秋曰:庄公十八年夏,追戎狄于济西,春秋大之,大其为中国追戎狄!” “故晚辈以为,大戎未至预御之,圣人之教,夫子之道,春秋之义也!” “既可用之于中国预夷狄,也可以用之于治政理国,大灾未至预先御之,大患将起预先御之,皆如此而已!” “新丰士民,有不举其子之陋俗,关中减产,生民有饥寒之苦!” “晚辈便以严法,示民以水火之害,民知水火为害,则无溺亡、火伤之事!” 褚大听着,却是感觉有些脑子不够用了。 但是…… 对方说的似乎很有道理啊! 尤其是特别投他的胃口。 大戎未至预先御之,这是公羊学派激进派的核心主张,地位和襄公复九世之仇春秋大之一样。 这个理论的意思是什么呢? 因为春秋主张抵制不义之战,但汉室为了消灭和击败匈奴,却必须得到西域。 怎么办? 吾丘寿王就从春秋里翻出了这条记载来,告诉天下人——汉家经略西域,并未是不义之战。 而是大义! 什么大义? 为中国预防战争! 就像鲁庄公当年,带着鲁国大兵,一路北上,追着戎狄打到了济西一样。 虽然春秋并没有记载,当时戎狄有侵略鲁国甚至任何一个诸夏王侯的领土的记载。 但是呢,庄公当年是发现了戎狄有要入侵中国的打算,于是毅然决然,发起了自卫反击战。 痛打了妄图侵略诸夏,伤害诸夏的戎狄。 这是王者的行为,更是大义。 所以夫子大之,春秋大之。 所以呢,汉军无论是远征大宛也好,经略西域也罢,一下子就找到了大义理论。 汉室历次对西域的征发,也都是打着这个旗号在打的。 俺们真的不是侵略! 只是自卫反击而已。 至于你说,明明别人没有侵略汉室,哪来的自卫反击? 那大宛国国王无礼,杀害汉使,那楼兰、姑师王劫掠汉商、截断丝路。 这就是有意要与大汉为敌,与诸夏为敌。 他们现在是没有主动攻击大汉疆土,但日后一定会! 所以为了子孙后代打算,我们先下手为强,自卫反击。 现在张越将这个理论改了改,用在了新丰的改制上,倒也能自圆其说。 章节目录 第四百二十三节 再获名臣 褚大微微扶着胡须,看了看张越。 感觉还算满意。 其实,他也知道,这个年轻人大约是在假春秋之义,为己之政张目。 但这有什么关系呢? 当年,张汤玩春秋决狱,公孙弘也搞了一波缘饰儒术。 最终,他们的作为,是壮大了春秋,是弘扬了春秋大义! 更别提在现在,这个年轻人的作为,其实很合他胃口。 推广宿麦——虽然搞了奇技淫巧,弄了许多器械。 但不要紧,出发点是好的嘛。 董师在世未能完成的事业,自己努力大半辈子,而不能做成的事情,他可以做到。 此外,那三世说也很符合他的心意。 “春秋原心……”褚大轻声道:“既然侍中所作所为,乃为建小康,致太平,那么以老朽之见,暂时权变是可以的……” 张越听着,却是满心欢喜,心里头甚至忍不住手舞足蹈了。 褚大的这句话,简单的概括一下,其实就是‘不管黑猫白猫,抓到老鼠就是好猫’。 只要能最终建小康,兴太平,那么,暂时的使用法家之术、黄老之政,是可以的。 换而言之,其实就是褚大愿意为张越在新丰的行为背书。 这可就了不得了! 众所周知的,褚大与现在另一位在世的董仲舒门徒,公羊学派的治学派领袖赢公情同父子——据说当年赢公求学于广川,连生活费和笔墨都是褚大提供的。 也就是说,褚大是可以影响赢公的。 这可了不得啊! 赢公的门徒们都是些什么人? 张越闭着眼睛都能背出来——孟卿、眭弘、盖宽饶…… 这些可都是战斗力能飚出银河系的理想主义分子。 是汉季真正的大V,每一个人都拥有着足可影响天下的能力。 也是张越一直以来,想要争取团结的派系。 若能让这些家伙,认同了自己的理念…… 那还有什么事情做不成? 要知道,这些人可不是什么水太凉,头皮痒。 他们每一个人都有着为了理想与信念,可以至死不渝,粉身碎骨的胆量和毅力。 比方说盖宽饶,宣帝不听他的,他就拔刀在北阙城楼下自杀了。 血溅了宣帝一脸,黏糊糊的。 换而言之,若能得到他们的支持。 张越就可以吊着古文学派猛抽了。 只是,想让他们认同,有些难啊…… 张越想到这里,就笑眯眯的对褚大拜道:“先生,晚辈曾与长孙殿下及太学诸子,商议过在新丰行官社制度的可能……” “哦……”褚大闻言,眼睛立刻就亮了起来。 他左右的随从,更是一个个立刻呼吸急促,难以自抑的握紧了拳头。 官社制度与井田制一样,是所有儒生的G点(不分派系和立场)。 特别是在现在,没有王莽改制失败的当今。 对于天下儒生来说,谁要是不想搞官社制度,重建井田制,那他就一定没有良心! 当然,这个井田制,不是后世理解的那个井田制。 而是一个社会生产资料一切公有的儒家理想设计之中的‘天下为公’的大同世界。 只是,在现在这个私有制盛行的时代,几乎所有人都只是说说而已。 并没有那个胆量付诸实践。 于是,一听张越说起,褚大等人哪里还按捺得住? “结果如何?”褚大紧张的问道。 “晚辈与殿下及太学诸子,已经打算在年后,就在新丰乡先试点……”张越轻声道:“制度与条例也已经整理好了……” 褚大听了,猛的咽下一口口水。 官社制度啊! 虽然不是井田制,但也是先王之制啊! 诗经之中,有无数篇幅都曾描述了宗周官社制度下,官民和乐无忧的场面。 对于信奉着‘王者之迹熄而诗亡,诗亡而后春秋诛’的公羊学者来说,再没有比恢复和重整先王的官社制度与井田制度更让他们激动和兴奋的东西了——因为这意味,这个世道可能从‘礼崩乐坏的乱世’重回到‘有王者被德的治世’,大家再也不用担心可能要受春秋之诛了,王者治世,德被天下,泽及鸟兽,哪怕有错误也可以被其大德所拯救。 当初,张越就是靠着这一手,忽悠了贡禹等太学生。 现在故技重施,效果依旧好到爆炸。 根本就没有人能抵抗的住这样的诱惑! “那……”褚大激动的问道:“侍中能否与老朽讲一讲,这将要执行的官社之制?” 而他的门徒弟子们,更都是竖起耳朵,临襟正坐,严肃无比。 没办法,张越和他治下的新丰是现在唯一一个要恢复并且重现先王制度的地方。 披着先王之制的皮,只要不出问题,那简直是鬼神辟易。 哪怕是谷梁、左传等学派,恐怕也不敢在这个问题上挑错。 也就是张越现在太年轻,声望还不够,政绩也不多,逼格也不显。 若他今年已经四五十岁,享誉天下,闻名遐迩。 更有着实锤政绩和实实在在的作为做依托。 那么只要他打起‘重建先王官社制度’的旗号,那就一定是八方豪杰来投,天下响应、声援。 不过也正是如此,他才敢搞。 不然皇帝分分钟就能教他做人。 即使如此,这也是在有刘进坐镇,且得到了当今同意后才敢搞的。 不然,借他一百个胆子也不敢。 张越理了理自己的衣冠,看了看刘进,在得到对方同意后,就将计划中的新丰乡官社制度,对褚大等人做了一番介绍。 听得褚大等人心情激动,难以自抑。 设置乡弹单,由百姓推举年五十以上,有德行者充任。 建立乡学,给与乡亭一定的公有财产和生产资料。 组织百姓,进行集体劳动和共同训练。 每一项都挠到了他们的G点,甚至觉得,与古书之中记载的先王制度,也相差不远了。 当然,对他们来说,其实最好是连井田制也一起复活。 而且,只在一个乡搞试点,太小家子气了! 要搞就全新丰一起来嘛。 不过,有总比没有好! 褚大听完,勉强按捺住自己内心的激动与兴奋,对张越与刘进道:“殿下与侍中,为天下先,作先王之制,老朽为天下谢之!” 说着他就叹息着,道:“老朽今年已经七十有九,行将就木,怕是见不到这先王之制,重现人间的时候了……” “不过……若殿下与侍中不弃,老朽门下有两个劣徒,或许能为殿下、侍中牛马走,效犬马之劳!” 他扭头读自己身后说道:“遂啊、舍啊,尔等上前来……” 两个一直端坐在褚大身后的年轻儒生闻言立刻出列,恭身拜在殿中,对张越与刘进,长身顿首。 他们两个看上去非常年轻。 最大的那个甚至才二十四五岁,小的更是似乎不到二十。 “山阳末学龚遂……”年纪稍微大一点的儒生,抬着头说道:“拜见长孙殿下、侍中公……” “楚人韩舍……”年纪小一点的儒生则有些忐忑的拜道:“拜见长孙殿下、侍中公……” 他们脸上都闪烁着激动与振奋,甚至带着些红润:“愿为殿下牛马走,愿为侍中前驱!” 褚大也是满脸欣赏的看着这两个年轻的门徒,这两人算是他近年来最欣赏和最得意的弟子了。 尤其是后者,刚刚拜入门下不到一个月,就被他看中,从室外提到室内,成为了入室弟子。 他看着这两个年轻人,对刘进与张越道:“此二人,皆机敏之人,向为老朽所爱,或能助殿下与侍中一臂之力!” 张越却是要欢喜疯了! 这是人在家里坐,天上掉馅饼吗? 旁的不说,若那龚遂真是史书上那位龚遂。 那就赚大发了啊! 这可是能被汉书列入循吏传之中的人物! 张越现在在新丰搞得‘人人都种蔬菜养鸡鸭猪狗’运动,就是抄袭此人未来在勃海郡的施政纲领。 至于那位韩舍,既然是能与龚遂一起出来的,恐怕才干也不低。 毕竟,历史上被埋没的英才与早逝的豪杰,不知道有多少。 “殿下!”张越立刻对刘进拜道:“殿下得人,臣为殿下贺之!” 刘进这才反应过来,立刻起身,扶起两人,笑道:“孤何德何能,竟能得二君之佐?幸甚!幸甚!” 龚遂与韩舍,却是激动的都快忍不住跳舞了。 这次他们跟随着老师来长安,一进长安就参与了士子大串联,那可真是热血沸腾啊。 也是他们第一次见到和认识到了大义的力量。 这心气还没有平复过来,又将参与到新丰的官社制度的建设中。 这可是践行春秋大义与先王之道的最好机会! 更别提,还能一出仕就辅佐长孙殿下! 他们两人现在只觉得,自己真是太幸运了! 长孙殿下的名声,哪怕在兰陵他们也是有所耳闻的。 知道长安有贤长孙,少有大志,欲要‘为生民立命,为天地立心,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真真是最佳辅佐对象和理想中的君王模板。 天下不知道有多少士大夫,做梦都想要为长孙殿下门下大臣。 这样的机会,却落到了自己的头上? 这简直和做梦一样! 章节目录 第四百二十四节 惊天大案(1) 将褚大一行,亲自送出新丰城门。 张越长长的出了一口气,然后就回头看着看上去都还很粉嫩的龚遂与韩舍,微微舔了舔嘴唇。 现在自己手下,已经是星光璀璨,无比耀眼了吧。 贡禹、王吉、龚遂、胡建、陈万年…… 若再算上与自己交好的张安世、丙吉、隽不疑、张贺…… 以及还算关系过得去的金日磾、霍光。 大半个昭宣名臣,都已经集结了。 不过…… 貌似还缺大将啊! 张越托着腮帮子,想了想。 现在,赵充国、范明友现在都已经自成一体。 而常惠在匈奴,辛庆忌、郑吉还没有出生。 至于甘延寿、陈汤,恐怕连祖父都没有出生…… 可是,没有大将辅佐是不行的啊。 卫青、霍去病的赫赫武勋,也不是一个人打下来的。 “或许,该在新丰培养一些未来的武将了……”张越在心里想着,决定将此事提上日程。 办武校,教授兵法,他是有优势的。 旁的不说,现在这个天下,谁敢与他比军事知识理论? 他脑子里可不仅仅有孙子兵法、孙膑兵法、司马镶且兵法、太公兵法,这些当世已经是瑰宝之中的奇珍,价值千金的宝贝。 甚至还有着一部分的《纪效新书》《太宗李公对问》的内容。 逼急了,把排队枪毙的战术也搞出来,也不是不可能。 旁的不说,他现在可是一直在空间里搞些轰轰轰的誓言。 也再没有比空间更好的实验地方了。 现在,他不仅仅已经差不多将黑火药的最佳配方和制造工艺流程给搞清楚了。 还在进一步的实验颗粒化黑火药。 只是现在的技术还不行,主要是基础工艺和基础材料不合格。 哪怕搞出来黑火药,也没有用武之地。 再说了,张越一直觉得黑火药的杀伤力太少。 他打算一口吃个胖子,未来点亮了化学科技树,搞出苦味酸,或许更好。 当然,实在不行,只要技术跟上来了,也可以暂时玩玩铅弹和霰弹。 三千杆燧发枪或许不能平推世界,但差不多可以灭亡匈奴了。 想想看,未来某日,匈奴人骑着战马,挥舞着青铜武器,一窝蜂的冲过来。 然后他们发现,自己的眼前一片硝烟。 这就好玩了! 只是…… 想要玩排队枪毙,哪怕是小规模的排队枪毙。 张越算了算,最理想的情况下,直线加速,也需要差不多二十年来积累技术和科技人才、工匠。 至于什么虎蹲炮或者突火枪一类的玩意。 张越没兴趣搞,也不想搞。 逼格低、作战效果不强不说。 还容易外泄,被人学走。 这火枪与火炮,要上就上高精科技含量的。 起码也得是十八世纪的枪械与大炮。 这样,就算别人得了一件去,他能复制出来吗? 不能! 在西元前玩排队枪毙? 只是想想这个前景,张越就开始傻笑了。 回到县衙,将龚遂和韩舍交给陈万年去调、教。 张越自己则关上门,进了空间。 如今,空间之中已经空荡荡的,除了棉花、芋头、魔芋、杜仲等作物依旧在生长外,曾经霸占空间大片面积的粟米与小麦,都已经消失无踪。 特别是小麦,几乎全部被张越拿了出去,作为麦种,发放给了租赁公田的百姓们。 总计差不多是七十三石的麦种,将将够新丰那八千亩公田的种子。 当然,张越也留下了差不多半石的麦种,作为种子,继续种在了空间中。 只是他已经不想再用玉果催熟,也不需要用玉果催熟了。 可能种完这一批,再等着公田的麦子成熟,对照一下,若发现没有退化的话,他以后都不会大规模的在空间栽种麦子了。 他打算将目标从口粮上调转,调整培育方向。 以经济作物为主了。 毕竟,即使他在空间培育出了堪比后世杂交麦种甚至转基因麦种产量的麦种。 没有化肥,没有农药,更没有规模化的机械。 这一切也是白搭,甚至说不定,适应性还没有一般麦子好。 适合的才是最好的。 未来,他最多再培育出一种高产、抗旱抗涝的水稻,就会将注意力彻底转移到其他作物身上了。 譬如说含油量高的豆类作物、棉花、含糖量高的甜菜以及淀粉含量高的根茎类、杜仲等作物。 在空间里转悠里一圈,看着那些生长发育都很不错的各色作物。 张越满意的退出了空间。 刚刚出来,没有多久,张越就听到了一阵脚步声。 张越连忙整理一下形容,将门打开,就见到胡建急匆匆的走来,见了张越就拜道:“侍中出大事了!” “嗯?”张越皱着眉头,问道:“怎么了?” “刚刚得到消息,长安发生了刺杀士子的事情!”胡建从怀里取出一份公文,交给张越,道:“这是京兆尹、执金吾、京辅都尉以及司隶校尉联名发来的追捕公文!” 张越闻言,也是神色一凛,立刻接过来,在手里打开来一看,就见公文上盖满了各种公文,除了京兆尹、执金吾、京辅都尉以及司隶校尉的官印外,甚至还有卫尉、廷尉以及光禄勋的联署。 公文上更是杀气腾腾,简单直白的写道:京兆尹己衍、执金吾领卫尉事莽、京辅都尉善、司隶校尉永敢告县道有司:不法之徒藐视王法,窜乱之人背弃圣道,亡命之贼勃乱社稷!经查:长安贼常逊、茂陵贼钟武等,贼乱长安,谋杀士子郭循、郑会等五人,穷凶极恶!着各县有司,严查之,敢匿者与贼同罪! 公文之后,附有被通缉的几个罪犯的籍贯、相貌、身高以及特征。 张越快速的看完,将公文收起来,对胡建道:“请告陈万年等有司,严格执行长安案卷,发动乡亭,严查所有过往行人、商旅,令各亭组织民兵巡逻!” 想了想,他还觉得有些不保险,接着道:“再去请人通知长孙殿下那边,加强戒备,同时去人去城外,告知辉渠长老,请辉渠牧民备甲策马,巡逻驰道!” 毋庸置疑,张越知道,一场风暴已经来临了! 那常逊、钟武,张越不知道是哪里冒出来的愣头青。 但是…… 在长安谋杀士子? 还是在现在这样的情况下? 他们有一百条命都不够死! 也更别指望能逃亡! 天罗地网已经铺下,他们就算插翅也飞不出去! 章节目录 第四百二十五节 惊天大案(2) 长安,秋风乍起,吹落了片片树叶,在空中摇曳。 原本繁华的尚冠里大道,现在一片肃穆。 灵车牵引着棺椁,从远处缓缓驶来。 持着灵幡的男子,低声吟诵着屈子的《招魂》,古老而哀伤的宛唱,令人闻而落泪。 一辆战车,行在最前,董越衣素衣,持着天子节旄,为灵枢开路。 道路两侧,一个个卫士,持戟而立,为英灵送行。 一位位公卿,面朝灵枢,脱帽致敬。 “人固有一死,或轻于鸿毛,或重于泰山,吾闻之:修身者,智之符也;爱施者,仁之端也;取予者,义之表也;耻辱者,勇之决也;立名者,行之极也。士有此五者,然后可以托于世,列于君子之林矣。故行义莫过于死义,行仁莫过于舍身,舍生取义,孔孟之训,先贤之教也……” 道路两侧,士子们齐声念诵着太史令司马迁为这五位死义殉道的士子所做的祷词:“今郑君、郭君等五义士,因义而亡,抱仁而死,可谓全于先贤之道也!” “夫君子死冠不免,义士死声不绝,百世之后,千秋之书,公等与介、弦同辉!” 整个场面,充满了凝重的气氛。 让人感觉从心灵到身体,都被洗涤了一番。 “复仇!”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声,整个世界顿时被隆隆的声音笼罩:“复仇!” 一个个士子,或生于公卿之家,或生于寒门之户。 但此刻,所有人感同身受,同悲喜、共命运。 每一个人的喉咙与胸膛中,都被热血与激愤所充斥! “杀贼!”一个公卿子弟,怒目呐喊:“杀贼!” 由是,无数人振臂高呼:“杀贼!” 滚滚的声浪,形成海啸,席卷整个长安。 犹如雷霆,从九天炸响,也似风暴在海上酝酿。 屠刀吓不倒正义,死亡恐吓不了真正的勇士。 更别提,现在盛行的是公羊思想,流行的是大复仇主义。 而在春秋之中,为大义复仇,是不限时间、空间和场合的。 襄公复九世之仇,而春秋大之。 何况,现在谋杀士子的,根本不是什么强权! 只是几个地痞无赖,只是几个商贾在指使。 连左传与谷梁学派的人,也趁机凑了一次热闹。 甚至在其中翻江倒海,趁机刷声望。 在这样的雷霆面前,很多人瑟瑟发抖,这样的风暴之中,一些人惶惶不可终日。 “朝堂已经做了结论了……”韩说一边挤出几滴眼泪,装出一副哀伤的神色,一边对着身旁的几个公卿道:“郑会、郭武等人,乃是取义成仁,是天子教化之杰作,有司已经在拟诏,褒扬郑会、郭武等人的父母、子侄……” 这些人听着,都是心中一沉。 朝堂既已经有了这样的结论,恐怕这次,大家全部都要倒霉了! 被人抓住了辫子,此番不死也得脱层皮。 韩说心里面,却更是痛苦。 他已经知道了,天子对于此事的真正态度——欣喜若狂! 他甚至在宫里面对左右说过:“此天假刀斧于吾……” 他正缺借口,正缺一个光明正大,清洗朝堂甚至天下的借口。 现在,却有傻瓜,将这个借口拱手送给了他。 将屠刀亲自送到他手里面! 韩说已经不知道,这次该死多少人,要死多少了? 现在,朝堂上谁都看的出来。 天子这次是打算借着这个事情,借着天下士子的愤恨与怒火,挥舞屠刀,制裁天下! 说不定,就又是一次堪比告缗的大狱! 只要被aoe扫到,甚至只是碰到,都可能死无葬身之地! “该死的!”韩说在心里恶狠狠的想着:“汝可别落在吾手里!” 对于指使游侠杀人的那个蠢货,韩说现在恨不得将他碎尸万段! 这个蠢货,在韩说看来,应该被五马分尸,再千刀万剐! 若不是他,这次的事情,大家最多只是吃点亏,等到风头过了,照样能赚的盘满钵满。 现在好了。 别说赚了,他们已经不敢再奢求赚钱了。 能保本都是老天庇佑! 已经有机灵的人(譬如韩说自己)宣布将家中‘全部存粮’(大约相当于手头实际存粮的三分之一)捐赠给国家,以助‘天子抚慰关中黎庶’。 韩说甚至写了一封连他自己看了都感动落泪的奏疏,说自己‘受到义士郑君等感染,乃知大义大忠’。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春江水暖鸭先知,风暴起时鸟先飞。 在风暴席卷之前,聪明人已经在想着怎么保全身家性命了。 只有蠢货还在惦记那点五铢钱和财富,舍不得拿出来消灾。 而那样的蠢货,在这场风暴之中,必死无疑! 想到这里,韩说就低下头,狠狠的吐了一口气。 他发誓,只要抓到了那个蠢货,他一定会让他后悔,为什么会出生在这个世界上! 你特么害老子别说赚钱了,老本都撘进去大半了! 这一刻,几乎整个长安内外,万众一心,众志成城。 所有人都是怒火冲天,紧紧的咬着牙齿,发誓要发动了所有能发动的力量,追查凶手。 ……………………………… 北阙城楼上,天子远远的看着这一切,听着那滚滚而来的呐喊声。 脸上的笑容,都快灿烂的犹如这秋日的阳光一样绚烂了。 “民心士气人心,皆在朕手矣!”他微微笑着,提着绶带,心情好得不得了。 现在这个长安城里,恐怕他就是最开心的人,最幸福的人了。 元鼎中,告缗与酌金两案,令国库充盈到几乎不可想象的地步。 使得他想打匈奴打匈奴,想抽西南夷就抽西南夷。 爱封禅就封禅,想巡幸就巡幸。 五铢钱水一样的花了出去,却怎么都花不光。 于是,便起了建章宫,盖起了这世界上最奢华的宫殿。 茂陵工程更是一口气扩大了一倍! 那样幸福的日子,让他怀念不已。 可惜,再没有那么好的借口,能让他可以大肆的收割财富了。 这让他真是遗憾无比,心里面跟猫爪了一样。 现在,不经意间,这样的机会再次降临。 他自是知道,应该怎么利用了! “上官桀……”他扭头吩咐道:“去告诉兰台,立刻向天下颁布朕的诏命!” “诺!”上官桀立刻顿首领命,心里面却是紧张不已。 风暴降临,雷霆炸响。 也不知道,今年之后,还能有多少人活下来。 章节目录 第四百二十六节 风暴(1) “盖闻三人厥行则有我师,十室之邑必有忠信!今关中夏灾,民有歉收之苦,百姓有离散之难。诗云:忧心惨惨,念国之为虐!士子郑会、郭循、郭武等,舍生取义,奔走于闾巷之中,呼喊于市井之中,行义守仁,而遭不测,朕甚悯焉!其封郑会子荣为嘉义君,郭循子明为怀仁君,郭武子序为德牟君……皆食邑一百户,以彰朕之心绪!” 随着尚书令张安世的宣读,百官立刻齐声拜道:“吾皇圣明!臣等谨奉诏!” 由是,拉开了风暴的序幕。 隔日,兰台再下诏书:日者关中夏旱,皆歉收,士大夫公卿,皆念民生之艰,屡上奏疏,以谏朕行德布泽,朕忧心忡忡,念民生之多艰,其赦天下,关中诸邑无出今年田税,其令有司,编户齐民,绘诸县丁口,按户配给,其以始傅男子人月两石,未始傅一石,襁褓之子半石,年七十以上老者一石,始傅女子一石半,未始傅一石为额,石米皆以百钱,诏书既下,有司不得拖延,其以秋八月戊子为限。恐小吏无知,不能明知朕意,曲法害民,其遣御史、尚书、谒者,分行三辅,存问父老曰:皇帝使使问县乡父老、士绅,今关中夏旱,民有困苦之事,天子命有司行配额,诸父老乡亭,可有缺粮饥饿之家,可有无米下炊之士,使者以闻,县乡则查,毋隐瞒!不如令,以‘罔上不道’是处! 此诏一下,所有人都知道变天了。 若在没有发生士子遇刺案前,可能还会有无数人跳起来,力争什么‘与民争利’,甚至于搞小动作,玩阴谋。 但在现在,没有人敢起这个念头了。 所有朝臣都是规规矩矩的顿首拜服,口称天子圣明、万岁,臣等愚昧,幸亏陛下明见万里,本于仁心,为关中百姓想出了这样的好政策。 俺们真是太幸福了! 没办法,现在士林舆论汹汹,裹挟着舆论,整个长安都已经变成了一个干柴堆,一点就着。 在‘长安五君子’遇难被害后的现在,谁敢非议和质疑这个天子因为‘感于五君子德行义举’而想出来的办法。 谁就肯定没有良心。 没有良心的人,是狼心狗肺的败类! 人人可得而诛之! 没看到现在,市面上不止是士子,就连市井贩夫走卒以及屠狗杀鸡之人,也都开始觉醒了吗? 在这个事情上去阻扰天子? 等着被人丢满一院子臭鸡蛋吧! 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可能有士大夫带着人堵门,骂你个三天三夜! 没看到,舆论汹汹,群情激愤之中,连素来最喜欢痛骂大司农‘与民争利’‘请烹弘羊以谢天下’的谷梁君子们和古文学派的那些士大夫们都已经闭上了嘴巴甚至还加入了这场舆论狂潮之中了吗? 于是,这道在过去可能引发莫大阻力,甚至可能被人用各种手段阻拦的诏书,在现在却得到了满朝文武公卿士大夫的一致支持! 整个大汉帝国的上层,从未像现在这样认真、严谨过。 由是命令,被层层传达,并以最快的速度,执行了下去。 过去那些以慵懒和怠政闻名的家伙,这次也前所未有的认真起来。 将治下的户籍与人口,统统统计起来。 然后,派出了官吏与军队,散到市井,盯紧了所有的粮商。 告示与公文,更是贴的到处都是。 没办法,傻子都知道,这次上面是真的认真了。 谁也不敢在这个事情掉以轻心。 万一被人抓到马脚,那可是‘罔上不道’的死罪。 五铢钱大神再强,也救不了自己的小命。 由是从京畿与太常卿治下的陵邑县开始,限购与限额政策开始生效了。 一时间,关中百姓,一下子就从绝望之中,走了出来。 在很多百姓心中,既然国家插手了,做出了计划,而且下达了政策,那自己就肯定有救了。 一时间,刘氏的声望在民众之中攀升到顶点,几乎已经接近太宗皇帝驾崩时的高峰。 而原本百姓们对于当今这位天子过去那些年的一些胡作非为带来的坏印象,一下子就消失的干干净净。 在很多人看来,当今这位虽然年轻的时候,确实有些不像话。 但关键时刻还是靠得住嘛! 许多百姓,私下里都说:“果太宗嫡孙也!” …………………… 初秋的夜晚,槐市静悄悄,俄而,一个火把从远方出现,接着是越来越多。 王莽身着甲胄,提着佩剑,威风凛凛的走在前面。 负责看守槐市夜禁的官吏,一看到执金吾的缇骑那标志性的战袍,立刻就吓得两股战战。 “执金吾奉命办案!”王莽策马上前,说道:“立刻打开闸门!” “诺!”官吏们哪里敢抗拒? 连忙将钥匙掏出来,将封闭的闸门打开,执金吾的军队立刻鱼贯而入。 汉季,除执金吾外,所有衙门官员都不敢在夜晚办案,夜闯民宅,那可是有罪的! 但执金吾最喜欢在这样夜深人静,他的目标没有提防的时候动手。 每次看着猎物惊慌失措,不敢置信的脸,历代执金吾都会感到兴奋难耐! 看着远方的槐市之中,那似乎依然灯火通明的豪宅群,王莽露出了耐人寻味的笑容,他举起手下令:“奉天子诏:槐市商贾,藐视王法,无父无君,皆乱臣也!一律缉捕,没其全家,敢有反抗,格杀勿论!” 事实上,在五君子案案发后一个时辰,王莽就已经事情查了个底朝天。 之所以拖到现在,只是为了等待天子的命令而已。 当然,也有他喜欢看着猎物挣扎的恶趣味的缘故。 “谨奉将命!”一个校尉官立刻领命,抽出佩剑,下令:“缉捕所有槐市商贾,皆没其家!” “诺!”士兵们轰然应诺。 半刻钟后,整个槐市的平静与歌舞升平,被刀枪剑戟砸了个稀碎。 一个个过去富贾一方,坐拥千万家訾,奴婢无数的子钱商人,被军队冲入府邸,像抓鸡鸭一样的按到在地。 全家老少,统统被拖了出来。 王莽握着剑,走在已经被军人举着的火把,照的宛如白昼的槐市街道上,轻轻笑着:“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呵呵……到了九泉之下,尔等可不能怪我……” 商人嘛…… 无论是在君王、公卿还是士大夫眼里,都只是待宰猪羊罢了。 别说这槐市的商贾们,有一个算一个,人人都是恶贯满盈,沾满了鲜血与罪恶。 便是没有罪,平日里也积善行德,六木之下,三尺法之中,还能有命? 就像现在,明明只是周氏涉案,这槐市数十家子钱商人里肯定有很多人不知情。 但是…… 依照汉律,所有人统统连坐! 他们要怪,就只能怪自己,为什么要选择做商贾,还是商贾里名声最差的子钱商人。 “明公!”正踱着脚步,走在闾里之中,一个军官带着几个士兵,拖着一个大腹便便,浑身狼藉的富商,丢到了王莽面前:“此人就是周逆,指使钟贼、常贼,杀害五君子的主使者!” 王莽低头看了一眼这个在自己面前瑟瑟发抖,惶恐不安的商人。 好像在那里见过? 哦,对了,去年自己生辰,这位大贾登门贺寿,出手就是黄金三百斤,西域火浣布三匹,很有钱很有钱。 听说,还和太傅关系很不错,更是好几个列侯的座上宾,据说其祖上还是先帝的宠臣呢! 但是…… 先帝宠臣算个鸟? 太宗那么宠爱邓通,将天下铸钱都交给了这个宠臣。 结果呢,先帝一登基,就抄了邓通家,还将这个曾经主宰天下铸钱市场的大人物,丢在长安市井,活活饿死! “带走!”王莽挥手道:“不能让他死了!此贼必须明正典刑!” “诺!”军官立刻欢天喜地的领命。 章节目录 第四百二十七节 风暴(2) 朝阳升起,长安的浓雾还未散去。 一个消息就引爆了舆论——昨夜执金吾出动,缉捕了整个槐市的所有子钱商人,一个不留,统统被带回了执金吾船狱! 无数人闻讯,一口老血喷了出来。 就连宫廷中,许多宦官也是如丧妣考。 槐市的子钱商人,不知道是多少人的钱袋子、白手套。 这忽然被人一锅端了…… 很多人的老本都撘了进去。 尤其是宦官们…… 汉季宦官爱财贪财,只要手里有权,就拼命变现。 但拿到手里的黄金钱物,又没有地方花,怎么办? 为了不让老景凄凉,很多宦官,特别是大宦官都选择将钱拿去给商人们生钱。 而最容易生钱的地方,当然是槐市喽! 可是…… 商场有风险,入场需谨慎啊! 现在好了,他们辛辛苦苦,捞了一辈子,攒了一辈子的财富,统统要被充公了! 从未央宫到长乐宫再到建章宫甚至甘泉宫,瞬间哭成一片。 但建章宫的主人,却已经笑得在地上打滚了。 “黄金七万多金,各式铸钱以十万万计……”只是看着这个初步估算出来的财富数字,他就已经只想唱一首大风歌了。 更别提,其他土地、宅院、庄园、奴婢还不知道要抄出来多少了! 汉室商人的财富之多,再次让他大开眼界。 要不是想着,还得留几头羊羔给儿子、孙子宰。 他甚至忍不住想要派人去杨可的坟前下诏,让这个能吏赶快从坟墓里爬出来,继续干活了。 “这些奸商,真是害人不浅啊!”虽然心里乐得跟过年一样,但脸上这位陛下却是一副沉重、痛惜和恨铁不成钢的模样:“如此多的财富,也不知是吸了多少人的血,吃了多少民脂民膏!” “执金吾……”他抬着眼,看着恭身站在自己面前的王莽,道:“去告诉太子,此案由太子主理,卿与御史中丞从旁协助……” “诺!”王莽低头拜道:“臣谨奉诏!” 只是…… 太子据性格柔儒、敦厚,素来以仁善著称。 这次让他杀这么多人…… 会不会有问题? 但看着脸色严肃的天子,王莽终究是不敢问出这个问题。 刘氏的父子之间的问题,作为臣子,他是不敢管的。 看着王莽亦步亦趋,退出这殿堂,天子却是坐下来,捏着那奏疏,望着宫阙之外,深深的叹息了一声。 这教育儿子的问题,让他伤透了脑筋。 不止是太子据。 广陵王胥、燕王旦、昌邑王髆,这三个儿子也没一个让他省心的。 稍稍的靠在坐榻上,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他长出了一口气。 ………………………… 而在此时,数日前从长安出发的使者,终于翻越了重重山峦,从古老的栈道进入了汉中平原,来到汉中郡郡守治所所在的南郑。 自从五十年前的上庸大地震后,整个汉中的地理地貌已经被重塑了。 加之,在上庸大地震之前三十二年发生的武都大地震,横断了汉江上游,使得嘉陵江侵夺了原本属于汉江的流域,迫使汉江改道,并在龙门山以北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堰塞湖,堰塞湖向北侵蚀,形成了数个巨大的湖泊群。 由是,在现在,战国时代所熟悉的蜀郡-汉江地理交通,已经面目全非。 纵然现在韩信再世,也玩不了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把戏了。 不过,现在,这个地理的剧变,还需要时间。 嘉陵江侵夺古汉江,更将持续数百年。 且由于地震造成的堰塞湖的存在,使得在事实上,其实蜀郡、汉中与西南地区的水上交通甚至变得更加通畅了。 汉军可以泛舟而上,去到那些被群山环绕的西南腹地。 商旅频繁,甚至出现了大规模的僰奴贸易。 故而,使者一入汉中,将来自长安的命令交给了汉中太守欧阳训后。 不到数日时间,整个汉中、蜀郡、键为郡、武都郡都得到这个来自长安天子的直接训令:令西南诸郡、诸蛮夷王、侯,发兵民以掘蒻头、蹲鸱,以输关中,如太宗输粟捐爵故事。 于是整个西南地区,瞬间爆炸了。 蒻头、蹲鸱,这些东西,在西南群山各地,漫山遍野都是。 就连当地的原始部落,不是饥荒时节都不愿意吃。 主要是生吃有毒,会引发牙龈出血、舌头肿胀。 而煮熟的话,则味道也不是很好。 现在长安天子居然需要这些东西?还开出了爵位作为酬劳? 别说是西南夷的人民了。 蜀郡、汉中、键为、武都的军民也纷纷表示,这天上掉馅饼了啊。 如今,汉家的军功勋爵体制的下层建筑虽然已经崩坏了。 但五大夫以上的高爵,却依然很有吸引力。 特别是对那些被流放到了键为、武都,做梦都想要回到故乡的人民来说。 特别是对那些做梦都想要去长安朝贡,受汉天子册封的大小西南夷部落来说。 况且,汉室的爵位是可以抵钱抵罪的! 在五铢钱大神与爵位的号召下,整个西南地区,立刻都陷入了‘挖蒻头、蹲鸱’竞赛的狂潮之中。 夜郎、僰、莋、滇等汉室承认的蛮夷国王,更是使出了吃奶的劲,将国家的军队与奴隶都调动起来,去挖掘那些漫山遍野都有的蒻头、蹲鸱。 对于他们来说,显然,若是能靠着挖蒻头、蹲鸱,就能获得一次觐见天子,受封受赏的机会,那就是大赚啊! 而看到了商机的商人,也加入其中,到处收购那些曾经不值一文的蒻头与蹲鸱。 反正哪怕收个一万石,也花不了几个钱。 但却可以将这一万石蒻头、蹲鸱,运到关中,换成爵位、黄金甚至盐铁产品。 这却让西南地区丰富的蒻头、蹲鸱资源,一下子就吃紧了起来。 每天,在岷江、东汉水、南汉水以及潜水、白水等河流边上,都有着人将一堆堆挖好的蒻头、蹲鸱,堆放到竹排上,然后放排而下。 通过大地震后,水位暂时升高带来的便利,将这些根茎类的食物,运抵汉中,再走陆路,从古老的褒斜道,运进关中。 章节目录 第四百二十八节 潜流(1) 扑通! 一条人影从便桥上跳下了滚滚渭河。 “这是今天第几个了?”打着哈欠的士兵,问着身边的同伴。 “大概十几个了吧?”对方答道:“反正已经数不过来了……” 自从槐市子钱商人被执金吾一锅端后,就开始有人在在这便桥上跳河自杀。 最近两天更是陡然增多。 没办法,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这是汉室铁律。 连王侯公卿欠钱不还,都会被强制执行,甚至引动廷尉下场,追究责任。 而随着槐市被执金吾一锅端,整个长安陷入了冰火两重天。 一方面,稍微规模大一点的子钱商人,统统在船狱衙门待着。 换句话说,曾经欠他们的高利贷,现在没有人会来催债了。 按照惯例,抄没了这些无良商人的官府,一般都会选择将抄没到的债券,全部一把火烧了,示民以恩。 这很好,受益者几乎遍及长安内外。 无数长安居民一下子就从重压中解脱了出来。 但在另一方面,大批商贾、官吏与贵族被套牢了。 尤其是那些曾经与子钱商人关系密切,借了大笔钱给他们放贷的人,现在,一夜之间清洁溜溜。 许多人积攒了一辈子的财富,现在大半变成了水。 很多人受不了这个打击疯了。 至于那些不止自己借钱,还从别人那里借钱,借给子钱商人们去生钱的人,不止全部身家打了水漂,还欠下了一屁股债。 债务压力下,甚至有封君,在家里吞金自杀。 在某种意义上来说,其实这次执金吾抄没的子钱商人的财产,也很多都是属于官僚贵族富商们的财产。 也正因为如此,数额才会如此巨大。 一个槐市,就超出了相当于去年天下田税收入七成的资金! ………………………… 捧着手里的酒瓮,章赣狠狠的痛饮了一口。 他就像行尸走肉般的,走到了建章宫的门口。 望着凤凰阙上的风鸟,他苦笑了一声。 他只是一个寻常的御史,在御史大夫衙门中,类似他这样的六百石御史,还有几十个。 御史俸禄低微,哪怕有着天子赏赐和兰台的补贴,一年到头,也不过是粳米四百石加上钱三万多,布帛十匹、粱肉十五斤。 这么点钱粮如何支撑得起他在长安城里的生计? 更别提,他还有三个滕妾,十二个歌姬以及十几个奴婢要养。 更不用说,他还想要进步,想要多认识几个权贵。 这迎来送往,一年下来,开销以百万计。 他的那点俸禄,连一次赴宴的礼金都不够! 好在,他运气还不错,因为担任的是监查御史,权力不小,掌握着关中好几个县的考绩,握着许多豪强贵族的命门。 所以,一年下来,孝敬还不错。 可是…… 现在一切都完了! 槐市被抄,他放在槐市商贾张氏那里的钱,一个子也要不回来了。 想到这里,章赣就暗骂自己财迷心窍,为什么就按捺不住呢! 现在好了,不止全部身家都撘了进去,他还欠下了很多人的钱。 “章御史……”身后忽然传来了喊声,一个勋贵,提着绶带,走了过来。 “陈郎中……”章赣看到对方,有气无力的作揖道:“郎中找下官有事……” 对方却是笑嘻嘻的凑到了章赣身边,轻声道:“听说御史最近有些不是太顺心?” 章赣斜着眼睛看着他,道:“郎中这是来看下官笑话的吗?” 他虽然现在差不多已经算是负债累累,但只要一天还是监察御史,一天还是御史中丞的属下,就还有希望。 监察御史,虽然位卑,但权力大啊! 而对方呢? 只是光禄勋的郎中。 看似秩比一千石,但谁都知道,郎中就是荣誉性质的头衔。 别说权了,连上朝和视政的资格都没有。 况且,对方虽然系出名门,但已经得罪了一个了不得的大人物。 不然也不会被打发到光禄勋这里,挂一个空头郎中的头衔。 “哎……在下岂敢看御史笑话?”对方却是笑着,将一块麟趾金塞到了章赣手里,神秘的道:“章御史可欲富贵乎?” 章赣摸着手里的那枚麟趾金,又看着对方的神色,本能的一缩头,道:“陈郎中莫要害我!若是与张侍中为敌,下官就算有一万个胆子也不敢!” 对方是谁?章赣心里明白的很。 曲逆献候陈平的重孙,故长信宫詹事陈掌的养子陈惠。 岂不说,曲逆候家族与留候家族本身就是恩仇纠葛数代人。 单单是这个家伙曾经在长信宫里与那张子重为敌,被人狠狠的抽脸,连皇后也恼怒他不识体统,踢出了长信宫,发落到了光禄勋手底下当一个有名无实,混吃等死的郎中。 而这个家伙跑来找自己的目的,自是昭然若揭。 哪怕不是…… 章赣也不想和他有任何瓜葛! 章赣甚至想按着他脑袋,好好的问他一问:你是不是傻啊! 知不知道我的顶头上司暴胜之管那张子重叫贤弟? 还特别亲热,每次那张子重回宫都要拜见一下暴胜之! 你现在来找我,是不是想害我? 万一这个事情被人看到,告诉了暴中丞,人家一个眼神,自己这监察御史的肥差就要飞了。 可是…… 这手里的麟趾金,真是好可爱啊!好喜欢啊! 这黄橙橙的光芒,那冰冷圆润的触感,比任何美人都要迷人! 陈惠却是低着头,又塞了两枚麟趾金到章赣手里,笑着道:“大丈夫,生当五鼎食,死亦五鼎烹……” “御史以为然否?” 章赣是他观察了好几天后选择的目标。 这个人贪、蠢、笨,见了钱就挪不开眼睛,在御史中丞麾下的数十名御史中,属于最容易攻克的目标! “且夫,为天下大义与公义,御史又有何担心的?”陈惠悄悄的说道:“只要章御史答应在下,这样的麟趾金,还有百枚,甚至千枚!” 这却是在忽悠他了。 麟趾金,当今天子从十年前开铸至今,总共只铸造了三万枚。 其中两万枚作为赏赐大宛战争功臣与将军的勋章,发放给了军队。 余者不过一万枚,这么多年下来,天子赏赐、祭祀,花费了大半,还留在少府的最多也就五千枚。 而在整个长安城里,所有列侯勋臣公卿手里持有的麟趾金,总数最多三千枚。 也正是如此,麟趾金才会那么受人追捧。 以至于有人愿意以两倍等重黄金交换麟趾金,依然有价无市。 但不要紧,蠢货嘛,财迷心窍,是想不到这里的。 章赣摸着手里的麟趾金,呼吸一下子就急促起来。 一百枚麟趾金值多少钱? 他有些迷糊了。 但他知道,那是一笔天文数字,甚至足够他偿还债务,继续过上不错的生活。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未知郎中要下官做什么?”章赣深深一拜,问道。 “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陈惠轻笑着道:“只是,本官听说新丰乡亭的蔷夫、游徼、亭长与官吏们背弃圣道,不修德行,用机变械饰,祸乱民心,更以粪便、尿液为所谓的‘肥料’,污秽土地,令后土不净,使先人之神灵难安……” “阁下身为御史,有监察之责,有谏讽之职,当秉公而言……” “这……”章赣一听就本能的摇头,道:“下官人微言轻,恐难当此重任!” 开什么玩笑,去怼张蚩尤? 他可还不想死! 再说,御史中丞暴胜之和兰台尚书令张安世,都是这张蚩尤的‘长兄’。 自己就算上书弹劾,奏疏也到不了天子面前! 说着他就想走。 但怎么走得掉? 陈惠一把抓住章赣的手,将一张帛书放到他手里,道:“这是御史前些时日的借条……” 他扬了扬手里的一叠帛书,笑着道:“其他的也都在在下手中……在下算了算,大约是两百万左右……” “若在下现在就要御史还钱……”他笑着道:“恐怕御史拿不出来呢!”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汉室保护任何情况下的债务。 在壹刑罚的国策下,别说他这个小小的御史,就是他的顶头上司御史中丞,甚至是三公之一的御史大夫,欠钱也必须还。 还不起就拿全家来偿还! 总不能说,小老百姓欠钱还不起卖儿卖女,到了贵族官员这里就行不通了? 一样行得通! 也正是因为这个制度的存在,子钱的利益是所有商业贸易之中最丰厚的。 整个天下最有钱的,也一直是子钱商人。 “陈郎中……”章赣看着那些欠条,整个人都失去了力气:“您是想要逼死下官吗?” 说着他就要拔剑自刎,却被陈惠拉住:“章御史言重了,在下只是想与御史共建大业!” “御史请放心,你我都不是一个人……” “那张子重横行不法,恃宠而骄,得意忘形,恨他之人可谓如过江之鲫!” “今诸王入朝,只要能将之引到风口浪尖之上,还怕他不死?” “此事若成,御史不就可以建大业,立大功了吗?” 听着陈惠的话,再看着陈惠手里的欠条,又想着这个事情要是真的做成了,自己的未来前途必将一片光明。 章赣终于收起剑,叹道:“吾家族矣!” 此事若败,必是龙颜大怒,他全家老小一个都活不了! 章节目录 第四百二十九节 潜流(2) 哼着小曲儿,回到了光禄勋衙门,陈惠立刻就去拜见韩说。 可是,在门口却吃了闭门羹。 一个看上去似乎是韩说家臣的男子,拦住了他:“陈郎中……主上正在午休,有什么事情,告知小人就好了……” “可明明……”陈惠一楞,正要反驳,就看到在不远处,光禄勋韩说正领着一个身穿儒袍的士大夫,走向官邸的后院,他马上就将要说出口的话吞回肚子里。 事到如今,他岂能不知,韩说也在害怕? 怕的是什么? 无非就是万一被那张子重反击! 但他却是没有办法,只能一条道走到黑。 留候家族要是崛起了,还能有他曲逆候子孙逍遥快活的地方? 这可不是一两代人的恩仇。 延绵三四代,从张良、陈平纠缠至今的世仇! 叹了口气,陈惠只能低头道:“请阁下转告光禄勋,便说鱼已入瓮!” “好的!”对方微微恭身,道:“小人一定转告!” ……………………………… 韩说毕恭毕敬的,引领着他身旁的儒生,走进了官邸之中。 “请!”韩说低声笑着道:“子国兄一别经年,风采依旧,实令愚弟敬佩!” 对方年纪大约比韩说大一些,穿着很随意,脸色更是随和不已,神情散漫,若非是头上戴着的儒冠,都能让人误以为他是黄老学派的人。 “君候言重了……”他微微笑着道:“在下离京十余载,此番归京,君候却已是国家九卿,为天子重臣,在下实为君候贺也!” “岂敢!岂敢!”韩说连忙道:“兄长素王之后,天下敬仰之名士,愚弟岂敢在兄长面前居大?” 对方正是韩说等待了许久许久的盟友。 他的好兄弟,好哥们,好基友。 故侍中孔安国孔子国! 孔子的第十世庶孙! 当世有名的大儒,古文学派之中的后起之秀。 天汉二年,这位故侍中向天子报告,自己从老家的墙垣里发现了孔子时代所留的《尚书》《孝经》、《论语》,因为这些古文都是以蝌蚪类的文字写成的,所以除了他这个孔子后人没有人能读懂。 他以今文方式,将之翻译出来。 由是出现了古文学派的《尚书》《论语》《孝经》系统。 令天下古文学派声势为之一振,哪怕是今文学派的鸿儒们,也不好说什么。 毕竟,他是孔子的嫡系后人。 虽然是庶出,但在今文一系看来,这也是素王子孙啊! 捧都来不及,怎么可能攻击? 再则,孔安国的师承,也是令人畏惧! 他先从济南伏生之孙伏生学《尚书》,后从鲁申公受《诗经》,乃是根正苗红的大儒衣钵传人。 今文学派根本悍不动他在尚书与诗经领域的地位。 由是,其在曲阜一带,一下子就声名鹊起。 曲阜孔氏的文名,更是首次超越了同为鲁儒派系的颜氏,成为了曲阜当之无愧的第一家。 两人寒暄一阵,便到了内室之中。 “兄长请上座……”韩说非常亲热的领着孔安国,恭敬的将他请到上首。 原本,韩说其实是有些看不起士大夫的,特别是在野的士大夫的。 总觉得,他们再牛逼,也不过是一刀放倒的事情。 对于孔安国,这些年来也疏于联系,只是偶尔书信问候。 直到那个张子重崛起,他才发现。 原来士大夫也能有力量,舆论也可以发挥出远比刀枪剑戟更强大的作用! 刀剑只能杀人,但士大夫却可以诛心! 孔安国却被韩说的热情与亲切有些吓坏,他笑着道:“君候太抬爱了!太抬爱了!” “在下只是乡野村夫,于曲阜教书授业而已,真是有些当不起君候厚爱……”但屁股却是毫不客气的坐了下来。 现在的曲阜孔家,可还不是后世那个牛气哄哄的衍圣公家族。 如今,曲阜孔氏,说得好听一点,是孔子素王之后,圣贤苗裔。 说的难听点,不过是一个爵位在左庶长之下的寻常地主人家! 哪怕是在曲阜,孔家也不是一呼百应的。 鲁儒内部,互相倾轧,相互看不起,也非是一日之功。 现在天下儒生们,也没有将孔家看成什么精神领袖、共主。 这与战国以来,儒门内部的纷争有关。 自孔子后,儒家一分为八,各自都觉得自己才是孔子嫡传,其他是异端,猪脑子都快打出来了。 在这个过程中,身为孔子后人的子思也参与其中,积极为自己正名。 等到了汉季,儒家各个派系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然后各自骂了一句:异端,去死吧! 就拿现在的谷梁学派与公羊学派来说吧。 想要他们承认孔安国这一系,那不是打先师子夏先生的脸吗?子夏先生当年可是被人气的出走河西,在魏国开馆授徒,才有了谷梁、公羊、易经诸派与法家的道统! 且也正是因此,子夏先生才会丧子失明,晚景凄凉! 所以,倘若承认孔安国这一系曾经参与逼走子夏的渣渣,就是欺师灭祖啊! 董仲舒活着的时候,就闭口不提曲阜孔家的事情。 孔安国自己也心里明白,不然也不会等到董仲舒死了,才敢‘从家里的墙垣中挖出先人的藏书’。 也只敢在古文学派里玩玩,根本不敢玩更有前途的今文学派。 “子国兄此番入京,所为何事?”韩说将孔安国请着坐下来后问道。 “不敢瞒君候,此番入京,乃是受瑕丘江公之邀,进京求请天子宽宏,复我从兄孔臧之家!”孔安国也是有求于韩说,故此也不隐瞒,直接告知:“我从兄臧,一生清廉,且为高帝功臣之后,坐法失候,令其宗族、神灵无有祭祀,在下是看在眼里,伤于心肺!” 韩说听着就笑了起来,江升邀请? 那老货也和自己打着一样的算盘吗? 不过这个借口倒是不错! 孔安国所说的孔臧是高帝功臣,繆候孔藂之孙,曾为汉太常。 史记之中,亥下之战的记述中所谓‘孔将军在左,费将军在右’指的就是孔藂。 不过,元朔中坐法失候,丢掉了孔藂的侯国,也使得曲阜孔氏变得极为尴尬。 孔家当然做梦都想恢复繆候侯国。 只是…… 这事情很难! 不过,不要紧,先忽悠着再说! 章节目录 第四百三十节 义不容辞孔安国 “江公相邀,想必子国兄也知道了现在长安城的变化了吧?”端起酒樽,韩说微微致意问着孔安国。 孔安国听了微微点头,道:“然也!” 其实收到江升信的,也不止他一个,他只是仗着年轻,走的比较快。 事实上,江升相邀,曲阜和鲁国的大儒们,可都是很激动的! 他们上次被人灰溜溜的从长安赶了出来,做梦都想重回中枢,执掌天下话语权。 但,又打不过如日中天的公羊学派,只好把头缩起来,埋在沙子里,假装自己是‘天下儒门正宗’。 现在,谷梁学派的江升伸出橄榄枝,自然,鲁地儒生一片欢腾,所有接到信的人,都是欢喜鼓舞,收拾起行囊就往长安来了。 反正,现在大魔王董仲舒已经挂点了。 他门下的精英也已经凋零的差不多了。 吾丘寿王、殷忠、吕步舒,全部死了,活着的褚大与赢公,在他们看来根本不足为惧。 至于董越? 打不过你劳资,还会怕你这个黄口小儿? 只是这些鸿儒呢,还是很爱惜羽毛的,他们一边走,一边在路上等消息。 想先看看情况,探探风头,万一情况不对,直接回老家,继续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 这也是万全之策。 毕竟,谁也不想再被一个高皇帝一脚踹进泥水里! 唯独孔安国没有多少顾忌。 一来,他是孔子的子孙,素王苗裔,不看僧面看佛面,公羊学派再牛逼也不敢拿他怎么样! 二则,他只是庶出,他上面还有个嫡兄孔武,就算有什么问题,也牵扯不到伟大光明正确的曲阜孔氏。 三则,他曾担任过侍中官,在长安城里也不算陌生,与朝廷上的公卿们,也都有些交情。 “在下从曲阜来京,一路上都有耳闻,有侍中谓张毅者,以为留候之后,据说有乃祖之风,能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多次献策,以安社稷……”孔安国小心的斟酌着用词,看着韩说,拱手道:“君候久在中枢,为天子近臣,深得圣眷,不知在下所言,是否如此?” 韩说听着,脸颊微微抽搐,道:“子国兄难道没有听说此人的名号?” “略有所闻……”孔安国低着头,道:“雒阳市井就有人传说,侍中张子重,别号张蚩尤,其性睚眦必报……” 韩说听着,脸上有些抑郁,但没有接话。 这个事情他是知道分寸的。 这孔安国十几年没见,鬼知道他现在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要是接了这话,回头对方跑去天子那里说:臣闻光禄勋曰:侍中张子重如何如何…… 那他岂不是平白在天子那里没有了好印象? 孔安国却是看着韩说,笑了笑,心里明白对方是不会在这个话题上继续了。 于是举起酒樽,道:“是在下失言!当罚酒一杯!”说着举杯满饮。 “子国兄言重了……”韩说连忙起身,举杯道:“愚弟敬兄长!”说着也是一饮而尽,还将酒樽倒扣,以示诚意。 “子国兄……”韩说趁着这个机会,近前问道:“不知道子国兄对于所谓的三世说,有何意见?” 孔安国闻言,双目陡然闪过一丝狠厉,但很快就消失不见。 他微微笑着,对着建章宫方向拱手道:“天子圣明,不是早有决断了吗?” 但内心之中,却是有着万千蚂蚁在啃噬。 三世说,初闻此说,孔安国内心也是激动,甚至是振奋的。 但随着激动过后,兴奋褪去,转而兴起的却是恐惧与忌惮。 特别是在这长安城里,目睹了那些满脸激情,一身热血,到处奔走相告,怀抱着理想与信念的年轻人后,他更加惊惧! 若这些年轻人,这些满怀理想与意气的人,全部投入了公羊学派的怀抱,拥抱了公羊思想和建立在公羊思想基础上的三世说。 那么,所有古文学派的末日就来临了。 儒家内部的倾轧,可从来都不是脉脉温情的。 相反,充满了暴力与冷血! 而若公羊学派彻底独霸,掌握了世界,用屁股猜孔安国都知道,自己和自己的学说,迟早会被他们标上‘妖言邪说’‘异端之说’,最起码也是一个‘乱国政’的标签。 但,虽然明知如此,他却还没有什么太大办法。 现在出去告诉长安那些满脑子热血沸腾,恨不得明天就跑步进入小康世界的年轻人——你们信的不是正道,非孔子之学? 孔安国敢保证,哪怕是孔子子孙也会被人打肿脸。 韩说听着,却是微微一笑,道:“子国兄,言不由衷啊……” 他看着对方,轻声笑着,道:“子国兄可知道,如今那张子重在新丰,意欲大兴土木,号称要在一年内修渠道三百里,道路两百里,桥梁二十座……” “更在其境内,大肆推广和鼓励民众使用种种器械,废弃圣道,行机变械饰之实!以奇技淫巧,祸乱乡亭!” “尤让人痛心的是,此子还命官吏、士绅,以人畜粪便、尿液,与他物相杂,号为‘肥料’,施于土地……” “此乃污秽土地,令后土不安也!” “还令民补种宿麦,行种种严刑酷法……” “子国兄身为素王之后,孔子子孙,岂能无动于衷?” 孔安国听着,咬着牙齿,握紧了拳头,问道:“果真?” “果真!”韩说轻声道:“子国兄若是不信,可以去新丰一观,自然分晓……” 新丰发生的事情,让韩说与他的朋友们惊慌失措。 假如新丰真的被那个张子重变成了一个地上天堂,梦想中的乐土。 那么,天下人必会源源不断的汇聚到他和皇长孙的旗帜下。 到那个时候…… 大家就统统要不得好死了! 而很不幸,对方敢这么做,必定有所依仗! 而他曾经给太子提供的水车,也已经展现了威能在人眼前。 没有办法,韩说只能想尽办法,极尽一切可能给对方添堵,让他的计划和脚步,尽可能的慢下来,从而给自己和自己的朋友们争取时间。 孔安国听着,却是呼吸急促。 儒门所有派系中,以鲁地一系最是保守顽固。 他们拒绝任何改变,也拒绝任何变化。 倘若说,谷梁学派还只是主张‘帽子再旧也要戴在头上,鞋子再新也得穿在脚上’,那么鲁儒的主张就更进一步了。 帽子就算烂了,那也是帽子,鞋子哪怕是丝质的,也只能是鞋子!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不能有丝毫变化。 而且,鲁儒各系,都认同同一个人的理论——公休仪的主张。 机械、技术以及任何发明创造,在他们看来都是洪水猛兽! 别说外部的变革了,就是内部有人提出要变革,也会被他们糊一脸。 想当年,叔孙通为高帝太常,奉命主持制定汉家礼仪,特别去鲁地请教,结果被他们直接赶了出来! 现在,天下儒生基本都视叔孙通为‘儒宗’,以为是为大家伙开创了入仕途径的先贤。 独有鲁儒们一直耿耿于怀,私底下将叔孙通设定为‘阿谀小人’,还给他编了许多段子与黑材料,到处宣扬。 而叔孙通虽非鲁地出生,根正苗红的鲁儒,但却也是孔家的弟子。 就这样一个人,都被排斥,都被驱逐。 可以想象,鲁地的风气,是一个怎样的风气了。 可是在极端保守顽固的另一面,大部分鲁儒,都是出了名的膝盖特别软,胆子特别小。 稍有风吹草动,马上就能溜走。 对他们来说,识时务者为俊杰。 是故,孔安国虽然听着气愤,但终究不敢轻举妄动。 人的名儿,树的影,那张子重张蚩尤的威名,可是建立在无数尸骨之上的。 丞相葛绎候公孙贺父子,可才凉了不过一个月! 直到韩说忽然凑到孔安国耳边低语一句,他才拍案而起:“若真是如此,为天下计,在下义不容辞!” 章节目录 第四百三十一节 庆功与威胁 延和元年秋八月戊辰(十五)。 张越站在县衙中,抬头看着悬挂在墙壁上的‘新丰堪舆图’,然后亲手将最后一块象征着粟苗的小旗子,插到了这堪舆图最后的空白上。 “诸公!”张越望着已经被宿麦占满了地图的新丰全图,脸上也是长出一口气,笑着道:“经过二十一日努力,由农都尉、工商署以及各乡官吏、士绅密切配合,新丰全境宿麦补种工作已然完成!” “万胜!”县衙大厅里,几乎所有人都振臂高呼。 就连刚刚加盟的龚遂与韩舍,脸上都是洋溢着兴奋与激动。 新丰虽小,不过方圆两百里,三乡一社一城,土地加起来八万多亩,人口不过一万余户。 但,从县衙决定开始补种宿麦,到全县完成宿麦补种工作,只花了二十一天! 这简直是一个奇迹! 当然,在这个奇迹背后,是全县接近千名相关官吏以及数千名工匠日以继夜的辛苦与努力,是无数个日夜的汗水与辛勤付出。 在过去二十余天时间里,仅仅是工坊园之中,就生产了曲辕犁近百具、耧车一百二十余台,相关零配件上千套,基本满足了全县生产需求。 而农都尉赵过与他的属官们,则奔走在全县乡亭之中,仅仅是骊乡就跑了差不多四次。 将代田法、深耕法、肥料的制备与使用方法,传授给了农民。 各乡亭基层官员与县衙相关官吏,更是发挥了所有能发挥的作用,动员和鼓动百姓,种植宿麦。 要知道,推广新作物与新技术,可从来不是官府说了,百姓就会听。 休说是现在,哪怕是后世,官府号召了,百姓就跟进? 哪有这么好的事情! 越穷的地方,人民就越保守。 不是因为人民蠢,而是因为他们赌不起! 万一你的决定是错的呢? 万一,发生了意外呢? 万一,出了问题呢? 这又不是小孩子玩过家家,一旦出了错误,那影响的可是一家人的生死! 赵过与贡禹等太学生们,在这其中不知道费了多少口舌,花了多少心思与耐心去说服、劝导。 当然,最重要也是最终让全县人民大部分都响应张越号召,补种宿麦的缘故,还是在于张越推出来的政策——统购统销。 所有补种宿麦的百姓,都得到了官府的承诺——亩产不低于四石,低于四石,县衙给他们补。 所种宿麦收获由县衙回购,每石麦子价钱不低于八十钱。 同时,县衙保证,收获宿麦后可以再种粟米。 粟米产量不会受到影响。 而这些承诺被勒石为碑,矗立在新丰乡亭之中。 这才让人民打消了疑虑,在县衙的呼吁下,纷纷跟进。 当然,也有曲辕犁、耧车等新型工具的运用,让人民有了信心的缘故。 想着这些事情,张越也是感慨万千。 最关键的一步,已经踏出去了! 接下来,只要等到来年夏天,宿麦丰收,那么一切就都稳了。 胸中的野心,在场众人的理想以及未来新世界的美好,都有了实现的可能。 只是…… 今年粟米的歉收,也在一定程度上打乱了他的计划,让他提前一年,在全县推广宿麦。 现在,麦子已经种下了,后续的水利建设就必须马上跟上。 因为,冬小麦可不像粟米。 粟米不需要太多水利灌溉,哪怕今年夏天,关中持续干旱,也只是歉收而已。 但宿麦的话,需要的水可比粟米多多了! 水利建设,必须马上跟上。 在春正月之前,全县的水利设施得能满足麦苗的生长需求。 当然,张越知道,现在应该庆功! 他拍了拍手,对众人道:“长孙殿下已在行宫设宴,为诸公庆功!今夜,吾等不醉不归!” “万胜!”所有人都激动的满脸通红。 辛苦二十余日,等的不就是现在? 尤其是贡禹等人,本就年轻,来新丰做事,多数是由理想与信念驱动。 现在见证着自己的努力,开花结果。 还不让他们好好爽一次,疯一次,他们恐怕就要撂挑子了。 张越压了压手,道:“除此之外,本官已经和长孙殿下,联名向长安天子,为全县官吏请功!” 这下子整个县衙内外,都是一片欢腾。 太学生们是为了理想,而其他人,大多数的官吏,哪怕是那些通过公考进入仕途的年轻人,则恐怕更喜欢实际一点的东西。 就连贡禹等人,其实也对这个消息非常开心。 爱财和追求财富,这是汉人的特性。 这年头谁不喜欢升官发财呢? 事实证明,能激励属下或者员工的,永远都是简单粗暴的真金白银。 故事讲的再好,没有面包,哪个傻子会和你一起追求梦想? 作为穿越者,张越自然无比清楚这一点。 故事,那是讲给别人听的。 对自己人,最好的办法,就是在项目完成的时候,包一个大红包,封官许愿,升官发财。 这样的上司,才会有人追随。 ………………………… 看着众人,欢呼雀跃,三五成群的向着太上皇行宫方向走去,张越则回过头来看着那副新丰堪舆图。 内心充满了满足。 全县八万多亩私田(本来在册不过七万亩,但张越上任后,通过清丈土地和人口登记,抓出了被隐匿的上万亩土地),一万四千亩公田(本来是不到八千亩,但是张越上任后砍了几个不看眼的地主豪强,于是新丰公田数量暴增一倍!),现在除了那休耕的三万多亩土地,其他已经全部种上了宿麦。 宿麦播种面积接近了六万亩。 七个月后,它们将至少产出三十万石小麦,磨出二十万石左右的麦粉。 可以养活至少二十万人口。 以不到十万的人口,最多四万青壮,就能养活二十万人口! 这毋庸置疑,在这西元前,是一个奇迹。 更不提,张越在鼓励宿麦种植的同时,也将自己的‘家种两桑、半亩葵、五十本葱、都养两母彘、一狗、十鸡’的政策也普及了下去。 桑苗、蔬菜种子、种猪和雏鸡等生产资料都是由县衙假贷给百姓。 而百姓,则只要满足‘没有犯罪记录,拥有至少三十亩土地’的条件,就都可以向官府申请假贷。 利息嘛,很低,只有十分之一。 以三年为期,分期偿还本息。 而资金则由袁广汉牵头的‘义商’团队提供。 对于袁广汉来说,这笔买卖,真是太划算了! 首先,这个假贷政策是新丰县衙作保的,资金也是直接提供给县衙,再由县衙向他们购买相关商品,假贷给百姓。 这本身就有许多赚头,虽然赚的不多,但对商人来说,这种没有风险,而且长期稳定提供收益的买卖,简直就是天上掉馅饼。 更别提,这借出去的钱还有利息能拿。 袁广汉的商业意识何等敏锐? 他只是听张越一说,稍微一提醒,马上就反应过来了。 这特么是最赚钱的买卖啊! 更不说,现在整个关中的商人们,都是惊弓之鸟。 槐市的子钱商人们集体扑街后,执金吾却根本没有停止动作。 一个又一个大商人,锒铛入狱。 罪名嘛,也是各种各样。 什么囤积居奇,什么谋杀,什么阴与匈奴私通。 变着花样的安上去。 后台再硬,也不敌执金吾的凶猛。 但,那些在新丰有投资的商人,却莫名的都没有被牵扯。 袁广汉等人,若还不懂这其中的玄妙,那就是白活这么多年。 所以,别说有钱赚。 哪怕张越让他们纯出钱支持,也是眉头都不眨一下的。 而随着这个政策的普及,新丰的农副产品,未来的产量恐怕也会大增。 如此,新丰能养活的人口,就可能达到三十万甚至更多! 想想看,若一个新丰就能养活三倍四倍甚至十倍于己的人口。 朝堂上,谁能拒绝,谁敢拒绝张越的政策? 一切顺利的话,不消五年,关中就将重新变成秦代的那个天下粮仓。 不仅仅粮食可以自给自足,还可以有力支援天下,支援边塞。 “这天下,舍我其谁!”纵然是张越,想象着这样的将来,胸膛也是充满了得意与骄狂。 “侍中……”就在这时,胡建忽然走到他面前,低声禀报道:“侍中命我做的调查,已经有结果了!” 他将一份文牍,递给张越,道:“经过臣下与新丰乡亭官吏们的调查,现在已经知道了,这些日子来,多次出入新丰乡亭的士大夫来历、背景……” 张越听着,从畅想中回过神来,回到现实,拿起那简牍,打开来一看,脸色就开始出现了变化。 “真是来者不善啊……”张越低声叹着,然后对胡建道:“辛苦胡令吏,烦请胡令吏,继续盯着他们……有任何风吹草动,立刻报告于吾!” “诺!”胡建闻言,恭身应命。 对于法家来说,执法只是他们的本职工作之一。 事实上,诸夏民族的特务政治,也是法家第一个搞起来的。 申不害在韩国的变法,总结起来,其实就特务监视、中央集权、改革法令,鼓励生产。 胡建虽然没有学习过怎么搞特务,但是,一上手,却是莫名的熟练。 让他自己都感觉有些惊讶。 ………… 送走胡建,张越捏着那简牍,脸色凝重。 好家伙! 现在,在新丰乡亭,每天都有来自各方面的人出入。 有些是光明正大,像十余日前的褚大一行一般,生怕别人不知道他们来了。 也有些,鬼鬼祟祟,悄悄的溜进乡亭,又悄悄的跑出去。 托他们的福,现在新丰的变化,已经差不多人尽皆知。 至少在长安舆论圈,每天都有人在议论和分析。 这些人中,有朋友。 譬如法家各派与黄老学派以及公羊学派甚至思孟学派的部分人,都是在唱赞歌,点赞新丰的变化的。 但,阴阳怪气的人也是不少。 特别是,随着诸王一个个接连入朝,跟着他们来到长安的士大夫、贵族们,都开始将视线投注到新丰。 他们现在看上去,倒还算规矩,只是随处看看,也没有发表什么意见。 但张越知道,这是暴风雨来临的前奏。 水面之下,鬼知道,他们在打什么主意? 张越知道,自己现在必须做好准备了。 因为,简牍上已经出现了好几个大能的名字了。 曲阜孔安国、淄川杨何、济南林尊、夏侯始昌…… 每一个人的名字,都是天下闻名,让人敬仰。 孔安国、夏侯始昌,不用多说了。 那杨何、林尊,也非等闲之辈。 淄川杨何,汉家鸿儒,其师长就是号称天下易经之源的齐人田何,而田何在汉家儒门的地位,与董仲舒是平等的。 两人都是开一派先河,立一学于官的大能! 至于林尊…… 他是尚书系欧阳学派的创始人欧阳生的嫡传弟子。 他有个师弟叫儿宽…… 太史公司马迁当年曾向他请教过《易经》与星象,极为钦佩。 更重要的是——尚书系欧阳学派,从董仲舒开始,就一直是公羊学派的盟友。 两者互相补充,互相借鉴,互相提携。 关系非常融洽。 换而言之,这位林尊林先生,恐怕在公羊学派内部也拥有巨大影响力。 但张越却怎么都想不到,新丰居然能吸引到这位大佬! 要知道,这位林先生,已经有差不多二十年没有来过长安了! 而以上这些,还是张越知道的,听说过的大能。 那些张越没有听说过,但在事实上却拥有莫大影响力,曾经担任过博士官的人,还有好几个! 被这些或不怀好意,或好奇,或善意的目光盯着。 张越也感到了莫大压力。 更不提,张越听说了,谷梁学派的那个江先生,已经召回了他的得意弟子,一直在外游学的韦贤。 看样子是打算有所动作了。 “无非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而已……”张越看着简牍,在内心想着。 朋友来了有美酒,敌人来了有刀枪! 对这些外部的威胁,张越倒还不是很担心,他担心的还是来自公羊学派内部的压力。 那位夏侯始昌先生,回京十几天了,来新丰也走了好几次,但却根本不来新丰县城,也不说好,也不说不好。 态度暧昧,让张越有些难以决断。 章节目录 第四百三十二节 底牌 将心里的疑虑暂时放下来,张越就迈步出了县衙,来到县衙不远处的太上皇行宫。 此时,行宫之中,已满是丝竹之声。 论享受,还是汉季士大夫会享受。 一口口相当于后世火锅的器皿,已经被摆好了。 炉子下,木炭熊熊燃烧,圆形的鼎器中,汤水沸腾了起来。 一块块被切好的肉,直接丢进去,只需烫上一烫,就可以开动。 而在这个时候,最佳的配合,当然是端上一小碟关中特产的肉酱,蘸上肉片,细细品味。 民以食为天。 诸夏民族,自古以来,底层百姓追求吃饱,中上层贵族士大夫,追求吃好。 哪怕孔夫子,不也说过:食不厌精脍不厌细? 张越见着这个情况,也是笑容满面。 因为他知道,很快,一些来自海洋的食物,就要进入长安公卿士大夫的餐桌了。 他已经听说了,桑弘羊在数日前下令,命令在齐鲁的两个海官,北上乐浪郡,开始在朝鲜海峡进行捕鱼。 若是可为的话,整个齐鲁沿海的海官船队,都会北上。 在过去三十年,特别是在打完了南越与东越后,汉室为了攻伐三越,而耗费巨资打造的楼船舰队,就已经全部转型成为了官营捕鱼船。 那些昔日的艨艟巨舰,高达数丈的三层楼船,现在,张开风帆,在齐鲁沿海扫荡鱼群。 因为他们捕的太厉害了! 竟在西元前,一度造成了齐鲁地方渔民在近海根本抓不到鱼。 没办法,当年为了攻伐南越与东越,汉室在江都与齐鲁的船厂建造了数百艘大型战舰和上千艘小型辅助战舰。 战争结束后,这支无敌的舰队,就没有了用武之地。 拔剑四顾心茫然,只好发挥余热去捕鱼赚钱了。 这也是无奈之举! 总不能将这支庞大的舰队,丢在港口,任由它们腐烂生蛆吧? 而在现在,为了鲍鱼、鱼翅和其他海中珍馐,在五铢钱的号召下,它们已踏上了一条全新的航线。 而很快,他们就会发现,自己得到了一个新世界! 朝鲜海峡的鱼群,那可是在后世,连中国渔民都抓不完的存在! 至于现在…… 恐怕随便撒一网下去,都能抓到各种各样,肥美壮硕的大鱼。 最迟在明年夏季,长安人就能吃到来自北方冰冷水域之中出产的大鱼鱼干了。 这让张越真是充满了期待! “什么事情,竟让卿如此高兴?”刘进却是看着张越满脸的笑意,忍不住问道。 “无它……”张越笑着答道:“海官北上,楼船成行,当浮一大白!” 朝鲜海峡,出了名的窄。 在那里捕鱼,一个不小心或者稍微向西航行,说不定就能看到对马群岛。 所以,一旦汉室在其中捕鱼捕上瘾了,就可以间接的为后世除害了。 霓虹将永远活在慈父温暖的怀抱中…… 当然,现在的霓虹,应该还是处于原始母系社会。 所以,其实跟祂较劲没必要。 就像人类一般不会去搭理森林里调皮捣蛋的猴群一样——最多就是嫌它们烦了,干脆全部杀光。 但张越还是有些忍不住开怀。 “张卿难道没有听说吗?”刘进却是一脸古怪:“大司农的这个命令,让很多人都说闲话……” “许多士大夫皆上书说:朝鲜边鄙之地,虽有萁子之教,尤为夷狄,国家用力四夷,非先王之教……” 张越听着,脸色也有些蛋疼。 因为说这些话的,不是别人,正是公羊学派的士大夫们。 众所周知,《公羊春秋》一向内诸夏外夷狄。 董仲舒当年就说的很清楚——春秋内鲁而外诸侯,内诸夏而外夷狄。 所以王者之道,由内而外。 这使得公羊学派立刻就分化成为了两个对立的意识形态。 一派,就是吾丘寿王、殷忠等人为首的扩张派。 另外一派,就是收缩保守派。 前者认为,鞭笞四夷,教化天下,诗经之义,春秋之道。 后者则觉得,现在汉室自己问题都一大堆,吃饱了撑着,傻瓜才会去管夷狄。 他们主张放弃珠崖、键为郡、武都郡、天水郡、乐浪郡、玄菟郡等新疆土。 将帝国的拳头收起来,连西域都不要去管,匈奴也别去理会,先埋头管好自己的事情再说。 几十年来,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 根本就分不出对错和高低。 董仲舒活着的时候,还能平衡彼此,董仲舒一死,两方立刻就对立了起来。 要不是董越、赢公和褚大还活着,他们彼此能打出狗脑子来。 平时,长安城的公羊学者,基本都是激进派和扩张派。 但这次诸王回京,什么牛鬼蛇神都跟着回来了。 长安情况错综复杂到了极点。 ‘请烹弘羊’的声音,再次响彻。 这让张越,实在是有些蛋疼。 他好不容易才和桑弘羊搞好了关系,与盐铁有司建立了良好的沟通渠道。 这些渣渣一回来就给他捣乱。 猪队友啊! 唯一的好消息是——公羊学派的人,无论是激进派还是保守派。 其实都是薛定谔的激进派与薛定谔的保守派。 一旦有利可图,变幻形态的速度,比谁都快! 就像当年公孙弘,一开始不就是一个坚定不移的保守派,主张放弃朔方? 但皇帝小鞭子一抽,谁敢言放弃朔方,谁就是他的死敌! 朔方屯田的事情,他比谁都积极! 所以,张越相信,等到捕鱼船队,将数以千石的鱼干运回长安,他们就会闭嘴。 甚至都不需要等到鱼干回来,只要抓到了鲍鱼,挖到了人参,运到长安,他们见识到了这些东西的好处。 那么…… 他们的形态就会立刻坍缩成为激进派。 这也是公羊学者的特色与天赋能力了。 倒是混杂在这些声音中的古文学派的人,让张越心有余悸,总感觉那里不对劲。 而他的直觉一向很准! 想到这里,张越就对刘进问道:“殿下可有听说,近来博望苑中有什么新奇的事情吗?” 刘进想了想,答道:“孤好像母妃派来的人说起过,据说江公的大弟子韦生回来后,就常常邀请孔侍中与杨卿在博望苑之中赏花……” “此外,似乎荣先生也常常被人邀请,出外游猎,广陵王更是多次请荣生随行……” 张越听着目光灼灼,有些惊疑。 韦生应该就是江升的那位得意弟子,谷梁学派未来的巨头,开启了汉季门阀政治先河的韦贤了。 这位宣帝的扶阳节候、丞相,是汉季历史上第一位将学术与家族权势捆绑在一起的巨头。 更是汉室第一位开创了世袭官爵的大能。 自韦贤后,豪门权贵,通过垄断知识,进而垄断权力。 韦贤父子接替为丞相,于是门阀制度萌芽了。 “殿下……孔侍中是否就是那位曾为侍中的素王之后孔安国?”张越想了想,问道:“而杨卿是否就是那位故太中大夫、《易经》博士杨何先生?” 刘进闻言点点头。 张越心头却是警铃大响! 别看那韦贤是谷梁学派的,杨何是《易经》田何学派的,而孔安国则是古文学派尚书系的。 看上去似乎风马牛不相及,不可能凑到一起。 但不要忘记了。 孔安国的地位超然,他是可以游离在古文和今文学派之间的。 他的两个授业老师,伏生与鲁申公,就都是今文学派的。 他的超然地位,使得他既可以以古文学派的身份出现,也能以今文学派的巨头出现。 完美的切换形态! 而《易经》周公之作,传到孔子手里,孔子授子夏,开启了易经各派的道统。 《尚书》,先王的不朽杰作。 现在,今文学派的谷梁、易经田禾学派,再加上古文学派的尚书。 三者若是加在一起,就可以轻松拉出一个跨越学派与意识形态的联盟。 别以为今文学派就不会和古文学派握手言和了。 二战的时候,苏俄与米帝还是好兄弟呢! 若外界压力给的足够大,为什么不联手呢? 即使并非如此,这三者凑到一起,难道只是谈谈春花秋月? 这是不可能的! “卿在想什么?”刘进好奇的问着,他对于学派之间的问题,素来看的很淡,总觉得大家都是君子,有什么问题和分歧可以坐下来好好谈谈。 根本就不知道,这意识形态的斗争与纷争,比真刀真枪的厮杀还要危险与血腥。 后者,杀人不过头点地。 前者却可能杀了你的人,还要消灭你的文字与思想,将你打成少正卯! 张越抬起头,看着刘进,笑了笑道:“可能要让殿下见笑了……” “二三子,冥顽不灵,似乎要掀起一场风浪了!”张越咧着嘴笑着。 既然已经察觉了对手的行动,那么,以他的个性,是不可能坐以待毙,等着别人踹上门的。 最好的防御,就是进攻! 把战火烧到别人家里去! “谷梁学派……”张越在心里想着:“是你们逼我的!” 在晚清的时候,出现了一堆的考据党。 其中,有几个闲得无聊的考据党,就把谷梁的皮给拔下来了。 他们的名字叫崔适、张西堂。 张越虽然未必能全部回溯到这些人的著述,他们的部分主张和依据还是能找到的。 章节目录 第四百三十三节 后手 长安城中,气氛依旧很紧张。 尤其是曾经富贵的富商与公卿勋臣们,整天都在提心吊胆,担心自己落到执金吾手里。 在过去的半个月里,从槐市开始,执金吾的兵马,浩浩荡荡,扫荡长安内外。 数十名富商落网,连带他们背后的公卿士大夫勋臣,也没有什么好下场。 长安城里,时不时就能听到哀乐与挽歌在奏响。 不消说,那必定又是一个被天使训斥责备后,为了名誉与声誉,更为了不给皇帝添麻烦,自己动手自杀的可怜人。 这种紧张压抑的气氛下,很多公卿贵族,都感觉有些难受。 为了活命,他们现在是什么办法都开始用了。 跪舔算什么? 现在,建章宫门外,每天都是排着长长的队伍。 很多曾经一年到头,也未必出现在人前一次的勋臣贵族,现在,天天去建章宫表忠心。 总之,就是天子万岁万岁万万岁! 圣天子的旨意,就是俺们的努力方向。 就跟家里面的宠物一样,在主人面前卖萌求宠。 而在这样的气氛中,长安,乃至于整个关中的配给制,出奇的没有遇到阻力,迅速落实了下去。 由是,关中的民心奇迹般的稳定了下来。 本来朝堂预计的流民群与破产风潮,连个影子都没有看到。 公羊学派自然得意洋洋,说话的声音,都比以前高了好几个调门。 但在暗地里,却是激流涌动。 博望苑中,江升轻轻放下手里的笔,将刚刚写好的一篇文章,递给他面前的两个弟子,道:“尔等再看看,若有疑问,尽管提出来!” 一个身着青衣的儒生恭身接过简牍,拜道:“弟子恭闻老师之书!” 此人大约四十余岁,留着汉季士大夫最标准的髯须,看上去温文尔雅,气度非凡。 哪怕是不认识的人,也会为他的风度所倾倒。 其人,也确实如此。 行举皆有礼,一举一动之中,号称‘自有古君子之风’。 他的出生更是显赫! 其祖韦孟是楚诗派的大能,天下知名的鸿儒,世称:邹鲁鸿儒! 而韦贤少小就得祖父教训,深谙诗经之义,及长就被江升看重,收为首徒。 两人虽然名为师徒,但关系却情同父子。 韦贤将简牍小心的打开,看着上面的文字,先是眉飞色舞,但很快,他就皱起了眉头,抬着头一脸不可思议的看着江升,问道:“老师此举,恐怕不妥吧……” “有何不妥?”江升笑着道:“周公,孔子以为圣人也,推崇周公就是推崇孔子之道!” “可是……”韦贤恭身拜道:“我谷梁之学,始自子夏先生,子夏授谷梁赤公,至汉兴,由浮丘伯授申公,申公转授老师,由之而兴……” “故谷梁之学,孔子之义,素王之道!” “今老师不谈孔子素王,反推周公圣人……”韦贤迟疑着,问道:“弟子恐怕老师将蒙‘欺师灭祖’之罪……” 汉季,今文学派与古文学派之间,存在许多异同。 除了在对问题的看法以及传续的方式外,最大的不同,就是…… 所有古文学派,全部清一色推崇周公,认为周公是圣人,而孔子只是述而不作的先师。 而几乎所有今文学派,则主张孔子是素王,为后王制法制礼的无冕之王。 之所以出现这样的格局,完全是因为儒家在汉季的发展历史所导致的。 在汉室前期,至元光年间为止,今文学派的春秋公羊学派、尚书欧阳学派以及诗经齐诗派、楚诗派、韩诗派,并驾齐驱,几乎瓜分掉了所有的官博士位置和舆论话语权。 作为后起之秀的古文学派,想要与今文学派争夺这些权利,就只能另辟蹊跷。 像左传那样,你说东,我就讲西,你主战我便主和,都是很常见的操作。 譬如诗经的毛诗学派,就专门找齐诗韩诗楚诗的弊端攻仵。 后来尚书系的古文尚书派,就成天和今文尚书派过不去。 但,古文学派还缺一个精神图腾。 孔子是不能用了。 怎么办? 就抬出周公,推崇周公。 言必称周公如何如何,孔子只是述而不作,传承周公学问与精神的先师。 这样一来,古文学派就名副其实的成为了古文学派。 对于普罗大众来说,这样的举动确实很有迷惑性。 你想啊,一般来说,大家都觉得,越古老越好。 周公比孔子老多了,那不是更牛逼? 由是,分出了两个对立的学术阵营! 但在现在,身为今文学派春秋阵营之中的另外一极的谷梁学派巨头江升,却在自己的文章之中,开始推崇周公,却闭口不谈孔子。 这个信号,让韦贤感动毛骨悚然,浑身冰凉。 一旦传出去,很可能被人认为是‘欺师灭祖’! “贤啊……”江升却是微笑着,看着自己的这个门徒,道:“汝可知,若不崇周公,则我谷梁亡矣,谷梁亡则先师之道亡矣!” 他叹着道:“子夏先生毕生心血将毁于一旦!公羊异端邪说,将盛行于天下!” “尔等可是要见到这样的情况?” “可是……”韦贤还是很犹豫,欺师灭祖,这样的大罪,谁敢承担?谁承担的起? 休说是他和他的老师了,哪怕是鲁申公也担不起这样的大罪! “那张子重发挥三世说,倡其小康之制,以机变械饰,污秽土地,祸乱君王,其若败还好,如其成事,哪里还有我谷梁的生路?”江升起身悠悠道:“吾等死不足惜,若身死则道绝,有何面目去九泉之下,面见先师?” “故而,老朽不得不行此……”江升看着韦贤,将他扶起来,道:“昔者重耳在外而存,申生在内而亡……谷梁道统不能断绝……若事不可为,汝就携我之书与诸子之论,回转齐鲁,蛰伏以待,推崇周公,颂扬古文,或许百十年后,谷梁还可再次振作!” 对于江升来说,这是他为自己的学派与毕生坚持,做的最后也是最大的努力了。 一切污名与罪责,他来承担。 不惜一切也要为学派留下东山再起的火种。 韦贤听着,却是泪流满面,拜道:“老师,何至于此啊!” “如何不能至于此?”江升笑了笑,道:“那人可是号称张蚩尤啊!” “百年以降,汉室有取错的名字,但从无叫错的别号!” 蚩尤,主战,其性霸烈,睚眦必报,对于敌人从不留情。 事实也已经清晰的证明了他的这些特征。 江升知道,自己在谋划什么,在准备做什么。 而这个事情,一旦发动就是开弓没有回头箭。 不是他死,就是我亡! 一旦事败,对方不可能放过他和他的学派的。 同样的道理,若是自己这边赢了,也不会给对方机会! 一定会将他打成当世少正卯,钉死在历史的耻辱柱上! 故而,江升考虑再三,终于决心留下这一后手。 而韦贤是最合适的寄托人。 他的身份,他的地位,他的身世,以及他的过往,都可能让其躲过未来的打击报复,存活下来。 只要活下来,就有希望! 当然,这是万不得已的准备! “痴儿……”江升扶起韦贤,笑着道:“汝也无须惊慌、忐忑,如今为师胜算也在七成以上,留此后手不过以防万一!” 他对于自己的计划,是有着充足的信心的。 一旦发动,那就是内外相合,八方攻仵。 又以有心算无心,忽然袭击。 成功概率在七成以上——其实本来是九成九的,但,对方有天子和长孙加持,给他多算了三成。 章节目录 第四百三十四节 竞赛 古老的褒斜道,关中一侧出口,郿县斜谷关塞前。 一支庞大的车队,载着沉沉的物资,从远方行来。 在这个时间点上,这条古老的栈道的大部分地段,依然是平坦、宽敞,且可以供大军展开行军的通道。 史记记载:栈道千里,无所不通,唯褒斜绾毂其口,且‘商旅联槅,隐隐展展,冠带交错,方辕接轸’。 之所以出现这样的情况,是因为在三十年前,汉室为了加强对西南地区的控制与经营,由张汤主持,重修了栈道,拓宽了栈道的路面与道路。 甚至,张汤还曾脑洞大开,打算在褒谷与斜谷之间,凿一条运河,利用水利来转输粮食与军队。 不过,很显然这个脑洞和当年某个河东郡守脑洞大开,打算驯服黄河一样,属于超越时代能力与技术上限的计划。 张汤的脑洞虽然失败了,但却在一定程度上,大大改善了这条道路的交通环境。 加之,在古汉江上游,武都大地震后,形成的堰塞湖,在如今依然在继续向北扩张。 是故,在现在,虽然地震毁灭了曾经繁荣的陈仓古道,但更古老的褒斜道,却因此焕发出了勃勃生机。 整条栈道,除了连接关中与汉中的褒斜道,需要走两百多里的崎岖山路外,大体上其他地段的交通,依然通畅。 至少能满足大规模的军队行动与物资运输之需。 常闻骑在一头牦牛身上,哼着山歌,穿着一件绸衣,两个梳着椎鬓的奴婢,在前方牵着牦牛开路。 他微微回头,望着后面那支庞大的由驮马、牦牛组成的运输队伍,心里面高兴极了。 “这趟俺却是大约要摘了头彩!”他在心里盘算着:“少说也能赚个十倍之利!” 他是滇国人,甚至与滇国王室,还有些亲戚关系。 不过,在如今这个时代,什么滇王夜郎王,统统是渣渣! 全世界最伟大的主人,只有一个——大汉天子。 元鼎年间,南越丞相吕嘉大逆不道,袭杀天使,刺杀国王,抗拒天兵。 大汉王师于是南下平叛,aoe的余波扫到了西南夷地区。 结果就是胆敢反叛天子的且兰王的脑袋,在地上被人当球踢,意图忤逆天子的莋君、头兰君等七八个国王王冠落地。 天兵势如破竹,西南夷各国战战兢兢,只能高呼天子圣明,当了汉室的藩属。 他的亲戚,滇国的常氏一开始觉得,天高皇帝远,汉朝再牛逼也打不过来。 就故意问汉朝的使者:“啊呀,阁下觉得,滇国与汉相比,哪个比较大呢?” 这种恶意卖萌的行为,很快就自动自觉的停止了。 因为,滇国旁边的劳国与糜莫(这两个王国与滇国其实系出一源,都是楚国征服者的后代建立的),被汉军快速灭亡。 滇国人马上就摆正了态度。 滇王不仅仅自己主动去了长安朝觐,还请求天子派遣官吏,来指导滇国的内政,甚至在去了一趟长安后,就天天想着内附了。 可是汉人却还不怎么稀罕。 虽然因为滇王的乖巧和恭顺,汉天子下令,改滇国为益州郡,但是却依旧赐给滇王王印,命令他继续统治其故国故土。 而最爽的,莫过于同样和滇国人一样恶意卖萌,曾对汉使说过‘汉与夜郎哪个大?’的夜郎人。 汉家天子,非常宠溺这个小国。 不仅仅派去了大臣和官员,指导他的内政,授给夜郎王王印,还在夜郎国的国土附近,建立了键为郡,作为汉室在西南夷地区的堡垒与行政中心。 自汉在夜郎国土附近建立键为郡,在白马氐人的地盘上,建立武都郡。 这些地方就都发达了起来。 不止是人民的生活变好了,贵族的生活水平更是一夜之间,跑步进入封建社会。 还是最先进发达的封建社会! 而西南夷各国君王贵族,对这些地方都是羡慕嫉妒恨。 整天都梦想着,什么时候,汉人也来自己的地盘上设郡。 没办法,西南夷各国,在没有汉人来之前,其社会生产力相当于原始社会,哪怕是国王,也不如汉朝一个小地主的日子潇洒。 可惜,西南夷各国已经错过最好的时机。 元封后,汉室开始调整策略,收缩势力范围,集中精力去经营西域,与匈奴争霸。 对于西南夷的群山,兴趣迅速下降。 特别是当汉人找不到一条通向身毒的捷径后,西南地区就成为了鸡肋。 要不是夜郎人和武都的白马氐拼命卖萌,连键为郡和武都郡,恐怕都会撤销。 在这样的背景下,西南夷各国再怎么卖萌,也没有办法让汉人回心转意。 也正是如此,当汉天子的诏命一传开,几乎整个西南群山,都轰动了。 从夜郎到滇国,从白马至莋、僰。 不管是放牧的游牧民,还是住在山上的椎鬓之人,无论是以国家为形态还是部落为形态的势力,统统动员了起来。 蒻头、蹲鸱,成为了稀缺的资源。 而作为商人,常闻在第一时间就做出了反应。 他第一个开始准备人手,收购相关物资,第一个开始筹备驮马、牦牛,运输这些物资。 这让他能以最小的代价,就收购到了最多的蒻头与蹲鸱。 他这支运输队,运载的五千石蒻头与两千石蹲鸱,总共才花了三万多钱! 而在汉中的褒水岸边,还有超过三万石的蒻头、蹲鸱,正堆积在岸边,等着他回去运! 此刻,看着前方稀稀疏疏的汉家关塞,常闻知道,自己赚大发了! 汉人有个典故,叫做‘千金市马骨’,第一个响应汉天子号召的人,一定会发大财! 牦牛很快就走到了山脚下的汉家城塞门口。 一个汉军军官带着人迎上前来,问道:“尔等是什么人?” 常闻见了,立刻从牦牛上下来,迎上前去,拱手拜道:“夷商常氏,闻汉天子下诏,广求蒻头、蹲鸱,以输关中,特携蒻头五千石,蹲鸱两千石,以献天子!” 那军官闻言,立刻拱手道:“请入内!” 斜谷塞早已经得到命令——所有运蹲鸱、蒻头入关者,皆放行! 于是,常闻的车队,继续前行,并得到了汉军的护送,直抵在斜谷塞外十余里外的驰道边。 此地,已经被军队征用,被建成了一个巨大的仓储库。 常闻的车队一入内,一个早就等候在此的官员,立刻就笑着迎上来。 在察看了货物,确认了常闻的身份后。 这官员就神秘兮兮的拉着常闻,到了一个偏僻处,问道:“阁下的这批货物,能否转卖给吾?吾愿以每石四十钱的价格全部收购……” “阁下若是愿意,本官愿意以黄金收购!” 常闻听着,顿时就呼吸急促了起来。 每石四十钱? 换而言之,他这趟买卖,岂不是价值上百万? 他将获利数十倍? 商人的天性,让他几乎就要答应了下来。 还好,他压制住了内心的冲动,坚决的摇了摇头,道:“在下虽是化外蛮夷,却也是世受汉恩,小人的父祖,都曾为汉使服务,我祖常盛,曾为唐翁向导,我父常满,为汉中郎将、建节使门下牛马走!” 说到这里的时候,常闻就忍不住昂起头,骄傲无比。 唐翁就是唐蒙,元鼎中为汉使,出使西南夷列国,一度代表汉天子行驶对西南夷列国的宗主权。 在西南夷各国,唐蒙的人气很高。 特别是夜郎、滇国,都以‘唐翁’相称。 甚至一直有人在祭祀这位给西南群山带来了汉家天子雨落恩泽的使者。 而中郎将、建节使,则是已故汉家大文豪司马相如。 别看在长安,这位文豪的形象,是与文弱书生和忘恩负义的薄幸男子挂钩。 但在西南夷列国,这位大文豪的地位,与汉家推崇的孔子地位是相当的。 当年司马相如,曾经走西南地区走过的路与休息过的亭子,迄今依然是当地的圣物。 概因为,正是这位大文豪,让西南各国贵族,第一次领略到了什么叫做‘汉家风采’,什么叫做‘君子风度’,所有人都在他面前自惭形愧。 而常闻也一直以自己的先人能够服侍这两位大人物,深感自豪! 这样说着,常闻就义正言辞的道:“故,小人虽鄙,也知大义!为天子效忠、尽责、奉献,小人之幸也,休说黄金,便是世间所有财富,都摆在小人面前,小人也绝不受!” 那官员闻言,却是既感叹又惋惜,道:“是本官孟浪了!” 心里面真是惋惜无比! 但没有办法,强买强卖这种事情,皇帝能干,但其他人做不得,谁做谁死! 更何况,这个夷商,还有背景! “傻人有傻福啊……”官员在心里想着,他很清楚,这个夷商这次要发了! 长安天子,这次给所有运蒻头、蹲鸱来关中的人,开出的赏格,不是五铢钱也不是黄金,而是比五铢钱与黄金更坚挺的爵位! 这可是有钱也买不到的好东西! 更何况,如今长安城里人心惶惶。 不知道多少贵族豪商,都在忙着找东西去拍马屁。 故而这第一个响应天子号召,运蒻头、蹲鸱入关的人,一定会得到丰厚回报。 当年天子号召天下商人捐献财产,以资军用。 卜式第一个响应,由是被天子爱幸,最终竟拜为御史大夫! 这一次,若他能用钱买下这批蒻头蹲鸱,运作一番,无论是自己用还是卖给长安公卿,都是受益无穷的事情! 可惜了! 这样想着,他却不得不从怀里取出一份帛书,交给常闻,道:“阁下请看这帛书上所列的赏格吧,阁下可以选择现在就兑现,也可以选择积累起来,日后再兑现……” 常闻接过那帛书,只看了一眼,他就知道自己的选择,无比正确! 因为,汉家天子对此番运蒻头、蹲鸱入关开出了最高的赏格——封君! 虽然只是一个最低级的,左庶长封君,食邑不过五十户。 但那也是封君。 可以在拜帖上写上自己的名讳,可以出入长安九卿官署,可以上书言事的封君。 更重要的是——汉家封君,属于高阶贵族,有资格将子侄,送入军队,甚至是禁军学习、镀金。 而对他这样的夷商而言,若得汉天子封为封君,那机会就等于鲤鱼跃龙门,有了在西南夷立国,甚至是争夺滇王王位的资格! 要知道,现在整个西南夷诸国,汉天子所封的正牌高阶贵族,不过五指之数! 大部分国君,甚至连得到长安承认获准入朝朝觐的资格也没有! 若他得封汉封君,不知道多少王国的国王,会哭着喊着,嫁公主给他! “我一定要拿到这个赏格!”此刻,常闻内心,燃烧着汹汹斗志。 他甚至都不看其他赏格了,直接对那官员道:“小人选择累积再兑现!” 他现在,脑子里只有那封君所需要的蒻头、蹲鸱标准——二十万石! 看上去确实很多。 但其实也不是太多! 他现在在那褒水岸边就还有三万石储备。 这就解决了七分之一了。 然后再去拼命收购,运来这斜谷就好了。 为了公主,为了王位,也为了当上国王后,趁机将那个王国内附汉室,然后自己再洗白上岸,成为汉家列侯。 常闻决定拼了! “二十万石可能还不够保险……”常闻在心里想着:“我必须尽可能的保证多运蒻头、蹲鸱来此!” 当年滇王和夜郎王,靠着卖萌装傻,成功的混上了汉朝的车,获封国王,得赐印玺。 从此抱上汉朝大腿,可以夜夜笙歌,而不必担心国内有什么缓则夺位。 但现在卖萌装傻这条路已经走绝了。 所以,想要成功,就必须另辟蹊跷。 或许卖忠直是一条新的路子…… 可惜,常闻不知道,此时,沿着栈道与僰道,汉家开出了封君赏格的消息,已经被扩散到了岷江、汉江、潜江与嘉陵江两岸,甚至传到了阗池大泽南北。 连白马氐人也都听说了。 现在他的竞争对手,每一天都在增加。 连僰国的奴隶贩子们,现在也停止了贩奴贸易,开始转向挖蒻头、蹲鸱了。 卖僰奴,只能赚钱。 运蒻头、蹲鸱入关,却可以得到封君的头衔。 而在西南夷列国里,有一个汉室的封君头衔的酋长、首领,是可以自证血统高贵的——看到没,俺可是汉天子册封的xx君,生来高贵! 这对他们的统治,将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 由是,在浩瀚的江面上,每天顺流而下,满载蹲鸱与蒻头的竹排数量都在增加。 章节目录 第四百三十五节 调虎离山 在常闻将第一批蒻头与蹲鸱,运到斜谷的驰道旁后,不过半天,长安就得知了消息。 “五千石蒻头与两千石蹲鸱已经运抵郿县?”天子闻之,也是有些惊讶。 但他随即就道:“来人,传朕的命令,传侍中张子重回京顾问!” 蒻头与蹲鸱,是搞到手了。 但怎么把它们变成好吃的? 这就要问那个侍中官了。 反正,天子对此是信心满满的。 想到这里,他甚至忍不住留起了口水。 差不多两个月前,小留候做的那顿美味,让他迄今念念不忘。 而他曾说过的珍馐,辽东和朝鲜的山参与鲍鱼,大约还在挖掘与捕捞之中。 但是,南越的鱼翅,却已经在送来的路上了——托长安与番禹、交趾的荔枝、龙眼快递路线的福,使者从长安出发,快马加鞭,半个月就能抵达当地。 此外,詹耳的燕窝,听说也找到了。 天子如今,已是跃跃欲试,就等着饱餐一顿。 这些可以养生长寿,益寿延年的好东西,大约就小留候知道怎么料理了! “朕有时候真是想干脆让张子重到朕身边专门做厨子得了……”天子轻笑着。 周围宦官闻言,吓得屎尿都快憋不住了。 那个混蛋,不在长安,都能把天子的恩宠分走大半。 他要留在这建章宫里,大家伙还玩毛啊! 但偏偏,却没有人敢说什么不是,甚至只能拼命逢迎,道:“奴婢们也都是这么觉得的,张侍中为人谦恭,懂礼,论起伺候陛下,奴婢们是拍马也不及啊……” 天子听了,满意的笑了起来,道:“朕却是不能太自私了啊!” “天下重于朕,宗庙重于君,朕还是知道分寸的……” 嗯,要不是想齐三代,与尧舜先王比肩,他早就把小留候诏回来,放在身边顾问了。 但这个态度,却让宦官们心里都是mmp。 尤其是苏文,内心恍如十万头草泥马在狂奔而过。 “张子重必须死!”他握着拳头发誓。 这样想着,苏文就试探着道:“陛下,臣听下面的人说啊,因陛下圣明,关中虽然歉收,但民心却稳定无比,连乡下的农民也都称颂说:幸有圣王治世,令我得安……” 天子听着受用不已。 这是他近来最骄傲自豪的事情。 本来关中夏灾,眼看就要不可收拾。 但现在呢…… 毛影响都没有,他派出去的御史、缇骑与宦官们都回来报告——关中诸县民众安定,无有恐慌。 甚至他特地派去雍县、郁夷视察的三波尚书郎们也回来报告——郁夷、雍县,虽遭灾严重,然则赖陛下之福,官吏用命,皆无有离散之事。 更妙的是,借着这个机会,他吃了丞相公孙贺家族的财富,顺手又搞掉了槐市的子钱商人们,接着又陆陆续续清理了很多看不顺眼,一直想宰但顾忌舆论的富商、贵族。 府库一下子就充盈了起来! 黄橙橙的黄金,每天都在往少府内库运。 押运黄金的马车,络绎不绝,甚至还有十几辆马车被压坏了车辕。 昨天,守少府公孙遗报告说:府库黄金已至五十万金!麟趾金一万! 这可真是太好了! 更好的是,轰轰烈烈的抄家行动,压根没有引发舆论半分非议。 相反,所有人都说:天子圣明,严惩不法,救民于水火之中! 就连一向喜欢和他唱反调的古文学派的渣渣们,这次不是闭嘴不谈了,就是高呼万岁。 上次玩告缗的时候,这些家伙可没少喷他和杨可啊。 总之,现在,他统治下的汉室,正从一个胜利走向另一个胜利。 普通老百姓家里有了钱,那就想着盖新房子,给儿子们娶媳妇,修祖坟,置地买宅。 作为一国之君,他也是同样。 不过,现在,这建章宫他住的很舒服,人也老了,不想再大兴土木了。 这么大一笔钱入账,国家财政一下子充盈了起来。 他自然想着,搞一个大新闻了。 等到明年夏天…… 天子握着剑柄,想着匈奴人,露出了冷冽的笑容。 苏文看着天子的神色,小心的揣测着,道:“奴婢还听说,因为陛下的圣德之政,雍县的五帝庙,近来频生祥瑞,有灵芝从庙堂之中生长,也有人曾报告说,曾听讲五帝庙内的黑帝神像无风自动,似有人言:我奉太一之令,来此嘉人皇……” 天子一听,笑的更加灿烂了。 他本来就吃这些,就信这些。 几十年来,记吃不记打。 “果真?”他微微笑着,似乎是在怀疑。 但苏文知道,鱼已咬钩! 当今这位啊,就是这么个性格! 对于鬼神,对于长生,对于仙人,有着近乎痴狂的相信。 苏文笑着道:“奴婢乃是听宫里面下人说的,陛下若是不信,可以派人去雍县打探打探……” “也好……”天子抬眼看了看苏文,道:“那你就替朕去走一趟吧!” “务必记得,要打探仔细……” 五帝庙,他好久没去了。 主要是年纪大,走不动了,也没有什么理由和借口再过去了。 不过,若真的有祥瑞,有神异之事,过去走一走,似乎也没有什么问题。 哪怕是空穴来风,也不要紧,现在的他,需要在自己的光辉之上,再增加一些光彩。 苏文听着,却是欣喜若狂,他勉强按耐住自己内心的喜悦,跪下来道:“奴婢奉诏!” 而在心里,他则仰天长啸:“张子重,你死定了!” 天子一旦离京,这长安城里的大部分公卿都会跟着走。 尤其是那几个与那张子重关系不错的人。 暴胜之、王莽、霍光、金日磾、张安世…… 而这些人一走,这长安城谁说了算? 接下来,就要看其他人的了。 若是一切顺利,一个月内,那张子重就要变成一个死人。 他死了,还可以嫁祸给太子据和皇后! 暴怒的天子,必定会将怒火发泄到太子据和皇后身上。 这是一箭双雕,一石双鸟啊! 而对苏文来说,这是最好的情况,也是最好的结果。 郭穰站在旁边,却是没由来的奇怪了起来。 这苏文,前些日子还是一副如丧妣考的模样,最近这是怎么了?忽然就变得眉飞色舞了起来? 章节目录 第四百三十六节 乡党子弟 张越带着人走在辉渠人的牧场之中,看着这片已经被辉渠人用双手渐渐经营起来的土地,心情一下子就变得通透起来。 自上次从长安返回新丰后,他隔三差五,就会来此走走看看。 与辉渠人的关系,自是突飞猛进。 到现在,他已经能喊得出几乎每一个辉渠牧民的名字,甚至还能知道他们的性格与喜好、特长。 而在这些辉渠人心里,张越现在已经上升到了近乎神明般的地位。 就像现在,看到张越走过来,正在忙着收割青草,将之堆磊在一起的辉渠妇女们立刻就带着孩子,恭身的弯腰鞠躬致敬:“侍中哥哥!” 人人都是面带崇拜,充满了畏惧与尊敬。 哥哥这个词汇,在现在还只是北方匈奴、乌恒等民族的用语。 其意思也不是什么兄长。 而是游牧民族对于部落之中的强者、首领和贵族的尊称。 就像当初霍去病纵横天下时,匈奴人看到他的战旗,就肝胆欲裂,大喊一声:“骠骑哥哥来了!” 然后就跑的无影无踪。 实在跑不掉,就带着全部落男女老少,牵着牛羊、马匹,抱上一头一小羊羔,匍匐到其大军之前,举手投降。 故而,在北方部族之中,能被人尊崇‘哥哥’,这是很了不起的成就。 张越能被辉渠人尊称一声‘哥哥’,自是有原因的。 在现在,辉渠部族之中,已经有十八口大型青储窖被挖好了。 其中存储着数千石正在被青储发酵的草料。 仅仅是如此,就足以让辉渠牧民们发自内心的崇拜了。 青储地窖技术,在后世不值一提。 但在这个时代,对于以畜牧业为生的辉渠人来说,这却是堪比杂交水稻的划时代发明。 因为,有了这个技术,牲畜就再也不用害怕熬不过寒冬了。 对于牧民来说,牲畜就是一切。 张越看着这个情况,脸上也露出了微笑。 现在,这些辉渠人已经在新丰落地生根,并成为了新丰县的一分子。 他们豢养的牲畜,也是长的膘肥体壮。 数百头刚刚产下的马驹、牛犊的成活率,甚至接近了八成! 这意味着,他已经抓到了一张王牌。 一张干涉汉室马政和国营牧场布局、建设的王牌。 说不定,还能借机影响新太仆的人选。 想起太仆的事情,张越也是微微皱了一下眉头。 因为丞相公孙贺自杀,故而,他们父子曾经秉政二十几年的太仆衙门,立刻被放到了放大镜下。 别说他们父子无能昏聩,贪婪无度了。 就是他们把太仆衙门经营的很好,一旦垮台,那么海啸就会席卷整个太仆上下。 现在,旧太仆丞相公孙贺畏罪自杀,当任太仆公孙敬声坐大逆无道下狱。 整个太仆系统,立刻就变成了一块所有人都可以踩一脚的臭狗翔。 半个月时间,其中上层的官吏就十去七八。 大批四百石到一千石的官吏,被勒令辞官或者主动辞职。 至于那些曾经与公孙贺父子关系密切的故旧、亲戚,则一下子就跌入深渊——他们的余生恐怕都得在监狱之中渡过了! 也正是因此,对太仆这个位置的竞争情况变得更加激烈。 原本差不多十拿九稳的上官桀,现在也已经不那么有信心了。 因为…… 现在,连刘家的人,也觊觎起太仆的职位了。 傻子都能看出来,只要坐上太仆的位置,分分钟就能将数百个肥差,分给自己人。 “看样子还是得撑一把上官桀啊……”张越在心里面寻思着。 上官桀是有些喜欢拍马屁,也特别热衷于阿谀逢迎。 但是,在马政方面,他至少是个专家,最起码熟悉业务。 比那些现在自吹自擂的宗室子弟要好太多。 毕竟,内行就算犯错,也不会犯致命的错误! 而外行,甚至可能连错误是什么,也搞不清楚。 说不定会出现无数好心办错事的事情。 类似的事情,张越已经见过太多太多了。 心里面琢磨着这些事情,张越就继续向前,走到了牧场核心的山谷地区。 此地,现在已经变成了一个军营了。 一面黑龙旗,在山谷谷口上方飘扬,山谷两侧,还建起了姗栏。 一间间用青石建起来的营房,在山谷之中依次排开。 “侍中公来了……”一个粗矮的男子,远远的见到张越的影子,立刻带着人从山谷之中走出来,迎上前,拜道:“末将何远拜见侍中公!” “何司马请起……”张越立刻上前,扶起此人,笑着问道:“司马与诸位乡党,在此可还住的如意?生活上可有什么需要县衙方面关注的?” 驻扎在此的,正是七八天前,刚刚从长水乡奉命来到新丰的旧长水隧营,现新丰隧营。 何远正是这支来支援新丰建设的隧营部队的司马官。 “劳侍中关爱,末将谨代表隧营上下谢过侍中……”何远起身,笑着道:“自来新丰,蒙侍中关怀,我等隧营将士食有粱肉,饮有美酒,诸般工具,更是全部得以换新,现在全体将士皆摩拳擦掌,随时听候侍中召唤!” 张越听着,笑着道:“往后新丰上下,诸般事务,还需何司马及众将士用力!有任何需要,司马都可以向本官,向县衙直接提出来,只要是合理的要求,县衙一定竭尽全力满足!” 隧营,是战国时代战争演化的结果。 在那个大争之世,为了赢得战争,保全国家,列国无不殚精竭虑,将精力用在‘打胜仗、打赢仗’之上。 因为所有人都知道——倘若输掉一场战争,轻则丧土,重则亡国。 于是,军队职业化、专业化。 弓弩兵、骑兵、战车兵、重甲步兵、轻步兵等等军种诞生了(当然它们未必是叫这个名字,譬如秦国的重甲步兵叫材官,魏国、赵国、楚国的叫武卒)。 秦赵长平之战,就是这些职业化、专业化的军队共同演奏的一场大型交响乐。 而保障军队补给和进军道路、桥梁通畅,自然也就成为了时代背景下必须的要求。 隧营部队,由之诞生。 巅峰时期,秦国大军之中,隧营一度占了三分之一! 到了汉季,隧营部队的规模也依旧庞大。 只是,再没有像秦国那样重视了。 毕竟,在秦国的时候,假如战争失败,就要亡国亡社稷。 但大一统的大汉帝国,哪怕输掉一两场,也无伤大雅。 况且,随着时代的发展,骑兵成为了战争的主力。 战争的对象,也从过去坚城要塞的诸夏城塞,变成了一望无垠的大草原上的游牧民族与西域各国的矮小城邦。 在这个背景下,隧营部队的用处越来越小。 自然也就越来越不受重视。 也就关中地区,因为陵邑工程与皇室园林建设需要,所以依旧保持了专业化的隧营。 其他地方的隧营武装,都已经和青壮、民夫没有什么差别了。 但作为穿越者,张越知道,工程兵特别是懂得科学作业的工程兵,无论在什么时候,都不落伍! 这支他特地从长水乡调来的长水隧营。 更是一支在关中地区,也比较精锐和专业的隧营部队。 在过去,长水隧营不仅仅需要完成长水校尉的各种需要。 还得是不是支援太常卿的各种工作。 专业能力毋庸置疑! 更别提,大部分长水隧营的士兵,皆是长水乡人。 乡党的力量与紧密联系,足以使得这支隧营,成为张越最信赖同时也是最好的帮手。 同样的道理,隧营上下将士,对于张越有着天然的亲近与信任。 是故张越每次一来,整个司马,上上下下,就全都出来迎接。 现在也是一样。 两百三十多名穿着赤色布衣的军人,纷纷从山谷内的营房走出来,看着张越,全都挥手示意。 “二郎!二郎!”这是甲亭和附近几个亭里出生的士兵,他们对张越就更加忠诚了,属于那种甚至可以帮张越挡枪口的存在! “侍中公!”而稍微隔得远一些的士兵,则略带矜持,颇为害羞,但腰杆却是挺得直直的,每一个人脸上都充满了自豪与骄傲。 没有办法,在这个时代,最坚固的感情,除了兄弟手足,父子骨肉、宗族同袍之外,就是乡党之情。 张越看着这些年轻的脸庞,笑着挥手回礼,道:“诸君安好!诸父兄安好!” 在众人簇拥中,张越笑着道:“本官此番是受长孙殿下之托,代表长孙殿下来此看望、慰问诸位隧营将士的……” “调诸位将士,来到新丰,是本官特地向天子恳求,得到天子批准与长孙殿下首肯的!” 众人听着,腰杆挺得更直了。 何远更是带头拜道:“吾等夙兴夜寐,必当竭尽全力,服从侍中,服从长孙殿下之令!” 所有士兵,也跟着拜道:“夙兴夜寐,竭尽全力!” 张越连忙扶起何远,对众人长身一拜,顿首道:“而我特地调众父兄来此,也是望父兄不弃,助我一臂之力,将新丰建设成为天下楷模,汉家乐土!” 众人见此,纷纷跪下来,回拜道:“既蒙侍中厚爱,吾等敢不效死?” “善!”张越起身,再拜道:“能得父兄之助,如虎添翼也!” 新丰隧营的专业能力,张越是从不担心的。 他们连南陵的陵寝神庙也能维护好,连长水骑兵的要求也能满足。 现在来新丰建设水利,自然不在话下。 更何况,张越还给他们全部换装了全新的工具。 连后世的工兵铲也制造了几十把,发给了他们。 还特别将他们安置在此,与辉渠人为邻,令他们可以借助辉渠牧民的牲畜,进行各种土木作业。 有了这些条件,若连新丰的渠道建设都搞不定,那就只能证明一件事情——张越做人太失败,连乡党也不愿意帮他! 而若是如此,张越觉得自己还是早点辞官,回家混吃等死吧。 连乡党都拉拢不了,还怎么去团结其他人? 现在看来,至少在乡党中,他的名声不错,隧营士兵也很愿意帮他一把。 道理是很简单的——帮他就是帮自己! 未来张越发达,难道还能坐视长水父老忍饥挨饿? 那是不可能的。 汉家官员贵族,给自己家乡谋福利,那是连皇帝也不会有意见的。 甚至,皇帝有时候会将对某个官员的宠爱,转移到他的家乡,若发生了这样的事情,这个官员甚至会觉得皇帝对自己真是太好了! 为此感激涕零,誓死效忠! 譬如说,当年楼船将军杨仆功成名就后,就宁愿放弃封侯的机会,也要恳求天子,将函谷关东移到他的家乡新安。 最终,天子同意了他的请求,杨仆感激的连上三封奏疏,表示自己此生哪怕做牛做马,也无法报答天子的隆恩! 而新安的百姓,也迄今都对杨仆非常怀念。 甚至在新安县内,很多家庭都会在新春祭祀的时候,给这位楼船将军也上点血食。 当然了…… 张越不仅仅只想要一支只会修建水利的工程兵。 他的野心,要比这个大的多了。 他想要的是一支,拥有强大建设能力的工程兵。 一支精通各种土木作业,可以在短时间内就建设起一座城市的强大工程部队! 这样,未来他走到那里,那里就将是中国! “此番来此,除了代表长孙殿下慰问和看完诸位父兄之外,本官还为诸位带来了一些东西……”张越从怀中摸出一张帛书,交给何远,道:“希望何司马与诸位父兄能早日为我,为长孙殿下,将此中的事务造出来……” 何远接过那帛书,打开来一看,却发现是几个配方。 他微微奇怪的看了一眼张越,就收起了帛书,拜道:“请侍中放心,末将一定尽快安排人手,按侍中吩咐,将帛书中的事物做出来!” 张越听着,点点头,道:“有劳司马与诸位父兄了!” 他提供给何远的正是他回溯出来的土法混凝土与土水泥的制备配方与步骤。 说起来,也是凑巧,这两个技术,乃是他曾在网络小说里看到过的。 虽然没有实践过,但应该是可以的。 唯一的问题,大约就是这两种技术,污染较大,耗能较高,浪费也比较大。 但在这个西元前的世界,不能要求太多了。 能有的用就已经很好了! 章节目录 第四百三十七节 奈何张越有高达 【除夕快乐】 “张侍中……” 刚刚出了牧场,张越就听到了一个熟悉声音。 正是许久未见的郭穰,乘着马车,在十几个骑兵的保护下,从新丰县城的方向而来。 “郭公怎么来了?”张越一见也是一楞,笑着迎上前去拱手道:“可是陛下有圣命?” 郭穰却是笑着,驱车来到张越面前,走了下来,对张越回礼道:“侍中公猜得不错……奴婢此番正是奉命来请侍中公入朝顾问的……” 他笑着道:“第一批从汉中转运到关中的蒻头与蹲鸱已经到了郿县,陛下已经下令转运一百石来长安……” 张越一听大喜过望。 别看现在,关中实施了配给制和限购,民心得到了稳定,似乎解决了问题。 但实际上,却只是延缓了危机,避免了一开始就不可收拾。 关中歉收导致的粮食缺口,依旧存在! 而且,这个缺口是多达数百万石! 如此巨大的粮食缺口,可不是靠着限购和配给制度就能轻易解决的。 必须要得到足够的粮食。 而这些蹲鸱、蒻头,来的正好! 有了这些粮食,就可以掺在粟米和麦粉之中,喂饱关中百姓的肚子了。 手里有粮,心里就不慌! 张越想了想,对郭穰拱手作揖道:“郭公还请稍等片刻,待我将县中事务布置一下……” 郭穰自然乐得卖张越这个面子,笑道:“侍中请便……” 于是,张越便立刻回到县衙,将本来应该由他亲手抓的几个事情,嘱托给陈万年、胡建与赵过。 叮嘱他们无比抓紧,不可懈怠。 三人自是满口应允,拍着胸脯做了保证。 但张越还是有些不放心,便叮嘱他们,有任何变化或者进展,随时向他报告。 没有办法,这几个事情,都是干系重大,关乎新丰将来的大事。 譬如,宿麦种下去后,追肥的事宜,就必须放在各级官府的第一位,将之当成重点、要点来抓。 毕竟,补种宿麦是冒了很大风险的。 若土地肥力跟不上,一切就都完了。 但也不能乱追肥,土地的酸碱,过犹不及。 而工坊之中的生产与建设,也同样关键。 未来新丰的财政,可就都指着工商业的利润了! 将这些事情都布置好,张越才收拾好行装,然后带上赵柔娘,向刘进辞别后,便驱车与郭穰一道,踏上了返回长安的道路。 能回长安,赵柔娘很开心。 便拿着工具与布帛、竹木,在车上自己动手做起了风筝。 这是她最近在新丰县里与丁缓的小女儿玩熟了以后,学会的新技能,打算回长安后,去南信面前显摆一番。 不得不说,这个小丫头的动手能力,还真是蛮厉害的。 马车还未到长安,她便已经做好了三只不同样式的风筝。 一只小蜈蚣,一只喜鹊还有一只是老鹰。 做的还似模似样的,拿着这三个风筝,她得意万分的张越身前炫耀着:“小叔叔,你看!柔娘做的好不好看?” 张越闻言,回过神来,笑着道:“柔娘做的真好,真漂亮!” 但不知道为何,越靠近长安,他就越感觉有些心虚。 似乎长安城,已是一个危险之地? 就连脑海思维深处的黄石,也在微微颤动,向他示警。 若只是感觉,他可能还不会放在心上。 但既然连黄石都在警告了。 那张越就知道,长安城里一定有问题。 回想着历次黄石示警的前后经过,张越已经差不多知道,它的示警缘由——当有人对他有杀意时,黄石就会示警。 就像最初那次,在长水乡官邑,那个官吏投毒之时。 也似上次,那些刺客刺杀的时候。 杀意越明显,黄石的警告就越明显。 而若只是有敌意或者不喜欢他,黄石一般就不会有什么反应。 这一次,黄石的反应,虽然没有前几次那么强烈。 但是…… 张越知道,长安城里一定有什么人在等着他。 这样想着,他就忽然停住马车,将赵柔娘抱起来,对她道:“柔娘想不想回长水乡去看看嫂嫂?” 赵柔娘听了,拍着手,高兴的道:“柔娘想回家去看阿姊!柔娘要回家去看阿姊!” “那小叔叔派人送柔娘回家好不好?”张越摸着小丫头的脑袋问着,既然长安城已经是是非之地。 那么再带赵柔娘去,就有些冒失了。 若真有什么威胁,张越未必能护得住她。 送回长水乡就好多了。 有着长水校尉的保护和长水乡乡党的照顾,只要张越还活着,就没有人能动的了她们姊妹。 赵柔娘却有些不明白,眨着一双漂亮的眼睛,天真的问道:“小叔叔不跟柔娘一起回家吗?” “小叔叔过几天就去接柔娘……”张越摸着她头上的秀发,笑着问道:“好不好?” “可是……”赵柔娘立刻有些不开心了,对她来说,若是要好几天见不到小叔叔,那就很难受了。 前两个月,她可是天天都盼着小叔叔回来看自己的。 “柔娘乖……”张越笑着抱着小丫头,安慰道:“小叔叔要不了几天就会去接柔娘的……” “那好吧……”赵柔娘忽然想起了阿姊的嘱托:“柔娘啊,小叔叔是要做大事的,柔娘要乖,不要让小叔叔为难……” 只是…… 为何心中忽然有些难过? 但是…… 她抬起头,看着小叔叔,抓住小叔叔的衣襟,道:“小叔叔你要答应柔娘,一定要快点来接柔娘……” “好!”张越笑着点点头,做出承诺:“小叔叔发誓!一定会很快就来接柔娘!” 无论长安城里,有什么,他都无所畏惧。 不管阴谋也罢,阳谋也好,无非都是些跳梁小丑罢了。 只要家人安全,谁还能奈何的了他? 这时,一直在前方引路的郭穰,也发现了张越忽然停车,便下车过来,问道:“侍中有什么事情吗?” 张越看着郭穰,笑了笑,道:“我家小娘思念阿姊,所以,想请郭公帮个忙……”张越笑着拱手道:“请郭公派人,护送小娘回长水乡,送到家嫂手上!”说着便对郭穰作揖而拜。 郭穰听着,也没有什么意见,当即道:“既是如此,那奴婢这就派人护送!” 于是就走上前去,对护卫的骑兵军官说了几句话,后者虽然有些不太乐意,但看在张越的面子上,还是点头应允。 …………………………………… 望着赵柔娘被十余名骑兵和两个新丰官吏护卫着,向着南陵方向而去。 张越长长的出了一口气。 然后他回过头来,看向远方已经露出了轮廓的长安城,他挺起胸膛,将手按在了腰间的骠姚剑上。 现在他很好奇,是谁想要置他于死地? 郭穰在旁边看着张越的神色,有些奇异,道:“张侍中似有所意啊……” 张越听着笑了笑。 拥有黄石的他,似乎等于有了一个敌意雷达。 谁想对付他,就会被黄石侦知。 只是不知道,黄石的侦知范围与侦知条件是什么? 但可以肯定,这个能力,将确保他未来不会落入任何敌人的算计与埋伏之中。 “郭公……”张越凑到郭穰耳边,问道:“不知道最近光禄勋与御府令苏公可有什么动作?朝堂上又发生了些什么变化?” 他现在能知道的具体敌人,也就一个光禄勋韩说和苏文等寥寥几人。 至于博望苑的谷梁学派? 张越还真不放在心中! 就那帮见小利而忘大义,做大事则惜身的渣渣,根本不堪一击! 能给他造成麻烦的,大约就苏文、韩说与他们的朋友与盟友了。 郭穰闻言,微微一楞,道:“奴婢来前,曾听苏文向陛下进言,说什么雍县五帝庙近来屡有祥瑞之事……” “陛下便令其去查探真伪……” “至于光禄勋……”郭穰脸色忽然变得精彩了起来:“最近忽然变成了长安城中的君子人物,屡次宴请士大夫、知名鸿儒,大倡春秋之义……” “哦……”张越听着,嘴角溢出了一丝笑容。 这太反常,也太奇怪了。 苏文这个宦官拍皇帝马屁也就算了。 那韩说不是一直只捞钱的吗? 现在,他怎么忽然关心起学术界的事情来了?还大倡春秋之义? 难道浪子回头了? 没关系! 张越看向长安城,他知道,只要他入城,一切都会清楚。 于是,他提起剑,对郭穰道:“烦请郭公为我找匹马来……在下打算先行一步……” 想要知道谁是敌人? 对别人来说,或许有些麻烦。 但对张越来说,很简单,去长安城里转一圈不就知道了? ………………………………………… 一个时辰后,张越策马,走在建章宫前,望着那高大的凤凰阙。 心里面莫名的想起了一句名言:不是我军不给力,奈何G军有高达。 他刚刚在长安城的的尚冠里大道上策马走了一圈。 然后,就锁定了七八个对他有杀意的豪宅。 很不幸,韩说的按道候侯府,就是其中之一。 这就很搞笑了。 这证明,韩说确实在暗中计划对付自己! 很有可能,他给自己准备了杀招! 只是…… 却都暴露在了黄石面前,偷袭将变成强攻! 现在张越也差不多能猜到他们的一些可能的计划了。 或许他们是打算借着天子离京的机会,在长安城里搞些明堂。 只是…… 提了提手中的骠姚剑,再抬头看着眼前高大的凤凰阙。 张越知道,自己其实有一个最好的办法——跟着天子走就行了。 天子要去雍县,那就跟着一起去。 那么,一切阴谋阳谋,算计计划,统统都要落空。 但…… “哥的外号可是张蚩尤啊!”张越在心里想着:“来而不往非礼也!” “若是不能弄死一堆人,将所有敌人全部挖坑埋了,哥岂非愧对这个外号?” 那怎么挖坑埋人呢? 张越想了想,暂时也没有什么头绪,但有一点可以确认。 他得先去见一见金赏,给自己买个保险。 金赏的父亲金日磾是驸马都尉,管着宫廷宿卫,若能得到对方保证,那么至少在这宫廷里,他可以避免遭到别人的围攻。 至于长安城里? 嗯…… 是该去见一见于己衍,问一问,这位京兆尹是打算跟正义走,还是跟奸贼走了。 此外,最重要的是,是要想办法含蓄的告诉天子——长安城里有缓则。 心里想着这些事情,张越就策马,走入凤凰阙下。 …………………………………… “张子重回京了!” 在张越入宫的瞬间,无数个消息渠道,立刻将此事,传遍了朝野。 由是,无数目光聚焦到了建章宫。 韩说闻讯,立刻就派人去了光禄勋官衙,然后张惠就得到了暗示——是时候弹劾了! 张惠虽然明知道,自己其实是别人的棋子,但却也没办法,只好按照暗示,找到了章赣,告诉他:“御史此时不弹劾,更待何时?” 同时,将那堆欠条,摆在了章赣面前。 没有办法,章赣只好硬着头皮,将一封早就已经写好的奏疏,送到兰台。 不久,兰台尚书令张安世就接到了这个弹劾奏疏。 张安世一看,都快笑的喷饭了。 因为,这弹劾奏疏写的实在是太不走心了! 这哪里是什么弹劾? 分明就是在搞笑! 说什么张子重‘机变械饰、祸乱人心’,又说他在新丰‘横征暴敛,行严刑酷法’,连新丰补种宿麦也被认为是大罪‘意欲祸乱国家,颠覆社稷’。 甚至还指责对方‘污秽土地,令后土不宁’。 但问题在于,这些事情,人尽皆知,天子与朝野,都是默认的。 现在居然有人弹劾? 那不是在打天子的脸吗? 这是那个傻瓜的手笔? 看了看弹劾人,还是一个监察御史…… 话说,监察御史不是应该监察郡县的吗? 什么时候监察御史,可以明目张胆的弹劾国家大臣,还是天子近臣的侍中了? 只是…… 按照制度,既然有御史弹劾了兰台就应该上报天子。 想了想,张安世叫来一个亲信,吩咐道:“去请御史中丞来此……” 他有必要知道,这个事情暴胜之知不知情。 但弹章,他却不敢扣留,在其上标了一个印记,随之命人送去建章宫。 章节目录 第四百三十八节 千万别给朕面子【新春快乐】 提着剑,拾阶而上。 “张侍中,您可回来啦……”苏文那张让人感觉滑稽的脸,出现在了张越面前:“陛下可一直在念叨着侍中公……” 张越笑了笑,道:“苏公近来安好?” 苏文听着,脸色微微一变,他现在最不喜欢听到的话就是别人问他好不好。 他好吗? 一定也不好! 大半辈子,辛辛苦苦积攒的积蓄,都进了少府的腰包! 他容易吗? 只要一想着那些黄橙橙的小可爱,都放在少府的内库,他就心如刀割。 偏偏,还不能让人知道。 若是让天子知道,他居然把钱放进槐市。 那么,天子恐怕能拔掉他的皮! “托侍中的福……”苏文感觉自己脸上的肌肉都有些抽搐:“咱家近来还好……” 张越听着,笑了笑,然后他抬头望着玉堂前那高耸壮丽的壁门,看着那些在风中摇曳的铜鸟,忽然道:“这秀丽风光,愿苏公常阅……” 苏文闻言,脸色一黯,心里一跳,忌惮不已的看着张越,问道:“侍中这是何意?” “没什么……”张越笑了笑:“只是心有所感,心有所想而已……” “易曰:初九,潜龙勿用,九二,见龙在田,利见大人,上九亢龙有悔……”张越望着苏文,笑着道:“其与苏公勉之!” 苏文听着满头雾水。 他是个宦官,别说易经了,连春秋也不熟,勉强会几篇诗经。 顿时就卡壳了。 “读书人……读书人了不起啊……”他心里骂骂咧咧,但他知道,对方一定意有所指:“或许我该去问问太史公……” 虽然很不喜欢那个自己没有小勾勾,但同样看不起没有小勾勾的宦官的糟老头子。 但苏文很多时候却不得不去求助对方,以得到一些指引。 特别是类似现在这样的情况。 张越却是在苏文的引领下,拾阶而上,登上玉堂的高台。 在这里,天子早已等候了。 半月不见,这位大汉天子的身体情况,比以前看上去要好很多了。 整个人也显得非常精神,甚至能站在高台边俯瞰整个长安了。 “臣毅恭问陛下圣安……”张越走上去,拜道:“愿吾皇万寿无疆!” “侍中来了……”天子微笑着朝张越招手:“来朕身边!” “诺!”张越连忙再拜起身,亦步亦趋,走到这位陛下身边。 然后,他就看到了整个长安城的全貌——真是丑爆了! 现在的长安城,南部的斗已经变得比北部的斗要大上一圈,就像一个锅盖,盖在了一口小锅上很不协调。 但刘氏历代天子,却都觉得这样的情况很美。 特别是当今这位,每次看到整个城市都在自己眼中,心里就格外骄傲。 “卿看这长安如何?”天子骄傲的问着。 “大!”张越老老实实的答道:“雄伟坚固,纵有百万之敌,不能破!” 天子听着,呵呵一笑,问道:“卿可是要和朕谈谈江山在德不在险?” 自吴起与魏武侯说了这个事情后,历代大臣都会用类似的话来劝谏君王。 但这位陛下,却已经烦透了类似的话题。 故而他提前说起,免得张越来烦他。 “非也……”张越低头笑着道:“臣要与陛下谈谈,江山在富不在险……” “嗯?”天子乐了,问道:“卿与朕说说看……” 这可真是一个全新的角度与姿势! “天下若富,民皆有九年之蓄,府库蓄满钱粮,兵精将广,自是睥睨八荒,横扫六合,宵小俯首,社稷安康,宗庙稳若泰山!”张越恭身拜道:“臣愿殚精竭虑,誓死以致陛下之江山富足万年!” 天子听着乐了,高兴的道:“爱卿说的对!” 若果真天下富足,人民安康,那他的社稷江山,岂非是稳稳的没有任何人能撼动。 这可比腐儒穷酸们说的什么德啊什么的要有意思也具体多了。 可不是这样嘛? 先王的德,就是富民安民! “那何以富民?”天子问道:“除轻徭薄赋,还有什么办法?” “回禀陛下,微臣愚以为,轻徭薄赋,只能令民安,而不足以令民富!”张越说道:“欲令民富,则在授民以致富之道……” “先帝大臣晁错曾言:今法律贱商人,而商人已富贵,法律贵农户,而农户已卑贱矣,欲改此弊,臣以为除打击不法奸商,保护百姓利益外,尚需有司引导,令民所产之物,物有所值……” “简而意之,就是鼓励百姓多作副业,兼顾田地之余,多营手工之事,织履造席,养蚕抽丝,以得其利!” 发展第三产业,这是后世所有人的常识和共识。 但在西元前这个时代,却是有些骇人听闻了。 就连天子听了,也是眼前一亮,赞道:“卿每言总能令朕耳目一新,有所得有所益!” “只是……”他看着张越,道:“卿这些话若是传出去,朕恐怕卿将要被人群起而攻之!” 发展和鼓励百姓从事手工业、副业? 这在很多古文学派的大儒眼里,简直就是犯罪! 他微微伸手,从一个侍从手里接过一份奏疏,交给张越,笑着道:“卿看看吧,卿在新丰,尚只是如此,就已经有人弹劾爱卿了!” 张越接过那奏疏,扫了一眼,就有些忍不住笑了起来,拜道:“臣之行事,素来问心无愧,自任新丰以来,夙兴夜寐,不敢忘陛下训诫,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他捧着那奏疏,拜道:“如今,有御史弹劾,臣诚惶诚恐,战战兢兢……”说着就脱下貂蝉冠,放在地上,俯首道:“愿请陛下下御史,交付有司,由朝野共议!” 这也是素来被弹劾官员的正常反应——有人弹劾你,皇帝还拿到了弹章,当然要上表称罪了。 难道你还敢说自己没错? 有没有错,不是臣子说了算,是皇帝说了算。 皇帝说你没错,那就没错。 有错也正确! 皇帝认为你有错,你还觉得自己没错,那就是找死了! 况且,张越很清楚,这个事情啊是别人给他的下马威。 既然有人要给自己一个下马威,那张越当然要回敬。 来而不往非礼也嘛。 总不能说,只许州官放火,他点个灯都不行了! “扶起张侍中!”天子见着,却是笑道:“卿何罪之有?朕已经下诏训斥了那个妄议国家大臣,非议朕的安排的御史,此人不过跳梁小丑而已,爱卿也不必放在心上……” 他将那奏疏捡起来,直接丢到了玉堂之下,道:“只是,朕要提醒爱卿,如今长安城里来了许多老学究,卿要谨言慎行,收敛些脾气……” “毕竟,人家皆是长、者……” 话虽如此,但张越却分明听的出来,这位陛下嘴上是在劝他收敛脾气,实则是在怂恿他去搞一个大新闻。 反正,老刘家素来看热闹不嫌事大。 “臣知道了……”张越恭身道:“臣乃晚辈,自当谨慎以待……” 嗯,有了天子的这个怂恿,张越也就不怕事情搞大了难以收场。 反正,老刘家最擅长的就是和稀泥了。 天子见着,满意的笑道:“卿知道!就好了!” 古文学派的老顽固们,他不爽已经很久了。 这些食古不化的渣渣,顽固、保守也就算了。 最让他难忍的和最无法接受的是——这些渣渣不想着给他效忠,跑去郡国,在诸侯王身边鬼鬼祟祟,暗地里散布很多不利于他统治的话语。 要不是想要维持形象,不想做一个‘防民之口甚于防川’的暴君。 他正想将这些渣渣抓起来,吊在建章宫凤凰阙下面,让他们清醒清醒——朕还没死啦! 如今,有了张越这样给力的大臣,他终于能松一口气了。 前几次,张越抽左传和谷梁的脸,让他看的好爽! 嗯! 用力抽,别给朕面子! 最好把他们的皮给朕拔下来! 他深深的看着张越,用着鼓励的眼神说道。 章节目录 第四百三十九节 粉丝的提醒 “此番诏卿回朝的缘故,卿应该也知道了……”天子暂时放下那些老顽固,将话题转向对他来说更关切的粮食问题上。 “臣已经从郭谒者处知道了……”张越低头道:“只是这个事情,需要少府全力配合……” 芋头、蹲鸱都是碱性食物,食用过多,会导致肠胃积滞,在这个西元前的时代,肠胃出了问题,那和自杀没有太多差别。 且两者全部有毒,尤其是后者,全株含毒,生吃的话,很容易就会引发喉咙肿胀与痒痛。 但大自然就是如此奇妙,这两种碱性食物,在经过人类加工后,却可以成为营养价值极高的食物。 魔芋甚至含有十几种氨基酸与多种维生素与微量元素。 后世霓虹甚至有国家规定,中小学生每天的午餐,必须有一定量的魔芋制品。 但在这个时间点,无论是芋头还是魔芋的食用方法与技巧,依旧鲜为人知。 可能也就蜀郡地区与西南地区,有相关的食用传统。 且,多数的办法,只是将之煮熟,做成杂粮。 但对于张越而言,怎么吃魔芋与芋头,甚至都不需要去回溯。 因为他小时候,就经常吃。 甚至知道怎么将这两种看似不起眼的块茎植物,变成美味的食物。 天子一听,挥手道:“朕已经吩咐少府了,卿的所有要求,都会得到满足!” “守少府公孙遗,将全面配合爱卿!” 这个事情,他比谁都重视! 不仅仅是因为此事关乎关中三四百万人今年冬天和明年春夏的生计。 更因为,这个事情只要做好了。 那么等于汉室得到了一个全新的粮食供给来源。 更可令二十多年前的投资,终于可以得到回报。 想当年,他为了打通通向身毒的陆上交通,而对西南群山投入重兵与大量财富开拓。 五铢钱水一样的撒了出去,但别说身毒了。 连身毒国的影子也没看到。 喜马拉雅山的隆起,隔断了中国从西南方向,进入印度次大陆的交通。 而古老的茶马古道,现在虽然存在。 但想要走这条古老的道路,进入印度次大陆,却需要翻越云贵高原,然后通过崎岖坎坷,危机四伏的缅甸丛林。 对于汉室来说,投入与产出,根本不成正比。 且,也缺乏对远方未知世界的了解。 故而,西南地区对汉室而言,就成为了一个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鸡肋。 且不说开发成本了,就是经营成本也很高! 但现在,因为关中夏旱,导致粟米歉收。 因此意外发现,西南地区,居然有着丰富的蒻头、蹲鸱资源。 而且这些东西,相当易得、廉价。 若能开发并点亮这一个全新的食物来源。 西南地区,再非鸡肋! 一个每年可以稳定向关中与天下输送几百万石粮食的地区,是值得帝国用尽一切手段去经营与开发的。 洪范八政,唯食与货,而食在货先! 张越听着,也是充满了信心,拍着胸膛保证:“请陛下宽心,不出数日,臣一定会令陛下看到成果!” “善!”天子一听,微微笑了起来:“有卿的保证,朕就放心了……” “正好再过些时日,朕可能要去一趟五帝庙,向五帝、后土祈福,祈求明岁风调雨顺,佑我汉室!” “如届时,卿能将蒻头、蹲鸱所做之物准备好,那朕就可以以之作为祭品,敬献神灵了……” 张越听着,心里面也差不多有了盘算:“看样子,某些人确实是做好了足够的功课了……” 雍县的五帝庙,是现存历史最悠久的诸夏民族神灵神庙之一。 其与河东汾阴的地主道场,齐鲁的泰山、梁父山的地位是相同的。 而对于刘氏来说,雍县的五帝庙的地位可能还在汾阴地主祭场与泰山这上。 因为,五帝庙之中的黑帝,据说就是按照刘邦的容貌捏的…… 故而汉季君王,祭祀五帝庙,就是祭祀高帝神灵。 尤其是当今这位,迄今为止,曾先后二十余次到访雍县五帝庙。 而按照制度,天子出祭,长安公卿几乎全部都会随行。 这样的话,长安城的秩序就出现了一个巨大的空白。 只是,张越还是想不明白,到底是什么,让韩说等人产生了‘一定能致自己于死地’的信心? 要知道,他可是侍中还兼领了新丰令。 汉室不是明朝,张越也不是毛文龙。 可对方的谋算,是一定存在的! 张越不敢掉以轻心,他不得不去思考和考虑所有的可能性。 因为,在他所知的历史上,曾经发生过无数次,事前人们根本想不到,认为肯定不可能发生的变故。 有些变故甚至荒诞到了,连后世的网络小说,也不敢那么写。 譬如说,就发生在百多年前的秦国的扶苏、蒙恬的悲剧。 哪个网络作者,敢写这样的情节?能想到这样的剧情? 手握重兵精锐的扶苏、蒙恬,被一道轻飘飘的连真伪都不清楚的旨意,就轻轻松松的消灭了! 历史,从来就是没有是不可能发生的。 所以才会有肉食者鄙与窃国者侯的典故。 没有办法,在暂时无法得知对手的计划与布局前,张越只能尽量将自己的对手往聪明、狡猾与强大方面去想。 可是,一直到辞别天子,走下玉堂殿,张越也没有想明白,韩说等人到底有何依仗? “敢问足下可是侍中官张公讳毅足下?”张越还在思考时,就听到一个年轻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他转过身去,发现是一个穿着锦衣,看上去比他还小一些的年轻贵族公子。 只是,他从未见过此人。 “本官正是……”张越微微拱手问道:“未知阁下是?” 对方闻言,却是满脸振奋,露出一脸崇拜的神色,对张越拜道:“学生韩爽,素闻张公大义,仰慕已久……” “嗯?”张越稍稍愣神,他看着这个年轻人,一副后世粉丝遇到爱豆模样的青年,他想了起来,似乎韩说有个儿子是叫韩爽? 但问题是,韩说的儿子什么时候成了自己的粉丝了? 韩爽却是兴奋的满脸潮红,他激动的走到张越身边,忽然低声道:“请张公小心李禹!” 他认真的看着张越:“一定要小心!” 张越却是傻了。 这是什么情况? 韩说的儿子跑来给我通风报信? 这其中会不会有什么问题? 但对方却没有再多说,只是对着张越长身一拜,就匆匆离去,一边还一边回头看着张越,一脸的担心。 直到对方的身影消失在宫阙之中,张越都还有些莫名。 这是什么节奏? 但对方的提醒,却让张越终于注意到了一个他先前思维的盲区。 李禹! 这个太子据的宠臣,李广的孙子! 假如,李禹也加入了韩说的阵营,那么,自己就必须重新全盘考虑了。 因为…… 倘若天子离京,太子监国。 那么李禹就有机会,伪造或者说找个借口让太子据下达一个看上去可能无害的命令。 譬如说,将原本在某个区域巡逻和戒严的军队调开,也譬如说调一支可能不在计划中的军队加入某个区域。 这样的命令,以李禹的能力和背景,完全可以神不知鬼不觉的实现。 甚至恐怕到事后,都不会有人发现这一点。 而李禹也确实是有可能做这样的事情的! 这个没节草的家伙,张越上次就亲眼看到了他背着太子据和苏文秘密往来! 既然他可以和苏文做交易,当然也能和韩说做交易。 想到这里,张越就握紧了拳头。 现在,他唯一的疑问就是——这是烟雾弹还是事实? “试探一下,不就知道了吗?”张越抬起头,望着前方的宫阙。 章节目录 第四百四十节 恐怖的少府(1) 汉少府卿官邸位于未央宫永巷之旁。 乍看上去,似乎只是一个普通的宫女宦官们日常所住的宫阙。 整个建筑群,看上去都有些陈旧。 要不是官邸门口,站着的卫兵和出入频繁的各色官员,张越都差点要怀疑自己是不是走错地方了! 戴着貂蝉帽,张越的出现,立刻就引起了轰动。 马上就有官员上前问道:“敢问足下是否侍中领新丰事张公?” “嗯……”张越微微点头。 对方马上就露出一副高兴的神色,拱手拜道:“下官少府左戈令冯勇拜见侍中公!” “奉少府卿之令,下官已在此恭候侍中多时了!”冯勇笑着道:“请侍中随下官来……” 说着就将张越请入了少府官邸之内。 一入官邸,张越立刻就发现了,少府官邸内部,远比外面看上去更加破败。 甚至,就连院落之间的走廊上的漆也已经掉光了,露出了许多被蛀虫咬出来的空洞,地板也是一块新一块旧,许多地方都能看出明显的修补痕迹。 这让张越诧异不已。 “少府卿真是节俭啊……”张越叹道。 冯勇闻言,却是有些蛋疼,尴尬的笑了一声:“侍中公夸赞了……” 自元光五年以后,这少府卿的官邸就没有大规模的返修过了。 曾经号称汉家九卿最壮丽、辉煌的官邸,现在已经变成了汉九卿之中最破旧的官邸。 少府卿的很多有司,甚至不到万不得已,不愿来此,冯勇就曾经尝试过在少府卿官邸办公,然后他坚持了三天就借口要去视察左戈署的弓弩作坊,搬了出去…… 没办法…… 这地方太烂了! 张越看着冯勇的尴尬神色,也是微微一笑。 他大约知道一些,也听说过一些事情。 长安城有谚语:少府有假、大农无士。 意思就是,这少府卿都是影帝,而大司农里全是商人。 尤以前任少府卿韩说老先生最是会演! 这位与光禄勋韩说同名同姓的老大人为汉少府七八年,其主政期间,主打廉洁奉公。 全面cos当年的平津献候公孙弘的行为。 每餐只吃三菜一汤,饭是没有舂过的粗粝米,菜是家里菜园子摘下来的蔬菜。 衣服只穿最廉价的粗麻布,连朝服也是一套穿上七年! 乍一看,还真是青天大老爷,了不得的大清官! 然而…… 坊间有传言,这位老先生,只是在演戏。 三菜一汤,那是有客人的时候,做出来的样子。 等客人一走,立刻就上膏肉梁米,美酒珍馐。 甚至其后宅内置五厨,有十几个顶级厨师,为韩家上下十二时辰服务。 而粗布深衣下面,夏天套的是最舒适的蜀锦,冬天套的是最暖和的毛裘。 上个月,韩说卸任,其回归老家,走的那叫一个孑然一身啊。 就三辆马车,载着全家老少和几个破箱子。 但是…… 随后数日,至少有三十辆马车从长安出发,运载着无数黄金、美玉、珍馐、绸缎。 这些事情,还是张越听丁缓偶尔谈起的。 听完以后,张越真是目瞪口呆,惊讶无比。 多么熟悉的操作啊,就差没有引发其他人效仿,导致破官服比最好的官服还要贵个几倍的怪事发生了。 如今看来,这位韩说少府,还真是做戏做了全套。 为了突出廉洁,连这官邸也不修缮! 难怪人家能当九卿,而且还能一当少府就能当七八年。 这天赋,学不来,学不来! 只是…… 韩老大人,当了七八年少府卿,到底做了什么事情没有? 张越挠了挠头,发现似乎好像就只有一个廉洁的名声留下来。 “真是官场楷模啊……”张越也不得不在心里感慨。 他知道,其实这才是最好的做官方法。 打造一个好的人设,然后拼命维系住它。 这样,无论是上面下面,都不会为难你。 哪怕做错了事情,别人也会觉得——啊呀,某某虽然有错,但他人还是好的嘛! 反观桑弘羊和他的大司农系统,为了国家财税,伤透了脑筋,一年到头忙个不停。 为了尽可能的开拓财源,他连向来没有什么人注意的海洋渔业资源也开始下手,只想着多捞点钱,尽量不再对人民开征新的税赋。 结果却是全天下,都是一片‘请烹弘羊’的呼声。 已故的御史大夫卜式甚至公开宣称‘天旱不雨,乃弘羊之故,请烹弘羊以谢天下,天必雨!’。 似乎,桑弘羊成为了万恶之源,成为了所有错误的集中。 即使是公羊学派内部,也是这样想的。 gtmd桑弘羊! 假如一切不变,再过十几年,盐铁会议上,古文与今文学派罕见的联手,对桑弘羊发起了围剿。 桑弘羊被迫以一己之力,舌战群儒,甚至占了许多上风。 但结果却是…… 文人用笔杆子,将一切结果逆转、扭曲。 《盐铁论》上,将桑弘羊的形象,不经意的隐晦的描述成一个十恶不赦、无所不用其极的坏蛋! 只能说,修桥铺路无尸骸,杀人放火金腰带! 想着这个事情,张越也是叹息一声。 他要做的事情,说不定比桑弘羊还要激进。 未来,也不知道会不会有人大喊:请烹张子重! 所以…… 张越知道,他必须尽可能的多团结人,多建立利益共同体。 团结大多数,打击一小撮,才是成功之源。 ……………………………… 在冯勇的引领下,穿过重重阁楼与走廊,张越来到了一处看上去还算大的院落前。 “侍中公请稍等片刻,下官这就去通禀!”冯勇对张越微微一拜,便走进院落之中。 片刻之后,院落的四扇大门全部被人推开,已经多日不见的‘世叔’公孙遗领着许多官员,笑着出迎,对张越拱手道:“侍中幸临鄙署,本该亲自出迎,奈何事务繁杂,未能远迎,还望侍中见谅!” “世叔言重!”张越长身作揖道:“晚辈岂敢当世叔大礼?” 公孙遗听到这个称呼,心里面跟吃了糖一样甜,哈哈大笑一声,就道:“贤侄真是太客气了!” 很显然,张越的‘不忘本’,让他非常受用,也非常喜欢。 他这个少府卿,到现在可都还挂着一个守字。 他现在最大的愿望就是去掉这个守字,变成真正的少府卿,真真正正的执掌这号称汉室第一的九卿机构! 而这离不开‘世侄’张子重的承认与美言! 将张越请入院中,带到院内的一间雅室。 “贤侄请上座……”公孙遗将张越请到上首。 张越自然要推辞一番,但公孙遗的态度却非常坚决,最终张越也只好‘固辞之而不得’,只能退而求其次,坐到侧位,而将主位留给公孙遗。 这又让公孙遗感觉更有面子了。 脸上都快笑成一朵花了。 他看着在场的其他少府官员,连头都不自觉的抬了起来,微微压手道:“诸君都请安坐吧……” 众人见了,纷纷拜道:“诺!” 比之前任何时候,都要乖巧、顺从。 这令公孙遗见了,心中更是欢喜。 自任这少府以来,因为是顶着一个守字,下面的人,对他未必有多么尊重。 尤其是老资格的那几个有司的长令和副官。 但现在,这些人却都老老实实的。 这世侄的名头还真是大啊! 但有一个问题——自己这算不算狐假虎威了呢? 想了想,公孙遗发现,还真是! 但没有关系,吾能有一个当侍中的世侄,那是吾的福气! 尔等也只能干看着,羡慕不来! 心中这样想着,公孙遗说话的声调也就忍不住高了一个音阶:“本官日前得到天子诏令,自西南诸国与蜀郡,将有大批蒻头、蹲鸱转运而来,少府有司当全力配合侍中张子重,尽一切可能,完成张侍中的任何命令!此事事关社稷安危,宗庙稳固,任何人敢有懈怠,国法不饶!” 他第一次用着狠厉的眼神,扫射全场,问道:“诸君可有疑义?” 在坐官员,皆是少府各有司的实权人物。 譬如考工室、左戈令、东西织令、东园令等大人物。 任何一个人手底下,都管着成千上万的工匠,手握着数以万万计的物资。 若出了少府卿大门,哪怕是九卿的面子,他们未必会给。 但此刻,所有人,每一个人,无论他们过去如何跋扈,如何嚣张,如何高调,皆在公孙遗的扫射下匍匐顿首,拜道:“下官等无有异议,唯殚精竭虑,为天子,为侍中,为少府效死!” 少府是牛逼! 连丞相府也管不了少府的内务。 但是,少府同样很脆弱。 不要说皇帝了,就是宫里面一个妃嫔,也可以将他们当牛马驱使。 如今,一个侍中官坐在这里,代表着天子,来少府办事。 谁敢有异议? 那不是找死吗? 更不提,这个侍中官的名声,谁不知道? 张蚩尤啊!这可是张蚩尤! 连丞相、太仆、婕妤、帝姬,都栽在其手中的大魔王! 面对这样的大魔王,谁敢龇牙? 很多人甚至已经在心里重新调整了对公孙遗的看法,将他真正视为少府卿而非临时工、过渡的少府卿看待。 没办法! 没看到人家和那个张蚩尤谈笑风生,以叔侄相称吗? 公孙遗却是看着这个情况,得意不已,自入主少府以来,他终于开始第一次拥有了少府卿的威权! 章节目录 第四百四十一节 恐怖的少府(2) 张越在旁边,静静的看着这满座的官员。 汉少府,机构臃肿、结构复杂。 其内部之繁琐,成员之复杂,足以让人叹为观止! 他只是微微扫了一下,就知道,自己的‘老朋友’成源不在其中。 应该是还不够资格参与这样的会议! 想想也知道了。 少府卿之下设六丞十六署,仅仅是实权的千石司曹长官,就已经多达四五十人! 其官吏、雇工、官奴婢加起来,起码一百万之众! 只是想想这个数字,都足以令人震怖! 而如此庞大的系统,导致的结果就是——在一般情况下,少府的办事效率比乌龟还慢。 长安城里就有很多关于少府的段子。 有些段子,甚至让人听得有些哭笑不得。 某些流传比较广的段子,甚至还编成了童谣,搞得全天下都知道了。 但在另外一个方面,假如上面施加了足够大的压力。 少府卿又可以成为全天下战斗力最强的机构! 有一个事实是非常清楚的——自元光以来,汉军出塞数十次,每一次汉军都从来没有抱怨过军械与补给供应不及时。 霍去病的时候,汉军甚至已经奢侈到了嫌弃皇帝劳军使者送的牛肉不新鲜的地步! 至于那些事关战争成败的武器装备,更是从来都是保质保量,按时运抵。 大宛战争的时候,少府甚至创造了一个记录——连续五百天保证远征万里的汉军骑兵吃穿不愁。 从居延到大宛,长达数千里的补给线上,数十万民夫青壮,络绎往来,将数不清的物资,送往异域远方。 这在封建时代,简直就是奇迹! 但这却远远不是少府的极限! 在秦代,秦少府创造过更恐怖的记录。 长平之战时,在秦少府的精确计算下,全国上下的每一个劳动力,都被用在恰到好处的位置。 为秦国最终的胜利,创造了不可磨灭的功劳! 所以,对于少府卿,张越从来不敢轻视。 微微理了理冠帽,张越看向众人,笑着拱手道:“在下张子重,初次见面,望诸位明公多多指教……” 众人听着,相互看了看,立刻都露出笑容,纷纷起身,拱手道:“不敢!唯从侍中之令是从!” 少府卿上下,就没有一个昏聩无能之人。 因为,这样的人,在少府卿根本待不下去! 要知道,汉少府可是一个专业技术要求极高的机构。 管考工室不懂木匠活与军械的各种标准,一旦出问题,在物勒工名的机制下,前线的汉家将校能把官司打到天子面前! 管东园令的就更惨了! 只要产品出了哪怕一点质量问题,也是杀全家的大罪! 因为东园令营造的器皿不是要敬献给汉室列祖列宗的祭器,就是为天子未来在九泉之下的享用打造的冥器。 这样的东西即使只是出了一点瑕疵,也是大不敬! 至于那些对口宫中贵人甚至服务天子的事情,更是只要出一个小问题,就可能牵连几百人的大问题。 故而,少府有司百年来,虽然贪污腐败,各种监守自盗,层出不穷。 但,专业能力,却无可挑剔。 而且,能在少府混到高层的,都是人精。 什么事情能拖,什么事情不能拖。 谁能得罪,谁可以敷衍,谁有必须奉承,人人心里面都有本帐。 此刻,他们自然很清楚,眼前的这个侍中官,是代表天子意志来到少府的。 而对于少府有司来说,谁都可以得罪,唯独不能得罪天子。 龙颜震怒,那可是立刻死全家的事情! 于是,立刻就开始了自我介绍。 “下官考工令郑雍……”一个微胖的官员,抢先对张越拍着胸脯表忠心:“下官在此向侍中保证,只要侍中一声令下,考工署在关中的三万七千余官吏、匠人、奴婢,立刻就会全力以赴,坚决执行侍中的命令!” 考工署算是张越接触最多,彼此利益关系牵连最深的少府机构了。 特别是随着新丰工坊开始运作后,许多考工署甚至是少府卿其他机构的官吏的子侄,就在新丰县占了一坑,美其名曰‘支援新丰建小康’,实际上来镀金蹭光环的。 当然,这些家伙也不是白白的来蹭热度的。 少府的人,比狐狸还精。 这些来到新丰镀金的公子哥,要嘛是带着技术去的,本身就是高级工匠,技术水平很高,甚至可以制造大黄弩的那种。 要嘛就是带着资源过来的。 这资源可以是良匠,也可以是原料。 譬如,成源将他的一个侄子塞在工坊,当了一个监令。 随着他那个侄子的到任,超过三万斤‘报废铁料’被运到新丰。 于是,张越非常满意。 刘进也很满意。 新丰人民更加满意。 不就是占个坑,每年给点俸禄,等将来出了成绩让他挂个名嘛? 小事! 至于那些有才能的人,张越就更欢迎了。 张越看着这个考工令,微微想了想,问道:“新丰工坊司衡官郑竭是阁下?” “犬子……”郑雍呵呵笑着:“犬子素来不成器,以后还要劳烦侍中多加训诫!” “郑令吏言重了……”张越立刻想起了那个现在主持整个新丰工坊上下精度的年轻官员,那是一个可怕的技术达人,只靠着感觉就能知道那些零件的精度不足,甚至还说出其误差范围。 简直是bug! 哪怕是放在后世,也是顶尖的技术人才! 甚至有望成长为超级技工的大能! “是本官要感谢令吏,为新丰与天下培养了如此大才!”张越笑着道:“郑令吏内举不避亲的高风亮节,也是令本官深感敬佩……” 郑雍一听,马上就笑的合不拢嘴了。 他那个儿子,从小就是他的骄傲! 一直以来,都是被当做自己的继承人培养的,只是奈何汉室天子特别忌惮少府卿内部的私相授受,一般情况下,父亲是考工令,儿子、孙子都不可能再出任。 也正是因此,他才会将那个宝贝儿子送去新丰。 如今,听到张越居然知道自己的儿子,而且语气上还很赞赏,郑雍自然高兴不已,深感自己赌对了。 心中对张越自然是更加亲近和顺从。 “张侍中……”一个在郑雍旁边的官员,挤过来拜道:“下官司空令夏侯授!司空署在关中五万余官吏、匠人、奴婢也愿为侍中效命!” 比起考工署,司空署的成员显然更多! 因为,司空署主陶瓦,主要负责为皇宫、各官署提供砖瓦、搪瓷器具。 其年产陶瓦制品以百万计,其作坊遍布整个关中。 堪称是少府卿内部最大的机构之一。 “夏侯令吏言重了……”虽然知道司空署的存在,但司空庞大的编制,还是让张越吓了一大跳。 五万多人? 真是恐怖! “张侍中……”一个高高瘦瘦的官吏忽然道:“下官觉得,其实侍中只需要将任务下达给下官就可以了……” 他微微笑着,略带矜持的扫了一眼其他人,道:“若论人员,可能下官的官署不如司空;若论精干,也可能不如东园与考工署……但……” “下官的属下,吃苦耐劳,天下第一!”他骄傲的昂着头,一副‘恕我直言,在座各位都是辣鸡’的表情:“下官胞官长杨夏,愿请缨受命,自荐于侍中前!” 杨夏的话,立刻就激起了其他人的怒意。 少府十六署之间,素来竞争不大,因为——彼此各有专业。 但,现在这个事情,却是由天子亲自下令,交由一个侍中官负责统领的事情。 人人都知道,此事风险小,获益大! 主要风险都在侍中张子重身上,大家要做的只是配合、服从和听指挥而已。 但有了成绩的话,哪怕好处大头都在侍中官身上,但留下的汤汤水水,也足够吃一辈子了! 甚至说不定,做了这一票,这辈子都不用发愁。 可以羽翼在这个看上去前途伟大的侍中身上,顺风顺水的升官发财——当然,偶尔喊喊侍中666,刷刷存在感也是必须的。 但毋庸置疑的一点是——这个侍中官是一列开向未来的列车。 很可能车票只买这一次,以后再想有这么好的机会,混进张系之中,估计要等到猴年马月了。 但杨夏却是毫无畏惧的迎着所有挑衅目光。 对他来说,他有足够的理由与信心来夺下这个任务! 因为胞官署,虽然既不是人多势众的司空署,也非是技术精湛的考工署。 但,这次的任务正好专业对口了——胞官就是给皇宫提供各种肉食与食物的屠夫与舂米的妇女的机构。 人虽然不多,但也有数千! 而且都是孔武有力,吃苦耐劳,任劳任怨的壮汉——和其他少府有司的雇工大部分是奴婢不同,胞官的雇工基本都是平民,甚至是有爵位的平民。但却也如此,才导致了胞官署的地位不高。 孟子说过,君子远庖厨嘛。 所以胞官署的官署和屠宰场已经其他机构,都不在宫里,甚至不在长安城内。 连带着,他这个胞官署的长官,只能称长,不能称令。 这太憋屈了! 更重要的是——杨夏比所有人都更希望接近张越。 希望能得到对方的传授,哪怕随便指点他做几道菜也好! 章节目录 第四百四十二节 恐怖的少府(3) 少府各署的积极,让在旁边的公孙遗看的目瞪口呆。 在他的印象里,这些家伙似乎从来没有积极过。 譬如哪位考工令郑雍,自打他上任以来,就一直窝在考工署,看上去笑呵呵的,你说什么他都说‘诺!明府说的是,下官唯命是从……’。 然后第二天,他发现,自己吩咐的事情,考工署压根就没有理会。 再去找对方,人家依旧笑着说‘诺!明府说的对,下官这就去督促……’ 等到第三天,人家依旧如故,摆明了是死猪不怕开水烫! 如此三番,公孙遗欲仙欲死,却拿他没有半分办法。 司空令夏侯授,比起郑雍要好一点。 但也好不到那里去。 不管什么事情,到了夏侯授那里,起码先打个对折。 就算这样,还习惯拖拖拉拉,折腾个四五天,才会把事情办完。 就这还是在自己这个少府卿每天督促和催促之下,才有的结果。 要是不天天催促,鬼知道司空署的人,会不会他布置下的事情丢掉一边? 但这两人,却还是少府十六署之中公认‘最体贴上司的’。 最起码,他们两个还是会给少府卿,哪怕是守少府卿面子。 还会敷衍一会,表演一番。 其他家伙,是连敷衍都懒得敷衍。 尤其是东西织令和东园令,眼睛是长在头顶上的。 想要他们配合做事? 没门! 但在现在,曾经每天都是‘诺,明府……’的郑雍,将口头禅丢到一边,拍着胸脯,张口就是‘考工室三万七千余人愿为侍中效命’。 最爱讨价还价的司空令夏侯授,现在也忘记了祖传绝招,拍着胸膛保证‘司空署可以承担所有任务’。 就连向来高冷,不怎么理他这个守少府卿的东园令与东西织令,现在也都纷纷暗示,自己虽然可能帮不什么忙,但是假如侍中有需要的话,那么自己这两百斤随时听候差遣…… 这让公孙遗看的蛋疼,心里面更是怨念不已。 但反过头来想想,他却发现,这似乎也是一个不错的机会! 或许能借此,在少府卿内部建立起权威来。 便清了清嗓子,起身道:“诸君都不要吵了……” 他看向张越,问道:“不知道侍中公打算让少府怎么配合?” 众人闻言也都停下争执,看向张越。 张越笑眯眯的看着他们,在心里面张越心如明镜——恐怕除了已经与自己有了利益纠葛的考工室外,其他人多半是在演戏。 而且是演给自己身后的天子看的。 真要以为这些人已经被自个的王八之气所震慑,变成了一个个听话的小弟…… 那就是痴人说梦。 但是…… 无所谓! 张越看着他们,在心里面想了想,就笑道:“诸位明公对天子,对汉家社稷的一片赤诚与忠心,真是令本官见而生敬!” 众人听着,脸上都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张越却是继续说道:“此番,自西南诸国与临邛道之间转输关中的蒻头、蹲鸱很可能将有数百万石之巨!” 说到这里,张越也不得不佩服老刘家这笔买卖做的漂亮。 只是用了几个爵位,就能引动西南诸国与蜀郡、汉中的商贾豪强们,争先恐后的向关中转输物资。 尤其是西南诸国! 张越可听说了,现在整个僰道上,都满是驮马、牦牛与鹿车。 整条岷江与西汉水上,飘满了竹排。 很可能未来两三个月,在大雪封山之前,从褒斜道上,会有数百万石的物资运抵。 但长安却连一个五铢钱可能都不需要掏。 对方大约也不想要长安的五铢钱。 这些人瞄准的是,汉室的爵位、天子的嘉奖以及赏赐。 那可比五铢钱值钱多了——尤其是对西南地区的诸国贵族们来说。 五铢钱,在他们哪里没啥用处。 连黄金,也就那样了。 他们需要的是,汉室出产的布帛、丝绸、食盐、铁器,以及来自汉天子的嘉奖。 而如此多物资涌入关中,若是换一个朝代,恐怕也没办法搞定这么大的工作量。 但汉室则不一样。 张越看着众人,道:“欲将如此多数量的蒻头、蹲鸱,变成粮食,需要大量人力!” “越多越好!” “所以……”张越咧着嘴,笑着对他们道:“无论是考工署还是司空署,仰或者胞官署,都不需要担心没有事情做!” 几百万石的蒻头、蹲鸱,堆在一起,足够将渭河拦腰截断! 而要将它们变成食物,在这个时代,也没有其他什么好办法。 只能简单粗暴的用大量人力,以手工将它们制备成食物。 “恐怕到时候,说不定还要请东西织令与东园令也抽调人手帮忙……”张越说着就起身对众人拱手作揖,拜道:“此事事关社稷安危,宗庙稳固,还望诸公大力协助!” 众人一听,各自看了看,也是直到这个时候,他们才发觉,这个事情似乎比想象中要难一些。 但…… 有什么关系呢? 少府卿就是人多! 尤其是奴婢多! 众人纷纷拜道:“谨闻侍中之令!” 张越点点头,对郑雍问道:“郑令君,考工室最多可以抽调多少人手?” “若只是人手,而没有什么技术要求的话……”郑雍琢磨了一会,道:“三日内,考工室可以抽调至少八千奴婢候令!” “那司空令呢?”张越又问道。 “回禀侍中,倘若侍中多给两日时间,下官可以在五日内抽调三万奴婢!”夏侯授毫不犹豫的说道。 张越听着,脸上的肌肉差点没有抽搐。 三万奴婢?! 老刘家果然不愧是天下头号奴隶主啊! 夏侯授却是昂着头,道:“若侍中再给下官半个月的话,下官还可以从雒阳、河内、河东以及晋阳再调三万奴婢入关……” 比人多? 谁也比不过司空署! 因为司空署除了烧砖瓦外,还有一个工作——修城墙、要塞。 发起狠来,司空署甚至可以抽调天下刑徒、赘婿,发起一场战争! 张越闻言,连忙摆手,道:“那倒不必了!” 再来三万张嘴巴进关中抢粮食吃? 张越可还没有疯! “胞官署呢?”张越继续问着。 “回禀侍中,下官马上就能召集五千壮丁,听候差遣!”杨夏却是有些精神低落,比人力,主要靠屠宰和舂米的胞官确实不如司空、考工、东园、东西织令这些大块头。 人家可是动辄几万几万的奴婢。 而胞官却没有多少…… “不要紧……”张越看着他,笑道:“此番,胞官只需充当监工与指导就行了……” 蒻头与蹲鸱,都得经过烹煮加工。 而厨具最多的,就是胞官了。 接着,东西织室与东园署,也都各自表示,可以支援几千奴婢当苦力。 由是,张越在心里稍微算了一下,发现,在三天内少府就能给他提供至少五万的劳动力。 真是让他感觉震怖、恐惧! 同时,张越也算是明白了,为何秦代的时候,关中还是八百里秦川,可以支援天下。 到了汉季,反倒需要三河地区转输漕粮了。 恐怕这少府庞大的非农业人口,是其中的关键。 遍布关中的,将近二三十万的,脱离土地生产的人口。 一年下来,起码吃掉几百万石粮食。 而这只是国家控制的手工业奴婢。 大商贾们控制的奴婢与游侠们的数量,恐怕也少不了。 这样在关中就形成一个巨大的脱离农业生产活动的群体。 在封建社会,尤其是汉室这种刚刚进入铁器时代的封建王朝,凭空多了这么多没有直接从事农业的人口。 关中农民,哪怕再牛逼,也无法满足他们的粮食需求啊。 但汉室的强盛,也同样是建立在这样庞大的非农群体身上的。 他们生产、制造并发明各种先进武器、技术,让汉军可以追着匈奴人打。 他们制造和生产的盐铁商品,通行天下,让国家掌握了巨大的财富。 可惜的是,生产力的低下,令这个庞大的体系,连维系都是无比艰难。 再想创新、开发和提高生产技术,已是力有未逮。 看来,未来得在少府身上多花些力气了。 或许可以尝试一下,将之往康采恩或者托拉斯的方向诱导。 带着这样的念头,张越的笑容就更加灿烂了。 他笑着对众人道:“明日将会有第一批蒻头、蹲鸱运抵上林苑,届时,请诸公各抽调一百名精干之士,听我号令!” 将芋头变成粉丝,将魔芋变成魔芋豆腐,或者魔芋粉。 这些事情,其实就是一个窗户纸,捅破了就没有什么稀奇的。 张越自己的时间也很紧缺,他不可能跟诸葛亮一样,什么事情都要亲力亲为。 无论是他受过的黄老思想熏陶还是后世的公务员思维,都告诉他最好的办法就是将事情交给下面的人去负责。 自己只要管好人事,抓住权力。 有功就赏,有过就罚。 如此,既轻松又不会出什么大问题。 所以他打算将相关工艺教授给人,等这些人学会了,再教给其他人。 众人听着,纷纷拜道:“诺!谨遵侍中之令!” 章节目录 第四百四十三节 广陵王(1) 翌日,上林苑昆明池旁。 数十辆牛车,拉着数百石的蒻头、蹲鸱,将它们卸在湖岸边。 来自少府卿考工室、司空署、胞官以及东西织令、东园等十余个有司的数百吏员,蹲在湖岸边,清洗着这些刚刚运抵此地的块茎。 对他们来说,这个事情倒是很简单,只需要将这些块茎洗干净就可以了。 湖岸边,按照张越的吩咐,数口大鼎被架了起来,柴禾熊熊燃烧,将大鼎里的水煮的沸腾。 老实说,这些鼎器烹煮食物的效率是极差的。 但奈何在如今,还没有铁锅。 或者可以这样说,天下还没有奢侈到能用铁锅的地步! 铁器是容易生锈的,对于百姓而言,假如买一个铁锅在家里,那等于每天都在亏损。 鼎器就不一样了,这些青铜器不会生锈。 而且逼格高啊。 没见主父偃都说‘大丈夫生当五鼎食,死亦五鼎烹’吗? 但…… 张越看着这个情况,却是有些兴奋。 因为他找到了,一个可以快速提升汉室工业规模的点子——铁锅! 若能在如今,铸造出相当于明清技术水准的生铁锅,那么…… 这个市场规模会有多大? 恐怕会大到超乎想象! 无论是中国,还是四夷,谁不需要铁锅? 这种商品,就和茶叶、食盐一样,是必需品。 换而言之,只要汉室能点开铁锅的制造科技树,就可以大量向天下倾销铁锅。 这反过来可以促使少府,扩大冶铁和铸铁规模。 只是,需要想个办法,解决生铁锅容易生锈的问题。 不锈钢是别想了。 但宋以后的铁锅是如何防止生锈的来着? 张越挠了挠头,发现这个技术似乎是不可能通过回溯得到的。 因为…… 别说新世纪了,就是八十年代,生铁锅也已经开始退出市场了。 张越小时候倒是见过,但却不知道,它是怎么做的。 “看来得通过实验了……”张越在心里想着:“或许,这也是一个机会,可以在新丰建立一个专业实验室……” 心里面想着这些事情,眼睛在昆明湖里瞄来瞄去。 这芋头粉丝与魔芋粉的制备技术,不算太难。 他也将基本步骤都写在了帛书上,交给了下面的人。 要不是想着来这昆明池看一看,他恐怕都懒得来了。 当然,还有一个原因…… 张越将视线,从碧波荡漾的昆明池,延伸到远方。 在昆明池对岸,就是汉室最著名的虎圈。 里面圈养着华南虎、华南豹等后世已经在野外灭绝的国家一级保护动物。 对于汉室贵族来说,虎圈简直就是关中最好的娱乐场所。 再没有什么,可以比的上,一边喝着美酒,一边看着斗兽场中的虎豹厮杀,甚至人兽搏斗,更能舒缓神经,纾解压力的事情了。 连历代天子也很喜欢看这种运动。 故而,汉室历史上,有很多故事与典故都发生在虎圈之中。 譬如,太宗、张释之对奏就发生在那里。 先帝时,辕固生被窦太后丢进兽圈与野猪厮杀的事情,也发生在那里。 后世,这虎圈甚至差点要了一个汉天子的命——成帝差点就死在一头暴走的狂熊爪下,假如不是当时陪在其身边的婕妤挺身而出,挡在了成帝面前的话。 而据张越所知,此时就在对面的虎圈,广陵王刘胥正带着他的大臣贵族以及一些儒生在那里玩生撕虎豹的游戏。 其中,就有着作为太子据的代表的李禹。 自昨日得到了韩爽的提醒后,张越就一直寻思着,找个机会试探一下李禹。 而现在这个机会就不错! 但…… “为什么李禹还不来呢?”张越托着下巴,陷入了沉思。 他换位思考过,若自己是李禹,想要对付一个人。 那么就一定会找机会接触,试探试探。 “难道李禹对我没有兴趣?”张越疑惑着:“或者说他自大到不将我放在眼中?” ……………… 李禹当然不敢不将张越放在眼中。 此刻,他端坐在虎圈的一角,看着正发生在场中的搏斗——一个只带了一面木盾与一把短刀的武士,正在和一头看上去狂猛无比的饿虎对峙。 在他不远处,广陵王刘胥握着佩剑,大喊大叫着:“上啊!宗雄!寡人每年给汝八百石俸禄,可不是让汝当胆小鬼!” “大丈夫,自当无惧虎豹,真英雄执虎杀熊!” 这位大王,从十六岁开始,就已经是这个样子了。 他天生神力,甚至能生撕虎豹,靠着双拳打死一头千斤重的大熊。 堪称是当今诸子之中最为勇猛的存在! 他自己则自比项羽,以为天下除他之外,其他皆是渣渣。 只是…… “匹夫之勇而已……”李禹在心里冷笑着,看着刘胥的身影:“正好可以为我所用……” 甚至在李禹的设计里,其实最好的办法,就是让这个大王去主动找那个张子重的麻烦,重演一次淮南厉王锤杀辟阳侯的故事。 但,却不是很好操作。 毕竟,这刘胥虽然傻笨了一些。 但他的太傅与大臣里,还是有聪明人的。 此时,场下的那个武士,已经持刀上前,小心翼翼的靠近低头咆哮的猛虎。 刘胥立刻就兴奋得手舞足蹈,举起酒樽,就往嘴里倒。 而刘胥身边的臣子们,则拍手鼓掌,开始助威起来。 李禹则悄悄的拿起酒樽,走到了刘胥身后。 场中,人虎开始厮杀到一起。 那个武士,看上去是久经训练,熟练与猛虎搏斗的勇士。 但可惜,他的对手是一头成年的公虎,身长一丈余,体重至少五百汉斤(约一百三十公斤),四肢粗短而强壮,是天生的猎手与食物链顶端的存在。 只是一个交错,武士就犯下了一个致命的错误——他可能是受到刘胥干扰,太想一击毙命,赢得赏钱了。 结果他的攻击落空了。 这让他将自己的后背,暴露在了猛虎的攻击范围内。 然后…… 在饿虎面前,犯下失误,与死亡没有什么区别。 一切戛然而止。 武士被猛虎扑在了身下,鲜血立刻喷涌了一地。 “废物!”刘胥见了,恶狠狠的骂道:“废物!” 他说着就要脱下王冠,打算自己上场,给其他人示范什么叫‘真正的勇士’。 “大王不可!”在他身侧的两个大臣立刻制止他:“大王千金之子,岂可亲冒其险?” 同时,虎圈两侧的士兵,也开始持着盾戟上前,驱离猛虎,收拾残局。 他们做这个事情很熟练。 若人获胜,自然是英雄。 而野兽获胜,则立刻驱离,当然,作为胜利者会得到一头野猪或者麋鹿的奖赏。 但刘胥看着场面,却按耐不住了,他用力的丢下王冠,道:“尔等是觉得寡人打不过那猛虎吗?” 他昂着头,轻蔑的看着左右。 自成年以来,死在他双拳或者剑下的各种猛兽,已经不计其数。 他甚至创造一拳打碎一头老虎天灵盖的记录。 在他看来,除非项羽复生,这天下谁与争锋? 他这话一出,左右大臣,都是尴尬不已。 若是在广陵国,那是没有人能拦得住这位好胜心强烈无比的大王的。 然而,这里是长安。 一旦让天子知道广陵王又下虎圈斗虎了。 龙颜震怒之下,他们最少也是丢官,严重一点可能会被直接处死。 “大王……”一个大臣赶紧拉住刘胥的裤腿,哀求道:“大王这里可是上林苑,若被天子知晓……” 刘胥一听,脸色终于缓和下来。 想着自己的老爹,他也是有些忌惮。 五年前,他回京的时候没有收敛住性子,下了虎圈与熊搏杀,受了点轻伤。 然后就被他老爹叫去臭骂了一顿,还将他关进了暴室,让他面壁思过。 甚至…… 要不是,当时太子据苦苦哀求,还有燕王也拿出了李姬出来求情,说不定他这个广陵王就得卷铺盖去交趾那里当交趾王了。 可是…… 他性子里的暴躁因子,却在蠢蠢欲动,他死死的盯着那头正被士兵驱赶着,将要离开的饿虎,他感觉整个人都要燃烧了。 一头老虎,在他面前,杀了他的人,还能离开? 这他忍不了! 他问着左右:“谁可替寡人去取那畜生性命?” 左右没有一个人出声。 那猛虎的厉害,所有人有目共睹。 宗雄已经是众人之中有数的好手了,却已经丧命虎口,落得一个血肉模糊的下场。 没有人敢保证,自己会不会也是那样的下场。 刘胥见了,却是狂怒不已,咆哮着道:“寡人养尔等有何用?” 他狠狠的踢着面前的几个武士,但终究不敢太用力,若闹出人命,回头被御史知道了,他恐怕要脱层皮,甚至可能被罚掉几个县。 “大王……”就在这时,李禹笑着上前拜道:“臣知道有一人,勇冠关中,为长安第一勇士,或能为大王助兴……” 刘胥听到‘第一勇士’这四个字,马上就跳了起来:“谁?” 在他认知里,所有敢和他抢第一勇士头衔的人,都得死! “侍中张子重……”李禹微笑着,如同毒蛇吐信:“此人之勇,人尽皆知,曾徒手搏杀刺客八人,真是让人好生敬佩!” 章节目录 第四百四十四节 广陵王(2) 刘胥的脸色,立刻变得更加精彩了。 “张子重?!”他想了起来,似乎听说过此人。 有人好像曾经告诉过自己,此人特别嚣张、跋扈,甚至曾经质疑过自己的勇猛! 只是…… 对方是侍中啊! 侍中官,可不是阿猫阿狗。 汉家侍中,是真真正正的国家大臣,是有资格在正月大朝议上,占个坑位的巨头。 最关键的是——每一个侍中,都是天子意志的投影。 能担任侍中的人,除了少数情况,其他人都是天子挑选的,他喜欢并且他欣赏的人。 是作为九卿甚至三公预备役培养的。 尤其是这个张子重! 他回长安才不过十几天,就已经听说过无数次他的传说了。 在某种意义上,这个侍中官在他老爹面前的地位,恐怕比他还高。 刘胥虽然很容易上头,但到底不是很傻。 轻重他还是分得清楚的。 “那可是侍中啊……”刘胥悠悠的说着:“国家大臣连寡人也要给几分面子,甚至说不定亲迎的大人物……” 他看着李禹,轻声道:“寡人岂敢指使他?” “大王这就是糊涂了!”李禹笑着拜道:“大王何人也?” 他面朝建章宫拱手道:“圣天子亲骨肉,高帝曾孙是也,封国家建社稷,乃社稷之柱!” “而张侍中虽然得宠,但也只是天子之臣,天子之臣,就是大王之臣!” “春秋曰:臣勿将,将则诛!故若大王下令,张侍中必定当从命……” “何也?尊大王之令,就是尊天子之命!” 刘胥被李禹这么一说,顿时就飘飘然了起来。 仔细想想,也确实是这么个理啊! 他是谁? 亲高帝曾孙,大汉皇子,广陵王! 在严格意义上来说,别说是侍中官了,就是三公九卿,也要对行礼,口诺大王千秋。 再说了,只是让这个侍中来给自己表演一下而已。 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大不了对方要是拒绝,那就当没有这回事好了。 反正,对方也奈何不得自己。 “寡人是谁?”刘胥眨巴着眼睛,一下子就念头通达了。 于是他道:“来人,去给寡人将张侍中请来……” “对了……”也是此时,刘胥才想了起来,对李禹问道:“张侍中何在?” “回禀大王,张侍中此刻应该正奉诏在昆明池畔,为陛下做事,据此不过十来里……”李禹笑着道:“不如这样,下臣待大王去传召侍中?” 刘胥一听,看着李禹,然后想了想,点头道:“既然李令吏愿意替寡人走这一遭,那就多谢了!” 李禹闻言,大喜! 在心里面得意洋洋的道:“果然,还是广陵王最好算计啊!” 其实,一开始李禹是打算从昌邑王刘髆那里下手的。 但刘髆虽然是个病秧子,但他身边的人,却没有一个简单的。 而且,刘髆本人也很机敏,滑不留手的。 至于燕王旦…… 李禹是不敢去找他的。 因为,现在长安城里谁不知道,燕王旦是那张子重的头号拥泵! 要不是碍于身份,这个燕王殿下早就屁颠屁颠上门去拜师了! 但,有了广陵王,倒也不需要昌邑王和燕王了。 只要能令这广陵王与那张子重发生冲突,埋下种子…… 李禹想到这里,心里面就笑的跟个孩子一样。 本来,其实他对那个张子重是既没有恶感,也没有好感。 反正,不管对方怎么闹,只要太子依旧信任自己,自己的妹妹依旧是宠妃,那他的地位就无可动摇! 但是…… 上个月月初,这个张子重跟着海西候李广利以及霍氏的余孽一起鼓噪,让天子最终下诏,授居延都尉路博德光禄大夫,许其告老还乡,并命太常卿赐鸠杖,为三老。 路博德因此得到解脱,可以从深渊中爬出来。 但他却因此直接掉进了烈火之中,被舆论的火焰,炙烤的浑身难受。 很多人都在私底下议论说:“李广英雄一世,李敢也是大丈夫,却想不到有这样的子孙!真是虎父犬子!” 影响还不止如此! 路博德的解脱,令他一直以来敌视和仇恨的霍氏余孽们,奔走相告。 由之产生了一个可怕的结果——这些人打算推举李广利的部将假玉门校尉、车骑将军长史赵充国来长安担任侍中! 这就直接踩了他的痛脚——李禹非常清楚,他绝对竞争不过赵充国,因为此人很早很早以前就得到了天子的喜欢,为了提拔这个农民出生的军官,天子甚至亲自下令,干涉了汉军内部的低级军官的升迁事务,为他发明了一个假玉门校尉的官职,然后又生怕别人不知道他的心思,特地给赵充国安了一个不存在的车骑将军长史的名头,使得此人得以成为‘不是将军,胜似将军’的大将,哪怕是李广利也要给他面子,听他意见。 赵充国若出任侍中,宿卫天子,那么他怎么办? 侍中之位,一个萝卜一个坑,好不容易有出缺了,结果却要落到别人手里! 李禹内心,犹如毒蛇一样嘶鸣。 对那个侍中官,更是痛恨无比。 正好这个时候,苏文找他,与他说起了‘张子重贺霍光续弦’的事情。 好嘛,这下子李禹被彻底激怒了。 你打了我的脸,还要和我的仇人一起称兄道弟?连我的侍中之位,也打算抢走? gtmd张子重! 于是盟约达成! 此时,李禹感觉良好。 他甚至感觉,自己的双腿都在兴奋的颤抖,他不得不强行抑制住这种冲动。 他低着头,勉强走出虎圈,就再也忍不住的握紧了拳头,挥舞了一下。 若能搞掉这个张子重,那么,即使赵充国担任了侍中,他也依然有机会! 而且是很大的机会! 只是…… 李禹很清楚,这个事情,必须一步一步来,慢慢的煽风点火,让刘胥和那个张子重势不两立。 彼此都看对方不顺眼到有你没我的地步。 这样的话,无论接下来,刘胥和那个张子重谁赢了,另外一个都得死! 甚至都不需要去考虑苏文等人的计策成败。 因为道理是很简单的。 刘胥败,则天子会伤心爱子之死,张子重败,则天子将恼怒于宠臣之亡。 章节目录 第四百四十五节 掀桌子(1) 昆明池畔,水何湛湛,几艘捕鱼的船舶,满载着从这浩瀚的大泽之中捕到的鱼虾,靠向远方的码头。 半个月前,当今天子就已经解除了整个昆明池的捕鱼禁令。 由是,这个已经足足有十几年没有被人类大规模捕捞的大泽之中的数百万条各种鱼虾,立刻就成为了长安城中居民的廉价肉食来源。 张越却是百无聊赖的站在岸边,看着这碧波荡漾的湖面,他感觉自己的耐心已经快要被耗尽了。 再这么等下去,恐怕第一批芋头淀粉都要被人搞出来了。 “在等半个时辰,李禹还不来,我就回去……”张越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在心里寻思着。 他可没有这么多时间在这里浪费! 必须抓紧时间,去联络盟友,建立统一战线。 某些人不是想挖他的墙脚吗? 他也正好早就想ntr古文学派之中几个还算看得上眼的学派。 不然,他何必收留解延年? 正这样琢磨着,就有一个宦官跑过来,禀报:“侍中公,东宫太子洗马李公求见……” 张越闻言,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但为了以防万一,他还是问道:“可是李禹?” “侍中英明!”那宦官奉承着道:“正是李公!” “快快有请……”张越面带微笑的道。 片刻后,李禹就出现在了张越视线之中。 “张侍中……”他微笑着上前作揖拜道:“一别多日,风采依旧啊!” “李公折煞了……”张越也是笑着迎上前去,拜道:“未知李公此来,可是奉家上之令?” “非也……”李禹忍着内心的恶心和痛恨,露出一个看上去灿烂无比的亲切笑容:“下官此来乃是奉了广陵王之命,请侍中过去一会……” “广陵王?”张越笑了一声:“未知广陵王有何要事?” “是这样的……”李禹笑嘻嘻的道:“虎圈之中有一猛虎,凶悍非常,他人所不能制,广陵王闻侍中勇冠天下,故而特地命下官请侍中过去,为广陵王一展身手!” 张越听着,仰天大笑,看着李禹,问道:“广陵王以为我乃倡优乎?” 叫我去我就去? 你算老几!? 张越深深的盯着李禹,问道:“广陵王不懂也就罢了,李洗马身为国家勋臣,家上亲信,岂能不知?” 张越将手放在腰间的佩剑上,忽然间咄咄逼人的上前:“难不成是有奸臣意欲挑拨离间,谗言以乱广陵王视听?” “请洗马告诉下官!”张越握着腰间的骠姚剑,杀气腾腾的问道:“到底是那个奸贼在蛊惑广陵王?我必擒之以奏天子!” 李禹瞬间就乱了方寸。 剧本不是这样写的啊! 讲道理,这个张子重难道不是应该只有两个选择嘛? 要嘛乖乖的跟着自己去虎圈,与猛虎搏斗,博广陵王一笑。 而如此一来,此人的名声就彻底烂掉了。 更会令天子与太子厌恶——广陵王叫你去博虎你就博虎?那广陵王要是叫你谋逆,那你岂不是会谋逆? 尤其是太子,必定会在心里有疙瘩。 而他若言辞拒绝,那就更好了。 自己正好回去到刘胥面前添油加醋,以这位大王的心思与心性,立刻就会入套! 再花点钱,收买他的妃嫔与亲信,让他们使劲在刘胥面前使坏。 如此,刘胥必恨这张子重入骨! 但…… 李禹万万没有想到,张越竟跳出了剧本! 慌乱之中,李禹只好道:“侍中息怒,好叫侍中知晓,广陵王脾气素来如此,喜勇士、壮士,听闻侍中勇冠关中,故而想要见识一下侍中的风采……没有别的意思……” “没有别的意思?”张越听着,冷笑一声,盯着李禹,道:“那下官就要去问一问广陵王太傅与广陵王丞相了!” “君有过不谏,臣子之失也,再谏不从则去之!春秋之义!”张越抽出腰间的骠姚剑:“国家为诸王设置太傅、丞相等官员,意在督促、规范诸侯王言行,广陵王如此轻浮,其丞相、太傅失其职!本官蒙天子不弃,用为侍中,有拾遗补缺,谏言规劝之责,既知此事,断不可坐视不理,不然将蒙春秋之诛!” “二三子!”张越向远方喊道:“听我号令!” 旋即,数十名全副武装的卫兵,就远方列队而来。 这支军队是天子特地拨给张越,用来监督和规范少府有司的。 换言之,是天子派来给他撑腰的。 哪个渣渣敢捣乱,敢阳奉阴违,可以直接抓起来。 千石以下,甚至可以先斩后奏! “羽林卫司马秦牧,恭闻将令!”一个头盔上插着一条高高的羽毛的军官,持着长戟,走到张越身前,低头道。 “与我走!”张越举着剑,道:“去虎圈!” 李禹瞬间就崩溃了。 这不合常理! 他在宫里面混了这么多年,什么时候见过这么嚣张的人? 讲道理,哪怕是再得宠的人,也是不敢如此明目张胆的去质问一个诸侯王的! 因为这是打脸! 等于公开在这个诸侯王脸上扇了一巴掌! 立刻就会引发轩然大波。 但仔细一想,李禹却发现…… 这个可恶的家伙,完全占据了道德制高点! 他是侍中官,而且现在正奉天子之命,在做一个要紧的事情! 广陵王跑来让他去与虎豹搏斗? 这对一个大臣来说,是极大的羞辱与直接的蔑视。 单单是这一条,就已经能让其有足够的理由去找广陵王要一个说法。 完全符合当世士大夫与天下人的价值观。 更要命的是…… 李禹看着那支忽然冒出来的羽林卫,牙齿都在咯咯咯的响。 羽林卫! 当今天子最信任和最可靠的部队! 这支部队最初就是由卫青、霍去病,在上林苑之中挑选兵源,训练出来的武装。 数十年来一直宿卫天子左右,很多成员,都是父死子继,兄终弟及,乃是天子身边最可靠的人。 比期门军更得这位陛下信任,几十年来除了霍去病外,这位天子几乎没有将这支部队的指挥权交给第二个人。 但现在,天子却派了一队羽林卫,在此听候这张子重的命令。 而且看样子是下了死命令的! 这下子…… 李禹的脸色难看到极点。 章节目录 第四百四十六节 掀桌子(2) 虽然对李禹来说,无论是广陵王主动挑衅张子重,还是张子重主动去怼广陵王,看上去似乎没有什么区别。 但此刻他内心却慌的一逼! 他连忙上前,想要拉住张越。 但张越是他能拉动的吗? 休说是现在的李禹了,就是十年前,那个意气风发的汉将李禹,恐怕使出吃奶的劲也拉不住如今的张越。 他甚至连张越的衣袖也碰不到。 “张侍中……”没有办法,李禹只能使出绝招,苦叫一声:“息怒!息怒!” “就请侍中看在下官的面子上,暂息雷霆之怒……” 张越却连头都没有回。 你的面子? 你的面子值几个钱?! “洗马休要再说!”张越做出一副暴怒的神色,冷然道:“本官受天子隆恩,断不可坐视广陵王为奸臣蛊惑,误入歧途!” 此刻,张越仿佛一个最正统的公羊学派士大夫,一副大公无私的样子。 李禹想跟他演? 那他自然乐得奉陪。 正好借这个机会,探探对方的底细! 李禹的心情,却是复杂的很,一方面他是乐见这样的事情的。 但另一方面,心里面又慌的如同砂锅上的蚂蚁。 他总觉得,这个事情可能要演变成一个他无法控制和掌握的祸事。 他本就讨厌不受自己控制的事情! 就像那年,他被逼着下虎圈,与虎豹搏斗。 那让他感觉,自己的存在卑微如蝼蚁,生命也好,权势也罢,所有的一切,都不值一提,自己只是一个别人眼里的蝼蚁。 更不提,他内心隐隐总觉得那里不对劲! 在这样复杂的纠结心理状态下,李禹一边想拦住张越,一边却又想坐山观虎斗。 这就让他根本没有办法阻止事情的继续演变了。 ……………………………… 张越稍微回头瞄了一眼李禹。 他发现,这个太子据的宠臣兼小舅子,似乎有些奇怪。 一点也没有预想中的放任或者坚决阻拦。 “难道他还是一个影帝?”张越在心里寻思着。 但很快就将这个想法排除了。 李禹要是都能当影帝了,那韩说的演技,岂非要突破天际了? 比他们都要强十倍、百倍的超级影帝们,譬如张汤、公孙弘活着的时候,又该强到什么地步? 那不得牛逼到天上去? 而现实是,连张汤、公孙弘,也常常演砸了。 所以…… 这是他的真实反应? 这就有意思了…… 换而言之,李禹现在很纠结。 那他在纠结什么? 张越想了想,发现想不出来,就索性懒得想了。 上学的时候,老师就教过他了。 假如考试的时候,遇到不会做的题目,那就先放下,把其他题目做了,有时间再来想办法做这些不会做的,说不定就能有答案。 进入社会后,张越发现这真是真理! 遇到问题,若是想不明白,那就别想,先想自己能想明白的问题。 这样最起码,不至于一事无成。 而现在,李禹的问题,搞不清楚。 但有一个人,张越知道自己是一定能搞清楚的——广陵王刘胥! 想着这些事情,张越就在羽林卫的簇拥下,向着虎圈方向而去。 羽林卫是汉家天子的仪仗队,常年担任天子祭天和祭祖的卫队。 所有,单单从外表和气势上来看,这支部队是所有汉军中最显眼的。 他们的脚步整齐划一,他们的阵列秩序井然,他们的甲胄鲜艳夺目。 尤其是那标志性的头盔上林立的长羽,是最好的辨识。 他们一动,立刻就吸引了大量吃瓜群众的注目。 如今的上林苑,可不是过去的上林苑。 因为关中歉收,天子下令开放了除皇室禁苑、行宫、水衡都尉的官邸外的其他所有上林苑的区域。 许民自行取用上林苑的野兽与其他各种自然资源。 故而,申请进入上林苑猎兽的平民,与日俱增。 很多地主豪强的子弟也趁机参与了这场盛宴——能不能打到猎物是其次,趁机进来游玩一番,在这皇室游乐场里参观一番才是最要紧的。 兼之上林苑里本来就有很多居民——他们是历年来通过少府与太常卿的‘假民公田’计划进入上林苑耕种的百姓。 “羽林卫……”在山峦中,在山谷间,在河滩上,许多眼睛被吸引了过来。 平民们看到了,只是惊讶了一声,就继续去搜寻猎物或者埋头盯着河流中的鱼群。 但地主豪强与贵族子弟们,却立刻就丢下手里的事情,兴致勃勃的凑过来看热闹 “羽林卫准备去哪?”很多人都疑惑了起来。 自骠骑将军大司马病逝后,这支曾经无敌的骑兵,就窝在长安没有动弹过了。 现在,他们却突兀的出现在了昆明池附近,而且看上去好像是去准备找什么人的麻烦! 这可是大八卦! 无数人心里的八卦之魂,立刻熊熊燃烧起来。 这年头,公卿家的熊孩子打群架,已经无法吸引大家的注意力了。 老刘家自己内部的撕逼,才值得关注! 于是,不过两刻钟,张越和李禹就都发现了,貌似有很多人,尾随在后。 数量恐怕有个两三百! 张越只是回头看了一眼,就没有继续关注。 李禹却吓尿了,赶忙追上张越,用比哭还难听的声音道:“张侍中……张侍中……您还是不要去虎圈了,这人多眼杂,很容易就出事……” 长安城里现在可聚集着成百上千的来自天下郡国的士大夫。 而随着岁末将近,各地郡国的上计吏也开始陆续带着本郡的账册与丁口数据赶来长安,向中枢报告过去一年天下各地的情况。 若在这时,搞出一个大新闻。 事情闹大了,谁都没有好果子吃! 张越听着,却是呵呵一笑:“本官行的正,坐的直,何惧人言?” 昨天他才刚刚回宫,有人就给他一个下马威! 来而不往非礼也! 不回敬一下,震慑一番,怎么对得住人家的一片‘好心’? 或许,在其他人眼里,诸侯王是了不得的大人物! 别说得罪,巴结都来不及! 可是…… 在三公九卿或者类似张越这样的皇帝近臣面前。 诸侯王? 他有几个校尉部?! 张越的师兄吕步舒,当年杀诸侯王如杀一彘! 更向前推一点,主父偃权倾天下之时,诸王全都瑟瑟发抖,匍匐在其脚下。 现在的诸侯王,早就不是太宗时期的诸侯王了。 他们手里面,除了三百个王宫卫兵以及八百名亲卫外,其他啥也没有! 对于一个真正的权臣来说,没抽肿几个诸侯王的脸,算什么权臣? 当然,现在的张越,想要奈何刘胥这样的皇子,可能有些问题。 但将他按在地上,摩擦一番,教育一番,却是没有任何问题的。 至于天子? 恐怕巴不得他将刘胥按在地上好好的摩擦摩擦。 当然,还是要注意方法方式的。 再怎么说,刘胥也是广陵王,当今的亲生儿子。 再不喜欢,再混蛋,那也是他的儿子。 最好的办法,还是得学‘老师’董仲舒。 想当年,江都王刘非的脾气,可比刘胥还暴躁,但董仲舒照样靠着‘讲道理’让刘非服服帖帖,尊敬非常。 还有胶西王刘端,那可是先帝诸子里出了名的二百五。 生性凶残而狡猾,最善于把朝廷派去的丞相、太傅合法合理的弄死。 但,面对董仲舒,却还是只能乖乖的低头当孙子。 只是,现在张越逼格还不够,做不到像董仲舒那样,一句话就能让一个诸侯王低头的地步。 所以…… 张越也想的很透彻。 讲道理不听,那就把桌子掀了,咱们来讲拳头吧! 章节目录 第四百四十七节 自古刘氏出逗逼 虎圈很快就出现在了视线之中。 张越打量着这个西元前的诸夏斗兽场——确实是有些大的惊人,几乎可以与张越在后世见过的罗马角斗场的遗迹大小相比了。 最让张越惊讶的是——这个斗兽场,与罗马斗兽场,都采取了相同的圆形露天设计! 这是巧合吗? 张越不知道。 但他知道,虎圈或者说豢养猛兽以角斗的兽圈,在诸夏有着悠久历史。 以张越所知,汉代的虎圈,是从秦代继承过来的。 而秦代虎圈,则是从周天子的兽圈发展而来。 而虎圈之中的人,自然也早就发现了张越以及他带来的羽林卫。 “大王……”一个宦官手忙脚乱的跑到刘胥面前,慌慌张张的道:“外面来了一队羽林卫……” 刘胥闻言,吓得连忙叫道:“快给寡人整理冠帽!” 别看他在外面是天不怕、地不怕。 但…… 在他老爹面前,他却比松鼠还胆小! 哪怕老爹只是眉头一抖,都能将他吓尿! 故而一听到羽林卫三个字,就下意识的以为,他老爹又派人来逮他过去训斥了,脸色自然紧张不已。 颇有些类似后世那些在网吧打游戏,忽然听到门口传来家长声音的小学生——刘胥的脸上,甚至出现了恐惧的神色! 好不容易,将冠帽整理好,刘胥就立刻带着大臣与左右,急急忙忙的出去迎接——前两年他回长安,就迟了半天,就被他老爹骂个狗血淋头! 这时,张越刚好带着人,走到了虎圈的大门口。 刘胥站在虎圈的上方,起初是吓得魂飞魄散——这么多羽林卫?惨了,父皇恐怕已经雷霆震怒了! 直到他看到了李禹的身影,脸色马上就变得疑惑起来。 这李禹不是去找那个张子重了吗? 他怎么跟着这些羽林卫来了? 然后,他就看到了在一片甲胄之中,那显目而独特的貂蝉冠。 刘胥立刻就满脸问号。 这是什么情况? 张越当然也看到了,在虎圈的寨墙上的刘胥——这太好辨认了,汉季独有诸侯王才有资格戴九琉。 他提着绶带,走出人群,对着寨墙上的刘胥,恭身拜道:“微臣侍中领新丰事毅,恭问大王安!” 他的声音很洪亮,立刻就在左近的山谷之中回荡。 刘胥一听长出了一口气,甚至拿着袖子,擦了擦额头。 不是老爹派人来逮他的就好了! “爱卿免礼……”只是,那些羽林卫让他看的有些眼睛疼,也让他有些心里疑惑。 羽林卫,是他老爹的招牌。 羽林卫所在的地方,就和写了‘如朕亲临’别无二致。 三十多年来,这些羽林骑兵,就是大汉天子意志的投影与分身。 在一般情况下,羽林骑兵只会出现在天子的身边。 但现在这是什么情况? 他有些不是很能理解。 但…… 很快他就将这些疑惑,抛到了九霄云外。 长这么大,刘胥只在自己老爹面前怂过,在其他人面前,素来就是龙傲天般的网文主角。 怼天怼地怼空气。 反正,这二三十年来,就没有人能奈何得了他。 所以,他盯着张越,笑嘻嘻的问道:“张侍中可是来给寡人助兴的?” 心里面更是得意洋洋——别人都说张子重牛逼,但在寡人的威势面前,还不是得和奴婢一般,乖乖的给寡人低头,犹如倡优奴婢一般,任由驱使? 这么一想,他就高兴的想要高歌一曲了。 张越抬头,看着这个视线中,犹如铁塔一般魁梧的大汉广陵王,当今的第四子,嘴角溢出一丝笑容:“自古刘氏出逗逼……真是名言啊!” 自高帝以来,老刘家除了太宗外,代代有逗逼! 而且,张越发现,老刘家的大王们的情商和其力气是成反比的。 譬如说淮南厉王刘长…… 也譬如说……眼前这位…… 真是心大的都能塞个泰山进去! “大王……请自重……”张越不紧不慢的起身:“大王身为陛下亲骨血,高帝亲曾孙,祖宗之灵垂以德,天子教诲加以情,岂能当众说出如此不合纲常的话?臣窃以为大王当向臣谢之!” 这样说着,张越就将手一挥,身后的羽林卫兵,立刻护卫着,走向虎圈的大门。 寨墙上,刘胥已经懵逼了。 他呆呆的看着左右,问道:“寡人没有听错吧?” “那个侍中官,要寡人向他‘谢之’?” 他仿佛听到了这个世界上最好笑的笑话。 一个大臣,居然要他——堂堂的大王,天子的亲生儿子,向他‘谢之’? 滑天下之大稽! 亘古以来,就没有这样的事情! 哦…… 好像,似乎,大概,是有过这样的事情…… 刘胥忽然想了起来,他曾经听说过,太宗皇帝的时候,廷尉张释之与太子太傅东阳侯张相如,有事没事就拿着当时还是太子的先帝与梁王、代王等太宗皇子刷声望。 时不时就将这几位按在地上摩擦…… 甚至有好几次,逼得太宗都不得不出面,向两人脱帽谢罪。 但…… 这个侍中官,以为他是谁? 他凭什么敢让寡人向他低头? 刘胥抿着嘴唇,感到很愤怒很愤怒! “谢之?寡人一定好好的向汝谢之!”刘胥恶狠狠的骂道。 先帝在长安街头和人下棋下输了,于是把棋盘一掀,就往对方头上砸,将他活生生的砸死! 而那个被砸死的倒霉蛋,可不是一般人,而是吴王刘濞的太子。 在刘胥看来,那个张子重,看上去既不壮也不高。 什么勇冠关中? 多半是别人吹牛,以讹传讹的事情! 他觉得,自己一只手就能将他捏死! 捏死了他,顶多让老爹骂一顿,难道老爹还能为了一个外人,来治罪于他这个儿子不成? “大王息怒……”他的左右大臣,却是慌了神,连忙劝道:“那可是一个侍中官!乃是国家大臣,非比寻常,且其还带了羽林卫来了……” 刘胥却是恶狠狠的瞪了那人一眼:“寡人行事,还需要向汝解释?” 他握着拳头,咬着牙齿,笑着道:“况且,侍中张子重,别号张蚩尤,人人皆言,其有万夫不敌之勇,寡人见猎心喜,与之‘切磋’一番,无伤大雅……” 对啊,寡人只是和他切磋,但谁知道他太不禁打了,父皇!真不是儿臣故意要杀他的! 章节目录 第四百四十八节 吓傻了 张越带着人,沿着虎圈之中的环形石阶,走上寨墙。 然后,他就看到了广陵王刘胥,带着数十名大臣、宦官,站在了寨墙的出口处,怒目圆瞪,恶狠狠的看着自己。 张越嘴角溢出一丝微笑,望着刘胥那铁塔般的强壮身体,然后无所畏惧的迎了上去,拜道:“臣毅拜见大王……” 但神色上,却没有办法客气,反而充满了咄咄逼人的气势。 “臣闻大王欲令臣博虎?”张越问道。 “是啊……”刘胥用手拨开自己眼帘前的琉珠,仔仔细细的打量了一番眼前的这个年轻的侍中官——此人应该不到二十,嘴唇上连胡须都没有长起来,看上去眉清目秀,几乎能与妇人女子比美了。 四肢不算很强壮,甚至说不定还没有农村里的妇女的胳膊大! 刘胥很好奇——他是怎么赤手空拳,在正面干趴下八个刺客,还打死其中五个的? 难道说…… 是吹出来的? 有可能! 刘胥暗自想着,觉得或许就是这样了。 心里面于是更加轻视起眼前的这个侍中官了,连说话也开始轻浮了起来,他怪笑着问道:“怎么,侍中有意见?” 他走上前,看着张越的样子,吹了个口哨,调侃道:“难道侍中觉得不妥?想要寡人给侍中脱帽谢罪?” 说到这里,他就仰天大笑:“寡人倒要看看,侍中如何叫寡人脱帽谢罪!” 张越看着这位广陵王,也跟着笑了起来:“臣岂敢让大王脱帽谢罪?” “只是……”他上前一步,恭身道:“臣想问问,广陵王太傅与广陵王丞相可在?” 刘胥身后,有两个身着两千石官袍的男子,羞愧的都想要找个地缝钻进去。 但这虎圈寨墙之上,连个躲的地方都没有。 无可奈何,只能硬着头皮对张越拱手道:“广陵太傅郭广意(丞相徐宏)见过侍中……” 张越恭身回了一礼,然后问道:“两位明公身为广陵王太傅、丞相,身负天子重责,为何不向广陵王宣讲春秋之义,王者之道?难道是欲令广陵王堕入诸渊?” 这可就真的是太诛心了! 郭广意与徐宏对视了一眼,但却连一句话也吐不出来。 甚至只能低着头,忍着张越的质问。 因为,西汉王朝与之后任何王朝,甚至之前任何王朝,都有着截然不同的风气。 在公羊学派的大复仇思想的熏陶下,上到君王,下到庶民,每一个人心中都有着一套近乎相同的伦理道德标准。 哪怕是对于天子,公羊学派也不主张无条件盲从与愚忠,而是主张‘以道同、以义合’ 道不同不相为谋,义不合则自离散。 至于诸侯王? 那要求就更严厉了! 在公羊学派看来,诸侯王作为天子的亲戚,国家的支柱人物,肩负着‘为天下先’的使命。 要求诸侯王们起到带头表率作用。 故而汉季诸侯王,只是触犯一般意义下的罪责,也会被严厉追究。 而遇到谋逆、不孝甚至是悖伦的事情。 肯定是杀全家! 自立国以来,老刘家自己亲手逼死和毒死的诸侯王,加起来都快够组成一个加强连了。 而作为诸侯王最重要的辅佐大臣,诸侯王相与诸侯王太傅,更被要求必须起到监督和督促国王言行,使其不辱国家道义。 诸侯王犯错,必须劝谏。 见其错而不谏,一旦事发,死路一条! 甚至可能还要蒙春秋之诛,受万世鞭笞! 国王有错,无道,身为臣子却不劝谏? 这可是大罪! 历来,清算那些犯罪诸侯王时,首先追究的是都是他身边的大臣。 每一个人都会接受详细审查。 曾经劝谏过的人,可以免责,而没有劝谏过的,统统要死! 譬如历史上刘贺被废,他身边所有大臣,全部被投入廷尉大牢,挨个审查,罢官的罢官,处死的处死。 只有两个人活了下来…… 一个叫王吉,一个叫龚遂,都是拿出了证据,证明自己确实劝谏了刘贺,而且是再三劝谏,奈何刘贺不听的…… 很巧合的是,如今这两人都在张越麾下。 且不独刘贺如此。 公羊学派上台后,燕王刘定国、齐王刘次昌、江都王刘建等案,都是这样处置的。 死一个诸侯王,就要死一大票他身边的臣子。 尤其是诸侯王相、太傅,很多都是族灭全家——哪怕其实他压根没有犯错! 郭广意与徐宏的静默,让刘胥感觉很没有面子,脸上火辣辣的疼。 他知道,今天这个事情一旦被传到他老爹耳朵里,恐怕老爹能骂他三天三夜! 甚至说不定,可能会将整个广陵王王国的主要官员,全部换一茬,换上一群他最害怕的老古董,天天盯着他。 让他连去打猎也不得自在! “张子重!”刘胥只要想起自己可能被一群老古董包围,就有些毛骨悚然,立刻就上前恶狠狠的看着张越:“汝不要太放肆了!人臣无将,将必诛!” 张越看着这个二货逗逼,微微摇了摇头,叹道:“大王临深渊而不自知,履险境而不自察,反责于臣……”他微微拱手,道:“臣实在有些失望……” “臣……天子之臣,汉家宗庙之臣也,非大王臣……”张越摇了摇手指头,然后看向身后的一个羽林卫兵,对他道:“借阁下斧钺一用……” 说着就根本不等对方回答,就从他手里直接拿过了那柄长戟,拿在手中。 “臣先师董子生前曾有训……”张越微笑着道:“不仁而有勇力才能,是予狂夫利剑,必妄杀生!故孔子曰:君子义以为上,君子有勇无义为乱,小人有勇无义为盗!” “其望大王明察之……” 一边说,他脸上还保持足够谦卑得体的微笑。 但所有人却都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的看着他。 这个年纪二十岁都不到,身材将将七尺,嘴唇上只有一缕浅浅的胡须,胳臂看着不粗,身体看着也不壮。 甚至可以说貌若妇人之丽的年轻侍中官的……双手…… 因为,他的双手正在展现一个奇迹般的情况。 那柄被他拿过来的长戟,正在遭受它被制造以来最惨痛的经历。 先是,长长的木制戟身,在这个侍中官手中一点一滴的变成了木碎! 这可不是寻常的木头啊! 羽林卫的长戟的戟身,用的是百年以上的桐木,经过数道程序制造而成,其坚硬程度堪比金属。 但,却没有卵用。 在强大的力量面前,它甚至还比不上地上随便一块泥土。 只是数秒时间,丈余长的戟身就变成一块块木屑与碎片,随风飘向了远方。 但这只是一个开始。 紧接着,是那用生铁打造的锋利戟头。 但…… 铁制的戟头,却在不到一秒钟的时间,就被那个年轻的侍中官在谈笑风生之中扭成了一团麻花,借着就仿佛变戏法一般,被他搓成了一个不规则的铁球。 张越轻轻的将那个已经被他破坏得根本认不出来的戟头抛向虎圈的空地。 铁球掉在坚硬的石制地板上,发出了尖锐的声音。 “大王以为,臣所说是否有道理呢?”张越微笑着摩挲了一下有些生疼的手掌,舒缓了一下因为用力过猛而有些痉挛的手部肌肉。 说实话,这一次似乎有些过头了。 但效果却是很明显的。 所有人,包括羽林卫的卫兵们,已经彻底傻掉了。 “这还是人力所能吗?”每一个人都在心里喃喃傻念着。 刘胥更是张大了嘴巴,甚至忘记了说话。 原先,他以为自己已经天下无敌了。 但现在…… 他看了看自己,再看了看对面那个年轻人。 他猛的咽下一口口水,感觉腿肚子都在抽搐! “寡人……寡人若是对上他……”他现在感觉自己正在面对一头从神话中走出来的怪物:“恐怕一拳就能被他打碎天灵盖吧……” 章节目录 第四百四十九节 刘胥请罪 在绝对的强势面前,刘胥终于缩卵了。 “侍中说的是……”他期期艾艾的看着张越,眼里满是恐惧:“寡人受教了……” 对他这样相信武力的人,在更强的武力面前,一秒变怂货,正常的很。 张越却是提着绶带,拜道:“大江之南,五湖之间,其人轻心,扬州保强,三代要服,不及以正!大王忘了吗?” 刘胥闻言,先是一楞,然后就忽然浑身一颤,牙齿都开始咯咯咯的响了起来。 也是直到现在,这个二货的智商才终于上线。 他终于想了起来,今天要是他真的用着权势逼着这个侍中官去为他博虎,而这个侍中官又恰巧是一个胆怯之人不得已答应了。 那么,一旦传出去。 他和这个侍中官,都要死! “臣不得作威,臣无得作福!”刘胥脱下王冠,放到地上,对张越恭身一拜:“幸侍中教诲,令寡人得知为人子,为人臣之本份,谨谢之!其望侍中海涵……” 而在一侧,李禹却已经是一个傻子了。 先是,那个张子重在所有人面前表演一番空手碎金铁。 然后,广陵王刘胥秒变二哈,现在更是真的脱帽谢罪了! 这是什么情况? 李禹感觉,自己完全看不懂了。 何止是他,在场的很多人,都不懂,这怎么忽然画风就变成这样了。 独有广陵王丞相徐宏与太傅郭广意,两股战栗,连忙脱帽对刘胥恭拜:“臣等失职!臣等有罪!自当上书以谢天子……” 因为…… 那侍中官所说的话,正好是当年御史大夫张汤奉命册封刘胥为广陵王时,在高庙高帝衣冠神灵之前宣读的册封诏书之中的训词。 是天子交托给刘胥在封国家后的任务。 大江之南,五湖之间,其人轻心,封子为王,镇压广陵,所以扬州保强,三代要服,不及以正! 而紧接着这个任务之后,就是训诫——悉尔心,祗祗兢兢,乃惠乃顺,毋桐好逸,毋迩宵人,惟法惟则!《书》云:臣不作福,不作威,靡有后羞。王其戒之! 现在,刘胥的行为,可以说彻彻底底的违背了天子的训诫与忠告。 不止是忘记了老爹的告诫,还反其道而行之,要作威作福,甚至凌迫国家大臣,天子近臣。 这就是赤裸裸的不孝! 是彻彻底底的不忠! 更是完完全全的大逆不道! 春秋曰:人臣无将,将则诛! 作为人子与臣子,别说做出不忠不孝的行为了,哪怕是起了这样的念头,也是死! 换而言之,倘若这个侍中官,起了恶意,人家直接不来这里,转身跑去报告天子。 刘胥这个广陵王,恐怕是当到头了。 轻则卷铺盖去交趾或者番禹报到,重则下半辈子在诏狱之中待着。 至于身为丞相的徐宏与身为太傅的郭广意,以及刘胥身边的所有人,一个都别想跑! 春秋原罪,甫刑制狱! 在这样的大案面前,行为已经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心思、想法与结果。 一念及此,刘胥就如同一头恶狼一样盯上了李禹。 “竖子,安敢害我?”他内心之中的怒焰,犹如烈火一般燃烧了起来。 事到如今,刘胥再笨也明白了。 自己被人当枪使了! 这令他的怒火更加炙热! 当寡人弱智?好欺负? cnmb哦! 但现在,这都不是当务之急…… 刘胥恶狠狠的瞪了一眼李禹,令李禹感觉汗毛倒立,有些很不自在的样子。 然后……他就对着面前的那个年轻的侍中官,如同伺候祖宗一样的笑了起来,那笑容充满了恰媚与讨好,嘴上的声音更是温柔的不像话:“寡人年少无知,恣意轻狂,无受诗书之教,今蒙侍中点醒,寡人如闻晨钟暮鼓,往后必当多读书,行诗书之道……” 他还不算太傻。 其实事实上,老刘家虽然逗逼二货都不少。 但…… 没有文盲。 哪怕是号称古往今来第一大仲马的中山靖王刘胜,恐怕很多人都不知道,这位大王在诗赋方面的才华,也是一等一的。 其所留下的几篇诗赋,甚至不比当世大文豪的文笔差。 至于这位素来言行放浪,喜欢作死的广陵王。 其实也能写一手特别漂亮的文章。 即使是那个被以为是千古第一昏君的海西候刘贺,创造了中国历史的废帝。 他真的那么混账吗? 从史料记载和各种简牍上来看,他一点也不混账,一点也不昏庸。 毕竟,汉家王朝,从来没有想过将自己的诸侯王当猪养。 就拿那位已经被钉死在耻辱柱上,在世人印象里就是一个混乱二逼的淮南厉王来说吧。 谁能知道,这个二货,曾经干过跨越山海的远征,隔着三千里灭亡一个国家的事情? 所以,张越看着刘胥,一点也不惊讶。 这个逗逼是二了一些。 但还算值得拯救与争取。 张越也没有想过,要和他成为敌人——那太傻了! 跟一个逗逼敌对,就算赢了,又能得到什么? 更不提,他还是当今天子的儿子! 当然,做朋友的话,也算了…… 一个二货逗逼,而且时不时可能神经质的逗逼诸侯王,谁有这样的朋友谁倒霉! 不过…… 正好可以拿他来刷刷声望! 这也是张越为什么来这里,而不是选择干脆不鸟他的缘故。 一个诸侯王,一个天子的儿子,亲自送脸上门。 这样的声望都不刷,张越还怎么混下去? 故而,张越微笑着上前扶起刘胥,道:“大王言重了……只要大王不怪臣无礼就好了……” 然后,张越又对一侧的郭广意与徐宏笑道:“两位明公还是请起吧……” 这一次,他们两个算是躺枪了。 恐怕,到了晚上,他们就得去建章宫向天子请罪了。 说不定……一个不小心,就要和这两千石的俸禄说再见了。 但没有办法,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谁叫这个世界就是如此残酷呢? 郭广意和徐宏却是抹了把汗,甚至在心中暗自庆幸。 虽然可能要回家种田,休息几年,才能找机会起复。 但这确实是他们最好的下场了。 独有李禹,现在恐慌到了极点。 他至今都没有搞清楚,到底是为什么?为何会变成这个样子? 但他很明白,自己这次,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 刘胥是什么人? 出了名的二愣子,逗逼。 被他恨上了,自己还能有什么果子吃吗? 章节目录 第四百五十节 悲剧的李禹(1) 虎圈发生的事情,立刻就以光速,向整个关中扩散! “听说了吗?”长安城的八卦党们,更是热血沸腾,恨不得将这个事情告诉每一个他认识的人:“张蚩尤在上林苑里,让广陵王脱帽谢罪!” 听者立刻就瞪大了眼睛,满脸不可思议。 这简直太传奇了! 也太富有戏剧性了! 一个侍中官,令一个诸侯王,而且还是天下闻名的二货逗逼诸侯王脱帽谢罪? 有人甚至压根就不信。 直到,更多的详细细节与情况,通过种种渠道,或夸张或离奇的传遍大街小巷,人们这才真正确信! 只是…… 三人成虎,很快大街小巷,就流传起了各种各样的离奇版本。 就连建章宫与未央宫之中,在窃窃私语之中,也出现了许多魔幻桥段。 不能怪人民群众脑洞大开,实在是这西元前的世界,缺乏娱乐,为了满足自己的精神需求,大家就只好进行各种艺术加工。 况且,张越的行为,本身已经足够离奇和玄幻了! 手碎戟身,拿着铁戟头跟玩泥巴一样? 恐怕,即使西楚霸王项羽复生,也做不到这样的程度吧? 连天子也被吓了一跳。 他看着虎圈蔷夫与上林苑苑监紧急送来的奏疏,也是满脸不可思议。 “小留候之勇,怕是足可与任鄙相媲美了吧?”他心里想着,脸上更是得意不已。 任鄙是秦昭襄王的大臣,传说之中可以生拔牛角,扛举千钧,乃是战国时代最强的勇士。 更关键的是,韩非子曾说过‘用力者为任鄙,战如贲育,中为金石,则君人者高枕而守己完矣’。 故而秦有谚语‘力则任鄙,智则樗里’。 而现在,似乎小留候,既有勇力,也不乏智谋。 等于是任鄙与樗里的混合体! 这很好! 让这位陛下充满了成就感,深深感觉自己没有看错人。 至于刘胥脱帽谢罪…… “给朕将广陵王传来……”他丢下奏疏,立刻下令:“更诏广陵王太傅、丞相至玉堂待诏!” 这个二货儿子,他骂了起码有十几年了。 但越骂越逗逼,在自己面前还好,还能规规矩矩,一离开视线,那就能上房揭瓦了! 自恃勇力,胡作非为,偏生脑子时常秀逗,这些年来让他伤透了脑筋。 “汝怎么就不学学汝的同产兄旦呢?”天子骂骂咧咧的叹息着。 但,刘胥再混蛋,那也是他的儿子,他的混账儿子! 老父亲对于儿子,总是疼爱的。 就像他对刘据一样,骂归骂,但其实要是隔上几天不见,心里面却怪想的。 刘胥三年才回一次长安,每次回来,都会被他臭骂。 但,等刘胥回了广陵,不出一年半载,他就会派使者去广陵给这个傻儿子送点东西。 忽然,天子似乎想到了什么他捡起那奏疏,再看了一次,然后,眉毛就立了起来。 “太子洗马李禹怎么出现在现场?”他琢磨着奏疏里的一句报告——太子洗马禹等皆在侧…… 这让他很狐疑! 对自己的傻儿子,他还算是了解的。 傻归傻,但不笨啊。 刘胥是读过书的,而且诗书的成绩还不错。 十几年来虽然混账,但终归没有在广陵国做出什么不可饶恕的事情。 换而言之,刘胥是有分寸的。 那么…… 刘胥这次怎么就没有了分寸了呢? 在君王宝座之上已经坐了四十七年的老皇帝,经历过无数风雨,其嗅觉早已经被锻炼了出来。 “去告诉执金吾……”他挥手向后,召来一直伺候在身后的金赏,低声吩咐:“让执金吾给朕查清楚,太子洗马李禹究竟是怎么出现在虎圈的?他是奉了太子的命令?还是自作主张?他在这个事情里面担任了什么角色?” 论起对危险的嗅觉,皇帝是排在第一序列的存在。 几乎每一个君王,都有着‘总有刁民要害朕’的心理。 故而,几乎所有皇帝,都是敏感而多疑,甚至偏执到神经病的地步。 “诺!”金赏闻言,立刻领命而去。 已然年迈的天子,望着金赏远去的背影,托着腮帮子,陷入了沉思之中。 刘氏内部,从来不缺阴谋与背叛。 他本人更是经历过无数次背叛。 他曾被自己最亲近的女人背叛——皇后陈阿娇以巫蛊诅咒,让他很久都生不出儿子。 他曾被自己的母亲背叛——王太后曾杀了他最喜欢的大臣、朋友与发小韩嫣。 也曾被自己最信任的亲人背叛——他的亲舅舅看着他长大的武安侯田蚡,曾经私底下对淮南王刘安说——既宫车晏驾,当大王能立谁者? 至于阴谋,他更目睹了无数次。 让他印象最深刻的,当属当年丞相长史朱买臣等人诬陷御史大夫张汤。 而这个事情,让他嗅到了相同的味道。 更何况,前段时间,他让王莽暗地里去调查‘阴谋反汉反刘集团’,也查出了不少人。 其中一部分他已经借着前不久的清洗干掉了。 而剩下的人之中,有嫌疑者,就包括了这个李禹。 而李禹的背景,让老皇帝疑心更重——他的堂兄李陵,现在可就在匈奴,而且还是匈奴单于的妹夫,位高权重的右校王、坚昆国国王,自领一部的大人物! 而其生父李敢,则是死于他的爱将霍去病之手。 若是查出了李禹在这个事情里扮演了特殊角色…… 天子忽然就怒目圆睁起来,因为若果真如此,那么毫无疑问自己被人挑衅了!被人羞辱了! “尔等都以为朕老了吗……”老皇帝坐在高高的御座上,看着空荡荡的大殿,低低的说着。 “可是……朕就算老了……也依然能杀人!” “原以为,杀了丞相,杀了这么多人,尔等能识相……现在看来,是朕太仁慈了!” 在汉室,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 要想控制权力,就要不断的让人知道,自己是不容欺侮的存在。 上至君王,下至庶民,都需如此! 不然……别人是会得寸进尺,甚至骑到你脑袋上扬武扬威,将你变成一个傀儡甚至橡皮擦的! 章节目录 第四百五十一节 悲剧的李禹(2) 李禹感觉自己现在就是一头丧家之犬。 他几乎是夹着尾巴,从上林苑里跑回来的。 他甚至都没有与刘胥辞别! 因为他怕! 他很清楚,那个逗逼肯定会拿自己泄愤! 甚至说不定,能干出当场打死自己的事情…… 淮南厉王一锤锤死了辟阳侯申食其的故事,在整个汉室,人尽皆知。 而这个故事,也曾是他计划的核心。 但……现在…… 一切都完了,曾经的依仗变成了可怕的凶器。 他惶惶不可终日的跑回博望苑,然后就将自己关在了一个阁楼之中,谁都不见。 “怎么办……怎么办?”李禹害怕极了。 他很清楚,刘胥肯定不会帮他隐瞒,刘胥一定会将他在这个过程之中的所作所为报告天子。 甚至说不定将所有罪责都推在他身上…… 而一旦这样,暴怒的天子,会将他撕碎的! “去求家上,行不行?”李禹蜷缩着身子,瑟瑟发抖的想着。 但很快他就将这个事情否定了。 太子据虽然仁厚,与他关系也很好。 但是…… 李禹更清楚,对于兄弟手足之情,太子据看的比一切都重要! 这个太子连昌邑王刘髆这样的直接竞争对手,都当成同产兄弟一样看待。 若被他知道了这个事情…… 他肯定会让自己自杀的! 甚至可能还会逼迫自己的妹妹也跟着自杀…… 若是这样的话,李家就彻底完了。 猛然间…… 一个念头忽然从李禹心里浮现。 “跑……” 这或许是一个不错的选择,只要能跑出关中,那么,就是天高任鸟飞,海阔由鱼跃。 若再跑到长城之外,就可以直接投奔在匈奴的李陵了。 可是…… 自己若跑,那李氏全族,就真的一个也活不下来了。 尤其是自己的那个外甥与两个外甥女,从此就要背负沉重的负担。 将来更是肯定无望大宝…… 所以,李禹知道自己不能跑。 一跑就全完蛋了。 甚至可能还会牵连亡故的祖父与父亲,让他们的亡魂受辱。 李禹虽然没节草,但若因他自己的缘故,祖宗受辱,他是绝对无法接受的。 因为那对汉人来说,恐怕比死还恐怖。 在这个连皇帝都认为宗庙重于君的时代,辱及宗庙,令祖宗神灵不安,断绝祭祀,这是每一个士大夫都无法接受的下场。 宗庙与祖宗神灵,在汉人思维里,重于一切! 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李禹知道,他必须迅速拿出对策来应对这次危机。 而且必须尽快! 留给自己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我必须去找韩说与苏文……”他咬着牙齿,对自己说道:“还有霍光……” 找韩说与苏文,是想看看能不能有办法。 至于霍光…… 那就是纯粹要脏对方了。 若真的事不可为,能够恶心恶心霍光,也是不错! ………………………… 但李禹却根本不知道,就在他闭门的这段时间,整个长安,风起云涌。 来自上林苑的各种消息,让长安城的八卦党们兴奋的到处宣扬,无数吃瓜群众跟着看热闹。 而上层的大人物们,却已经先一步得到了消息。 “什么……”韩说看着手上的报告,吓得连拿在手里的一块玉佩都没有拿稳,掉到了地上,摔了个粉碎。 “张子重手碎长戟,广陵王谢罪,李禹逃回了博望苑?”简单的总结了一下这封从上林苑里送来的情报的内容,韩说就已经明白了,李禹完蛋了。 自己必须立刻和他切割! 甚至必须考虑和苏文切割! 拿着报告,踱了两步,韩说就做出了决断。 “来人,为我备车……”他立刻下令:“本官要入宫面奏陛下!” 只在瞬间,韩说就已经为自己想出了对策——马上去见天子表忠心。 这样就可以完美洗白自己。 况且…… 韩说猛然回头,看向了自己身后的屏风。 他知道,屏风后面,藏着一个人——他的幼子韩爽。 韩氏能自高帝一直延续至今,且富贵不减,自是有自己的生存法则。 简单的概括起来,其实就是一句话:永远拥护圣天子,谁是天子拥护谁。 或者可以这么说——永远站在胜利者这边。 百年来,韩氏因此兴盛不绝,代代富贵! 也正是因此,韩说才在明知道自己的两个傻儿子,在背着自己追求他们的理想。 但韩说揣着明白当糊涂。 这是暗子! 也是狡兔三窟的第三窟! 尽管那两个蠢儿子不知道,但万一事败,他们却可以因此免遭牵连,甚至依旧保持韩家的富贵与祖宗香火祭祀。 如今看来…… 儿子们或许赌对了。 韩说的嘴角也露出了微笑。 这是欣慰的笑容。 儿子们比自己有出息! 作为父亲,有什么道理不高兴呢? 只是他们还是太单纯,太年轻了。 抬着脚,韩说走出了房间,还将门关上。 过了一会,屏风后面露出了两个年轻的脑袋。 “张侍中看样子是脱离险境了……”年轻一些的韩爽兴奋的道:“兄长,吾等终究是免了父亲坠堕深渊!” 韩文也是兴奋的点点头,望着紧闭的大门道:“希望大人从此能心向圣道……” 可能后世的儒生,很难理解这样的行为。 但读深受公羊思想影响的汉季士大夫们来说,这却是非常正常的行为。 与提倡亲亲相隐的谷梁学派不同,公羊学派主张的是基于天下视野的亲亲相隐。 故而,在必要时刻,公羊学者主张可以实行大义灭亲。 就像他们认为,假如天子不能再行驶自己作为天子的职责,不能再领导国家的时候。 作为大臣,可以权变之。 公羊学者心中的序列,从来都是诸夏第一,国家第二,其次才是父子君臣。 就像现在的韩文、韩爽兄弟。 老爹眼看着要犯错了,怎么办? 当然是阻止他犯错了! 用自己的力量来阻止其堕入深渊,成为乱臣贼子,免遭春秋之诛。 只是…… 韩文忽然想起了一个事情,他看着韩爽,道:“季弟……你说,父亲向来精明,为何最近你我得手总是很轻易……这其中会不会有诈?” 韩爽闻言,挠了挠头,陷入了沉思。 有一个太精明狡诈的父亲,对他们来说,确实有些压力过大了。 章节目录 第四百五十二节 刘据的反应 刘胥趴在地上,瑟瑟发抖,双股战战,连头也不敢抬。 “逆子!”暴怒的天子,揪着他不分青红皂白就是一顿输出:“朕怎么就生了汝这么个逆子?” “朕与汝说过多少次了!长点脑子!” “汝的丞相和太傅,就没和汝讲过淮南厉王与段叔的故事?” “朕看,汝是不把朕气死,就不会安生!” 在外人面前,宛如混世魔王,软硬不吃的刘胥,此刻彻彻底底变成了一只二哈,只能低着头,小声的道:“父皇息怒,父皇息怒!是儿臣不孝……” 一旁,刘胥的同产兄,燕王旦连忙上前,扶着老父亲,小声的道:“父皇,广陵这次知道了教训,下次一定不敢再犯了……请父皇看在儿臣的面子上,就不要与广陵为难了……” “汝便惯着这个不成器的家伙吧……”天子怒声道。 这些年来,每次刘胥闯祸,不是太子就是燕王来说情。 这让这位陛下既有些欢喜,却又有些担忧。 喜得是自己的儿子们,比自己与自己的兄弟们更有感情。 忧的也是这个! 先帝与梁孝王感情亲密,结果是孝王忧愤而死。 太宗与淮南厉王兄友弟恭,最终,厉王饿死在囚车之中。 还有他与胶东康王,当初感情也是亲密无间,但最终康王却忧郁而终。 反之,代孝王与先帝关系既不亲密,也不疏远,因而得以善终。 其子共王,甚至因此屡次得到先帝怜惜,给赐黄金无数。 哪怕到了自己手上,也依旧念及旧情,给共王子孙无数赏赐,前些年广关,特意将共王子刘义从代国迁到清河郡,让他去享福。 故而,在刘氏内部,宠溺是祸,放纵是错。 就如刘胥,未来太子即位,若依旧是这么个样子,哪怕太子不说,朝臣们能放过他? 即使太子顶住了重重压力,长孙即位后,长孙会顾念皇叔? 笑话? 老刘家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坑皇叔! 往死里坑! “父皇……”刘旦见着老父亲稍稍息怒了,连忙在旁边道:“儿臣听说,此番广陵与张侍中生隙,虽然广陵自己有错,但是……其中却是有奸臣刻意挑拨、怂恿啊……” “哦……”天子扭过头来,看着刘胥问道:“是谁在挑拨啊?” “回禀父皇,是太子洗马李禹……”刘胥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立刻就毫不犹豫的把李禹卖掉了:“正是此人,屡次在儿臣面前,提起张侍中,说其勇冠关中,时常与其蔑视儿臣……儿臣一时糊涂……” 天子听着,摩挲着手上的玉佩,凝神道:“朕会查清楚的……” 哪怕是真的,这个傻儿子,也不能再这么放任下去了。 要保住这个傻儿子的命,不仅仅得派一个严厉的大臣去教导和督促,还得给他换一个地方才行! 广陵国,太繁华也太奢侈了。 而且,风水也不好…… 从英布开始,那地方就出叛逆与逗逼。 但把他换到哪个地方去呢? 交趾?不行,太远了,而且障热无比,毒虫猛兽也多。 番禹?或许可以考虑,但问题是一样热。 他可不想白发人送黑发人。 刘胥却不知道,自己的老爹已经在盘算着让他卷铺盖,从广陵的温柔乡搬家了。 此刻,他有些暗自庆幸的长出了一口气。 心里面竟然因此对那个曾经看不起、瞧不起的侍中官生出了好感。 当然,主要是因为对方展现的武力,让他瞠目结舌。 ………………………………………… 与此同时,刘据终于确认了,自己的亲信大臣李禹在上林苑里的作为。 “李禹……怎么敢做出这种事情?”刘据满脸的不可思议。 自己的亲信大臣,外戚,背着自己在上林苑里在自己的兄弟面前挑拨离间,想要陷害自己的儿子的亲信大臣,自己父亲的宠臣!!!??? 在今天以前,刘据怎么都想不到,会出现如此变故。 “家上,现在不是感慨的时刻……”闻讯匆忙赶来的太子太傅石德在一旁急的满头大汗,劝道:“家上现在当务之急,应该是马上去面见陛下,澄清此事!” 若是去的迟了,让天子生出了什么恶感。 那就惨了! 刘据自也知道轻重。 他长长的叹了口气,问道:“李洗马呢?” 其实,他现在最希望的是,李禹能主动来找自己认罪,坦白错误。 如此或许能有一线转圜的机会。 “回禀家上……”刚刚上任不久的太子家令王贺拜道:“臣已经派人在博望苑之中找过了,李洗马在两个时辰前离宫,去了长安城……” 刘据闻言,闭上了眼睛,一脸的失望。 他很清楚,李禹背叛了他! 在这样的关键时刻,作为当事人,他去跑去了长安城。 这摆明了是让他这个太子,这个主君去承担一切责任。 刘据紧紧的咬着嘴唇,看向石德,有些垂头丧气的道:“太傅,孤是否真的不适合承宗庙?” 最近一段时间,刘据眼见着种种变故,内心也受到了极大的震动! 尤其是关中夏季大旱导致歉收,由此引发的种种变故。 让他难免对自己有所检讨和怀疑。 “家上何出此言?”石德闻言,吓尿了:“家上仁厚,人所共知,连陛下也曾说过‘欲求守文之主,安有贤于太子者乎?’” 刘据却是摇了摇头,这种话,若在以前他大约还会信。 但现在…… 事实已经向他证明,他这样的性子与性格,其实很难做一个社稷之主。 雍县、郁夷的旱灾,以及因为旱灾导致的人祸,就已经让他在心里产生了第一个疑问,随后发生的事情,进一步扩大了裂缝。 而李禹的背叛,让他终于不得不正视自己了。 这些年来,他用的大臣,用的官员,用的人才,结交的豪杰。 就没有几个能真正帮助天下人的。 甚至,很多都反过来毒害和加重了人民的负担。 假如,自己真的不适合为天下主,或许……可以学学太上皇…… 但这个念头,只在他心里存在了不过零点一秒,随即就转瞬而逝。 因为,太上皇可不好当! 当初高帝就当着朝臣的面,对太上皇问道:“始大人以为臣无赖,始大人常以臣无赖。不能治产业,不如仲力。今某产业所就孰与仲多?” “去建章宫吧……”刘据叹息着道:“希望父皇能听我解释……” 章节目录 第四百五十三节 吾何执?吾执射 夕阳西下,整个长安城都仿佛被染上了一层金色。 朱红色的宫墙下,李禹抬头望着那高大的宫阙,深深的低下头来。 他现在感觉满心都是空虚。 他去韩说府邸,结果对方去了建章宫,韩府大门紧闭,根本不让他进门。 他去找霍光,结果,霍光家门同样关的死死的,据说霍光这几天将一直在宫中值班。 至于苏文? 早去了雍县了。 就留下他一个人孤零零的来面对这个世界,这个可怕的结局。 “呵呵……”李禹忽然笑了起来,他解开自己的衣襟,对赶车的车夫道:“汝自回博望苑,吾要去会一密友……” 对方不疑有他,恭身一拜,就将缰绳交给了李禹。 李禹驱车,转了一个弯,从尚冠里大道,转进一条小巷子,然后来到了一座古朴的宅院前。 几个孩子,在宅院的门口,骑着几头羊,正在玩着关中男孩子最喜欢的骑射游戏。 游戏规则是很简单的。 就是骑着羊,拿着一把小木弓,看谁射出的小木箭最远? 赢的人,就可以成为小伙伴中今天的大哥,被称为‘校尉’,可以发号施令,指挥大家伙列队啊跑步啊甚至调皮捣蛋啊。 看着他们嬉戏,李禹想起了自己小时候。 那时,他与李陵、李置、李宣等堂兄弟们,也在此骑着羊,嗷嗷呜呜的乱叫着。 父亲与叔父等人,则含笑在远方看着自己等。 记得那个时候,李陵还和自己打过赌,看谁先当上大将军! 可惜…… 物是人非,现在一切都已经面目全非了。 李陵已经成为了匈奴单于的妹夫,匈奴人的右校王、坚昆国王。 去年,自己曾收到过李陵从匈奴捎来的信件,询问家中情况。 但他却没敢回信,也不敢回信。 “少卿啊……”李禹在心里喃喃低语一声:“是我对不住你……” “无颜见九泉之下的父祖啊……” 他摸着自己的佩剑,剑身之上用着黄金珠玉作为装饰,价值百金。 掂量起来很重很重。 它已经不能再杀敌了! 再看着自己的身体,四肢已经松软的犹如妇人,而肚皮更是大的都影响活动了。 他再非当年那个敢于面对虎豹,敢于向匈奴人发起冲锋的李禹了。 他抬起头看向宅院前的那株老樟树。 二十年过去了,老樟树依旧茂盛如故。 他走下马车,来到樟树下,抬头望着树顶茂密的树叶。 他的祖父李广去世后,无数送葬者从四面八方自发赶来此处,为其送行。 有士大夫甚至感慨:“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李将军壮哉!” 他父亲下葬之时,他也开始懂事了。 他记得清楚,当时,大将军长平侯卫青也来了。 虽然只是来走了一个过场,但,却还是来看了一下自己。 “汝父之死,吾很愧疚,他是一个大丈夫……” “汝若是要报仇,将来可以来找我……” “说到底,还是因我之故……” 然而,他根本不恨卫青。 他恨的只有霍去病! 杀父之仇不共戴天! 可霍去病很快也死了…… 他没有了仇人…… 没过几年,连霍去病的遗腹子也死在泰山脚下。 仰望着这株曾见证过李氏无上荣誉的老樟树,李禹低下了头,他回顾自己这一世。 什么事情都没有做过。 甚至连给李陵宗族收尸都不敢,还要堂叔家的人去做这个事情。 陇右李氏的名声,因而败的干干净净。 “我就是一个懦夫啊……”他喃喃自语着,叹息着。 祖父、父亲、伯父,都是英雄,盖世的大英雄! 但…… 他们的英名,却被自己败的干干净净。 前些年,他回陇西老家祭祖,结果……连乡党都耻与他来往,每一个见到他的人,都是掩着鼻子遁走。 “真是失败啊……”李禹低声自语着。 忽地,他感觉头上被一个异物射到,伸手一摸,却发现是一支用芦苇做的小箭。 看着这支小箭,他有些发呆。 “吾何执?吾执射!”他低声呢喃着,将这句李氏的家训说出口来。 陇右李氏,以骑射立家。 元祖李信,为秦国大将,帅师伐国,为秦的一统大业立下汗马功劳。 祖父李广,人称飞将军,年轻的时候,就与从兄李蔡,投军入伍,从基层的军官开始做起。 历任汉骑郎、骑都尉、陇西都尉、骑将军、卫尉、上郡、太原、陇右、右北平太守。 一生南征北战,内讨叛逆,外伐匈奴。 他身上被疮百余处,哪怕年老体弱,也思国家危难。 而其最有名的,莫过于射术。 曾经在匈奴骑兵阵前,射杀其射雕者,也曾箭射石虎,天下惊惧。 其父李敢、伯父李当户,都是汉军之中有名的勇将和神射手。 堂弟李陵就更不用说了。 浚稽山一战,虽败犹荣,以五千步卒,靠弓弩射杀射伤匈奴部众数万。 故而,陇右李氏,以骑射持家。 然而…… 自己却……别说大黄弩了,恐怕就是六石的弓,现在也没力气拉开了。 “这位叔父……”一个扎着总角辫的男童,拿着一把小弓,弱弱的跑到李禹面前,似模似样的鞠躬拱手拜道:“云儿方才不慎,射到叔父,望叔父见谅……” 小男童最多只有十岁,脸色稚嫩的很,神色也有些紧张。 李禹看着他,却总觉得很脸熟。 哦…… 想起来了! 三十年前,自己像这么大的时候,似乎也像他这样的乖巧、伶俐、勇敢、诚实,敢作敢当。 “你叫李云是吧?”李禹将那支小箭,还给他,笑着道:“叔父没事,你去玩吧……” “多谢叔父宽宥!”小男童却跟个大人一样,接过小箭,向他再鞠了一躬,然后拿着小弓去找自己的小伙伴了。 李禹望着对方,低声道:“愿你一生如此……” 也只有现在,面对这样的穷途末路,他才醒悟了过来。 人生在世,最重要的是信义。 上不负君王国家,下不负祖宗。 这辈子,他负了很多人。 但…… 这一次,他决定不再负自己的亲人与君上了。 微微整理了一下衣冠,李禹告诉自己:“当了一辈子懦夫,是时候做一次大丈夫了……哪怕只有一天,一个时辰……” 而且…… 苏文、韩说,也应该遭到报应! 这样想着,李禹就解下自己腰间的佩剑,那柄镶嵌了无数宝玉的宝剑,将它放在了老樟树下,然后坐上马车,驱车离开这个很久很久没有回来的老宅了。 李禹走后不久,一个穿着甲胄的男子,背着弓从远方走来。 他走到老樟树下,看着那柄被放在树下的宝剑。 他捡起来,看了看,见到了剑身上铭刻的铭文:“洗马李禹之剑?” “呸!”他吐了口口水,将这把剑直接丢进不远处的枯井之中:“李家没有你这样的后人!” “李氏也不会要汝一分好处!” 而远方那几个正在玩耍的孩子,见到了这男人,都笑了起来,立刻围了上前:“父亲!父亲!” 在这些孩子眼中,自己的父亲,无疑是一个大英雄! 穿着甲胄的男子,蹲下身来,将孩子们都抱进怀中,尤其是那个扎着总角辫的男孩,在他脸上狠狠的亲了两口。 在这个世界上,除了他之外,再也没有人清楚,这个孩子的出生来历了。 他是李陵的儿子! 是他拼了性命,从诏狱里带回来的。 “云儿啊……”男人抱着这个小小的男童,看着那口枯井,对他道:“你要永远记住,陇右李氏,以骑射立家,吾何执?吾执射!” “嗯!”小男童似懂非懂的点点头。 章节目录 第四百五十四节 危机 夜幕降临,张越坐着车,也回到了建章宫之中。 凤凰阙的司马,见到张越回来,前所未有的热情,走上前来,像看怪物永远的看着张越,眼中满是崇拜,微微作了一揖,就放开了姗栏,让张越进去。 不止是这司马,几乎整个凤凰阙上上下下的卫兵,都围拢了过来,一个个带着崇拜的眼神,看着张越。 汉人尚武,崇拜强者。 李广为什么名气那么大? 因为他胆子大,射术强,在先帝时代那个汉军被匈奴骑兵压制的时代,就他经常的撩拨和挑衅匈奴人。 以至于典属国公孙昆邪吓得肝胆欲裂,向先帝报告:“李广才气,天下无双,自负其能,数与虏战,恐亡之!” 而真正令其名扬天下,人尽皆知的,却还是李广夜射石虎的故事。 一箭射进石头之中! 其臂力之恐怖,让人震怖、崇拜! 以至于李广在当时,成为了汉军的代表人物。 自那以后,无论他在那里,身处何地,总能有源源不断的豪杰与勇士络绎不绝的前去投奔,使得李广的军队,哪怕屡败屡战,但始终保持了极强的战斗力。 而张越手碎长戟,手搓铁戟头的事情,无疑比李广射石虎的故事更具传奇性。 更重要的是——李广,是陇右人。 而张毅张子重是土生土长的南陵人,在严格意义上来说,他也能算半个长安人——太常陵邑县,一般都是算在京畿的。 故而,在凤凰阙的卫兵们眼里,张越其实属于自己人。 崇拜与敬仰,自然更加热烈。 由是,张越不止在凤凰阙下面受到了围观与追捧,哪怕进了建章宫,一路上,无数宫女宦官甚至宫廷妃嫔,都侧目以对。 人人都已经知道了——一位未来大将,正在冉冉升起。 这种追捧,让张越也有些不自在。 他感觉,自己恐怕以后出门都得小心隐蔽了,不然,恐怕随时会有人哭着喊着要给他做食客,甚至自带干粮,也要给他做下人。 可张越并不需要食客,也不想要不清楚底细的下人。 等回到自己的小楼,郭穰早已经在等候了。 “侍中公此番可真是出了大风头啊……”郭穰笑嘻嘻的迎上前来,对张越作揖拜道:“宫中内外,都已因侍中威名而膜拜……” 张越听着,笑道:“郭公太抬举在下了……” “陛下那边没有怪我吧?”张越小声的问道。 “陛下命奴婢,在此等候侍中回宫……”郭穰端正起来,答非所问道:“还是请侍中这就随奴婢去面圣吧……” 张越一听,就知道答案了。 若天子怪他,就不会让郭穰来此等候了。 说不定,鸟都不会鸟他。 “多谢郭公……”张越连忙一拜:“还请郭公带路……” ……………………………… 在郭穰的引领下,张越在建章宫中,七拐八绕,最终在蓬莱阁前停了下来。 恰好此时,太子刘据带着大臣,也赶到这里。 “家上……”张越与郭穰连忙上前恭身问安。 刘据的脸色,却是很难看,叹了口气,对张越拜道:“卿受委屈了,孤一定给卿一个交代!” “家上言重……”张越连忙回拜:“臣岂敢!” 而刘据身后,张贺探出头来,向张越使了个眼色。 张越立刻心领神会,对他点了点头,示意自己已经知道怎么办了。 张贺则回以一笑,笑容之中却略带苦涩。 最近,太子流年不利。 关中旱灾,导致士大夫们对雍县、郁夷的事情,颇有微词。 曾经仁厚的形象,也因此事蒙上了阴霾。 错非,太子做出了补救和努力,让岐山原的灾情没有演变的不可收拾。 不然…… 张贺已经能想象到此刻,汹涌的舆论鞭笞了。 尤其是那帮自己不想当官,也不想让自己的弟子子侄做官的在野学者,恐怕能跳到天上去! 即便如此,张贺也还是听说了一些质疑声。 现在又出了这么档子事情,张贺真是有些担心,有人内外联手,制造事端。 还好…… 总算,这次的苦主是长孙的大臣,自己的朋友。 不然,张贺真不知道该怎么收场了。 张越自然知道,这个事情,帮太子就是帮自己。 轻重他还是分得清楚的。 只是…… 他拿着眼睛,在太子据身边的大臣里找了找,却没有发现李禹的身影。 这让他有些狐疑。 出了这么大的事情,李禹还能躲的了? 这让张越百思不得其解。 张贺却是趁着太子据,带着大臣们,走进蓬莱阁的机会,凑到张越身边,低语道:“李禹现在失联了,没有人知道他去了那里……” “啊……”张越听着目瞪口呆。 这李禹是怕太子据被当今面前不够惨吧? 这个事情麻烦了! 本来,太子据的大臣与外戚李禹在广陵王刘胥面前搞事,这个问题就已经非常敏感了。 当今素来多疑、敏感,喜欢胡思乱想。 若一个不小心引发这位陛下的猜疑…… 现在可没有一个大将军长平烈候能够居中调和这对父子了。 现在,李禹又玩了失踪! 这简直是将刘据往火坑里推啊! 毋庸置疑,张越很清楚,哪怕天子再大度,自己再给力,也很难让刘据这次可以全身而退了。 御下不严,用人不当,识人不明,这三个帽子是可以直接扣在刘据的脑袋上的。 而一旦这三个帽子扣死了,刘据的太子位置,马上就要摇摇欲坠,其根基将发生动摇。 汉季的士大夫贵族们,可是出了名的苛刻与挑剔。 尤其是那帮信奉了君择臣,臣亦择君的家伙,恐怕马上就能以这个事情为理由,发起对刘据的攻仵。 喷天子,没有人敢。 但喷太子,汉季士大夫贵族们,技能熟练。 储位一旦动摇,刘进也就陷入了危险之中! 汉季还从未有,被废的太子和他的家人,能够生存下来的记录。 怎么办? 张越也不得不陷入了沉思与忧虑之中。 这时,一个宦官从蓬莱阁中出来,来到张越面前,道:“侍中官,陛下传召……” 张越连忙道:“知道了,我马上去……” 他回头看着张贺,道:“兄长,为今之计,还是得尽快找到李禹,得要活的!” 张贺闻言,点点头,他当然知道,必须在明天天亮之前,找到李禹,而且是活的李禹。 若找到的是尸体,那就一切休矣! 章节目录 第四百五十五节 影帝张子重 张越在宦官的引领下,步入蓬莱阁。 此地依旧如往昔一般,铺设着奢侈的装潢,张越甚至注意到了,殿中还多几样崭新的陈设。 只是,这其中的气氛,却如冰窟一样,让张越感觉有些刺骨。 他甚至看到了,就在这蓬莱阁外殿门口,跪满了大臣。 不止是广陵王刘胥的太傅郭广意以及丞相徐宏。 还有太子刘据的太傅石德、家令王贺、十几个太子舍人、洗马。 人人都是趴在地上,连头也不敢抬。 毋庸置疑,当今天子又一次开启了自己喷子的天赋。 张越没有见过这位陛下震怒,但听说过一些。 据说,他发怒的时候,人挡骂人,鬼挡喷鬼。 四十几年来,只有韩嫣、张汤、公孙弘、卫青、霍去病等聊聊数人,能令他在暴怒状态下冷静下来。 最近十几年,脾气更比往年大了许多倍。 在心里头想了想腹稿,张越就提起绶带,步入内殿之中。 “臣侍中领新丰事毅,觐见吾皇……”他微微恭身,步入殿中,纳头就拜:“愿吾皇万寿无疆……” 所有人,包括宦官侍女,都像看到了救星一样的看向张越。 天子的态度,却依旧冰冷,没有了往日的热情,只是淡淡道:“起来吧!” “臣谨奉诏!”张越规规矩矩的爬起来,然后就到了这个殿中的场景——太子刘据像一只受惊的小鹿一样,趴在自己前面,瑟瑟发抖。 而广陵王刘胥就更不堪了,他甚至连王冠都脱了下来,放在地上。 一个看上去与刘胥颇为相似的年轻人,则站在天子身旁,低着头,一言不发。 张越知道,他应该就是刘胥的同产兄,燕王刘旦了。 张越对这三人深深一拜:“臣见过家上、二位大王……” 刘据和刘胥是不敢搭话的,只有刘旦大着胆子,抬头对张越道:“侍中不必多礼……”眼中却是露出了一丝喜色,看着张越的眼神,就像看着一个绝世佳人一般,让张越感觉有些不自在。 张越连忙挪开眼睛,看向天子,上前拜道:“臣此来,要恭喜陛下……” “嗯……”天子看着张越,怒火依然没有消散,但考虑到家丑不能外扬,才勉强按捺住继续喷人的冲动,问道:“何喜之有?” “西南所运的蒻头、蹲鸱,经过少府有司的辛勤劳作,后日就能变成美食,敬献君前……”张越笑着道:“从此天下多一粮食来源,陛下多一税赋之用,臣如何不为陛下贺喜?” 天子听着,终于露出一丝丝笑容,道:“辛苦爱卿了!” 这个事情,他还是很重视的。 西南诸国,若能每年向长安提供两百万石各类蒻头、蹲鸱所造的食物,那么就能大大减轻人民的负担。 要知道,现在每年从敖仓转输粮食入关,都要征发十几万民众。 而这些人吃喝拉撒,都是国家负担。 由之,一石米进京,需要至少一升的消耗。 每年,汉室在漕粮上花掉的钱,甚至能在北方发动一场中等规模的战争了。 若从西南地区转运蒻头、蹲鸱的花费,却是几乎为零。 因为只要可行,他就可以规定各国每年必须向长安朝贡多少多少蒻头、蹲鸱。 不贡的话,那就非汉臣,二三子可以鸣鼓而击之。 当然,作为宗主国,拿了小弟好处,也是要负责的。 譬如,按照他们朝贡的数量,回赐一定数量的布匹、铁器、丝绸、茶叶,还得保护和承认他们在当地的统治权,万一有贵族叛乱或者刁民造反,得派大军过去压阵。 但总的来说,是汉室赚了的。 这样想着,天子就有些恨铁不成钢的看着刘据和刘胥,道:“若这两个逆子,能有卿一半公忠体国,朕也就不必如此忧心了……” 张越听着,却是吓尿了! 连忙拜道:“陛下缪赞,臣不敢当陛下之誉……” 他看着刘据与刘胥,顿首道:“家上仁厚有义,广陵王性格耿直,臣不过微末之人而已……” 开什么玩笑? 邓通怎么死的? 不就是太宗生病的时候,因为伺候的好,伺候的勤快,大得太宗赞赏,结果在先帝去觐见的时候,拿着这个当由头狂喷了一顿先帝。 于是…… 新君即位,邓通就只好去找太宗了…… “卿不必替他们说好话!”天子却压根没有这么多顾忌,自窦太后和王太后逝世后,这个世界就已经没有什么人能令他忌惮了。 “说说今天的事情吧……”天子看着张越问道:“广陵王说,是因太子洗马李禹之故,而与卿起的冲突,卿认可吗?” 张越闻言,抬头看了看天子,又看了看刘据,接着看了看刘胥,感觉实在不知道怎么回答。 因为,无论他怎么说,都会得罪其中之一。 甚至连天子也一起得罪了! “卿直说就是了……”天子却是根本不给张越考虑的时间:“不用给太子和广陵王面子!” 同时,他在手里捏紧了一份帛书。 那是王莽的报告。 换而言之,事实如何,他早已经清楚了。 王莽将事情经过,查的仔仔细细,甚至连李禹与刘胥、张越之间的对话都搞清楚了。 这个世界上,很少有执金吾查不清楚的事情。 故而,这其实也是一次测试。 看看这个小留候,会不会在他面前,偷奸耍滑或者煽风点火。 这很关键! 关乎他能否对此人有更多信任! 在心里面,这位陛下却也很纠结,一方面,他希望张越能跟他说实话。 但另一方面,又不希望张越讲实话。 因为这个实话一旦讲出来,那就等于给刘胥和刘据的脑袋上都贴下一个标签。 国家也会丢脸! 堂堂汉家太子与广陵王,被一个臣子,玩弄于鼓掌之间。 这要传出去,天下人与后人怎么看他的这两个儿子? 刘胥与刘据,更是紧张不已的看着张越。 两人现在心里面也很纠结。 刘胥很好理解,他害怕张越将事情经过全部说出来,这样,他将所有责任都推卸给李禹的努力与企图就落空了,以他老爹的脾气,恐怕自己得和广陵说拜拜了。 前几年的时候,他在虎圈斗兽,杀死了猛虎后,一时高兴,砸死了自己的一个臣子。 被老爹骂了个狗血淋头,暴怒下的老爹甚至说出了:“汝何以安广陵?去交趾与野人为王罢……”这样的话。 刘据却比刘胥更纠结。 因为他不知道,自己是该希望这个侍中官讲真相好,还是偏袒自己或刘胥好? 但这三个选择,都是他不想看到的。 选择任何一个,都会伤害他或者他的兄弟。 …………………………………… 张越却是忽然想起了一个人。 已故的御史大夫张汤和丞相平津献候公孙弘。 “这两位遇到这种难题是怎么做的来着?”张越挠了挠,从脑海之中找出了好几个相似的例子。 然后,他就明白,自己该怎么做了。 他提起绶带,脱下自己的貂蝉冠,顿首拜道:“启奏陛下,臣不能说!” “嗯?”天子奇了。 “臣闻为尊者讳耻,为贤者讳过,君子之行,人臣之本也!”张越俯首奏道:“故春秋隐鲁之弊……” “方今天下,礼崩乐坏,汉礼未制,汉乐未兴,教化未施,故臣不能说……” 当年张汤与公孙弘,虽然没有遇到过类似张越这样的事情。 但他们碰到过无数次的攻仵与弹劾。 尤其公孙弘,经常被人打小报告,塞黑材料。 而他们两个在面对这样的时候,做出了相同的选择——不申辩、不抗辩,将决定的权力交给天子。 于是,龙颜大悦,就算有错误,也被以为是瑕疵。 最漂亮的,当属公孙弘面对汲黯打小报告,说他多诈不忠,还拿出了实锤时,公孙弘的应对了。 他什么都没有做,只说了一句话:夫知臣者以臣为忠,不知臣者以臣为不忠…… 翻译过来,就是——知我罪我,其惟春秋。 而效果却是杠杆的! 故而,张越很清楚,当今这位,最恨别人替他拿主意了! 你是谁? 居然敢教朕做事? 几乎所有以为自己很牛逼,想替他拿主意的,最后都以悲剧收场。 反之,将自己的想法与建议,隐藏在阿谀与马屁之中的公孙弘与张汤,漂漂亮亮的将事情给办了,还不得罪他。 要知道,张越可听说了,当初张汤当廷尉的时候,常年准备了三个方案。 一个是天子喜欢的,一个是天子不喜欢的,还有一个是天子既不喜欢也不讨厌的。 看着情况来,察言观色上方案。 所以,天下士大夫们总喜欢将‘久假而不归’挂在嘴边,不是没有道理的。 每一个成功的汉家大臣、政治家,都是影帝。 张越虽然不太想做一个影帝,但奈何现实如此。 不当影帝没法混啊。 而且在这个事情上,张越很清楚,自己不管说什么,都是错,也不可能实现任何意图。 这么大的事情,涉及一个太子,一个诸侯王。 要说这位陛下心里面没有盘算清楚,做好了决定? 鬼信啊! 果然天子听了张越的回答,虽然依旧冷峻,但眼中却多出了许多欣赏的神色,他拍拍手,道:“来人,给张侍中赐座!” 章节目录 第四百五十六节 心软的天子 张越坐在席位上,却更加不安了起来。 因为他知道,这位陛下,十之八九已经在内心有了决断。 而这个决断,恐怕不会太好——特别是对于刘据而言…… 果不其然,就听着天子道:“刘胥!” 刘胥闻言,立刻抬起头,露出已经都快被自己磕头磕肿了的额头,忑忐不安的道:“儿臣在……” “朕当年封汝为广陵王时,是如何训诫汝的?”天子冷冷的问着。 刘胥当然不敢忘记,哭丧着脸,答道:“臣不得作威,臣不得作福……” “那汝这些年来,是如何做的?”天子铁青着脸,将一堆的报告,丢在了他面前:“自己仔细看看吧!汝这些年来在广陵做的好事!” 刘胥哪里敢看? 自家人知道自家事。 这些年来,他在广陵,可谓是臭名昭著。 践踏农民的稻田,这都是小事。 逼着那些他不喜欢的大臣,去长江里给他搏杀鳄鱼,更是常有的事情。 更关键的是,他这些年来背着自己老爹,在广陵国违背法律,做了很多越距的事情。 他很清楚,从前老爹不跟自己计较,所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但现在恐怕要算总账了! 没办法,他只好磕头求饶:“儿臣知错了,请父皇饶恕……” 燕王刘旦看着这个情况,也赶紧跪下来给自己的弟弟求情:“父皇,四弟也是年轻,鲁莽了一些,请父皇宽恕……” “宽恕?”天子冷冷的看了一眼刘旦,道:“再宽恕,他不知道还能闯出多大的祸?” “除尔广陵国,移封故萁子朝鲜国都王险城,改王险城曰恭城,以尔为朝鲜王……”天子拍着手道:“希望尔能受萁子朝鲜遗泽,今后多读点书!” 刘胥闻讯,却几乎没有吓晕过去。 朝鲜王险城? 那鬼地方是十足的化外蛮荒! 更关键的是——那地方听说冬天冷的厉害,大雪比人还高! “嗯?”天子却是看着这个傻儿子,眼睛一瞪,怒目骂道:“尔还不奉诏?” 刘胥哭丧着脸,心里面如丧妣考,他可怜巴巴的看向自己的胞兄,使劲的使眼色。 心里面更是哀叹不已。 完蛋了! 广陵的美人啊,长江的鳄鱼啊,寡人再不能看到你们了…… 天子见着,真是气不打一处来。 狠狠的踹了一脚这货,对想要求情的刘旦道:“燕王勿再劝朕,不然朕将汝也送去临屯,与朝鲜王为邻……” 刘旦顿时吓尿了。 临屯? 比朝鲜还冷啊! 关键是临屯没有什么数学家,他要去了那里,还不得哭死? 只是,亲弟弟不得不救。 他只好将求助的眼神,投向张越,虽然他与张越没有交情,而且自己这个傻弟弟也得罪了对方。 但是,现在能救这个傻弟弟的,也只有这个侍中官了。 张越见了,却是心中一动,起身道:“朝鲜王还是快奉诏吧……陛下这是为了大王好啊……” “……”刘旦和刘胥闻言,都是看着张越,满脸的不可思议,就连刘据也惊讶万分。 自古以来,谁见过一个大臣插手宗室内部的事情的时候,拼命帮着皇帝打压儿子的? 只有天子深深的看了一眼张越,深深的感觉,还是小留候懂朕啊。 这个爹不好当啊! 又得让儿子知道教训,又得关心儿子的未来,还得为他的子孙考虑,头疼啊! 更关键的是这个傻儿子还不知道老父亲的一片好心! 张越提着绶带,微微一拜,道:“臣为大王介绍一下朝鲜之地吧……” “自元封三年,王师板荡朝鲜,诛除卫逆,朝鲜之土,先王之壤,复归中国,天子圣明,乃置乐浪、玄菟、临屯、真番四郡,遣大臣授诗书,教化萁子之民,民皆感恩,故归于中国,乃编户齐民,得十余万户,又从中国迁无地贫民、刑徒等数万人,充实朝鲜……” 刘胥听着却是有些翻白眼,这些事情他不知道? 张越却是笑着接着道:“藩屏中国,羽翼诸夏,此先王所以分封,册立诸王,镇压九州,此高帝所以裂土,大王若王朝鲜,建国家立社稷,勤勉用政,宽爱百姓,用事东夷,且柔且刚,百年后青史之上,大王之名可与太公望、鲁伯禽相提并论……” 刘胥听着,这才稍微舒展了一下眉头,但依旧不乐意。 那破地方,那么冷,也没有什么娱乐,更穷的掉渣,他才不愿去。 张越见此,没有办法,只好继续道:“除此之外,好叫大王知晓,臣前日曾献陛下养生之法,朝鲜之山参、海中之鲍鱼,皆陛下养生之物,大王王朝鲜,日日督促群臣,多采山参、鲍鱼,以献陛下,可全孝子之道……” “此外……四郡之外,多有野人、生番,不服中国,不知王化,大王王朝鲜,加彼以天子之泽,教之以诗书礼乐,且柔且刚,且教且惩,自可得民众之附!” “而朝鲜各地,山野之间,多有猛虎害人,野熊滋生,大王勇武,天下皆知,若王朝鲜,则可率民除害,为天下立功,为宗庙立德!” 刘胥听到这里,立刻就眼睛一亮。 旁的什么,他都没有听见,但那句多有猛虎害人、野熊滋生,却是让他心痒难耐,立刻就破涕为笑,拜道:“儿臣竟不知父皇深意!死罪!死罪!谨奉诏!” 现在,他心里面高兴的几乎想要手舞足蹈了。 天子却是一脸无奈的看着这个二货,恨不得将其踢出去。 谁能知道,老父亲对二货儿子的怜爱与关心呢? 就这么个二货逗逼,自己要不趁着还能为他谋划,给他谋划出路,将来他要是继续作死,落到了太子或者长孙手里面,兄长和侄子能顾念兄弟(叔侄)之情? 反正以己度人,天子觉得,这个二货逗逼,怕是没有什么好下场! 同时,他对张越,也是越来越欣赏,觉得这个大臣,真是自己的知己啊。 这些话,他不能说,也不好说。 但张越帮他说了出来。 张越却是小心的看着天子的脸色,心里头一块大石落地。 在天子说出要将刘胥移封朝鲜时,在场众人,张越是最开心的! 为什么? 因为这意味着,这开启了汉室封王于新附之土的先例! 这是三代的制度,更是宗周时代,中国能从中原辐射到现在这个规模的关键所在! 想当年,宗周姬氏的王族们,那可是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为诸夏拓土和稳固世界的。 周公封于鲁,召公封于燕,又立汉江诸姬,兼之齐、楚等异姓诸侯,或自愿或不自愿的努力,今天中国由是南到交趾,北至西域,东到朝鲜,西临滇僰。 后世中国疆域有八成土地,是周秦汉时期底定的。 只是自汉之后,中国王朝的皇帝,就开始对宗室提防,发展到宋明,甚至开始将诸侯王当猪养。 由是,养了无数废物、蠹虫。 对天下没有半分好处,反而每年需要大量资金和资源来喂饱这些贪得无厌的渣渣。 与之相比,还是先秦时代的制度好。 将宗室诸王丢到蛮荒之地,让他们去开疆拓土,宣扬王化。 这样就算肉烂了,也是烂在锅里。 就拿这朝鲜之地,鼎鼎有名的汉四郡来说。 若三国时期,当地有一个有力量的诸侯王存在。 哪里轮的到高句丽崛起? 又如何会有鲜卑的兴盛? 故而,在天子说出那句话时,张越就已经想好了,一定要不惜一切把刘胥忽悠到王险城去! 当然,这冒了一定风险——贸然插手老刘家内部的事情,很容易就犯下忌讳。 但现在看来,好像天子很认同,当事人的刘胥也很满意。 这就应该是赌对了…… 在心里头抹了把汗,张越立刻就对刘胥拜道:“臣拜见朝鲜王,大王千秋!” 刘胥现在却满脑子都是猛虎、野熊与漫山遍野的野人生番。 心里暗想着:“寡人王朝鲜,带兵扫荡害人猛兽,驱逐野人夷狄,总该没有人能挑错了吧?” 想着那些山野里的猛虎、野熊与野人生番,从前朝鲜的缺点,现在都变成了优点。 山高皇帝远,老爹或者日后的太子大兄,怕也是没有那么多闲工夫管自己了。 这样想着,他竟傻笑了起来。 天子却是看着刘胥的模样,在心里面叹了口气,暗想:“这个逆子……也不知道将来是否能明晓朕的良苦用心啊……” 他也只能帮这个傻儿子到这个地步,将来,刘胥要是还不成器,那他也没辙了! 但终究还是有些心软,忍不住道:“朝鲜王,朕给汝半年时间,汝回广陵后,就尽力的准备,将广陵国的官吏、妃嫔、工匠、军队以及百姓,带去朝鲜吧……” “移民费用,朕会让少府负责……” 反正现在自己宰了许多肥羊,国库有钱,可以浪一把。 “至于能带多少人去朝鲜,那就要看广陵国中有多少人愿意跟汝去了……” “广陵丞相徐宏、太傅郭广意,如愿追随尔前往朝鲜,那朕就会诏赦他们的罪过……” 刘胥听着,却是大喜过望,连忙拜道:“儿臣谨遵父皇诏命!” 章节目录 第四百五十七节 转危为安 刘胥这边是解套了。 但刘据的苦难却才开始。 “太子……”天子的声音,陡然降到了冰点:“你来说说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为何东宫洗马李禹,会去朝鲜王面前,挑拨是非,怂恿朝鲜王与张子重为难,还要逼迫张子重下虎圈博虎?” 刘据听着,只能是深深一拜:“儿臣死罪!” 若此刻李禹在此,他或许还能叫李禹来解释。 哪怕自己的老爹不信,最起码也有个台阶下。 现在却是…… 辩无可辩! 天子听着,却是更加震怒,他甚至宁肯希望刘据告诉他,这个事情,刘据自己是不知情的。 哪怕是骗骗他! 可惜…… 这个长子,从小到大,就不会撒谎,更不懂什么叫欺诈。 于是,君子可以欺之以方。 一个诚实可靠的公卿子弟,或许会得到君王的另眼相看,甚至交给他一些重任。 但…… 身为储君,如此敦厚、淳朴…… 天子在心里感慨一声,忍住在心中叹道:“作孽啊……” 此时此刻,看着太子刘据,他想起了惠帝。 惠帝也与自己的这个长子一般,性格温厚淳朴,为人有义,对兄弟有情! 但结果呢? 高帝诸子,除齐王肥、太宗和淮南王长外,统统死光光了! 更糟糕的是…… 惠帝的儿子们,少帝兄弟,被人推进了一条小巷子,砍成了肉泥。 杀了别人,还要说‘少帝非惠帝子’,是‘吕氏孽种’。 作为皇帝,天子对这一段历史清清楚楚,他甚至知道许多不为人知的细节。 譬如说…… 张子重的祖父,侍中张辟疆因何远走他方? 也譬如说,平阳侯曹窋为何晚年不出门? 还有留候张不疑,真正的罪名。 以上三人,都是拥刘派,但不主张诛杀少帝兄弟的代表。 一卷青史,寥寥数字,却将大部分的事实掩盖,只留下几句微不足道的记述。 天道好轮回,现在,轮到他要面对一个新惠帝了。 想着惠帝的遭遇和刘氏在惠帝死后面临的可怕场面。 天子就有些毛骨悚然。 现在,可没有一群手握重兵,又忠心耿耿的老臣为刘氏声张了。 现在,更没有了拥兵数十万的刘氏诸侯王在外面可以作为外援了。 看着刘据的模样,他内心之中闪过一丝丝的不忍,但是…… “先帝逼杀临江哀王时,未尝不曾流泪……”对于这个太子,他已经忍耐了很久很久了。 在很久很久以前,就已经很不满意了。 但念着他敦厚仁善,念着他脾气好,念着他根基稳固,轻易不能动摇。 终归是忍了下来。 但现在…… 他发现,自己是无法忍了。 太子不是诸侯王,太子是未来的天子。 所以诸侯王可以浪,可以犯错,但太子不行,太子必须将一切都做到完美。 让他放心,让祖宗神灵满意,让宗室上下安定,让江山社稷稳固。 可现在太子,却完全无法满足这些条件。 甚至很可能会动摇整个天下。 想想看,一个连自己最亲近的大臣和外戚,都无法控制和驾驭的人,将来坐了天下,还不得被人耍猴啊? 惠帝运气好,遇到的是平阳侯曹参这样的老臣。 人家不跟惠帝计较! 即使如此,曹参也曾对惠帝说过:“今陛下垂拱而治,臣等守职,遵而勿失,不亦可乎?”的话。 但现在呢? 太子刘据连自己东宫的大臣,也控制不住,掌握不了。 等到将来登基,他怎么去控制海西候李广利? 如何去驾驭御史中丞暴胜之、尚书令张安世还有光禄勋韩说等人精? 靠仁义道德? 笑话! 仁义道德,只有拳头大的人才能讲,只有掌握了力量的人才能解释! 否则,那就是周公诛管蔡,孔子诛少正卯。 这样想着,天子就拍了拍手,从屏风后走出一个头戴貂蝉冠的男子——正是上官桀。 只是,此时的上官桀满脸肃穆,神色紧张,他捧着一支剑匣,走到殿中,拜道:“臣侍中桀,恭闻圣命!” 张越一听这个话,脸色立刻紧张了起来。 身为侍中,他知道,汉侍中还有一个职责——看管并为天子保养一件神器——高帝斩白蛇剑! 此乃刘氏受命之符,在西汉王朝地位堪比传国玉玺,乃是汉家受命于天的证据。 经过百年渲染与神话,这柄剑,在如今的地位,更是臻于巅峰! 非大事、要事,轻易不会动用。 哪怕是当今天子在位四十七年,迄今为止,动用此剑的次数,也是屈指可数。 无非不过是登基即位时,受剑于高庙,册立皇后时,持剑祭于高庙,册立太子时,持剑向高庙献酌金以及泰山封禅祭天之时,带剑献祭于上苍而已。 连下令对匈奴作战,都没有动用此剑! 可想而知,此剑一出,几乎就等同于有必须向宗庙报告的大事发生。 而刘据兄弟三人,自然也无比清楚,此剑的地位! 他们对这柄神剑的熟悉程度,甚至比对自己还清楚。 因为每年朝拜高庙,都要拜祭高帝衣冠与被佩戴在高帝衣冠上的这柄剑。 “父皇息怒……”燕王刘旦马上拜道:“国本不可轻动!” 这句话,一语双关。 张越立刻就醒悟过来,连忙也上前拜道:“陛下息怒……臣请陛下三思!” 但刘据却只是趴着,跪在地上,满眼绝望,然而,他终究没有开口求饶。 不是他不想,而是他性格如此。 “或许,孤是真的不适合……”他垂着头,对着天子,自己的父亲深深一拜,在心中哀叹:“儿臣令父皇失望了……” 天子却根本不为所动,他踏着脚步,走上前去,现在没有任何人能阻止他从上官桀手里接过那柄神剑! 高帝英雄一世,却最终因为心软,而酿成大祸。 秦始皇也是如此。 于他而言,宗庙社稷与江山,比一个儿子重要多了! 就在此时,忽然一个宦官跌跌撞撞的从殿外跑进来,趴在殿门口,大声报告:“启奏陛下,执金吾急奏:太子洗马李禹,已经主动投案,并上了万言书,陈述己罪……” 此刻,天子的手距离上官桀手中捧着的剑匣,甚至已经不足一步了。 但他闻言,却没有丝毫动摇,继续向前。 张越没有办法,只好高声道:“陛下,请听微臣一言……” “说……”天子面无表情,但却还是停下了手,扭过头问道。 “微臣以为陛下还是先看看李禹的万言书,再做决断不迟……”张越匍匐在地上,只能硬着头皮道:“且臣以为,在此事之中,家上并无错……” “嗯?”天子如何不知道,这个事情与太子据的关系,真不算太大。 王莽的报告,已经清楚无误的告诉了他——太子是完全被蒙在鼓里的。 但正因为如此,他才恼恨! 你的臣子都在背着你做出了这样的事情了! 你却什么都不知道? 日后你要当了皇帝,坐了天下,那朝臣们还不得把你当成猴子耍? 哪怕是他,当年刚刚即位,不也被赵绾、王臧等人忽悠的连东南西北都找不到了? 差一点点,就酿成大错,丢掉了皇位! 更重要的是,这一次的事情,其实是所有矛盾的总爆发。 太子据之前,在他心里,本就让他觉得‘不类己’。 他也一直担心,万一将来,自己进了茂陵,上台的太子,立刻就改变自己的政策,解散大司农,废黜盐铁官营,与匈奴媾和,将自己的政治成就全部废黜。 然后,天下大乱,社稷动荡。 如今这次,太子据更是连自己的臣子也管不住了。 他实在是没有办法了。 他无法说服自己,更无法去说服高庙神灵,尤其是先帝! 先帝当年为了他,可是杀了临江哀王的! 张越知道,情况危急,他只好顿首道:“陛下纵然不念家上,也当为长孙殿下考虑……” 其实,若非必要,张越根本不想插手此事。 太子据的性格缺陷太大了! 后世人常说,性格决定成败。 但没有办法,谁叫太子据是自己boss的老爹呢? 太子据倒台了,刘进还能有什么好下场? 刘进GG了,他这个辅佐大臣,恐怕最好的下场,也是进宫当宦官,去接太史公的班。 为了小勾勾,张越只能使出浑身解数,他拜道:“且夫,陛下除家上外,还能指望何人?” 这话就是有些犯忌讳了。 但却是事实。 让天子终于停下了手,转过身子,他看了看张越,又看了看刘旦、刘胥,接着将视线停留在刘据身上。 其实…… 对于刘据,他是复杂的。 而且,张越说的没错! 除了太子据,他还能立谁接班? 昌邑王刘髆,他连自己都快要hold不住自己了,说不定哪天就去见高帝了! 燕王刘旦,也就有点小聪明而已。 至于刘胥……看他那个样子也知道,他是没办法坐天下的。 小皇子刘弗陵? 才一岁多,也没有什么指望。 天子看着刘据,沉吟片刻,道:“使齐怀王在,汝废矣!” 齐怀王刘闳! 他最喜欢的儿子,也是诸子之中最像他的! 聪明、勇敢、伶俐、智慧。 可惜……早夭,一如太宗最喜欢的梁怀王刘揖。 刘据听着,战战兢兢,拜道:“儿臣谢父皇饶恕!” “汝要谢就谢长孙和张子重……”天子迈着脚步道:“朕希望,太子不要再有下一次了!” 若非他还有长孙可以指望,否则,他宁愿废太子立幼子刘弗陵,重新培养! 反正,有小留候在,自己应该至少可以活到刘弗陵加冠。 若如此,他未必不能培养出一个符合自己心意和国家未来的继承人。 哪像现在这样憋屈? “侍中张子重随朕来……”他淡淡的吩咐:“其他人都退了吧……” 众人如蒙大赦,连忙顿首拜道:“儿臣等恭送父皇!” 张越也连忙拜道:“臣谨奉命……” 便连忙起身,跟着天子,向着蓬莱阁的深处走去。 …………………………………… 刘据走出蓬莱阁,回首那灯火通明的宫阙,长长的出了口气。 直到此时,他才发现,自己的后背,已经湿透了。 太子太傅石德等大臣见了,立刻迎上来,纷纷问礼:“家上无恙否?” 人人都是提心吊胆,面带惊恐。 这一次天子的怒火,远超了以往任何时候。 “唉……”刘据却是叹了口气,道:“孤有时候常想,孤若是出生于寻常人家,该有多好?” 今天,父亲的态度,尤其是那一句‘使齐怀王在,汝废矣’让他无比恐惧,又无比的轻松。 在哪个时候,他甚至在想——要是怀王还活着,该有多好? 孤或许可以架一叶扁舟,泛舟于大湖之上,友麋鹿而旅鱼虾,见天地之悠悠,观沧海之无垠,见宇宙之浩瀚。 把酒当歌,岂不快哉? 可是,怀王终究已经不在了! 章节目录 第四百五十八节 君心难测 本站 ,最快更新我要做门阀最新章节! 张越战战兢兢,跟着天子进了内殿。 他知道,是该自己付出代价的时候了。 那一句‘除了家上,陛下还能指望谁?’已经不止是犯忌讳,甚至可能有些作死了。 然而,没有办法! 倘若天子拿到了那柄高帝斩白蛇剑,那就一切休矣! 刘氏的皇帝莽起来,连他们自己都怕! 届时,风潮一起,就是海啸。 会死很多人的,连张越也不一定能保的住自己。 先帝废粟太子,粟太子阵营之中,除了窦婴因为姓窦外,还有谁活下来了? 连功勋昭著的丞相条候周亚夫,都被下狱饿死。 在汉季这个宗庙重于君的时代,老刘家的皇帝,没有什么事情做不出来! 天子走到一个软塌前,一屁股坐下来,吩咐着:“去给朕将李禹的万言书拿来……” 然后,他就瞥了一眼张越,道:“给张侍中赐座……” 张越哪里敢坐? 连忙拜道:“臣不敢……臣有罪……” 天子眯着眼睛,看着张越,道:“朕叫卿坐,卿就坐!” 他很喜欢这种操控臣子喜怒哀乐的感觉。 特别是越到晚年,越喜欢如此。 因为只有这样才能让他找回年轻时,掌握一切的感觉。 张越听着,立刻就乖乖的找了个位子,跪坐下来。 天子见着,却是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卿心中在害怕?” “臣惶恐……”张越连忙俯首拜道:“臣自知逾越,望陛下降罪……” “卿可没有逾越……”天子悠悠说道:“卿是大忠啊……” 汉季的忠孝观,与后世有着微妙的差别。 在汉季,尽心竭力就是忠,就是孝。 努力过了,用尽了方法与手段,人主却还不改,那就不是大臣的责任,而是人主或者父母自己的锅。 反之,人主有错,臣下不谏,就是错,顺从和鼓动其在错误的道路上越走越远,那未来亡国。 君是桀纣,臣是奸臣、佞幸。 而具体到刘氏,这套价值观就有了更大的借鉴和印证作用了。 首先,秦亡的教训,让老刘家心有余悸。 贾长沙那一句‘向使秦王子婴,仅得中佐……’,让人回味无穷。 所以,从高帝开始,就有大臣开始插手刘氏内部的家务事了。 但这个事情,却又很模糊。 皇帝觉得你出发点是好的,那就会听取和认同你的建议,觉得你是忠臣。 反之…… 你妹哦!居然敢插手劳资的家务事?你是不是想造反啊?! 譬如,先帝时,大行(今大鸿胪)王恢就贸然上书,说什么母以子贵,子以母贵,请立太子之母为皇后。 然后…… 先帝勃然大怒,将这个冒失鬼下狱处死。 然后又把粟太子的外戚家族全部处死。 张越要冒的风险就在这里了。 赌的就是天子没有真的要废太子! 至少没有下定决心! 现在冷静下来,张越仔细想了想,发现其实天子很可能没有打算过真的废太子。 他很可能,从一开始就只是想吓唬一下刘据。 不然的话…… 长安城肯定会戒严,至少会封锁宫廷,禁止一切出入。 但张越终究不敢确定。 君王的心思,谁能猜得到? 恐怕就连他们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下一秒可能做出什么事情来。 谁知道呢? 不然也就不会有那么多成语了。 所以,张越依旧不敢懈怠,拜道:“臣惶恐,不敢当陛下之赞……” 天子听着,却只是笑笑,将这个话题岔开,对张越道:“朕今日刚刚接到了番禹的急奏,鱼翅已经过了广陵,正在向长安日夜兼程运来……” “此外,珠崖与詹耳所采的燕窝,也到了睢阳,至迟五日后能到长安……” 他微笑着道:“届时,还要有劳卿来为朕,指导一下汤官,如何料理和烹煮这些养生之材……” 其实…… 他今天没有最终废太子的缘故也在于此。 最近,他一直在遵循张越教给他的养生之法,早睡早起,每日少吃多餐,坚持打太极,接受按摩与其他保养。 再加上张越送到宫里的那十几石麦粉,由是他的身体情况,迅速好转。 他现在甚至感觉自己的皮肤都开始有了些光泽,身体上的一些病痛也开始消失。 若其他养生的珍馐也运来……他相信,自己的身体一定可以更好! 在这样的情况下,他深感自己至少还可以再活十几年。 于是,太子的问题,也就变得不那么紧迫了。 讲道理,若自己可以长命百岁,那太子是谁,根本不重要! 说不定,太子还会走在自己前面呢! 张越听着这些话,才终于在心里松了口气,抹了把汗。 总觉得太过惊险、刺激了些。 “臣谨奉诏命……”张越拜道,然后他抬起头,问道:“陛下,臣能否说一个事情?” “说说看……”可能是因为想到马上就能吃到益寿延年的养生之物,天子的心情变得稍稍好了一点。 “臣曾读旧牍,知秦之邮传,可以为前线士卒投递家书,至于亲人之手……”张越奏道:“而汉则不然,邮传之用,沦为公卿贵族士大夫之私用,甚有公卿,假公器而用之于私运商品……臣以为,长此以往,国家负担,恐怕难以承受……” “嗯……”天子听着也是若有所思:“那依卿之见呢?” “臣愚以为,或可以将邮传系统,交付大司农,命大司农以盐铁官营之法接手,从此转输物资,投递信件,非国家之事,皆当给付资费……” “如此或可避免国家负担加重……” 天子听着,却是敲了敲案几,叹道:“再议吧!” 这个事情,可不简单! 邮传系统的糜烂,那是从太宗就开始了。 公卿贵族们打着采风的旗号,到处观光,吃住都在乡亭,先帝登基时就曾辣手整治和严打了一番。 可惜,并没有多少效果。 他即位后,也曾有心整治,但屡次严打,收效不大。 想要改革,却阻力重重。 张越听着,连忙拜道:“臣知道了……” 其实,他也只是提出问题而已,并没有想过可以马上就开始改变这个问题。 因为…… 再过两千年,公款吃喝、旅游,也依然打不光! 章节目录 第四百五十九节 韩说的应对 很快,李禹的万言书就被送到了天子手中,厚厚的帛书,写满了文字。 天子见着,起初默然不语,想了很久,才打开来看。 直到将整个帛书看完,他忽然悠悠一叹,将那帛书拿起来,对张越道:“卿来看看…” 张越闻言顿首道:“臣不敢…” “朕叫卿看,自有朕的道理!” 张越连忙再拜:“诺…” 于是上前毕恭毕敬的接过那帛书,小心翼翼的看了起来:“罪臣李禹万死以言:…” 张越轻声念着其上的文字,说是万言书,其实是夸大之词,整篇帛书加起来大概五千余字。 将全文看完,张越也是陷入了沉默。 但内心之中,他却几乎有些按耐不住的想要手舞足蹈了! 帛书之上的文字已经可以称得上是李禹的认罪书、悔过书和自白书。 其上的文字真情意切,甚至可以算得上是肺腑之言! 他不仅仅供述了自己是如何计划挑拨刘胥与张越的关系,打算如何利用这一点来致张越于死地! 他更供述了好几个同谋! 其中就有苏文、常威等宦官,还有好几个当朝的大臣。 譬如光禄勋韩说。 只是… 张越想了想,他很清楚单凭李禹的一面之词是搞不掉韩说的。 要知道韩说在当今天子心里的地位可是一点都不低! 托其兄韩嫣的福,这位故横海将军,数十年来一直顺风顺水,如今更是位居九卿之中最肥的光禄勋。 想靠着李禹的一面之词就让天子加罪于他?不可能! 况且,韩说与太子刘据向来不和,两人互相看对方不顺眼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 现在李禹上这个万言书,说自己和韩说合谋?还与好几个大宦官订立了攻守同盟? 谁信? 而且韩说等人也可以抵赖,说李禹是在胡乱攀咬。 所以…张越想了想拜道:“陛下,李禹之言,真伪未知…臣以为陛下当调查清楚,再做决断!” “臣愚以为…陛下或可去查查苏文有没有欺君…” 这就是生怕韩说等人凉的太慢了!特意为他们提供降温服务! 只要实锤一个事情,那就可以让天子怀疑其他事情。 这也是君王的心理。 天子听着觉得似乎也是这么一个道理…若李禹所说是正确的,那么雍县之事苏文一定撒谎了! 于是他点点头,道:“朕马上让王莽亲自去雍县查…” ………………… 几乎在同时,建章宫的某一个宫阙的阴影中,韩说低着头看向一个身着华服的男子,轻声说道:“李禹在一个时辰前向执金吾投案自首了……” “啊……”对方显然很吃惊。 因为就在不久前他还以为李禹应该已经潜逃了,亏他还暗示下面的人,近期不要扰民,要展现汉家仁德,所以撤掉了好几个关中的津关,给李禹出逃创造机会。 但他怎么也想不到,这货居然去执金吾自首! 那可是一定会死的啊! 而且必然是腰斩弃市! 这还是那个贪财好色,怯懦不堪的李禹吗? “阁下不用着急,李禹不知道阁下的存在……”韩说低声安抚:“只是苏文就不能再留了!” 那人闻言点点头:“我知道怎么办!” 虽然他与苏文关系是真的好! 但现在这个情况,只能是死道友不死贫道了! 轻重缓急他心里面还是有数的。 “那君侯怎么办?”那人却是忽然问道:“李禹忽然落到执金吾手中,那么他什么事情都可能抖落出来!” 自郅都以来,执金吾(中尉)威名赫赫,还从没有人能在执金吾的面前保守秘密的! 如今这位王莽,在刑讯方面更是专家,号称哑巴也能开口,石头也可以说话! 韩说闻言,微微一笑,道:“阁下倒是不用为本侯操心…” 老韩家百年不衰,那可靠的是真本事! 祖传绝活就是变色拟态! 要知道在汉室历史上,可就韩氏可以脚踩两条船,两边都吃的香! 对方却是有些不信的看着韩说,道:“君侯可不能掉以轻心……” “阁下放心好了……”韩说笑道:“阁下与其关心本侯不如快去好好想想如何处理苏文…” 对方闻言也就不再多说,点点头道:“既然如此,那吾也就不废话了,君侯且保重!” 韩说目送对方离开,长长的出了一口气,在心中暗想:“看来对那个张子重我必须将其尽量往强处想了…” 这次的计划本是天衣无缝,哪怕自己的那个傻儿子通风报信,那张子重其实也是在劫难逃-假如不是他在虎圈表现出来的那恐怖神力的话! 于是一步错步步错,所有计划全部乱了,先前预备的杀手锏现在不得不成为自己金蝉脱壳的障眼法了! 可惜如此完美的计划,却出了这样的偏差! 若是计划成功… 不仅仅可以将张子重弄死,还可以让太子据废黜! 更紧要的是-方便自己摘桃子! 那张子重和他提出的三世说,便可以不动声色的换到自己身上。 自己成为那个呼风唤雨,拥有一切的大人物! 皇帝老了,活不了几年了。 等他一挂,立个小皇帝,自己再慢慢解决李广利,于是整个汉室都是自己说了算! 哎… 韩说摇摇头,他知道错过这次机会,恐怕就再没有机会可以将那张子重置于死地了。 他将不得不眼睁睁看着对方,一步步爬到巅峰,甚至呼风唤雨,号令天下! 这种感觉…让他很不爽! “假如我无法击败他…”韩说心中忽然有一个念头闪过:“那就加入他!” 仔细想想,这个选择好像挺不错啊! 至于自己与对方曾经的矛盾、冲突,那算什么? 又不是杀父之仇,更非不共戴天、势不两立的死仇! 讲道理,小孩子才会记仇成年人只关心利益! 而自己恰好有很多资源… 更关键的是-哪怕那张子重真是一个傲娇的小孩子…他的两个儿子韩文与韩爽也可以接近和加入他! 这样想着,韩说就不由得在心中深深的感佩自己的曾祖! 果然,狡兔三窟才是生存之道。 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是最不保险的! 章节目录 第四百六十节 任务 【当爹了~】 建章宫的事情,还没有等到天亮,就已经传遍整个长安。对于八卦党们来说,这个夜晚实在是有些精彩的过分了!许多小说家,甚至听闻此事,头也不疼,腰也不酸了。 但是,对于其他人来说,就未必有这么美妙了。 特别是刚刚来到长安,屁股都还没有坐热的很多士大夫。 文人见风使舵的功夫,那是祖传的! 在这一点上,除了一些顽固分子外,诸子百家都是相同的。 建章宫里发生的事情,还没有确认真伪,原本摩拳擦掌的好几位古文学派的大儒,一下子就偃旗息鼓了。 开玩笑! 让他们去怼一个战斗力爆表,还深的天子宠幸,且身后站着公羊学派的侍中? 这怎么可能? 当年,叔孙通见秦二世,见势不妙,还不是使劲拍马,然后趁机开溜? 当然,其他人可以风紧扯呼,但左传学派,却是被架到了火坑上,没有退路,只能硬钢到底。 但,左传的‘大家’们,毕竟不蠢。 还没有傻到,在如今的局面下,都肯送脸上门的地步。 当即,就有好几个左传大儒,召集门徒弟子,宣布自己近日钻研左传,由是发觉了一些前人没有发觉的东西,需要闭门读书,精研圣人之言。 老大都缩了,弟子门徒们,自然也缩了。 翌日,一大早,长安居民就发现,似乎一夜之间,花街柳巷都冷清了下来。 往日里灯红酒绿,呼朋唤友,呼啸而过的许多风流人物,现在都已经不见了踪影。 而近来繁荣昌盛的长安斗鸡场与走狗场,也似乎重新回归萧条。 那些关东的狗大户与土豪,似乎一夜之间,就从长安消失了。 只是…… 有些时候,躲避解决不了问题。 特别是,假如某人承担了某种使命的时候…… 张越现在就比较苦恼。 他刚刚从蓬莱阁里出来,时间正好是辰时,天子恰好打完了一套太极。 然后,就悠悠的对他说了一句:“张侍中,可还记得上次朕说的话?” “嗯?” “卿的脾气得收敛些,古文各学派的鸿儒,皆是国家掌者,社稷栋梁……若是他们不小心,得罪了爱卿,卿就看在朕的面子上,不要去与之计较……” “毕竟,孔子曰:以德报德,君子也……” 回想着那时候天子说话的语气与神态,张越就已经很明白了——这位陛下是在提醒他,别忘记了去‘请教’或者说‘切磋’一下古文学派的诸位大贤。 而且,必须做出成绩来! 看看他提醒的多好——孔子曰:以德报德! 而这句名言,在如今可谓耳熟能详,孔子曰:以德报德,以直报怨!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连三岁小孩子也能背的滚瓜烂熟! 甚至连匈奴人,也能念得十分熟练! 而这位陛下,如此刻意提醒自己,目的已是昭然若揭——大一统! 他始终念念不忘,混一汉家思想! 哪怕不行,退而求其次,也要各派都达成一个一致,至少在忠君爱国这个层面达成一致。 然而,很可惜…… 从当年接受董仲舒的天人三策迄今三十余年,汉家思想界非但从来没有统一过。 反而,比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之前的时代,更趋混乱。 从前,法家、黄老学派和儒家,虽然打生打死,常常互相怼个鼻青脸肿,闹出许多事情。 但至少,那个时候,大家还停留在君子动口不动手的境界。 最严重的冲突,也不过是窦太后勒令博士辕固生下虎圈与野猪搏斗而已,就这还是辕固生自己嘴欠,非得在这个笃信黄老学派的老太太面前说什么黄老之说是‘司空城旦之书’,属于作死。 然而,自从罢黜百家以后,儒家内部,分裂成N个派系。 仅仅是互相对立的阵营就有两个:今文学派与古文学派。 两大阵营内部,又各自敌对,然后又互相结盟、声援。 混乱的局面,导致了光靠嘴巴,已经无法说服或者说‘劝服’对手。 于是,脾气暴躁的公羊学者,率先开始了用‘拳头’讲道理。 始作俑者,其无后乎? 公羊学派的激进派开始用武力来讲道理,打架打不过他们的古文学派没有办法,只能使出祖传绝招——撒泼打滚耍无赖,借鉴创新再创作。 由是,山寨情况或者说借鉴印证之风,愈演愈烈。 时至今日,说出来你可能不太相信,就以今文的谷梁学派来说,现行的《谷梁春秋传》与《公羊春秋传》,在书本上的异同,已经只剩下不过二十余处,今后百年,这个数字将减少到十五处…… 但,就是如此,这两个学派的思想、主张、行为以及风格,却是两个极端。 而传说之中,根本就是照着左传的思想与主要论述来抄的毛诗学派,在现在,在行为上已经和左传学派有了极大不同。 在性格和行为方式上,毛诗的学者,甚至可以说,更类似公羊学者…… 当然,只是行为上类似。 譬如说——极具侵略性,藐视夷狄。 橘生淮南则为橘,橘生淮北则为枳,数百年前的寓言,在汉季照入现实。 而如此混乱的思想界,任何一个统治者都无法忍受! 尤其是在这个混乱的思想界里,隐匿了无数缓则与怀有其他心思的阴谋家的时候。 哪怕是公羊学派,内部的缓则数量,现在也已经越来越多了…… 理想主义者畅想太平盛世,对刘氏统治越来越失望,现实主义者投机取巧,皇帝你不给我高官厚禄,那就是皇帝你的错! 面对这样的情况,当今这位陛下,如何能忍得了? 要不是近年来他年纪大了,精力日益下降,恐怕早就动手教育和鞭笞这些渣渣了。 如今,有了张越这么好的一个打手,他岂会放过榨取? 张越自己对这个,心知肚明。 他很清楚,想要成功,想要实现自己的抱负,就得不断的取得成绩,完成这位陛下的愿望。 可是…… 儒家学派这么多,找哪个先开刀呢? 想了想,张越就做出了决定——柿子,当然得挑软的捏! 章节目录 第四百六十一节 吩咐 捡软柿子捏,这是动物的本能。 连草原上的狮子和丛林里的老虎都知道,不能去招惹那些块头大,一看就知道不好惹的家伙。 哪怕祂看上去,貌似很好吃的样子。 张越在心里面想了想,锁定了几个自己觉得能hold的住的学派。 首先,第一选择,当然是左传学派! 然后就是谷梁学派…… 不能怪他总是喜欢拿着这两个学派来刷,实在是因为已经刷过了,事实证明,蛮好欺负和蛮好打压的。 而且,最重要的是,刷它们公羊学派是喜闻乐见,哪怕不支持,也绝对不会捣乱的。 而其他学派嘛…… 首先,一来确实不是很熟悉。 譬如,尚书学派的那几个,万一一个不小心,刷出个大boos,咋办? 要知道,自公羊学派崛起,尚书学派的欧阳学派、济南学派以及与这两个学派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的那几个小学派,就一直是公羊学派的盟友,摇旗呐喊,冲锋陷阵,彼此配合相当默契。 不然,就不会出现夏侯始昌和之后的大小夏侯学派。 所以,招惹尚书学派,一个不小心就可能惹出一群战斗力凶猛的公羊学者。 所有尚书系里,现在最好欺负的,也就是孔安国的古文尚书学派。 但是…… 孔安国现在没有来招惹张越啊。 他就算想动手,也缺乏理由,更缺乏道义支持。 “要不,我去孔安国家门口嘲讽?”张越托着腮帮子想了想。 孔子,张越还是很尊敬的。 无论是穿越前的他得经历,还是穿越后从原主吸收的记忆和这些日子来的见闻,都令他知道,孔子本人其实是一个大号愤青与理想主义分子。 但……所谓孔子后人孔安国? 得了吧! 哪怕是站在公羊学派的立场上,现在的所谓曲阜孔氏,讲的好听点,是素王之后,一些理想主义分子或许会给几分薄面。 但说的难听点,却是——异端! 在这一点上,易经各派与公羊、谷梁的态度是一致的。 gtm的异端,你们当年居然敢驱逐我先师子夏先生?还害得先生晚景凄凉! 不报此仇,还是人吗??? 尤其是公羊学派中的激进派与少壮派,这些血气方刚的年轻人,压根就瞧不起窝在鲁国,窝里斗的那群渣渣。 当初,吾丘寿王与殷忠活着的时候,可没有少给那个时候在长安当侍中的孔安国脸色看! 甚至,在现在就已经有激进派放话了——想要他们承认现在曲阜的孔氏地位?行!迎回先师子夏先生拥戴的真正孔子传人有子神主牌! 并承认有子的思想才是对的! 再把你们那套克己复礼的辣鸡丢掉! 不然,异端就去死吧! 从这个角度来看,张越要是跑去孔安国宅邸门口放嘲讽,立刻就能讨好那些激进派与原教旨主义者。 只是…… 想了想,张越放弃了这个念头。 主要是贸然去刷孔安国,可能会引发其他学派的同仇敌忾。 “说来说去,还是左传与谷梁最好……”张越想着:“轻柔、体弱、身轻易推倒啊!” 至于易经各派? 张越就是有心无力了,想刷也刷不动啊! 在谷梁与左传之中,权衡了许久,张越最终选择了左传。 倒不是左传比谷梁更好欺负。 实在是,张越觉得现在太子据已经够惨的了,如非必要,还是不要去给他增加负担了。 既然选择了目标,张越当即就开始了行动。 于是,他就派人去调查,现在长安城里的左传学派的儒生的情况。 这个事情,倒是很简单,他甚至都不需要去求几位大哥出手,只是派人去带话给自己的便宜弟子袁常,不到两个时辰,袁常就屁颠屁颠的跑到了张越面前,献宝一样的报告:“老师,闻知老师威名,如今长安城中,古文各派大儒,皆闭门不出……老师要弟子调查的左传的几位大儒……更是在闭门读书,据说是发现了某个前人所不知的圣人道理,需要潜心研究,故皆不见客……” “左传各系的门徒,更是减少了出门,他们现在连花街柳巷也不去了……” “花街柳巷?”张越闻言一愣,左传学派不是自吹自己最‘重礼’的吗?连战争的胜负,也可以划分为胜利者有礼,失败者无礼的地步——当然,左传的礼,是克己复礼的礼,是周礼,是血统贵族的礼,是生而高贵者的礼。 与后世理解的礼,是两回事情。 但,鼓吹要‘克己复礼’的左传诸生,貌似、大概有很长时间曾沉迷花街柳巷? 什么鬼?! 他们是打算学东方朔还是司马相如? 难道他们不知道,花街柳巷的女人,不是从西南夷买来的僰奴就是从西域引进的胡娘? 但仔细想了想,似乎好像,宋明的儒生,也是这个德行?! 嘴上仁义道理,克己复礼,但转身就拜倒在了某个名妓的石榴裙下,还美其名曰‘是真名士自风流’。 好色这是男人的本性,但把嫖娼说的如此光明正大,倒也确实是人才! 袁常听着,道:“老师不知道吗?前段时间,因各地诸侯王及各大学派大儒入京,长安城里最火爆的就是花街柳巷的生意了!” 他顿了顿,强调道:“弟子听说,这些日子,花街柳巷之中日进斗金啊!” “哦……”张越点点头,对袁常招招手,道:“你过来,去帮为师做一个事情……” 说着,就在袁常耳边耳语了一番,后者听得眉飞色舞,看着张越的眼神变得更加崇拜了。 老师让他去办的这个事情,真的是…… 太炫酷了! 又学到又个新姿势啊! “请老师放心!”袁常立刻就拍着胸膛保证:“弟子一定为老师将这个事情办的漂漂亮亮!” “嗯!”张越也不跟他客气,摆摆手道:“去吧……” 袁常长身一拜,道:“诺……” 看着袁常远去的身影,张越抿了抿嘴唇,这个事情,袁家是最合适的去做的。 毕竟,作为天下首富,袁家最多的不是钱,而是给袁家做事的各种三教九流的人物! 章节目录 第四百六十二节 迎战(1) 朝阳初升,晨曦落在长安城的一个豪宅的院落之中,昨夜的晚风,吹落下的树叶,铺满了院落。 几个刚刚起来的年轻人,拿着扫帚,打扫着院落里的落叶。 只是,大家的脸色,都有些不是很好。 “师兄……”杨卫悄悄的凑到平素与自己关系不错的师兄面前,低声问道:“您听说了吗?” 对方闻言,先是一愣,随即神色一黯,点了点头。 这样的大事,他虽然一直宅着,但也听说了。 从昨天开始,长安城中的街头巷尾,忽然传出了一个流言——《左传》根本不是左丘明先生的著作,是伪书,侍中张子重曾亲口告诉某位大人物,他有直接的证据,可以证明——《左传》一书,乃是从太宗时代,几个小说家,根据《春秋谷梁传》《春秋公羊传》,虚构而出的。 这个传言一出,瞬间满城议论,现在连街巷里的小孩子,都已经知道了《左传》是伪书。 “老师为何不反驳?”杨卫忧心忡忡的低声道:“难不成,传言是真的?” 师兄猛的瞪了他一眼:“胡说八道!左传怎么可能是伪书?”但内心的底气,却不是很足,忍不住拿着眼睛,看向后院内宅之中,一直闭门不出的老师。 若流言是假的,老师应该会出来反驳…… 但…… 从昨天到现在,内宅之中,连门都没有开过。 这令他感觉有些忐忑。 内心之中,更是紧张不已,倘若《左传》是伪书,那么自己学的岂不是假的经义?经义若是假的,还怎么有脸出门当官? “希望老师等,能尽快出面反驳,拿出证据来,为我《左传》正名!”他在心里祈祷着。 可内心之中,却有些茫然。 《左传》学派,两个月前,曾在博望苑吃了大亏! 已经出现了一个巨大漏洞! 伍子胥鞭尸被以无可辩驳的证据证伪,一点即破,于是全线溃败。 这些日子来,整个天下的左传学派发展速度,都全面遇阻。 现在,更被那人,再次发声质疑,且矛头直指,整部左传都是伪书! “怎么办?”年轻人们陷入了焦虑与忧愤之中。 但,他们只能指望自己的师长们,只能指望他们站出来,为《左传》正名! …………………………………… 然而,在内宅之中,白发苍苍的左传鸿儒杨宣,却在等待,等待一封书信。 作为大儒,杨宣的想法自然比年轻人们更多,考虑问题也更全面。 “这其中,是不是公羊学派对我左传一系发起全面攻忤了?”杨宣一直在想着这个问题,仅仅是考虑到这一点,就已经茶饭不思。 左传与公羊学派之间的仇怨,已经延绵了三四十年,几乎就是在天子罢黜百家以后,左传就开始碰瓷公羊。 凡公羊说好,左传就说不好,公羊认为对,左传就搜罗证据,证明不对。 两个学派的冲突,日益激烈。 这给了左传学派,非常好的发展机会。 毕竟,公羊学派的经义与授业方式,都过于枯燥、死板。 而左传则不同,非常灵活。 在这样的背景下,那些没有门路拜入公羊的年轻人,自然拜入了左传。 再怎么说,左传也是公羊的对手。 霸主的对手,再弱鸡那也不可小觑。 只是…… 这个事情也有风险,那就是万一惹毛了公羊学派,人家利用行政力量,打压和禁锢,那就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好在,还有一个谷梁,可以分担风险和吸引火力。 故而数十年来,左传碰瓷碰的很开心。 不过,这夜路走多了,难免遇到鬼。 就像现在,杨宣,其实并不怵坊间的流言。 流言这种东西,没什么好怕的。 过几天,风头过了,人们就会忘记这个事情。 他就担心,这是公羊学派欲要全面攻忤和打压左传,甚至通过操作舆论,影响朝廷,进而将左传排除在主流之外的信号。 就像建元元年的鲁儒们,一上台就宣布:申、商、韩非子、苏秦、张仪之说,乱国政,皆罢。 其实就是封杀! 禁止这些学派的人出仕! 万一,公羊学派有样学样,也玩起了封杀…… 所以,他必须先确认,这个事情是谁在主导? 是那个侍中?还是公羊学派的共识? 由是,私底下,他的嫡子杨絮已经出发了。 当然,杨絮不会去找公羊学派的人。 而是去找中间人。 譬如《尚书》系的大儒、《易经》学派的巨头、诗经各派的鸿儒们。 再请这些大人物,去与公羊学派的巨头们打探口风。 杨宣相信面对自己的求援,无论是尚书系还是易经、诗经系的鸿儒们,还是很愿意给面子的。 毕竟,若《春秋》系公羊独霸,那么他们本身的地位,就会不可避免的受到损害。 而且,春秋系的内讧,也有利于其他派系的生存与发展。 在这个问题上,哪怕是公羊学派一直以来坚定的盟友尚书欧阳学派,恐怕也是乐见的。 等了大约一个时辰,杨絮就回来了。 “除了董系态度暧昧,其他各系,皆不知情……” “甚至,夏侯公还明确反对……” 得到这些答复,杨宣一下子就精神抖索起来! “黄口小儿,也敢口画《春秋》正义,非我《左传》正言?”杨宣霸气无比的站了起来,拄着拐杖,对自己的入室弟子们道:“开我门,延客人,吾要公开讲义!” 只是一个天子幸臣,年纪不过二十岁的黄口小儿罢了。 有何可怕的? 杨宣相信,自己一定可以用丰富的学识,渊博的知识以及百万字以上的阅读量,将这个敢于向自己与整个左传学派挑衅的年轻人打的满地找牙! 毕竟,他再牛逼,也还是人。 能有多少阅读量? 岂能比得上自己这数十年来积累的知识与学识? 说不定,这还是一个机会! 一个让左传引起朝堂乃至于天子关注的机会! 这样想着,杨宣的脸色就更加潮红! 他很清楚,若自己能够利用好这次机会……说不定…… 当年,项羽看到秦始皇的出巡阵容,豪迈的道:“吾可取而代之!” 而公羊的地位和霸权,杨宣做梦都想要取而代之! 章节目录 第四百六十三节 迎战(2) 很快,杨宣要公开讲义的事情,就传遍了整个长安! 虽然说,在现在,其实《左传》学派的影响力很小,只是芸芸众生之中,普普通通的一员。 毕竟,如今公羊学派如日中天,光芒万丈! 在公羊学派的光芒下,连谷梁学派这个老二,也只能退避三舍,靠着太子的羽翼,勉强维持存在感。 至于《左传》? 几千年了,在诸夏民族的心里面,除了第一名,普罗大众,谁还会去关注老三? 所以,从这个方面来说,左传的碰瓷,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不碰瓷,怎么有影响力? 这就好比后世的娱乐圈,小明星要崛起,不蹭热度,怎么上头条?! 但在这个时间点上,杨宣的举动,却令他瞬间就成为了舆论焦点——因为他是第一个公开出现在人前,准备迎击‘张蚩尤’这个长安热点的左传大儒。 由是,他的名字瞬间家喻户晓,连建章宫的宫女,都在私底下议论了起来。 没有办法,在现在,张蚩尤的热度实在是太高了! 虎圈手碎长戟! 谁不是津津乐道?哪个不是心怀敬仰? 其后,令广陵王脱帽谢罪,更是将此事变成传奇,变为传说。 由之,引发连锁反应,张越的过往,变成了人民追逐和探索的对象。 一个个故事,被反复拿出来演绎,连长安城里演蚩尤戏的戏团都开始留意了,准备创造几个新的蚩尤戏剧目。 而杨宣的举动,自是立刻变成了热点。 若此时有热搜,那么热搜榜一定是‘左传杨宣叫板张蚩尤:他不行!’、‘左传杨宣:左传不是伪书!’、‘左传杨学系:张蚩尤乱说!’ 于是,整个长安瞬间沸腾。 就连贩夫走卒,也关注起这个事情。 士大夫们,更是聚精会神。 诗经各派系、易经、尚书、各系,纷纷表示,已然搬好板凳,准备好了瓜子。 而春秋学派内部,更是将全部注意力都集中过来。 人人皆知,一个重大的历史事件,即将发生在眼前! 所有人都将见证历史! “若张子重败……” “其至少将蛰伏二十年……” 江充看着窗户的梧桐树,缓缓说道:“若其胜……” 他缓缓闭上眼睛,他知道,这一次干系重大! 从他现在掌握的信息来看,此番,那张子重是孤身应敌,公羊学派内部分歧严重! 哪怕是董系之中,反对声也是此起彼伏,质疑声更是数之不尽。 而非董系,那就更不用说了,什么阴阳怪气的声音都有。 而反观左传学派,则是同仇敌忾,众志成城! 无数人放下了过去的间隙与恩怨,团结了起来。 每天都有人抬着装满了简牍的箱子,进入杨府! 不仅如此,包括自己在内的其他学派,也都纷纷伸出了援手。 传说,连太史令司马迁,也特意派人将一部分珍贵的私藏,送到了杨宣手中。 故而,一者是单独应敌,一者是群雄用力,八方支援。 按道理来说,这场争斗还没有开始,就应该有了结论! 双拳岂能敌四手? 一人之智再强,又如何能敌千万人? 可不知为何,江充心中依然充满了不安。 那张子重,自成名以来,无尝败绩! 不止自己,左传更是在其手下曾经惨败! “老师……若其胜……”荣广在旁边小心翼翼的问着,有些怯懦,没有办法,人的名树的影,现在,至少在长安城的学术界中,张蚩尤的名字是坐实了的。 对方特别能战斗、特别敢战斗,特别爱战斗的特点,更是深入人心。 至少,在谷梁学派内部之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 “若其胜……”江充叹了口气,道:“则将毕其功于一役,底定其名位!” “自此,掌握《春秋》之注释权,行孔子之事……” 什么孔子事? 孔子诛少正卯是也! 说你是异端邪说,你就是异端邪说! 甚至更可执掌整个儒门的牛耳,号令天下,莫敢不从! 将有无数人,无数的公卿,无数的贵族、无数的士大夫,肉坦脱衣,毕恭毕敬,听其讲义,以得闻其说而自豪,甚至以与其见过面而自傲! 毕竟,到那个时候,他可是以一己之力,碾压一个学派的大能! 一人灭一派! 在确确实实的战绩和厚实的经义理论研究基础面前,谁敢直面其锋芒! 更恐怖的是,他还如此年轻! 这个世界,追涨打跌,人之常情。 只是想着这个未来,江充就已经不寒而栗! “广啊……”江充缓缓的对荣广道:“到杨宣讲义那日,汝持我名帖,去拜见孔子国,请其亲赴杨府……” “就告诉孔子国,此乃秦赵长平之战也!” “天下兴亡,在此一役!” 荣广闻言,浑身一震,拜道:“诺……” 秦赵长平之战!? 秦胜则虎吞天下之势已成,再无任何力量可以阻挡其并吞六国! “老师,还没有严重到如此地步吧?”一旁的韦贤忍不住问道,在他看来,自己的老师真是有些过敏了。 秦赵长平之战? 夸张了吧! 最多,不过是伊阙之战,白起展露头角的初战而已。 “贤啊……汝是没有和那张子重接触过……”江充幽声道:“他可是张蚩尤!行走的虎狼,蛰伏的猛兽!” “兵法说:善攻者藏于九天之上,善守者藏于九地之下……张子重,就是那个藏于九天之上的善攻者!” 回忆着与其的数次交手,江充目光怔怔,遥望远方:“但愿这次杨宣没有被眼前的表象遮蔽双眼,进而骄傲自满……” 一旦如此,那就是马服轻秦,陷于长平,四十万大军半年灰飞烟灭。 韦贤听着,依旧不以为然:“老师太过夸大了……” “以弟子所知,如今左传杨宣,不仅仅得到了左传诸生的全力支持!更有十几位古文鸿儒的鼎力支撑……” “就连公羊之中,也有几位大儒,私底下与其暗通消息,甚至有人将其留在太学的《春秋二十八义》的部分简书,偷抄而出,传入杨宣……” “此乃人和!” “讲义之时,会场内外,必定是以左传或亲左传士大夫为主,这是地利!” “孟子曰: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今杨宣已得人和、地利,便是那张子重得天时,亦不足为惧!” 江充听着,却是呵呵的一笑。 哪有这么简单的事情? 章节目录 第四百六十四节 迎战(3) 初秋的建章宫,落叶越来越多了。 走在飘满了落叶的蓬莱阁前,张越望着那一片清澈的湖水,神色微微有些紧皱。 “侍中……”郭穰从身后走来,对张越道:“刚刚接到雍县的消息……苏文在五帝庙中失足跌落,发现时已经没了呼吸……” “哦……”张越听着,对此丝毫不出奇。 在李禹上书自白后,苏文就已经注定了必死。 无论他是真的失足还是被失足,都不太重要。 他只是一个小虾米,一个小卒子罢了。 他的死与不死,在现在来说,也影响不了大局,改变不了什么。 “侍中看来早有预料……”郭穰笑着问道。 “郭公说笑了……”张越笑了笑,道:“在下岂能未卜先知?” “可长安城内外,都有人说,侍中天授其才,生而知之……”郭穰感叹道。 “哪来的什么天授其才?即使有……”张越谦虚的道:“那也是靠努力学习得来的……不瞒郭公,在下自认为,自己除了能力与努力外,其他才能为零……” “咳咳……”郭穰好险没有被噎住。 顿了顿,他才道:“侍中听说了吗?左传杨宣,请了著名的卜者丘子明,卜的龟甲大吉,曰:飞燕之龟……” 张越听着,脸上笑得更开心了:“我曾读左传,闻子产曰:天道远,人道弥,非所及也!杨子心乱了……” “且夫,三王不同龟,五帝之卜异也……” “安知其今日之所卜者飞燕,非当年之口象?” 飞燕之卜,殷商立国之卜算,而口象之兆,乃献公贪骊姬之美色,祸连五世之兆。 讲道理,张越是不太相信什么龟甲卜算的。 但在这个时代呢,卜噬可不是什么封建迷信。 而是先王之道,圣王之制。 汉人对卜噬,已经到了近乎盲从的地步。 出门旅游,要卜算,出门做买卖也要卜算,去当官更要卜算。 至于什么结婚娶妻、纳吉应聘,更是都需要卜算。 出名的卜算者,在如今影响巨大,粉丝无数,像是郭穰所说的那位丘子明,就是如今长安城最有名的卜者,曾经为李广利伐大宛而卜,卜得先挫后胜。 由是名声大振,成为长安卜算界的大哥。 现在,想请这位丘子明先生卜算一次,起码要包一百金的红包。 就这人家可能还不会答应。 想找他卜算的人,甚至可以从长安城,排队排到函谷关。 故而,张越虽然不信,但架不住其他人信啊。 像是郭穰、张安世、暴胜之,听说了此事后,都是忧心忡忡,已经找张越明里暗里,暗示过好几次了。 希望他能悠着点,将这个事情放在心上。 不要轻敌自大,甚至于,还有人善意的提醒他,让他暂避锋芒,换一个时机,再去与杨宣对决。 但张越如何肯如此窝囊的认怂? 一块龟甲就让他吓得缩头?开玩笑! 况且…… 现在的情况,已经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 郭穰听着,却是叹了口气,劝道:“侍中何必与那杨宣怄气?彼辈原本不过籍籍无名,不过郡县显名,如今,却因侍中之故,获天下知名……” “侍中若强行与之对决,胜则罢了……若败……” “郭公请放心……”张越望着前方,摆摆手道:“在下从不打无准备的仗!” 确实,杨宣那边也给了张越巨大的压力! 树大招风,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张越清楚,现在自己是众矢之的,为了对付他,不止是左传,不止是古文学派,就连今文,乃至于公羊内部,都出了很多二五仔。 甚至还有人将《春秋邹氏传》《春秋夹氏传》的部分手抄书稿,送去给了杨宣做参考。 甚至连太史公司马迁,也派人送了点资料去给杨宣。 这倒是比较好理解。 司马迁虽然是史官,史官的职责要求其必须中立。 但是,史官也是人啊! 他本身就对《左传》很有好感,特别喜欢左传的故事,史记就参考了大量的左传文献与记录。 其次…… 说句大逆不道的话,司马迁对于当今天子,心里未尝没有恨意。 恨屋及乌,看张越不怎么顺眼,也就顺理成章了。 由是,张越就这样躺枪了。 此番若败,指不定未来史记上,张越的形象要变成什么样了? 堂吉诃德或者范进中举,都有可能。 在这样的压力下,张越前所未有的振奋了起来。 别看他嘴上对左传不屑一顾,对于杨宣看似轻蔑至极。 实则,这是表现给别人看的,在内心深处,他无比慎重! 能成功者,当然没有侥幸! 左传能在东汉以后制霸天下,也并非是完全靠了逢迎统治者,溜须拍马。 至少,左传在故事性和文学性上,在春秋三传中独树一帜! 先秦成语共一石,左传贡献了起码四斗! 无数后世耳熟能详的成语与典故,都是出自左传。 在古中国古典文学史上,左传的地位,更是无出其右者。 与之相比,公羊枯燥,谷梁繁琐,而且都没有什么乐趣。 故而,张越也积极的行动了起来,不仅仅回溯大量资料,还暗地里派人搜集了无数简牍。 作为侍中官,他的权限极大。 可以调阅除了皇家秘档外的其他所有全部兰台文牍。 靠着惊人的阅读能力与固化能力,他现在几乎将整个兰台的数十万份秦宫残简以及更多的汉季简牍记在了脑海之中。 当然只是将它们全部固化下来,但,如此多的简牍与信息流,在脑海里,就像乱码一样,需要他一点一滴的将它们整理起来,联系到一起,并归类。 这将是一个空前繁琐和繁重的工程。 哪怕有了空间之助,张越觉得也起码需要数年时间来完成。 当然,在现在,他却也借此,得到了无数信息。 这些信息量加在一起,配合上后世的考据党的研究,将左传彻底订死,可能有些问题。 但只是战而胜之,却已经是毋庸置疑了! 没办法,人力不如神通,神通不敌天数。 大数据面前,没有什么能瞒得过计算机! 只是郭穰不知道这个事情,他望着张越,也只能叹了口气,心想:“或许,这个侍中官太过顺风顺水了……也好,吃个挫折,或许能令其成长……” 章节目录 第四百六十五节 迎战(4) 延和元年秋八月庚子(十九),时日,秋高气爽,天清气朗。 杨宣手持着一把羽扇,头戴着进贤冠,端坐在石室之中,弟子门徒们,则恭拜于石室内外。 这是公开讲义前,最后的演练。 所有人都是神色肃穆,精神振奋。 盖因为,所有人都已经深信,此番左传必胜! 无论是经义上,还是舆论上,或者其他任何一个方面! 没办法! 现在,他们拥有的资源,超过了以往任何一个时候! 左传学派,甚至从未有过像现在这样风光的时刻。 简直就是众星捧月。 不独古文学派各系鼎力支持,连今文的谷梁,也公开站台。 更有着来自其他方方面面的支持。 杨宣微摇羽扇,端坐在垂帘后,轻声道:“吾左传一系,传自鲁之君子左丘明,左子成其书,以献孔子,孔子观而赞,由是丘明之徒授曾申,申授吴起,吴起授其子期,期授楚人铎椒,铎椒授虞卿,虞卿荀子,荀子授汉北平文候张苍,由是汉有左传之传承……” 弟子们听着,虽然心里有所非议,盖因为,从前杨宣不是这么说的——以前,汉之左传学者,大都都只是打着北平文候张苍的幌子,利用张苍的名声来博取天下人的信任。 但在先秦时代,左传的传续,就有些神秘了。 至少,在今日之前,左传学者们,从未说过,自己的祖师爷中有吴起与荀子。 倒不是他们不想攀附,而是…… 就在二十年前,荀子最后的门徒,韩婴先生才去世。 这位韩诗学派的创始人,可是曾在浮丘伯门下听讲过的…… 而吴起呢?名声是大,但是……却有杀妻求官的恶名,左传学者一般是避而远之。 但现在,众人听着杨宣的讲义,都是暗暗点头。 不管怎么说,至少,在杨宣口中,左传的谱系完整了。 就连石室之中,旁听的孔安国等人也是暗自点头,心里想着:“恐怕这是太史令司马迁帮的忙……” 错非这位有着丰富史料,熟谙先秦历史的史官相助,恐怕其他人打破脑袋,也无法将如此多,散落在历史各个时期的人物交织在一起,还说的有鼻子有眼睛! 至于,其他左传大儒,则都是精神振奋。 当世,古文学派自诩自己是‘古老的真正经义’‘唯一正确的圣贤之书’。 然而,硬伤却是不可避免,就拿左传来说吧。 在今天以前,左传学者们,只能自吹自擂,自己是张苍门徒——浑然不顾,北平文候张苍毕生都在研究黄老之术与数学的现实! 但没有办法,谁叫张丞相在民间的名声太大了呢? 太宗名臣,文景盛世的奠基人,总设计师,宰执天下十有五年,一手将汉家从凋敝的困局之中拉出来。 而其本人,更是寿至一百零四岁,为汉家最长寿的人。 无论大江南北,都有人在怀念和祭祀他。 拿他当神主牌,就可以争取和忽悠很多不明真相的人。 现在,左传谱系,总算完整了。 虽然,很多人内心都明白,这个事情,恐怕完全是在瞎扯。 旁的不说,吴起什么时候成了儒生了? 人家不是法家和兵家的大能吗? 但不要紧! 现在不管是吴起也好,荀子也罢,都已经死翘翘了。 他们难道还能从坟墓里爬出来打自己的脸不成? 而有了这个谱系,左传的传续,就有了依据和保障。 往后,再也不用怕被人指指点点,可以昂起胸膛,告诉他们——俺们真的是左丘明先生的传人,不信,您看看这谱系…… 这年头,历史是统治者才能有资格阅读和观看的东西。 至于先秦历史? 托秦始皇的福,已经没有多少人能说得清楚了。 而杨宣列出的谱系,横跨了整个春秋晚期到战国到现在,若有人真的能拿出石锤,一一否决…… 那么…… 大家也只能认了! 可惜…… 这是不可能的! 先秦的史料,本身就已经杂乱无序,秦始皇焚烧六国史书,更是将这些东西,彻底的变成了一团浆糊。 当年,萧何从秦国废墟之中,挖掘出数百万片竹简残片,企图通过这些残片重建先秦历史。 可惜,至死他也没有完成这个工程。 现在,那些简牍依然躺在兰台和石渠阁之中。 而唯一清楚其具体内容,并对其有所整理的太史令司马迁,又是站在大家这边的。 如此…… 谁还能证伪?! 杨宣却是摇着羽扇,继续说道:“自今上即位,圣主临世,我等左传学者,皆欢欣鼓舞,欲为天子效命,奈何异端阻道,邪说横行,乱陛下之圣听,伤仁义之根本,《传》曰:国将兴,听于民,国将亡,听于神……” “故鄙人杨宣,诚惶诚恐,定于庚寅之日,于长安尚冠里大道,公开讲义,讲我左传之正义,论君子之仁义操守,决国家之兴废存亡之根本!” 众弟子与左传儒生,听着纷纷拜道:“谨遵老师(阁下)之命,愿洗耳恭听……” 只有那些旁观的古文甚至今文的大儒,闻言猛觉不对。 “国将兴,听于民;国将亡,听于神?”孔安国咀嚼着这段话,内心之中有句mmp,几乎就要脱口而出。 盖因为,他嗅到危险了! 这杨宣竟然……竟然……重操旧业了! 什么旧业? 山寨、借鉴、再创作! 虽然目前看来,还不明显,但其意图,却已经呼之欲出! 现在,情况已经很明显了,随着那三世说的流行与深入人心,各大学派,不分今文、古文,都在这上面打主意,人人都想捷足先登,但又害怕枪打出头鸟。 于是,除公羊外,大家都在观望。 却没有想到,这小小的左传,暗藏如此野心! 居然趁着这个机会,踏出了第一步! 但,杨宣却是怡然不惧,望着满场士大夫,再摇羽扇,道:“今有幸得蒙诸位同门、同道及世兄不弃,吾将尝以‘左传新解’,以飨诸君……” 于是,张口便讲起了一个又一个左传的故事,深入浅出,风趣无比的阐述着历史事件。 不得不承认,论故事性和传奇性,左传比起干巴巴的公羊和谷梁,胜出的不止是一点半点。 而杨宣又在这些本就已经非常精彩的故事基础上,再加创作,使之更加精炼、精彩、吸引人。 众人听着,都是如痴如醉。 杨宣看着,内心暗自得意。 左传学派,一直以来,都是如此,有便宜就占,有好处就赖。 这也是他们的生存之道! 不如此,左传传续,早已经断绝! 他们必须也只能抓住一切机会,吸取养分,壮大枝叶! 至于坏处和会不会得罪人? 你能让一个快要饿死的人,去挑挑拣拣吗? 孔安国等人听着,却都是一头黑线,要不是如今大敌当前,恐怕他们已然拍案而起。 章节目录 第四百六十六节 祖传绝技——反复横跳 杨宣的动静,当然瞒不过张越。 袁常很快就将这个事情,禀报了张越。 张越听完,呵呵一笑,心里暗道:“我的对手还真不少啊……” 左传系,现在是被架在火上烤了。 他的挣扎与反抗,自是在情理之中,但这么多人都选择支撑左传? 这就让张越感觉有些棘手。 “必须想个办法,分化瓦解,对方营造出来的气势……”在心里盘算了一会,张越就对袁常吩咐:“继续盯着……有什么风吹草动,马上告诉为师……” “对了……”张越嘱托道:“你能不能派个人混进去,将杨宣的所讲都记下来?” “老师放心!”袁常拍着胸膛保证:“弟子已经派了数人,冒充关东大儒弟子,混在其中,有消息就会马上报告老师……” “嗯……”张越点点头,道:“左传诸生那边,就拜托你了!” “老师言重……”袁常恭身道:“这是弟子的本份!” 送走袁常,张越马不停蹄,立刻开始行动。 首先,他去拜见了尚书令张安世,并在后者的引荐下,前往拜谒了当代尚书系欧阳学派的扛把子——儿宽儿长卿的关门弟子欧阳高老先生。 并在其府邸停留了起码一个时辰,然后才乘着马车,与张安世并肩返回建章宫。 此事,当然马上就落到了有心人眼中。 “张蚩尤去拜谒了欧阳子……” “似乎谈的不是很愉快?” “听说张蚩尤想要向欧阳子借阅儿御史的遗作,遭到拒绝……” 这个消息,马上就传的整个长安,都沸沸扬扬。 连正在讲义的杨宣,闻之也是一楞。 “欧阳子这是吃错药了?”杨宣暗自惊心。 讲道理,今文学派的尚书系欧阳学派,与春秋公羊学派,在董仲舒时代开始,就已经是好基友了! 甚至,双方的感情,可能还要更久远——在欧阳学派创始人欧阳和伯还在济南伏生门下攻读学业的时候,欧阳和伯就已经与董仲舒是知己好友了。 最近数十年来,欧阳学派与公羊学派联姻过无数次,交流过许多年轻人。 欧阳学派的年轻学者,与公羊学派的年轻学者,在那两位创始人都还活着的时候,甚至多次交换学习。 两者可谓是同气连枝,荣辱与共。 但欧阳高现在却选择了踢开董仲舒之子董越认可的未来公羊学派领袖? 他没发烧吧? 但…… 只是想了想,杨宣就将这个事情,放到了一边。 在他看来,欧阳高大约是也知道这次,那张子重必败无疑吧? 适时止损,明智选择! 然而,杨宣根本就想不到,就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石室之中旁听的大儒们,就闻知此事后,都是心头一跳。 尤其是孔安国,心里面仿佛被十万只蚂蚁在啃噬一般,难受的紧。 “这该死的讲义,为何还不结束?”他现在已经没有任何心思,再听杨宣唠叨了。 他满脑子里,都只有一个事情——欧阳学派抛弃了张子重! 千载难逢的机会! 因为…… 那张子重提出了三世理论啊! 自到长安以后,孔安国就在日夜研究这个事情,作为前侍中、孔子后人,他当然有着无数机会和手段去看到很多其他人看不到的东西。 譬如,那张子重曾献给天子的《王命论》以及那张子重完整的三世阐述。 故而,孔安国很清楚。 这个张子重提出的三世发展理论,是脱胎于公羊学派本身的张三世、垂三统、列三正。 反应在社会上,就是乱世、升平世、小康世的演变过程。 反应在春秋上,就是内鲁、亲周、故宋。 而反应在经义理论上,就是圣王之德消而书灭、王者之迹熄则诗亡,诗亡而后春秋作,乱臣贼子惧。 故而,在这个系统里,春秋公羊学派,只是其中一环。 未来的公羊学派,想要制霸天下,依然需要来自《尚书》《诗经》的加持。 书以圣人之言,诗则垂先王之道,佐春秋之策,方能完整。 现在…… 张子重和欧阳学派闹翻…… 是不是说明,自己的机会来了? 孔安国只要想到这里,就根本坐不下去了! 机会千载难逢,抓住了就可以一飞冲天! ……………………………… “贤弟……”马车中,张安世已经忍不住笑了起来:“你这姜太公钓鱼,也未免用的太不走心了……” 张越听着,呵呵的笑了笑。 不走心? 或许吧?! 想着方才的经历,张越自己也有些感觉好笑。 早在前天,他就从建章宫出来,就已经在着手请人联络今文学派内部的大儒们了。 易经田何学派的杨何、韩诗学派、楚诗学派以及齐诗学派的三位致仕博士,以及尚书系欧阳学派的两位博士官。 统战这种事情,张越做的最是拿手了。 无非是许以利益和承诺,拿出好处来,给他们去瓜分。 譬如,对付易经的杨何老先生,张越见面就开了大,将太极图丢了过去,瞬间暴击秒杀。 杨先生甚至连反抗也没有,就表示愿意给张越撑场子。 三家诗略微有些麻烦。 但,在张越丢出了经过了后世东汉大学阀何休先生编辑的《诗经》版本(就是第一次划分了国风的那个版本),三家诗的博士们立刻就欢天喜地的捧着这个版本回家去闭门钻(借)研(鉴)或者创新去了。 至于欧阳学派? 是最简单的——作为公羊盟友,两者关系,紧密非常。 张越只是请董越带了句话,就全部搞定,由是有了今日的事情。 只是…… 也确实有些不走心,错漏百出。 譬如,张越去见欧阳高,根本不需要张安世引荐。 也譬如,其实儿宽的遗作,不止欧阳高有,林宽有,董越也有。 至于其他细节方面的漏洞,更是大如斗罗。 但有什么关系呢? 后世的经历,早已经告诉张越——在这个世界上,哪怕是最拙劣的骗局,也能骗到很多很多人,其中,博士、硕士、教授等高学历知识分子,车载斗量! 为什么? 利令智昏是其一,信息的不对称是其二。 所以,张越现在是稳坐钓鱼台,就看上钩的人,都有谁了? ……………………………… 回到建章宫,张越就拿到了袁常送来的杨宣的讲义内容了。 “郑伯克段于鄢、赵氏孤儿还有烛之武退秦师……”张越看了看袁常送来的报告,就笑了起来:“左传最出名的几个故事,都有涉猎啊……” 其实,单单以文学性来说,左传是春秋第一,无可辩驳。 哪怕是后世的网络小说作者的脑洞,也未必有左传中的这些故事的脑洞大。 只是可惜…… 左传想要表达的东西,是张越无法接受的。 克己复礼? 谁特么想回到宗周时代那个血统贵族,生而高贵的时代? 更何况,屁股决定脑袋,既然决定和公羊学派站在一起,借个马甲套着,张越就不得不对左传下手了。 微微沉吟片刻,张越在心里就有了决断。他知道,三天后,杨宣肯定会从今天的内容之中,找一些来说。 其中,最有可能被提及的,应该是‘郑伯克段于鄢’,这是左传起始的第一个故事,在汉室更是耳熟能详。 数十年前,袁盎就是用这个故事和宋国之祸,说服了窦太后,不再坚持以梁王为嗣。 “常啊……汝回去后,为我去做一件事情……”张越说着就低声在袁常耳边吩咐了几句。 后者闻言,点点头,就领命而去。 袁常走后一个时辰,张越就拿到了一个拜帖。 “上钩了!”张越只是扫了这拜帖一眼,就暗自挥舞了一下拳头。 只见拜帖上用鎏金小纂写着:鄙野嘉人,曲阜野人安国,顿首再拜侍中领新丰事张公讳毅足下。 孔安国呀! 孔子后人耶! 素王的嫡系耶! 在坊间传闻中,他是杨宣的坚定支持者,古文学派的中流砥柱。 然而,现在,他却将自己的拜帖送到了张越面前,用词更是谦卑不已。 讲道理,孔安国今年已经差不多六十岁了。 年纪都够当张越的爷爷了! 且,其在二十年前,就已经担任过汉侍中! 更重要的是,他曾拜入伏生、申公等大儒门下学习《诗经》《尚书》,论辈分比张越这个董仲舒门徒要高一节。 如今却自称‘鄙野嘉人’‘曲阜野人’,尊称张越‘足下’。 只能说…… 孔子之后,孔氏节草,下限一代比一代低! 当然,孔安国没节草,那是孔安国的事情。 跟张越没有关系。 这个世界,你不可能只和君子、好人、义士打交道。 在更多时候,既然身处这浑浊俗世,那你就无法决定自己交什么朋友,和什么人做事。 这一点,张越在很早以前就已经清晰无误的认知到了! 后世有个伟人,说的就很正确——不管黑猫白猫,能逮老鼠的就是好猫! 所以,张越只是扫了一眼拜帖的内容,立刻就吩咐下去:“来人,开中门,迎客人!” 曲阜孔氏,是一块牌匾。 虽然对公羊学派和谷梁学派意义不大,但对其他儒门学派来说,这就是神主牌了。 说起来,也是搞笑——公羊与谷梁以及其他今文学派,大多数都认为孔子是素王,为后世制法的圣人。 但古文学派,却全部异口同声,否认这一点。 在他们眼里,孔子只是‘述而不作,信而好古’的先师,其地位只是一个史官,一个传承者,没有什么了不起的。 但在现实中,公羊、谷梁,因为历史缘故,拒绝承认曲阜孔氏的圣人苗裔地位。 而古文学派,则疯狂为曲阜孔氏打call。 也正是在这些人手里,孔子和曲阜孔氏的地位,开始不断拔高,终于变成了那个千年投降派,连霓虹侵华,都能通电祝贺‘大东亚共荣’的衍圣公家族。 想着此事,张越在心里就有些鄙夷的冷笑了一声,对孔安国及其子孙,张越很是不齿。 只是不齿归不齿,张越脸上的笑容,却是真真切切的堆满了脸颊。 他亲自走出大门,来到门口,恭身拜道:“末学后进张子重,恭问孔公安……” “侍中太客气了……”孔安国一个健步就迎上前来,扶起张越笑道:“在下久闻侍中阁下,神武天成,生而知之,可惜一直缘悭一面,今日得见也算是了我一桩心事……” 他是一点也没有顾忌,自己是直接从杨宣那边的反张阵营里,直接跑来的这个事实。 他也不需要顾忌! 孔子之后的身份,令他可以不受制约的游离在今文与古文之间。 哪怕是三番五次的交换阵营,一般人也无法谴责他。 毕竟,怼他就等于怼曲阜孔氏,等于怼孔门先贤,等于怼孔子他老人家! 就是欺师灭祖,就是丧尽天良! 至于节草是什么? 孔安国早就已经忘记了。 要知道,在早年的时候,在当今还没有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之时,这位老先生在家里修道。 学着方士术士们,摆弄各种炼金术。 有时候捧着一本《道德经》摇头晃脑的读。 哪怕是现在,这个习惯也依旧深深的影响他。 所以,指望孔安国有节草,还不如指望母猪能上树。 但张越却早已经学会了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望着孔安国,张越恭身道:“孔公言重了!小子何其惭愧?愿闻公教!” 孔安国一听,脸上都笑开花了。 他要的就是张越的这个态度! 锦上添花,哪有雪中送炭来的好? 若能搭上这个侍中官的线,或许不仅仅自己的堂兄的侯国可以复家,说不定,自己‘发现’的古文尚书,也可以登堂入室,成为大汉指定官学的经书! 更可以直接搭上这位的便车,让古文尚书成为公羊学派唯一指定尚书! 这利益简直大的足以让他叛国都不眨眼。 于是那杨宣和左传学派? 孔安国才懒得管他们的死活呢! 甚至在心中,孔安国深深的觉得——尔等能为我孔氏前驱,哪怕是死也该含笑而逝! 嘴上,孔安国却依旧谦卑不已,拱手道:“岂敢言教?岂敢言教?但与侍中足下共议耳!” 章节目录 第四百六十七节 多才多艺 “孔公请!”张越带着孔安国,上了阁楼,来到堪舆室之中。 亲自为他备好坐席,恭请入座,道:“寒舍简陋,还望孔公海涵……” 孔安国却是抬头打量着这个房间。 房间四面都挂满了各种各样的地图堪舆,大到整个关中,小到新丰某乡甚至某村。 堪舆上插满了各种各样的竹片。 有的标注了数字,有的写着文字。 书架上更是摆满了各种各样的书简。 这令孔安国大感意外,他是做过郡太守的。 大约在十年前,他曾担任临淮太守,治临淮的二十九县,因而深知,治政的困难。 当世治理地方,最大的问题,其实不是什么豪强地主,富商大贾。 而是,地方官通常对地方事务两眼一抹黑。 哪怕是最勤奋的郡守,也未必能对治下各县的人口、土地、赋税、丁口等数据倒背如流。 至于这些地方的特色、当地的地理、地貌,发展情况,那就更是知之甚少了。 一般,能知道郡城的情况,就已经是能吏。 而能对地方事务,了如指掌的,孔安国这么多年,只见过自己的老师之一,故御史大夫儿宽,曾经有这个能耐。 只是…… 儿宽是活生生累死的! 如今,看着这堪舆室中的堪舆和那些小竹片,孔安国忍不住在心里叹道:“若儿师能想到这个办法,或许能活到如今……” 心中也因此对张越更加上心了。 在他看来,这张子重能带他来这个地方,说明对方对他是很看重很重视的! 错非如此,随便找个地方,不就可以打发他了吗? 何必如此郑重,将他请到此处? 这样想着,孔安国就笑着道:“侍中言重了……山野之人,躬耕于曲阜,承蒙陛下不弃,始能出入宫阙……侍中盛情相邀,某独感激涕零而已……” 张越听着,笑了笑,道:“孔公厚爱!请……” 说着就举起酒樽,道:“晚辈敬孔公……” 孔安国自是连忙举杯还礼。 如此三巡酒过,孔安国放下酒樽,看了看堪舆室中的情况,然后才轻声问道:“老朽听说侍中公有意拜读儿师手稿?” 张越笑着道:“儿御史功勋昭著,素为晚辈敬之,诚欲求其书稿……” “侍中若是不嫌弃……”孔安国举着酒樽,笑道:“某家之中,恰好藏有儿师所遗书稿和手抄书稿百余卷……” “愿献侍中,以谢侍中今日之请……” 张越闻言,连忙拜道:“承蒙孔公厚爱,无以为报……” 孔安国听着,笑的像个两百斤的孩子。 在他看来,张越接受自己的赠书,就等于答应了让自己上车。 车票已经到手,那他和张越就是自己人了! 既然是自己人,孔安国就没有多少顾忌了。 “侍中若是不嫌弃……”孔安国眯着眼睛,对张越说道:“老朽近年,曾在曲阜祖宅破壁之中,找到了一套先师孔子遗留其中的《论语》书稿,侍中若是需要,老朽可以为侍中提供一份……” 张越听着,摸着手里的酒樽,呵呵的笑了笑。 西汉是一个神奇的王朝。 一个‘创业者’的乐园。 不独春秋、诗经、易经、尚书,已经被分裂为今文、古文两大阵营,且各自内部又细分出好几个不同版本。 就连《论语》《孝经》也不能避免。 其中,《论语》一分为三。 有齐论语、鲁论语和古论语之区别。 这古论语就是孔安国自己‘从曲阜孔宅破壁之中发现的’。 只是相较于孔安国那个骗了后世两千年的弥天大谎——古文尚书来说,这古文论语,显然没有多少存在感,它在魏晋之交就已经失传。 而后世留存的论语,是由齐论语与鲁论语糅杂而成,拼接在一起的。 所以呢,后世之人在读论语时就经常发现,论语之中有些地方南辕北辙,自相矛盾。 譬如,后世论语之中,就既认为管子‘仁’,但又觉得管子‘无礼’。 而孔安国在这个时候提起他的‘古论语’,显然是在试探了。 其言下之意,不外乎就是——你愿不愿意为我背书? 若换一个人,张越可能就答应了。 但奈何…… 眼前这人可是孔安国! 整个西汉王朝,最勤奋的‘创业者’。 后世的贾布斯算什么? 连给孔安国提鞋的资格都没有! 孔安国,可是不仅仅搞出了古文尚书、古文论语而已。 他还搞了古文孝经、古文礼记等等项目。 他的一生,都在创业! 只是苦了后世的考据党,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花了千年时光,才最终将孔安国的这些项目证伪。 换而言之,若张越答应下来,日后不知道会有多少麻烦。 但不答应的话……好像又不太合适。 想了想,张越斟酌了一下用词,道:“既承孔公厚爱,愿观奇书……” 嗯…… 只是看看的话,倒也无伤大雅。 况且,它山之石可以攻玉。 说不定未来,张越也可能需要当一次张布斯…… 孔安国一听,虽然张越的回答不是太满意,在他看来,对方应该立刻顿首拜道:“愿闻孔公教”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只是‘愿观奇书’。 言下之意,其实就是保留意见。 但这已经殊为难得了! 自他创业以来,今天可能是进展最大的一天! 有可能将自己的项目,推荐给公羊学派! 这就好比后世的创业者,历经千辛万苦,终于拿到了风投一样,孔安国的心情依旧激动的犹如喝醉了酒。 直到离开小楼,他都有些飘飘然。 张越却是亲自将他送到了司马门,好方便让更多人看到和知道孔安国来见自己了,而且特别开心的回去了。 ………………………………………… “这孔子国,还真是……”站在凤凰阙之上,韩说砸吧了一下舌头,对这位老朋友的节草下限有了更深认知。 不过…… 他耸了耸肩膀,就将这个事情丢在一边,不再去理会。 反正,此事跟他没有关系。 现在,韩说显然更关心,怎么去拍当今马屁,同时将自己洗白。 这个事情,有些麻烦! 主要是苏文虽然跌落而死,但是……王莽那只疯狗,却循着味道,追踪到了几条线索。 加上李禹的供词里,也有不少地方对他挺不利。 这让他感觉到了危险。 老韩家百年不倒,靠的就是跟皇室的密切关系! 换而言之,没有了皇帝的信任,他就什么都不是! 所以,得想个办法,让老皇帝对他重新信任。 “或许只有战争,才能让老皇帝和王莽的视线从这个事情上挪开了……”韩说在心中想着。 可是…… 却有一个难题,摆在他面前。 他又不是匈奴人或者其他什么夷狄的父亲,没有办法指挥他们的行动! 怎么办呢? 韩说急的直挠头。 浑然忘记了自己在半年前,还是坚定的主和派…… ………………………… 送走孔安国,少府卿公孙遗就带着几个官吏,抬着两个木箱子,跑来找张越了。 “张侍中……”公孙遗一见到张越,立刻上前拜道:“这蹲鸱、蒻头,接下来如何加工?” 张越看了看那两个木箱子,只见里面装着的是一块块大小不一,呈灰白色和灰黑色的粉块。 “世叔派两个人跟着我来吧……”张越摆摆手。 公孙遗立刻眉开眼笑的带着人跟了上去。 这两天,可是急坏了他! 现在昆明池那里,参与浆洗、切煮和滤洗的工人,已经有两三万人之多。 他们每天,制造数千石类似的粉块。 公孙遗也曾派人去试吃过。 反馈很不错,都说口感还行,比粟米饭好吃多了,而且还饱肚子! 但是…… 若是不能将这些东西变成美味,变成可以献给天子与王公贵族们的佳肴,变成可以敬献给祖宗神灵的祭品,那么一切都是零。 少府卿又不是慈善机构! 尤其是对公孙遗来说,假如不能拍好天子马屁,那个守字恐怕就去不掉了。 好不容易才摸到九卿的边,他可不想只是来旅游一番的。 于是,张越就带着公孙遗以及少府汤官令的十几个厨子,在自己的小楼之中,架起了炉灶,开始了制作来自后世的美食。 首先,自然是号称什么东西都可以搭一搭的魔芋豆腐。 这货,无论鸡鸭鱼,都可以放进去煮煮,营养价值也很高。 而制作工艺,其实不算复杂。 其原理与豆腐是一样的,都是通过化学反应,在热力作用下成为凝胶体。 张越这边一动手,整个小楼内外的宦官侍女也都跑来围观了。 没办法,现在在建章宫里,谁不知道,张越的厨艺是征服过天子的! 若能偷学一点,那就赚大发了! 当然,张越也要感谢这个时代。 若是换了宋明,一个士大夫官员居然去做厨子的活计? 不想混了吧! 君子远庖厨懂不懂? 而如今……别说什么君子远庖厨了。 连说这句话的孟子,也是非主流,思孟学派,甚至只是谷梁的小跟班。 现在流行的是骑的了大马,喝的了烈酒,拉的开硬弓,上马能杀人,下马能治国的大丈夫。 那些涂脂抹粉,装腔作势的娘娘腔,在汉季连最渣的儒生都可以徒手放倒一堆! 而大丈夫不拘小节,当然什么事情都可以做。 就像张越刚刚送走不久的孔安国,人家年轻的时候,可是连炼丹术也钻研过的,据说技术还很好,只能说,他是被儒学耽误了! 不然,说不定,他将成为齐鲁有名的神算子、方士! 于是,张越有一手好厨艺,善于做美食。 便是无伤大雅,甚至被人以为是多才多艺的表现! 哪怕有人想要拿这个做文章,张越也能拿公羊学派的祖师爷子夏先生的名言糊他一脸——虽小道,必有可观者矣;百工居其肆以成其能,君子学以致道! 所以,他也没有什么顾忌。 但在旁观者眼中,他制造魔芋豆腐的经过,却成为了毋庸置疑的神迹——几块灰色的粉块,被他拿在釜中,操作一番,就变成了一块块上去香嫩可口,水嫩无比的食物! 香气更是弥漫在耳鼻之间,连公孙遗都忍不住咽了口口水! 张越却是与在厨房里观摩的厨师们交代了一下这魔芋豆腐的制作诀窍。 其实,流程与当年淮南王刘安制作豆腐时没有什么区别。 无非就是将点豆腐的卤水,换成了让魔芋凝固的碱水,此外,多了一个需要开水加醋蒸煮的流程。 这些厨师听着,都是满脸崇拜、恭敬。 若不是公孙遗就在旁边站着,说不定他们早已经纳头就拜,要奉张越为师了。 即使如此,张越也觉得,自己恐怕日后,很有可能变成厨师们的祖师爷。 只要一想着,很可能千百年后,各个酒店、饭馆和大排档***奉的神像除了财神爷和关二爷,还得加一个张二爷。 张越就感觉有些莫名的恶趣。 做完魔芋豆腐,就是芋头粉丝。 这个事情,就相对比较复杂一些了。 因为得勾芡,不过,这个事情张越是直接丢给厨师去做的。 而在他做魔芋豆腐的时候,厨师们就已经将这个工序完成的差不多了。 由是,他只需要简单的将已经勾芡的芡糊与芋头淀粉混合搅拌,就像搓面团一样,将它们揉成一个大粉团。 然后,张越再指挥着众人,开始漏丝,所谓漏丝,其实很简单,就是利用地心引力以及水温,将芋头淀粉成型。 这个就比较考验经验和技术了。 好在芋头粉丝对这个要求不算太高。 不像红薯粉丝,得有一定的粗细,所以,在日暮之前,魔芋豆腐与芋头粉条,诞生在长安城建章宫蓬莱阁东的一个小楼之中。 一个时辰后,张越带着少府汤官令的厨子们,将一盘盘烹煮好的美食,端到了天子面前。 魔芋鸭、魔芋鸡、魔芋炖排骨、魔芋牛肉煲……一碟碟精心准备的美食,让天子看的目不暇接。 而主食则是牛肉蒻头粉。 这自然立刻就颠覆了这位陛下的想象。 只是尝了几口,他便赞道:“卿之才能之多,实令朕奇也!” 然后他就招招手,将张越叫道面前,问道:“朕听说,今天孔子国去见爱卿了?” 张越哪里敢瞒,也瞒不住,立刻道:“回禀陛下,孔公确实到了臣那里,谈了些事情……” 于是就将孔安国今天与自己见面和谈话的内容,全部一字不漏的如实禀报,天子听着,嘿嘿的笑了起来。 章节目录 第四百六十八节 正确的拍马姿势 “孔子国这个人呐……”天子眯着眼睛,想起了那个曾侍卫他数年的旧侍中。 讲道理,他其实对担任过侍中的人,一般都会青眼相看。 毕竟是自己门下出去的大臣,是他的脸面。 但孔安国却是少数的例外。 想了想,天子就对张越道:“卿以后还是小心提防此人吧……” “此人,心思太复杂了……” 好嘛,能让这位陛下都评价‘心思太复杂’,这位孔安国先生恐怕当年在长安没少给他添麻烦。 张越听着,自然点头道:“臣知道了,臣谢陛下宽爱……” 天子一听,笑的更灿烂了。 他问道:“朕听说,左传学派有个叫杨宣的,后日就要在长安讲义……” “朕不是太懂儒门之事……”他笑着问道:“卿以为,此人意欲何为?” “臣虽愚钝……”张越顿首拜道:“但也知道,此乃剑指于臣也……” 自那日,张越在博望苑,当着太子据和其他人的面,撕碎了左传伪造伍子胥鞭尸一事后,他和左传一系就已经走上了你死我亡的道路。 如今,杨宣公开在长安讲义。 若张越不去砸场子,就等于告诉天下人,他没有胆量,再去与左传辩论。 连辩论都不敢,当然是摄于左传正义威名喽! 所以,其实,杨宣的讲义等于是公然向张越放嘲讽。 当然,这其实是张越逼出来的。 天子听着,却是夹起一块魔芋,放进嘴里细细嚼着,感觉这魔芋豆腐对自己真是适合啊。 这物脆而不硬,软而不糯,吃起来别具风味。 嘴上却是笑着提醒:“卿还是要注意一下……” “爱卿毕竟是朕的臣子……”他在‘朕的臣子’这四个字上格外用力强调了一番:“切不可恃才傲物,仗势欺人……” “臣明白!”张越连忙俯首:“臣当以德服人,必不堕陛下威德、国家气度!” 天子一听,满意的点点头,还是跟小留候说话舒服。 自己的意图和意思,对方总能明悟。 若小留候年长二十岁,他此刻已经忍不住要拜他为相了! 就像他当年发现公孙弘有这个潜质后,二话不说,立刻破例,让公孙弘布衣拜相,终结了汉室长达七十多年的‘非列侯不得为相’的传统。 可惜啊,此子太年轻了! 恐怕,除非自己可以长命百岁,不然恐怕就不能在自己手上拜相了。 只能等到长孙的时代了。 但…… 虽然不能拜相,却未尝不可以让他在现在就能发挥影响。 想了想,天子就问道:“如今,国家多事之秋,前有太仆敬声,大不敬,以巫蛊诅上,后有丞相葛绎候,纵子为逆,祸乱国家,朕心甚伤之……” “如今,丞相、太仆之位有缺,卿博学多才,善于识人,未知可有贤达有举朕者?” 最近,这丞相和太仆的任命问题,让他可真是伤透了脑筋。 太仆倒好,是一个香馍馍,有的是人争抢。 但这丞相之位就…… 也怪他自己! 即位迄今四十七年,总共拜了十一位丞相。 但很遗憾,仅有建陵哀候卫绾、平津献候公孙弘、武安侯田蚡以及牧丘恬候石庆得以善终。 剩下的七位丞相,全部死于非命。 这使得汉室的丞相,立刻成为高危职业。 还不止于此,自李蔡后,他就开始在宫里组织内朝,架空丞相领衔的外朝。 汉丞相于是就变成了空有虚名,但其实没有多少权力的花架子。 年轻的时候,他当然是很得意的。 哥多牛逼? 丞相算个p,叫你滚就滚! 但老了才知道,这是天坑啊! 而且是自己坑自己! 由于国家在二三十年之中,失去了强力丞相的弹压。 九卿有司,曾经强大的战斗力,渐渐涣散。 作为皇帝的他,又渐渐没有了精力去约束和监管。 于是,像是公孙家族这样长期垄断某个机构,上下其手,鸡犬升天的例子越来越多。 现在,他无比渴望,能出一个曹参、王陵、张苍这样的强力人物来代替自己镇压内外,疏厘朝政,团结朝野。 当然,最好是公孙弘那样,既有能力,又懂自己心意的人物。 可惜…… 没有啊! 找不到啊! 这满朝文武,不是垂垂老矣,就是昏聩无能。 时无名将,徒使竖子称雄! 当他发现这个事实,他自是立刻恐惧了起来。 历朝历代的雄主,最害怕的就是人才断档这种事情。 也是直到此时,他才有些后悔,当年是不是砍的太嗨了些? 张越听着,却是吓坏了。 他怎么敢干涉这种事情? 哪怕这是天子的意思,天子不会怪罪他,但别人呢? 况且…… 讲老实话,他也没有什么好推荐的。 丞相这个位子,可不是一般人能坐的。 尤其是当今这位的丞相,那风险可是很高的。 但不给意见,好像又说不过去。 想了想,张越就顿首拜道:“启奏陛下,臣愚钝,年少才疏,见寡识少,何以敢决如此大事?” “只是……” “今国家乏人,臣愚以为,或是葛绎候倒行逆施,截断贤能进取之故……” 嗯反正公孙贺也死了,死人是最好的背锅侠。 管他有没有做过这种事情,把锅甩给他最安全。 天子听着,也是微微点头。 人才断档,他虽然心里明白是怎么回事,但,绝对不能让人知道。 公孙贺……好吧,谁叫他是丞相,而且为相十几年呢? 这个锅,你就先背着吧! 张越却是继续拜道:“臣以为,陛下如欲再续元鼎、元狩之辉煌,重现往昔人才辈出之世……” “不若,恢复旧制,改易新政……” “选天下郡县,能课最者,交由太常、御史大夫监之,定时选其入长安受训,听陛下训示,而后任为地方官,三年以观其成,其中优异者,以为后备公卿,常以策问,多加培养!” 说着张越就将后世他比较熟悉的组织部的人事制度和后备干部培养制度,捡了些符合当代背景的说了。 天子听着,心里面非常满意,对张越笑道:“卿真朕之子房也!” “臣惶恐……实不敢居功……”张越连忙顿首拜道:“此皆臣旧闻陛下之训,略作总结之言……” 天子听着,笑的更开心了。 章节目录 第四百六十九节 合纵连横 陪着天子吃完晚膳,张越才恭身陛辞。 走出蓬莱阁,已是月上柳梢头。 一盏盏灯火,在张越前方,向前延伸。 星汉灿烂,明月高悬。 张越抬着脚步,走下蓬莱阁的台阶,手握在腰间的骠姚剑上。 抬首望着远方,在夜色下朦胧的长安城,张越知道,今天晚上,长安城会很热闹。 事实上,也确实是热闹极了! 斗城之中,没有能瞒得过八卦党耳目的事情! 更何况还是处于舆论焦点之中的张蚩尤的事情! “孔子国!”杨宣已经是气的,几乎想要提剑去砍了那个二五仔。 可惜…… 他不能! 他甚至,不能将这恨意流露在言表之中。 因为那样只会令自身处于不利地位。 孔安国,再怎么着,也是孔子苗裔,先师之后。 而且,他头上的光环太多了。 济南伏生、鲁申公、儿宽,皆是他的师长。 以一人之力,横跨书、诗、春秋三系,无论是在今文系统还是古文系统,都有着莫大影响力。 他去见那张子重,根本就没有人能说什么不是。 只是…… 千里之堤毁于蚁穴! 杨宣清楚,他必须做点什么,来维系人心士气。 不能还没有开始,就自己内讧,结果张子重还没来打,自己就崩溃了。 没有办法! 杨宣咬着牙齿,握着手里的笔尖,一笔一画的在帛书上划着。 每划一下,他都感觉,自己的心在滴血! 然而,他不得不如此。 也不得不下这个血本。 将信写完,杨宣叫来自己的嫡子,交给他,嘱托道:“汝持此信,亲自去拜谒夏侯先生……” “就说:邻之厚,君之薄也!” “先生其勉之!” 说完这些话,杨宣整个人都虚脱了一般,瘫坐在坐席上,长长的出了一口气。 夏侯始昌,早在两天前就已经派人联络他了。 只是,此人开价太过离谱! 简直就是狮子大开口,有巴蛇之贪! 张嘴就想拿走最肥美的东西,甚至企图让左传(至少是杨宣)也阿附于其名下。 这杨宣当然不可能答应他。 更何况当时,杨宣气势正盛,深感兵强马壮,大有并吞一切的威势,自然是毫不犹豫的回绝了。 然而如今,杨宣却不得不去求上门了。 希望这位老先生能出面发声表态,支持一下自己。 如此,或能抵消孔安国跳反带来的打击。 当然,对方开始的那些条件,自然是不可能答应的。 若是如此,为何不向那张子重屈膝投降? 最起码,对方不可能做出这样的举动来! 只是,既然有求于人,却也不得不答应对方一些条件。 ………………………… “孔子国……还真是孔子国啊……”博望苑中,一直密切关注事态的江充叹了口气,让弟子打开窗户:“其此举,无异于釜底抽薪,左传诸生辛苦营造的声势,一朝尽丧矣!” 望着窗外的星空,江充从心底深处,升起一股浓浓的无力感。 孔安国这建章宫一行,对左传学派的声望和士气,将产生毁灭性的打击! 连孔子后人都选择了张子重,其他人,恐怕是…… “老师……”韦贤上前搀扶着江充问道:“吾等当如何应对?” 他想了想,道:“要不要弟子星夜去见一下孔安国,劝其回心转意?” “不可能……”江充苦笑着摇摇头:“孔子国这个人啊,见缝插针,见利忘义,是不可能劝回来的……” “况且……” “哪怕能劝回来……”江充低着头悠悠叹道:“又有何用?恐怕……那时,整个儒门都将沦为天下笑柄!” 嗯,三姓家奴,反复小人的帽子,一旦被扣到了孔子后人的脑袋上…… 以后儒生谁还敢出门? 就不怕被人将脊梁骨戳烂!? 韦贤想到此节,也是浑身都冒起了冷汗。 “贤啊……”江充悠悠说道:“汝明日去一趟嵩街,为我求见丘公吧……” “丘子明?”韦贤狐疑着问道:“其不过一卜者而已,找他有用?” “贤啊,你还是太年轻了……”江充听着笑道:“岂不闻,鸡鸣狗盗之徒,也能有所作用?” “况卜者乎?” “卜者的能量,可是很大的啊……” 汉家的卜算业,是极为鼎盛的。 天下百姓,无论贫贱富贵,都离不开他们。 无论生老病死,都需要向他们咨询。 而其中的佼佼者,更是天下知名,名望堪比大儒,连天子也常常需要向他们咨询一些事宜,以做庙堂卜算之参考。 由是,越有名望的卜者,对自己的招牌就越重视。 他们轻易不会给人卜算,也轻易不会出手卜算。 像高帝、吕后、太宗时期的那些知名卜者,甚至有封侯拜为两千石的。 鸣雌亭侯许负,更是以一介女子之身,而爵封关内侯,拜为两千石中官。 丘子明算是许负之后,长安城里名气最大的卜者了。 趁着大宛战争成功预测的东风,他在这十余年来,渐渐成为了天下知名的卜噬者。 连天子也经常就一些问题,向他咨询卜算结果。 如今,若是左传败下阵来,他的金字招牌可就会砸了。 江充知道,为了维护自己的招牌,这个丘子明什么事情都干的出来! 而卜者们的能量,自也非比寻常。 他们不止可以影响舆论,甚至还能影响到宫廷。 ………………………… 戚里,昌邑王王邸。 夏侯始昌和往常一般,拄着拐杖,在弟子门生的搀扶下,端坐在院落之中,仰头望着那茫茫星河,寻找着天象的异常与变化。 顺便也将一些知识,一些星相的知识,传授给弟子们。 这可是很珍贵的! “那就是昂宿……”夏侯始昌缓缓的指着星空说着:“此星为胡人之星,主丧……” “昂宿之侧是毕宿……” “其主兵戈、边事……” “昂宿与毕宿交,为天街,街北夷狄,街南诸夏……” 不得不说,夏侯始昌在星相和天文方面的造诣,在整个天下,都鲜有人能比肩。 整个星空,几乎就没有他不认识和不熟悉的星星。 而对于这些星空之中闪烁的恒星,古老的诸夏人民,在很早很早以前就赋予了它们种种神奇的特征。 经过春秋战国数百年的演化,至于如今,阴阳五行体系深入人心。 星空也就变成了五宫三垣二十八宿。 再经过公羊学派一鼓捣,脑洞一开,这下子好了,星相直接与人间挂钩。 人主有过,天异之。 天下有异,天灾之。 现在还好,再过几十年,来颗彗星,出个日蚀,都能让一个丞相自杀谢罪! 正解说着星相,一个弟子毕恭毕敬,走到夏侯始昌面前,恭身一拜,道:“老师,有客来访……” “是杨宣?”夏侯始昌轻声问道。 “老师妙算……”弟子恭身拜道。 “那就请他进来吧……”夏侯始昌放下手里的书简,在两个子侄的搀扶下,缓缓起身,吩咐道:“尔等先退下……” “诺!”众弟子连忙再拜,才捏衣恭退。 很快,一个年轻人就被带到了夏侯始昌面前。 “晚辈末学杨敬恭问夏侯先生安……”这人一见面,立刻就大礼作揖,俯身而拜。 夏侯始昌,在没有担任昌邑王博士前,可是曾经担任了足足十一年的太学尚书博士。 虽然董仲舒在世之时,他被其压的黯淡无光。 可董仲舒之后…… 整个公羊学派,就再没有能镇压他的人了。 不然,当今也不会拜他为昌邑王太傅,去教育自己的爱子了。 而在儒门内部,哪怕是在古文学派中,夏侯始昌也很受尊重。 毕竟,他这一系,不同于董系那帮肌肉男,一天到晚,都在嚷嚷着什么春秋之诛。 夏侯一系,更热衷于‘春秋之中非常可怪异之事’。 在夏侯始昌眼中,虽然不是一切都有定数。 但人的行为,一定会影响到天下,进而反应在自然、天象与灾害之中。 后世,他门下就诞生了鼎鼎有名的尚书系大小夏侯学派。 一个比一个深信,苍天有情,监于天下。 进而刺激和影响了易经的京房学派的出现。 谶讳政治,终于席卷天下。 但在如今,谶讳的风潮,却在渐渐低落。 董系正在全面复苏,走向经世致用的道路,三世理论喊得震天响,连夏侯始昌的门徒里也有被影响的人。 这令他当然很不满! 故而,他一直在等,等着杨宣忍不住来向他求援。 可是…… 瞧着地上恭身拜服的那个年轻人,夏侯始昌有些不满意了。 “杨公这是瞧不起老朽吗?”他微微动怒,问道:“不然何不亲自来见我?” “先生息怒……”杨敬连忙拜道:“家父实在不敢亲身来见先生,还望先生体谅……” “此家父亲笔之书……”说着杨敬就将一份帛书呈在手中,恭敬的献给夏侯始昌,道:“此外,家父还令小子带一句话给先生……” 夏侯始昌接过那帛书,问道:“什么话?” “家父说:邻之厚,君之薄也,其望先生明察之……” “呵呵……”夏侯始昌笑了起来:“汝是烛之武乎?” “不敢……”杨敬拜道:“只是唇亡齿寒,还望先生察之……” “吾知道了……”夏侯始昌摆手道:“转告乃父:昔者,魏信陵君盗虎符以救邯郸,邯郸之所以能全者,乃邯郸坚守也!” 杨敬一听,微微一楞,但还是只能拜道:“诺!先生的意思,小子必定转达……” 目送着杨敬远去,夏侯始昌才悠悠然拆开帛书,扫了一眼上面的内容,就将它丢到了一旁的油灯上,瞬间将之烧成灰烬。 “老师……”在其身侧,一个年轻儒生问道:“真要出手?” “呵呵……”夏侯始昌笑道:“静观其变而已……” 这个事情,他虽然很想很想在哪个张子重身上踩一脚。 打压一下董系。 但问题是…… 现在明摆着这张子重身后站着天子! 他在行吕步舒故事! 夏侯始昌吃饱了撑着,才会真的掺和进去。 当然了…… 假如那张子重一败涂地,落井下石,倒也无妨。 但问题是…… 现在看样子,胜败在两可之间,那他当然要观望了。 作为研究灾异的专家,夏侯始昌始终记得一句话——天作孽,犹可活,自作孽,不可活! 当然喽,给左传学派一些鼓励和信心还是要有的。 “建啊……”夏侯始昌看着那个年轻人,嘱托道:“明日汝持我拜帖,去太学面见董越,请董越过府一会……” 太学似乎准备要扩招了。 他得想办法多塞点人进去! 章节目录 第四百七十节 开除左传儒籍 朝阳初升,张越甚至还没有来得及吃完早饭,就有宦官来报:“侍中公,长孙殿下召见!” 张越放下筷子,惊讶了一声:“长孙殿下不是应该在新丰吗?” “殿下听说侍中明日要赴尚冠里之约,故而回京为侍中壮威……”桑钧笑着走到张越身前,道:“下官亦代表新丰上下士民来此为县尊助威!” 如今的新丰,可谓已是百废俱兴! 数万亩宿麦播下后,长势喜人。 尤其是公田之中的宿麦,如今已经长出了三片嫩芽。 每一片叶子,都粗大鲜艳,健康的让照料它们的农户喜极而泣! 要知道,因为关中夏季旱灾,导致全面歉收。 这本是一个灾难。 然而,趁着粟米歉收的时节,大司农和少府有司,将大量麦粉,推销到了市场上。 在粟米紧缺的时候,谁还管这些麦粉的味道? 结果,一买回去一尝。 各种麦粉制品的软糯口感,瞬间击败了人们的味蕾。 越来越多的人,开始选择麦粉而不是粟米作为主食。 这使得各地仓储之中的麦粉配额迅速下降,尤其是京畿地区,因为相对富裕,贵族富商集中。 所以现在,私底下,一石麦粉已经能换两三石的粳米(舂过的粟米)。 可以预见,明年关中解除粮食限购和配额制后,麦子的价格一定会大涨! 尤其是麦粉! 恐怕会成为关中中产阶级乃至于贵族公卿家族的标配。 就和过去的梁米一样,变成奢侈品的象征。 而新丰,恰好大面积的补种了宿麦! 就是这一个事实,就已经足以让整个新丰上下,都对张越死心塌地的崇拜和尊敬了! 老百姓(包括贵族士大夫)都是一样的。 谁能带他们发财致富奔小康,谁就是好官! 而这个事情,反过来让新丰各级官吏,特别是王吉等太学生们,更加相信张越的三世体系。 孔子不是说过吗? 齐一变,至于鲁,鲁一变,至于道。 而类似桑钧这样的理智分子,更是狂喜不已! 大家都知道,自己押宝押对了! 乘着这条船,说不定未来或可拜将封侯,名垂青史。 于是,士气max! 此时,长安传来了左传杨宣公开经义,摆明了挑衅张越的传闻。 当时,整个新丰就炸窝了。 特别是基层的太学生和公考士子们,一个个撸着袖子,恨不得飞到长安,将那杨宣打的满地找牙。 新丰的游侠就更激动了。 本来因为朱安世之故,他们就已经很崇拜这个人们口中的张蚩尤了。 而这张蚩尤上任后,所做桩桩件件,他们看在眼里,知道这是一个实实在在为新丰百姓和贫民着想的好官。 现在这样的好官,居然被人挑衅了? 叔叔能忍,婶婶也不能忍啊! 当时就有人要提着刀子到长安来找杨宣讲道理了! 要不是这些家伙还没有出新丰就被新丰乡亭的官吏拦了下来,指不定现在长安可能出现什么事情呢! 他们的行动力,可是无敌的! 为了偶像,抛头颅洒热血,连眼皮子都不会眨一下! 当年,郭解就是这样被他们坑死的。 而面对这样群情激愤的局面,长孙刘进,自也坐不住,急急忙忙的赶了回来。 而桑钧则作为新丰士民代表,跟着回来了。 当然,这些事情,桑钧不会跟张越说的。 张越听着,却是笑道:“不过跳梁小丑胡闹而已,至于如此阵仗吗?” 桑钧闻言,不可思议的看着张越:“县尊已经有十足把握了吗?” 想了想,桑钧摇了摇头。 他在长安城也有情报来源。 旁的不说,长安九市,谁不卖他这个大司农的衙内面子? 故而,他很清楚,明日的那位杨宣背后都站着些什么人!? 是整个古文学派以及一部分今文儒生! 传说,甚至还有卜者丘子明,也为其卜算,卜噬结果非常吉利。 而反观张子重阵营? 连以往最力挺他的公羊学派内部,也是议论纷纷。 连一个巨头也没有站出来力挺。 很多人都说,这次张蚩尤要栽跟头了! 毕竟双拳难敌四手。 强如项羽,不也最终只能在乌江自刎,尸首被人砍成零件瓜分? 张越却只是神秘的笑了笑,对桑钧道:“桑令吏既然来了也好,先与我去拜见长孙殿下吧……” 桑钧听着,连忙拜道:“诺!” 但心中,却依旧有着犹豫。 他在来前,先去见了自己的父亲桑弘羊,得到了乃父的暗示,若张子重提出请求,大司农系统可以伸出援手。 和其他九卿衙门不同。 大司农和儒生们已经打了二十几年的嘴炮了。 为了应对舆论攻仵,大司农养了数以百计的文人,还赞助了蜀郡的张宽的文教事业,培养了大量亲近自己的儒生。 儒生攻仵桑弘羊和盐铁系统,嚷嚷着‘请烹弘羊’。 桑弘羊阵营就摆事实讲道理,引申古今之事。 直至如今,大司农对于怎么瓦解儒生的攻势,有着丰富的经验。 甚至可以这么说,最大的反儒集团,就猬集在现在的大司农系统内。 但现在,桑钧看着张越的神色,却拿不准了。 “或许,我可以再等等……”桑钧心中暗想:“待张侍中危困之际,再伸出援手也不迟……” 毕竟,雪中送炭,总比锦上添花更能令人感激。 ……………………………… 半个时辰后,张越就带着桑钧走进了taizi宫之中。 taizi宫张越只来过两三次,不算很熟。 但所有见到他的人,都是毕恭毕敬,退到道路两侧,人人恭身作揖,且惧且敬。 没有办法,人的名树的影,更何况张越还是长孙的大臣! 是此地未来主人的左右手! 在一个宦官引领下,张越和桑钧走到了甲观之前。 “殿下此刻正在与家上谈话,侍中请容奴婢前去通传……”那宦官恭身说着。 张越点点头,摆摆手,就和桑钧站到宫门口等了起来。 大约只等了不过一刻钟,那宦官就出来了,对张越笑道:“侍中,家上与长孙殿下有请……” 张越连忙和桑钧一起,整理好衣冠,然后提着绶带,抬步走进甲观。 刚进甲观,张越和桑钧就看到了太子刘据与长孙刘进,正坐在甲观的院子里的一个石案前,下着五格棋。 这是汉室最流行的棋,公羊学派最能战斗的吾丘寿王,就特别精于此道,在世之时,无敌于天下! 比较有意思的是,这种五格棋,看似简单,但实则非常烧脑。 黑白双方的博弈,甚至比围棋还要精彩! “臣张子重(桑钧),见过家上、长孙殿下……”张越与桑钧上前拜道:“恭问家上、殿下安……” “孤躬安……”太子刘据闻言,只是回头看了一眼,就起身对刘进道:“今天就到这里吧……进儿好好与张侍中谈谈……” “诺……”刘进连忙起身,拜道:“儿臣恭送父亲……” 张越与桑钧也连忙再拜:“恭送家上……” 而在心里面,张越也不得不感慨老刘家在对子女的教育方面,真可谓是封建王朝里独一份的存在。 其他王朝,都是拼命限制和禁锢皇族子弟。 独独汉室,非常开放,父祖根本就不管子孙们和谁交朋友?喜欢什么项目? 任由他们自由发挥和成长。 于是,刘氏诸王中,什么样的人都有。 心里面感慨着,就听着刘进问道:“张卿,孤听说明日卿要去尚冠里大道与人辩论经义?” “回禀殿下……”张越恭身答道:“没有此事……” “嗯?”刘进奇了,若没有这个事情,那现在这满城风雨,闹得沸沸扬扬是怎么回事? “殿下有所不知……”张越欠身道:“所谓‘左传’,只是以讹传讹……” “其全名当是《左氏春秋》,而非《春秋左氏传》!” “其盖与《晏子春秋》《吕氏春秋》一般,最多只是史书……”张越微笑着:“与孔子没有干系,也与儒门没有关系……” 刘进和桑钧听着,瞪大了眼睛,吃惊不已。 好嘛…… 你这上下嘴皮子一张,就将整个《左传》都开除了儒门门籍,未免也太霸道了一些吧?啊! “孤听说,《春秋左氏传》盖乃鲁君子左丘明惧弟子人人异端,各安其意,失其真,故因孔子史记具论其语……”刘进有些不相信的摇头:“昔者,孔子曰:巧言、令色、足恭,左丘明耻之,丘亦耻之……” “殿下误矣……”张越含笑道:“《左氏春秋》姑且不说是不是左丘明之作,其非孔子《春秋》之传,以是事实!既非孔子春秋,则哪来什么经义?何来微言大义?如何可为后世鉴?” “况且……”张越嘴角溢出一丝笑容:“殿下可知,若依《左氏春秋》诸生之言,则左丘明先生著《左氏春秋》之日,已是九十有三矣……” “且《左氏春秋》比孔子《春秋》多出二十三年……换言之,左丘明先生比孔子多活二十三年,其寿百二十五年……” 刘进听着楞了,桑钧也楞了。 这就是底气所在吗? 桑钧心里想着,但是仅靠这个是无法锤破对方的防御的。 因为,古文学派最擅长撒泼打滚,说不定对方能借着这个机会,给左传镀金呢! 而且,张侍中看上去也没有把这个事情看得有多重。 换言之,他有更猛的料!? 章节目录 第四百七十一节 帝国主义 本站 ,最快更新我要做门阀最新章节! 刘进看着张越自信的神色,心头大定。 他对张越非常了解,知道这个朋友兼大臣,素来做事谋而后动。 如今,他既然有了把握,想来应该也是有着底气的,便道:“卿既有信心,那孤也就放心了……” 若是张越搞不定的话,他也只能是想办法让其能全身而退。 “对了……”刘进忽然问道:“卿能和孤说一说李禹的事情吗?” 在说这话的时候,张越能明显感觉到,他的眼神在跳动。 李禹案,是一个转折点,一个方向标。 自李禹投案发后,太子系遭到沉重打击! 哪怕天子最终没有追究太子据的责任…… 但是,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岂是如此轻松就能过关的? 首先,整个太子系的文武官员,统统蒙上失职和渎职的名声。 太子太傅石德,更将坐‘辅佐太子,不忠’的指责。 坊间舆论,已经有人在议论这个事情了。 就连宫里面,也有些人在嚼舌头根子,私底下议论说:国家备储,置太子之宫,设幕府,开博望苑,给赐十县之邑,岁给太子钱以万万,布帛数千,太子竟不能制一洗马!?若为春秋之时,孔子笔下,恐怕无人能逃‘不书’之诛。 这也很正常。 他们的议论也没有错。 国家给了这么多资源,堆了这么多年,结果堆出这么个结果? 天下人,哪个会认可? 要不是李禹最终选择投案自首,而是潜逃,恐怕情况将比这还要糟糕十几倍! 而刘进与乃父,本就感情深厚,此番回宫,他也确实感受到了这宫里宫外,非同寻常的气氛。 储君之位,已是摇摇欲坠。 太子勉力坚持,终究却是只能眼睁睁看着人心涣散。 刘进一回宫就感觉到了,父亲虽然脸上强颜欢笑,实则内心苦闷无人知晓。 张越听着,当然明白刘进的意思。 可是要解决这个问题,却不是太容易。 主要是刘据恐怕答应不了。 但,看着刘进的模样,张越又不忍心,只能凑上前去,轻声道:“臣知殿下所问的问题……” 刘进岂能不知李禹案的前后? 他问这个事情,其实就是在问——我该怎么帮助我爹摆脱眼前的困境? “只是……”张越抬眼看着刘进,叹道:“臣的方法,可能家上不会用……” 刘进一听,顿时就高兴了起来,深感张越还真是自己的智囊,就没有他不能解决的问题! 连忙道:“卿但说无妨……” “臣愚以为……”张越低声在刘进耳畔道:“家上欲要收拾人心,独上书请命,愿为汉拓土……” “嗯?”刘进不明白了,问道:“此话何解?” 张越听着,笑着道:“孔子曰:父在,观其志,父没,观其行,三年无改父之道,可谓孝矣!” 刘进顿时秒懂了。 汉家乃是以孝治天下,天子最重视的就是孝道,天下人最关心的也是孝行。 只要能让天下人知道,太子将继承父志,那么,立刻就能一俊遮百丑。 而当今天子生平最大的志向与最大的政治成就中都有一条——北击匈奴,雪耻报仇。 而太子却一直告诉天下人——我要和平。 这种强烈的反差,令很多人不舒服,特别是掌握真正权力的军方,以及当今天子。 若太子能够痛改前非,上书请战。 那么,天子必然龙颜大悦,他再也不用担心自己百年后人亡政息,政治成就被人跟秦始皇一样抹黑。 军方也会放心——太子只要能支持继续打匈奴,他们就没有什么意见。 只是…… 这种事情,以太子据的性格,怕是答应不下来,也做不出来。 况且…… 刘进看着张越,低声道:“侍中难道不知道,孤父不黯兵法,不懂军事?” “做个样子而已……”张越笑道:“谁敢让储君亲临前线呢?最多就是去晋阳、云中或者九原坐镇而已,前方的军事交给将军去做就好了……” 甚至可能连长安也不需要离开。 天子和军方需要的只是太子的态度而已。 态度端正,那当然什么事情都好商量,态度不端正,还要闹幺蛾子。 太子据的位置,就算能保一天,却也终究保不了一世。 “但如此一来……”刘进喃喃道:“却是大战将起,不知道多少人将埋骨他乡……因一人之事,而起大战……这会不会过分了一点?” 张越听着笑了。 怎么会过分呢? 看样子,刘进还没有进化成为一个真正的帝国主义者。 真正的帝国主义,从来都是热衷于将内部矛盾向外转移的。 想当年,秦国就是靠着不断对外转移矛盾,维系自身强大凝聚力和战斗力的。 但嘴上张越却是义正言辞的道:“殿下,怎么能这样想呢?” “王师北伐匈奴,乃是有道伐无道,乃是王者之师,诛除暴虐,乃是诸夏讨伐夷狄!” “殿下可知,匈奴稽粥氏率兽食人之行?” “当初,月氏先王因不从稽粥氏老上单于,被其活生生斩下头颅,制成酒器!” “匈奴贵人,多喜人殉,其一贵人死,陪葬妻妾、奴婢以数百数千计!” “匈奴全国,皆行奴婢,其强者为贵,弱者为奴……” “西域三十六国,皆受其凌辱、压迫、讹诈,其盼王师雨露,如久旱之禾盼甘霖……” “匈奴还不止如此!其俗野蛮,兄终弟及,父死子继其妻妾,乱人伦之道,毁先王之制!” “若不诛除之,何以谢天下,谢先王?” 刘进听着,仔细想了想,似乎还真是这么个理。 但,他总觉得貌似哪里怪怪的。 “那卿的意思是?”刘进小心的问道:“王师北伐匈奴,除了复仇雪耻,还有其他目的?” “当然!”张越大义凛然的挺起胸膛,道:‘殿下,王师北伐,所过之处,夷狄之土,变为诸夏之乡,左衽被发之人变右祍束发,冠带躬耕之民!” “此事,二三十年来,天下人所共见,天地鬼神所共证也!” “王师到哪里,哪里就变成诸夏!” “其人民从野蛮,走向文明,从粗鄙,走向礼仪,自刀耕火耨,变为精耕细作,从逐水草而居,变为依城而生!” “九原、武威、居延、天水,莫不如是!” “如今,昔日之塞外,已变中国鱼米之乡,乡亭之中,冠带往来,村舍之中有诗书礼乐之声!” 这还真是事实! 别看儒生们,似乎只会嘴炮。 但人家洗脑能力强啊! 自卫青霍去病出塞,汉家不仅仅收复河套故土,还将战火烧进了匈奴人的老巢。 焚毁龙城,直趋河西走廊,等祁连山,望姑衍山。 走胭脂山而下皋兰山,从居延深入到浚稽山。 现在更是磨刀霍霍,兵锋直指西域三十六国。 而在这个过程中,至少有两百万的匈奴人、羌人、月氏人、辉渠人、东胡人、休屠人、浑邪人等等大大小小上百个民族的各色人口,融入了汉家的北地郡县之中。 其中,很多人的后代,甚至已经忘记自己的祖先,以为自己就是土生土长的汉人。 甚至,还有人的文化知识,不比中国汉人的儒生差。 上次公考,张越就录取了好几个东胡、乌恒、鲜卑出生的归化士子。 也没见他们和其他士子有什么区别! 这其中固然有着诸夏民族与生俱来的强大同化能力的因素,但儒家在其中也是发挥了重要作用的! 刘进听着,仔细想了想,这似乎也是事实。 汉家朝堂上,就不止一次出现过,夷狄出生的文官或者大将。 别看他们是夷狄出生,但人家背起诗书来,可不比其他人差。 而且引用起来,抑扬顿挫,特别有节奏感。 “那孤去试试看……”刘进心动了。 张越一听,开心起来,拜道:“殿下不用报太大希望……” 在心中,张越觉得,刘据大约是不会同意用这个计策的。 因为他是个君子。 君子会忠于自己的内心认同的道路。 就像子路,明知道是死,也会义无反顾。 更何况,像这种拿着其他国家或者民族的人的灾难来给自己解套的做法,大约是刘据无法忍受的底线。 不过无所谓,这些话他也只是说给刘进听的。 是为将来做打算的准备! 因为,很显而易见,这个世界很大。 至少大的超出了汉季士大夫们的预计,也超出了目前技术条件下,封建王朝所能控制的极限! 说句不客气的话,哪怕未来征服了整个匈奴和西域地区。 汉家也没有那么大的能力,去全部控制。 更做不到在当地建立郡县,推广制度。 所以,软实力也很重要啊! 张越知道,想要实现自己内心的野望,那就不止需要在战场上,真刀真枪的打败敌人。 更需要在文化上,在思想上,全面击溃自己的敌人,让他们接受中国文化,相信中国制度是解决一切问题的良方,是普世通行的最高标准! 所以,得给未来的行动,披上一层光鲜亮丽的外衣来迷惑和忽悠他人。 就像灯塔国一般——哥打你是为了民猪自游,是为了爱与正义,绝对不是为了石油或者其他什么东西。 真的,你要信我啊! 章节目录 第四百七十二节 底牌 本站 ,最快更新我要做门阀最新章节! 明日就是讲义之日。 整个杨宅上下,都忙碌起来。 一份份书简,都被堆磊起来,杨宣带着自己的门徒们,进行着最后的核对。 “这一份的记述,与其他有异……”不时有着弟子举手,高声喊着。 然后立刻就有人来接过他的书简,拿到杨宣面前,进行核对。 看着这一切杨宣有些得意的捋起胡须,略有骄傲。 “此番,吾左传一系,可谓因祸得福……”门外有弟子轻声议论着。 杨宣听着暗自点头,确实是因祸得福啊! 本来,左传一系就是一盘散沙,各自为政。 因为左传不像公羊、谷梁,传续有实录可查。 汉之前,都没有人听说过左传的名字。 直到高帝大臣陆贾第一次向世人提起《左氏春秋》,人们才知道有这么一本书存在。 其后贾谊贾长沙过雒阳,其真实面貌才渐渐为世人所知。 也正因此,左传的传续系统混乱无比。 各种自相矛盾的记述,层出不穷。 本来是几乎不可能将这些混乱矛盾的东西集成到一起,统一为一种说法的。 但在那张子重的刺激下,左传一系同仇敌忾,众志成城,终于有了这个厘定事实、分清对错的机会。 而有了这个基础,杨宣相信,左传的未来,必将一片光明! “老师……”一个年轻的门徒,捏着衣裳,走到杨宣面前,拜道:“江公书信……” 杨宣闻言,立刻接过来,打开来看了看,脸上于是更显红润。 书信之上,只讲了一件事情——丘子明已经决定明日亲自到场,旁听讲义。 这对杨宣来说,是一个极大的鼓励! 丘子明既到场,必将引发轰动,只要胜了,哪怕是平手,甚至是失败,都可以借此让更多人知晓左传正义。 稳赚不赔啊! 况且,丘子明既然来了,那他就一定会撑自己! 更不提,这丘子明既然是江升亲自请出来的,那谷梁的态度也就显而易见了! 春秋三传,谷梁与左传联手,对付一个连公羊都不是的侍中官。 在杨宣看来,哪怕他有孔子国襄助,也是必败无疑! 于是,心里的不安,消散了大半。 他站起身来,道:“吾等再演一次礼仪……” 讲义可是一件很严肃的事情。 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必须符合身份。 只要出了一点茬子,都可能被天下笑话。 不然,这天下敢于公开讲义的学者就不会这么少了。 杨宣自身若非不是被逼到墙角,也不敢选择这种方式反击。 ……………………………… 与此同时,太学之中,却是另一番情况。 董越站在太学阁楼上,望着那远方的辟雍所在的地方,神色微微凝重。 “老师……”吕温走到董越身边,微微恭身,道:“诸子皆已到齐,请老师过去……” 董越听着点点头。 因为他打算要扩建太学,还要建立辟雍。 于是,散落在天下的公羊大儒,纷纷回京。 褚大、赢公、夏侯始昌、周宣、成霸…… 光是公羊学博士就有八人之多。 更有盟友欧阳学派与易经田何学派的博士五人来太学打探——你们打算给俺们多少名额啊? 反正大家伙的意思就是排排坐,赤果果,太学名额多出来的,先内部分一部分先。 除了少数人外,大多数人,都是内举不避亲,纷纷推荐自己的子侄、外甥。 这让董越真是烦不胜烦。 错非建立辟雍、明堂,将太学扩招,这是他老父亲生前最挂记的事情,他都有些打算挂冠而去,你们爱怎么整怎么整了。 “诸子都有些什么议论?”董越问道。 “回禀老师,很多人在议论明日左传杨宣讲义之事……”吕温低头答道。 这也是现在公羊学派最关注的事情。 “都怎么说?”董越问着。 “众说纷纭……”吕温低头道:“有看好的,也有不看好的……” 董越听着点点头,提起剑,道:“走吧,去会一会诸位世兄、世叔……” 吕温却忽然问道:“老师真的不担心张侍中吗?” “吾有何担心的?”董越听着笑了起来。 董越最不担心的就是哪个未来的小师弟。 他多厉害? 自己本来还想出手相助,结果,他不声不响就搞定了易经的杨何、三家诗的各位博士,甚至连欧阳学派的欧阳高,据说也很欣赏他。、 现在连孔子国都倒戈了…… 董越知道,别看现在那左传一系跳的欢。 但恐怕,他们要栽一个大跟头了! 对此,董越是欣然乐见的。 左传一系,终究还是底蕴太浅了,人才太少了。 整个古文学派也都是如此。 不成气候! 所以,董越也就保持了缄口。 但现在,却不再需要了沉默了。 因为,左传一系已经箭在弦上。 整个古文学派,都将宝押在了明天! 可惜啊…… 挑错了对手! 想到这里,董越就对吕温道:“温啊,你且看着吧……马上就要有一个惊天动地的事情发生了!” “整个天下,都将因此改变!” 吕温听着,却是不明所以。 什么事情? 改变天下!? 要不是他面前说这话的人是董越,他都快要怀疑对方是不是在骗他了。 “老师,到底是何事?”吕温问道。 “汝日后便知……”董越摸着胡须,笑着道。 错非他是太学祭酒领光禄大夫事,而且还是董仲舒的儿子,恐怕连他也要以为,张子重这次要栽。 可惜……可惜…… 董越知道,哪怕他什么都不做。 古文学派也将在那个东西面前,一败涂地,只能跪地请降! 纸! 董越曾经以为一无是处的东西,经过小师弟的改造,变成了便于书写,可以大规模制造的宝物。 而很不巧,少府卿督造的的第一批纸张,很快就要面世了! 在今年的正月大朝会上,少府卿将会将第一批纸张,敬献天子,作为正旦贺礼。 虽然少府卿的纸张要到四个月后才会作为贺礼出现。 但是,董越知道,已经有一批纸张,在公卿之中流传了。 天子昨天就赐了他两张‘侍中纸’,作为嘉奖。 可能明天,天子就会将更多纸张,赐给大臣公卿们。 然后,全世界都将知道——侍中张子重,为先贤继绝学! ……………………………… 几乎是在同时,刘据也是瞪大了眼睛,看着自己面前摆着的那两张薄薄的‘侍中纸’。 他满脸都是不可思议。 “这是张侍中所献?”他问着送纸的宦官。 “然……”对方拜道:“陛下得此宝物后,甚为欢喜,甚至欲复张侍中家,不过为其婉拒……” 刘据听着,不动声色的拿起笔墨,在纸上试着写了一行字:元年春王正月。 字迹很快就浸透纸张,在纸上留下清晰的痕迹。 看着那纸上的文字,刘据沉默良久,才道:“张卿真大才也!有此贡献,足可青史留名,为万世纪念!” 刘据不傻,他清楚,眼前的这种薄若蝉翼,洁白干净,漂亮的仿佛珍宝一样的纸张,必将在未来席卷天下,彻底取代竹简! 而狭此之功,张毅张子重,将成为汉家历史上最重要的文臣——与萧何曹参,并驾齐驱! 更重要的是,无论今文还是古文,不拘诗书还是春秋、易经,甚至包括黄老、法家,都将要承他一个大大的香火恩德! 此子未来,恐怕下限都是战国诸子之一! “这就是张子重的底气吗?”刘据看着这些白纸,陷入了沉思。 很显然,有了侍中纸,张毅张子重,就已经立于不败之地了! 左传未战先输! …………………………………… “张卿,此物真是卿的创造?”刘进好奇的拿着一张白纸,找到张越,问道。 “殿下……怎么得到此物的?”张越确实有些奇怪的问道:“少府卿不是将此事列为机密,不许外传吗?” “这是皇祖父所赐……”刘进拿着手上的纸道:“说是送给孤学习使用的……” 张越一听,瞬间就明白了。 这是天子怕他打不过左传,丢了面子,给他撑场子呢! “杀鸡用牛刀啊……”张越忍不住哀叹一声,这张底牌掀开的太快了! 刘进一听,顿时奇了:“卿不是因此而有底气?” 跟着刘进的桑钧更惊讶了。 难道自己想错了? “当然!”张越叹道:“若对付《左氏春秋》的诸生都需要用此宝物,臣胜之不武也!” 东汉的左传学派牛逼吗? 当然牛逼! 特别是中期以后,人才辈出,光芒万丈! 可惜现在是西汉,而且是武帝朝。 如今的左传一系,说是战五渣,都是抬举了他们。 因为,现在的左传学派还缺少两个关键人物——刘向、刘歆父子,错非这两位博览百家的大学者,为左传作注,发明章句,左传学派根本就起不来,只能靠碰瓷维持自己的存在感。 而很可惜,现在的刘向父子,连精子状态都不存在! 他们起码还得再等七八十年才有机会出世! 所以,出现在张越面前的左传学派,只是一个漏洞百出,逻辑混乱,前后矛盾,甚至没有统一主张和理念的战五渣! 对付他们,何须白纸? 只是,事情既然都已经这样了,张越也没有办法,只能是将错就错,利用这个机会,尽可能的扩大战果! 《我要做门阀》正文 第四百七十三节 影响 几乎是一夜之间,长安的列侯勋臣手里面,都或多或少的得到了一张纸。 薄如蝉翼,洁白透明,在阳光下甚至烨烨生辉,恍如珍宝一般。 它与丝绸一样顺滑,和狐裘一样柔软。 更重要的是——这种纸,非常便于书写! “这是谁发明的?”一个疑问在人们心中响起。 旋即,消息从宫里传来——此侍中纸也,侍中张子重以献陛下之法而造,天子得而喜,故与赐列侯公卿士大夫…… “张子重?!” “张蚩尤!!!!” 一个个列侯张大了嘴巴,一位位公卿呆如木鸡。 顿时,他们感觉自己手上拿着的宝物,犹如千钧重。 特别是当他们得知,这种宝物的制作之法,已经被献给了天子,由天子交付少府卿制造,且马上就能大规模的供应宫廷需求时。 人们知道,世界变了。 汉家历史从此将大不相同! 过去,一支竹简,重二三两,最多只能在上面写十四个字,通常将几十支编在一起,作为简书。 故一卷竹简重达数斤,但其上最多只有几百个字。 士大夫读书,经常读的腰酸背痛,却只能看几千字而已。 而这种侍中纸,每张规制和民间的尺牍一样,长一尺,宽三寸,有人尝试了一下,发现假如将这种纸写满文字,一张起码能写八九百字,而且字迹工整清楚。 更要命的是——它的重量不足一铢! 换言之,一张这样的纸张,就能承载相当于过去需要两卷书简才能记录的文字! 换而言之,很可能数百张侍中纸,就可以将战国诸子中任意一人的文章全部记录下来。 而在以前,可能需要整整一个书房来装载。 在想清楚这一事实后,无数人都沉默了。 “话说……” “那张侍中似乎父母早亡,连长兄也早弃宗族……”有人在心中悄悄的想了起来这个曾经因为天子威压而被刻意忽略的事实。 这本来是对方的一个缺点! 曾是无数列侯们望而却步的原因。 毕竟,张越虽然陡然幸贵,但终究根基浅薄,宗族卑弱无人! 这样的人,即使陡然崛起,但也可能很快就会如同流星,划过天际。 汉室自立国以来,能富贵长久的家族,哪个不是宗族鼎盛,人才辈出? 譬如李广李蔡家族,也譬如长平侯家族。 但现在就不一样了! 事实已经证明,对方是可以一个人就撑起一个强盛的权力家族的! 仅仅是这侍中纸之遗泽,恐怕都能福懋子孙数代! 而其宗族卑弱的缺陷,在如今,也一下子变成了优点——若能嫁个女儿过去,贤婿宗族无人,他除了扶持和帮助丈人家,还能帮谁? 现成的金大腿啊! 尤其是长安城中的那些如今渐渐衰落的列侯家族,现在一下子就红了眼睛。 人们几乎是一夜之间发现了一座金山一样,神色激动了起来。 只是…… 对方没有父母,甚至没有兄长,只有一个处于长水校尉保护下的长嫂。 假如要结亲的话,也没有由头和办法去接近啊…… 这时,一个女人出现在了众人视线之中,信武君栾夫人。 据说她是迄今为止唯一一个能与那张蚩尤长嫂亲密往来之人。 由是,栾夫人迎来了她人生的一个小巅峰。 几乎是一夜之间,她在长安城的社交圈子里的地位,就水涨船高,无数大人物纷纷递贴,要请她去做客。 不过,这女人很精明,深知自己的角色,闻讯立刻跑回了南陵。 ……………………………… 在思想界,侍中纸带来的震撼,远超贵族圈。 几乎是在公卿们基本都知道了纸张的时候,在京的士大夫博士们,也都得知,甚至亲眼看到了白纸的存在。 毕竟,有很多博士,都是诸王的太傅或者官员。 譬如身为昌邑王太傅的夏侯始昌,就拿到了足足五张天子赐给昌邑王的‘侍中纸’。 此刻,他就傻傻的坐在自己的书房之中,看着摆在案几上的那五张白纸,满是皱纹的脸上,爬满了深深的忧虑。 作为研究灾异和天象的资深专家,作为董仲舒之后,公羊学派的灾异学第一人。 此刻,这位老先生心中满是疑惑:“为何,此物出现,天象却没有给我预兆?” 按照他的理解,天人相与之间,必有异象。 《春秋》之中,人主有失、有德,天皆报以灾异或者祥瑞。 可是…… 为何这张子重献纸这么久了,老天爷却没有降下什么祥瑞呢? 他仔细想了想,最近两个月来,自己观测的天象和记录的天文。 怎么都找不到,有异常的地方。 换而言之,老天爷这次对这种侍中纸的出现,没有丝毫表示。 这是为什么呢? 夏侯始昌百思不得其解。 他当然不会承认,自己和董仲舒主张的天人感应理论出了问题。 在他与董仲舒的理论体系之中,天虽然至高无上,拥有主宰一切的威能与权柄,但历史是由人创造并推动的。 而天并不会干涉这些。 祂只会对人的行为作出反应。 做的好,天奖励、嘉勉,做错了就警告、乃至于惩罚。 无论奖励、嘉勉或者警告、惩罚,皆会反应在自然变化之中。 而毋庸置疑,这次‘侍中纸’的出现,老天爷一定会喜欢。 既然喜欢,那就该奖励点什么来表示表示啊! 夏侯始昌很忧桑。 因为,他必须针对这次的事情,给出解释和证据。 不然,很可能就会被人质疑。 而公羊学派的其他人,此刻,都已经沉浸在狂喜和兴奋之中! 尤其是理性派和激进派,几乎都在手舞足蹈的欢呼雀跃。 对公羊学派来说,他们自始至终,始终坚信,万事万物都在不断变化。 而变,就是其理论体系的一个核心要素。 所以,他们什么都想追求新。 新律法、新历法、新制度、新规则,甚至新王、新时代。 现在,白纸的出现,预示着一个全新的时代来临! 人们将告别过去千年使用竹简的历史。 这说明什么? 这是一个重要的信号,预示着新王将要出现了! 三代之后的第四代,即将开始! 从孔子开始,他们已经等待了数百年了。 这漫长的苦难,这礼崩乐坏,没有圣王治世的时代,终于要结束了! 谁不高兴?谁不兴奋? 却是苦了其他人。 特别是古文学派的博士们,人人都是愁眉苦脸。 “奇技淫巧,乱国政,坏圣人之制!”有人痛斥不已,对纸的出现,直接表达了自己内心的厌恶。 对于他们来说,帽子再旧也得戴在头上,鞋子再新也是踩在脚上的。 简牍,是先王之制。 现在,有人居然想用一种新的材质来取代先王的简牍? 这完全不能接受,简直不能理喻! 这是牝鸡司晨,是颠倒纲常,是崩坏礼制! “吾此生宁死也不要用此物书写!”有顽固分子指天发誓。 在他们看来,用纸来书写文字,记录知识,就是对先王和先贤的亵渎! “吾当做当时伯夷叔齐!”甚至有诸侯王博士言之凿凿的立下志向。 一个个自是斩钉截铁,一副坚贞不屈的模样。 就像他们迄今依然坚持用小篡写字,坚持用楚音说话一般。 在内心之中,他们却是无比的恐惧。 恐惧着这个新的变化,新的发展趋势的出现。 人人心里都明白,一旦此物大行其道。 那么…… 知识,他们就将无法彻底垄断了! 再想像从前那样,将几千个字就卖它几十万甚至上百万,将彻底变成奢望。 而,当读书人多了起来以后,他们自身家族的优势和地位也将受到冲击! 现在,天下读书人不过十来万。 就已经有很多传承古老的诗书世家,受到了严重冲击。 有很多泥腿子庶民读了书,做了官,发达了以后,地位甚至比他们这些有着悠久历史的家族还要高! 这叫他们如何接受的了? 而导致这一局面和情况出现的罪魁祸首,就是当年董仲舒、胡毋生,大开山门,广受门徒! 现在,又冒出了比竹简更轻便、更简单、更实用的‘侍中纸’。 可以预见,未来天下读书人的数量,可能会继续膨胀。 物以稀为贵。 知识分子多了就不值钱了! 可是,他们却对这个事情的出现和发展,没有任何干涉力。 自然,只能歇斯底里的哀嚎和诅咒。 当然,最恐惧和害怕的,自然是杨宣。 当杨宣得知‘侍中纸’的存在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 距离公开讲义,仅剩下不过八个时辰。 “这……这……”杨宣几乎是颤抖着身子,看着那小张摆在自己面前的白纸,内心之中,被恐惧彻底侵占。 直到此刻,他终于明白,自己内心一直以来的不安来自那里? 他很清楚,自己的对手,那个侍中官,选择在这个时候,掀开这张底牌,就是想致自己于死地,甚至达到不战而屈人之兵的目的! 可是…… “对付吾,用得着这么狠吗?”杨宣都要哭出来了。 这种大杀器,不是应该留给谷梁或者诗经、易经等大学派的吗? 左传学派,这小胳膊小腿的,至于这么用力? “张蚩尤,真是张蚩尤啊……” “这是完全不给我活路啊……” 《我要做门阀》正文 第四百七十四节 不堪一击(1) 翌日,天清气朗,阳光明媚。 尚冠里大道,人山人海。 在杨宣讲义场地附近,更是一位位公卿往来,一尊尊博士官闪动。 这比杨宣曾经预计的还要热闹和繁荣。 只是…… 杨宣此刻却是满脸苦涩。 “只能希望那位张侍中是君子了……”他在心里哀叹着。 君子不仗势欺人,不以力胁人。 当然,其实他可以选择避战,卷起铺盖,灰溜溜的跑出关中。 但那样一来,整个左传一系,甚至整个古文阵营都将恨他入骨! 到那个时候,用不着张蚩尤出手,自己就要横尸野外! 与其那样,还不如殊死一搏! 昨夜,杨宣想了一整夜,他在塌上辗转反侧,思来想去,终于想清楚了一个事情——侍中纸,现在只是小范围内流传,并没有公之于众,让天下人皆知道。 再者,纸的出现与使用,只能说明对方贡献大。 而不能说明他在经义上强大。 所以…… 只要能在经义上辩倒对方,甚至只是战成平手。 在不考虑对方耍无赖,掀桌子的情况下。 其实,此事对自身和整个左传的发展,都有着莫大作用! 甚至,说不定,左传学派还可以搭上这个东风,更加广为人知呢! 就像他的师长辈们,当初自诩自己是贾谊贾长沙的传人一般。 名人效应一下子就领左传的发展搭上了顺风车! 短短二三十年,就发展成了今天的局面。 虽然算不上超级学派,但也属于古文阵营里的重要一员! 若再搭上这个顺风车,有一个‘曾经打败或者与张蚩尤战平’的光环。 左传的发展,立刻就能上快车道。 自己甚至说不定可以尝试将左传发展成官学。 但,前提是——对方不耍无赖。 不将单纯的经义辩论演变成全方位打击。 “应该是不会……”杨宣自己在心里打气:“既然彼如今已然知名,当会要脸面……” 公羊学派的人,不是最讲师出有名,名正言顺的吗? 带着这样的念头,杨宣缓缓走上早已经被铺设好的讲义会场。 然后朝着四面在坐宾客与围观百姓微微拱手,道:“鄙人杨宣,从雒阳王公授《春秋左氏传》,王公故贾公讳谊门徒,乃梁齐君子也……” “左传之义,恢弘大气,直述圣人大道,尤其善明君臣之分,父子之纲纪也!” “今公羊之兴,天下以为是!独我左传以为不然!” “何也?公羊多任权变,其相殊绝,固以甚远,而冤抑积久,莫肯分明!” “至于我左传则不然!”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莫不能有变,其义深于君父之道!” “今吾公开讲义,宣《左传》之正义,以明是非之曲折……其望诸公明察之……” 这番开场白,乃是杨宣昨夜冥思许久,重新改写的。 目的,其实就是为了向建章宫的主人喊话——俺们比公羊对您和您的统治更有利啊! 公羊学派,那么多的缓则与叛逆。 居然主张什么‘邦有道则仕,无道则去’‘君臣以义合’。 甚至还有缓则,私底下议论说‘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 这是吕不韦的幽灵在徘徊啊! 更不提,公羊还主张,大臣可以行权变!!!! 这对您的统治,特别不利呀。 俺们左传就好多了! 您就是天,您就是地,您就是至高主宰,您就是天下万事万物的仲裁者! 选择俺们,就是选择江山永固,就是选择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纲常伦理永不变! 而杨宣这话一开口,顿时,全场寂静。 哪怕是古文学派的很多人,现在也是心里仿佛被十万头草泥马狂奔过一样。 “这杨宣……”有人忍不住腹诽:“也太过谄媚了吧?他还有没有士大夫的原则了?” 如今的汉室,战国遗风依然相当浓厚。 所谓‘君择臣,臣亦择君’的观念深入人心。 很多古文学派的士大夫鸿儒,就是因为看不惯汉室现在的穷兵黩武、与民争利,就跑去地方,抱诸侯王大腿去了。 也正是因为这个缘故,当今天子,很不喜欢他们。 然而,现在,身为古文阵营的杨宣,却第一个向皇权献媚。 连‘其义深于父子君臣之道’这种肉麻的话也能说出口来了! 若其上台,还不得宣扬‘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但…… 杨宣却是义无反顾,他知道,这是唯一的破局之路。 不向皇帝跪下来献媚,就没有生路! 况且…… 左传一系,一直是这样认为的。 世间万物,亘古不变。 君就是君,臣就是臣,父就是父,子就是子。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 就像太阳,永远从东方升起,西方落下。 若能让天子接受和认可自己的理论,那么…… 那张子重和他的侍中纸,不就是奇技淫巧了吗? 他对场下的众人的冷漠,视若无睹,在一部分古文学派和谷梁的儒生的鼓舞中,继续道:“《春秋左氏传》,其开篇曰:元年春王周正月,何也?意隐公非君,乃摄也……故不书隐公即位……” 此话一出,无数人眼前一亮。 盖因为,在这之前,春秋的开篇的通行解释,来自于董仲舒。 元年春王正月,大一统! 而杨宣却另辟蹊跷,别出心裁,给出了新的解释。 而且,仔细一想,似乎还真是这么回事? 鲁隐公,其实从来没有当过鲁国国君,他只是暂行摄政,鲁国真正的国君,当是其后的恒公,当时的公子允! 杨宣却是继续讲着《左传》的经文。 不得不说,《左传》在讲义方面,有着远超公羊和谷梁的优势。 因为,公羊和谷梁,都是干巴巴的讲事情。 一件事就是一句话,最多加几句解释。 而左传则不同。 左传的故事,趣味性和传奇性都很高。 而且,在文学性与文字方面,更符合汉人的胃口。 哪像公羊和谷梁,倘若不认真读书,都不知道那些话的意思是什么? 而左传,则是以汉代通俗语言写出来的。 两者在听众耳中的区别,就像是三侠五义和后来的金庸、黄易等大师的武侠小说一样。 简直不可同日而语。 更别提,杨宣为了今日,准备了很久很久。 于是,在他幽默的语言和抑扬顿挫的讲演中,郑伯克段于鄢的故事,被他讲的跌宕起伏,妙趣横生。 尤其是在那些围观群众以及年轻的士大夫、士子心中,产生了巨大的反响! 在今日以前,普罗大众,谁能接触这样的古代宫廷隐秘故事?谁又知道这其中的曲折离奇变故呢? 更不提,郑伯克段于鄢这个故事,充满了几乎所有吸引人们关注和视线的元素。 母子不合、兄弟阋于墙。 兄长的放纵,母亲的偏爱,还有各方人士,粉墨登场,将那场数百年前发生在郑国的宫廷伦理悲喜剧,演绎的生动无比。 就连一些公羊学子,也忍不住听得入神。 尤其是,当最后听到,郑庄公虽然发誓‘不及黄泉,无以相及’的誓言,但最终却依旧选择了打破誓言,通过一个地道,与目前姜氏相认。 母子最终和解、团圆。 这完全符合汉人的价值观,而且非常贴近汉人的思想。 甚至,让很多人浮想连连。 “当初,太宗皇帝放淮南厉王,怕也是学了郑庄公的旧技啊……”有些不怕死的吃瓜群众,甚至悄悄的议论。 反正,当年,淮南厉王死后,长安城的老百姓们,甚至唱过‘一尺布,尚能缝;兄弟两人不相容’的民谣。 也没见皇帝把他们怎么着,最后甚至,太宗受此影响,将淮南国一分为三,分给厉王三子,以示自己绝对不是贪图淮南的土地和财富才害了厉王。 但老百姓可以嘴上不把门,士大夫公卿们,就只能在心里面想了。 最终,当杨宣讲完整个故事。 全场掌声雷动。 尤其是围观群众们,兴奋的脖子都粗了! 杨宣讲的这个故事与经义,可比从前大家伙听过的董仲舒啊什么的人讲义精彩有趣多了! 那些大儒讲的,基本上吃瓜群众根本不懂。 完全云里雾里。 哪像这个先生,讲得东西大家能听懂,而且听得津津有味! 人民群众,可不管什么真伪正确道理。 况且,在他们眼里,那台上的先生,讲得挺好的! 就连很多公卿,此刻也都在交头接耳的议论:“此人所言是真的吗?” 很多人睁着眼睛,一脸茫然。 几百年前的事情,谁说的上对错呢? 谁又能证明? 这并不能怪他们,在这个没有史记的时代,史书对于人民来说,实在是过于遥远了! 除了某些人们口耳相传的事情外,很多人说不定现在连章赣是谁都不知道了。 而杨宣所讲,故事完整,有人物,有经过,有发展,有曲折,还有一个所有人都能接受的大团圆结局。 在这个时代来说,确实已经很好了! 甚至,有公卿觉得,除非一会,那张蚩尤耍无赖,不然恐怕很难再战胜此人了! 因为…… 全场士民,都已经被这个故事打动了。 人们,包括自己,都想再听,继续多听几个类似的故事。 这可比看蚩尤戏还有意思! 《我要做门阀》正文 第四百七十五节 不堪一击(2) 看着场中百姓士民的反应,杨宣心中一块大石落地! 他很庆幸,在自己开讲之前,他张蚩尤没有到场,这使得他获得了这宝贵的先手! 而郑伯克段于鄢的故事一讲完,他就知道,自己已经获胜了! 因为,人民相信了他! 除非,发生奇迹,不然就无法扭转人们心中已经形成的观念! “所以,孔子说,民可使使之,不可使由之!果然是至理名言……”杨宣在心里暗想:“泥腿子庶民就该由吾等君子指导和教化,愚民才是治理天下的唯一道路!” 证据就是现在眼前在场的这数以千计的民众,他们因自己的故事而相信自己。却不会去想,自己所说的故事,是不是真的? 就像当初,陈胜在一块帛书上写下‘陈胜王’三个字,塞进鱼肚子里,又在晚上在树林里假装狐狸,大喊‘大楚兴,陈胜王’。 那些百姓不就因而深信陈胜,于是揭竿而起,戳破了秦王朝的虎皮? 这样想着,杨宣就变得倨傲起来。 既然百姓需要像自己这样的君子士大夫的教育和统治,那么,他们就不需要有什么思考的能力。 他们的行为与生活以及三观,有自己这样的君子去规划和制定就好了。 他们,只需要按时纳税、服役、听从命令就可以了! 但,就在此时,杨宣眼角的余光猛然瞟到了在不远处的人群竟猛然向两边退避。 一辆马车,正挤开人群,缓缓驶来。 那马车仿佛有着魔力一般,让所过之处的人们,纷纷退避到两侧,将道路让开。 “侍中张子重来了!”有人呼喊着。 “张蚩尤来啦!”而更多的人,则惊呼着。 “张子重?”杨宣如临大敌,立刻绷紧了神经,看向那个方向:“他为何选择在此时,忽然出现?” 讲道理,杨宣在事前预计过,估算过。 他认为,这个对手,要嘛选择在讲义开始之前过来,先声夺人,抢占先机。 要嘛选择在讲义结束之时过来,后发制人。 根本不会选择在讲义开始后的现在,自己的气势达到巅峰的时刻过来。 因为,这等于是在战争中,当着敌人的面渡河,现在可没有什么宋襄公会和对手客气,讲什么堂堂正正之阵了,一定会趁着对手立足未稳,发起猛攻。 可如今看来…… 对方,却选择了自己认为最不可能的时机。 “这张子重真是目中无人!”杨宣气的肺都要炸了! 对方选择在现在出现,几乎就是等于告诉他和其他所有人——左传?在他眼中只是一个跳梁小丑,不堪一击的弱渣! 这种赤裸裸的蔑视与藐视,让杨宣心里面,战意高涨。 他发誓,一定会狠狠的教训一番此子。 让他知道,什么叫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而在这里,经过方才的讲义,杨宣深信,自己已然占据了主场! 围观的数千人民,就是他的最大依仗。 哪怕对方悍然以权势相迫,撕破脸面,也只能赢一时,而不能赢一世。 围观的百姓,会将今日的事情,说给天下人知道! ……………………………… 张越却是站在马车之上,手持着缰绳,驱赶着马车,缓缓前行。 在他身后,一队奉命保护他的期门骑兵,紧紧的簇拥着他。 他抬头看向远方,在台上站着的那个儒生。 两人视线交错,张越露出一丝轻蔑的笑容。 马车驶到讲义的会场,张越跳下车来,看了看周围的陈设。 一个很不错的讲义之所。 四周公卿具在,更有无数博士官在旁。 真是一个理想的将左传学派埋葬的场所。 “末学后进张子重,见过诸位明公、先生……”张越提起绶带,微微理了理头上的貂蝉冠,便长身作揖拜道:“小子不才,闻说今日左传杨公,欲要当众讲义,故而冒昧前来,还望诸公海涵……” 众人看着他,纷纷起身,回礼道:“不敢!侍中既来,还请入座……” “坐就不必了……”张越咧着嘴,回过头,看着台上的杨宣,对其微微拱手,拜道:“小子方才在外听说,杨公方才讲了郑伯克段于鄢的故事?” 杨宣看着自己眼前的这个年轻的不像话的侍中官,感受着他脸上和身上散发出来的那种对自己和整个左传学派的蔑视与轻蔑的气息,勉强按捺住内心的怒意,还礼拜道:“然也!侍中公可有什么指教?” 他就不信,对方还能推翻《左传》之上,白纸黑字,载于青史,流传数十年的经典故事?! “指教??……”张越咧着嘴笑了起来:“有什么好指教的?不过是一个莫须有的故事而已!” “为了编这个故事,杨公与左传诸生,几十年来没少废心思吧?” “你……”杨宣闻言,颤抖着手指,指着张越,怒吼着:“张侍中!不要血口喷人!” “当然……”张越微笑着道:“所谓‘郑伯克段于鄢’也可能与杨公无关,可能是战国时期,某位大人物的随笔之作而已……” “张子重!”不止是杨宣,在场的好几个左传大儒以及古文学派的大儒,纷纷起身,大声怒喝:“汝不要信口雌黄!” 张越哈哈大笑:“在下从不讲没有根据的事情……” “《左氏春秋》之中所载的所谓‘郑伯克段于鄢’,在下有确凿证据,证明其为伪造……” 这话一出,顿时全场惊骇。 无数人侧目以对。 左传之中所载的‘郑伯克段于鄢’,因为记载的太过详细,在过去数十年,虽然也有人质疑和非议,但,却无人能给出实锤。 毕竟,秦始皇焚书坑儒,尽毁六国史书。 而唯一存留下来的秦国史书,也毁于秦末战乱。 由是,别说春秋的事情了,就连战国的事情,人们也知之甚少。 整个诸夏文明,因此出现了一次文化大断层! 今文学派与古文学派,也是在这个背景下诞生的。 所谓今文,最初是指的,通过个人记忆,在汉季重现的春秋战国经学。 所谓古文,则是从各种遗址、废墟之中挖掘出来的古代书简,经过当代翻译后出现的经学。 因为种种原因,今文学派与古文学派,在理念、思想、对事物的看法上,发生了南辕北辙,自相矛盾的争端。 由是出现了两大经学阵营对立的情况! 若张越能拿出实锤,锤破左传‘郑伯克段于鄢’的故事。 那么…… 这说明…… 一个全新的史料记述,将出现在人前。 张越却是昂着头,提着腰间的骠姚剑,走上台去,对着杨宣一拱手,问道:“杨公可读过论语?” 杨宣闻言,咬紧了牙关,怒喝道:“张侍中,不要欺人太甚!《论语》吾自可倒背如流!” “很好!”张越打了一个响指:“子张曰:‘《书》云:‘高宗谅阴,三年不言。’何谓也?’子曰:‘何必高宗?古之人皆然。君薨,百官总己以听于冢宰三年’!” 杨宣听着,脸色铁青。 这一段,他自然知道。讲的是子张问孔子:为什么尚书要说高宗(武丁)即位,要三年不语?孔子说,何止高宗?在古代,所有君王,嗣君即位都要三年谅阴! 这在杨宣看来,简直就是在侮辱他的智商!所以他向前一步,问道:“张侍中,你想说什么就说吧?” 张越微微一笑,道:“小子只是想告诉诸公一个事实——在三代之时,嗣君即位,亮阴三年,乃是礼!国之大礼,君卿之道!” “《尚书。洪范》有曰:谋及乃心、谋及卿士、谋及庶人、谋及卜噬!” “故昔者,楚庄王即位,三年不鸣,一鸣惊人!” “故昔者,成王即位,周公摄政,及成王长,还政于王!” “故昔者,厉王被放,共和执政,及宣王长,乃还政于王!” 在后世,郑伯克段于鄢,几乎已经变成历史事实,人尽皆知。 就连曾经的张越,也是一度深信不疑。 直到一天,一个土豪从境外买回了一大批流落在外的简牍。 经过碳十四测定,这批简牍的时间被确定为战国中期,地点为楚国,性质为楚国经史。 这批简牍的出土,向人们揭露了一个不同于左传的历史。 更重要的是,它们的出现,彻底证伪了孔安国的古文尚书。 因为…… 研究者在简牍之中,发现了完全不同于古文尚书的九篇尚书。 恰好,其中有一篇叫《郑武夫人规劝孺子》。 这篇简书,向人们揭露了一个完全不同于左传记录的史实! 更告诉了世人,在宗周时代,甚至在殷商时代,诸夏民族实现了一定程度上的贵族共和民猪制度! 随着张越的话,全场公卿士大夫,全都站了起来,人人侧目以对,神色紧张的看着张越。 一个老儒生,巍颤颤的上前,问道:“侍中公,有何凭据?” 现在,不止是古文学派的人紧张不已。 就连今文学派的大儒巨头们也是神情肃穆。 因为,倘若对方能拿出实锤。 那么…… 这意味着,整个经文,都将被重写! 尤其是公羊学派的儒生,人人都感觉,自己的心跳跳的有些猛烈! 《我要做门阀》正文 第四百七十五节 震撼(1) 对于公羊学派来说,不,应该说是,对于所有的士大夫而言。 怎么限制君权,是一个从汉室建立开始,就横亘在他们面前的命题。 董仲舒发明天人感应,引入阴阳学家的五行理论,通过一个大而化之,拥有感情的天来制约君权。 用春秋的灾异,进行恐吓。 以达到让君王畏惧和害怕,从而自我约束的目的。 只是…… 随后的事实证明,皇帝只想要对他统治有利的大一统。 至于天人感应?灾异说? 他是直接抛弃了的。 董仲舒生前,就被当今和他的弟子吕步舒,联手上了一堂课。 自那以后,董仲舒再也不敢随便谈论灾异了。 而现在,若张越所说有确证,那么…… 大家手里就有了一张新的牌了! 但其他人,却更在乎张越所言的所谓‘古之君卿大礼’。 诸夏民族,自古是礼仪之邦。 而对汉代儒生来说,他们做梦都想要恢复礼乐! 为什么? 因为,直至如今,世人公认,现在依旧是礼崩乐坏的世界! 秦末的战火,几乎将春秋战国数百年的文明发展成果付之一炬。 战争夷平了数不清的繁华大邑,毁灭了无数传承悠久的古老家族,更令无数礼仪失传。 叔孙通为汉制礼法,搅尽脑汁,也只制定了一套不伦不类的大朝议。 至于其他礼法? 抱歉,没有功夫去做。 于是,汉季不仅仅缺失了古代的君臣礼仪。 更缺失了那些重要礼仪的程序。 就连当今天子封禅泰山,所用礼法,也都是靠着向齐国的老人打听加自己开脑洞搞出来的。 所以,后世的司马光,因此捶胸顿足,在资治通鉴里责备叔孙通:惜夫,叔孙生之为器小也!徒窃礼之糠枇,以依世、谐俗、取宠而已,遂使先王之礼沦没而不振,以迄于今,岂不痛甚矣哉! 百年后,大儒刘歆写信给扬雄,对此同样痛心疾首的说:“今……有乡礼二、士礼七,大夫礼二,诸侯礼四、诸公礼三,而天子之礼无一传者……” 东汉鸿儒王充,同样对此深表痛心,其在著名的经典《论衡》中说道:“案今礼不见六典,无三百六十官,又不见天子,天子之礼何时废?岂秦灭之哉?” 在恢复礼法,重建礼乐这个事情上,不分今文古文,都是相同的——不惜一切代价,找一切机会,也要重建礼乐。 盖因为,这不仅仅关系到他们的自身利益,更关乎他们所共同认定的价值观。 如今,张越言之凿凿,所谓‘古之君卿大礼’。 若能证实,恐怕除了左传外,人人都将无比高兴! 张越微笑着,转过身去,看向那个老儒生,长身拜道:“不敢欺瞒zhang者,小子偶从兰台所遗旧秦七百余万片残简之中,发现了数十片秦人自楚所得的简书,虽然很多都被战火所焚烧,字迹模糊不清,但小子还是从中整理出了一篇较为完整的简牍,其为楚国所记郑国史料,晚辈命名为《郑武夫人规劝孺子》……” 后世的清华简,张越在网上看过许多整理出来的内容。 而兰台和石渠阁之中,藏有萧何当年从秦阿房宫废墟之中清理出来的成千上万片残简。 萧何在世时,动用了举国之力整理了其中百余万片,并在这些残简的基础上,重建了汉室的制度和法律。 只是剩下的,就再没有人有这样大的毅力和功夫去整理了。 一直以来,都藏在兰台和石渠阁。 故太史令司马谈在世时,曾花费无数精力整理和重建它们。 其子司马迁继任后,为了编纂《史记》,同样将全部精力投入其中。 可惜…… 这个工程量实在太大了! 大到,哪怕司马谈父子不吃不喝,用尽一生,也无法完成。 事实上,他们父子两人一生只整理其中不过一成的残简。 即使如此,也让司马迁得以写成号称无韵之离骚,史家之绝唱的史记。 但,剩下的那些残简,在司马迁死后,就再无人过问了。 等到西汉王朝灭亡,王莽篡汉,以及随后的新王朝毁灭,战火重燃。 这些萧何花费无数精力,从秦代废墟抢救出来的典籍,大部分被付之一炬。 剩余的一小部分,为东汉继承。 三国时代,董卓火焚雒阳,这最后的遗存,也消失无踪。 不得不说,这是诸夏民族文化的莫大浩劫。 而现在,作为穿越者,张越自然明白,那些残简的重要性。 正好,有空间在手,只要他想,几乎可以将任何见过的文字,全部记忆下来。 于是,他就去了兰台,将藏于兰台的两百余万片残简,整理了一番。 虽然因为时间太少,暂时只整理了大约十几万片。 其中只有七千多片,能够辨认或者有研究价值。 但这已经足够了! 因为,他从这些简牍里,找到了小半部楚国史书。 其中,正好就有《郑武夫人规劝孺子》。 总计二十一支竹简,差不多一千两百字,虽然都是以大纂写成的,且散落在数以万计的简牍之中,错非张越,开了外挂,不然其他人再强也无非将它们整理起来。 也正是因此,张越才有这个底气。 当然,其实哪怕没有找到这篇简牍,张越也能‘发明’一篇。 反正,兰台堆磊的简牍,成千上万,大部分都没有人关心。 他随便在里面找几个已经字迹模糊的简牍,再做旧一下,谁能知晓? 这个时代没有后世的那些测定技术,基本上是不可能有人搞清楚的。 众人听着张越的话,一下子就都激动了起来。 那个老儒生甚至泪流满面,哭着说道:“其文安在?愿侍中与我一阅……” 再没有比士大夫们更关心这种事情的了! 关乎礼法,谁不重视? 也正是因此,古文学派,才会层出不穷。 只是,古文学派的大部分所谓‘古文经典’,出现的太蹊跷,而且,其文法、用词和经义,都和现存的今文学派的经义,背道而驰。 很难让人信服。 但石渠阁和兰台的残简就不一样了! 众所周知,秦始皇虽然焚书坑儒,尽毁六国史书。 但是…… 他没有做绝,当年他曾下令,将六国史书和其他所有搜集到的诸子经典,运到咸阳,藏在阿房宫之中。 是项羽的那一把大火,葬送了这些珍贵史册和先贤智慧的结晶! 大量的珍贵史册与先贤典籍,几乎都被焚烧的干净。 其实儒家,还不是最惨的。 真正悲剧的是墨家与杨朱学派。 墨家的著作,现存只剩下了《墨子》一书,其他经典,特别是在秦国的相夫氏之墨两百年的心血结晶,全部被毁。 杨朱学派就更惨了。 连渣都没有剩下来…… 张越这次整理简牍,就整理出了大量相夫氏的残简。 其中记录大量技术和先人的智慧结晶。 有不少,完全可以在现在复制出来,依然能领先世界! 张越闻言,微笑着道:“兰台残简,国家机密,汉家制度不许外传……” “不过……”张越面朝建章宫方向拱手拜道:“天子圣德,许小子可以抄录部分……” 他从怀中摸出一张白纸,递给那老儒生:“zhang者请看,这就是小子所抄录的《郑武夫人规劝孺子》一文……” 那老儒生几乎是颤抖着双手,上前接过那张白纸,将之打开来,看着上面的文字,只是读了一遍,就笑着哭起来:“是先王之书也,是先王之书也!” 先秦的史书,其书写是有其公式和规格的。 其文字、词语的用法,都与现今大不相同。 而恰好,这位老儒生是专门研究和钻研先秦典籍的老人。 只是看一遍,他就知道,这是真的! 因为,现在的人,几乎无法再模拟古人的文法和写法了。 不是因为能力不行,而是时代背景不一样,就算勉强模拟,也模拟不出那种风骨和气度来。 更不提这纸上不仅有文字,还绘了副图,正是郑武公去世后,郑国人卜于宗庙的卜噬图。 这就更做不得假了! 而其他认识这老儒生的人看到这个情况,纷纷凑上前来,拜道:“王公,请予晚辈一观……” 老儒生看了看张越,在得到张越同意后,将手里的纸张,递给了其他人,让他自由传阅。 众人看了一遍,眼中都满是震撼。 “是真的……”众人对视一眼纷纷点头。 没有办法,纸上的文字,不仅仅行文和用语,几乎和大家所读的其他古代经典如出一辙。 更重要的是,其中郑武夫人所规劝孺子的话,完全符合其当时的心态。 只是,终究,这纸上的文字只是手抄的。 在没有见到兰台残简,亲眼看到那些用战国大纂写成的文字前,没有人敢下定论。 毕竟,兹事体大! 众人相互看了看,然后不约而同的面向张越,拱手拜道:“侍中公,吾等这就去向天子请命,请入兰台,一观简牍原貌!” 张越自然微笑着点头,道:“小子与诸公同去……” 至于杨宣? 他此刻,已经成为了路人,变成了配角。 在如此大事面前,他和他的左传学派,已经变得微乎其微了。 没办法! 在重建天子之礼,重建王道礼法的大事面前。 区区左传学派的生死存亡,无足轻重! 《我要做门阀》正文 第四百七十七节 震撼(2) 于是,众人立刻浩浩荡荡的组队前往建章宫。 足足二三十位鸿儒,仅仅是博士就有十几人! 至于尾随其后,跟在后面的士大夫公卿,更是有数百人之多。 没有办法,这种大事,人人都想露个脸,占个坑。 不然,日后别人问起来:“当初张侍中发现《郑武夫人规劝孺子书》君何以不在?” 怎么回答? 等大家走到建章宫门下时,在京两千石以上大臣,也纷至沓来。 就连那些很久不露面的列侯勋臣们,现在也火急火燎的闻讯赶来。 等大家走到凤凰阙下,守门的卫尉候司马看到这个阵仗,被吓了一大跳。 他甚至吓得赶紧命人将宫门关闭,几乎就要敲响代表着警戒的铜钟。 还好,他的理智还在。 他微微探出头,看着在宫阙下,密密麻麻的人群。 其中带着博士冠帽的人,有十几个。 身穿两千石衣冠的人,数以十计! 至于列侯冠冕,更是不知道多少了。 “怎么回事?整个长安的公卿士大夫都来了?”他挠挠头,一边连忙派人去通知执金吾领卫尉事王莽,一边问道:“诸君何来?” 张越走上前去,举起自己手里的宫籍,大声喊道:“吾乃侍中张子重……” 他转身看向其他人,道:“至于诸公,皆在京博士、士大夫、两千石公卿列侯……” “吾等来此,乃是欲要入宫,向天子请旨,请入兰台,借阅兰台残简……” 那司马狐疑片刻,开口道:“侍中请稍候,兹事体大,请容末将通禀天子……” ……………………………… 而此时此刻,天子正站在玉堂的高台上,远望着对面的神仙台。 他心情很不错。 因为,他已经得到了报告——小留候在尚冠里大道,将左传学派,锤成了猪头! 这让他很得意。 叫尔等古文诸生,跑去诸侯王那里? 叫尔等私底下和朕唱对台戏! 这就是下场! 至于,左传杨宣所说的那些谄媚的话? 若他现在只是二十岁的时候,大约还会信…… 但现在嘛…… 被鲁儒和董仲舒忽悠了以后,他已经学会对儒生的谄媚和迎合进行分析。 就左传那些渣渣,天天嚷嚷着‘莫如和亲便’,死都不肯支持他对匈奴的复仇战争。 更紧要的是,他们还反对盐铁官营,不许自己干这干哪。 就算扶持了起来,除了捣乱和添乱外,大约也没有别的用处了。 所以呢,他就算听了,也是无动于衷。 甚至,他还感觉有些作呕。 “左传杨宣,连士人的原则和立场也能抛弃……”天子在心里冷笑不已:“朕安能指望他们?” 当了四十七年皇帝,他早已经明白,除了少数人外,大部分的芸芸众生,都是嘴上嚷嚷着忠君,实则私底下打着自己的小算盘。 中饱私囊、贪赃枉法、阳奉阴违者数之不尽。 身为君王,他与这些渣渣周旋已经够辛苦的了。 再来一帮,除了嘴上喊着‘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实则帮不了他半点忙,只会给他添乱,和在朝中争权夺利的腐儒。 他又没病! 事实上,最近十余年来,他的统治策略,已经从儒法并用,转为儒为外衣,内为法政。 所用大臣,现在更是清一色的法家臣子。 执金吾王莽、御史中丞暴胜之、尚书令张安世,身上都带着浓厚的法家色彩。 就连现在的这个小留候,别看表面上是公羊学派的人。 但观其在新丰的施政,却是法家和黄老杂治! 最多只是披了一层儒皮而已! 所以呢,左传的献媚,等于献给了空气。 “陛下……侍中张子重与大量博士、公卿、列侯,在宫阙之下,请求陛下许其等入兰台借阅兰台所藏残简……”一个侍从轻轻走过来禀报着。 “朕知道了……”天子微微笑着,脸上洋溢着得色。 兰台和石渠阁所藏简牍,自萧相国外,迄今百年没有几个人关心。 北平文侯张苍曾一度决心,将其整理清楚。 可惜,每次想要动手,不是遇到匈奴入侵,就是国家发生灾害。 自先帝迄今,除了司马谈父子外,其他人都毫不关心。 至于他? 即位之初,确实雄心勃勃,想要整理好这些秦代简牍。 然而…… 没几年就发生了建元新政被废的事情,等窦太后去世,他开始亲政,就开始对匈奴用兵。 久而久之,这事情就搁置下来。 却没有想到,在这晚年,小留候开始了整理。 其实最初,他以为,小留候是不可能做出什么成绩的。 毕竟,兰台和石渠阁所藏的简牍,是萧何从秦宫废墟里挖出来的。 能够被整理和可以被整理的部分,在萧何手里都已经完成了。 剩下的,都是东一支,西一支,散乱无序,前后不搭的简书。 很多简书都被战火烧过,字迹模糊。 更麻烦的是,当初将它们挖出来的时候,很多简书都没有得到保护,通常是不管三七二十一就丢到一个箩筐里。 于是,可能这一支简书还在讲齐宣王,下一支就在讲越王勾践。 天子曾经也以为,它们已经不可能被整理了。 但在昨天,小留候却报告自己——他在兰台,经过与尚书令张安世、御史中丞暴胜之的通力合作,同心协力,整理出了数千支竹简,并将它们编列成书。 得到了数十篇涵盖经、史、法律以及祭祀、占卜等十余个内容。 成果斐然! 这令天子真是欣喜若狂。 自董仲舒开始,他就处心积虑,想要统一思想。 做到像秦始皇那样的言出法随,号令天下。 奈何,儒生们根本不听他的。 甚至有很多人,不屑于出仕,就想窝在老家搞学术。 这让他的面子很受伤。 但偏偏,他没有办法,他总不能将他们绑来长安吧? 现在好了! 有了小留候整理出来的这些东西,攻守之势,立刻转换! 现在,轮到那些窝在老家的老顽固来长安求他了! 只要想到这个,他就笑的几乎都要肚子疼了。 于是,他微笑着道:“传朕的命令:诸生要观兰台残简可以……只是,人数要限制……只能选派二十人入宫……” 现在…… 你们都得来求朕! 《我要做门阀》正文 第四百七十九节 震撼(3) 兰台,曾经未央宫之中最安静的场所。 但此刻,却是热闹非凡。 二十位戴着儒冠的大儒,神色肃穆,围着一个石台,石台上摆着十几支竹简。 这些竹简从外观上来看,很破旧,有不少上面甚至还有烟熏过的痕迹。 数百年前的先人,在其上所留的字迹,也已经有些模糊不清了。 但…… 大部分依旧可以辨认。 “这确实是战国文字……”长期研究先秦典籍的《易经》田何学派当代领袖杨何,认真的观察了一番这些简书后就下了结论:“且其行文方式,应该是楚国宫廷史官的习惯……” 战国,或者说春秋列国的宫廷史官,都是世袭。 一代传一代,因而有着其特殊的独特书写方式。 不同的史官,所记录的史书,其笔画、书写都是截然不同。 他人想要伪造、模仿,无比困难。 盖因为这些字迹,是那些史官数代甚至十几代人,坚持不懈,形成的独特字迹。 此外,各个不同的史官家族,还有其独特的用词癖好。 譬如,有些喜欢将汝写成女,也有些爱将恭写成共,更有些会故意省略某些特定的字词。 而,列国史官又会为尊者讳。 避讳各自国家的先君、当政卿士以及周天子的名字。 由是,伪造难度进一步加大。 这也是古文学派,广受质疑的缘故。 那些家伙拿出来的典册和文字,几乎就是乱弹琴。 号称齐国出土的古文,却连齐国历代先君的名讳也不避讳。 据说是从鲁国挖出来的先人藏书,却连周公的名字也忘记了要避讳,甚至有些家伙夸张的在古文里直称先君大名! 这叫别人怎么相信嘛? 但眼前的简文就不一样了。 不仅仅文字书写方式,符合杨何所见的楚国典册。 更做到了完美避讳,楚国历代先君之名。 其他大儒,看着也都是点点头:“确为先人之书!” 齐诗学派的博士袁贤甚至道:“以老朽之见,此简书,当作于楚威王时代……” 既然真伪已分,众人的眼神,立刻就变得狂热无比了。 看着这些简书,人人都是双眼放光,难以自抑。 “昔吾先君,如邦将有大事,必再三进大夫而与之偕图,既得图,乃为之,毁图,所贤者焉申之与龟噬……”董越几乎是用着颤音念着简文:“君恭而不言,加重于大夫,汝慎重!” 其余博士则听着董越的念诵,神色凝重,甚至有人老泪纵横:“这就是先王的垂拱而治啊!” “吾错矣!吾错矣!”齐国大儒颜闻哭着道:“孔子之言,竟为我所曲!无颜见先师于九泉之下……” 颜闻是当代研究《齐论语》的鸿儒,当初,他在解读《论语》之中的‘高宗亮阴,三年不言’时,就告诉他的弟子们,所谓亮阴乃‘梁暗’也,梁者,守孝的穹庐,暗者,黯也,意为高宗守孝时,因为过于伤心,所以哭嗓了喉咙,故三年不能说话。 由之引申出,高宗及先王的大孝! 但…… 在现在,在确凿的事实面前,他当初的所作所为,成为了彻彻底底的曲解先师之意,上纲上线一点,甚至可以算的上是‘欺师灭祖’了。 颜闻这一哭,欧阳学派的欧阳高,也是老泪纵横,掩鼻抽泣,跪下来面朝曲阜方向,顿首拜道:“罪人欧阳高有罪,曲解先王之道,死罪!死罪!” 他犯了和颜闻相同的错误。 只是,解释不同。 他在注解尚书。无逸时,错误的将亮阴,注解为亮者谅也信也,阴者犹默也。 将这个词语当成了通假字去理解。 结果,导致了先王、先师的理论发生了一百八十度大转变。 对于他这样的大学阀来说,这简直是难以接受的错误! 不仅仅完全曲解了先师和先王的意思,更误导了万千学子,导致他们的理解发生了偏差。 简直是罪不可恕! 完全无法原谅! 不止是他们。 三家诗的博士们,现在也都低着头,沉默不语。 他们同样干过相同的蠢事。 用自己的想法去理解先师的训诫,结果南辕北辙。 而就在这些博士官哭哭啼啼的时候,《礼经》博士常思的眼睛却忽然瞄到了旁边的一个书架。 他走过去,拿起一卷简文,只是看了一眼,他就张大了嘴巴,完全说不出话来。 “这……这……这……”他的舌头仿佛打结了一般,哽咽着:“这……这是……这是……这是……文王训……训……武……” 董越耳朵特别尖,听到了常思的喃喃自语,他走过去,凑到常思面前,侧头一看,也变成了结巴:“文……文……王……” 他的手指在发抖,身子在战栗。 终于,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大声道:“诸公……这里有文王的《保训》” 立刻,所有人都像猛虎一样回头,看向董越。 欧阳高更是猛地吞咽了一口口水,然后就一个健步冲了过去。 作为今文尚书的巨无霸,欧阳学派的领袖。 欧阳高对于尚书的每一篇,都无比熟悉! 当初,先王所遗的古代经典,记述了从五帝时代迄今的先王、圣王言行和事迹的不朽巨著《尚书》,毁于秦末战火。 汉兴之后,自惠帝开始就孜孜以求,想要重得尚书传续。 因为…… 在事实上来说,《尚书》也好,《《诗经》、易经》也罢,甚至包括《礼》《孝经》,都不是儒家的专利。 这些经典,诸子百家共尊。 尤其是诗(诗经)与书(尚书)。 前者是先王之迹,后者是圣王之光。 哪怕是号称‘拔一毛以利天下不为也’的杨朱学派,也是尊奉这两套典籍为至高学问的。 只是现在,罢黜百家,独尊儒术。 故而,儒家毫不客气的将这些经典据为己有,说是自己的专利。 反正,也没有人能抢了。 现在,黄老已衰,法家俯首,墨家濒临灭绝,杂家、名家、阴阳家,不是退化为民间的神棍,就是消失在历史长河之中。 谁也可以发出声音,告诉天下人:这些经典,非儒家独有呢? 所以,在当时,执政的黄老学派,对于重建尚书,也是无比热衷。 最终,经过不懈努力,在太宗朝时,国家发现了,在济南还存活了一位曾经学习并且依然记得《尚书》的老先生。 济南人伏生! 可是,这位老先生,是将尚书记在脑子里,靠着记忆强行记住的。 更麻烦的是,他所讲的语言是当世已经很少有人会说的齐国雅语。 太宗皇帝问遍朝野,也只找出了一个人会说这种古老的语言。 于是,就命此人前往济南,跟随伏生学习尚书,并将其记忆的尚书整理出来。 此人的名字叫晁错…… 于是,尚书得以重建。 只是,因为种种原因,伏老先生只能记得二十八篇尚书。 剩下的,因为记忆缺失或者遗忘等缘故,再不能得。 只有一些篇章的名字,流传下来。 作为伏生的嫡系传人——欧阳高的父亲欧阳和伯先生,就是伏生的入室弟子。 欧阳高,记得每一篇失传的尚书名字。 《保训》正是失传诸篇之中最重要、最关键,同时也是最让人扼腕叹息的一篇。 因为,这一篇传说是文王临终,训诫武王的篇章! 对于尚书来说,这是一篇承上启下,有着重要意义的篇章。 它的缺失,甚至使得尚书变得不再完整! 而如今,在这里,在兰台居然有《保训》? 欧阳高觉得,这简直是自己人生中最大的惊喜! 他立刻跑过去,跟护犊子的母虎一般,将那简书从常思手里夺了下来,然后立刻就开始阅读。 只读了一便,他就像个孩子一样哭了起来:“儿师啊!先父啊!高总算可以向你们交代了……” 这一刻,欧阳高只觉得,自己就算是立刻去死,恐怕也值得了! 他像个孩子一样,紧紧的抱着手里的简书,他发誓,绝不会让它们再次失传! 即使是死,他也会用生命来捍卫它! 这先王的不朽篇章,这蕴含了先王智慧的无上经典! 但……很快,欧阳高就发现,不仅仅是自己。 其他人,其他的博士们,现在也都陷入了狂热的喜悦之中。 “天哪!这是……”杨何像看着初恋情人一样,捧着一卷不过十几支竹简编在一起的简文:“这是失传数百年的宗周噬法!” 董越则像傻子一般,站在某个角落,捧着手里的几卷残简,笑的如同一个童子:“这是《周公之琴舞》?哈哈哈哈……” “失传几近三百年,不想今日能重见天日!” 就连《礼经》博士常闻,也找到了属于的宝藏,他拿着十几片残简,跟小偷一样偷偷摸摸的缩在一角,嘴笑的跟呆子一样:“《封许之命》哈哈哈……哈哈哈……先王的册封大典程序……原以为此生已不能再睹!” 他的眼睛,看着竹简上标明的那一个个不同等级的器皿,心中陷入了狂喜。 有了这个,他就有机会重建先王册封之礼! 于是,几乎所有人,都在这里,找到了他们想要的,梦寐以求的先王之书。 每一个人都心满意足。 《我要做门阀》正文 第四百八十节 天子的野望 张越和天子,站在兰台的阁楼上,看着下面的博士们,跟个孩子一样,哭哭啼啼,又像个护食的熊孩子一样,捧着一册册简书,生怕别人抢走。 天子看着,有些忍俊不禁。 心中更是得意万分! “卿这次为朕立下大功了!”天子赞赏道:“说说看,卿想要什么赏赐?” 张越立刻拜道:“臣岂敢居功?” “微臣只是做了点微不足道的拾遗补缺之功,真正的功劳,乃是陛下所有……” “哦?”天子笑了:“此话何解?” “错非陛下圣主临朝,嘉以大德,上苍感知,以臣之手,令先王经书得以重现人间,不然以臣之微末之能,浅薄之才,如何可以如此顺利的整理出这些先王经典?” 张越顿首拜道:“臣自知卑鄙,故不敢居功!” 天子看着,满意的点点头。 这才是真正的好臣子! 这也才是他喜欢的大臣! 他生平最讨厌的就是那种有了一点功劳,尾巴就要翘上天的家伙。 尚书说的好! 臣不得作威,臣不得作福! 作威作福,自取灭亡! 当然了,自己的宠臣,既然如此听话,那就得赏。 更不提,他还献了白纸之法。 天子是很清楚的,白纸加上这些整理出来的先王典籍,其效果将是爆炸性的! 它们加在一起,效果堪比凤凰来翔,河洛出图。 是最最顶级的祥瑞! 除了元鼎元年他在汾水之中得到的宝鼎可以与之相比外,其他在他统治期间,得到的祥瑞与宝物加起来,也不如这两个事情的一成威力! 它们将告诉天下人,特别是古文学派和今文学派里的缓则——渣渣们,睁大尔等的狗眼,仔细看看,这是什么? 朕受命于天,天授朕以如此伟业! 还不赶紧纳头就拜,收起你们那点小心思? 不然,就是获罪于天,无可祷也! 只是,在心里面仔细想了想,天子发现,好像也没有别的什么东西可以奖赏了。 实在是小留候现在太年轻! 以他这样的年纪,就担任侍中领新丰事。 若再加官,恐怕以后可能要面临升无可升的困境。 更重要的是,他担心,小留候若是太显眼,可能会和冠军侯一样早夭。 所以,在心中想了想,他就道:“卿太谦虚了,若无卿,即使朕有此功德,恐怕亦无法如此轻易得到这些宝书……功必赏,过必罚,此先王所以治太平也!” “尚书令……”他扭头对张安世道:“制诏吧……侍中张子重,忠于王事,勤勉有功,朕甚嘉之,其封侍中张子重为建文君,食邑两百户,升爵为左庶长,赐宅邸一栋,奴仆十五人……” 升官,是不可以的。 但赏爵、给房子、奴婢,却是可以的。 毕竟,小留候在长安一直没有可靠的落脚点,一直住在宫里。 他现在年轻,倒也无妨。 但将来,总要成家立业的嘛。 再说,堂堂国家侍中,自己的宠臣,爵位却连大夫都没有,这传出去像什么话? 建文君? 张越一听,却是一楞,想起了明朝的那个悲剧的建文帝。 但,他还是立刻乖乖跪下来,欢天喜地的叩首拜道:“臣谢陛下隆恩!” 天子却是哈哈大笑,道:“卿起来罢,此卿应得的赏赐!” 他顿了顿接着道:“此外,尚书令张安世、御史中丞暴胜之,相助侍中张子重,整理先王之书,重立国家大典……赐尚书令张安世御剑一柄,黄金一百金,御史中丞暴胜之如尚书令,其余参与之人,各自有赐……” 张安世和暴胜之闻言,马上拜道:“陛下厚恩,臣等感激不尽,唯效死而已!” 其实,这次的事情,他们就是打了个酱油,压根没有出什么力。 不过是行了个方便,派了点人帮忙而已。 却没有想到,居然还能捞到这么大的便宜! 他们心里面清楚的很,别看现在,天子的赏赐很轻,但实际上的好处,却远在这些赏赐之外。 旁的不说,就是这次立功之事,肯定在天子心里面有所印象。 就这一个,就抵得上黄金千金了! 更不提,此事带来的其他好处了! 特别是暴胜之,他心里面明白,就这个事情,就已经足以为他在未来铺平通向御史大夫的道路! 那可是御史大夫! 三公之一,丞相的副手! 强行压抑住内心的狂喜,勉力让自己维持平静。 张安世和暴胜之抬起头来,向张越投以感激的眼神。 两人都觉得,这个小兄弟,果然给力! “都起来……都起来……”天子却是笑着拉起三人,道:“往后,卿等当通力合作,团结一致,辅佐朕,治平天下!” 现在,这位陛下心里面,可是燃起了如同年轻时候一样的雄心壮志! 经过借小留候的手,打压了古文学派,又利用了这些整理的先王典籍,拉拢今文学派的博士们。 然后放出白纸,争取天下士大夫的心。 如此,他的统治,将迎来一次自元封元年后的新高峰! 若再顺利的平安度过这次因为夏季旱灾歉收带来的危机。 那么…… 他的声望与民望,将臻于元狩以来的顶峰。 届时,民心拥护,士大夫忠心,手里面又有钱有粮。 这么好的形势,他当然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 打tmd匈奴贱婢! 贰师将军李广利,带着他的军队与楼兰王质子返回居延,并已经派大军将质子与公主送到了楼兰即位。 西域的局势,必将因此产生巨大的变化。 迟则一两年,短则七八月,匈奴人必将有所动作! 而到那时候,他打算和匈奴人玩一把大的。 北军六校尉,已经很久没有出征了,他们的刀与剑,都有些生锈了。 是得让这些新生代见见血了! 张越等人,却不知这位陛下,已经重新燃起了斗志,想要与匈奴人再打一次决战。 但三人也不傻,闻言立刻俯首拜道:“唯陛下能洞察阴阳,履则乾坤,臣等战战兢兢,唯命是从而已!” “善!”天子点头赞道,他挥了挥袖子,豪情万丈的道:“现在,朕与卿等去见一见诸位博士吧……” 那些先王典册,现在就是最好的胡萝卜! 有了它们,这些鸿儒博士们,就只能对自己俯首称臣,唯命是从! 《我要做门阀》正文 第四百八十一节 骄傲的天子 阁楼下,二十位博士官,依然沉浸在幸福之中。 几乎每一个人都觉得,这是自己这一生最幸福的时刻! 以至于,连天子带着张越等人走下来,他们也无法发觉,直至一个宣礼官赞礼道:“圣驾莅临,诸官恭迎……” 他们才醒悟过来,连忙簇拥着上前,恭身问礼:“臣等恭问陛下圣安……” “朕躬安……”天子笑呵呵的看着这些博士,天下鸿儒,眼皮子微微有些上抬,脸上更是掩饰不住的得意。 多少年了! 这还是他第一次,得到这些博士官们,如此发自内心的尊崇和恭敬! 这很好! “尔等就该如此……”天子在心里想着:“也应该如此!” 可惜…… 天子很清楚,这帮读书人,都是些理想主义分子。 或者说,脑子秀逗了的笨蛋! 自元光元年,他接受董仲舒的建议,罢黜百家,独尊儒术。 于是改革太常卿的博士官系统,立《尚书》《诗经》《春秋》《易经》《礼》《孝》六经博士。 将博士官的地位,从原来的顾问性质,转变为现在的教育官。 本以为,能够实现思想领域的大一统,不说如上古三王五帝一样,言出法随,口含天宪,起码也可以让天下人都尊奉他的命令,让士大夫们顺从他的心意。 哪成想,却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董仲舒那老货带头搞事。 其他五经博士,也没有闲着。 从对外扩张的战和问题,一直到国内的经济政策和法律制度上。 这些渣渣,就没有几个跟他合作的。 相反,捣乱的多! 天子也是在很久以后才明白了过来。 他想要大一统,儒生们却想要按他们的意思来治理国家。 两者的矛盾,虽然说不上不可调和,但却也是充满矛盾。 有时候天子真是恨不得,干脆废黜博士系统得了! 只是,奈何儒家已经坐大。 贸然动手,得不偿失,才不得不做罢。 于是,就这么拖下来。 拖到今天,才终于有了转机。 靠着这些小留候整理出来的先王典籍,再加上即将出世的白纸。 他总算抢回了先手,重新掌握了主动。 更令这些原本心思各异,想法不同的博士们,终于在自己面前俯首称臣。 这感觉,可真是太爽了! 董越却是领着众博士官们,上前拜道:“先王之书,重现兰台,此文教之盛世,盖陛下之圣德也……” “臣等诚惶诚恐,为天下贺之!” 现在,哪怕是过去最挑剔,最不喜欢现在的汉室制度的人也对天子和汉家充满了感恩。 尤其是董越等公羊学派的博士官们,几乎幸福的都要昏厥! 这些先贤和先王典籍的出现,对他们来说,就是一个再明确不过的信号了! 此天之意也! 盖天之赏也! 原因很简单,兰台和石渠阁所藏的秦宫简牍,博士官们都曾经来看过,也都曾打过从中找点什么东西出来的算盘! 可是,在经过尝试后,每一个人都放弃了! 因为,这根本不是人力可以做成的事情! 数百万片凌乱无序的残简,分散在不同的角落里。 哪怕他们动用自己可以动用的全部力量,究其一生,恐怕也做不出什么成绩来。 但现在,却有人将其整理了出来。 而且,不是一份,或者单独的某一篇。 而是数十篇先王之书,且每一篇,都是那么的重要! 《郑武夫人规劝孺子》佐证了先王的君卿之大礼,证明了《尚书。洪范》所说的‘汝则有大疑,谋及乃心、谋及卿士,谋及庶人,谋及卜筮。汝则从,龟从,筮从,卿士从,庶民从,是之谓大同。’ 更为之提供了完备而详细的程序。 更重要的是,证明了先王的‘亮阴制度’,向天下人证明‘垂拱而治圣天子’,不是谎言而是事实。 先王们,确实曾经垂拱而治。 虽然,这篇文章的出现,打了很多人的脸。 很多人都觉得无比羞愧,感觉脸上火辣辣的。 但这个脸,他们甘愿被打,而且打的服服帖帖,心甘情愿。 而《保训》的出现,令尚书接上了残缺的一章,从此变得更加完整。 《周公之琴舞》,让公羊学派得以窥见当初周公在宗庙之中,还政于成王时的场面! 《封许之命》能让人重建先王的册封大礼。 而这些加起来,就能让他们差不多有了重建天子之礼的基础。 天子之礼一建,则礼崩乐坏的世界,将重新走上修复的道路。 礼乐齐备,则圣王出焉! 而将如此多的先王之书和典册重现,且是在兰台的数百万片残简之中重现。 这根本不是人力可以做到的。 必是天授! 正如董仲舒当年所言的一般:天之所以大奉而使之王者,必有非人力所能致,此受命之符也! 现在,就是‘非人力所能致’,这些典册和经文的出现,在他们眼中,等于是一种另类的受命之符。 对今文学派的这些博士官来说。 既然受命之符已经出现,那么……只要没有出差错。 他们就会全心全意的服从和听从受命之君的命令与号召。 只要这些命令和号召,不是违背他们本心,并践踏他们底线的。 他们就会全力去协助。 知识分子嘛,都是这样。 他们会相信自己所相信的。 哪怕再不合理,再不正常。 尤其是在现在这个时代,这个社会。 连谶讳他们都能信,更不提这种确凿的事实! 天子听着他们的话,再看着这些博士官们的神色,内心之中,甚至自己也相信了。 天有大任降临,他将接受这个重任,带领天下人,筚路蓝缕,披荆斩棘,克服重重困难! 而张越上次与他对奏时所说的话,更是浮现在他心中。 “孟子曰:故天将大任于斯人也……” “天将降大任于人主亦然……” 眼前,不就有明证吗? 关中夏季旱灾,本是危机,但因为应对得当,反而令他和他的国家,得到了无数人拥戴。 现在,更有了白纸之献与先王典册之出! 这样想着,天子的心情就变得激动了起来。 若,这个天命他接受了,哪怕不能在自己手上完成。 就像周之文王受命,武王功成一样。 也值得了! 因为那样,他将与三王五帝一样,死后升天,成为神明,久视天下! 《我要做门阀》正文 第四百八十二节 大汉帝姬 提着绶带,天子微笑着上前,将博士官们一一扶起。 现在在这个兰台,天下还活着的六经博士们几乎到齐了。 只差了公羊学派的赢公、尚书系的林尊等寥寥数人。 不过,天子相信,就连这几人也会很快屁颠屁颠跑来长安的。 谁能拒绝这些先王之书的召唤呢? “诸位先生,这几日就在这兰台,好生研究这些先王之书吧……”天子微笑着道:“朕会命令尚书令和御史中丞,给诸位先生最大的方便……” 众人一听,高兴的不能再高兴,纷纷拜道:“陛下隆恩,臣等无以为报……” 对大部分博士来说,这辈子已经别无所求了。 唯一的希望,也只剩下了,能够多研究这些先王与先贤的经典,以期自己能够更加接近先王与先贤! 也就夏侯始昌等少数几人,心情复杂,难以言说。 天子却没有管他们,他走到董越面前,笑着问道:“董先生,朕看过先生所上的奏疏了……” 董越连忙恭身道:“臣谨候圣裁……” “先生的建议,朕思虑再三,还是决定批准……” 董越一听,大喜过望,正要谢恩。就听天子道:“只是……太学既然要扩招,那太常卿那边,就要做好准备……卿自去与太常卿商量出一个对策,再上个奏疏给朕,朕看过之后,再交付百官公议……” 董越听着,当然明白了这位陛下的意思。 他和他老爹,伺候了这位陛下几十年。 早就磨炼出了,从其话里听出暗示的本领。 与太常卿商议? 那不就是等于,扩张方案,得听他的安排吗? 但无所谓! 董越,想要的只是太学规模扩大,以及辟雍与明堂的建立! 这两个事情做成,他这一任太学祭酒就没有遗憾了。 可以收拾起包裹,回广川老家继承先父的事业,继续搞他们董家的广川学苑去了。 故而,董越立刻就拜道:“臣谨遵诏命!” 天子听着满意的点点头,他又和其他博士们,说了些话。 找的也都是各自领域的领袖。 结果让他很满意,六经博士们的态度都是‘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若是臣子,他可能还会试探试探。 但这些读书人,就不需要了。 这些笨蛋,还没有学会撒谎和敷衍。 更没有学会奉承与吹捧。 换而言之,今文学派的大儒们,已经摄于他的丰功伟绩,俯首称臣。 就像元鼎年间,他得到宝鼎后一般。 只要未来不出差错,不遭受毁灭性的挫折。 基本上,今文博士们起码五年内会听话,会主动维护他的地位。 这就够了! 他需要的也只是这个! 摆平了这些博士,在舆论方面,汉室就会赢得一个有利的宽松局面。 他微微松了松绶带,满怀壮志! …………………………………………………… 几乎与此同时,万里之外,玉门关之中。 一支汉军骑兵,正护送着一个车队,从关塞之中驶出。 当头的汉将,跨在战马上,持着手里的天子节,高高的举起来。 身后,上千名骑兵,排成标准的战斗队形,在一望无垠的草原上呈扇形散开,警惕着可能出现的敌人。 三千步卒,则列着队,簇拥着车队,走向异域。 刚出玉门关不久,就有着数百名骑兵,从远方出现。 一个戴着楼兰国传统毡帽的贵族,走在前方,见到汉军立刻迎上前来。 “下国楼兰相奢靡安,恭迎天使,恭迎我王……”他毕恭毕敬的跪到地上,将整个身子,都匍匐在汉军的马蹄前。 持着天子节的汉军大将,策马上前,来到他面前,将手里的节旄举起来,高声道:“奉大汉天子诏命,吾——汉假玉门校尉、车骑将军长史赵充国,奉命护送楼兰王子、汉诸邑公主,与归楼兰!” 奢靡安闻言,神色一凛,连忙拜道:“天子圣德,下国臣民,诚惶诚恐,感恩戴德……” 他抬起头,看着面前的这个汉将,他很清楚,此人是谁? 赵充国! 汉军的第一猛将! 据说,此人有万夫不当之勇,他曾与数百名汉军骑兵,被数万匈奴骑兵团团围困。 但…… 在这样的绝境之中,他却以自己的勇猛和胆色,率部突出重围! 此战让他闻名天下,西域三十六国,更是将其视为神明一样的人物。 据说连匈奴单于,也曾叹道:“匈奴为何不能有如充国一般的勇士!” 而他最近数年来,一直担任玉门校尉,负责与楼兰对口。 老国王在世之时,在其面前,也是战战兢兢。 他和他的那支玉门校尉部,就是悬在楼兰人头顶的利剑。 老国王在临终时,曾拉着他的手,告诉他:“我死,即迎汉质子归国即位……汉国大,匈奴强,楼兰小国,置于两大国之间,若欲求存,必两属方能自安……” “而汉人强,其兵悍,且近我国,若不能安其心,则楼兰必亡也……” “故,楼兰欲安,当亲汉而不恶匈奴也……” 可是…… 现在,奢靡安看着那杀气腾腾,精锐无比的汉军。 心里面有着无数的疑问。 楼兰,真的能在这样的强国、强军面前维持相对独立和存在吗? 如此的庞然大物,恐怕只是张张嘴,就能将楼兰吞下去。 而自己,又没有先王那样高超的手腕,可以在匈奴与汉之间维持巧妙的平衡。 况且…… 现在,汉天子将一个公主,一个帝姬,放到楼兰。 这是楼兰的无上荣誉! 自汉匈开战以来,西域列国,只有乌孙能与汉和亲,得汉公主! 而现在,楼兰这样的小国,也能有公主下嫁!? 这是楼兰的荣誉! 西域三十六国,人人艳羡。 楼兰人自己也是无比骄傲。 可…… 这也是大大的祸患! 一个汉公主在楼兰,其地位,将远超历代楼兰王后,甚至说不定可以以王后之名,凌驾于国王之上。 更麻烦的是——汉家公主,没有一个等闲之辈。 乌孙的解忧公主,整个西域谁不知道,那是一个厉害角色? 连匈奴人,也奈何不得了她! 更何况,楼兰这样的小国? “唉……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奢靡安在心里哀叹着。 他也没有什么太好的办法。 西域诸国,除了乌孙国力强盛,可以在汉匈之间拥有灵活地位外。 其他小国,都是这样。 在两个庞然大物面前,所有人都只能瑟瑟发抖,诚惶诚恐。 而他们的命运与未来,从来都不归他们自己掌握。 ……………………………… 在身后,被汉军团团簇拥着的一辆华丽马车上。 诸邑公主刘璇,一身华贵的公主冠冕。 身为大汉帝姬,天子之女,皇后幼女。 她本来是不可能下嫁夷狄之国的。 然而,命运弄人,让她遭遇了巫蛊之祸,错非侄子的大臣给力,她此刻已经和阳时一样,被一杯毒酒送下黄泉。 可…… “本宫今日始知,福兮祸所依,祸兮福所倚……”她微微踮起自己的脚尖,将头探出窗外,仔细打量着这个异域国家的土地。 入眼所见,是青草连绵,是群山环绕,是流水潺潺,是一望无垠。 这个异国小邦,虽无中国之繁华,没有长安和关中的富饶。 但却也是别有格局。 身为刘家的女儿,刘璇从小就生活在宫廷之中,学习了无数技能。 长大后嫁人,更是将这些知识与技能融会贯通于婚姻之中。 寡居之后,又学会了更多能力,点开了更多天赋。 作为女人,她的权力欲望和掌控欲望非常非常强! 这也是刘氏帝姬的天性! 所以,此刻,她嘴角溢出了一丝笑容。 一点也没有流落夷狄的悲伤与落寞。 因为…… 她知道,一个人口数万,土地数百里的国家,正在等着她去掌权。 吕后以女主临朝,镇压中国,让群雄俯首。 一直就是她崇拜的偶像。 鲁元长公主和馆陶长公主,长袖善舞,纵横朝野,更是她羡慕的对象。 现在,她也有了一个向偶像们致敬的机会! 楼兰虽小,但……她相信,在她手里,一定能有所表现! 她要在这里,向天下人证明——谁说女子不如男! 至于她名义的丈夫? 刘璇微微回头,看向那个,蜷缩在坐位上,连看都不敢看她的所谓‘丈夫’。 那个被廷尉卿割掉了小勾勾的楼兰王子。 “夫君为何如此忧伤?”刘璇笑意盈盈,坐到他旁边:“是妾身服侍的不好,还是……” 安循看着自己面前的这个娇艳如花的汉家帝姬,嘴唇抖抖索索,连话都讲不全了。 他不敢看自己的‘妻子’的眼睛,从长安到这里,这一路上,对方的手段与威势,已经在他心里和身体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 让他明白了,什么叫‘女人是老虎’。 刘璇看着这个连话都已经说不完整的‘丈夫’,轻轻笑着,拉着他的手,道:“夫君,一会可要听话哦……要是不听话的话,妾身可是会失望的……” 安循如蒙雷击,连忙点头,道:“公主请放心,我知道怎么做……” 刘璇听了满意无比的点点头。 怎么对付男人,如何让他们听话,刘璇早已经无比熟练。 “真是要感谢那位张侍中呢……”刘璇巧笑嫣然的想道:“错非是他,本宫如何能有今日?” 《我要做门阀》正文 第四百八十三节 负荆请罪(1) 长安,人们依旧沉浸在兰台经书带来的震撼之中! 尤其是整个士大夫阶级,几乎所有人都在讨论这些重新出世的先王之书。 对于士大夫们来说,这几乎是他们所有人的荣誉! 但也不是所有人都高兴。 杨宣和他的弟子门徒以及师兄弟们,就陷入了无边的恐惧之中。 人人都迷茫无比,不知道未来该何去何从? 左传学派,先遭伍子胥鞭尸之伤,现在又受郑武夫人规劝孺子重锤。 一个地方出错了,还可以假装没有这个事情。 连续两个地方出错,却将被天下人认为,他们的一切都是假的。 现在,就已经有人开始在宣扬,左传是伪书了。 经义上已经一败涂地了。 但更危险的是,来自政治上的压力。 现在,人人都知道,左传诸生,已经深深开罪了张蚩尤。 那位天子的宠臣,那位整理了兰台藏书的侍中官,那位发明了白纸的张子重。 对方位高权重,若是想要报复左传诸生。 在现在的情况下,没有人会说什么。 甚至,左传诸生,已经被古文学派抛弃了。 孔安国现在就已经在公开宣称:左传诸生非儒也。而他正是看破了这一点,才毅然拨乱反正,站到了正义这边。 其他曾与他们往来密切,甚至提供了无数帮助的古文系统的大儒们,也跟着宣称自己早已经识破了左传的真面目,只是与他们虚与委蛇而已。 就连那个卜者丘子明,也变脸了。 这个混蛋,居然厚颜无耻的说什么,自己的卜算结果是正确的! 因为他卜算的对象是‘张侍中’,压根不是他杨宣。 世态炎凉,人情冷暖,在短短一天内就让杨宣真真切切的感受了一回。 让他知道了什么叫‘前倨后恭’。 “怎么办?”杨宣,陷入了彻底的迷思。 现在的情况,对于他和他的弟子门徒来说,已经糟糕至极! 左传学派,成为了世界的孤儿。 舆论唾弃他们,权贵远离他们。 至于百姓…… 每天都在朝他的院子里丢臭鸡蛋、石头和烂菜叶。 就连自己内部,也出现了无数叛徒。 每天都有人不告而辞,甚至有门徒弟子,公开宣布,与左传脱离关系。 再这么下去,都不用那个张蚩尤动手,左传自己就会灭亡。 可是…… “《左传》不该灭亡……”杨宣坐在书房里,看着自己面前摆着的那一卷卷简书。 简书上,一个个故事活灵活现。 郑伯克段于鄢,烛之武退秦师、赵氏孤儿、还有曹刿论战、弦高犒师、申包胥哭秦庭…… 这些…… 都没有错! 宣扬的是仁义,讲的是君子,恢弘的是大义,颂扬的是英雄! “有罪,也该只是我……是利欲熏心之人……”杨宣回顾自己的这一生。 他无比清楚的明白,是他,和他的同门们,将这些左传的故事,变成自己争权夺利的工具和筹码。 现在……当危机发展到这个地步,杨宣知道自己和他这一代左传之人,已经是身败名裂。 但…… 他心中最后的良知,让他明白,必须给自己和自己的学派,留下道统。 左传和它的文字,不该在自己这一代人手中断绝! 哪怕……放弃所有……纵然赌上一切! 这样想着,杨宣就站起身来,他从墙上取下自己的佩剑,将之系在身上,随后走出大门。 院落里,曾经的学生与门徒们,都在收拾包裹,他们都用着复杂的眼神看着他。 杨宣看着他们,动了动嘴唇,没有说话。 他知道,就连夫妻,尚且遇到大难,也会各自飞。 何况师徒? 且,他更明白,这么多年来,这些弟子跟随他,只是为了出人头地而已,只是为了利益而已。 现在他和左传都已经臭掉了。 这些人没有落井下石,真的已经很不错了。 提着剑,杨宣径直走出门。 立刻,周围市民,都以不屑和唾弃的眼神看着他。 甚至有人当面骂道:“沽名钓誉之人,为何还不死?” 杨宣闭上眼睛,这个世界成王败寇,莫不如是。 他已经是没救了! 世人的观念和想法一旦形成,除非发生奇迹,否则不能扭转。 但…… 左传这本先贤之书,却还有救! 确实,杨宣知道,他曾经宣扬的左传传续是他胡扯的。 但…… 左传是前人所遗,却是事实。 他昂起头,直面着眼前和耳边的种种唾弃和谩骂。 “吾还要去做最后一件事情……”杨宣握着拳头,告诉自己。 他个人死不足惜了。 也不得不死。 不死,何以谢天下? 但,左传要活,却必须去请求那个侍中官的谅解。 也只能寄望于对方宽宏大量,不计前嫌! 虽然,从种种传言和对方的性格来看,这个事情的机会不大。 对方可是张蚩尤,还是信奉大复仇思想的公羊学派的人! 以直报怨,一直就是他的标签! 可,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机会,他也要争取! 也必须去争取! 战国的廉颇负荆请罪,从而与蔺相如和解。 如能得到对方谅解和不再追究,甚至给左传说点好话。 他负荆请罪,乃至于肉袒谢罪,眼睛都不会眨一下! 这样想着,杨宣就踏步向前,迎着世人的冷眼和唾弃,走向建章宫方向。 …………………………………… 坐在案几前,张越拿着一卷书简,仔细的阅读着。 他现在在看的是,从兰台取来的李广利大军远征大宛时的相关报告。 这些报告来自于各级将领,包括随军军法官,向御史大夫衙门发回来的简报。 其中描述的战争细节以及沿途地理、地貌,让张越受益良多。 毕竟,西域地区,对于他来说,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 冷兵器时代的战争,也是他不可能接触到的事情。 而后世的那些地理知识与地貌、地图。 讲老实话,在这个时代,几乎没有什么价值。 因为,两千年时间,足以令沧海变桑田。 后世的戈壁,在如今是绿洲。 而后世的绿洲,可能在现在是戈壁。 更重要的是河道的改道与风沙,足以改变一切地理地貌。 他正看得入神之时,一个宦官,蹑手蹑脚,走到他面前,禀报道:“侍中公,司马门卫尉派人来禀报,有人在司马门前长跪不起,求见侍中……” “谁?”张越问道。 “据说是那左传杨宣……”这宦官有些犹豫,最终还是答道。 《我要做门阀》正文 第四百八十四节 负荆请罪(2) “杨宣?”张越放下手里的竹简,似笑非笑的看了一眼这个来通传的宦官。 宫廷的宦官,是出了名的见钱眼开。 而且,还有着利益链条,存在着生态圈。 但张越懒得点破,宫里面有宫里面的潜规则,在没有足够的力量前,贸然捅破,是自找烦恼。 况且,这个事情还没有触及他的底线。 当然,以后是得小心一点了。 宫中不是保密的地方,也无法保密。 但那个宦官,却被张越这么一瞪,吓得魂飞魄散。 几乎就想要跪下来谢罪,完全是靠着毅力在强撑! 没有办法,他很清楚,眼前这个侍中官的能耐! 捏死他这样的小虾米,都不需要自己动手! 好在,张越的声音,及时拯救了他的心脏。 “他来见我做什么?”这个侍中官站了起来:“索性无事,那便见一见吧……” 虽然说,在汉季,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 对付敌人,谁手软谁倒霉。 但,张越心底明白,他与左传学派,本来没有什么仇怨。 若说有仇,那也不过是左传挡了他的路而已。 现在,左传一系已经不可能再挡他的路了。 身为胜利者,自要有些度量。 得做个样子给其他人看看! 不能动不动就学孔子诛少正卯,杀了别人,还要将他的思想、文字,彻底湮灭! 这样的话,始作俑者,其无后乎? 未来,万一别人有样学样呢? 而且,那么多优秀的故事,就这么消失在历史之中,实在有些遗憾! 最重要的是——兴灭国,继绝世,这是公羊学派推崇的君子风度。 张越也需要这么一个借口或者说理由,从而在未来复兴一些已经消亡或者即将消亡的思想。 譬如,墨家,譬如法家的申不害系统,更譬如黄老学派! 所以,杨宣若是识相,张越并不介意高抬贵手,给他们指一条生路。 ………………………………………… 半个时辰后,张越就来到了建章宫外的宫阙下,见到了长跪宫阙之前的杨宣。 与数日前相比,现在的杨宣,早已经没有了当时的意气风发和成竹在胸。 他整个人都变得无比颓废。 张越见了,叹了一声,问道:“杨公何苦如此?” 杨宣抬头,看着张越,立刻顿首拜道:“侍中公,在下不得不如此,若不如此,侍中公安会见我?” “见了又如何?”张越玩味了一声,道:“杨公还是请起来说话吧……” 杨宣听着,却是心头落下一块大石。 他其实最害怕的是这个侍中官不来见他,或者见了也只是嘲讽。 若是那样,那他就可以回去洗干净脖子等死了。 没有办法,左传一系现在的生存空间,已经变得无限小了。 从前,他们想过的最坏情况,无非是再不能入长安,但照样可以在雒阳、临淄、睢阳玩的很嗨皮。 但在现在…… 当兰台简文出现,左传的整个结构,都轰然倒塌。 本来,在当世,就有许多学者和士大夫,质疑左传的真实性。 最最简单的一个质疑法就是——既然左传记录的如此详细,那么为何,谷梁和公羊会存在?不是应该是左传的存在,导致《公羊》《谷梁》不需要再传世了吗? 那么为何是谷梁与公羊,先于左传,广为人知? 更显而易见的是——倘若左传先于《公羊》《谷梁》传世,哪怕是同时存在,以其丰富的史料和详实的故事,必定会受到战国列国君主和名士的阅读。 孟子、荀子、庄子、韩非子,都会议论或者引用左传的内容与故事来为自己的主张伸张。 然而,没有! 战国诸子,没有人谈论左传,也没有人引用左传! 故而,在整个汉季,一直有人在拿这个质疑左传的真实性! 只是苦于没有实锤,无法证明而已。 现在实锤一出,左传立刻溃败千里! 现在已经有人在说,是陆贾或者什么人,在汉初伪造了左传,并在之后,经过百年的不断发展和删改,形成今天的左传一书。 证据也有很多。 甚至还有人拿出了三十年前,流传的左传一书与现在的左传一书进行了对比,结果发现,存在了三十多处不同,甚至自相矛盾的说法。 这就尴尬了。 众口铄金之下,左传学派,现在已经没有什么生存机会了。 雒阳、睢阳和临淄的贵族地主豪强们,也不可能再投资他们了。 杨宣想着这些事情,心里面就满是苦涩。 他微微顿首再拜,道:“侍中若不宽恕左传一系,在下不敢起……” “本官宽恕与否,重要吗?”张越笑了:“杨公与其来此求我,不如回家多想想未来,《左氏春秋》何去何从?” 杨宣一听,立刻拜道:“其望侍中公指点,吾与吾的门徒弟子同门当何去何从?” “聪明人纳……”张越在心里赞了一句。 只能说不愧是曾经在历史中兴风作浪,称霸一时的大学派! 果然深得儒家‘识时务者为俊杰’的真谛! 当跪则跪,该降就降,丝毫也不拖泥带水。 “杨公若是有心……”张越走上前去,扶起杨宣,宽慰道:“或许可往番禹、交趾一行……” “当初,楚国先君,筚路蓝缕,于蛮荒之中,大启群蛮,由是缔造了今日的吴楚之地……” “杨公等人,若能扎根交趾之地,教化士民,倡导王化,百年之后,《左氏春秋》或可在官学之中占据一席之地……” 交趾、日南、珠崖、詹耳等郡,就是现在汉文化普及率最低的地方。 当地虽然已经并入汉室二十余年,但因为种种缘故,依旧是‘父子同川而浴,相习以鼻饮’,地方上的控制,也依旧掌握在土人贵族手里。 这些地区的汉化形势和文明发展进程,在过去二十余年,几乎没有太大变化。 可以这么说,出了汉室控制的郡城以及少数关键地区外,其他地方和汉室没有进入之前,没有区别。 依旧是蛮荒之地,原始社会。 百越各族人民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而汉家高层,却是无动于衷。 士大夫们甚至嫌弃无比,很少有人愿意主动前往当地,传播文化,普及诸夏文明。 尤其是在楚诗学派渐渐衰落的今天,那些曾经为了传播文化,可以不惜千里艰辛的士大夫儒生,越来越少。 以至于,朝堂和舆论界里,已经开始出现,要求放弃珠崖、詹耳、交趾、日南、键为等地的呼声。 理由是,这些地方本来就不是中国的。 而且,人民又蠢又笨,还喜欢造反,占据这些地方,浪费资源,不如舍弃。 不止古文学派,今文学派里也有很多喜欢跟着喊的笨蛋。 当张越却是无法接受这些。 所以,他鼓动了当今,拿着燕窝、鱼翅当幌子,企图增加国家对这些地方的关注力。 但,只靠着投入资源和兵力,用刀子统治,只能维系一时。 要真正消化,还是要靠文化,靠软刀子。 左传学派虽然小了点,现在更是遭受了重创。 但…… 张越相信,只要他们愿意去,不出十年,他们就能在这些地方生根发芽,发展壮大。 一百年就能彻底将这些地区的人民,变成了真正的诸夏人民。 让汉文化和礼仪,在这些地区,深入人心! “若杨公与《左氏春秋》诸生,愿往当地,本官愿意向天子上书,岁给补贴……”张越看着杨宣,拿出了胡萝卜:“此外,还将请求陛下,准许诸公如蜀郡文翁故事,许公等在彼开设官方学苑,招收门徒,其支出也将由朝堂、地方共同承担!” 杨宣闻言,神色一凛! 文翁!!!! 他当然知道,这是谁? 在汉季,有一个流派,独立于今文与古文两大阵营之外,超然物外,而且人才辈出。 这个流派,甚至对整个天下的学派发展都起到了引导和催化作用。 它就是蜀郡学派! 建立于先帝时期,乃是名臣文翁秉政蜀郡时,发展起来来的。 现在的天下大儒名士们的讲义、收徒甚至入室弟子与记名弟子的区别,都是从文翁的石室官学那里学来的。 若他和他的左传学派,能够得到这样的待遇,能和文翁一样,可以在地方建立官营的学府。 哪怕是在交趾、日南这样的蛮荒地区。 对于现在的左传一系来说,也属于天上掉下来的馅饼! 甚至可以说是最好的出路了。 仔细想想,除了去日南、交趾,他还能去那? 临淄、雒阳和睢阳的金主们,是肯定不会再支持和资助他和他的同门了。 在整个中原,长江以北,黄河以南的广大地区,左传诸生,都无处可去。 只能,也只有去偏僻的蛮荒之地,去没有其他学派存在的百越地区,学习先贤,筚路蓝缕,开拓基业。 当然…… 杨宣抬起头,看着张越,心悦诚服的拜道:“小人谢侍中宽宏,谢明公指点,再造之恩,无以为报,余生独为明公牛马走,以效犬马之劳而已!” 他很清楚,眼前的这个侍中官,没有落井下石,甚至赶尽杀绝,真的已然是胸襟宽广,真的是不计前嫌了。 更何况,他还允诺上书天子,让国家能资助左传在日南与交趾的开拓。 这就是再造之恩! 必须倾尽所有来报答! 《我要做门阀》正文 第四百八十五节 冥土追魂张子重 望着杨宣远去的背影,张越微微的抿了一下嘴唇。 “左传与谷梁,过去宣扬‘莫如和亲便’,鼓噪‘盐铁官营与民争利’,乃至于宣扬‘机变械饰’,岂是彼辈的本心?”张越目光灼灼,轻声笑着。 作为一个曾经的公务员,厮混过十余年机关的老油条,张越早就已经不是初出校园的那个热血青年了。 生活与经历,早已经告诉了他。 所谓的政党或者类似的团体。 从来都没有自己的意志或者说立场。 某些人的主张和声音,哪怕外人看上去再蠢再坏,其实也不是他们真的这么蠢这么笨。 而是,背后的利益集团,让他们这么蠢这么笨而已。 主子让他们说话,他们难道还敢不说? 旁的不说,看看米帝每次大选的那些奇葩,就能明白了。 屁股决定脑袋,既得利益者和想要利益者,彼此纠缠,造就了奇葩。 换而言之,左传、谷梁或者其他什么学派、团体、个人,鼓噪的那些声音和舆论。 其实,是站在他们背后的利益集团的需要而已。 换而言之,张越哪怕打死了左传,将他们挫骨扬灰。 也会有东传、西传什么的冒出来。 与其这样,不如留下左传,甚至尝试驯服和收复他。 也是现在,张越才总算明白了,当年董仲舒为何不趁着狄山一案,对谷梁一系穷追猛打,甚至赶尽杀绝了。 打死了谷梁,那不是给左传机会吗? 谷梁是恶心,但左传更恶心啊! 现在,张越放左传一马,甚至特地给他们机会。 想法也是相同的。 搞死了左传,那就是便宜了谷梁啊。 春秋三传,左传再弱,也是其中之一。 左传在,谷梁就无法统合其他反对者,至少,会被左传分作和吸引走一部分力量。 若没了左传,那么其他人就只能在谷梁和公羊之中二选一了。 显而易见的一个事实是——想选公羊的,早就选了。 剩下的都是不喜欢公羊,或者不能选公羊的。 换而言之,搞死了左传,等于将这些人全部推给谷梁。 一个成熟的政治家,自然知道,要给自己的对手,留下一个扯后腿的。 现在多好,左传伤而不死,谷梁就无法统合其他所有反对者。 既然谷梁统合不了所有反对者,那它的威胁,也就大大降低了! 只是…… 张越心里面跟镜子一样清楚。 其实,谷梁与左传的问题,都是浮现在表面上的问题。 关东那帮只想着关起门来,自己过自己的小日子,或者只想着要权力而不想要承担义务的贵族地主豪强们,才是真正的帝国癌症! 正是这些人,在谷梁和左传以及其他学派背后,兴风作浪,操作着舆论,鼓吹什么‘莫如和亲便’甚至开历史倒车。 就像明末的东林党一样。 东林党是问题吗? 错! 东林党背后的地主商人贵族,才是明朝的病因所在。 是他们给了东林党,败坏明朝政治,让农民起义,席卷全国的机会与能力! 所以,解决问题,要对症下药! 左传和谷梁,不是问题。 关东的地主豪强贵族士大夫们才是问题! 而这个问题的形成原因,其实也很简单。 就是蛋糕分配不均,权力分配不均,利益分配不均。 汉家定都长安,整个国家的权力和资源,都向北方倾斜。 又因为与匈奴战争,对外开拓,基本都是用力北方。 得益的也只是北方的贵族地主豪强,陇右北地和边塞的军功家族。 而关东的人? 准确的说是齐鲁吴楚的广大区域的贵族地主豪强们,根本没有在其中获得任何利益。 恰恰相反,因为北方军事贵族的坐大,导致他们根本没有办法在朝堂上发出属于自己的声音。 但国家却要他们承担大量的军事支出。 尤其是盐铁官营的推行,让他们的利益深受打击! 过去,曾经靠着煮盐、冶铁和铸钱发家致富的贵族豪强们,更是痛苦不堪。 时间一久,齐鲁吴楚,当然要撂挑子了! 特么你们吃香喝辣,俺们却要吃糠咽菜? gtmd! 所以,现在南方的乱象,是可以想象的。 任何一个国家内部,出现了这样的事情,分裂与矛盾,都是在所难免。 讲道理,汉家到现在都没有发生内战,真的只能说是诸夏民族凝聚力强大,刘氏的根基稳固! 你像米帝,不过是南北发展方向不同,就玩了一次南北战争,喊出了废奴宣言。 高卢鸡更是因为利益分歧,弄出了一二三四五个共和国。 故而张越知道,必须给关东,特别是齐鲁吴楚地区的地主豪强贵族和人民,说话的地方,也必须得给他们一个发财的机会,一个分配利益、财富和权力的渠道。 不然,时间越久,矛盾越大。 现在,齐鲁吴楚的贵族地主豪强们,还只是扶持谷梁、左传和古文学派,顺便在地方上,放纵盗贼,给国家添堵。 未来,没准他们会用脚投票,搞一个大新闻! 想到这里,张越也就叹了口气:“李少卿若是没有没于浚稽山就好了……” 其实,汉室特别是当今天子,也早已经注意到了这个问题。 当初,就特意从丹阳等地,选拔了五千良家子,交给李陵训练。 可惜,李陵没于浚稽山,他麾下的五千丹阳精锐,几乎全军覆没,南方贵族地主们,想要在军事上有所作为的梦想破灭了。 若李陵所部,没有折损在浚稽山,甚至反而立下大功,涌现出一大批军功贵族。 南方地主豪强们有了在朝堂的代言人。 矛盾与分歧或许还不会这么大! 所以,未来有机会,张越还是得鼓动国家,从南方征兵,重新组织一支齐鲁吴楚的军队。 更得大力鼓励和组织,南方的人们,尤其是贵族地主豪强们,出海经商、捕鱼甚至是殖民才行。 得让他们有事情做! ……………………………… 杨宣得到了张蚩尤谅解,甚至是支持他和左传学派,前往交趾、日南开拓的事情。 立刻就在整个长安,引发轰动。 张蚩尤的脑残粉们,特别是那些年轻的贵族子弟和士大夫子弟们,当然是对此大唱赞歌。 说的好像,张越抬了左传一手,真是胸襟宽广,宰相肚里能撑船! 但谷梁学派,尤其是江升,却好像被人在嘴巴里塞了一个臭鸡蛋,难受的想吐。 本来,江升都已经做好了准备,只要张越开始对左传打击报复,他就跟在后面落井下石,最好趁机将整个左传学派都吞并! 将左传一书里的那些经典故事,改一改就放进谷梁之中。 反正,百年以后,左传已经消亡。 谁会知道,这些东西,不是谷梁的原创呢? 但现在…… 连张蚩尤都高抬贵手,不计前嫌了。 难道他这样自诩君子的大儒,还能去穷追猛打? 况且? 左传一系剩余的死忠和中坚,已经在准备收拾包袱,打算前往交趾、日南了。 倘若谷梁在这个时候贸然出手,非要搞死左传。 那哀兵效应之下,难保左传的那些死忠,会不会做出什么过激举动,甚至干脆直接投靠公羊…… 所以,没有办法,江升也只有强忍着恶心和难受,派人送了点钱和盘缠去给杨宣,甚至还公开表示‘教化夷狄,化夷为夏,此中国之所以强盛也,有教无类,抚远方之人,此先师之教训也’。 没办法,江升知道,自己若不这么做。 那好人就全给公羊学派做了。 这怎么行呢? 好在,左传的溃败,至少让谷梁捞到了无数好处。 特别是,那些曾经的左传的金主和支持者们,纷纷转投谷梁。 谷梁一系的力量,因而得到了大大增强。 也算没有吃亏。 比江升更恶心的,却是孔安国。 “张侍中,果真对杨宣是这样说的?”孔安国一脸的不敢相信。 讲好的张蚩尤呢? 说好的睚眦必报,以直报怨呢? 他感觉自己被耍了! 本来,他转换立场,主要是见风使舵,想通过这个事情,扬名立万,树立权威。 为自己和自己的学派捞点好处。 但现在,却毛都没有捞到一根! 就连最大的餐点,左传一系的尸骸,这煮熟的鸭子,现在眼看也要飞掉了! 本来孔安国,还想着,趁着左传的消亡,从其中挖一批弟子门徒,壮大自身,顺便吃掉一部分的左传经典。 然而……现在……本来已经必死的左传,绝处逢生,甚至还可能得到官方支持,在交趾、日南,有创立官学的机会! 这特么是传说的冥土追魂啊! 死人都能重新拉起来! 张子重难道还是扁鹊不成? 但孔安国却也只能跳脚骂娘,甚至只能在心里面跳脚骂娘。 “关中之人,人心实在太险恶了……”孔安国骂骂咧咧:“从今往后,我不该再相信关中之人了!” 这种忽悠,上一次当就已经够恶心了,再来几次,还不得恶心死? 但…… 孔安国的这个想法,只维持了大约零点零一秒。 因为,他的管家进来告诉他:“主公,侍中张子重命人送来请帖……” 孔安国内心的不满与愤懑,立刻不翼而飞。 他立刻笑意盈盈的接过请帖。 《我要做门阀》正文 第四百八十六节 钓鱼执法 “子国先生……请……” 上林苑中,张越笑意盈盈的将孔安国请上昆明池畔的一座高台。 此地,旧为汉军楼船训练基地之一。 在三十年前,汉家为了扫平南越与闽越的分裂割据势力,在昆明池之中,曾经大练水军。 最鼎盛时,昆明池内有着一整支满编的舰队! 拥有包括楼船、艨艟与斗舰在内的大小百余艘战船。 每次训练,都是战鼓隆隆,船帆漫天。 不过,当南越、闽越授首,国家完成了对旧秦南方疆土的大一统后,这支舰队就已经转变为了内河漕运船队。 现在,行驶在黄河与渭河之间,沦为了漕船。 命运相同的还有当初那支庞大的楼船水师。 在南越与闽越覆灭后,曾经无敌的舰队,就没有了用武之地,变成了大司农衙门的海官船队,旧日驰骋大江大河甚至是海疆的舰队,现在变成了近海捕捞船队。 而这昆明池,更是彻底沦为皇室游乐园与资源储备湖。 就像现在,随着关中夏季旱灾的危机,少府卿彻底解除了对昆明池和上林苑内所有水域的禁捕政策。 在短短的一个月内,少府发动了数千名渔夫以及大小数百条渔船,在昆明池与整个上林苑的河流之中作业。 至少向长安和京畿一带的士民提供了十万石以上的鱼虾。 加上开放上林苑,许民捕猎。 一时间,整个京畿地区的粮食供应,居然达成了平衡。 而随着,大量的蹲鸱和蒻头制品,投入市场,配合配给制度,整个关中的物价和民心,一下子就稳定了下来。 人民对国家的信心,达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巅峰。 虽然,汉室也为此付出了巨大代价! 旁的不说,仅仅是将那些从西南地区运来的蹲鸱、蒻头,变成蹲鸱豆腐、蒻头粉丝以及其他食物,少府卿每天都要往这里面烧数百万的资金。 这还是蹲鸱、蒻头,几乎都没有花钱的缘故。 而负责实施配给制度的各级基层官府,也同样投入了大量人力物力来维护。 不客气的说,为了维稳,汉室投入巨大! 不过,这些钱,当今天子花的爽! 反正现在他有钱,非常有钱! 而拿钱买民心,买拥戴,这是所有统治者,都梦寐以求的事情! 尤其是关中是刘家的基本盘、老巢所在。 这个钱,他花的就更加痛快了! 站在高台上,看着昆明池之中往来作业的渔船以及昆明池四周繁忙的清洗和蒸煮蹲鸱、蒻头的工地。 张越也是颇有些自豪。 “子国先生……”张越微笑着扭头,对孔安国道:“今日冒味请先生来此,乃是有事情,想要拜托先生……” “侍中请说……”孔安国毫不犹豫的笑着道:“只要鄙人能够办到的,一定竭尽全力!” “是这样的……”张越轻笑着道:“太学已经决定要扩招了……” “此番太学扩招,将分作两个部分,其一为太常卿官派学子……”张越笑着道:“其二则为訾算选生……” “太常卿官派部分,自由天下郡国举荐,太常卿筛选……” “而訾算选生,则由天下郡国士大夫自决……” 这两者的区别,其实就是公费生和自费生的区别。 前者,是太常主持的国家选拔。 从地方郡县选择那些各方面条件都特别好的年轻人,选入太学,作为未来的国家官僚培养。 而后者,就是花钱到太学来求学。 而且,很有可能,花了钱也未必能入选。 毕竟,如今的太学生,可是抢手的很! 有钱,也未必能入选! 钱只是一块敲门砖,给了钱,只代表你有资格获得一个证明自己能够在太学立足的机会。 能不能成,却还要看真本事,需要通过太学本身的考试。 但只要入读太学了,那就没有官派和訾算选生的区别了,都是未来的国家栋梁! 孔安国当然知道此事! 所以,他连忙竖起耳朵,聚精会神起来。 “子国先生,乃齐鲁大儒,素王之后,本官希望子国先生回去之后,将此事告知齐鲁士民,使之踊跃参与……”张越笑着道:“不瞒子国先生,这次,天子和朝堂,已经决意将本次訾算选生,按州郡来分配……而下官则在陛下面前举荐了先生,主持青州的訾算选生一事……” 孔安国闻言,眉毛都要笑开花了。 主持青州的訾算选生? 这是他梦寐以求的事情,更是他借机扩大自己在齐鲁影响力的大好良机啊! 心里面那点对张越的不满,立刻烟消云散。 当即,他就拍着胸膛保证:“请侍中放心,在下必定不辜负侍中的一片良苦用心,努力王事……” 张越听着,呵呵的笑了起来。 你高兴就好! 这个事情呢,确实是张越的手笔。 甚至就连按州郡分配太学名额,也是他的主意。 目的,当然是为了防止某些家伙脑子抽了,将所有的好处,全都内部消化。 那样的话,齐鲁吴楚的贵族地主们,还不得跳脚? 而,按州郡地域分配名额,虽然看起来,不是很好。 但最起码,能最大限度的保证公平。 尤其是对于欠发达地区的公平。 齐鲁吴楚,三越地区、朝鲜四郡,都将获得名额。 这对于国家的统治,有好处。 当然,这举荐孔安国为青州地区的訾算选生负责人,张越却没有安什么好心。 在事实上来说,甚至可以算得上其心可诛了。 要知道,青州刺史可是隽不疑! 眼睛里不揉沙子的存在! 孔安国,要是能在隽不疑眼皮子底下搞小动作,那可是一定会被逮到的! 而隽不疑背后是暴胜之,只要被其抓到把柄,孔安国大约就可能…… 这也算是一种另类的钓鱼执法了。 关键是看,孔安国会不会搞小动作。 他一旦搞了,那就gg! 一旦爆出这个丑闻,曲阜孔氏名声就要臭了。 说不定,张越能趁机让未来的衍圣公家族变成了芸芸众生之中的一员。 千年世家什么的,张越一向很讨厌! 当然,其实一切主导权都在孔安国自己。 是非成败毁誉,都由他自己决定! 《我要做门阀》正文 第四百八十七节 衣锦归乡 “建文君……这就是陛下赐给您的宅邸,您看看,可还满意?”负责功勋大臣和外戚、宗室事务的宗正卿刘屈氂领着张越,走在一栋奢华的宅邸之中。 汉与秦不同。 军功勋爵名田宅制度,在太宗和先帝手上土崩瓦解。 并变化成为了今日的民、吏、王三级爵位体系。 从公士到公乘(一到八级)属于民爵,从五大夫至关内侯(九到十九)是吏爵,列侯、诸侯王属于王候爵。 彼此有着严格的等级,很少有人可以逾越。 在这一点上,已经与秦代有了明显的区别。 现在,民爵已经可以自由买卖,而吏爵也能通过赏赐提升。 只有最顶级的列侯,大部分情况下,依旧需要军功。 既然整个军功勋爵名田宅制度已经崩坏,那么,自然秦代曾经严格的等级制度,也就崩坏了。 就像这个天子赐给张越的‘建文君宅’,其占地面积,几乎相当于过去关内侯才能有资格占有的宅院面积了。 整个宅邸分为前后两个部分。 前院为四进两弄,夸张一点的话,甚至可以在院子里挖上一个大型露天游泳池了。 而后院就更夸张了! 层层叠叠,有着大小房间上百间。 足可住下两三百人! 各式的家具、器物,更是一应俱全。 更别提,这个宅邸还是坐落在戚里的一侧,靠近未央宫宫墙的地方。 本就是长安城最好的地段之一。 保守估计,起码价值千万! 张越看着,也是咂舌不已。 这么大的房子…… 实在是太大了! 他又不常回长安,是不是有些太奢侈浪费了? 不过,在嘴上他却是一点也不客气,笑意盈盈的拱手道:“实在是辛苦明公了……” 刘屈氂听了,连忙答道:“侍中言重了,这是本官的本分……” 刘屈氂是上个月才从涿郡太守任上调回长安,出任的宗正卿。 他年纪大概四五十岁左右,白白胖胖的,看上去就像一个慈眉善目的邻家大叔。 但是…… 张越很清楚,这位当今天子的亲侄子的厉害! 虽然,这位后来的澎候、左丞相因为卷入巫蛊之案而垮台,于是与李广利一起遗臭万年。 连带着有关他的资料和记载,也在史册上被堙没。 但在如今,这位中山靖王的庶子,却是刘氏家族的骄傲之一。 这位后世的刘玄德的元祖堂兄,出生很不好。 其母甚至只是中山国的一个小商人之女,与刘胜也不过是有过一段露水姻缘而已。 中山靖王刘胜是什么人? 拔掉无情这个词,用来形容他,最是恰当不过。 他一辈子,仅仅是被承认的子嗣就有二子一百多,女儿不计其数。 至于私生子和不知道到底是不是他的种的,更是不计其数。 故而,刘屈氂也只是顶一个宗室的名头而已。 刘胜活着的时候,甚至可能都不记得自己有这么个儿子。 等他死了,那就更管不了。 然而…… 刘屈氂,却通过自己的学习与努力,一步一个脚印,从基层的县尉开始做起,历任县尉、县令、郡司马、郡都邮、郡尉、太守,直至现在拜为宗正卿。 若不出意外,他还可能被拜为丞相! 这可就太了不得了! 而且,刘屈氂还是海西候李广利的儿女亲家——他的长子刘恢娶了李广利的嫡女。 他的发妻张氏与李广利的发妻是闺蜜。 故而,当他奉诏入长安担任宗正卿,敏锐的长安列侯们,就已经在私底下传言,他将拜为丞相。 而且,张越还听说,刘屈氂一旦拜相,就可能被授予实权。 丞相府将重新发挥作用! 所以,张越对刘屈氂,保持了足够的尊重。 刘屈氂却是笑嘻嘻,无比和气的道:“建文君喜欢就好,喜欢就好……” 他虽然刚从涿郡来到长安不过一个月,但张越的大名和威势,却早已经有所耳闻,最近更是亲眼目睹了这个天子宠臣是怎么吊打古文学派的。 他可一点也不想给自己的亲家,平白招惹这么一个大敌。 “陛下还吩咐了,赐给建文君的奴婢,可以让建文君亲自挑选……”刘屈氂笑着道:“不知道建文君对奴婢下人,有什么要求?” 他的宗正卿衙门,可是有着十几万的官奴婢。 从犯官家眷到夷狄俘虏甚至是僰奴,可谓应有尽有。 特别是前段时间,天子清洗了长安官场和商场,抄没了大量的奴婢与罪犯家属。 张越却是想了想,这宅邸他未必会长期回来住。 嫂嫂大约也适应不了长安的生活,她更喜欢在南陵,经营自己的庄园与事业。 至于柔娘,一个人住这里,张越也不会放心。 所以呢,在可见的未来,此宅大约会长期空置。 这让张越感觉有些肉疼,这么大的宅子,就空在这里,但每天的花费和用度,恐怕都少不了。 而他这个侍中兼县令的年俸,不过两千石而已。 就算算上赏赐,加上建文君这个封君的两百户食邑的岁入,一年下来,撑死了也就五十万的工资。 所以,此地必须得能赚钱! 最起码,这个宅子里的下人,得能赚到足够养活他们和维护此宅的收入。 那么在长安城里什么东西最赚钱? 想到这里,张越就对刘屈氂拱手道:“未知宗正卿之中,可有善于酿酒之人?” 刘屈氂闻言一楞,随即也醒悟了过来。 长安公卿贵族们,靠着酿酒贩酒,补贴家用,这是传统了。 因为,汉室官方严禁私自酿酒。 而关中夏季的旱灾,又让国家严厉禁止一切使用粮食酿酒的行为。 但…… 越是如此,人民就越喜欢喝酒。 而私酒贸易也因此成为了关中现在最赚钱的买卖。 只是能做这个买卖的,只有顶尖的贵族。 其他人哪怕是碰一下,都可能粉身碎骨。 而眼前这个年轻的天子宠臣,恰好是有这个资格干这个事情的。 这样想着,刘屈氂就笑的更开心了:“建文君想要酿酒匠人?正好,宗正卿官邸,有数百名精于酿酒的大匠,皆是犯官奴婢,建文君若是需要,本官这就让人将名册送来,使建文君仔细挑选……” 反正,挖刘家墙脚的,也不差一个姓张的。 这也是对方应有的权力! 甚至是天子默许的权力。 不然的话,难道让堂堂的天子近臣,国家侍中,过的还不如一个老百姓? 那不是逼他去贪吗? 但刘屈氂那里知道,张越从来没有打过犯禁的主意。 不是他不想,也不是他故作清高。 而是不能! 为了点蝇头小利,就败坏自己的名声,那纯属捡了芝麻丢了西瓜。 张越还没有这么傻。 但…… 除了粮食酿酒之外,还有其他酿酒的法子啊。 譬如说果酒,也譬如说药酒。 张越想的很清楚,这个世界上,物以稀为贵。 学别人,酿那些度数不高的黄酒和清酒,赚不了几个钱。 但若是别出心裁,开发出葡萄酒、各种药酒等保健酒类。 再加上自己的名声…… 那钱还不滚滚而来? 更妙的是,还不犯法违规,哪怕是大司农也说不了他不是。 这使得他的酒类,可以公开售卖! …………………………………… 一个时辰后,刘屈氂派人将一箱子的名册,送到了张越面前。 张越只是看了一遍,便选定了十五人的名单,都是过去长安城里比较有名气的酿酒师。 只是流年不利,他们的主家摊上了大事,自己也被拖累,变成了官奴婢。 但背景和底细,都很清白,没有作奸犯科之事。 然后,就名单送到了宗正卿府邸。 而他自己则准备回一趟南陵,去接柔娘。 顺便,看一下家里的情况,再将田苗兄弟带来长安,让他们来主持和监督这府邸之中将要进行的酿酒之事。 再一个就是,这次回去,他得祭祖了。 再怎么说,现在他也得封封君。 虽然只是一个食邑两百户的非世袭封君,但也是喜事,得禀报祖宗。 于是,便回宫向天子告假。 天子一听张越要回乡祭祖,也很高兴。 他沉吟片刻后,道:“卿为朕与长孙重臣,国家大臣,此番回乡祭祖,不可丢了颜面……” “这样,朕派羽林卫一百骑,护送卿回乡……” 项羽都知道,富贵不归乡如锦衣夜行。 老刘家就更喜欢这样显摆了。 当初,高帝就在丰沛连摆了好几天的流水宴。 太宗皇帝回归晋阳时,也是依样画葫芦,大摆筵席与晋阳百姓痛饮三日才罢休。 张越一听,连忙谢道:“陛下隆恩,臣无以为报!” 这可是皇帝出钱出力,给自己装逼! 更是直接向天下人证明自己地位的时机。 虽然可能会因此招致嫉妒乃至于愤恨,但无所谓了。 人生在世,如不能显摆,不能风光,那有什么意思? 很快,刘进也听说了张越要回乡祭祖,立刻赶来,送来了几件东园令督造的祭器,其中甚至包括了一座青铜鼎。 卫皇后也命人送来了黄金五百金以及各色绸缎数十匹。 于是,张越要回乡祭祖的事情,在整个宫廷内外,都被人知道了。 张安世、暴胜之、赵破奴、金日磾、上官桀甚至霍光,都派人送来了礼物。 而其他公卿列侯,也都纷纷派人送来了礼品。 虽然大部分人,都只是送了点帛布绸缎黄金,算是打了个招呼。 但也让张越的回乡之旅,变得臃肿无比。 各种各样的礼物,塞了整整五辆马车,整个长安都是瞠目结舌,尤其是在看到了,居然还有羽林卫骑兵护送的时候,人人都是差点咬掉了自己的舌头! “生子当如张子重啊!”也不知道是那个围观群众在人群里感慨了一声,于是,整个长安都流行起了这句话。 不知道多少列侯公卿,在教训自己的子侄时,都会拿张越出来做对比。 于是,张越从此变成了别人家的孩子,成为了长安纨绔子的噩梦! …………………………………… 当张越驱车回到南陵时。 整个南陵都轰动了。 沿途的道路上,无数听到消息的百姓,带着孩子,站在道路两侧欢呼雀跃。 对于南陵人来说,张越确实已经是他们的骄傲了。 现在,南陵人出门在外,动不动都是:“张蚩尤,我乡党也!” 周围人一听,都是纷纷投来艳羡的神色。 一个大人物做乡党,在汉季不仅仅是无比光荣,更是可以沾光的好事。 旁的不说,幸贵的大人物,难道还能忘掉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的乡亲们不成? 当年,杨仆耻于自己不是关中人,就拿着自己的功勋向天子换了将老家新安也纳入关中的恩典。 张汤担任廷尉、御史大夫,整个鸿固原都因此沾光,当地的税赋负担与水利设施系统,迄今冠绝关中! 更不提,一人得道而鸡犬升天的事情。 公孙贺父子盘踞太仆二十几年,结果就是太仆衙门的大小官吏里充斥了陇右郡出身的人。 哪怕公正廉洁如汲黯,也会对濮阳出身的人青眼相待。 而南陵县的新县令和新县尉,更是带着全县官吏,跟个小厮一样,来到了县驰道的路口迎接张越。 而县中的三老,则紧随其后,持着拐杖,上前向张越拱手致意。 张越见了,当然是连忙下车,上前拜道:“小子安敢当诸位父老及明公大礼?快快请起,快快请起……” 又对两侧的围观群众作揖而拜:“父老热情,折煞小子,小子不过是陛下之臣,幸陛下不弃,用为侍中,未及造福天下及乡党,实在惭愧!” 众人一听,都是面带笑容,骄傲无比! 唯独南陵县的县令和县尉等人,在人群之中比较尴尬。 他们不是南陵人,自然享受不到这种乡党待遇。 好在,能够有机会接触到这样的大人物,对他们来说,也算是值了,若是拍上马屁,那就更值了。 当即就带着人上前,到张越面前拜道:“南陵县令杨望之(县尉徐方)恭迎侍中归故里……” 尤其是杨望之,他是亲眼看着对方,一步步从卑微若尘埃,走到现在,高悬于天,如日中天的! 心里面更是遗憾连连,倘若当初,他选择…… 恐怕现在…… 张越见着,自也是呵呵一笑,上前道:“两位明公言重了,言重了……” 于是,便在众人簇拥下,朝着长水乡的方向而去。 天子派来的一百羽林骑兵,则自始至终一直簇拥在张越左右。 《我要做门阀》正文 第四百八十八节 疫情(1) 张越在南陵住了三天,主要是安排祖坟的修葺以及宗祀的建立事宜的安排。 然后,就是大摆筵席,招待四面八方来的宾客。 这也是汉人功成名就后的基本操作。 顺便,张越还去了一趟庄园,安排了一下未来的陶瓷烧制工作。 然后,张越便带上赵柔娘,辞别嫂嫂,踏上了回京之旅。 等他回到长安城时,已是秋八月壬申(二十八),长安城的杨柳已经掉光了叶子。 曾经一度繁华热闹的长安城,也因此进入了一个萧条季节。 市面上的行人,变得稀稀疏疏。 这让张越,大为诧异。 要知道,长安城可是一座人口差不多接近三十万的超级城市! 在这个地球上,已经是毋庸置疑的超级都会。 虽说,如今天气渐渐转冷,但这还没入冬呢! 怎么市面上就变成这个样子了? 而等他回到建章宫时,便发现情况可能比他想象的还要糟糕! 宫门口的道路,已经被人洒满了石灰。 而宫阙卫兵,更是蒙上了面纱。 “怎么回事?”张越忍不住上前,找到守门的宫门候司马问道。 “回禀侍中,是长安出现了伤寒疫情……”这司马非常谨慎的答道:“京兆尹禀报天子,天子下令,全宫苑范围进行除疫……” “是哪里发生了伤寒疫情?”张越闻言,立刻神色严峻的问道。 伤寒! 西元前人类健康最大的敌人! 在中医概念之中,它是一种涵盖了流行性病毒感冒、伤寒杆菌引发的流行性传染病以及因中风等等因素引发的种种疾病。 而需要进行除疫工作,并且让汉室宫廷都如临大敌的,自然唯有具备强传染性和高致病性的流感或者伤寒杆菌引发的传染性疾病了。 这两种疾病,任意一种一旦爆发,必定会造成毁灭性的破坏! 因为,在现在的汉室,或者说整个地球,没有能有效治疗的药物! 无论是流感还是伤寒杆菌造成的传染病,在如今都属于绝症! “回禀侍中公,是篙街和尚冠里以南的几个闾里……”那司马军官,也是战战兢兢的答道:“据说,已经发现了上百个案例……京兆尹已经将当地和附近的所有闾里全部封锁,执金吾卫尉王公也已经下令禁止百姓随意外出……” 对这个时代的人来说,伤寒,尤其是具有传染性的伤寒,几乎与恶魔没有区别。 一旦出现,就意味着死人。 而且是死很多很多人! 特别是在长安城这样的超级城市中。 高致病性的传染病,能在短时间内,就肆虐全城。 其致死率高的可怕! 旁的不说,一战期间爆发的那场席卷全球的流感病毒,杀死的人,就比死在战争中的人还多! 至于在现在? 恐怕…… 张越来不及多想,就立刻入宫。 他先将赵柔娘,安顿到小楼中,嘱咐下人看管好,随即马上前往玉堂。 当他抵达玉堂时,他明显发现,玉堂的警戒水平提高了。 壁门之下,就已经是三步一岗,台阶上洒满了石灰与雄黄甚至还摆了许多在燃烧的艾草。 这也是诸夏先民们,在长期与流感和传染病的斗争中总结出来的经验。 但…… 张越很清楚,只有达官贵人和富商豪强,才有条件这么做。 普通的升斗小民,现在几乎都暴露在病毒面前。 防疫工作,可不仅仅是简单的隔离疫区就能办到的。 更不提,在这个时代,几乎无人知道流感与伤寒杆菌病毒的区别。 前者,可以通过空气、唾液以及其他病人身上的东西甚至是跳蚤、老鼠传播。 而后者,对水源的净化至关重要! 更严重的是——张越到现在都还不知道,疫情是只爆发在长安城还是由人从城外带进来的? 所以,时间刻不容缓! 他直接举起自己的印绶,穿过被严格防护的壁门,走上玉堂的台阶,刚好,上官桀从玉堂之中出来。 张越立刻上前拱手问礼:“上官兄,陛下现在何在?” “张侍中回来了……”上官桀惊讶了一声,道:“陛下正与京兆尹和丞相长史梅福议事……” “可是在商讨疫情?”张越问道。 “正是……”上官桀叹了口气,道:“现在,群臣都是束手无策,陛下震怒,连尚书令都被训斥了……” 他看着张越,道:“张侍中不如暂避此事……” 在上官桀看来,这场灾难已经是无法阻止了。 人力根本无法扭转事情的发展。 大家唯一能做的大约只有保全自身。 这也是现在朝野大臣的共识,除了直接负责长安治安的京兆尹与丞相府长史避无可避外,其他人都是避之不及。 但这一次,天子却不知道吃错了什么药。 居然要求群臣拿出办法控制甚至消弭灾情! 这简直就是…… 强人所难! 张越听着,却是摇摇头,道:“国家有事,吾辈深受国恩,岂能置之不理?” “况,此事关乎百姓万民安危,岂能避之?” 他直接拉起上官桀的手,根本不管他的反对和抗议,笑着道:“上官兄,你我一同去面见天子,请缨负责此事如何?” 上官桀都要哭了。 他拼命挣扎,努力反抗。 但…… 然并卵,他的全部力气,在张越面前,就像三岁小孩子一样,完全可以无视。 他直接拉着上官桀,向着玉堂上方而去。 上官桀无可奈何。 没有办法,他难道还敢在众目睽睽之下,拒绝这个同僚的‘好意’。 这要被天子知道,他别说去争取太仆之位了。 恐怕就是这个侍中,也是干到头了! 他只好苦笑一声,对张越小声的道:“张侍中……您这是何苦呢? 在他看来,张越这是想拉着他跳坑呢! 难道是因为我比较老实,很好欺负咩? 仔细想了想,上官桀不得不承认,在这个同僚面前,他或许确实是个老实人! 张越却是轻笑了一声,道:“上官兄放心,愚弟不会害兄长的……” 防疫工作,可是最容易出成绩的。 特别是在现在这支局势下。 张越相信,事后上官桀肯定会感激涕零。 《我要做门阀》正文 第四百八十九节 疫情(2) 笔趣阁 ,最快更新我要做门阀最新章节! 张越拉着上官桀的手,在后者满脸哀怨的神色下,走上玉堂。 来到殿门口,对今日的值班宦官道:“烦请阁下通传,侍中张子重及侍中上官桀请见陛下……” 到了这里,上官桀也是想开了。 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 况且,上官桀知道,张越绝不是那种头脑发热,就会不管不顾的冲上去的家伙。 他既然敢这么拉着自己掺和进来,就一定有把握! 至少有办法! 再一个,他也想开了。 这事情呢,是对方牵的头,他充其量只是一个摇旗呐喊打酱油的存在。 哪怕出了问题,锅也丢不到他身上。 但若有了成绩…… 这就是…… 旁的不说,最起码,太仆梦可以实现了! 只是…… 他心中依然是忐忑不安,慌的要命。 毕竟,那可是伤寒! 一旦染上,就是无药可医,只能听天由命的绝症! 所以,他的表情依旧比较僵硬,勉强才挤出了一丝笑容,用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表情,对那宦官道:“烦请杨公通传……” 那宦官见了,却是颇为惊讶,道:“二位侍中请稍候,老奴这便去通传……” ……………………………… 殿中,天子已经是勃然大怒! “朕养尔等公卿,有何益处?”他拍着案几,怒目圆睁,狠狠的盯着跪在他面前的大臣。 京兆尹于己衍,仿佛是一颗在台风中苦苦挣扎的小树,瑟瑟发抖的趴在地上,不停的磕头:“臣死罪!臣无能!臣请陛下责罚!” 丞相长史梅福也差不了多少,跟个小媳妇一样,哭丧着脸,道:“臣万死……” 没有办法,这位陛下实在是太过强人所难了! 居然严令他们两个,将疫情控制在现有区域内,甚至要求他们两个立军令状。 事情没办好,那就提头来见! 老刘家对军令状这种事情,那可是一向说到做到的。 你敢立,事情没有办好,那就真的要提头来见! 从来没有例外! 但他们两个如何能做到呢? 疫情已经在长安的平民区,特别是嵩街附近的几个闾里泛滥了。 昨天发现疫情时,还只有一百左右的染病者。 但现在,却已经变成了数百,分散在十几个闾里。 这还只是官府掌握的,那些隐瞒和强撑着的病患,不知道还有多少。 更麻烦的是,由于官府封锁街道,造成了相关闾里之中的游侠、赘婿、逆旅恐慌性逃窜。 鬼知道这些人会将疫病带去何方? 想要控制? 除非上苍开眼! “死罪?万死?”天子却是怒极而笑,看着这两个大臣,恨不得把他们的衣冠剥下来,丢进疫区。 长安城在这个时候,忽然爆发了伤寒疫情。 这令他原本的好心情,瞬间荡然无存。 更让他烦心的是,那些喜欢拿着灾异说事的家伙,又在窃窃私语,私底下议论说,是他的原因,导致了疫情的发生。 总之,话里话外,是让他检讨。 甚至还有些渣渣,说什么是有冤案,所以老天爷看不下去了。 降下这疫病,让他警醒。 言外之意,不就说他前不久抓的那些贵族地主豪强富商抓错喽? 甚至,他还怀疑,这里面是不是有公孙贺父子的余孽,在趁机搞事! 作为皇帝,身为天子,他是绝对不会承认自己的行为或者政策有错的。 假如有错! 那必定是这个世界错了! 特别是在听了张越上次的忽悠后,他已然坚信,自己有着昭昭天命,所谓困难,所谓灾害,所谓疫病,都是上苍给他的磨砺。 是上天要降大任给他和刘家之前的考验。 正如关中夏季旱灾,因为应对得当,结果反而因祸得福,不仅仅干掉了一大票碍眼的贵族豪强富商,收割了无数财富,充实了内库。 更因此收获了整个关中的民心。 让他的统治到达了元封元年以来的顶峰。 有了这个结果,他对那些灾异说之类的说法,已经嗤之以鼻。 心里面更是深深的觉得,这些刁民乱臣,总是想法设法想要忽悠朕。 朕绝不会上当! 但…… 这疫情却必须控制甚至消灭。 他必须拿这个事情,去狠狠的扇那些拿着灾异说事的士大夫公卿的脸,让他们知道——朕受命于天,天不可能害朕。 朕的伟大,尔等岂能想象的到? 由此彻底戳破所谓的灾异说,向天下人证明——朕可是口含天宪,要做圣王的君王! 只是,这些大臣,太不给力! 一个个顾惜小命,不肯为他效忠,为国家效命。 “尔等平时一口一个‘愿为陛下牛马走’‘贱躯先填沟壑’,一到危急时刻,就推三阻四,阳奉阴违……”天子冷笑着在心里想道:“连立个军令状都不肯,朕与天下,要尔等何用?” “还是小留候好……”他看着自己面前那两个除了说‘臣死罪’‘臣万死’‘臣愚昧’以外,根本拿不出半点办法的渣渣,心里面顿时有些怀念已经回乡的小留候了。 在他看来,若小留候在此,恐怕早已经拿出了对策来了! 这样想着,他就转头,对在身边待诏的尚书令张安世吩咐道:“尚书令,给朕派人去南陵,召回侍中张子重……” “诺……”张安世连忙低头领命。 但于己衍和梅福听着,却都是满脸羞愧,头都不敢抬。 也正在此时,一个宦官从外面走进来,禀报道:“陛下,侍中张子重及侍中上官桀在殿外求见……” 天子闻言,立刻转怒为笑,挥手道:“快传!” 在心中他甚至觉得,这大约就是天意! 自己需要小留候,小留候就出现在了自己面前。 除了神君在天之灵的眷顾与上苍的安排外,还能有其他原因嘛? 至于……这场中的大臣? 他咬了咬嘴唇,对于己衍和梅福道:“尔等就在这殿中好好看看,好好学学,什么是公忠体国,什么是大汉忠臣!” 这次疫情,满朝公卿都是推三阻四,避之不及,让他深感失望。 由之,张越曾经提过的‘后备公卿大臣培训计划’,也重新浮上心头,并成为了他心中未来国家的大策! 朝堂上的蠹虫与庸吏,他已经受够了! 《我要做门阀》正文 第四百九十节 疫情(3) 笔趣阁 ,最快更新我要做门阀最新章节! 张越与上官桀在一个侍从的引领下,步入殿中,来到天子面前,恭身一拜,道:“臣毅(臣桀)恭问圣安,吾皇万寿无疆……” “朕躬安……”天子微微矜持的问道:“两位爱卿此来何事?” 张越上前拜道:“臣闻说长安有伤寒疫情爆发,心知陛下必为之忧虑,而臣深受圣恩,蒙陛下不弃,用为侍中,国家有事,安能置身事外,故而与上官侍中联袂而来,特向陛下请命,愿为陛下前驱,防治伤寒贡献微薄之力……” 上官桀也立刻拜道:“臣闻说张侍中欲来向陛下请命,深受感动,念及陛下隆恩,乃愿附骥尾后……” 天子听着满意极了。 他用力的扫了一眼,跪在一侧的于己衍和梅福。眼神都能吃了他们! 于己衍和梅福,尴尬无比,恨不得在地上挖个洞钻进去。 若是旁人,在他们面前做出这种事情来。 他们两个肯定会怀恨在心,寻机报复。 但…… 他们只看了看张越的背影,就乖乖的将这个念头收了起来。 对方可是张蚩尤! 大名鼎鼎,战无不胜的张子重。 这几个月来,倒在他手里的,已经有一个丞相,一个太仆,一个婕妤,再加一整个古文学派和一个诸侯王。 与这些人相比,他们两个只是小虾米罢了。 况且…… 仔细想想,其实他们两个得感谢对方才是! 若没有对方,自己两个恐怕少不得要回家种田了。 甚至说不定,会被以‘辅佐不力、渎职懈怠’为理由,安一个‘狡猾’的罪名,给送去居延修地球! 只是…… 心中多少还是有些不服的。 尤其是梅福! 他是公孙贺倒台后,天子亲自从丞相府诸多徽事里选拔上来的能吏。 在丞相府上工作了将近二十年,对于政务大小之事,都是熟谙于心。 他自认为自己已经用尽办法,想尽了一切可行的主意。 他就不信了! 对方不过是一个小年轻,学术、权势再高,还能懂防治疫病? 只是碍于天子在眼前,不好诘难。 就听着天子道:“两位爱卿公忠体国,朕心甚慰……只是,张卿……上官卿,对如今疫情可有主意?” 于己衍与梅福立刻就竖起耳朵,仔细聆听。 反正,天子不也说了,叫他们好好看,好好听,好好学吗? 上官桀听着,连忙看向张越。 张越则是微微一笑,上前拜道:“启奏陛下,臣旧时,曾研读黄老之书,于《素问》《灵枢》《难经》颇有所得,也算半个岐黄之士……” “后因陛下恩德,简拔为侍中,许出入兰台、石渠阁,博览百家之书,亦从中有见过先贤之作,故而对伤寒之疾略有所备……” 天子闻言,点点头,对这个解释深信不疑。 毕竟,这个侍中官过去可是献过养生之法的! 而且,这些养生之法,经过自己实践,确实是有效! 连养生都懂,区区伤寒疫病,也应该是知道应对的。 于己衍和梅福,也都是噎住了。 当今之世,黄老之士与医生是联系在一起的。 一个优秀的黄老学者,必定是一个优秀的医生。 同时还是一个出色的算命先生兼星象家。 这一点,萧何曹参王陵张苍,已经用铁的事实,向天下证明过了。 张越笑着继续道:“以臣所知,所谓伤寒,分为五类,《难经》曰:伤寒有五,有中风,有伤寒,有湿温,有热病,有温病,《素问》又曰:今夫热病者,皆伤寒之类也,臣从《难经》《素问》之言,以自有所省,将伤寒分为内外之因所引发的风、寒、湿、燥、热、火六邪之侵引发的疾病……” “而今长安之疫病,臣虽然暂不能确定为何种伤寒,但以臣之见,恐怕十之八九乃外感风寒之邪,感而发作之疫病……” “此类疫病,具有种种传染性……” “因其类型不同,可通过空气、水、衣物、唾液等方式将外邪传播……” “故臣以为,若要防治,则需将防与治做好……” “防之事,需洁净疫区水源、地表土壤,禁止随地吐痰,并焚毁病人所穿衣物,捕杀老鼠……” “至于治,则要对症下药,以病人具体情况,分别施药……” 伤寒疾病,在二十世纪之前的地球,都是无药可救。 独中国的中医找到了治疗办法。 无论那些诋毁中医者,如何鼓噪,都无法改变一个事实——在漫长的千年时光中,为诸夏人民的健康筑起长城的是中医。 是张仲景、孙思邈等中医大家的著作和研究。 后世中医的没落,在张越看来,其实是整个诸夏文明的衰落带来的。 若诸夏文明最终引领了世界,那么,很可能中医就能取代西医的地位了。 要知道,原生中医可比原生西医科学、进步无数倍。 在西方人治病,纯靠放血加不洗澡的时候,中医就已经开始重视对症下药和研究疾病的起因和发展过程了。 甚至,在三国时期,华佗先生还做过外科手术。 证明就是,后世的阉猪技术,干净利落。 当然,也并不是说中医就比西医先进、进步。 事实上,中医本身毛病也不少。 但任何事物都有一个发展阶段的嘛。 中医如是,西医如是。 换个角度想想,若是诸夏文明先于西方文明崛起,并控制世界,主宰地球。 那么,能不能发展出一条中医特色的现代医学体系出来呢? 答案是毋庸置疑的——一定可以! 毕竟,连靠着放血治病的西方医学都能变成科学。 中医为何不行? 现代西医的技术体系,放在中医身上,同样也可以适用。 无非就是你讲细菌感染,我讲外邪感染。 差不多,就是这么一个套路。 而后世中医的没落与衰败,其实只有一个原因。 路被人走了,而且,本身文明的资源不够! 堆不起来了! 但在现在…… 张越相信,只要有资源,那中医一定可以将别人的路走光! 但天子与其他人听着,却都像是听天书。 没办法,在如今这个时代,知识是少数人的专利。 而医学知识更是少数人中的少数人的专利。 民间绝大部分的所谓医生,都是平时算命、跳大神,有事就诊脉。 至于能不能治好?纯粹听天由命! 只有少数精英知识分子,世代从医之人,才能准确诊断! 《我要做门阀》正文 第四百九十一节 布置工作 笔趣阁 ,最快更新我要做门阀最新章节! “卿可有把握?”天子听不明白,索性就懒得去想了,直接问道。 “臣愿立军令状……”张越俯身拜道:“三日之内,必定控制住疫情!” 在来之前,他就已经差不多从上官桀嘴里了解到了长安城爆发的疫情规模——大约百人感染,只是因为分布范围较广,才引发恐慌。 但,京兆伊和执金吾,在他来之前,就已经隔离了主要疫区。 剩下的,无非是用一些后世的方法来消毒、净化疫区的水源、土壤,并对染病者进行治疗而已。 更重要的是——史书上并未记载这次疫情。 换而言之,很可能规模很小,只是引发了暂时性的恐慌。 当然,也可能是,因为这次疫情被更大的事情掩盖了。 仔细想想,似乎好像在历史上,就是这个时间点,公孙贺父子下狱,同时天子脑抽,产生了幻觉,以为有人要行刺他,于是下令长安戒严。 但,说到底,疫情就算后来规模扩大,也大不到什么地方去。 所以,张越能拍着胸膛,立下军令状。 天子听着,顿时龙颜大悦,脸色一下子就放松了。 他冷冷的看着于己衍和梅福,哼哼嗤嗤的道:“京兆尹,长史,可都听到了?” 于己衍和梅福闻言,连忙爬着上前,叩首拜道:“臣等无能……” 有什么办法呢? 天子之前,逼着他们立军令状,他们不敢。 现在,这张蚩尤一来就拍着胸膛立军令状。 两相对比,他们两个怕是在天子心中成为了庸官、昏官和无能之辈。 好在,天子现在心情还不错。 若换了过去,恐怕他们两个,少不得要去廷尉衙门喝喝茶,谈谈心了。 说不定,廷尉还会问他们:“公等皆两千石,国家重臣,天子用之,以为左膀右臂,何故不思尽忠为国?” 那样的话,恐怕,就真的没脸见人,只能自杀谢罪了。 “尔等既知无能,那就好好辅佐侍中张子重,听其号令,控制长安疫情吧!”天子冷冷的道:“如敢违逆侍中张子重之令,既以‘狡猾无道’治罪!” “诺!”于己衍与梅福苦着脸,缓缓的低头:“臣等谨奉诏!” 一个京兆尹,一个丞相长史,地位都在对方之上,但现在,却只能在对方面前,听从号令。 这滋味,于己衍和梅福心里面都是苦的很。 但没有办法,只能受命。 天子看向张越,道:“朕就以卿为长安除疫大使,赐节,许便宜行事,两千石以下官吏及关内侯以下贵族,若有胆敢违背卿命者,卿可先斩后奏!” “两千石以上,关内侯及列侯,敢有违命,卿可押送廷尉,朕将令廷尉严惩之!” “上官桀为卿副使,相机决断!” 张越闻言,连忙顿首拜道:“诺!臣谨奉诏!” 上官桀也拜道:“诺!臣谨奉诏!” 到这个时候,上官桀也算是看明白了。 其实张越拉他来,是保护他。 他若不来,那就……惨了! 天子肯定会问:“上官桀在哪?” 得! 到那个时候,自己恐怕就得卷铺盖回老家种田了。 所以,他看着张越,有些感激。 只是,那伤寒疫病,依然让他恐惧。 以至于,刚刚出了玉堂大门,他就立刻拉着张越的手,压低了声音,问道:“张侍中,您真的有把握?” 张越看着他,呵呵的笑了笑。 对于如今的人们来说,伤寒是绝症,这是事实! 一旦感染伤寒疾病,哪怕是最微不足道的风寒感冒,也是有着巨大危险。 稍不注意或者体质稍微差一点,就可能发展成高烧、肺炎,进而导致呼吸系统衰竭。 一般来说,得了伤寒,只能听天由命。 挨过去就痊愈了,挨不过去就死。 大部分医生,对于伤寒病,也只能是开点安慰性质的药物。 或者用点姜汤,聊尽人事。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因为,到现在为止,医方卜噬,依然没有分家。 中医,在很多时候依然带着远古时代的印记。 这一点,哪怕是黄老学派的名宿,也不能例外。 甚至是号称最后的扁鹊的淳于意在世之时,在遇到一些无法用药的病例的时候,也只能跳大神,向神明祷告祈求。 但在三国时代,一位中医大家,改变了这一切。 张仲景和他的《伤寒杂病论》,将中医从巫、卜、医、噬之中分离了出来。 从此,中医走上了一条阴阳辩证,对症用药的道路。 而张仲景最重要的贡献,则是为中医开辟了治疗最主要也是最关键的伤寒疾病的道路。 更值得人们纪念的是这位中医大家,所用的种种方子,全是廉价的可以就地取材的药物。 从桂枝汤到葛根汤,莫不如是。 从那以后,哪怕是一个身无分文的农民生病,也能用得起药了。 而恰好,张越有一个叔叔是数十年的老中医。 上高中前,他经常在叔叔的诊所里玩耍,没事就翻那些放在桌子上的中医著作。 从《伤寒杂病论》到《千金要方》,他都看过。 只是后来,随着学习、工作,这些记忆都已经模糊,甚至遗忘。 直到他穿越到此世,有着黄石在手,终于有了找回这段曾经的记忆的能力。 当然,在这之前,他得先去找点‘肥料’来。 他对上官桀,笑着道:“上官兄放心好了……” “区区伤寒之疾,并非什么大不了的病症……” 若是鼠疫,他自然没有对策。 但区区流感或者伤寒杆菌,他还是有办法对付的。 全部治愈所有病人,他不敢保证,但控制和限制住疫情,并且治愈大部分病人,他还是有把握的。 上官桀听着,只能是相信张越。 “先去一趟京兆尹衙门吧……”张越回过身来,看向微微颤颤的从殿中走出来的于己衍与梅福两人。 梅福的话,张越不了解。 但于己衍? 张越对他可谓熟悉无比。 正好,借着这个机会,把手伸进京兆尹衙门内部,甚至将京兆伊衙门架空! 反正,这种事情,他又不是第一个干的。 前辈们。 譬如说晁错啊郅都啊宁成啊义纵啊咸宣啊张汤啊,都做过。 而且做的比张越还过分! 据说当初,晁错还只是一个太子家令的时候,就已经在操纵内史的事情了。 等他当了内史,御史大夫和丞相,都要靠边站! 都要听他的! 中大夫袁盎和他唱对台戏,就被他直接赶回家种田了! 在汉室,真正的权臣,都是从小就开始霸道的。 为小吏必凌上官,为副手必架空主官。 …………………… 于己衍走出玉堂,只觉得浑身都有些虚脱。 他微微擦了擦额头的汗滴,叹了口气,给刘氏当官就是这样。 功劳是天子的,而锅却得自己接着。 他虽然早已经习惯,但这次依然吓的屁滚尿流。 他神色复杂的看了一眼,在玉堂高台前等着自己的张越和上官桀,叹了口气,心道:“或许这样更好……” 他自知自己的斤两。 自当官以来,他已经习惯了听从别人的命令做事,更习惯了在别人的指挥下做事。 若让他主动去承担某个大事,他怕是还会做砸! 毕竟,他性子软,胆小,被人一吓就可能缩卵。 带着这样的念头,于己衍走到张越面前,拱手道:“请天使吩咐,下官接下来,该如何行事?” 梅福也是无奈,只好跟上来,也拜道:“请天使吩咐,丞相府当如何行事?” 张越看了看两人,笑道:“二位明公,切莫责怪晚辈遇俎代庖,实在是事情紧急,若不抓紧时间,一旦疫情扩大,则吾等皆当蒙春秋之诛……” 于己衍与梅福对视了一眼,这个解释,他们当然是很难的接受的。 也不是很相信。 他们又不是公羊学派的,对什么春秋之诛,不是很感冒。 只是…… 对方现在已然占据了绝对优势,又给了台阶,还不识趣,那就是自己要作死了。 要知道从现在开始,这个张蚩尤,可再非是一个简单侍中官了。 他是钦命全权除疫大使,有便宜行事的权力! 惹他不高兴,随便找个借口,丢去给廷尉,谁会给他们说话? 当初,张汤不就随便找了个借口,搞死了同级别的九卿大司农颜异? 于是,两人都拱手道:“岂敢?天使忧心国事,吾等感佩至极!愿听天使号令!” 张越听着,也是点点头,道:“既然二位明公如此体谅,那现在就去京兆伊衙门吧……” 张越对于己衍道:“请京兆伊,先派人快马回衙,告知京兆伊各曹主官,立刻为我整理好相关染病者的档案以及其病症资料……” 这是判断和诊断这次疫情究竟属于哪一种传染病的关键! 只要找到病因,就能针对性的做出部署。 于己衍没有多想,当即拜道:“诺!” 反正现在负责人是这个张蚩尤,听他命令做事就可以了。 这是他的特长! 张越又看向梅福,道:“请长史也派人马上回衙,吾要马上看到,丞相府的相关报告以及药材物资的清单……” 梅福虽然有些不舒服,但也点头道:“诺!” 《我要做门阀》正文 第四百九十二节 听诊器 笔趣阁 ,最快更新我要做门阀最新章节! 一个时辰后,张越拿着天子节,在于己衍、梅福和上官桀的簇拥下,步入京兆尹官邸大门。 京兆尹官邸和张越上次来时,几乎没有变化。 依旧是那么一个看上去风光无比的衙门。 官邸之外,停满了各种马车。 早已经接到消息的京兆伊各曹长官,也都在京兆丞方永的带领下,列着队在门口迎接。 一见到张越等人,他们立刻迎上前来,纷纷拜道:“下官等恭迎天使!” 张越扫了他们一眼,道:“不必多礼,事态紧急,立刻向我汇报各项工作……” 京兆丞方永好险没被噎到。 “这张蚩尤,果然是张蚩尤啊……”他在心里暗想着:“果真是蛮横!” 但脸上却不得不挤出笑容,拜道:“诺!” 京兆尹是两千石,但京兆丞却只有一千石。 而对方,恰好有对千石及以下官员,先斩后奏的权力。 惹毛了他,丢了脑袋,找谁哭去? “天使还请入内……”方永笑着道:“相关文牍,下官等人皆已经准备好了……” 张越听着,点点头,道:“马上拿到官衙正厅,我要立刻看到……” 他现在已经没空和人客套、耍嘴皮子了。 他在天子面前可是立了军令状,三天就要控制住疫情! 而传染病的传染速度,却是无法预料的。 他必须立刻掌握第一手资料! 至于,京兆尹上下的埋怨或者说不满? 那就不关他的事情了! 更不提,他还存着立威和抽打京兆尹的心思。 最起码,要让京兆尹从此见到他,都不敢违背! 这样等到明年,他就可以将自己这个新丰令的实际控制范围,从新丰一个县,辐射到除长安外的大部分京畿。 毕竟,新丰还是太小了,人口也单薄。 根本不足以支撑起他的野望。 在张越看来,在三年内,他就要将新丰模式,复制到整个京兆尹治下的二十八个县。 并培养出相应的合格官员。 也只有这样,他才可以掌握一个强有力的利益集团。 不然,单靠一个新丰,话语权和影响力还是太小了。 而思路,他自然早就有了。 后世的那些大都会是怎么扩张,新丰就会怎么扩张。 于是,他径直走入京兆伊官邸,来到官衙正厅,毫不客气的坐到主位上。 让所有人都清清楚楚的看到他的态度——这个天子的钦命使者,全权除疫大使,没有心思和他们开玩笑! 张越甚至特意将天子节,放在案上。 在这样的压力下,京兆伊的工作效率,想不提高都不可能。 只一刻钟,所有资料,就被抬到了张越面前。 “天使,此乃所有染病病患的文牍、户籍以及京兆伊上下的处置措施……”方永将几个箱子,送到张越面前,禀报着。 他又指着其他箱子,介绍道:“而这些则是疫区闾里的其他文牍档案……” 张越见着点点头,立刻就开始看起来。 而这一看,立刻就让所有在场的人,都是瞠目结舌,仿佛看到了怪物一般,无比的震惊。 在众人眼中,张越几乎是一目十行的扫着相关简书。 速度更是快如闪电,通常,在他们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张越就已经看完了一卷文牍,并开始阅读下一卷。 这种速度,在他们看来,几乎是一种人类不可能做到的速度! 但对张越而言,却还是太慢了! 一卷简书,不过百余字,至多两三百字。 放在后世,连一页童话书的字数都不如。 这些箱子里的简书加起来,最多三五十万字。 搁后世,也就是一个读者,一两个小时的阅读量。 而他又通过了空间的强化,虽然不敢说过目不忘,但,在短时间内强行记住这么点资料的能力还是有的。 只花了半个时辰,张越就看完了所有的简牍。 他放下手里的竹简,心里面已经差不多有了概念了。 这次长安爆发的疫情,应该是一种流行性感冒病毒。 患者大都表示,头疼、发热,关节乏力,并有鼻涕。 当然,具体是不是,还需要进一步的实地诊断。 张越想了想,扭头对上官桀道:“上官兄,烦请兄长为我去一趟少府,找东园令做一个物件来……” 张越说着,就找来一块帛布,在其上画了一个东西的三维结构图,同时以文字写明要求,并将之交给上官桀。 上官桀接过来一看,有些惊讶,因为帛布上的东西,看上去奇奇怪怪的。 要求更是奇怪。 但他没有多问,直接拿了帛书,就朝外走。 张越却是看着上官桀远去的身影,嘴角露出了一丝微笑。 他让上官桀去少府找东园令做的东西,在后世人尽皆知——听诊器。 当然,现在没有橡胶,也没有可以有效导音的振动膜,后世那种常见的听诊器,可能做不出来。 但退而求其次,做一个原始的听诊器,却是没有问题。 说起来这个事情,还是张越曾经听机关里的人说笑话才知道的。 记不得是什么时候了,总之某次聚会,有人在酒桌上讲了个笑话,说是现在的医生们都恨死了当年发明听诊器的那个混蛋! 因为在以前,医生看病,都是可以贴着小姐姐的胸脯听诊的! 张越当时听得很好奇,就用手机查了一下。 还真有这么回事。 也看到了早期听诊器的样子。 一个类似竹笛的圆筒形,底部呈喇叭状的工具。 可能没有后来的听诊器便捷和准确,但至少,解决了听诊的问题。 而听诊器一旦出现,并大行其道。 中医的发展,就要走上一条不同的道路了。 既然,可以通过工具听内脏的声音来诊断病情,那么人们会不会去想办法,发明一些更好的工具来探知人体内部的奥秘? 甚至…… 为了了解人体构造,从而推动解剖学的发展呢? 即使别人想不到,张越也可以在背后推一把的嘛! 当然,更重要的是,可以借此机会,让黄老学派,找到生存之路,至少能让他们延续下去! 若能如此,那就真的是善莫大焉! 《我要做门阀》正文 第四百九十三节 吾来迟了! 送走上官桀,张越就将视线看向于己衍,道:“京兆尹,烦请带路,我要去一下疫区……” 他想了想,道:“就去左二里吧……” 从京兆尹的报告来看,嵩街的左二里,正是疫情最初爆发的地方。 此地是长安城里典型的平民住宅区。 居住在其中的,基本都是给长安城的商贾、贵族和官员服务的居民。 主要从事的也是浆洗衣物、编制各种柳条制品以及搬运、打杂等活计。 人口流动性是相当大的。 更重要的是,张越发现,似乎疫区都属于类似闾里。 这就奇怪了! 众所周知,传染病可是不分贵贱的。 医圣张仲景立志消灭伤寒,就是因为他的宗族,死于伤寒者不计其数。 换句话说……很可能,最初的疫区,在现在都依然被人隐瞒着。 若是这样的话…… “找死!”张越在心里冷哼着。 隐瞒这种带有传染性的疾病的人,不是蠢就是笨! 而且,只能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但不管怎么样,都需要确定源头,才能控制疫情! 于己衍听着,却是吓尿了。 去疫区? 那不是找死吗? 要知道,那可是伤寒! 是无药可救的绝症! 历来,伤寒一爆发,官府唯一能做的,只有隔离疫区,等着疫区里的人死光或者里面的人自己撑了过来! 任何救助,都是徒劳的! 二十多年前,长安城就曾爆发过一次。 当时,有十几个墨家的墨者和三十多名公羊学者,甘冒奇险,深入疫区,打算只手挽倾天。 结果,他们的努力,没有起到丝毫作用,反而搭进去了大半。 自那以后,连最喜欢嚷嚷‘强勉’的公羊学派的儒生和最爱‘兴天下之大利’的墨家墨者,面对伤寒疫情,也是退避三舍。 没看到现在,连太学都在这个事情上装哑巴了吗? “张天使……”于己衍战战兢兢,小心翼翼的道:“下官听说,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天使何必去冒险?万一……” “哪有什么万一?”张越笑了一声,对于己衍道:“京兆尹也不必害怕,伤寒还要不了我得命,也威胁不到明府……” 若是后世的流感,张越可能还会畏惧。 但在如今,在这个没有被抗生素和各种乱七八糟的东西诱导自然界的病菌变异的时代。 哪怕是最牛逼的流感病毒,恐怕也奈何不了张越的免疫系统的一根毫毛。 至于于己衍? 其实也不用怕,他看上去挺健康的,只要不主动接触病原体,也应该会没事。 哪怕不幸感染,张越也能治好他。 于己衍听着,连牙齿都开始战栗了起来。 但又没有办法,只好低头道:“诺,下官遵命……” 但却怎么都没有办法移动自己的脚趾。 对伤寒的恐惧,让他的身体都颤栗不已。 张越看着摇了摇头,找来一块帛布,用剪刀随手做了一个三层的口罩状的物体丢给于己衍,道:“明府戴上此物,遮住耳鼻,自然无虞……” 要不是想着,于己衍还有用,是个合适的傀儡人选,张越都想让他自生自灭,自己去疫区得了。 要知道,一旦疫情被控制甚至被消灭。 到时候,于己衍不敢去疫区这一点,就足以让他身败名裂! 最起码,都得回家种田! 只是,像于己衍这么合适的傀儡人选太难找,张越也只能勉为其难,替他兜着点了。 于己衍接过口罩,赶紧戴上,终于有了一丝丝的安全感,对张越拜道:“多谢天使海涵……” 但内心依然害怕,总觉得戴在脸上的口罩,是无法阻止伤寒侵袭自己的。 张越没有办法,只好对他科普道:“明府可知,伤寒疫病的致病原理?” 于己衍摇摇头。 张越道:“所谓伤寒,有多种,如今爆发的这一种,属于外邪侵袭感染所致……” “而所谓外邪,世俗常称之曰:风、寒、湿、热、温、火等,其实不然,这只是外邪导致的病症表现,我尝读先人笔记,闻越人先生曰:外邪之属,千奇百怪,多种多样,其微小至极,肉眼所不能见,人吸之空气,人饮之水,皆有外邪存在……” “而如今长安爆发的伤寒之致病外邪,当属于一种可以在空气之中游荡的外邪感染所致……” “戴上口罩,可有效阻隔外邪……” 于己衍一听,虽然一个字都没有听懂,但却也莫名的有了信心。 毕竟,越人先生,那可是鼎鼎大名的神医扁鹊! 扁鹊先生说的话,当然是可以相信的。 张越见着,却是在心里叹了口气。 没有办法,在如今这个时代,跟人讲细菌、病毒,是不会有人愿意听的,也不会有人相信的。 正如你在这个时代,是很难将元素周期表以及化学、物理公式解释清楚。 但倘若用外邪来取代细菌、病毒,或者将元素周期表、化学、物理公式以炼金术的方法表述。 那么,就算人们不能理解,也会相信,甚至争相学习和使用。 特别是当人们发现这些方法有效的时候! 诸夏民族是地球上最擅长拿来主义的民族。 漫长的历史时期中,诸夏民族融入和吸纳了不知道多少种舶来文化、物种、宗教,并统统本土化! 只要有用、有利的东西,人们就会趋之若虞。 所以,说不定此番疫情还是一个不错的宣传机会。 一个改变和改革中医学的契机。 讲道理,中医其实也挺与时俱进的。 不然,后世中医里的那些舶来物怎么解释? 只是,这个事情得一步步来。 不能急,先让人们接受外邪=自然界中微小不可见的致病原这个概念,再去普及其他。 ……………………………………………… 在于己衍的带领下,张越乘车,来到了嵩街背面,渭河一侧的一个被姗栏与军队,严格隔离的闾里。 “天使,这里就是左二里了……”于己衍戴着口罩,对张越介绍。 张越看了看前方的闾里。 姗栏已经将此地彻底围了起来,闾里本身的高墙与闸门也关闭了。 至少有数百名全副武装的士兵与官吏,蹲守于闾里外围五十步的地方。 弓弩都已经满弦,看样子,他们得到的命令是——杀死一切出来的人。 这很残忍! 但很有效,是人类在没有办法解决疫病时不得已而为之的决策。 只是,这样做就等于彻底放弃了隔离区的人。 他们的生死,全部交给了上天。 更让张越哭笑不得的是,在外围的姗栏处,有许多戴着各种面具,摇头晃头的家伙,在泼洒着各种各样的符咒。 不知道的人,大约还会以为,汉家进入了魔幻时代了呢! “左二里有五十七户人家,口两百三十八口……”张越轻声念着记下来的数据:“有染病者二十一人……” 接近十比一的患病比例,是现在疫区感染率最高的。 而且,这个数据还是昨天的。 经过一天发展,新增感染或者潜在感染者恐怕已经翻倍! 张越清楚,流感病毒是有潜伏期的。 他走到姗栏前,举起手里的天子节,下令:“开门!” 守门的官吏,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跟在张越身后的官员,尤其是京兆尹于己衍,有些犹豫。 但对汉家天子节旄的服从,让守门官兵,不由自主的服从了命令。 姗栏门立刻被打开,张越带着于己衍以及随行的数十名宫廷卫士,穿过姗栏门口,步向前方死气沉沉的闾里。 紧紧关闭的闾里闸门内,守门的里正和他的儿子们,听到动静,连忙探出头来。 三重牦牛尾组成的天子节,是最容易也是最好辨认的物体。 一见到那被高高举起来的节旄,已经年迈的里正,立刻泪流满面:“天子使来矣,吾等有救了!” 对于已经陷入绝望之中的人们来说,这时候忽然出现在眼前的天子节,就是最好的激励。 这表明国家和天子,没有放弃他们。 他们不是这个世界的孤儿! 瞬间,整个闾里,都轰动了。 …………………… 张越却是持着节旄,走到闸门前,大声道:“吾乃钦命长安除疫大使张子重,奉天子诏命,来此慰问及看望闾里父老!” 嘎吱一声,闸门立刻被打开。 一个穿着皂衣的老人,带着几个年轻人,走了出来,一见面就哭着拜道:“草木左二里里正汪勇恭问圣安……吾皇万寿无疆……” 年轻人更是难掩激动,纷纷顿首道:“草民等恭问陛下圣安,陛下万福!” 这是自发现疫情以来,他们所看到和接到的最好的消息了。 天子遣使来此,还有大量官吏、士兵随行。 他们很清楚,这意味着,他们的家人、邻居有救了! 最起码,国家会想尽办法来救他们,而不是像之前一样,旁观他们的生死! 张越连忙上前,扶起他们,柔声道:“君等受苦了,吾来迟了!” 说着就对这个年迈的里正与那几个年轻人长身一拜。 作为里正,他们在疫情爆发后,坚守职责,这本身就值得尊敬。 更何况,张越作为天子的代表,必须告诉闾里里被困的人民——国家不会抛弃他们! 汪勇一听这个话,立刻就哭的稀里哗啦。 《我要做门阀》正文 第四百九十四节 各方的反应 “张子重主动请缨,去疫区了?” 一个消息,在长安的公卿列侯士大夫之中不胫而走。 人人闻而诧异。 “这张子重,怕是太……”有人咂舌不已:“太过胆大了吧……” “那可是伤寒疫病啊……”心有余悸者,恐惧的说着。 对于伤寒疫病,公卿士大夫们畏之如虎。 哪怕是那些,曾经在战场上,敢于和匈奴人白刃相见的列侯,在面对伤寒时也和普通人一样,充满了畏惧和害怕。 民间甚至有人供奉着瘟神和疫鬼,祈祷这些冥冥之中的恶意存在,不要伤害自己。 没办法…… 无数年来,祖祖辈辈的经验,都告诉人民,伤寒疫病是天灾,是人力所不能救的绝症。 尤其是这种传染性的伤寒疫病,一旦发作,就会大片大片的收割生命。 无论王侯将相,在这些魔鬼面前,都不能幸免。 染病者,唯一能指望的只有上苍。 但现在,却有不怕死的家伙主动请缨,甚至进入了疫区。 这给无数人,留下了无比深刻的印象。 哪怕是一直看张越不顺眼的夏侯始昌听说了以后,也是叹道:“张子重,真大丈夫也!” 而其他公羊学派的大儒,更是在震惊之余,感慨道:“古之君子,怕也不过如此了……” 而那些本来就已经被废奴运动和之后的请愿活动而刺激的热血沸腾,以为自己将要主宰天下,掌握世界的年轻人,更是被此事振奋。 很多人都说:“仁者爱人,义者利人,张侍中行天下之大仁义也,实吾辈楷模!” 张越的脑残粉数量,更是一下子激增。 没办法,对公羊学派来说,始终有一个诅咒,在他们的心头萦绕。 孟子的名言,一直在他们的心头回响:久假而不归,恶知其非有也? 数十年来,人们见过了无数平时大义凛然,关键时刻掉链子的公羊大儒了。 也见过了太多太多,平常一口一个天下苍生,一口一个春秋之诛,临到头来却缩卵缩的比谁都快的名士。 哪怕是高层的鸿儒、博士身上,也见过很多例子。 最明显的,莫过于董仲舒与其弟子吕步舒。 一个为君权所迫,竟然欺师灭祖。 另一个在皇权压力下,缩卵了…… 故而,虽然公羊学派的调门很高。 但底气却不是很足。 如今,张越的行为,却等于将他们从深渊之中拉了出来。 此事,至少表明了,这个世界还是存在真儒,真正的理想者,类似子路先生那样的‘君子死而冠不免’的君子。 最起码,这现在,公羊学派的人,感觉到了一些来自心灵的安慰与救赎。 人人都是目光怔怔,密切关注着事态的变化。 而其他人,就有些幸灾乐祸了。 特别是博望苑里的谷梁君子们。 “这张子重以为他是谁?”荣广兴奋无比的和自己的师兄弟们说道:“这一次,他将自取灭亡!” 那可是伤寒疫病,无可救药的绝症! 在荣广看来,此番,这个可怕的敌人,怕是自大的有些过分了。 他甚至在心里祈祷着,这个敌人,在疫区感染上伤寒,然后不治身亡。 就像那几个曾经像他一样年轻的过分,又可怕的恐怖的家伙一样。 譬如,终军终童,也譬如冠军景恒候霍去病。 只要他死了,谷梁学派就能喘上一口气。 尤其是他,可以大大的出一口气了! 一个如斯恐怖,又和皇室关系密切的公羊新星,给他的压力实在是太大太大了! 大到,让他彻夜难眠,甚至难以呼吸。 荣广心里明白,只要他活着。 整个世界,都将被对方的光芒所照耀。 他这样的人,将成为万千繁星中不起眼的一个。 甚至,连拱月都没有资格! 还是死了好! 死了,自己就有出头的日子! 师兄弟们就更兴奋了。 “这张子重若死,那么新丰和皇长孙,就是咱们的囊中之物了……”有人流着口水,迫不及待的道。 新丰,现在可不比以往了。 不仅仅有着无数资源和政策,更汇聚了无数财富。 旁的不说,就是那个工坊园,据说就有着上百商贾的数千万投资。 此外,新丰还有着上万万的债券资金。 随便过去占个坑,都能吃的满嘴流油! 奈何这张子重,站在新丰,所有人都没有地方下嘴。 若是他死了…… 这么大一块肥肉,足够大家分着吃上好几年。 更别提,若能争取回长孙,那么大家子孙的富贵也有了保证了。 大家正议论的兴高采烈,畅想着未来的美好。 忽然,一声咳嗦,让他们回到现实。 “尔等不要太过分了……”拄着拐杖的江升,巍颤颤的在韦贤的搀扶下,走了出来:“张侍中此行,乃是为保民、存民、爱民,此乃夫子之教,儒生之道也……” 他冷冷的扫过荣广等人,眼中闪过一丝厌恶之情,甚至深感绝望。 没错,谷梁学派,是将人民当成统治对象,当成不应该有自己想法和思想的群体。 但是,在另外一方面,谷梁同样强调,要爱民、保民。 最典型的莫过于对宋襄公的评价。 在宋襄公问题上,谷梁学派的观点与公羊是截然不同的。 公羊学派认为宋襄公是君子,是仁者之君。 但谷梁却是不啻以最严厉的批判,批评宋襄公:兹父之不葬,何也?失民也。其失民何也?以其不教民战,则是弃其师也。为人君而弃其师,其民孰以为君哉! 几乎就差没有公开说——宋襄公不为人君! 而现在,他的弟子门徒,却连基本的是非也不分了。 而且看他们的言辞,几乎只有利益,而没有原则。 “吾到底都教了些什么弟子啊……”江升在心里感慨着:“若皆是这样的弟子门徒,谷梁之学,哪来的什么未来?” 经过多次挫折与打击,江升醒悟了过来。 要和公羊学派重新竞争,谷梁就必须变革。 必须去和现在已经俨然开始要代表诸夏和儒家的公羊学派争夺民心、士大夫心。 而这其中最重要的,就是要表现出风度、表现出仁义之心,表现出原则。 而荣广等人,没有! 他回头看着韦贤,道:“贤啊,为师只能靠你了……” 江升心中明白,无论那张子重此番生死如何。 仅仅是他深入疫区这一个事实,就足够为公羊学派加分无数。 他若是因此而死,对公羊学派来说,甚至比他活着更好! 因为,这张子重一死,他就升华了。 公羊学派将会将他塑造成一个殉道者,一个为理想和天下而赴死的勇士、义士、君子。 反过来,将公羊学派的形象,变得无限好。 而这对谷梁来说,简直是噩梦。 而他若没死,也是同样糟糕。 一个敢于亲冒奇险的公羊学派的大臣,天知道,他在未来会有多少追随者和信奉者。 更不提此子过去,用无数事实证明了他的能耐。 韦贤听着江升的话,看着自己老师疲惫的脸庞,连忙恭身道:“弟子明白……” 荣广等人却都是低着头,嘴上虽然不说,但心里面根本不以为意。 仁义道德?那值几个钱? 民本?爱民?那也只是说给傻子和笨蛋以及太子听的。 他们中的大多数人,之所以拜江升为师,只不过是因为想要搭上太子的便车而已,做一个从龙之臣。 韦贤却是抬起头,忽然问道:“老师,您说那张子重,会不会真的有办法解决伤寒疫病?” 江升听了,先是一楞,随即摇头道:“怎么可能?伤寒,乃天意也,乃天对当今施政的告诫,岂是人力所能改变的?” “那万一呢?”韦贤小声的问道,他研究过那个张子重的行为,他发现了一个很关键的事实——此人从来不做没有把握的事情。 “没有万一!”江升斩钉截铁的道。 荣广也道:“那张子重怎么可能治愈伤寒?若是他能解决伤寒之疫,那我便……”荣广想了想,道:“我便……肉袒奔走于长安尚冠里大道之上!” 怎么可能呢? 那可是伤寒疫病,不是骨折、外伤。 自古以来,只听说过,靠着神明保佑而痊愈的例子,从未听说过,有谁能攻克伤寒的。 就像旱灾、地动、瘟疫、洪灾。 人类在这样的伟力面前,只能战战兢兢,俯首称臣。 反正上溯三王五帝,下追夏商周三代,也找不到谁能阻止伤寒疫病的记录。 韦贤听着,看了荣广一眼,道:“但愿如此罢……” 若不幸或者万幸,对方真的做到了控制甚至是消灭长安伤寒疫情的事情。 韦贤知道,那将导致什么事情? 整个天下,都将为此沸腾。 再没有比这个事情,更能轰动,更能让人关注的了。 因为,这将令天下受益! 甚至足以令这个张子重封神! 那样的话,太可怕了! 或许,到那个时候,只能想办法,让天子忌惮和猜忌他,借皇权的手来压制甚至消灭他了。 不然…… 整个天下,都将彻底生活在此人的阴影下。 至于自己? 恐怕也只能捏衣而拜,再拜而辞! 《我要做门阀》正文 第四百九十五节 奇迹(1) 左二里中,张越走在闾里的巷子里,这是一条典型的汉家闾里小巷。 街坊节比而居,所有宅院,错落有序。 大部分住宅都是标准的两进小院,基本都是面南朝北,一堂二户的格局。 这种房屋结构,有着悠久的历史。 后世曾在二里头夏文化遗址之中,发现过类似结构的院落。 以张越所见,这些院落也基本都是以古老的版筑法建造而成的。 所谓版筑,既是以夯土与木框架混合而造,最早能追溯到远古时代,龙山文化遗址之中就发现了最初的版筑结构屋舍。 诸夏文明第一个公认的圣人、贤臣,诸子百家都曾共同尊崇的殷商名臣傅说就干过版筑的活计。 而这种建筑方式,发展到汉代,也已经臻于巅峰。 已经发展出了壁带与壁柱加固的设计,甚至还将之用于城塞、要塞的建设,由之发明了最初的脚手架来施工。 恢弘的秦汉长城,就是用版筑法加脚手架建设起来的。 其坚固程度,甚至哪怕经历了两千年风吹雨打,也依然能找到其存在的痕迹甚至是遗址。 不过,这种底层的闾里民居,就没有那么坚固了。 大部分屋舍的结构,在张越看来,都已经差不多达到危房的级别了。 这些屋舍,恐怕都是些爷爷房甚至曾祖父房。 只是从外部看,很多外墙的夯土都已经开裂了,墙垣上更是有着数不清的裂痕。 屋舍之中,一声声痛苦的呻吟声,传入耳中。 “汪里正……”张越问着跟在身边的老里正:“如今闾里之中有多少染病者?” 汪勇迟疑了片刻,看了看张越,才打着胆子道:“不敢欺瞒天使,如今闾里之中,染病者十之六七……” “甚至有人家,阖家患病……”汪勇说道这里,低头抹了把眼泪,深深作揖:“望天使将此地详情告知天子……若天子再不施救,左二里,就要绝户了……” 张越听着,神色严肃,疫情的发展和感染速度,远超他的预计!只一日之间,就将感染群体扩大了数倍!太可怕了! 张越看着汪勇,道:“里正放心,本官此来,就是奉天子之命来除疫救人的!” “本官先看看病人……”张越看着汪勇问道:“里正,请带本官去病情最重的人家……” 他又回头对戴着口罩,一副如临大敌模样的于己衍道:“请京兆伊去催一催上官侍中,本官要的东西立刻送来……” 这个胆小鬼闻言,如蒙大赦,忙不迭的拜道:“诺!” 汪勇见着,内心感激不已,道:“天使请随小老儿来……” 就领着张越来到了一处院落前,道:“这里便是如今闾里之中,病情最重的张氏……” “张氏?”张越惊讶了一声:“户主是寡妇?” “是……”汪勇低头道:“张氏夫君数年前,随贰师将军远征,没于余吾水……” “丢下这孤儿寡母……可怜呐……这张氏为了拉扯几个子女长大,便婉拒了他人的善意,没有改嫁,而是在长安城中,靠着给人浆洗衣物、编些柳条,辛苦度日……” “可却……染上了这疫病,病倒在床榻上,其的子女为了照顾她,也都相继染病……真是造孽……” 烈属啊! 张越听着,肃然起敬,对汪勇道:“烦请里正为我开门……” 汪勇点点头,掏出一把钥匙,将被紧锁的房门打开,房门刚刚打开,一股浓烈的腐烂臭味就从院子里传了出来。 张越微微掩了掩鼻子,然后就跟着汪勇走了进去。 一进门,他就看到,小小的院子里,堆满了各种各样的杂物和大大小小的木盆。 盆中浸泡着许多泡在水里的衣物。 两个小小的瘦弱的身影,挣扎着拖着一些柴禾,在往东侧的厨房去(汉代屋舍院落,几乎不分阶级,都将厨房设在东侧,所以有‘东厨’这个称呼)。 而在正面的堂口,一个穿着破烂的妇人,有气无力的躺在一块木板上,晒着太阳。 还有两个孩子,躺在她的两侧。 见到有人进来,妇人挣扎着想要起身,却根本没有力气起来。 那两个拖着柴禾的少年,也都回头看过来。 他们见到里正带着一个陌生的锦衣贵人以及一大群官兵走进来,显然都有些慌神,不知所措。 张越却是仔细打量着他们。 这两个少年,应该都是男孩子。 大约十四五岁左右,身体瘦弱,脸色发青,没有什么精神。 甚至连走路都有些踉跄。 看来,他们也感染了。 只是,症状较轻。 但…… 张越看着这院子里的情况和他们的身体状况,他很清楚,这两个少年也撑不了多久了。 这个时代的底层人民,根本就不具备,一个可以通过自身免疫系统,击败病毒的基本条件。 更不提,这个院子的情况和环境,简直糟糕透了。 这里就是病菌最好的温床与滋生地! 张越轻轻抬起手,下达命令:“来人,将此院落内外所有物品,统统清理,然后焚烧!” “诺!”跟在他身后的一个军官低头领命。 张越看着他,补充道:“所有参与者,全部都要戴上口罩……” “此外,派人告诉闾里外的军队,立刻开进闾里,清理闾里的每一个屋舍之中的杂物,统一焚烧!” 对于防治流感或者任何一种传染病,最重要的措施,就是保持清洁卫生。 那两个少年,却是傻了。 他们糯糯的上前,有些害怕的看着张越,躬身拜道:“贵人……贵人……请……” 张越看着他们两个,道:“想不想治好你们的母亲和兄弟?” “想……” “想,就要听话……” “本官先看看尔等的母亲……”张越穿过人群,径直走到堂下,低头看着那个躺在一扇破旧的木板上,有气无力的呻吟着的妇人和她的两个孩子。 张越蹲下身子,伸出手,在妇人额头上摸了一下。 她的额头烫的惊人。 又在那两个一脸青紫色的孩子的额头上摸了摸,同样很烫。 “高烧啊……”张越回头,看向汪勇,道:“病人发烧,需要立刻降温,里正家可有干净毛巾或者布帛?” 汪勇闻言,点点头。 “很好……请里正立刻取来……”张越沉声道:“此外,请里正动员现在闾里所有能动的人,马上生火烧水,熬煮姜汤……” 微微想了想,张越又道:“丞相府的物资清单,马上给本官送来……” 梅福听着,虽然不快,但还是道:“下官已经在催促了,相信马上就能送来……” 汪勇也马上领命而去。 说话中,刚刚离开不久的于己衍,带着上官桀回来了。 同时来的,还有丞相府的几个官吏。 他们带着两个箱子的文牍,将这些文牍放到张越面前,拜道:“天使,此乃丞相府所有的药材、巫术以及卜噬名录……” 张越听着,脸色一黯,有些哭笑不得。 但,在这个时代,医方卜噬是一家。 当药石无灵的时候,尝试向鬼神求助,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有些时候,这种无奈之举,还会奏效——安慰剂有的时候,真的比药物还有用! 张越来不及吐槽,连忙道:“将药物名录给本官……” 于是,数十卷竹简,被送到了张越面前。 从数量上来看,这些简书可能还不及巫术和卜噬的一半。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虽然说,诸夏民族的医学发展的很早。 但是…… 药物的数量,在纳入药物范畴的,在现在依旧很少。 张越将所有的简牍看完,微微沉吟,然后道:“请梅长史,立刻下令,从丞相府之中,调集全部的大黄、黄连、黄芩……” 这些都是张越记得的后世民间常用的中药。 “此外,京兆尹,烦请明府传令各衙,立刻全面搜集长安城中的桂枝、葛根、桂皮、栀子、桔梗和橘皮……” 这些是张越现在能想到的,能起作用的东西。 而且,在长安城和附近地区,应该都有着广泛存在。 大约也就桔梗和橘皮,可能有些可能。 众人听着,立刻便领命而去。 此时,汪勇带着人,走了进来,对张越一拜,呈上一叠粗麻布道:“天使,您要的干净布帛……” “开水和姜汤呢?”张越问道。 “回禀天使,小老儿已经让人在烧了……” “烧好了就拿来……”张越吩咐道。 他看向一旁的上官桀,朝他伸手,问道:“东园令已经将东西做好了吗?” 上官桀立刻将一个竹笛状的木制器皿送到张越手里。 这个东西,对于东园令的能工巧匠来说,根本不存在什么技术难题。 要知道,东园署可是能制造,后世长沙马王堆之中出土的那件丝帛蝉衣的可怕存在! 区区原始听诊器,闭着眼睛也能做好。 张越接过听诊器,终于露出笑容,对上官桀拱手道:“辛苦上官兄……烦请兄长,去外间督促官兵,务必要将整个闾里内外的所有杂物、破旧衣物、污水统统清理并焚烧,同时还要用石灰,洒满闾里街道和院落,务必要不留死角……” 而他自己则拿起那个听诊器,放到木板上的妇人的胸膛上,对她道:“夫人,请深呼吸……” 耳朵则贴在了听诊器上方的竹筒口。 《我要做门阀》正文 第四百九十六节 奇迹(2) 很幸运,妇人肺部没有杂音,心跳虽然虚弱,但还算有力。 这很显然是一个好消息! 只要没有肺部感染,基本就还有救! 只是…… 她的两个孩子,就没有这么幸运了。 张越放下手里的听诊器,看着那两个不过几岁的小孩子,眼中带着些同情。 他们的肺部回音,带着粗糙的杂音。 再加上他们一直在咳嗦,毋庸置疑,已经是发展到肺炎了。 哪怕是张越,也知道,自己只能是尽人事,听天命了。 肺炎! 除非张仲景或者孙思邈在此,不然,恐怕张越是只能靠蒙了。 没办法,中医是最需要经验和长期的病例认知的行业! 没有经验的话,纵然看遍所有医书,也就只能是打打杂。 这也是中医的弊端。 不像西医,虽然也需要技术与经验加持,但危急关头,愣头青也可以赶鸭子上架。 特别是一些普通的感染,中医要辩证,西医就是量量体温,做个化验,确定感染源,然后针对性的来一针。 可惜,在如今这个时代,不具备任何生产抗生素的条件。 哪怕是最初级的抗生素——磺胺。 张越估计,哪怕从现在开始攀化学科技树,从无到有,纵然有着开挂般的指导,至少也需要十年甚至更久的时间,才能看到将最初的磺胺百浪多息制备出来的希望。 虽然这种抗生素,其实最初只是染料。 但它终究是一种化学制品。 想到这里,张越脑海之中,忽然闪过一个记忆。 那是…… 他闭上眼睛,记了起来,那是上大学时,某次和一个妹子去参加一个科普性质的活动时,得知的事情。 阿司匹林,也就是乙烯水杨酸。 其中,水杨酸可以从杨柳树的树皮之中提取。 虽然,张越不知道该怎么提取。 但是…… 长安城,杨柳树多的要命! 多煮点杨柳树树皮,总能让人喝到水杨酸。 而水杨酸是现在张越能找到的最有效的消炎药了! 以目前这个时代的病菌对药物的抗药性来说,只要是消炎药,都是万能的! 毕竟,最开始的时候,一个几十单位一针的青霉素就能治愈一个肺结核患者! 想到这里,张越就激动了起来,他立刻对左右吩咐:“马上派人,去长安城中,找杨柳树,去剥树皮,越多越好!” 新鲜的杨柳树树皮之中,含有的水杨酸成分是最多的! 这是救命药啊! “诺……”大家虽然不明白,杨柳树树皮有啥用? 但,张越是除疫大使,他说了算! 于是他的命令,立刻被得到了执行。 很快,全长安的杨柳都倒霉了。 渭河两岸的无数杨柳树,都被人剥下了树皮。 成千上万的树皮,堆磊在道路两侧,很快就被马车运走。 无数人看到这个情况,都是窃窃私语。 “听说,这是那张子重的命令……” “杨柳树树皮能治伤寒?” 人们疑惑着,很快就用脚投票,加入了剥树皮的行列。 虽然,大家其实压根没有信心,也不太相信杨柳树树皮能治病。 但…… 诸夏民族自古就有一个优良传统——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万一是真的呢? 这就是救命的宝贝啊! 同时,张越命令,让人收集的桂枝、葛根、桂皮、桔梗、橘皮等物资,也在长安城里掀起了一场小风暴。 本着疑病从有的原则,人们下意识的收集这些东西。 ……………………………… 左二里中,却是另外一番情况。 无数的生活垃圾与污水、废弃物品甚至是各种木盆、衣物都被军队用鹿车运到了闾里深处的空地,然后点上了一把火。 同时,几辆满载生石灰的马车,进入闾里,将所有角落都进行了消毒。 这个事情,是上官桀亲自督办的。 他自然做的很好。 而,闾里之中依旧健康或者说,能够工作的男女老少,都被集中起来,开始烧水和熬煮姜汤。 很快,一碗碗姜汤和一桶桶开水,被送到了病人面前。 张越亲自指导人们,如何护理和喂食病人姜汤。 热毛巾加滚烫的姜汤下肚,许多病患都有了些许生色。 这让整个闾里都是欢喜鼓舞。 而上官桀、于己衍和梅福等人,则先是震惊无比,然后就充满了干劲! 因为,他们看到了控制甚至是治愈伤寒的希望! 若此事成真,那么…… 傻子都知道,这是天大的政治资本! 于是,他们的态度发生了一百八十度大转变! 甚至都不需要张越再吩咐和下令了,他们积极的参与了所有能参与的工作,甚至亲自下场,生火煮水。 当从丞相府运来的黄芪、大黄、黄连运来时。 于己衍和梅福都抢着向张越请示。 “天使,接下来,下官等人该如何?” 张越却是检查了一下,运来的药物。 大黄、黄芪与黄连算是中医运用最早的几种药物之一。 在很久很久以前,就被人用来治病。 只是,在现在君臣佐使的概念还没有出现,这些药物的潜力也没有被发觉。 这个事情,要一直到东汉时期,经过无数人的努力和总结,才出现在《神农本草经》的记述之中。 张越微微沉吟片刻,其实,他也不是太懂怎么配药。 但没有关系…… 他微微闭上眼睛,思索片刻,从脑海中调出来曾经回溯时偶尔看到过的一些中成药的药盒。 然后,他就看到了三黄片、黄连上清片等药物的配方。 这是最傻也是最笨的解决方法。 虽然依旧不知道比重和配比,但……现在也不能太强求了对吗? 想了想,张越道:“等其他物资运来,再熬药吧……” 他本人则带上人,在闾里之中巡查起来。 让他深感幸运的是,此番伤寒疫情,爆发时间还算短,发现的也比较早,所以,虽然感染者增多了,但是普遍病情都不算严重。 在经过了清洁以及物理降温,又喝了姜汤发热解表后,一些人的症状甚至得到了缓解和减轻。 其他人也多少舒服了一点。 也就那些重症患者和孩童、老人,相对危险和棘手。 一个时辰后,桂枝、葛根、栀子、橘皮以及大量的杨柳树皮被运来了。 张越立刻下令,让人分作两个部分。 一部分清洗好杨柳树树皮后,熬煮给病人服用。 另外一部分则,按照张越给的一个配方,将其他药物配比后混合熬煮。 一时间,整个左二里,到处都是熬药的药罐和煮树皮的大鼎。 同时,张越让人将新鲜的杨柳树汁液沉淀后,喂给那些重症患者。 同时叮嘱人们,注意勤换敷头的布巾。 很快的,第一个奇迹出现了。 在喝下杨柳树汁液后,大约一刻钟,原本躺在木板上虚弱无比,连动弹的力气也没有的张氏,忽然出声了:“我饿了……想喝粥……” 听到这一声呼唤,她的两个儿子,立刻喜极而泣,兴奋的道:“母亲,儿子这就给您去煮粥……” 此事,立刻就传遍了整个左二里。 “真有效?”于己衍听说了后,马上跑了过来。 当他见到已经能坐起来的张氏后,两个眼睛都快鼓出来了。 他一把扯掉一直戴在脸上的口罩,高兴的都要在这个院子里跳舞了。 伤寒!!! 无数年的恶魔,缠绕在人们头顶的恐怖疫病,居然能被治愈了!!!! 于己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更清楚,自己在其中能分到什么样的功劳? 不客气的说,只是这一个事情,就足以让他从庸臣、碌碌无为之人,变成名臣,变成名士! 于是,他在张越面前,不由自主的变成了一个小弟。 上官桀和梅福的反应,比于己衍还剧烈。 当他们看到张氏的样子时,他们就明白了,张越没有撒谎,他真的可以治愈伤寒! 这……太了不得了! 尤其是梅福,此刻心中彻底没了半分怨言与不快。 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崇拜与敬畏。 特别是当药汤与杨柳树皮汤被灌到一个个病人嘴中后,随着时间流逝,开始好转的人越来越多。 等到黄昏时刻,整个左二里的病患,基本都开始了好转。症状较轻的男子,甚至已经可以自由活动。 于是,所有参与救治的军民官吏,都知道,奇迹发生了! 而张越这个天使的形象,也立刻变得无比高大。 几乎所有人,都用着崇拜的眼神看着他。 无论他走到那里,走在何地。 身上始终汇聚了所有人的注意。 尤其是患者和患者家属眼中,张越已经不是人了,他是神! 下凡拯救万民的神! 光芒万丈的神明! 张越对这种情况,自然早有准备。 他又不准备造反,也没有打算和王莽一样篡汉。 当今天子,也不会容忍这种情况! 所以…… 他立刻就公开告诉上官桀、于己衍和梅福等人:“此事,乃天子圣德垂恩,以授种种药物与我,本官只是遵照天子诏命从事而已……” 此事,他不止在官员面前强调。 更对所有来见他的病患和百姓宣讲。 而早在张氏开始好转的时候,他便已经写了奏疏,送去建章宫,将所有事情都原原本本报告了天子,更将一切功劳都推给了天子。 按他的讲法,这次能除疫成功,全靠了‘陛下布圣德,嘉恩臣民,竟授皇室秘药与天下’,天下人能有这么一位圣天子,当真是‘何其有幸哉!’。 而他,只是做了一点微不足道的事情,撑死了也不过是‘受命之臣安守本职而已’。 《我要做门阀》正文 第四百九十七节 汉家野望 夜幕徐徐降临,张越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了建章宫中。 左二里发生的事情,现在,整个建章宫都已经听到风声了。 伤寒!? 无数年的诅咒与梦魇,都已经被制服! 还有什么是这个侍中干不掉的? “真是蚩尤下凡啊……”无数的宫女宦官,都用着敬畏和崇拜的眼神,对张越行着注目礼。 在他们眼中,张越的张蚩尤之名,彻底坐实了! 因为在汉季,兵主蚩尤不仅仅是战神,还是肩负着相当于后世门神的角色。 保护家宅安宁和庇佑家人健康,同样是这位兵主的神职。 在边塞地区,蚩尤同志甚至还需要负责照看牲畜,并保护草场。 蚩尤神也由之成为了汉季民间信仰最广泛,名声最大的神明之一。 而在人们眼中,连伤寒疫病都能征服的张越,不是蚩尤的干儿子是什么? 现在,在宫里面,已经有传说,苏文苏御府就是因为得罪了这位张蚩尤,而遭神明震怒,在雍县五帝庙被降下天罚而死的。 张越自然也注意到了这些情况。 “恐怕这是有人在暗中推波助澜啊……”张越心里暗想着。 他很清楚,甚至在他主动请缨要承担长安的防疫工作时,就已经能预料到这个局面了。 毕竟,机关不是白混的! 可惜…… 若早二十年,张越遇上这个情况,恐怕很可能要饮恨当场! 那个时候的天子,根本就不可能容下他。 但现在嘛…… 张越嘴角露出一丝微笑。 现在的天子,已经六十有三,早已经步入晚年。 虽然他的政治智慧与政治经验,随着年纪的增长,越发老练。 但同样的,对于死亡的恐惧与身后名的正视,超过了正常人的理解范畴。 若他穿越前只是一个普通人,可能还会对君王将相,有着高估,总觉得这些人个个都是诸葛亮,人人都是司马懿。 老狐狸,算无遗策。 但…… 张越却早已经明白,级别再高的领导,本质上也是人。 他们与普罗大众一样,都是一个鼻子两个眼睛,都需要吃喝拉撒,也都有七情六欲。 也存在着擅长和不擅长的领域。 穿越后的这些日子,让张越的这种认知,更进一步得到了加深。 旁的不说,就拿已经死掉的公孙贺父子来说吧。 一个丞相,一个太仆,智商加起来,足足有好几百。 他们曾经纵横政坛,屹立不倒,让无数对手望而生畏。 但是……一离开他们熟悉的环境,瞬间变成低能儿。 公孙敬声甚至能蠢到玩巫蛊这种一旦发现就要死全家的危险事务! 真是不作死就不会死! 而当今天子,也是一样…… 他固然有英明神武的时候。 但,在很多时候,他就是一个寻常的老头子。 想法和思维,与后世那些退休后拿着退休工资,呆在家里,能被电视上的广告给忽悠的拿出退休金的老人差不多。 尤其是,当关键字为保健、长生的时候。 智商直接降为负数。 所以,古人说:肉食者鄙,不是没有道理的。 张越在心里想了想,很快就给自己组织好了语言,打好了腹稿。 他心中清楚,服侍这位陛下,最重要的就是姿态。 要端正态度,要认清自己。 尤其是,不能认为他会相信自己。 曾经有很多人,都以为,自己和这位陛下关系很好,就自以为是,然后gg的家伙。 反正老人嘛,都是要哄的。 无论是老皇帝还是老领导,概莫如是。 很快,玉堂的壁门,就出现在了眼前。 此时,宫中已经点起了无数灯火。 尤其是玉堂殿内外,篝火明亮,几如白昼。 张越与上官桀拾阶而上,走上玉堂。 “文令君,陛下何在?”张越来到玉堂前,问着今日值班的宦官。 这个宦官是刚刚从甘泉宫那边调回长安,接替过去的苏文位置的文荀。 上次张越去甘泉宫时,曾和他打过照面。 文荀一见张越和上官桀,马上就笑了起来,道:“二位侍中,陛下早有吩咐,让二位回宫后,即刻去入觐……” 他微微作了一揖,道:“请二位侍中随奴婢来……” 便领着张越和上官桀,穿过玉堂正殿的宫阙,来到了后殿的一处阁楼前。 他轻轻推开阁楼的门,隔着帘子,恭身禀报:“陛下,侍中张子重及侍中上官少叔觐见……” 过了一会,从阁楼之中传来天子的声音:“传……” “诺!”文荀低头一拜,便掀开帘子,对张越和上官桀道:“二位请入内,陛下就在里面……” 张越与上官桀连忙提起绶带,跨入阁楼之中。 一进门,张越立刻就发现,这其中别有洞天。 阁楼内,数十盏连枝灯的灯光,将这个不过百平方的房间,照的犹如白昼。 地板是用的最好的大理石铺成,数不清的异域奇珍,陈列在房中。 身毒的火浣布、大宛的白银器、乌孙的黄金马鞍、缴获自匈奴的黄金王冠,还有来自一些更遥远地区的奇珍。 譬如,整整一箱子,已经被打开,散发着黄橙橙光芒的金币。 天子则站在这个箱子前,手里抓着一把金币。 他回过头,看了看张越与上官桀,笑着道:“两位爱卿来的正好……” 他凝视着自己手中的那一把金币,嘴角露出了丝丝笑意,对着张越介绍:“这是大夏的金币,当年,贰师将军伐大宛,从大宛缴获回来的……” 张越听着,不明所以。 上官桀闻言,却立刻拜道:“陛下大志,臣必誓死践之……” 天子听着,却是摇摇头,道:“远服大夏,朕恐怕有生之年,难以目睹喽……” 说着这话的时候,他内心也是泛起了丝丝的苦涩。 自博望侯张骞,凿开西域,为诸夏民族打开了一扇全新世界的大门。 张骞带回来的异域情报和信息,对于汉人来说,几乎不啻相当于是后世西方的大航海时代的麦哲伦发现新大陆! 因为,在那以前,汉人普遍认为,这个世界上只有两个国家。 一是汉,一是匈奴。 在汉家大臣眼中,中国的北方是匈奴,匈奴的北方还是匈奴。 哪怕在当时,曾有无数证据显示,似乎在远方的世界,还存在着其他王国。 譬如,太宗时,因为月氏西迁,造成了整个中亚地区重新洗牌,一批大夏王国(巴克特里亚)的难民,逃入汉境,获得了太宗皇帝的庇护。 汉分陇西郡枹罕县一部为大夏县,安置了这批异域远方的难民。 但在传统认知中,大多数人依旧是认定了这个世界只有汉与匈奴的存在。 而张骞的地理大发现,彻底推翻了旧有的观念与认识。 并从未彻底改变了汉家的战略与国策。 张骞归国后不久,汉室朝堂就制定了河西攻略,并立刻付诸实际,从匈奴人口中夺取了河西走廊,并从此开始了对西域的经营。 此后,汉匈的角力,进入了全新时代。 东北亚地区真正进入了怪物房的阶段。 但…… 很少有人知道,汉家天子,不止惦记着西域。 他的眼睛,还在挂记着西域之西,那遥远的富庶之地。 大夏…… 也不能怪他惦记。 谁叫当初,张骞回来后报告他,将大夏王国,形容的无比美妙。 更重要的是——富裕、但是军力孱弱,人民温顺。 不然,汉室就不会特地给那个远方的异域王国,安上一个大夏的名头了。 给数万里之外的王国,取名大夏本身就说明了汉家朝堂和天子,对于当地有着异乎寻常的热情与关注。 不要忘了,夏这个国名,除了是三代之一的夏朝的国名外。 还频繁的出现在中国史书之中。 齐恒公曾自夸说:寡人南伐至召陵……西伐大夏,涉流沙。 秦始皇也曾自豪的宣称:西涉流沙,南尽北户,东有东海,北过大夏,人迹所至,无不臣者。 民间广为流传的穆天子传说,也有着大夏王国打酱油的桥段。 故而,张骞和汉家给远方的那个马其顿殖民者后裔建立的王国,安上一个大夏的名头,从来就没有怀什么好心思。 这位天子更是惦记了它许多年。 特别是李广利伐大宛,带回了更多有关大夏的情报和物产(譬如这箱金币)后,这位陛下对大夏的痴迷,就已经几近走火入魔了。 可惜,太远了!太远了! 途中又有着匈奴这个混蛋在拦路! 搞不定匈奴,他的大夏梦就只能是一场空! 可他怎么甘心?又如何甘心? 手中抓着这些异域远方出产的金币,再想着当初张骞向他汇报大夏的情况之时。 这位陛下,就已经握紧了拳头。 “大夏呀……”他喃喃自语着:“朕的大夏呀……” 张越看着这个情况,却依旧有些不是很明白。 不能怪他,诸夏民族自古就非常含蓄。 很多事情,假如没有做到,就会隐藏在文字之中,以寄希望于后来者。 就像张骞凿开西域,就花费了大量篇幅和笔墨来描述和介绍大夏。 甚至不厌其烦,一次又一次的介绍。 为什么? 因为,惦记上了,但暂时吃不到啊。 所以,就在这个国家上画了个圈,意思就是:子孙后代看着点啊……这里有一个自古以来的……你们懂得…… 《我要做门阀》正文 第四百九十八节 天子的认可 还好,上官桀看到了张越迷茫的模样,连忙拉了他一把,低声对张越道:“贤弟……不要忘了,恒公曾伐大夏,秦始皇帝也曾受大夏朝贡……” “春秋王正月,大一统……” “此臣子之责也……” 张越一听,先是吃惊不已。 甚至有些没有反应过来,但随即就瞪大了眼睛,满脸的不可思议。 心里甚至忍不住有些吐槽:“还能这么玩的吗?” 那所谓的大夏,也就是巴克特里亚王国,从地理位置上来看,应该是在中亚的阿姆河流域,是连接印度次大陆与东亚、中亚、西亚的桥头堡。 亚历山大东征时,打到当地,随即建立起了殖民地。 随后数百年,这些希腊-马其顿殖民者后代,在当地生根发芽,并不断向印度次大陆渗透。 以张越了解的情况来看,至迟在汉太宗在位时期,这个王国依旧是中亚一霸。 直到…… 一个影响整个亚洲历史的大事发生。 匈奴发起了对月氏的战争,在战争过程中月氏败亡西迁。 西迁路上,月氏人先是暴打了当时还是一个统一王国的巴克特里亚,导致大宛的独立。 随后,月氏人又找到了大夏的本体,从此就瞄上了这个在他们看来孱弱、可欺的王国。 在张骞西使,找到大月氏王庭的时候,大月氏人已经基本完成了对巴克特里亚王国的侵蚀与征服。 而如今…… 月氏人正一头扎进大和尚们的忽悠之中。 贵霜王朝与贵霜文化的雏形,即将破壳而出。 仔细想想,张越差不多也能理解天子的想法了。 大约,在当今天子看来,那大夏人都快被月氏人打成猪头了。 而月氏人是匈奴人的手下败将,匈奴人是自己的手下败将。 于是,将这个关系稍微捋一捋,天子就知道,自己是可以无障碍的征服大夏的。 所以,对大夏有想法,也就自然而然。 明白过来后,张越立刻就跪下来,顿首拜道:“臣亦愿誓死践陛下大志!” 春秋王正月,大一统! 这是公羊学派的核心主张! 既然,宗周的穆天子,春秋的齐恒公和秦始皇,都曾经征服并且令这个叫‘大夏’的王国称臣纳贡。 那么,这个王国就理所应当,也必须是自古以来就属于诸夏民族神圣不可分离的一部分! 身为臣子,身为士大夫,身为国家大臣。 张越无论如何都有义务也有责任,令海内混一,四海一统! 至于大夏人或者说现在征服了大夏的月氏人心里面有什么想法? 那就不关张越或者汉室的事了! 圣天子垂恩于尔,将兴教化之事,尔等蛮夷难道还敢拒绝? 那你的良心真是坏透了! 而且还是背祖忘宗,大逆不道! 不将你们绑起来,吊到北阙城楼上吹风,那就是对不住你们那些曾‘深受天子恩德教化’的祖宗! 总之就是一句话——不服就死! 大汉帝国,有这个底气,也有这个实力,做这个事情。 真理,在汉军马蹄的践踏范围之内! 唯一的问题是,大夏与汉室相距太远! 比当年贰师将军李广利远征大宛时的距离还要远一倍! 路上还有匈奴这个拦路石。 一时半会,想要过去和大夏人、月氏人打个招呼,宣示一下汉家对他们的宗主权,估计都有些难度。 至于大军远征? 短期来看,是不太可能的。 毕竟,汉家又不是游牧民族,管杀不管埋。 作为文明国家,汉室自诩自己对全世界负有责任。 打下一块土地,得教给当地人文化、知识和礼法。 但将大夏作为一个远期目标,却是可以的。 张越更是早有此意了! 天子看着,却是呵呵的笑了起来。 这个小阁楼,他已经很久没来了。 也是今日,在看完了张越从左二里送来的那封奏疏后,他才临时起意,来到这里。 因为,他看到了将这个曾经以为不可能的野望实现的可能。 微微沉吟片刻,天子就对张越问道:“张爱卿,朕授给卿的药物以及药方可还有效?” 他是一点也不客气的将张越在奏疏上说的事情,全部当真了。 虽然他知道,那是张越故意退让给他的。 但…… 作为天子,他本就该是无所不能,无所不知,无所不会的完美圣人! 他也很清楚,这个事情,对于巩固他的统治,有多么巨大的好处! 想想看,假如天下臣民都知道,他——伟大仁慈宽爱的天子,得到了上天所赐的药方与药物,于是他将这些知识,完整无缺的传授给自己的臣民,让他们去克服伤寒疫病。 那天下臣民,还不得将他视为圣王? 当然,对于张越这个小留候的乖巧和忠诚,他非常满意。 这种推功于上的风格,他过去只在史书上见到过。 如今,却亲眼目睹了! 这让他在欣赏和满意之余,也是飘飘然了起来。 如今,在他心里,张越的评价已经更上了一层楼,从小留候,向着傅说、伊尹、周公、召公、南仲等名臣方向发展。 而若小留候是当世之傅说、伊尹、周公…… 那他岂非不就是当朝的武丁、汤王、武王? 张越一听天子的话,就知道,自己的奏疏奏效了。 而他赚大了! 别看,这个事情表面上张越其实就没有捞到多少好处。 甚至,可能只是赚了一个辛苦。 但服侍领导,不能看得失。 要看未来…… 目光要放长远。 他立刻就拜道:“臣受命于陛下,战战兢兢,不敢有失,如今特来回禀陛下:赖社稷之灵,祖宗福佑,陛下之圣德,疫区百姓病情基本已经好转,人人皆感念陛下圣德,请求臣向陛下转达:皆愿余生为陛下牛马走,至死不渝!” 天子一听,笑了起来:“这就好……这就好……朕便放心了……” “既然朕的方略有用,那卿就将之推广到全城,务必尽快让疫情稳定……” “诺!”张越恭身拜道:“臣谨奉诏!” 上官桀在旁边看的都快呆住了。 “还能这样玩?”他感觉,自己可能落伍了。 这种新奇的拍马技能,他闻所未闻。 看样子,有必要好好研究研究! 《我要做门阀》正文 第四百九十九节 吃货的狂想 延和元年秋九月甲子(初一)。 天子诏曰:朕以眇眇之身托于天下君王之上,至今四十有六年,德不能绥民,恩不能服远,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恐以朕之不德而害先帝之遗德。 前时,关中夏旱,岁不封登,民或困于饥寒,朕甚悯之,乃令士大夫公卿,行以‘配给制’,按户给米,以纾民困。 今长安又疫,伤寒之病篡逆全城,百姓惶恐。 赖祖宗之福,社稷之灵,上天之佑,朕梦高帝以授药,乃使侍中张毅、上官桀而用之,伤寒竟亡! 书云:若网在纲,有条而不紊! 呜呼!先王之德美哉! 其以药与天下共之,士大夫公卿当明知朕意,广而告之,晓瑜天下臣民。 诏书下御史,御史中丞暴胜之得之,惶恐不已,与公卿共阅,然后上书贺道:“陛下嘉大德于天下,士民所共睹,臣等所共见,关中夏旱,长安疫病,陛下皆以大德克之,今民皆安康,疫情消散,臣等以为,虽古之汤武、盘庚,亦不如陛下之治!自古王者功成治乐,臣等愚钝,请令太常制乐,以献宗庙!” 奏疏抵达兰台,很快就得到了回复:可! 于是太常卿商丘成受命,要给当今天子制定一套乐舞来歌颂这位陛下的美德与功绩。 这几乎是赤裸裸的不要脸了,伸手跟天下人要一个死后的庙号了! 因为,只有有庙号的君王,才能享有死后,在宗庙有一套独属于他的乐舞。 要是在以前,是没有人敢这么不要脸的! 毕竟,先帝功绩那么大,都没有捞到一个庙号。 当今就算是在其巅峰时期,也不敢去想这个事情。 但现在就不一样了。 至少在天下人看来,这位陛下在今年可真的是神武异常,威风凛凛! 先是关中旱灾导致全面歉收,眼看着就要发生大灾难。 结果…… 一直到现在,关中米价也没有发生波动,始终被控制在每石百钱左右的水平。 而且…… 因为麦粉、蹲鸱、蒻头制品的涌入,反而大大丰富了关中百姓的饮食结构。 尤其是中上层贵族地主士大夫们的饮食结构。 他们反而因此胖了不少,也健康了许多。 很多曾经有些胃病和其他慢性病的贵族,甚至因为轮着吃包子、面条、魔芋豆腐、芋头粉丝,连病情都缓解了。 至于底层百姓? 在这样的饥荒岁月里,却也没有饿着。 他们现在甚至顿顿都吃饱了! 因为,麦粉的走俏和受追捧,导致他们持有的麦粉配额,可以以两倍或者三倍的量来换取廉价的蹲鸱与蒻头制品。 蹲鸱与芋头制品的口感,当然不如麦粉,也不如粟米。 吃多了甚至还有些不适。 但老百姓哪里还管这些? 从前的饥荒岁月,饿极了的人连草根树皮都能啃下去。 现在,能够吃饱或者吃个半饱,已经很不错了。 而随后长安城的伤寒疫情,更是以毋庸置疑的成绩,向天下做了证明。 从疫情爆发到完全控制住,只用了三天。 而彻底消除疫情,只用了五天。 五天内,长安城中的绝大部分患者,基本痊愈。 这在天下人眼里,已经不是奇迹,而是神迹了! 特别是当这位陛下,亲口告诉群臣——治愈伤寒的药物,是他做梦梦到了高帝神灵的指导,然后教给了侍中张子重和侍中上官少叔去执行的。 谁敢说什么不是? 谁又能质疑什么呢? 总之,朝野上下,一片歌功颂德。 也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这位陛下,脸不红心不跳的指使了暴胜之,玩了这么一出戏。 效果当然是极棒的! 可能在长安城,还会有人狐疑。 但出了长安城的大门,那就真的是海清河晏,圣人出世了! 关中百姓,本来对刘氏就很有好感。 前段时间,关中夏旱,导致大规模歉收,但国家却没有不管不顾,而是投入了大量人力物力和资源。 至少保证了基本的民生需求。 这就更是加分项。 现在,大家听说,天子连伤寒都能克服,还有着高帝神灵托梦这种通杀所有群体的装X桥段。 人民当然是信了。 一时间,汉室的统治,不是小好,而是大好! 几乎整个关中的百姓,都在忙着一边歌颂圣天子,一边收集各种杨柳树树皮、桔梗、栀子、橘皮、桂枝。 只是…… 还是有些不和谐的声音,长安城的八卦党,就在私底下传说着另外一个版本的故事。 不过,在现在,这些声音都是被无视的。 甚至被以为是胡说八道! ………………………… 在这样的一片和谐之声中,张越坐在玉堂的一处偏殿里,看着数十名宦官宫女,挑拣着燕窝。 这些燕窝都是刚刚从遥远的詹耳郡悬崖采来,然后以八百里加急的速度,送来的长安。 总数大约有上百个。 每一个都是极品的纯天然野生大燕窝。 若搁后世,就这一批燕窝的价格,恐怕就是大几百万了。 但在如今,它们最大的成本,只是运输费用而已。 至于采集成本? 张越听说,好像总共也就几匹布帛…… 看着这些燕窝,张越嘴角也是浮起了微笑:“这是一个好的开始啊……” 有了燕窝,珠崖和詹耳,就再非是什么不毛之地。 为了燕窝,会有很多人前往当地开拓的。 只要人去的多了,很快人们就会发现,珠崖、詹耳除了毒虫猛兽,还有能一年三熟的土地。 当然,青蒿也是必备品。 心中想着此事,张越的心情,也就变得极好了。 “侍中公……您看看,是不是已经挑干净了?”一个宦官,捧着一盘泡在水中的洁白的燕窝丝,呈到张越面前,恭身问着。 张越低头一看,这些已经泡了两三个时辰的燕窝,色泽白净,没有杂质,便满意的点点头:“做的不错……一会去领赏吧……” 他则拿起这盘燕窝,走向玉堂的厨房。 拿了一个专门熬煮食物的瓮,张越挑了大约十几克燕窝,放进瓮里,然后兑入清水,放上十几克红枣、一勺蜂蜜(没办法,现在别说方糖,连红糖都没有……)。 然后就以小火,慢慢烹煮。 身周,十几个汤官令的厨师,全神贯注的关注着,不敢放过任何细节。 张越却是做好了这一切后,就甩甩手,走出了厨房,拿了一卷简书,躺到院落里晒起了太阳。 半个时辰后,他端着被熬煮的香气四溢,热气腾腾的燕窝,送到了天子面前。 “陛下,请用……”张越微笑着道:“这就是燕窝汤,能养阴润肺,滋补身体,每日一盅可益寿延年……” 天子一听,眼睛都亮了。 现在,他对张越在养生方面的信心是百分百的。 因为,到现在为止,他听从张越的建议,所做的一切都收到了效果。 于是,他迫不及待的拿起汤勺,尝了一口燕窝汤。 那清甜的香味,立刻沁入心扉,让他整个人都感觉舒坦了起来。 “美味啊!”天子大赞,特别是这燕窝汤在清香之中还混杂着一股让他回味良久的甘甜。 甜这种味道,立刻就让他的大脑分泌出了大量多巴胺。 整个人的心情,也由之变得愉快无比。 于是,他飞快的将面前的燕窝汤消灭的一干二净,吃完了以后,他闭上眼睛,赞道:“有卿在,朕可真是有福!” 这燕窝汤可比方士们忽悠的什么晨露、丹药好吃多了! 这么好吃的东西,效果也肯定非常棒! 张越却是忽然叹了口气,故作惆怅。 天子一看,就奇怪了,问道:“卿因何叹息?” “臣是在叹,陛下尚不能完全品尝到此物的美味……”张越低声拜道。 “此物的真正美味?”天子舔了舔嘴唇,问道:“卿的意思是……” “若有蔗糖所做的方糖,此物的甜度,还能更上一层楼……”张越恭身道:“只是可惜,那蔗糖产于交趾、日南……” “这有什么关系?”天子却是不以为意的挥手道:“朕这就派使者去交趾郡和日南郡,让他们朝贡蔗糖……” 对他来说,只要是他想要的,就一定能得到! 无论是天上飞的,还是水里游的。 张越听着,却是露出了一丝不为人察知的微笑,拜道:“陛下圣明!” 现在的诸夏民族,极度的缺乏糖的补充! 当然,在目前的地球上,几乎所有地区都缺糖! 除了少数含糖量高的水果和蜂蜜外,人们的味蕾能品尝到‘甜味’的机会非常非常低! 这让张越真是扼腕叹息。 假如没有糖,人生多无趣? 没看到现在长安城里,随着张越将魔芋豆腐推向市场,大豆豆腐也随之流行,而豆腐脑于是成为了长安街头最亲民的一种早餐小吃。 许多百姓,都开始挑起担子,沿街叫卖豆腐脑。 但问题是…… 因为没有糖,所以广大人民群众,竟然只能用酱菜来佐豆腐脑。 这怎么可以? 豆腐脑不放糖能吃吗? 所以呢,在交趾、番禹、日南甚至珠崖、詹耳地区,大力发展甘蔗种植业,就是张越的努力方向。 只要成功了,并带起了蔗糖贸易的节奏,那么这些地区,就不再可能脱离汉室。 更可以让全天下的人民,都能吃到物美价廉的糖料。 真真是一举两得! 当然了,仅靠天子向当地下令,要求朝贡蔗糖,只是一个引子,一个让人们认识到蔗糖的方式。 就像现在的燕窝。 到目前为止,还只有当今天子一个人知道它好吃而且能养生保健。 但…… 皇帝带头而且喜欢吃的东西。 素来会被其他人追捧和效仿。 有道是,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 在可以预见的未来,珠崖、詹耳两郡的金丝燕怕是要提前两千年迎来灾劫。 它们的窝,被人类盯上了,而且是全球最强力的吃货民族。 只是想想,张越都为它们捏了一把汗。 不过不要紧,在没有工业化前,人类对大自然和物种的威胁,讲老实话,还没有这些物种的天敌强力。 所以…… 它们大约就是要辛苦了一点。 某些个体会比较倒霉,但整个种群受到的影响,应该不会太大。 所以,张越也就心安理得的推销起他的计划。 天子却是看着张越,道:“卿曾对朕言,燕窝、山参、鲍鱼、鱼翅、虫草之美味、养生之用,朕过去还不觉得,如今,却是深深折服了……” “燕窝已是如此美味,那鱼翅、鲍鱼、山参又该有何等滋味?真是令朕期待……” 张越闻言,恭身道:“陛下且耐心再等一两个月,就可以全部尝到了……” 金丝燕、鲍鱼和人参、虫草,张越并不为它们担心。 就是那鲨鱼…… 张越在心里默默的给它们说了一声抱歉。 吃货民族提前两千年发现它们的美味,只能说这将注定是一场浩劫! 在可以预计的未来,各大洋的鲨鱼,一个都别想跑! 若诸夏民族未来君临地球,恐怕,鲨鱼这个物种,将取代渡渡鸟的地位了…… 哪怕是现在,东海、南海里的鲨鱼,恐怕也没几天好日子过了。 想想也是可怜。 鲨鱼这种物种,据说在三叠纪就已经出现,在地球上繁衍进化了无数年。 它们撑过了恐龙灭绝的陨石灾难,却将要栽倒在吃货之手。 因为,张越要让诸夏民族重视和发展对海洋的控制,就必须得找个诱因。 美食,永远是诸夏民族无法抵御的! 心里面想着这些事情,张越就听到天子问道:“卿准备回新丰了?” “回禀陛下……”张越连忙收敛心神拜道:“是的,臣已经和长孙殿下约好,明日一同返回新丰……” “马上就要入冬了,新丰的水利建设,臣得回去盯着……” 离开新丰也有差不多半个月,必须回去看一看,并制定计划了。 当然,最重要的是——他得保持低调,争取尽量在这几个月不要出现在人前,搞出什么大新闻了。 安安稳稳,过渡到明年。 等到新丰的麦子一丰收,那就大事将成,一切牛鬼蛇神都将被历史的车轮碾碎! 天子听着,点点头,笑道:“那卿便放手去做吧!” “朕会授给卿全权的!” 这一次,张越可不仅仅帮他搞定了古文学派,树立了权威。 更重要的还给他提前捞到了一个庙号。 虽然其实,他一点都不想要什么庙号,但倘若长生不能得,庙号就成为了最后的追求了。 立了这么大功劳,天子当然知道,自己要怎么做了! 《我要做门阀》正文 第五百节 张子重老师 出了建章宫,张越就回了家。 只是这个家,暂时来说,还有些陌生。 “主公……回来了……”田苗恭身将张越迎到正厅,拜道:“这些日子,主公不在家,小人就自作主张,按照主公的意思,去扶荔宫要了两千斤葡萄回来,与诸位师傅,一同装缸酿酒……” 张越听着,微微点了点头,这个事情是他吩咐田苗去做的。 葡萄酒的酿制,其实很简单。 算的上是最容易酿制的酒类了。 只是…… “两千斤?”张越微微有些惊讶:“今年扶荔宫葡萄产量这么高?” “是呢!”田苗恭身答道:“据说是因为今夏光照足,所以扶荔宫里的葡萄,比去年多产了数万斤……” 张越听着,微微皱眉。 这就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了。 关中夏季持续的酷暑,让几乎整个关中的农民都陷入了灭顶之灾。 哪怕现在,国家进行了干涉,实施了配给制度。 但其实也只是保证了基本的民生需求而已。 百姓的日子,依然受此影响很大! 旁的不说,因为土地产量锐减,百姓的口粮因而严重不足,只能买米维生。 由之导致了一笔对于自耕农和佃户而言的巨大支出。 哪怕国家进行了限价,但,一石粮食一百钱,一个月就要支出数百甚至上千钱! 普通农民,哪里有这么多资金? 只能想尽办法,去打零工赚钱来养家。 甚至不得不卖掉一些土地和不动产来维系家庭的支出。 等到明年,关中的贫富差距和土地兼并情况,可能会进一步扩大和恶化。 这也是小农经济的脆弱之处。 在没有工业化前,农民基本没有太多的赚钱门路。 手中资金不足,储备不足,稍有风吹草动,就是灭顶之灾! 这还是国家进行了强力干预和组织,尽了最大的努力后的结果。 可以想象,若没有国家干预,今年的关中,一定会是一片哀嚎。 数十万人将沦为破产的农民,变成他人的奴婢。 但…… 扶荔宫里的植物,却反而因此,长的非常好,产量还提高了许多! 没办法,再穷不能穷皇家,再苦不能苦刘氏。 对吧? 真真是讽刺! “得提高农民收入啊……”张越在心里想着。 这个命题,哪怕在后世,也属于天天讲,年年谈的课题。 能把这个事情做好的,基本都能坐火箭,升官如尿崩。 好在,具体到如今,还算好做。 无非是发展第三产业,特别是发展农民可以就近工作和赚钱的副业。 譬如,马上要搞的水利建设,就是一个不错的机会。 但问题是,这个模式恐怕很难套到天下去。 新丰能大搞水利建设和基础建设,那是因为,新丰作为一个特殊的政治试点,有这个资本和资源。 而其他地方?哪怕就是新丰隔壁的那几个县,谁有这个资本和资源? 想要学罗斯福,靠着基建翻身,暂时来说,还是有难度的。 资源和资本,都需要时间来积累。 所以,这次回去,张越打算探索一下,看看能不能发展出一条,能适用大半地区的道路。 心里面也有几个想法,只是不知道,合不合实际,能不能行。 带着这样的念头,张越一头扎进了书房里。 这个新家的书房,特别大。 几乎相当于,两个张越在宫里的那个堪舆室了。 藏书更是无比丰富。 数百上千卷,张越刚刚从太学化缘来的简书,摆的密密麻麻。 这次,张越是打着‘学术交流’的幌子,从董越哪里搞来的。 不止有太学生们平时阅读和学习的简书。 还有着百余卷当世大儒们平时研读和注解的书简。 就连看张越不太顺眼的夏侯始昌,也将他平日读书的几卷手稿和几个得意弟子的书稿送来了。 美其名曰:请侍中斧正。 实际意思就是来示威。 想要让张越认可甚至赞同他们的理论。 只是…… 他可能怎么都想不到,张越要他的书稿,只是拿去当肥料的…… 但其他人的书稿,就不是这么好处理了。 因为…… 张越扫视着整个书房,嘴角微微抿起来。 “这是让我当批卷老师啊……”他微微叹着,有些皱眉。 这些书稿大都是董越、栾大、赢公以及欧阳高、林尊、杨何等今文学派大儒送来的他们的弟子的手稿。 人家送来的时候,已经说得很明白了——愿请侍中不吝指教。 言下之意呢,就是让张越打白工,给他们的门徒批阅一二,给些意见。 毕竟,张越现在的名声很大,至少在理论这块,在今文学派内部都属于公认的天才大牛。 人们普遍认为,他的理论水平已经和贾谊贾长沙,终军终童等曾经的天才少年相差无几。 现在,他主动提出想要看一看年轻学子们的手稿‘共同进步’。 这些人都快高兴疯了! 马上就塞过来一大堆门徒的手稿。 甚至,张越可听说了,很多大儒门下的弟子们,都以自己的手稿能送到他手里面而骄傲。 甚至,许多人都是翘首以待‘等候侍中公斧正’。 哪怕是出于为未来考虑,也不能伤了这些年轻人的心。 得仔细审阅、批阅,给些意见。 没办法,想要持续不断的肥料供应,他就只能硬着头皮,干起这阅卷老师的活。 而另外一个,张越也明白,这其实,也是一场对他的考试。 其他人很轻易的就能从他的批阅里,看出他的屁股坐在那里? 甚至说不定,还能有聪明人轻松从中窥出他的真正主张。 这也是个麻烦事情! 张越自己心里面明白,他压根就不是什么公羊学者。 对于公羊思想,他是欣赏,但绝没有什么虔信或者深信。 他真正想做的,只是借公羊学派和董仲舒的虎皮套套,挂羊头卖狗肉。 公羊思想里,他喜欢的才会接受,那些糟糠与陈腐之物,当然是会被毫不客气的丢掉。 董仲舒要活着,估摸着能把他脑浆都喷出来。 拿起笔,张越坐下来,叹了一声:“也是麻烦啊……得玩cos了!” 好在,他可以回溯后世的大量文献,笔记,代入一下梁启超、谭嗣同、康有为。 只是,这是一个技术活! 《我要做门阀》正文 第五百零一节 赵柔娘成了皇后义女 批阅了整整一夜的卷宗后,饶是张越也是头昏眼花,浑身无力。 长长的伸了一个懒腰,张越看着自己一晚上的成果,微微的出了口气,一夜时间,看了三十多个年轻人的书稿,然后,又玩了类似精神分裂一样的cos,代入了何休、龚遂、梁启超等大能的视角来审阅这些人的文字。 最后还得用自己的想法来修改措辞,尽力做到传播正能量。 “我也是苦逼……”张越摇了摇头。 但没办法,想要做导师,想要影响他人,特别是这些年轻人,就得用心。 这个工作,在现在来看,是纯粹的苦差事。 但假如将时间放大到十年、二十年甚至五十年为单位来看。 影响力恐怕会超乎想象! 因为,张越批阅的书稿的主人们,每一个都是今文学派的未来大能。 其中能在青史留名者,起码有二三十人。 哪怕剩下的那些人,其实,单论影响力,恐怕也不会逊色于那些留名史书的人物。 毕竟,两汉时期的史书记述,基本只记录大人物和曾经影响国家、天下的名人。 一般的名人和两千石,基本都是被无视,最多只能在书上扮演路人甲乙丙丁。 譬如,著名的盐铁会议上,和桑弘羊对喷的上百鸿儒,却只有几人有幸留名。 后来的石渠阁会议上,参与者数以百计,但同样能留名者,十指之数而已。 只是,没有名字,不代表他们不牛逼,影响力不大。 所以,若能影响这些人,哪怕只是在他们思想里种下一颗种子,未来的收获都将是大的惊人! 走到窗前,推开窗户,呼吸了一下早上的新鲜空气,让脑子稍微清醒一点。 张越又想起了另一个事情,脑袋便又疼了起来。 他走到书房的一个角落,拿起被他前两天借助回溯功能,复制于这个时代的《伤寒杂病论》的书稿,眉头都要皱成一团了。 这抄书当然是简单。 无非是费点体力而已。 但怎么让这部书进入大众视线,并且被天下人熟知呢? 这就是一个天大的问题了! 自己推广、宣传? 可以是可以。 借着现在基本控制和治愈伤寒的东风,这部书稿只要打上‘张子重’的名头,就不愁没人追捧。 但问题是…… 张越没这个精力,也没有这个能力去做这个事情。 毕竟,中医是很吃专业的。 什么阴阳辩证、脉象、对症下药。 都是需要很扎实的基本功和丰富的经验才能玩得转的事情。 到时候,别人要问起,某某病人该如何救治? 张越怎么回答? 答不上来,那不就是虎皮戳穿了? 再一个,现在天子正到处宣扬,自己梦高帝神灵教授,而得药物,最后无私奉献,拿出来给天下人共享。 这时候,冒出一本几乎完美解决伤寒疫病的神书。 那不是打这位陛下的脸吗? 所以…… “再等等看吧……”张越放下这部书稿,揉了揉太阳穴,心里面寻思着:“再过些时日,找个机会,将此书做旧一番,然后拿去给天子装X好了……” 这倒是一个解决思路,甚至可以说是最好的办法了。 这年头,啥事都讲一个逼格。 古文学派的鸿儒们,将自己的著述,做旧一番,当成先人之作,然后到处忽悠。 医学界也是如此。 很多人都将自己的著述,包装成什么扁鹊、神农氏的遗作,借此扩大影响力。 若将此书,伪装成某个古人or神灵的著作,譬如赤帝…… 然后…… 一切就都可以完美解释了。 赤帝之作《伤寒杂病论》,乃赤帝子高祖皇帝以授当今!!! 不对…… 张越想了想,觉得应该是高祖皇帝神灵不忍见天下苍生陷于水火之中,乃私盗赤帝宝书,以授当今,天子得书,不敢藏私,乃公之于众,授给天下,以解黎民之倒悬。 这样想着,张越就笑了起来。 只是……这样一来,这部书稿的一些内容就得删改一番了。 这个工作量,稍微有点大。 主要是要将此书之中的那些病例的描述文字改正一下,改成古代背景下,神农氏诊治病人。 还有就是,好像有点对不住张仲景先生。 但回过头想想,若此书提前问世,张仲景先生的宗族就不会大半死于伤寒。 而且,到张仲景的时代,若张越没有失败的话,那么那个时候,他假如依旧醉心医学,恐怕他的研究方向,也将不再是区区伤寒了。 而是……从中医基础发展出来的,现代医学科技。 毕竟,只要能踏上正规,两百多年时间,至少足够让汉室的科技水平,追上后世的二十世纪初叶甚至中叶的水平。 对此,张越是非常有信心的! 正想着这些事情,书房的门,被一个小小的身影,轻轻推开。 张越听到声音,回头一看,正是赵柔娘。 这小丫头今天穿了一件特别漂亮的裙子,粉嫩粉嫩的小脸蛋,可爱极了。 “小叔叔……”赵柔娘看到张越,雀跃了一声,蹦蹦跳跳的跑过来,蹭到他身边,问道:“小叔叔今天可以带柔娘去长乐宫玩吗?” 这几天,这丫头在宫里面和南信组成了疯狂捣蛋二人组。 几乎将建章宫和未央宫里所有好玩的地方,都破坏了一遍。 据说,连天子最爱的七宝床都被她们搞了个乱七八糟,让宫里面的宦官们差点吓死。 这两天,她们两个又盯上了长乐宫大夏殿前的始皇金人,非要爬到金人的臂膀上去玩耍。 吓坏了整个长乐宫的宫女。 偏生卫皇后很喜欢这两个小丫头,对她们几乎予取予求。 便下令让人磊了几个安全的木梯,又架起人墙,将这两个小公主送上金人的臂膀,让她们好好的玩了一天。 可怜秦始皇帝当年,铸造十二金人,想要震慑天下。 如今却沦为两个汉家loli的玩物…… 也不知道始皇帝看到这个情况,会不会气的从骊山爬出来找她们算账。 “柔娘乖……”张越抱起这个小丫头,满是宠溺的道:“小叔叔呢今日要和长孙殿下回新丰,所以,这长乐宫过些时候再去好不好?” “可是……”赵柔娘一听,立刻满脸可怜巴巴的样子,望着张越,嘟起小嘴:“柔娘都答应了皇后大人和南信,今天去长乐宫玩的……” “皇后大人?”张越听着,眼皮子一跳。 汉家秩序井然,上下尊卑等级森严。 大人这个称呼,可是随便什么人都可以对高位者叫的。 假如现在有个傻瓜,跑到张越面前,见面就磕头叫‘张大人’。 张越能把他的脑浆都打出来! 哥还没死呢! 一般意义上来说,有资格被人称呼‘大人’的,一定是直系的长辈或者亲密无比的师徒关系。 稍微关系疏远一些或者出了三服的人,都不可能被人称为‘大人’。 大人大人,为大者尊,为尊者讳。 也就后世那帮被人洗了脑,打断了脊梁骨的腐儒,才会那么不知廉耻和礼仪的胡乱叫人‘大人’。 别说孔子了,便是朱熹,恐怕见了这群渣渣,都能被他们气的再死一次! 赵柔娘看着张越,一脸天真无邪的点头道:“是呀,皇后大人,收了柔娘做义女,所以叫柔娘称为大人……” “哦……”张越点点头,这倒是能够解释了。 只是…… 卫皇后忽然收赵柔娘为义女…… 这个事情…… 就听着赵柔娘骄傲无比的说道:“皇后大人说,柔娘像大人的平阳主……所以叫柔娘经常去陪陪她……” “大人说,自己很孤单……柔娘觉得,大人人很好,而且挺可怜的……” “平阳主?”张越闻言,心头稍微松了一口气。 所谓平阳主,就是已故的卫长公主,曾经被当今天子嫁给栾大那个大骗子的可怜公主。 她是卫皇后最喜欢的女儿,含着金钥匙出生,据说聪明伶俐乖巧,可惜命运多舛。 先嫁给了一直与刘氏联姻的平阳侯曹襄,可惜,老曹家是出了名的病秧子。 卫长公主嫁给他还没有三年,就得病死了。 次年,守寡的长公主被天子下嫁给了他当时的宠臣,刘家遇到过的最大的骗子栾大。 这可把这个长公主坑苦了! 嫁给栾大没几年,栾大骗局败露,千夫所指。 而这位长公主,亦从此抑郁成疾,年纪轻轻就撒手人寰。 以张越所知,当今天子和卫皇后,一直在心里有愧。 特别是卫皇后,几乎日日思念爱女。 她更是从不承认自己的爱女曾经嫁给栾大的这一事实,一直以‘吾的平阳’称呼那位已故的公主殿下。 只是…… 张越看了看赵柔娘的模样。 这个小丫头,最近是越发的水灵俊俏了。 小小的身子,也开始发育,一头秀发更是乌黑靓丽。 看上去仿佛是一个从二次元走出来的可爱loli,确实很招人喜欢。 但…… 她真的和卫皇后的已故长女长的很像吗? 张越想了想,就明智的终止了自己的思路。 人家是皇后,皇后都说像了,臣子还能说不像? 况且…… 这个事情,无论对自己还是赵柔娘都是好事! 有着皇后义女这重身份加持,这长安城里,这小丫头几乎可以横着走! 于是,揉着赵柔娘的头,笑道:“那柔娘就在长安多陪陪皇后吧……” 哪怕是假的,也可以发展成真的! 若是真的,那就更好了! 《我要做门阀》正文 第五百零二节 矫正(1) 抱着赵柔娘,张越将她送到了长乐宫宫门。 早有女官在此等候了,而且还是熟人,长乐宫谒者令淳于养。 “辛苦侍中了……”淳于养笑着从张越手里接过赵柔娘:“皇后命奴婢转告侍中:侍中忙于政务,令妹自有吾来照顾,望侍中不要担心……” 张越连忙笑道:“皇后厚爱,柔娘与臣皆是惶恐不已……” “侍中言重……”淳于养深深的看了眼张越,忍不住道:“皇后对于柔娘,非常喜爱……” 可能别人不知道,但淳于养很清楚,自从诸邑公主远走异乡后,皇后这些日子,几乎哭瞎了眼睛。 她的意志和精神,都受到了极大打击! 作为一个母亲,她只有一子三女。 长女和次女都是早夭,现在幼女又远走万里之外,可能今生都不能再见。 这种痛苦是外人所无法想象的。 好在,这个时候南信小公主带了一个小女孩,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而这个小女孩,无论是鼻子眼睛还是性格,甚至连说话的方式,都特别像已故的卫长公主小时候。 很多宫中老人,都几乎以为是卫长公主灵魂归来呢! 皇后见了,更是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和泛滥的母爱,错非知道对方是侍中张子重的长嫂之妹,恐怕当时就已经要留下她常伴身边,即便如此,卫皇后也还是没有忍住,当即认了义女。 小姑娘也很懂事、可爱,与南信小公主一起,成为了卫皇后的开心果和小棉袄。 昨夜,赵柔娘回家后,卫皇后几乎一宿没睡,一直在担心这个小棉袄有没有睡好、吃好? 今天早上天没亮就起来了,想要派人去张府接人。 还是淳于养拦住了母爱泛滥的皇后。 没办法,淳于养伺候卫皇后几十年,深知卫皇后对卫长公主的感情与愧疚。 没见这些年来,爱屋及乌,对长公主的遗子平阳侯曹宗百般宠爱,隔三差五就派人去送黄金。 生怕这个外孙短了吃穿。 就连她并不承认的卫长公主与栾大所出的那个信武君栾夫人,其实也挺疼爱的。 要没有皇后撑腰,这个寡居的妇人,哪里能如此逍遥快活? 如今见了神似爱女的赵柔娘,立刻就将其对爱女的宠溺、愧疚以及思念,全部投注了进去。 旁的不说,淳于养就知道,卫皇后甚至打算谋划着,让天子封自己新认的义女一个名号。 她甚至,打算将当利那块地方,也送给这个义女! 要知道,当利可是富庶无比的! 当地不仅仅人口繁多,更关键的是——有盐池! 而且盐池的产量还很高! 在如今,盐就是钱! 只是顾忌朝野舆论和天子可能不会同意这么胡闹,才强行忍住的。 自然,淳于养知道,这个小姑娘的未来有多么美好! 不夸张的说,她将可能成为类似太宗朝时的鸣雌亭侯许负一样bug的贵女! 只要卫皇后变成卫太后,这天下都得巴结她! 当然,这些是以后的事情。 只是…… “这个侍中官真是命好呢……”淳于养在心里说着。 本身,得天子和长孙喜欢,现在,又有一个家人,成为了皇后的小棉袄。 这谁还能动的了他一根毫毛啊? 张越却是没想太多,将赵柔娘送到淳于养手里后,就与之挥别。 然后驱车转道,回了家里。 回家后就开始收拾衣物、书简等行李,装了足足五个车厢! 没办法,仅仅是各位学子的书稿,就差不多占了三辆马车。 要不是他是侍中官,有资格享有十辆国家供养的马车以及相应车夫资源,恐怕在长安和新丰之间多跑几次,就要破产了。 把这个事情搞定后,张越就拿起昨夜批阅好的那些书稿,自己仔细审议了一遍,从中挑了五份出来,叫来田禾,吩咐道:“汝持吾印玺,去太学面见董先生,将此五份书稿还给先生,就说:晚辈才疏学浅,唯愿与诸君共同探讨,共同进步……” 田禾听着,在心里认真的记下来,便对张越一拜,道:“诺!请主公放心……” 别看他们兄弟出生贫寒,基本不识字。 但随着张越崛起,南陵县里的三老与地方士绅,早已经教育过他们。 将如何打理和照顾公卿家族的本领和技能,传授给了他们。 甚至还有人曾手把手的教他们做事。 这也是这个时代的特征之一。 乡党之中有人幸贵,全体沾光。 然后,为了这个贵人能走的更远,几乎会全县总动员,帮他将一切事情都搞定。 而这是双赢的事情。 毕竟,乡党中有大人物,哪怕彼此其实不熟,但对乡党其他人本身也是利好。 尤其是出门在外的时候,说一句‘侍中张子重,我乡党也’,便是盗匪也不敢轻易加害。 万一惹毛了对方背后那人,如何是好? 对吧! 更不提,其实幸贵后的乡党,根本不可能不照顾自己的同乡,也不可能不给自己的乡亲争取福利、政策。 在现在,给故乡争取福利,政策,是每一个士大夫的义务与天职! 所以,当张越将田家兄弟带来长安后,愕然发现,这几兄弟居然已经知道如何处理家中事务,如何与外人交谈,如何维护本家家主的面子与体统。 这可怕的封建制度,让张越目瞪口呆,惊讶万分! 但这却是汉季社会的特征与特色。 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 送走田禾,张越就傻笑了起来。 他很期待,自己送出去的那五份手稿,到了他们的主人手里,会发生怎样的事情? 因为,这五份书稿,都是来自公羊学派的治学系巨头赢公门下的弟子。 其中最有名的人叫做眭弘。 是的,你没有看错,就是那个在历史上作大死的家伙! 不过,现在眭弘先生,还是一个小鲜肉,张越查了一下对方的资料,眭弘先生今年才二十二岁,正是风华正茂,意气风发的青年。 他在长安的士大夫圈子里,也开始展露了头角。 特别是前不久的学潮,他算是诸多激进派里的典型人物。 就差没有喊着‘孔曰成仁,孟曰取义,汉家养士数十年,取义成仁就在今日!’冲进长安九市去抓不法奸商了。 这个年轻人的思想,很危险啊! 特别是张越看了他的书稿以后,深感历史上他被砍头,真的是自取灭亡! 小小年纪,就已经敢非议朝廷,****了! 长大了还了得? 必须仔细矫正,甚至得请杨教授治疗! 而其他四位,也与这位眭弘先生,有着差不多的相同思想。 这些年轻人,满脑子的危险思想,让张越看了,都有些毛骨悚然。 甚至,还有人在书稿里,公开说什么‘上苍置君以保万民,非为君置万民以养君王,故人主布德,不为仁义,则无道也,无道之君,桀纣也!既桀纣之君,则汤武革命,顺天应人!’。 这要让天子看到了,肯定是下月腰斩名单上有名啊! 本着惩前毖后,治病救人的原则,张越义不容辞的承担了起了改造这些家伙思想的责任。 这些祖国的花朵,必须改造过来。 当然了,顺便塞点私货,甚至刺激刺激他们的神经,只是顺手而为。 只是,不知道他们会不会认可和接受自己的观点? 张越对此,也是有些忐忑。 若是可以的话…… 未来汉室,肯定能按照他的计划,向前前进了! “也不知道,他们能不能接受康南海那套工业党的思想啊……”张越喃喃自语着。 可能很多人都不知道,康有为康南海同志,在臭名昭著之余,还是晚清第一个坚定的工业党。 在这位保皇党兼公羊大儒眼里,唯一能救‘我大清’的办法,只有工业化。 可惜…… 此君选错了站边,也选错了帮助对象。 不能顺应历史和人民的呼声,于是被历史的车轮,碾成了渣渣! 而张越,则毫不客气的借用了这位先生的一些观点,然后掺了点私货,作为回复。 若是可行,并且可以被接受的话,工业党或者说以工商发展带动社会发展,生产力发展的思想,就有兴盛的基础! 因为,在如今天下,战斗力最强、影响力最大、最有意愿和动力去宣传的群体,就是公羊学派的那票理想主义者和激进派。 说服了他们,几乎就等于说服了目下最强力的一个团体! …………………………………… 田禾带着张越的书稿,驱车来到了太学门口。 老实说,他有点发憷,甚至有些战战兢兢,看着太学的大门,手心都有些出汗。 没办法,这可是太学! 贤良文学和博士先生们的大本营! 在过去,他连正眼都不敢看的地方! 勉强整理好心绪,让自己镇静下来,他走下马车,拿起书稿和印信,走到太学门口,探头看了看,便拱手高声拜道:“小人奉我家主公,侍中领新丰事、钦命长安除疫大使张公讳毅之令,特来太学,求见太学祭酒领光禄大夫事董公讳越足下,烦请通传,不胜感激……” 连说了三次,太学门内终于有了动静。 一个守门的军官,从门内走出来,同样战战兢兢的看着田禾,小心翼翼的问道:“阁下是张侍中的家臣?” 田禾点点头。 对方立刻就擦了一把汗,连忙恭身道:“既是张侍中家臣,快快请进……” 这让田禾都有些措手不及。 我家主公,原来已经如此有名了啊! 一种自豪感立刻油然而生。 连原本有些怯懦的腰杆,也立刻挺直了起来。 可不能给主公丢人! 太学算什么? 俺可不能怕! 《我要做门阀》正文 第五百零三节 矫正(2) “《春秋》有内外之分,亲疏之别……” “何以内?何以外?内中国、诸夏、王周!而远夷狄、无道、不义不仁!” “何以亲?何以疏?亲中国,亲诸夏,亲周,亲父母君王,而疏远夷狄、不义不仁之事!” “故春秋不与夷狄之执中国,不言祭伯之奔……” “故《春秋》言战,有克、入、伐、取、败、围、战、侵、灭、溃、平、袭、歼、堕、获之分……” “……” 一重帘内,一位头戴博冠的大儒,缓缓而谈。 帘外弟子,皆顿首而听。 更有数十上百名太学生与其他大儒子弟,在门外静坐,听着这位鸿儒讲义。 因为,这位讲义者,不是别人,正是目下公羊学派内部最强力的山头之一——治学派的精神领袖赢公。 近年来,随着赢公本人年事渐高,已经很少举行这种公开的对外讲义了。 故而,此番开讲,吸引了大批大批的青年才俊。 而其所讲,确实引人发省,甚至让人听得如痴如醉。 几如夫子在世一般,常常能一针见血的指出问题所在。 让很多人都顿感受益匪浅。 讲义结束,帘内的赢公在两个子侄的搀扶下,缓缓起身。 众弟子立刻恭身拜道:“恭送老师……” 门外听讲的诸生,也都长身作揖:“谢明公之授……” 就在这时,一个下人,轻身走到赢公身边,低声说了几句话。 赢公听着,顿了顿身子,满脸的惊讶。 赢公回头,对正在离去的弟子们说道:“眭弘、杨喜、陈番、李序、葛先……尔等五人留下……” “诺!”立刻有五个年轻人停下脚步,留在原地。 只是,他们眼中,都略有些疑惑。 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甚至有些人内心还是挺忐忑的。 “难道,吾昨日与人比剑的事情,被人告发了?”眭弘更是满心疑虑,忐忑不安。 作为公羊学派的少壮派里的后起之秀,眭弘本人的性格,素来很奔放。 这和他的出生有关。 他本不过是鲁国蕃县的一个以斗鸡走狗为乐,酷爱模仿游侠的不良中二少年。 直到遇到了赢公,才终于被领上正路,开始读书学艺,与过去的自己划清了界限。 但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眭弘虽然不再中二,但做事做人,依然带着浓厚的市井风气。 动不动就喜欢和他人决斗。 连学术纠纷也爱用拳头来分对错。 好在,在公羊学派内部,像眭弘这样情况的人很多。 关键时刻用拳头说服对手,也算是公羊学派的一个标志。 但老师,却一直不是很喜欢这种方法。 每次被他发现,都免不了一顿训斥。 在旁人面前,眭弘可以很飘逸,但在恩师座前,他却老实的犹如最温顺的小猫咪。 赢公却也是满脸疑惑的看着这五个年轻门徒。 虽然,他们都是很不错的年轻人。 年纪最大的葛先也不过三十岁而已。 最小的小弟子眭弘甚至不过二十有二而已。 在自己门下诸弟子中,虽然属于‘才俊青年’,但讲道理,无论名气也好,地位也罢,都还只是一个小虾米,哪怕是在自己门下,也没有几个人知道他们的才华。 就连自己,也只是知道,这几个弟子比较聪明。 那张子重是如何从自己数十名弟子里,精确的找到这五个人,首先回复了他们的手稿? 这是无意的巧合,还是别有心意? 赢公不得而知。 但对方既然做出了这样的选择,赢公知道,自己应该尊重。 毕竟,人家马上就要成为‘小师弟’了。 虽然他本人在这个事情上持保留意见。 但,大师兄褚大和先师长子董越,都是全力支持和游说其他人。 加之,这个年轻人,确实还不错,董师若在世,恐怕也会见猎心喜,甚至收为衣钵弟子。 这样想着,赢公就对这五人道:“吾刚刚得到太学的消息,侍中张子重,已经将尔等五人的书稿送了回来,皆有批复和点评,尔等自去太学领吧……” 眭弘等人闻言,先是一楞,随即就狂喜不已,要不是恩师当面,他们都忍不住想要跳起来挥拳了。 在公羊学派内部,现在张越的评价,颇有些两极分化。 在老一辈和资历比较深的年长者们看来,这个年轻人,虽然和董师的路子还算合拍。 但…… 没有必要,玩的这么大,拿着已故的先师的名头给他保驾护航。 而且…… 一下子蹦出个小师弟、小师叔,很多人面子有些挂不住。 保守派和灾异派的一些老人,更是对此,持有严重的不同意见。 夏侯始昌说的最为露骨——彼为天子近臣,国家重臣,吾等贸然亲之,以董子弟子纳之,恐为天下笑!况,此子行事凶厉,恐难长久,不如……静观其变。 但在年轻人中,特别是二十多岁左右的少壮派中,张越几乎就是他们的代表、象征、偶像和图腾了。 在这个年纪的公羊学派学子之中,张越的脑残粉,一抓一大把。 赢公门下的激进派和理想主义分子们也就算了。 甚至就连靠讲灾异闻名的夏侯始昌门下,也有大批年轻人,被张越圈粉了。 没办法,年轻人嘛,崇拜偶像,推崇英雄,本就是正常。 此刻,听说自己的书稿,被偶像批阅了。 眭弘等人激动的脸色潮红,纷纷对着赢公拜道:“诺!弟子领命……” 等出了石室,众人就再也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仰天长啸起来。 眭弘本人更是高兴的,差点没忍住在地上打滚。 其他人见了,都是怪异,问道:“君等有何喜事?竟如此高兴?” 眭弘年轻,藏不住心事,当即就答道:“侍中公回我书稿了!哈哈哈哈……” 周围人一听,纷纷羡慕嫉妒恨的看向眭弘。 哪怕是那些其实对张越不是很友好的人,也都是一副恨不得自己取而代之的表情。 没办法,不喜欢和不赞同对方是一回事,亲近和靠近对方又是另一回事。 谁叫对方,现在不仅仅是炙手可热的政坛明星,就连学术界的地位,也在冉冉升起呢? 眭弘等人,却是急急忙忙,马不停蹄的直奔太学。 作为赢公弟子,他们虽然不是太学生,但进出太学,还是相当轻松的。 几乎没有遇到任何阻拦,他们就来到了董越面前。 “晚辈等见过先生……”规规矩矩的在董越跟前,大礼一拜,眭弘上前问道:“听老师说,侍中公,将晚辈等人书稿,都已经批复了?” 董越看着这几个迫不及待的年轻人,笑着点点头。 赢公的入室弟子,他当然基本都认得。 对这几个年轻人呢,他也一直颇有好感,甚至打算将他们纳入太学明年招生的考察范围,而且是郡国推举的范围。 所以,他也不需要一一甄别他们的身份,就命人取来刚刚得到的书稿,然后封入一个个匣子里,送到五人手里,嘱托道:“尔等回去后,仔细看看,若有不太懂的地方,可以随时来问我……” 作为董仲舒之中,董越在公羊学派内部的地位还是蛮高的。 特别是栾大、赢公等师兄们,一直很给他面子,经常送弟子门徒到他门下听讲,给他刷声望。 所以,他也有资格插手和指导各位师兄的门徒。 “多谢先生!”眭弘等人捧着匣子,笑得都要合不拢嘴了,便恭身作揖,然后各自退下。 捧着手里的书匣子,就像捧着一个绝世美人一般,小心翼翼的包了起来,然后直奔回家。 他们迫不及待的想要看到,偶像对于自己的指点和意见。 董越却是看着他们的模样,脸上满是笑容。 每次看到这些年轻人,他都仿佛看到了自己年轻时候的影子。 虽然莽撞、天真、无邪,但,没有虚伪做作和被名利腐蚀。 有着一颗赤子之心。 而这,正是现在的他所没有的。 …………………………………… 眭弘等人,却是激动的带着书匣子,一路狂奔,回到家里。 眭弘在长安的家宅,位于长安城外的一个庄园。 这个庄园是太常卿礼官大夫袁德臣的一个好朋友的庄子。 而恰好眭弘的父亲和袁德臣是好朋友。 所以,在眭弘来长安后,就特地将这个庄子清理了一下,作为眭弘在长安的落脚之地。 还送了许多黄金、钱财,给眭弘日常用度。 一回庄子,眭弘马上就跑进书房,然后吩咐下人,道:“吾要焚香沐浴,恭读侍中指教,尔等非有要事,勿要扰我!” “诺!”下人们一听,立刻应命。 眭弘于是沐浴一番,换上新衣,穿上木屐,这才重新回到书房。 将书匣子认认真真的摆到案几上,激动无比的将之拆开,露出装在其中的书稿。 这次,他送去给偶像斧正的是他一直在读和学习的《公羊春秋》《尚书》以及一部《阴阳灾异解》。 这几部书,他读了数年,也揣摩了数年,在恩师指点下,更研读了数年。 只是毕竟年轻,很多地方都是一知半解。 而恩师又岁数大了,没有那么多精力。 所以,眭弘知道,这次恐怕是一个天大的机会,能得到一个同僚的,但在学术造诣上远超于他的人的指教和指导。 这种机会,可是非常非常难得的。 说不定,一辈子就这么一次机会! 想当年,左传的贯高,捧着书稿,在贾谊贾长沙的门前跪了三天三夜,终于得到贾长沙三天指点。 从此,贯高就以贾长沙衣钵弟子自居。 不然,天下谁知道贯高是谁啊? 而,现在这个年纪比自己还小一些的侍中,在学术界的地位,已经是公认的贾长沙第二。 甚至有人以为,此子恐怕将成为超越贾长沙的存在。 能超越贾长沙的人,在未来是一定可以在自己的名字后面加一个‘子’字的。 所以,眭弘知道,自己再怎么郑重其事,都是必要的。 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眭弘用颤抖的双手,将匣子里的书稿取出来。 然后郑重的打开,只是看了一眼,他就已经幸福的想要昏厥过去。 因为,书简之上,赫然已是密密麻麻的写满了文字。 眭弘轻易的就能分辨出来,那些文字是他曾经的注解,而那些又是那位偶像的字迹。 因为,他的注释和抄写,用的是小纂,而对方用的是一笔刚劲有力,又清晰可见的隶书。 “侍中官喜隶书?”眭弘在心里疑惑着,有些不解:“难道,隶书才是未来?” 如今的汉家学术界,流行着一股歪风。 无论是今文还是古文,大都信奉着‘越古老越好’的信条。 能写小纂,绝不用隶书,平时私底下说话,能用齐鲁雅语,绝不讲长安官话。 一个赛一个的追求古老。 在整个圈子都被这股风潮侵袭的时候,已经很少有人,肯用隶书行文了。 没办法,你若用隶书,基本相当于‘自绝于人民’,是low逼。 但…… 现在见到偶像用隶书,眭弘却开始动摇了起来。 尤其是,当他看到简书上的文字,刚劲有力,龙飞凤舞,自己的小纂文字与之相比,就差不多是丑小鸭遇到了白天鹅一样,简直丑爆了! 这种带有艺术性质的文字书写方式,一下子就抓住了眭弘的视线。 让他生出:“这才是隶书的正确写作方式!”的想法。 事实上,书法的进步,也确实是推广文字的最好方法。 当初李斯就是因为能写一手漂亮的小纂,才让小纂这种字体,迅速被人接受和使用。 而现在,出现在眭弘眼前的这种隶书字体笔法,乃是张越在后世临摹过无数书法大家的作品后锻炼出来的。 虽然因为在竹简上书写,颇有些难受,所以没有发挥出最佳实力。 但也足够震撼人心了。 毕竟,那可是隶书在后世数百年的发展演变的结晶。 是无数代书法家的心血! 所以,简简单单的,一下子就俘获了眭弘,让他下意识的在日后开始临摹和模仿这些简文上的文字。 而隶书和小纂两种文字,同时存在于这些简书上,也让眭弘可以一览无遗的知道,那些是他的手笔,那些是偶像的批复。 于是,他捧着书简,认真的看了起来。 只看了第一行文字,他就已经大惊失色,甚至难以自抑的屏住了呼吸。 《我要做门阀》正文 第五百零四节 矫正(3) “元年春王正月……” 眭弘捧着书稿,轻声的念了起来。 书简上的文字,因为有着小纂与隶书两者完全不同的字体,所以,他很简单的就认出了那些是自己的?那些又是偶像所写。 《春秋公羊传》一书,其实很简略。 连经带传,全文四万四千余字。 这还是经过董仲舒和胡毋生两位大师,共同增改之后的结果。 据说在数十年前,这部书稿的全文连三万字也没有。 是故,读和学习公羊传,对于当世任何一个学子来说,都是一件艰苦而枯燥的事情。 想想看,不过四万四千余字,却要述隐恒庄僖文宣成襄昭定哀二百二十四年历史,还要恢弘大义,宣扬大一统、尊王攘夷等核心主张。 对于公羊学派的学者们来说,这本书,一个字可能就蕴含了无穷大义! 故而,自董仲舒以来,抠字眼,蔚然成风。 一千个公羊学者眼中,可能就有一千个不同的解读。 当然,总的方向和思路,都是沿着董仲舒和他的门徒弟子,开创的道路。 眭弘也是如此,这部书稿上,他做了许多自己的理解。 写了许多自己对《春秋》大义的见解。 就像这《春秋》抬头的第一句——元年春王正月,他就模仿着老师和前人的思路,在其旁用着小纂注释着:此盖春秋之义,大一统也!大一统者,文王之道。 这也是当世公羊学者的统一注释方向。 可是在现在,他却发现,在这些小纂文字之旁,出现了许多隶书小字。 仔细辨认后,他忍不住读了出声:“王正月,盖王者受命布政、施教、所料之月也!” “大一统,王者受命,制正月以统天下,令万物无不一一奉之为始!故曰大一统!” “夫子何以如此?此盖三代不同法,五帝不相复礼,故孔子对丁公以徕远,哀公以论臣,景公以节用!” “昔者夏人殡于东阶,周人殡于西阶,而殷人殡于两阶之间!故自古王者出,无不改制更化,弃旧扬新!” “故此孔子以告后王,当以维新改制,更化新道,建不世之功,立万世之法之训也!” “王者之制若定,自是天下皆从,由是大一统,天下万物无不一一以奉王者之道!” 这些文字,看的眭弘真是热血沸腾,难以自抑。 “此真夫子之道也!”他深深的吸了口气,不敢再看简书,抬起头,细细揣摩自己方才所看的文字。 越想越觉得,真是至理名言! 眭弘想着自己曾经受过的教育,更是深以为然。 夏商周三代先王,不仅仅不同礼、不同法,连其正月也完全不同。 甚至连占卜的方法和所用的龟甲,乃至于民风、国政、社会都截然不同。 换而言之,汉若要受命,就必须走出一条有别于夏商周的道路。 就必须用与先王不同,但合乎时代发展趋势的道路。 “我曾听闻人言: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眭弘在心中感慨着:“今吾读侍中之训,不过数十字而已,就已远胜我昔者四岁苦功!” “大哉张公!” 心里面更是满满的都是崇拜,对于那个素未谋面的偶像的好感与崇敬、敬仰之情,立刻如滔滔江水延绵不绝。 这崇敬之情一起,自然是觉得张越说什么都是对的。 眭弘深深吸了一口气,低下头,继续看下去。 接下来的篇幅之中,这位侍中公,好像是收笔了,也可能是觉得,这些内容前人已经讲得很仔细了,又或许是因为这位侍中公不太想谈这些事情。 总之,接下来的整整一卷书简上,都很少再看到他的字迹。 最多是帮他改了一下某些错别字或者错误的解读方式,在旁边画下了圈。 眭弘检查了后发现,确实是自己错了。 内心顿时惭愧不已,汗颜万分。 直到…… 隐公三年这一条目录下,侍中公的兴趣忽然爆发了。 而且,爆发在一个眭弘以及他的老师甚至董子也没有注意或者说太特别留意的地方。 “夏四月辛卯,尹氏卒。尹氏者何?天子之大夫也。其称尹氏何?贬。曷为贬?讥世卿……”轻声念了一遍经文,眭弘将视线挪到了旁边,那些密密麻麻的隶书上,仔细一看。 整个人立刻就轰的一声,炸了! “何讥世卿?盖王者无内也,而世卿父死子继,兄终弟及,而卿大夫、士官,以选贤任能,方能佐天子以治元元,且若有世卿,则必上夺君主社稷之权,下侵黎庶人民之利,故春秋讥之、刺之、诛之!” “讥世卿,刺乱臣而诛齐田、晋之赵、魏、韩而已……” “大而化之,至于天下则曰:世袭者衰,任贤者兴而已……” 这一段话,可真是挠到了眭弘的痒痒处。 反世袭,就是给士大夫争权力啊! 特别是给像他这样的出身低微的士大夫争权力。 简直就是至理名言! 更是给天下开创一条全新道路! 世袭无能之辈,就该退位让贤啊! 眭弘只觉得,自己浑身的热血都在沸腾,肾上腺素疯狂分泌,脑子里仿佛有无数声音在呐喊着:“世袭乃世间最大弊端!君子之泽,三世而斩!除世袭,必新王之道!” 继续看着,很快,眭弘就发现,自己根本停不下来。 简书上,一条条新主张、新理论,不断的出现。 而且,看起来,逻辑自洽,合理合情合法。 直到将所有简书看完,眭弘抬起头,愕然发现,已是日暮黄昏时分。 但他的整个人,却已经处于一种莫名的亢奋之中。 “这才是真正的道路!” “这才是真正的真理!”眭弘喃喃自语着,握紧着拳头。 假如说以前,他还只是单纯的崇拜对方,仰慕对方的话。 那么现在,他觉得,自己已经全然信服了对方,为他的渊博学识与卓绝眼光所折服。 恨不得,为王前驱,粉身碎骨! 和大多数的年轻人一样,眭弘,现在脑子里,只想着马上去找志同道合之人分享自己的发现和主张。 那么,现在谁和自己可能志同道合呢? 眭弘下意识的想到了那四个师兄,和他一样,得到了侍中指点和回复的年轻人。 于是,他收拾起书简,就要出门。 却迎面撞上了行色匆匆,满脸兴奋而来的杨喜、葛先、李序、陈番四人。 “四位师兄……”眭弘看着四人,就是一楞,连忙拱手道:“快请进……” 杨喜等人,都是满脸兴奋,对着眭弘一拜,就一起进了书房。 “眭师弟,可已经看过了侍中回复的书稿?”刚刚进门,门都没有关好,葛先就迫不及待的问道。 眭弘点点头,叹道:“盛名之下无虚士,侍中公真乃当世豪杰,所言所述所训,字字珠玑,震耳欲聋,令小弟心悦诚服啊……” “吾等亦然……”葛先严肃的道:“读侍中之训,吾深以为,此必天下未来必经之路!” 葛先从怀中取出一份帛书,递给众人,道:“诸位请看,此吾从侍中所批复吾之诸书稿中,抄录而出最令吾震撼及发省之句……” 众人围在一起,摊开帛书,就看着上面的文字,五双眼睛相对而看,纷纷叹道:“吾等亦然……” 对于这些年轻人来说,今天是他们打开新世界大门后的新生。 书稿之中批复回来的文字,不止令他们对《春秋公羊传》有了全新的体会和认知。 更加坚定他们本来就无比坚定的朴素诸夏民族主义。 更紧要的是,批复之中,出现了无数新词汇、新主张和新要求。 譬如,谈齐恒公时,明确提出了‘昭昭天命’,主张恒公受命,攘夷狄救中国,是恒公之昭昭天命。 而现在,中国也当有自己的昭昭天命。 士大夫们应该去找到这个昭昭天命,并将之实现。 因为‘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任务和使命。 也正是因此,眭弘、葛先等人才如此兴奋。 昭昭天命在我,这是汉人的本能和潜意识。 只是在今天以前,没有人公开提出和总结而已。 如今,这个概念被具体提出,立刻就让他们脑洞大开,难以自抑的陷入了狂想。 既然,中国有昭昭天命和实现天命的任务。 那么,诸夏就当是特殊的,有别于夷狄藩国的神圣之国。 既然诸夏特殊,那么,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就是理所应当。 因为,特殊的诸夏中国,负有对全世界义不容辞的责任。 而这个责任就是海内混一! “中国凡五百年必有圣人出……”眭弘就激动的说道:“自周公迄今,已有数百年未闻圣人教诲……是该当有圣人降世,教化世人,明确道路,砥砺前行,为我中国制法……” 其他四人听着,都是点头:“确实如此!确实如此!” “那么吾辈的责任与任务,就当是为圣王降世,做好准备……”大家目光灼灼,几乎异口同声的道。 “夏以忠,殷以敬,周以文,而汉之政风,吾等未知……”李序忽然叹息着,有些惆怅。 对于谷梁学派或者其他主张守旧的派系而言,当然会抱着过去的老黄历不撒手,认为‘夏政以忠,忠之弊,小人以野,故殷人承之以敬,敬之弊,小人以鬼,故周人用文救之,文之弊,小人以塞,救塞莫如忠’主张回到夏代来救世。 但对于公羊学派的年轻人,特别是这些满脑子危险激进思想的家伙来说。 这是胡扯蛋! 三代之治,固然辉煌。 但它们是过去的事情了,现在的情况和夏代的情况能比吗? 更别提,现在夏之政到底是怎么个运作法,根本没有人能讲得清了。 就连周制、周礼,也早就失传了。 回去?回得去吗? “不然……”眭弘却轻声道:“侍中公,曾在吾之书稿之上,训示说:子曰温故而知新,可以为师矣,故复兴之路,必自据旧而起……” “或许,吾辈可以从百家之书中,寻求到一些答案与线索……” 葛先也是点头,道:“或许正是如此,欲要兴盛大道,不可不据旧,正所谓天地不变,不成施化,阴阳不变,物不昌茂,故易曰:通其变,使民不倦,诗云:九变复贯,知言之选!” “可是……”眭弘喃喃自语着,问道:“吾等当复兴什么呢?” 从诸子百家的思想里寻找智慧,汲取营养,这是公羊学派的看家本领。 今日之公羊学派能有这么强盛,靠的就是从法家、阴阳家、黄老学派的思想里吸取大量的营养,并消化成自己的思想。 可问题是,前辈董子等人,已经差不多把能走的路走完了。 再去汲取…… 恐怕不是什么易事吧? “或许,吾等将来有机会,当去当面问一问侍中公……”一直有些沉默的陈番忽然道:“或许侍中公能给吾等答案……” “嗯……”众人都是点头。 也只能如此了! “对了……”葛先忽然看向众人,问道:“诸君对侍中公的这些言论如何看待?” 他从怀里取出一份简书,递给众人。 众人接过来,看了看,然后看着葛先。 “葛师兄,您的胆子真大……”良久眭弘叹道:“这种话,也敢写于书上……” “有什么不能说的?”葛先笑着道:“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自古独夫民贼,胆敢暴政残民,则天地不容,书曰:时日皆丧,予及汝皆亡!桀纣之君,当然人人得而诛之!汤武革命,从来顺天应人!” 他指着书简上的那几行楷书,道:“关键是,侍中公的回复……” “诸君请看……” 众人将视线汇聚过去,看了一眼,然后都是深吸了一口气。 眭弘甚至忍不住小声的念了起来:“吾闻太宗皇帝曰:天生蒸民,为之置君以养治之,自古人主在位,自当以保民、养民为任,而天下人皆当一一尊奉之,何也,此春秋之大一统也,少数服从多数,局部服从全体,郡国服从朝堂,朝堂服从天子,敢有乱命者,人人得而诛之!” “且夫,桀纣之失道,其臣独无辜乎?” “亡道之君,必有亡道之臣,必用亡道之策!” “一人可乱天下乎?必天下人自乱天下也,不然,孔子何以书《春秋》?书周天子之失德足矣!” 《我要做门阀》正文 第五百零五节 烽火逐塞(1) 当眭弘等人议论的时候,张越已经回到了新丰县县衙官邸。 早就已经得到了命令的新丰上下官吏,都汇聚于此。 “侍中神武!” “骊乡父老托下官向侍中致意!” “新丰乡父老托下官向侍中致意!” “枌榆社父老也托下官向侍中致意!” “还有吾等临渭乡父老,也托下官向侍中问好……” “下官代表工商署有司同僚,向侍中问好……” 一个个官员,纷至沓来,人人脸上都洋溢着热情、亢奋的笑容。 就连太学生们,现在也都是满脸真诚的祝福。 现在的新丰,与张越上任之前,已经发生了彻底的改变! 特别是夏季旱灾歉收之后,立刻补种的冬小麦,现在长势良好。 在各种土化肥和人畜粪便的滋养下,现在,整个新丰县数万亩宿麦地,一片盎然的绿色。 而随着关中,主要是长安的公卿贵族们接受和追捧各种小麦制品。 将面饼、面条等麦粉制品,推崇为‘人间最美最精致之物’。 带动了整个小麦行情的上涨。 等到明年夏初,新丰宿麦收获,每一石小麦的卖价可能会与粟米齐平,甚至可能会超越粟米! 若将之精加工为麦粉,卖到长安市场上,一石麦粉恐怕能卖数百钱! 所得利润,将是过去种粟米的好几倍! 而谁都知道,小麦的产量比粟米高的多! 受到这个利好刺激,整个新丰县的所有阶级,对张越和他的新政都是赞不绝口。 在新丰县境内,张越现在已经俨然是人民的大救星…… 高涨民望,带来了无比便捷和良好的施政环境。 现在,新丰各乡基层官府的指令与命令,几乎都得到了百分百的贯彻执行。 过去,经常出现的拖沓、阻扰、抗拒、阳奉阴违,现在统统不存在了。 百姓只要听说是‘张侍中的命令/要求’都不需要官府督促和监督,自己就会主动动员起来,把事情给做好。 甚至,就连曾经是官府的对手和担任敌人角色的地方豪强地主,现在也一下子变成了温顺的小猫。 叫他修地窖,他就真的修地窖,让他组织百姓,收集村亭的人畜粪便,他就真的去组织百姓,干这个事情。 由之,产生了一连串的连锁反应。 首先就是贡禹等太学生和其他怀揣着‘太平理想’的士子们。 现在,他们真的从心底相信了,张越描绘的小康之治和太平盛世了。 因为,他们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良好环境。 上无昏官,下无刁民,民风淳朴、良善。 仿佛一夜之间,地主士绅们就良心发现了,农民百姓也变得勤勉无比,就连过去一些村亭里出了名的懒汉、无赖子,现在也扛着锄头在地里劳作了。 就连市井之中的商贾之家,现在也是朗朗读书声不绝于耳。 孔子数百年前的预言,似乎正在照入现实:圣人之治国百年,可以去残胜暴! 新丰在贤能士大夫们的治理下,连半年都没有,就已经准备跑步进入三代之治。 这让这些理想主义者,如何不欢欣鼓舞? 于是,做起事来,就跟打了鸡血一样。 张越不在新丰这些日子,他们中很多人,都选择了放弃休沐,加班加点。 甚至还有人,白天忙着在官邸办公,晚上带着大批公文回家继续工作。 争取不让信赖他的百姓失望。 结果,这让百姓们看在眼里,纷纷觉得,自己真是走了大运了! 居然遇到这么多好官? 对于他们更加信赖和信服。 良性循环由此开始。 哪怕是陈万年和桑钧这样其实从来都不信儒生们嘴炮和忽悠的官僚,现在也是一口一个‘张三世’,逢人就谈‘垂三统,明三科九旨之教’,俨然化身为纯正的公羊官员。 谁要是胆敢质疑新丰的‘建小康’的伟业。 他们都能拔刀! 一个全新的利益集团,正在渐渐成型。 虽然,大多数参与其中的人,依旧懵懂无知。 但,整个新丰上下官吏甚至士大夫贵族、人民的利益,却已经被捆绑在一起了。 只是,无人察觉,也无人知晓罢了。 就像前不久,长安那边传来消息,说是有人暗害张越,还有古文学派的一些大人物参与其中,当时,整个新丰就炸锅了。 甚至有游侠拿着刀子,要去长安找古文学派的人‘讲讲道理’,还好被人拦住了…… 但这些人,回家后却都被左邻右舍,乃至于新丰本地的士大夫豪强以为是‘豪杰’。 各种礼物和拜帖,立刻堆满了这几个游侠的家宅。 ……………………………… “多谢诸君……”张越笑着对众人拱手道:“也请代我谢过新丰父老盛情!” 他虽然不知道,自己曾经憧憬过的事务——一个有战斗力的利益集团,正在缓慢成型。 但看着这些属官的精神面貌和满脸的兴奋,他心里面也是高兴不已。 带着众人,一起进了县衙。 “长孙殿下,还要过几日才能回返新丰……”张越一边走一边道:“不过,本官也已经和长孙殿下商量过了,新丰县接下来的首要大事,就是冬训!” “是故,当要辛苦诸君,接下来得发动全县,进行动员了……” 众人听着,先是一楞,大家原本还以为,张越这回来就是要开始着手准备,做好冬季水利兴修工作了。 怎么是冬训? 但,却没有人有疑义。 纷纷恭身道:“愿听县尊示下!” 在汉季,郡县当局,组织民兵进行冬季演练和军事训练,其实是每一个郡县地方官府的最基本工作要求。 这也是秦汉以来,诸夏民族的传统。 冬天农闲季节是最好的培养和训练人民的时节,也是向国家输送优秀兵源的重要渠道! 只是…… 随着汉军北伐匈奴,将战火烧到了匈奴人的腹地。 曾经无时不刻都要承受可能的匈奴入侵的关中,早已经不见烽火好多年。 地方承平日久,维系冬训的动力,早已经荡然无存。 现在的汉室,除了边塞地区,依然是全民皆兵。 每到冬天,地方郡守都要组织大规模的民兵训练甚至举行大规模军事演习,模拟匈奴骑兵入寇的动员和反应速度外。 自太原以北的郡国,早就已经刀枪入库,马放南山。 秦帝国仗之独步天下,汉帝国仗之曾以步兵集群抗衡匈奴骑兵集群的原始总体战思想,更是无人问津了。 地方官有心的就做做样子,叫点民兵来点个名,吃一顿,然后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没心的连样子都懒得做。 宅在官邸春花秋月,舞文弄墨。 也就是一些军功贵族家庭和少数有心沙场的士大夫们会在冬天组织子弟和下人,训练军事,演练战术。 具体到新丰,更是除了枌榆社的几个军功贵族比较集中的亭里外,其他地方的百姓,除了家里那张挂在墙壁上的弓矢外,已经很少有人会操练武器了。 张越之前,已经有连续六任县令,没有组织过任何军事训练。 在这些官员心中,可能或许会觉得,若是教会了人民使用武器和如何杀人。 那自己的小命,恐怕就危险了。 而这在张越看来,几乎是不可接受的。 这次,刘进之所以会晚回来几天,主要原因就是他被张越说服了,此刻正在长安城里的武库打秋风。 等他回来的时候,他将带着数千件封存在武库的军械回来。 这些被封存在武库的武器,大多数都是汉军淘汰下来的青铜兵器和旧刀剑,虽然对于汉军精锐来说,这些武器简直就是一堆破烂。 但用来操练民兵,教导民兵阵战之事,最是合适不过。 更可以借这个机会,在新丰建立一个近现代的预备役动员制度。 甚至进而在未来,组织起一支用全新武器和战术思路武装起来的新军! 张越带着官员们,走进县衙的正厅,自己一屁股坐到上首,然后看着众人,道:“冬训人民,操练武艺,演练战术,此国家制度,先王之道!” “子曰:以不教民战,是弃其民!”他看着众人,补充道:“犹令民赴汤蹈火,而坐观其亡也!” 诸夏民族为何能从远古一直昌盛至今,无论过去的南蛮北狄西戎东夷,还是现在的匈奴,都无法动摇中国文明的存续与发展? 靠的就是枪杆子够硬啊! 错非当初,汉家枪杆子够硬,能守得住篱笆,能在不利情况下和匈奴的骑兵集群这在长城脚下打个五五开。 匈奴人早就冲进中原的花花世界,烧杀抢掠了! 就像辽金蒙元在历史上sm北宋的那帮渣渣一样。 宋人文明再高,财富再多,在异族野蛮人的马蹄面前,终究是化作虚无,化为灰烬、废墟。 但汉室面对着北方草原上第一个统一的游牧民族帝国,而且是称霸了整个东北亚,无敌世界的匈奴帝国。 却在卧薪尝胆六七十年后,逆推了回去,甚至最终让匈奴单于跪到了汉天子脚下。 这就是区别! 可惜,在现在,中原地区在远离了危机后,却似乎落入安逸享受和亡战的陷阱之中! 这怎么行? 好战必亡,忘战必危,几百年前司马镶且先生就已经明明白白的告诉了天下人! 心中想着这些事情,张越面朝长陵方向拱手道:“高帝当年,也曾明诏天下:不教而征谓之罪,不教而诛谓之虐!” “当今天子也多次训示天下:民不教不得征!” “故而,诸君当严肃看待,认真对待,此事,非小事也!乃关乎国家安危,社稷稳定和子孙未来的大事,请诸君务必郑重以待!” 众人听着,连忙纷纷恭身作揖,拜道:“诺!谨遵县尊之令!” 张越看着,满意的点点头。 这次冬训,不仅仅是一次军事训练。 他还打算,将之常态化,立为制度。 无论什么时候,诸夏民族都不能放弃手里的刀剑与心中的弓弩! 因为,它们才是真理! 放弃了它们,就等于放弃捍卫真理,捍卫文明的权力! “请诸君回去后,告诉各亭里正、乡官吏,要广泛的动员和晓瑜百姓,务必要令二十岁以上三十岁以下,身无残疾的男丁皆来应训!” “此番,新丰当如边塞郡县一般……烽火逐塞!” “烽火逐塞?”众人一听,都是吃了一惊。 这可不是开玩笑的。 烽火逐塞,哪怕在边郡,也只有少数几个郡玩得起这种规模的民兵训练。 因为,所谓烽火逐塞,就是大规模的应急机动。 对民兵来说,这会消耗大量体力,更将考验民兵的军事素养。 一个不小心,可能跑着跑着,整个队伍就稀稀拉拉,无数人掉队。 《我要做门阀》正文 第五百零六节 烽火逐塞(2) 笔趣阁 ,最快更新我要做门阀最新章节! 张越看着众人,微微笑着道:“诸君不必担心……” “前时公考之时,本官就已经有所准备了……” “现在新丰有司,别的可能还缺,但独独不缺,能训练人民的官吏!” 上次新丰公考,最后录取了两百三十七名官吏,分散在工商署、县尉、县衙以及地方乡亭之中。 这些人已经经过了张越的调、教,知道了一些近现代的军队操典常识。 而张越最近这两个月也没有闲着。 一方面,他日常阅读霍去病的书稿,在长安之时,更隔三差五去找赵破奴聊天,借阅了这位老将的许多书稿。 对于当代汉军的训练、操演、编制也已经了然于胸。 另一方面,兰台的大量藏书与报告,也为他提供了大量军事知识。 虽然,到现在为止,他还没有上过战场,更不懂为将之道,指挥的艺术。 但是…… 军事理论知识,却已经无比扎实了! 在扎实的军事理论知识的基础上,结合后世近现代军队的操典,张越甚至开始私底下悄悄撰写汉家的《步兵操典》,打算将自己看过的霍去病、赵破奴乃至于兰台藏着的许多名将、老将的练兵心得总结起来,进行改良、规范。 使之成为一部标准的指导性的练兵之书。 这次冬训,正好拿来实践一下。 也好发现问题,改正问题。 “可是……”陈万年起身,微微皱眉,拱手问道:“侍中,若要组织如此规模的军事演练,下官担忧,恐怕百姓不会很乐意……” 这也正常,新丰承平日久,除了那些醉心军事,靠着军功立家的家族外。 其他人对于军事的热心程度不高。 虽然,在社会上尚武成风,百姓也普遍希望自己的子女,能掌握一些军事技能。 但,假如肚子都吃不饱,谁还有心思去练习武艺? 再一个,新丰的百姓,因为长期贫困,营养不良的比例很高。 贸然让他们投入一场可能消耗巨大的军事训练之中,百姓恐怕会有意见。 张越听着,却是微微一笑:“告诉百姓,就说此番冬训之后,将要立刻兴修水利,官府将优先选用那些在冬训之中表现出色的勇士!” 对于人民,张越知道,无论是哪个时代的人民。 诱之以利,就是解决一切问题的良方! 若现在,他能拿出手的最大的胡萝卜,当然非‘修水利’不可了! 要知道,这兴修水利可是有工钱的,而且官府还包两餐,发给衣物和其他劳动工具。 故而,每次官府组织大修水利,人民从来都是无比踊跃的! 这种既能省下粮食给家人吃,还能赚到五铢钱的事情,谁不喜欢? 只是,长期以来,国家的水利工程的用人问题,一直被地主豪强们所把持和垄断。 这些家伙蓄奴的动力来源之一,就是可以靠将奴工送去水利工地或者边塞修路、修长城! 而且一次赚两份工钱——一份是国家给的,一份是征调民夫给的责庸钱。 简直赚的不要太爽! 这次新丰传出了要大修水利的风声,不止新丰境内,几乎整个关中的地主豪强都已经盯上了。 只是,张越早已经打定主意,会将这个事情,留给广大的新丰农民。 让自耕农和中小地主们来赚这个钱。 借此给中产阶级补血回魔,好让他们能发展壮大。 一听张越这话,其他人都是窃窃私语起来。 不过,新丰目前的情况,非常好。 几乎百分之九十的官员,都是新提拔和新挑选的。 与本地地头蛇们没有什么牵扯,故而,大家也都只是议论议论而已。 并没有人反对。 “正要和侍中谈水利的事情……”陈万年也只是顿了顿,就拱手拜道:“侍中此去长安将近半月,下官等在新丰与诸乡亭三老、士绅商议兴修水利之事……” “只是……下官等愚钝,遇到了许多问题,还请侍中提点……” “说说看……”张越起身问道。 “主要是,下官等不知道,这些渠道,该如何修建……”说这个话时,陈万年羞愧的低下头。 在场的很多官吏也都是一脸尴尬。 本来,张越离开新丰后的最初几日,大家还是很开心的。 因为,他们发现,似乎自己的能力也很强啊。 县中事务,都被打理的井井有条。 以至于陈万年有时候在心里面想着:“或许,吾也可以独当一面了……” 贡禹王吉等人更是飘飘然,觉得自己已经学的差不多了,将来完全出任地方郡县长官,造福一方。 直到,当大家伙开始准备筹备水利建设的准备工作时,忽然坐蜡了。 虽然‘张侍中’跟大家伙一起规划了许多条渠道的线路,甚至还定下了最初几条开工渠道的地址。 可是,当众人初初开始接触时,准备撸起袖子大干一场时,他们才愕然发现。 他们其实——根-本-不-懂-怎-么-修-水-利! 别说陈万年,就是贡禹王吉甚至是新丰本地的乡绅们,也是挠着头,急不可耐的左思右想,却想不出办法来。 本来,在没做这个事情以前,很多人都觉得,修渠道嘛?谁不会? 就是挖坑而已。 也只有等到真正动手准备的时候,他们才发现,需要做的工作,似乎有很多很多! 而新丰县的地质情况,又非常复杂。 最最重要的是——他们没有前人经验可以借鉴。 在过去,大家关注的焦点,从来都是郑国渠、龙首渠、六辅渠这种超级工程。 像新丰这样的小水利,最长撑死也就十来里的小水利,几乎无人问津,也很少有人研究。 于是,怎么修?修多大?多深?用什么材料?怎么设计? 一无所知! 本来,若只是单独一条,可能硬着头皮也就上了。 但偏偏,整个新丰的水利渠道,最终将要连成一条网络! 这就…… 让人有些无从下嘴了。 哪怕是陈万年这样的积年老吏,也是两眼一抹黑,根本不知道从哪里下嘴?! 也是直到这个时候,众人才猛然清醒,为自己的自大与无知,深感惭愧。 《我要做门阀》正文 第五百零七节 严禁公款吃喝 张越听着,微微一笑,抬手道:“此事且先不急……待本官与丁令吏将一个事物做好再说……” 在离开新丰前,张越将几卷书简交给了丁缓,请丁缓带人实验。 目的嘛,是为了一个黑科技! 一个在如今这个时代来说,称得上超级无敌的黑科技——水泥! 不过,当然是土的。 土法水泥的技术难度一点也不高! 事实上,几乎不存在技术难点,就连原料也是现成的。 汉室,有着规模庞大冶铁业和陶瓷业。 两者都会产生大量的废弃物,譬如炉渣、碎砖、矿渣等等。 只要将这些废弃物收集起来,然后按比例掺入石膏、生石灰,再用火煅烧,就能得出水泥。 在强度方面,一点也不逊色工业水泥。 唯一的问题是产量少、耗能大,污染大! 经济效益低的令人发指! 但即使如此,在后世九十年代和新世纪之初,地方上的很多乡村,有着石灰资源的地方,都存在着大大小小的土水泥作坊。 工人们戴着厚厚的口罩,满身都是白灰的模样,曾在张越少年时期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 只是,他不是学工业的,也不懂配比。 但没关系,材料知道就行,让人去实验就好了。 多实验几次,总能成功。 只要这种土法水泥制备成功,那么,新丰的水利建设问题就解决一个最重要的难题——将来的维护和修葺问题。 事实上郑国渠、龙首渠、六辅渠等等超级工程,在近些年来,因为缺乏修葺,已经出现了种种问题。 主要原因是夯土的渠道,已经不堪长期压力,而纷纷垮塌。 地方上,每年都要花费大量精力和时间来维护。 若有了水泥,哪怕只是少量生产的水泥制品,未来的渠道的运营维护成本也将大大减少。 更重要的是,只要水泥出现,并且开始被广泛使用。 诸夏的道路交通问题,就能得到改善,从而促进商业的发展与兴盛。 或许说不定,未来驰道,将会变成水泥驰道。 当然,对新丰现在来说,水泥一旦出现,就会立刻成为水利建设中最重要的原料,从而大大降低渠道建设费用,提高建设速度。 “本官离开新丰将近半月……”张越沉吟片刻后,道:“本官离开这段时间,新丰县中发生的事情与相关处理情况,请诸君尽快做一个简报,向本官报告……” “此外……”张越沉吟片刻后,道:“诸有司的质日报告,本官要尽快看到!” “诺!”陈万年带着群僚纷纷恭身,道:“侍中归来之前,下官就已经命有司诸官,上缴了质日……” 他回过头,朝身后招了招手,立刻有官吏,抱着两个箱子上前,送到张越案上。 张越接过来,打开看了看,满意的点点头。 质日! 是秦汉两代官员的日常活动记录总结。 有点像原始的日记,一般是记录在竹简上,记录官员的日常活动和私下会客见面、工作情况。 大抵类似于后世一些大公司的管理层交给上级的工作简报。 后世曾出土大量类似的文物,从秦至汉皆有,这表明秦汉两代官员,都有责任和义务,撰写类似的日记报告给上级。 同时,这种质日形式的笔录,也是官员的传家宝。 是培养下一代官吏的最好教材! 自张越到任后,就已经规定,新丰全县四百石以上官吏要按时向县衙报告自己的质日,以供查询。 这也算是一种另类的考勤吧。 有助于张越了解和认知,基层官员的工作情况和他们遇到的问题,从而做出针对性的安排。 也正是因为有这么一个制度在,使得张越哪怕坐在县衙,也能基本掌握全县动态。 将这两个装满了质日的箱子合上,张越对陈万年道:“质日报告,本官会尽快看完,并给回复……” 陈万年闻言,连忙恭身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对了……”张越忽然抬头,看向众人,问道:“本官在长安的时候听说,临近诸县,特别是万年县、蓝田县和渭南县,最近常有官吏来我新丰?” 这个事情是张越在京兆尹衙门主持除疫的时候听说的。 “然……”一听到这个事情,整个县衙大厅内的官员,都是骄傲的昂起了头。 毋庸置疑,这在他们看来,是非常好的事情。 新丰建设的好,以至于吸引周围官吏纷纷来取经。 这搁古代,那是贤臣名士在任才会出现的事情! “传本官的命令,从此以后,外县官吏、士大夫,非朝堂派遣者来我新丰,一概自负差旅费用,新丰本地亭里,严禁接待任何形式的非有朝堂公文或者县衙批文的官吏、士大夫……”张越抬起手来,冷冷的下令。 这个事情,在他听说的刹那,就已经有了决断了! 必须禁止! 不然,现在还只是万年县、蓝田县、渭南县的同僚来打秋风。 等到将来,新丰名气大了,天下郡国上计吏和回京述职的官员们,统统跑来新丰,打着‘考察’‘学习’的旗号,吃喝玩乐。 新丰的财政,禁得起几次折腾? 反正,对于汉家官员们公款吃喝的能耐,张越是心有余悸的! 旁的不说,河南郡和弘农郡,因为地处联系关中和关东的交通要道上,这两个郡每年花在接待往来士大夫公卿贵族官员身上的资金,每年都有数千万之多。 为此弘农和河南地方上的百姓的负担,位居天下前列! 而这两个郡的自耕农,则在飞快消失。 由之产生了一个恶劣的后果——当地地主豪强不断坐大,时至今日,这两个郡里,拥有土地百顷以上的豪强数量,已经位居全国第一和第二。 哪怕朝堂已经连续五年,在迁徙名单上重点关注河南地主富商! 张越才不会做这种拿着民脂民膏,给自己邀买名声的事情! 陈万年闻言,却有些不甘心。 他动了动嘴唇,想要劝说,却被张越直接堵了回去:“陈县丞,执行命令!” “诺……”在张越的强势下,陈万年只能是有些不甘心的恭身领命。 《我要做门阀》正文 第五百零八节 别人家的孩子死不完 翌日,张越刚来到县衙正厅。 就有人持着帖子来见他。 打开来一看,张越就笑了:“快快有请……” 不多时,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就被人带到了张越面前。 “小人袁安,敬问君安……”这人对着张越恭身作揖,无比恭敬的拜道:“愿君福泽绵长……” 来者正是张越的便宜弟子袁常家的心腹家臣,被袁广国任命为新丰工坊主事的袁安。 袁家在张越回京的这段时间里,带头在新丰工坊园里增加了数百万钱的投资,将产业规模扩大了一倍。 在其带头下,其他富商纷纷增加在新丰的投资额度。 张越已经通过桑钧的质日,了解到了这些情况。 目前,新丰工坊园的工坊数量,已经达到数十个。 其中雇工过百的大型手工作坊超过三十个! 一下子就在新丰县形成了一个拥有数千工人的规模化手工业基地。 受限于张越给出的减免商税和其他杂税的承诺,这些工坊暂时可能还无法让新丰财政受益。 但是…… 好处却已经显而易见的显露了出来。 最直观的影响就是——就业! 虽然,这些工坊大多数是从其他地方,连工匠和监工一起搬来的。 然而…… 总归是要招人的。 只要招人,就会优先从新丰本地招收。 于是,曾经让新丰历代县令们头疼了无数年的赘婿、游侠问题,迎刃而解。 大批大批的余子和破产农民,进入工坊,从事手工业。 就连那些经常在亭里游荡的游侠们,现在也基本有了稳定的营生。 虽然这些人习惯了好逸恶劳,贪吃懒做。 无法再成为合格的手工业工人。 但是给工坊主们看大门,当狗腿子,甚至当护卫,却是合格的。 于是,新丰社会秩序和治安,一下子就变好了。 现在的新丰,张越虽然没有学法家的前辈们,用什么严刑峻法,动辄株连。 但却也出现了曾经在其他法家前辈治下出现的路不拾遗和夜不闭户。 这让很多人,都感觉有些莫名其妙,不明所以。 但在张越看来,这是很好的理解的。 就业,是解决一切社会问题的良药。 治安混乱的根本原因是就业率不高,百姓没有谋生之路,只能鸡鸣狗盗甚至杀人越货。 若有了稳定的工作,靠着双手就能安安稳稳的生活。 谁会去做挨板子被人戳脊梁骨甚至掉脑袋的事情? 对于诸夏民族而言,老婆孩子热坑头,是永恒的追求。 孟子在很多年前就已经说过了——有恒产者有恒心! 而这个事情,也让张越和整个新丰都尝到了甜头。 哪怕是太学生们,对工坊园的态度也从从前的鄙视、轻蔑转为现在的中立甚至是友善。 袁安这样的大商贾的代表,在新丰的社会地位,也由之提升了不少。 至少,他现在可以光明正大的出入官衙。 这也让他非常受用。 但在张越面前,袁安依旧如同家奴一样恭顺,他低着头道:“前日,君曾托我家少主代为联络西南夷中‘强有力之人士’……” “如今,我家主公已经联络上了一位可靠的‘强有力’之西南夷人物,不知君是否要见?” 张越一听,立刻喜笑颜开,道:“还请足下引荐……” 新丰的工坊园现在已经初具规模,甚至可以说有了腾飞的势头。 但还有一个问题,张越需要解决——廉价的劳动力! 虽然,现在汉室的劳动力,本身已经很廉价了。 工坊园中新招收的工人,一律是签订了所谓的‘学徒契约’。 一般契约有三年的‘学徒期’。 学徒期间,工坊主仅需要满足学徒一日两餐,发给四季衣物,然后每月象征性的支付这个学徒一百钱的工钱就可以了。 而对这些学徒,工坊主们几乎可以极尽一切压榨之法。 让他们做牛做马,偏生还能让这些人感激不尽,甚至以为是大善人! 毕竟,对于余子们来说,能有人管自己一日两餐,给一个落脚的地方,还能让他们学到技术,甚至还有工钱,这简直就是天籁! 但学徒期,总归有期满的时候。 汉家的手工业,是非常看重技术的。 技术大牛的工钱,那可就不低了! 即使只是一般的匠师,工钱也是每月一千以上,还要给他安排房子,甚至还得为他安排妹子! 逢年过节,更是得包一个大大的红包。 不然,人家是可以用脚投票的。 技术熟练之人,无论去哪里,都能有饭吃! 于是,这就带来了一个问题——生产成本怎么最大限度的降低呢? 若在其他地方,倒是好解决,蓄奴嘛! 将所有的繁重、枯燥和不需要技术的工作交给奴婢们。 反正奴婢无人权。 但在新丰,尤其是在工坊园里,张越明令禁止使用奴婢。 一旦发现有人使用奴工,直接罚没该奴婢! 其次,未来新丰或者说将来的新丰经济圈,可能会出现很多杀人如麻的项目。 譬如说水泥的煅烧、冶铁的炉灶等等。 前者的话,在这个时代,没有足够的劳动保护工具,特别是口罩。 张越估计,一个水泥煅烧工人,大约只有三年的工作生命。 三年后,尘肺病能直接要了他的命! 而冶铁业的冶铁高炉,那就更要命了! 简直就是夺命狂魔! 一个不小心就和干将莫邪一样化作铁水了。 哪怕很小心很小心,也可能会出现各种各样的意外事故,导致各种伤残。 旁的不说,在距离新丰不远的蓝田盐池工场里工作的煮盐工匠们的残疾率就高的惊人! 所以,张越就只好向外求助了。 其实,最好的途径,还是在天水、武威等边郡的羌人。 只要搭上当地的湟水胡骑们的路子,就不愁廉价劳动力来源了。 但现在,张越还没有这个条件去和湟水胡骑们搭上话,起码要等到明年,等范明友带回来稽古姑的后人。 或许就有机会开辟这条路子了。 不过不要紧,除了令居、天水、武威地区的羌人。 张越还可以向西南地区求助。 如今的西南群山,可以称得上百花齐放,群魔乱舞了。 当地,既有像夜郎、滇国这样开始汉化的国家。 也有类似僰国这样的靠着贩卖奴隶,当人口贩子的存在。 僰国训练好的优质僰奴,在如今甚至是类似于唐代的新罗婢一样驰名天下的特产。 张越也是没有办法,不得不去做这个事情。 不然…… 谁来填这个技术发展过程之中的牺牲数量? 用他治下的百姓性命? 别开玩笑了! 而这个世界,并不存在不需要牺牲就能提升生产力和技术力的东西。 要发展就一定会有牺牲。 而且,牺牲的数字,不是个位数十位数百位数千位数。而是成千上万! 马克思和恩格斯,曾看到的场景,一直在张越脑海中回响。 英国工业革命前后的工厂中哀嚎惨死的童工、女工的声音,更是如同梦魇一样,一直缠绕着他的心扉。 西方工业革命的成功,是在吸取了全世界的财富和资源后,用数百万数千万的人命建立起来的。 牺牲者中既有被他们的坚船利炮所掳夺和奴役的人民。 更有他们本国的人民,他们的同胞,他们的邻居和朋友! 旁的不说,张越计算过,哪怕是现在,哪怕是如今的这个新丰工坊园,想要发展壮大,实现手工纺织业和冶铁规模化以及水泥煅烧的规模化。 起码得死一万人! 而且是每年都要死这么多人! 中国人民能答应?能愿意? 搞笑! 只要出现这种事情,新丰马上就会从希望之乡变成魔窟。 然后,全天下都会来口诛笔伐。 当今天子或者以后的任何君王,都不可能放过他这个始作俑者,必定会将他碎尸万段! 整个世界都将没有他的容身之所! 想学英国人一样在中国玩羊吃人? 张越可还没有忘记,夏王朝灭亡前夕,那些喊着‘时日皆丧,予及汝皆亡’的人民,更没有忘记百年前大泽乡的那一声怒吼,更不敢遗忘东汉末年黄巾军的农民们的战歌——头如鸡,割复鸣,发如韭,剪复生,吏不必可畏,小民从来不可轻! 故而,张越只能向其他地方寻求帮助。 反正,别人家的孩子死不完! 而且,他也已经想好了全套的方案,一个可以完美撇清自己与新丰甚至汉室责任的办法。 袁安却是轻笑着,恭身道:“君是要现在见吗?” “小人马上就去通知常公来……” “常公?”张越疑惑着问道。 “然……”袁安轻笑着答道:“此公乃滇国王室旁支,为西南大贾,名曰:常闻,与我家主人有些生意上的往来,为人绝对可靠!” “且,这位常公,还是如今少府卿的座上宾,此番关中的蹲鸱、蒻头,他是第一个运来关中的西南商贾,因此受到天子嘉奖……” 张越听着,点了点头。 滇国王室,确实是常姓,说起来滇国和滇国附近的几个小国,其实都属于诸夏的旁支。 战国中期,楚人占据巴蜀,曾发动了中国历史上第一次对西南地区的开拓。 可惜,运气太差,他们刚刚征服西南,老窝就被秦国人抄了。 没有办法,只好在当地落地生根了。 所以,当年汉使第一次抵达滇国时,滇王问汉使:“汉与滇那个大?”完全就是在恶意卖萌! 《我要做门阀》正文 第五百零九节 诸夏(1) 常闻感觉自己最近被灌口二郎大神临幸了!【注1】 真是运气爆棚,诸事皆顺。 自从他第一个将汉人亟需的蹲鸱、蒻头,运进这关中,他就拿到了进入长安贵族富商圈的门票。 结识了数不清的大人物。 甚至被邀请到一些汉人的实权公卿府邸做客! 这在过去,简直是不可想象的! 类似他这样的夷商,钱再多,再有能耐,在汉人眼里,也不过是‘南蛮饶舌之人,东施效颦,邯郸学步而已’。 没有笑话他‘沐猴而冠’,就已经很给面子了。 想要列席公卿之家,甚至有资格和公卿们说几句话? 那是做梦! 高傲的汉人,连滇王都未必会放在眼里。 但现在……一切都已经改变。 因为他是第一个响应天子号召的西南夷商人,据说连天子也知道他的名字,故而,在长安的贵戚圈里,他一下子就混的风生水起,在五铢钱大神加黄金美玉开路之下。 他在长安的地位与名声,一下子就蹿高了。 就连素来眼高于顶的士大夫们,见了他也不在冷漠,反而会拱手致意,口称‘常公’。 这些西南各国商人们做梦都想要得到的尊重! 千金也买不到的东西! 更重要的是,因为这个缘故,他在西南夷各国的名声也大了起来。 连滇王和夜郎王,现在也派人来联络,请求他在长安为他们说话、游说。 他的生意,更是一下子就兴旺了起来。 连僰、莋的国王,也派人和他攀交情,希望通过他扩大在汉室的贸易额——他们都希望,能够将更多的‘特产’卖进这中原的花花世界。 如此多的利好,令他哪怕只是做个二道贩子,也可以赚的盘满钵满。 更别提在这期间,攒下来的政治声望! 如今,又一个天大的馅饼砸到了他的头顶! 汉朝现在最显赫的权贵人物之一——汉天子最宠幸的近臣,汉人中最年轻的文坛领袖,汉留候之后,侍中官张子重居然要见他??? 这可真是让常闻,既激动无比,又惶恐不安。 他已经搞清楚了这个侍中官的来历和背景。 更知道了他过去的辉煌战绩! 那是一个连丞相、太仆这样的汉朝高官,连婕妤这样的皇帝妃嫔,公主这样的汉朝帝姬,也都栽在其手下的恐怖存在! 他交往的长安贵族公子哥们,甚至不敢在私底下直呼其名,只能用‘那个人’或者‘张蚩尤’替代。 几乎所有他认识的大人物,都给他们府里的公子哥们下过死命令:谁若是不开眼,触怒了此人,那就自己去解决所有问题,不要指望家族帮助,家族只会第一时间做出切割! 而在长安市井之中,无数人都在流传着一句谚语:生子当如张子重! 就是这样恐怖的存在! 就是如斯强势的大人物! 这样的大人物的一举一动,若放大到西南列国之中,都可以是地动山摇,天崩地裂般的影响! 旁的不说,列国君王只要有机会,都会拼命的巴结他! 什么绝世美人、稀世珍宝,只要有机会,都会不要命的往他家搬。 所以,常闻现在也是战战兢兢的站在县衙门口,将头低的都快要低到胸口了。 身体更是忍不住有些战栗。 脑子里,更是有种种种想法,盘算着种种事情。 对即将到来会面,进行着种种预演。 没办法! 这个人,可是哪怕在汉朝,也属于顶级的大人物,超级权贵! 在他面前,自己不过是一只蝼蚁,一个微不足道的夷商。 等了差不多半个时辰,终于,县衙的门被打开来。 “常公,请随我来……”袁安走出来,对着一直矗立在县衙大门之侧的常闻道。 “诺!”常闻连忙拱手,但依旧不敢抬头,只是立刻跟上袁安的脚步,同时,手里紧紧的抓住一个盒子。 盒子是用木雕的,里面装着莋人从高山之上采集的稀世宝药——一种红色的花瓣,祚国王室世代用它来治疗各种外伤。 在中原地区,这种神奇的红色花瓣的作用,至今鲜为人知。 常闻也是费劲了心思,才从祚国人那里搞来了这么一点。 捻着这盒礼物,常闻紧跟着袁安的脚步,步入这个在长安城里传说之中,似乎与龙潭虎穴没有区别的县衙。 出乎意料的是,这个县衙看起来,相当的俭朴。 几乎和常闻过去在蜀郡和汉中郡见过的汉家县衙一样,根本不像他在长安城见过的那些充满威势与奢华的官衙。 也就是在县衙各处,随处可见的汉家期门郎,提醒着此处是一个大人物的官邸,汉家最显赫的权贵,在此办公。 让他谦卑的低着头,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请……”袁安带着常闻,穿过县衙的走廊,进入正厅,然后转身对他道:“常公,建文君阁下就在里面……” 常闻闻言,连忙正色的点点头,他知道,这个即将会面的大人物在汉朝的正式封爵就是‘建文’,只是一个食邑两百户的封君,爵位不过是左庶长而已。 爵位看似低微,但能以左庶长之爵,领两百户食邑,这本身已经是很夸张的事情! 要知道,汉朝的一些列侯,也不过四五百户。 大多数的关内侯仅有百户左右。 以左庶长之爵,实际领着相当于低级列侯、顶级关内侯的食邑户数,本身就已经很说明问题了。 于是,他更加谦卑的恭着身子,在袁安的带领下,亦步亦趋,走入县衙正厅,只是抬眼就看到一个头戴着标志性的貂蝉冠的年轻汉人,端坐在高堂之上。 他看上去,白白净净,仿佛是一个文弱书生。 只是…… 所有知道他传说的人,都清楚他的恐怖! 这是一个据说能手碎金石,撕碎虎豹的超级力士! 一个据说可以以一当十,徒手干掉八个全副武装的刺客的无敌武将。 常闻完全不敢轻视,连忙上前,恭身一拜,恭恭敬敬的顿首道:“蛮夷远方之人,外臣小国粗鄙之臣常闻恭问上国贵人安……” 他赶紧举起手里的盒子,双手呈上:“区区薄礼,不成敬意,还望贵人笑纳……” ……………………………… 张越端坐在县衙高堂之上,静静的看着拜服在自己跟前的这个商人。 据说是滇国王室旁支的商人。 张越的手指,在案几上轻轻的敲击着,眼睛看着对方。 过了一会,他忽然笑了起来,道:“足下何必如此自谦?” “滇国,亦是诸夏苗裔……”张越起身,走下台阶,将此人扶起来,亲切的道:“本官读书,知晓昔年楚威王大将庄公讳蹻,率军远征滇池,平定远方,臣服滇人……” “错非是时鄢之战,楚国败亡,恐怕此刻滇已为中国郡县!” “而庄公,楚庄王之后,诸夏之公子也,常公既有滇国王室血统,自也当为楚之苗裔……” 张越轻轻拍着对方的肩膀,语重心长的道:“阁下如此自轻,使庄公知,泉下恐怕难以瞑目啊!” 滇国王室有诸夏血统,这是毋庸置疑的事实! 庄蹻入滇,这是有信史记载的史实。 只是呢,已经过了几百年了,傲娇的汉家士大夫和贵族们早就已经不认这个远房亲戚了。 因为,夏入夷狄则夷狄之。 滇人在中原士大夫眼中,现在就是一群不开化的蛮夷! 压根就没有几个人关心。 要不是滇王家族素来会卖萌,总是能找到方法吸引长安天子的关注,恐怕现在,汉家连使者都懒得向滇国方向派了。 因为,在很多士大夫看来,西南夷是不毛之地,开发费劲!而且他们连乐浪、真番、珠崖、詹耳、交趾、日南这样的疆土都恨不得放弃。 想当年这帮渣渣甚至想放弃朔方! 这在张越看来,简直是不可理喻! 讲道理啊,因为现在的昆明还有昆明附近的平原地区的列国,基本都有楚国征服者的血统。 因为这个缘故,当他们与汉室取得联系后,看到了汉家的强盛和文明以后,就想起了自己的祖先,于是就想靠着这个同宗同源的血脉联系,使自己并入汉家。 于是就一直很努力的向汉靠拢,希望能得到长安的承认。 可惜,那帮傲娇天真的士大夫,几乎毁了这一切! 而张越知道,若错过这个关键的历史时期和历史机遇,趁着滇国和其附近列国、部族都有着诸夏情节时伸出双手接纳他们。 未来,恐怕子孙后代,就不知道要付出多少心血和努力了! 诸葛亮七擒七纵孟获,才让西南少数民族心悦诚服。 但现在,不需要七擒七纵,只需要承认他们是汉人,给与册封、承认他们的地位,同时准许他们的子弟进入长安求学,就能获得一个稳定大西南! 这样的买卖,傻子都知道该怎么选! 但偏偏某些士大夫,比傻子还傻! 不! 应该说他们比谁都精明! 这些渣渣的算盘,打的可是非常溜的。 他们只在乎自己的利益,只在乎会不会因此导致自己多缴税。 所以,无比傲慢的拒绝了滇人的请求,在朝堂上撒泼打滚阻挠国家对西南地区的开发与经营! 张越可不会犯这个错误。 是故,他一开始就承认了常闻和他所属的滇国王室庄、常两姓的诸夏身份。 《我要做门阀》正文 第五百一十节 诸夏(2) 常闻听着张越的话,却忽然莫名的流下了眼泪。 在他来之前,他设想过无数种对话的方式。 有对方高傲的神态的对话模式,也有对方假作亲近的谈话方法。 但他从未料想过这样的局面! 一开始就认了他和他的家族的血脉! 甚至责备他‘数典忘祖’! 这让常闻哽咽了起来。 他想起了自己的父祖…… 祖父常盛服侍唐翁,先父常满服侍司马相如,做牛做马,奔前走后,就是希望能让汉人承认滇国和滇国周围人民不是蛮夷夷狄,而是诸夏,是汉人。 可惜…… 傲慢的汉朝人,从来不正眼瞧一下自己这些穷亲戚。 他们虽然承认,滇国王室是楚国王室后裔。 但…… “诸夏入夷狄则夷狄之,庄蹻入滇,迄今已近两百年,其俗蛮夷,其发椎鬓,无诗书礼乐之教化,自非中国!”这是某位有名的博士,在朝堂上公开反驳司马相如请求在益州设立郡县,派遣官吏时说的话。 很多汉朝的贵族,甚至一直固执的认定,所有不在禹贡之上记录的地区,都属于夷狄之土! 天子压根就不需要关心这些地方! 他们认为,汉家只需要管好自己的事情就好了。 其他地方的夷狄,让他们自生自灭吧! 这种思路,相当的有市场! 以至于连他的父亲,一直服侍和追随司马相如鞍前马后的常满,也经常被汉朝士大夫们嘲讽和蔑视。 这种傲慢的蔑视和打击,让他父亲晚年,深以为恨。 常闻就记得很清楚,他父亲临终时,拉着他的手,告诫他:“切勿再存入夏之心,自取其辱而已!” 但在现在,常闻却不知道怎么了。 内心砰砰砰的跳动着,来自血脉的召唤,在他心底呐喊。 自从楚顷襄王二十二年,秦楚鄢之战后,滇国遗民已经与母国失散两百余年。 他们甚至一度都不知道,楚国已经灭亡,汉朝已经建立的事实。 他们更加不知道,母国出了一个大文豪,屈原的离骚,唱响了整个世界。 直到二十多年前,他们才第一次遇到了来自汉朝的使者,得到了对于这个世界的消息。 于是,故老相传的传说与故事,再次在他们心中响起。 滇人跟着汉使来到长安,目睹了中原故国的变化与繁盛。 内心之中,对于故乡的思念之情,一发不可收拾的泛滥了起来。 在最乐观的时候,滇王甚至已经收拾好行装,打算内附长安,做一个安乐王。 可惜……一切都毁了! 然而…… 在现在,这个希望的曙光似乎再一次出现了。 常闻不知道,自己是该去拥抱它?还是远离它,以避免再一次受伤! 张越看着自己面前这个忽然就抽泣起来的商人,微微走上前去,从怀中掏出一块手帕递给他。 后世的人,是无论怎样也无法想象,在古代的诸夏民族的凝聚力究竟有多大? 他们甚至连写在历史书上的事实,也已经遗忘的差不多了。 在晚清,海外的华人华侨,曾经将自己辛苦积攒的所有积蓄捐献给革命党,支持革命。 在军阀混战的时候,同样是这些来自海外的华人华侨,在列强的压迫和歧视之中,省吃俭用,来支持他们觉得是希望的势力。 抗日战争时期,大批大批华人华侨归国参加抗战,将生命与热血献给他们脚下的热土。 在整个人类历史上来看,能有诸夏民族这样强大凝聚力的民族,也不过一两个而已。 毕竟,这是一延续了五千年,固执的认定自己是炎黄子孙,三王五帝后人的民族! 这是一个由血脉、文化、祖先、宗族为纽带联系在一起的民族! 漫长的历史上,涌现了无数可歌可泣的史诗。 无论是神州陆沉的黑暗岁月,还是中原强盛的帝国时代。 这个民族和它传承的文化,从未断绝! 像滇人这样,哪怕沦落异域,与中国断绝联系,也依然能记得自己祖先来历的事情,也不止发生过一两次。 只是很多时候,这些努力的想要与母国和母文化联系的群体,最终得到的是背叛和冷落。 于是,终于让他们心灰意冷。 譬如唐代的沙洲军民…… 当然,滇人的情况和孤立无援,只能背水一战的沙洲军民不同。 他们现在还有机会和希望。 汉家也还有机会来改正错误。 什么禹贡无其图就不是中国之人?中国之土? 张越真的很想去找到第一个发明这种言论的渣渣,将他吊起来打屁股! 胡说八道! 根本就是胡言乱语! 这种人学术不精,道德败坏,三观不正,完全可以被开除出士大夫的行列! 应该被送去给杨教授治疗,好好矫正矫正! 中国,自古以来,难道不是那里有中国人,那里就是中国吗? 诸夏民族什么时候有地域限制了? 若真按照这些渣渣的说法,子孙后代还怎么玩自古以来啊? “阁下莫要悲戚……”张越轻声劝慰着:“楚之先,文王之师也,在周为诸侯,周衰并地五千里……” “滇人在本官看来,自是当为诸夏苗裔……” “所以,本官希望阁下往后要自爱自重啊!” 常闻接过张越的手帕,拿起来擦了擦,然后,猛的就跪下来,问道:“贵人果真欲要承认滇人的地位?” “当然!”张越理所当然的答道:“只要滇人及滇国君臣,认为自己是诸夏苗裔,难道还有谁能否定?” 常闻听着,激动无比的红着眼睛,望着张越。 他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但,有一个事情他清楚——这样一个汉朝大人物,假如铁了心,要推动滇人入汉,是完全可以做到的。 因为,他不仅仅是汉朝的大官,在政坛上有着举足轻重的影响力! 他还是汉朝文坛的领袖之一。 他是有能力说服士大夫们的! “小人代滇国上下数万人民,叩谢贵人大恩!”常闻立刻就叩首道:“若此事能成,滇国上下都将感恩不尽!” 何止是感恩不尽? 若能得到汉朝承认,发给身份竹符,纳入汉朝体系,编户齐民。 整个滇国一下子就能跑步进入发达封建社会! 然后,源源不断的资源和财富将涌入这个西南的群山之国。 要不了十年,当地的经济和生活水平就能赶上键为郡和武都郡。 这样的恩德,足以令绝大多数滇人永生不忘! 张越看着常闻,将他扶起来,道:“滇国臣民,无须感谢我,要谢就谢天子圣恩吧……” 解决滇人的身份问题,在张越看来,小事一桩! 不过…… 张越眨巴了一下眼睛,对常闻道:“不过,滇国要获得天子册封和认可,还需要滇王和滇国臣民上一封请愿书……” 这是必须的条件! 因为…… 哪怕是最激进的公羊学派的学者,也不会赞同任何形式的师出无名的战争。 汉打匈奴,那是为了复仇。 灭朝鲜,是为了正义,伐南越是为了维护爱与和平,灭东越是为了维护秩序。 侵略战争什么的,堂堂中国是不会去做的。 若有一封滇国君王和人民的请愿书,由张越递给天子,这个事情就会立刻变得毫无阻力。 当今这位陛下可是出了名的好大喜功! 他根本拒绝不了这天上掉下来的馅饼。 至于舆论界? 若有渣渣敢跳出来,张越不介意搞个大新闻! 正好,他现在也感觉有些不是很安全。 得学习一下前辈萧何,做点出格的事情来‘自污’。 常闻一听,心里面有些疑惑:就这么简单? 但他看着张越的神色,也只好恭身道:“多谢贵人,小人回去后,一定将贵人的意思告知滇王和周围诸王……” 微微直了直腰杆,他望着张越,终于想起了此番来见这个贵人的事情,问道:“贵人此番唤小人来此,只是为了此事吗?” “当然不是了……”张越拉着他的手,亲切的将他请到席位上,亲自为他满上一杯酒,举起酒杯,道:“此番,其实本官也不知道能遇到阁下这样的诸夏同胞……” “不过,既然是手足同胞,诸夏苗裔,那本官也就不瞒阁下了……” “本官受命天子,将在新丰建小康,而欲建小康,则六府之事(注2)尤为重要!” “只是新丰地小人少,很多事情都缺乏人手……所以呢……本官打算从域外,雇佣一批工人来做这些事情……” “这工钱嘛……暂定岁给五千钱或者价值相当的盐铁布帛之物……” “工人工钱,则由新丰官衙,按年度与域外有关方面交割……绝对童叟无欺!” 常闻听着,心脏就不受控制的跳动了起来。 虽然他不知道,这个汉朝贵人,为什么要绕这么远给他一个这么好的买卖。 但有一点,毋庸置疑——这个事情利润大的吓死人! 西南诸国之中,夜郎与滇,努力向汉靠拢,渐渐脱离奴隶制。 但僰莋、白马氐还有其他大大小小的部族王国,基本都是原始社会和奴隶社会。 贩奴贸易,甚至就是僰人的生命线! 只是长期以来,僰人能销售到汉朝的只有少数漂亮年轻的僰奴。 其他数量更大的男奴与女奴,则很少有人问津。 价格低到令人发指! 使劲了咽了咽口水,常闻小心的问道:“不知道贵人打算要雇佣多少工人?” “现在啊……暂时先准备个几千吧……”张越轻描淡写的说道:“以后可能每年都需要数万……” 常闻立刻感觉,自己的舌头都有些打结了。 几千? 他数学不好,但也知道,几千乘以五千,一年下来就是千万规模。 若放大到几万的规模,那就是以万万来计算的市场! 但别说是几万,就是几千,他也吃不下,也不敢吃下去啊! “贵人……”常闻小心翼翼的问道:“小人能不能找人合伙?” “这是阁下的事情……”张越神秘的说道:“本官是不会干涉的!” 对于立志要做学霸的张越来说,他是不可能将自己的手弄脏的。 无论如何,他也得表明自己的高雅志向。 更必须与万恶的蓄奴制度做殊死斗争! 他必须与蓄奴制度和蓄奴者划清界限,猛烈抨击他们的无道行径! 以人为奴,是这个世界上最大的罪恶! 特别是以同胞手足为奴,十恶不赦! 新丰境内或者其他以后他可能治理的地区,更是应该严格控制蓄奴者! 尽可能的减少奴婢数量,让人民都能有尊严的自由生活! 这也是他向天子和天下人做出的承诺——小康之治,有一个阶段,将会消灭蓄奴制度。 当然,前途是光明的,道路是曲折的。 汉家天下现在处于,且很可能将长期处于小康之治的初级阶段。 所以呢,假如有人啊,譬如说夷狄之中的不法商人和中国的奸商勾结,将很多夷狄奴婢,伪装成雇工进入汉家工作。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对吗? 国家资源有限,官府能力有限,不可能面面俱到。 能够做到尽量保护诸夏臣民,已经很给力了。 当然,这些奸商的行为,一定会受到惩罚和唾弃! 发现一个就处罚一个,绝不姑息! 罚他个倾家荡产! 一次就要罚他……一千钱! 要是事情闹得比较大,当局还会成立调查小组,严肃查处和处罚一批,警告一批。 还会安排一批士大夫、太学生代表去工坊视察视察,询问那些夷狄雇工——你们是否被奴役? 答案张越相信肯定会和苹果公司的劳工保护代表在富士康得到的答案一样的! 总之,汉室官府和学术界,一定会和万恶的蓄奴者、贩奴者做殊死斗争! 这种事情看上去确实是虚伪无比,甚至让张越自己都感觉有些恶心。 但,走上了政治这条路,张越早就有觉悟了。 这种恶心的事情,这种虚伪的事情,他不做,难道能躺在家里指望别人去做? 再说了,说不定未来那些可怜人的子孙后代,还会对他感恩戴德呢! 没有张越,他们能进入中国,成为一个光荣的诸夏臣民? 《我要做门阀》正文 第五百一十一节 希望之地(1) 送走常闻,张越坐在县衙大厅上,发着呆。 “久假而不归……”他笑着轻声道:“世无圣人,谁能免俗?” 像周公那样,一饭三吐哺,一沐三握发的圣人,已经再没有出现的可能了。 这个世界上的政治,只会越发的虚伪、龌龊、黑暗和肮脏! 说不定很快,随着社会发展,会有无数人跳出来痛斥‘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但,这却是社会发展的必然。 就是现在,光明伟大正义的士大夫们,今文学派和古文学派人品高洁的大儒们,有几个没有被五铢钱的铜臭玷污? 能找得出来吗? 所以啊,纠结这些事情,纯粹是庸人自扰。 张越也想的开。 于是,他便提起剑,整理了一下行装,叫来桑钧和陈万年,吩咐道:“本官打算去工坊园看看,尔等就随我一起视察一下……” 工坊园是张越现在最关注的事情。 甚至超过了对冬小麦的关心。 因为,张越知道,这里才是真正的财富之源,才是真正解决问题的良方! 靠着小农经济,既不能实现社会发展,也无法提高生产力的进步。 讲道理,张越觉得,汉室要实现粮食安全,做到像古代那样的国有三年之蓄,就得玩规模化种植! 就得去开发东北地区的黑土地! 甚至得投入海量资源去经营和开发江南地区。 在这个没有规模化学工业的时代,也就只有这些地方能够提供足可养活全国数千万人民的粮食。 只是可惜,现在条件还不成熟。 主要是生产力还没有得到发展。 还不能解放出足够的劳动力去开拓这些地方。 “记得我曾看过一本叫《我要做皇帝》的小说,书中主角在东北用的屯垦模式,或许可以用用……”张越心里想着。 只是,这种大规模移民屯垦的行为,他现在做不到。 得等未来,他有了足够的威望和权力,才有资本去推动这种大计划。 但…… 想着这个事情,张越就忽然想了起来。 似乎,好像广陵王刘胥很快就要就国王险城。 而这位广陵王还缺一个人品学问都很强的太傅! 曲阜孔氏当代家主好像叫孔武? 要不要推一把将这位孔武先生送去朝鲜,教化人民,传播儒学? 仔细想想,还真是这么个道理。 老孔家给刘氏的诸侯王当太傅,辅佐和教化当地人民,这是有传统的。 孔武他祖父,奉祀君孔腾就做过长沙王太傅。 他爹孔忠也担任过广川王太傅。 更妙的是…… 张越听说,孔武和他弟弟孔安国一直有矛盾和分歧。 若是将他们两兄弟分开…… 这老孔家,恐怕很快就能上演一出夺嫡的好戏了! 一石二鸟啊! 若能在当代,彻底打落笼罩在孔家头顶上的光环。 无论是对于孔子还是整个儒家,都是幸事! 最起码,孔子再也不用背那么多的罪名和包袱了。 至圣先师? 孔子可不稀罕这个头衔。 张越觉得,孔子他老人家,恐怕更希望看的是——子孙后代,能记得他的精神与文化,而不是那几个还不知道是他的子孙的所谓衍圣公。 这样想着,张越就下定了决心。 脸上于是洋溢着轻松的笑容。 让陪同他的陈万年和桑钧见了,都有些暗暗的惊奇。 一路走到工坊园前,此时,这座新丰城中的工坊园已经初具雏形了。 四面的高墙,也差不多建好了。 墙垣不算很高,大约最多三米高,采用的是当代标准的版筑法,用夯土建设而成。 在墙垣的四面,开有八个门。 每一个门都有着官吏把守。 任何人进出此地,都需要经过检查。 这是为了有效隔绝外部的窥视,防止这里还没有孵化出来,就被人发现。 张越暂时还不想和人打一场有关‘商贾、技术和利义之间关系的思想大辩论’。 那太耗精力和时间了。 而且也没有胜利的把握。 没办法,现在他和整个新丰,都只是一只雏鸟。 该装怂的时候就要装怂,不能太高调! 等翅膀硬了以后,才有力气和别人打架! 直接进了工坊园的大门,一入其中,立刻别有洞天。 张越只是抬眼看了看,就对桑钧道:“一别半月,工坊园却已经换了天地!真是辛苦桑令吏了!” “不敢!”桑钧微微自矜而略带骄傲的抬头道:“一切都是长孙殿下和侍中阁下布置得当,卑职不过守职而已……” 张越深深的看了他一眼,道:“桑令吏太自谦了……” 张越抬着头,打量着已经变了模样的工坊园。 在半个多月前,张越来此的时候,此地还是一个工地。 到处是散乱的砖石和混乱的道路。 但如今,却已是整整齐齐,节比而列的一个个工坊。 在园区的深处,少府考工室的超级工坊已经拔地而起。 滚滚浓烟,从工坊之中升起来,那是铁匠在淬火。 而街道两侧的工坊之中,人声鼎沸,木锯与转盘之声,声声入耳。 一辆辆鹿车,被人推着,往来在两侧。 大批制造好的零件,堆磊在路边,有些甚至已经堆积如山。 许多辆运货的马车,则停在工坊之间的空地,数以百计的工人正在将制造好的货物搬运上车。 目前,新丰工坊园的许多工坊,基本都已经具备制造大部分曲辕犁配件的能力。 也就是犁铧等关键部件需要从少府工坊那里进货。 但也正因为如此,这些工坊的生产效率都很高。 他们只需要生产出那些相对简单的零件,然后组装起来,装上从少府工坊园买来的关键部件,就可以运出去卖了。 甚至,他们连销售这个环节也不需要,直接拉到工商署,就能拿到钱! 而这些商品,根本就不愁销路! 除了新丰本身的需求外,长安的贵族豪强富商们,对于这些新式农具,有着如饥似渴的渴求。 工坊园的产量,几乎是只要一生产出来,只要摆上货架,瞬间就被守在官邸的人买走了。 这种简单便捷的生产、销售模式,让几乎所有的工坊主都尝到了甜头。 以张越所知,现在,袁家和其他几个有实力的大贾,都开始准备挖角少府工坊园,好让自己也具备生产犁铧等高技术要求部件的能力。 而看着这一切,张越内心充满了骄傲。 辛苦这么久,终于能见到成果! 当浮一大白啊! 《我要做门阀》正文 第五百一十二节 希望之地(2) 在陈万年和桑钧的陪同下,张越来到了位于工坊园中央的工商署官邸。 张越抬眼看了看眼前的这栋建筑,怎么看他都觉得,似乎好像是长安大司农官邸的缩小复刻版。 甚至就连门口,也和长安大司农官邸一样,栽种了五颗松柏。 只是,新丰工商署的松柏,只是幼苗…… “侍中……请……”桑钧亲自上前,为张越推开官邸大门。 整个工商署的官吏们,早已经在门口两侧列好了队伍。 众人见到张越,连忙纷纷恭身行礼:“下官等恭问侍中公安!” 张越望着他们,眼睛从他们的身上扫过。 工商署的官吏,大多数是他亲自在公考的时候挑选出来的。 所以,他甚至能叫得出每一个人的名字,甚至背的出他们的籍贯和家庭背景。 “本官一切皆安……”张越笑着拱手回礼:“也愿君等安!” 于是,就在众人簇拥下,来到了工商署的正厅。 “请……”桑钧低着头,将张越领到上首正位,拜道:“侍中请上座……” 张越也不推辞,直接坐了下来。 桑钧这才又将陈万年安排到张越下首坐下,自己则坐到陈万年对面,微微摆手,整个官厅的大小官吏,立刻各自有序的坐下来。 张越却是拿着眼睛,打量了一番这个工商署的正厅。 四周墙壁上,挂满了算盘。 粗粗的数了一下,至少有十五个以上! 看来,桑弘羊支援了桑钧很多算盘能手! 以至于这新丰工商署,成为了目前天下第一个全面使用算盘办公的官衙。 据说,工商署上下官员,只要有编制的,现在都已经会使用算盘办公了。 这种全新的计算工具和计算方法,也使得新丰工商署成为了一个无比高效的机构。 在过去,需要三天、五天才能有结果的很多事情,现在只需要半天,就能看到结果! 这令工商署得以全面监控整个工坊园的活动。 桑钧就在质日里得意洋洋的说道:自是之后,贾人之訾,尽在吾目矣! 这确实是一个可怕的事情,特别是对于商人们来说。 一旦让官府摸清楚了他们的生产经营活动和资金往来轨迹,再想偷税漏税,恐怕就没有这么简单了。 桑弘羊为什么这么招人恨? 他非常善于收税,占了很大部分原因。 不过,暂时来说,新丰工坊园,依然是商人们的天堂。 他们暂时还不需要担心,刚刚赚了钱,还没有来得及焐热,就被工商署的官吏上门,要拿走一部分。 “本官去长安之前,曾经下过公文给工商署诸君……”张越看着众人,缓缓的问道:“要求工商署,尽快制作一整套标准的度量衡,以此便利民众……不知道如今这个工作做的怎么样了?” 书同文、车同轨,一度量,这是秦并有天下的标志。 只是,到了汉季,曾经统一的度量衡标准,再次变得混乱了起来。 这主要可能得黄老学派来背这个锅。 因为,当年执政的黄老学派政治家们,秉持的是‘只要百姓不犯法,哪怕他想炸掉地球也随他去’的态度。 这造成了汉家文景之间,天下工商业的极度兴盛与繁荣。 同时也造成了整个度量衡标准的紊乱。 要知道,在当年,为了赚钱,那帮奸商可是什么事情都干过! 私钱泛滥的时候,往钱币里掺铅和铁的,是有良心的商人。 没良心的家伙是在往铅、铁里掺铜! 更可怕的是,这些家伙铸钱极不走心。 各种钱币的重量大小不一,很多钱币打着八铢钱的旗号,实际重量不过五六铢。 但黄老学派的政治家们对此熟视无睹。 在他们看来,人民并没有犯法啊! 因为国家没有规定说禁止私人铸钱! 所以呢,他们决定将这个事情让‘市场’来解决。 结果就是市场,果真帮他们解决了这个麻烦——你说我的八铢钱是六铢钱是吧?泥腿子!睁大你的眼睛仔细看看,俺这铜累到底几铢? 是的,这些聪明的家伙,自己私自做了称钱的铜累,然后自己制定了符合自己利益的标准! 反正,农民连字都不认识,轻轻松松就可以打发了。 但这还只是汉季前期度量衡标准紊乱的情况之一。 在其他几乎所有标准中,一切都已经乱了。 譬如说,在关中地区,土地行秦代大亩制度,一亩地广二百四十步,宽一步,而在关东多数地区,一亩地是广一百二十步宽一步,而两者要交的田税标准是相同的…… 也譬如说,在长安,一石粮食重四钧一百二十斤。 但民间有聪明人发明了小斗,有些小斗仅为官方斗器的三分之一。 他们借粮食给农民就用小斗借,收债的时候就换大斗…… 于是,整个天下几乎都是一片混乱。 很多偏远地区的农民,为了避免被人坑,甚至至今都不接受钱币交易。 他们只愿意以物易物,或者用布帛交易。 而紊乱的度量衡标准,也对手工业的发展,造成了不利影响。 好在,在张越之前,名臣儿宽已经将天下的度量衡的混乱情况,做了一次梳理,规定了相应规格的制度,详细的说明了各自的标准划分。 只是…… 国家虽然做出了规定,但下面的人,却很少愿意去做。 因为,度量衡的事情,吃力不讨好。 费尽心思做了出来,未必能有什么作用。 只会招来治下豪强地主和富商的反感! 况且……讲老实话,整个天下,有这个技术水平,能够铸造出这样精确到分毫和铢两的度量器的人,少之又少。 毕竟,现在可不是后世,大工业时代。 人类甚至连纳米、夸克也能衡量,精确计算出它们的大小。 而在如今……旁的不说,能够加工一个重量为一个标准‘铢’的铜累的技工,全天下恐怕也没有几个人! 而能在一尺长的铜尺上精确标明‘寸、分、氂、毫’的人,恐怕不足十指之数。 即使是将条件从一铢放宽到五铢,把最小单位从毫变成分。 全天下能够做到这样的事情的技术工匠恐怕也不多。 所以呢,各地官员,索性就放羊了。 但张越知道,一套精准的度量衡器,能起到多大的作用? 没有规矩不成方圆。 没有精确的度量衡,就无法进一步的提高汉家的工匠技术水平和制造水平。 所以,工商署挂牌后,张越交给这个机构的第一个重要任务,就是制造出一套符合国家标准的度量衡器。 桑钧听着张越的问话,连忙起身,拜道:“回禀侍中,下官与诸同僚,日夜不休,全力协作,又赖侍中授给文书与图纸,如今,幸不辱命,已制造出了一套度量衡器,愿请侍中一观!” 说着,他就拍拍手,然后,十几个吏员,便抬着一整套由铜、铁等金属铸成的度量器走了进来。 张越起身,看向这些大小不一的器皿。 走到它们面前仔细观摩和研究。 与后世之人的普遍印象不同,秦汉两代在度量衡的细分路上,堪称登峰造极,几乎已经达到了这个时代所能做到的上限。 就像现在,出现在张越视线中的这四套不同样式的度量器。 在汉季,度量衡一分为四,分别被称为‘律、度、量、衡’,分别对应律器、容器、量器和衡器。 但其实,这四种度量器,系出一源。 它们都是从诸夏民族的始祖,传说中黄帝制造的一种乐器的基础上演变而来——龠! 于是,龠成为了中国自古以来最小单位的容器。 按照汉人的理解,一龠就是黄钟乐器之中最小的那根定音管。 按照当年北平文侯张苍规定的标准,一龠长九寸,直径九方,既20.79厘米长,直径0,72厘米。 这样的一根小管,当可容纳黍一千两百粒,其重量当为十二铢。 于是就这样完美的将度量衡统一在一个器物之上。 只是可惜,理想是丰满的,现实是骨干的。 首先,黍这种作物果实颗粒,大小不一,重量不等。 虽然每一粒在肉眼看上去差不多,但当1200粒黍堆在一起的时候,量变产生了质变。 而这种龠又太大了,当人们企图用它为标准来计算其他数据时,随着单位的增加,偏差随之出现。 但任何企图废弃以龠为单位的行为,都是不可饶恕的。 更是完全违背先王教训和诗书教化的大逆不道之行为! 书曰:同律度量衡,又曰:先立算命,孔子曰:谨权量、审法度,废修官,举逸民,四方之政行焉! 在古老的诸夏哲学来看,乐律是万物起源,一切文明和教化的根基所在。 它是数学的先驱,蕴含着先王无穷的智慧! 它是文明的火炬,照亮万事万物的光! 它能导人向善,它能指引迷途之人,回归正确的道路。 它就是信仰! 它便是诸夏! 任何企图否定这个理论的,在这个时代,等于自绝于天下! 而,另外一个作为关键衡量对照的黍也一样是不能否定的! 因为,这是先民接触到的第一种作物,是先民驯化的第一种植物。 在人民心里,黍代表着祖先的智慧和精神。 放弃黍,意味着放弃祖先,等于背祖叛宗,要被发左袵进山当野人! 所以,张越只能另辟蹊跷。 好在,后世的文献和考古发现,给他提供了无数灵感和帮助。 在新莽时期,王莽这个浓眉大眼的家伙,在规则之内,做出了重要改变! 首先是,他大量制造了各种精准的度量器。 其次是,他在龠之下,细分出了两种更小单位的标准——撮和分。 一撮大约2.07毫升,一分约1.2毫升。 然后他规定了一分容黍六十四粒,在时代技术局限的背景下,完美解决了龠的标准和黍颗粒带来的问题。 张越摸着王莽过河,自然也有了思路。 在离开新丰前,张越让丁缓做了一个精巧的权衡——类似于西方罗马的等臂天平的称具。 然后,让丁缓进一步改进这种权衡,使之能够做到精确衡量六十四粒黍,在天平另一端放上细沙。 于是,重量的标准单位问题被解决了。 在此基础上,张越命令工商署制造,基于此数值的全新度量衡器。 此刻,望着眼前的这四套度量器。 张越伸手,轻轻的拨动了一下在最前面的,由一根根大小不一的管子组成的‘律器’。 清脆的声音,回荡在官衙之中。 “参三以变,错综其数,先王之道美哉!”张越轻声说着:“故自古王者统业,先立算术以命百事!” 他回头看着官员们,语重心长的道:“诸君当要铭记先王之训,数为万物之母,为万事之基,它事皆可废,独数不能废也!” “诺!”众人恭身答着,心中也都各自有着想法。 但对张越的训示,却全部牢记于心。 张越却是走上前去,看着律器之后的权器(衡器)。 汉季的权器,是环形的。 一层又一层堆磊在一起,最下面的甚至只有一层薄薄的铜片,它的重量只有一铢。 张越轻轻的抬起它们,让它们划过自己的双手,感受着它们的律动。 权器是对百姓最重要,也是最关键的造物! 因为它直接关系百姓的生产生活和交易。 毕竟,大多数人民不识字,是文盲。 他们唯一能参考的对照物,就是这些权器了。 有了这套标准的权器,以后奸商和豪强们再想玩花样,就得换个方式了。 “铢两斤钧石……”张越满意的点点头,然后就转过身去,看着被摆在一张案几上的尺子。 这个尺子,有别于如今的所有量尺。 不仅仅是它的精确度——它最小可以丈量到毫。 这个单位,靠着肉眼已经几乎无法认出来了。 更关键的是,这把尺子上,多了一个小东西。 一个可以自由移动和卡在尺子上任何一个表面上的小小的卡尺。 张越拿起来,心里满是自豪。 因为这把尺子,比后世新莽时期出土的原始卡尺更先进! 王莽的卡尺无法移动,而它可以! 有了这把尺子,汉家的工匠就能做更多事情了! 《我要做门阀》正文 第五百一十三节 贪婪的工商署(1) 笔趣阁 ,最快更新我要做门阀最新章节! 将四套度量器,都看了一遍,张越就对桑钧道:“辛苦桑令吏及工商署诸同僚了……” 桑钧连忙拜道:“下官不敢居功,一切全赖侍中公统筹,各司用命……” “若无侍中,以下官愚钝,恐怕便是穷极一生,也无法造出如此精美的度量器……” 说到这里,桑钧就像看美人一样,看着那四套器物。 相同模样的度量器,在他老爹的大司农官邸之中,也有数套。 只是,与如今新丰的这些度量器相比,纵然是大司农倾尽全国之力,穷尽计算之力,制造而出的作为天下标准的度量器,也不如新丰的精准! 特别是那套量器,简直是完美的化身! 其合、升、斗、斛之间的比例,达到了近乎完美的十比一。 这在以前,根本不可想象! 哪怕是大司农和少府制造的量器,合、升之间可能差别还不大,但一到斗、斛,立刻就显现出了误差。 而,这一套量器,却近乎没有误差。 十合刚好装满一升,十升刚好装满一斗,十斗刚好装满一斛。 近乎没有误差! 而之所以能如此精确,是因为眼前这个侍中官,运用圆周率,求得了龠的律管值,然后就以其为标准,用数学解决了困扰人们无数年的问题! 想到这里,桑钧就真是心悦诚服。 上次他回长安,将此事与乃父说了。 就连乃父桑弘羊也是震惊非常,赞道:“北平文候后,用算于政者,以张子重为翘楚!” 张越却只是笑了笑,龠的律管值说起来还是王莽时期被解决的。 让人无比惊奇的是,一龠的容量,在后世用现代度量衡表达,是9.985毫升,无限接近标准的10毫升。 而其在龠之下定下的分,也就是圭,为1.2毫升,也很接近现代的标准了。 这还是当时的圆周率有误差的缘故。 若能精确到圆周率后三位数,恐怕就能造出无限接近现代规格的量器。 所以,难怪后人常说王莽是穿越者。 而张越摸着王莽过河,通过修正圆周率,修正了龠的律管值。 制造出来的这套量器和律器,在规格上已经无限接近后世通行的量器规格。 这就有意思了! “也不知道千百年后,人们发现这些器皿,会作何感想?”张越抿着嘴唇想着。 但他并不希望,人们通过这些器皿来证明他是穿越者。 而是希望人们可以在发现这些器皿时惊叹先人的智慧,然后继续以现有的标准来表达他们的度量衡。 因为,这才能证明,他的努力没有失败! 回过头来,张越对桑钧道:“桑令吏就不要自谦了……这四套度量器既成,那就请桑令吏,将之带上,亲自送去长安,敬献陛下吧……” 桑钧闻言,立刻就是喜不自胜,连忙恭身道:“下官安敢居此功?愿侍中再择贤良!” 但内心却已经是高兴坏了。 亲自去长安面见天子,敬献度量器。 这是天大的光荣与政绩! 他做梦都没有想过的事情! 张越却是看着他,笑着道:“令吏就不要再推辞了!这是工商署的荣誉!” “桑令吏若是推辞,岂不是令上下勤勉之人失望?” 张越走到桑钧面前,扶起他道:“这样,令吏再从工商署之中,选择五位能吏,一同前往长安面圣……” 这话一出,整个官厅内的官吏,都是呼吸急促了起来。 张越看着他们,呵呵的笑了笑。 若是其他人,恐怕会恨不得将所有功劳全都安在自己头上。 但作为穿越者,张越清楚,这样做会招人恨! 况且,现在的他对这种程度的政绩,已经不再渴求了。 类似的政绩再多,对他的地位和名望也没有多大加成了。 所以,还不如将之送给属下,拿来凝聚人心。 反正,谁还能抹杀张越在这其中的贡献不成? 而也只有这样做,才能持续不断的加强现在的新丰的这个创业团队的团结和凝聚力。 这就好比后世的创业公司,必须要给员工期权奖励来激发他们的积极性是一样的。 若什么好处都是老板的,哪个煞笔员工还肯跟着这个抠门老板走下去? 有点进取心的,看到机会就跳槽了! 而新丰的这个‘建小康’团队之中,大牛可有不少。 将来难免会出现形形色色的诱惑。 张越若是什么好处都想自己吞了,那么,未来,团队里的成员难保不会用脚投票! 现在就好多了。 一个面见天子,敬献度量器的功绩,一下子就将整个工商署的士气都提高了起来。 这比说一万次‘梦想、理想’还有用。 还不费半毛钱,简直完美! 工商署上下,却都是高兴坏了。 包括桑钧在内,人人亢奋。 这四套度量衡的功劳,若落在工商署头上,整个工商署上下都将受益无穷! 未来前途,只能说一片坦途! “多谢侍中!”桑钧也是郑重一拜,深为感激。 “这是桑令吏及诸君应得的……”张越笑着说道:“往后还有无数艰难险阻,在等着令吏与诸君去克服!” “登上高山,方可睹山海,越过大漠,才能见绿洲,愿诸君再接再厉,再建新功!” 新丰的工商署,可不是现在长安城中的那个大司农。 与未来的工商署相比,现在长安的大司农,甚至称得上青青草原上纯洁可爱的喜羊羊。 哪怕是现在,这个工商署的职能,也开始显露出一些獠牙了。 长安的大司农,只是玩玩盐铁官营和官营酒榷而已,撑死了赚点零花钱。 但新丰的工商署,却借着新丰大力推广新型农具的机会,把爪子伸进了农具和种子以及‘化肥’领域。 在这工坊园之中,更是张开了血盆大口,将绝大多数的曲辕犁、耧车、水车部件的销售垄断。 而垄断会造成什么? 张越心知肚明。 而在将来,这个工商署,将可能变成一个又当运动员,又当裁判员的恐怖存在。 它既是垄断者,也是规则的制定者,还是制度的捍卫者。 它的最终形态,将是米帝的国税局加中国发改委。 只是想着这样的一个怪物的模样,就足以让人战栗! “侍中……”桑钧起身,走到张越面前,低声问道:“有一个事情,下官不知道该不该说……” “说!”张越看着他。 “是这样的……”桑钧整理了一下措辞,然后道:“自侍中下令,给与新丰民众官假农具以来,工商署共计审核批准了一千七百余宗大小假民农具的申请……” “加上新丰百姓自费购买、地主士绅申购等等,如今新丰的曲辕犁与耧车、水车基本已经满足,即使有需求,也不会太多了……” “而邻近数县,来求购者虽多,但许多人都因价格等问题,只能望而兴叹……” “而工坊园之中,却在不断生产和制造着种种农具……” “这……”桑钧看着张越欲言又止。 张越看着他,脸上堆满了笑容。 新丰工坊园内的工坊,随着技术的熟练和完善,产量迅速增加,这是事实。 产量增加后,大量农具渐渐积压,也是事实。 但是…… 能积压多少呢? 以张越所知,现在,几乎大半个关中的地主豪强贵族,都在工商署大量下订单,订购包括曲辕犁、耧车、水车在内的种种新式农具。 甚至就连传统的杷、锄、铲、镰刀等农具的订单也是源源不断,以至于工坊园内的大部分工坊从天亮到日暮,一直在生产,才将将勉强能够做到满足市场需要。 而越来越多的人,却还在不断向新丰涌来,求购农具。 原因很简单工坊园的规模化与分工合作模式,将各种农具的成本大大降低。 加上少府的指导,质量不断提高。 现在,在新丰一把优质铁锄的官方售价,只有市场上的七成,甚至低于很多民间铁匠的制造成本。 在新丰工坊园扩大后,剧烈的冲击波,就已经波及了周围数县的个体工匠,让他们的产品几乎卖不出去。 他们唯一的出路,只有来工坊园工作! 因为,随着时间推移,新丰工坊园制造的简单农具的成本,很可能会再次降低,特别是若常闻那边的事情成了。 很可能,新丰的制造成本,只有别人的一半。 换而言之,到那个时候,哪怕新丰工商署以其他人的成本价向天下倾销自己的产品,也能有得赚! 这种可怕的冲击,将很可能直接摧毁和打垮民间的个体铁匠、木匠,迫使他们改行或者来新丰。 所以呢,桑钧的话,另有意思。 特别是他提到了‘邻近数县’这个关键词。 毋庸置疑,桑钧很可能盯上的是新丰附近那几个县的市场。 他想要将这几个月也吞进肚子里,可以让他去那些地方也搞官假农具。 以做到占领和控制市场! 毕竟,锄头、镰刀,能卖几个钱? 卖上一千把镰刀,可能价格也没有一台水车值钱。 而普通人,买不起水车、曲辕犁和耧车这种昂贵的新式农具。 只有在新丰县县衙主导的官假农具政策之下,老百姓才有能力和资格,通过官府低息贷款,购买到这些宝贝。8) 《我要做门阀》正文 第五百一十四节 贪婪的工商署(2) 而让张越感到更有趣的,是另外一个事情。 桑钧跑来找他谈‘邻近数县’的问题,这背后,会不会有新丰现在的工坊主们的意思呢? 换而言之,这些大商贾们,会不会已经沉迷上了新丰的这种数字游戏呢? 要知道,现在新丰县衙的假民农具政策,靠的就是张越发行的新丰债券,从商人们手里借钱,然后以低息借给农民。 借给农民的利息,大约是年息百分之十。 以十年为期,按年偿还本息。 而新丰债券的利息,年息不过百分之七,新丰当局甚至可以在中间赚一点辛苦钱。 这个事情打开了潘多拉的魔盒,释放出了资本的野心。 以张越所知,至少袁广国和他的几个朋友,现在就已经沉迷于‘假如全天下都用俺们的贷款来买俺们的产品’的狂想之中不可自拔。 对于他们这个等级的富豪来说,钱和黄金,已经只是一个数字了。 他们最喜欢看到的是怎么将财产安全、有效的保值和增值。 新丰的假民贷款和债券模式,让他们看到了能够安全、顺利和稳定的增长财富的可能。 更重要的是,还为他们打开了一个全新世界的窗户。 在这以前,从来没有人想到过,这财富游戏还能这么玩。 把我的钱,借给官府,官府借给农民,农民拿着这个钱买我的商品。 我的商品卖出去了,钱又回到了我手上,同时,官府还要每年给我钱。 这个游戏,让他们乐此不疲,痴迷不已。 只要一想到,全天下有数百万户,四五千万人口。 哪怕每个人向他们借一百钱来买商品,就是一个数百万万规模的市场。 利润再低,也是年收数十万万的可怕存在。 即使只是关中当地,这个市场也是大的有些吓人。 而工商署,恐怕也沉迷其中了。 张越看过桑钧的质日,他知道,仅仅是现在,工商署只能靠着官卖农具和各种工坊园产品的得利的现在。 在过去一个月里,工商署的账面上,就已经盈余数百万! 虽然,假如扣掉假民贷款后,这个数字将直接变成负数。 但,朝堂和国家可不会管这些。 他们只会看到,一个一个月就赚数百万的超级赚钱机器。 这对工商署来说,毫无疑问是一种强烈的刺激,比任何兴奋剂还有效! 桑钧的想法,与张越猜测的,没有多大差别。 他确实是很亢奋,很兴奋。 毕竟,现在一个县几万人口,就已经能赚的如此多。 若将假民农具的范围,扩大到周围数县,甚至整个关中呢? 只是想想这个事情,桑钧就已经睡不着了。 他很清楚,他爹为什么能一直圣眷不衰——因为他爹桑弘羊能赚钱,会赚钱。 而现在通过工商署,他发现,他也能赚钱,会赚钱了。 那么天子或者未来的天子将来难道还能放着他这样的赚钱小能手不用? 这个世界上,五铢钱才是真理啊! 哪怕是太子,别看调门起得高,将来登基,没有钱他就只能去找‘君子们’谈论诗书,什么事情都做不了! 但,新丰县太小了! 市场规模也小的可怜,才一个月就已经饱和了。 害的他现在只能卖点廉价,没有多少利润的简单农具,聊以为生。 这些东西,虽然量大,看上去交易额也不错,利润也还行,但哪里比得上之前假民农具的时候的酸爽? 那时候,一个亭里,几个农户联手,请亭里出具文书,报告给乡里,乡吏审核后,报县衙核准,就可以直接从工商署领走一整套农具,价值数万! 而钱款直接从县衙转到工商署帐上,每一个五铢钱都是分量十足,圆圆的让人看着就欢喜。 工商署再将这些销售款,结算给工坊主们。 整个程序近乎完美。 不仅仅解决了民生问题,还解决了经济问题,更让工商署在整个新丰的名声都很好。 工商署和工坊主们站着就把钱赚了。 不仅仅没有留下什么坏名声,利润还很不错。 而且…… 这个事情,还不是桑钧个人头脑发热。 不止是工坊主都很赞同,鼓动。 连邻近几个县的官吏、百姓,也都向他明里暗里暗示过‘他们愿意并入新丰,为长孙殿下臣民’。 甚至,渭南县的县令阳问就曾直接告诉他‘愿渭南如新丰,四民安康……’。 就差没有明着说‘桑令吏啊,您不能不帮俺们渭南县说说话,俺们也想和新丰的父老乡亲一样享受长孙殿下的恩泽雨露啊’。 没办法,新丰县的变化,谁不是看在眼中,心里羡慕的要命! 新丰有完整的,规模庞大的水利建设计划。 水利建设的蓝图,甚至直接贴在乡亭的露布下,让所有人都看到官府的决心和意志。 这个庞大的水利建设规划蓝图,让所有人看到后,都是无比震撼,无比羡慕。 而新丰补种的数万宿麦,在各种化肥、堆肥的滋润下长势良好。 赵过率领的农稷官们,更是按时前往各乡亭,指导和教授百姓种地,传授他们先进的经验与技术。 如今,麦粉前景看好,这些宿麦的价值也立刻上涨。 其他临县百姓一看,心里面立刻mmp,就连地方士绅三老,对于本地官吏们,也是恨铁不成钢,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 动不动就怼地方的县令官吏——尔等为何就不能和新丰官吏一样给俺们做点实事呢? 一天到晚就知道让俺们出钱出人出力! 但屁事也没做一点! 而这些地方官吏们也承受着巨大压力。 特别是关中夏季旱灾导致的歉收,让他们的政绩,变的危险了起来。 来年若是年景继续不好,可能就要回家种田了。 更让他们不安的,还是来自底层的强大压力。 因为新丰假民农具,假民公田、假民赎买政策的强力推行与有效落实,在短短一两个月内,就让新丰县大部分农民用上了新式农具,村村亭亭都架起了水车。 更要命的还是,新丰大部分贫寒百姓,都假佃到了二十到四十亩不等的公田,佃租仅为四成,良心到不行! 而且,基本上假佃公田的百姓,确实是贫民。 不像其他地方的,说是假佃贫民,实际上是给了地方豪强士绅,让他们当了二道贩子,转手以高地租再租给农民。 所以呢,附近几个县的游侠们,就开始行动了起来。 他们要求,地方官们想办法让自己家乡也和新丰一样。 被架到墙脚的县令、县尉们欲哭无泪。 他们想向京兆尹求助,希望能得到上级的支持,稳定局面。 结果京兆尹的官吏一听说跟新丰有关系,跑的比记者还快。 京兆尹于己衍,甚至直接‘生病’了,而且病的特别严重,都不能办公了! 而以他们自身的能耐,想要在内忧外患之中,维系原有权力和威望?这几乎就是痴人说梦! 像是渭南县、蓝田县,桑钧就听说了,这两个县里面现在连地方乡亭的官吏现在也都是看着新丰的情况流着哈喇子。 也是看到这个情况,桑钧才有这个底气,主动提起这个事情。 “再等等看吧……”张越想了想,对桑钧道:“桑令吏不要着急,小康之治,不是一天可以达到的,要有耐心啊……” 他最怕的就是手底下的那帮太学生太激动,想搞飞跃式发展。 那样的话,纵然一时成功,终究也会因为根基不稳而轰然倒塌。 在张越看来,新丰的扩大是必然的。 就像魔都的不断扩张,这是经济和生产力发展的必然! 但在现在,新丰的事情都没有搞定! 张越期望的,一批有战斗力有经验的官吏也没有训练出来。 贸然扩大,只会葬送未来。 还不如先扎好篱笆,做好自己的事情。 等到明年夏四月,小麦丰收。 到那个时候,就是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 而届时,通过十个月的锻炼,新丰的官吏也有了经验,知道怎么处理事情。 就可以尝试将周围的几个县吞到肚子里。 将新丰模式复制过去。 以这样的扩张速度,只需要五年,就至少可以将大半个关中都消化。 不过…… 张越看了看有些垂头丧气的桑钧,他知道,不能打击属下的积极性。 “不过未雨绸缪,桑令吏可以准备一下,做好假民政策扩大数倍的准备……”张越笑着道:“本官的意思是……可能今年正月大朝议上,本官就会在朝堂上提议,将新丰辖区扩大……改县设区,以新丰为新丰区……” 嗯,就像后世魔都的闵行区、浦东区一样。 一个超级行政区,将展露头角。 当然了,区的上级不能是郡,因为关中是不设郡的。 但是…… 可以设一个特别的行政单位,就像太子据的食邑县一样。 只是,这些区都将连成一体。 桑钧听着,目光灼灼,满是兴奋,他按耐不住内心的激动低声问道:“侍中打算推一把?” 张越听着笑而不语。 但两人都知道,对方的意思是什么? 是的! 确实得推一把,也必须推一把了! 刘进这个长孙的地位和名分,是得确立了! 长孙长孙,哪里有太孙好听? 毕竟,夜长梦多嘛。 哪怕刘进不想这么快做太孙,但张越和整个新丰的上上下下,都会催着他甚至逼着他做这个太孙。 名正言顺的国家未来! 也只有这样,大家才能放心。 《我要做门阀》正文 第五百一十五节 大炼钢铁 桑钧感觉自己的心脏在不争气的疯狂跳动,他看着张越,眼中的兴奋之色,已经溢于言表。 他清楚,张越向他传达的讯息意味着什么? 是未来,是保障! 若在当今天子还在位之时,就能够确立长孙为隔代君主。 那么…… 类似自己这样的潜邸之臣,未来的前途下限,起码也是两千石! 甚至说不定能有封侯拜相的机会呢! 只是想着,就已经是兴奋难耐了。 勉勉强强,收系住内心的狂喜之情,桑钧低头岔开话题,道:“侍中公,如今天色也不早了,不如就让下官陪同侍中考察一下工坊园的各处如何?” 张越点点头,道:“就有劳桑令吏了……” 他回过头,看着一旁的陈万年,陈万年的脸色,现在也变得无比潮红了。 毋庸置疑,他也接受到讯息了。 很快,差不多整个新丰的官僚结构,都会得到这个讯息。 从长孙变成太孙,一字之隔,地位却是千差万别。 毕竟,再厉害的长孙也只是长孙而已。 在母以子贵,子以母贵的汉室,刘进的出身其实并不好。 他是史良娣所出,不是太子妃王氏的嫡出。 母族背景也不深厚,其母族史家只是鸿固原的一个地主人家,平平无奇。 家里面既没有大将,也没有位高权重的高阶官员。 而太子据却还有三个儿子。 在事实上来说,现在的刘进能有现在的地位,依靠的是来自当今天子的宠溺。 太子据本人虽然也喜欢这个长子,然而…… 宫廷里的事情,谁说得准? 未来的事情,谁又说得清楚? 况且,张越其实也不是很放心太子刘据。 这位太子是个君子,素喜敦厚文静,这自然是优点,但换一个角度想想,是不是就说明这位太子殿下其实耳根子软,性格优柔寡断,容易被他人影响呢? 所以,为免夜长梦多,也为了让其他人放心,更为了将来,刘进必须从长孙变成太孙。 这个事情只要成了。 那么未来,纵然刘据登基了,却也再没有办法废长立幼,这对于所有人来说都是一个好事情。 只是,这个事情,操作起来,不是那么容易。 张越还得捋一捋关系,好好想想怎么操作。 在事前,他还得和刘进、刘据父子好好谈谈,让刘据也能接受这个事情。 毕竟,若无刘据首肯与支持,此事就几乎没有什么操作空间了。 想着这个事情,张越就有些头疼。 感觉无比棘手和麻烦。 但却偏偏不得不去做,甚至只能去做! 因为…… 下面的人,都在指着他这个上官,带领大家伙一起建小康,致太平,顺便走上人生巅峰。 这些人中,能拿理想与梦想当饭吃的,终究只是少数。 大多数人,肯定指望着跟着张越和刘进,逆袭贵富美,出任两千石,走上人生巅峰。 张越若是一直拖着不肯给他们希望,时间一久看不到希望的人,当然会用脚投票,做出他们的选择。 天授不取,必遭天谴! 想到这里,张越也是无奈的叹了口气,在陈万年和桑钧的簇拥下,步出工商署官邸,来到了少府的工坊之中。 这里已经彻底变成了西元前东北亚地区,技术水平最高的手工业工坊之一! 工坊之内,数百间大大小小的房子,连绵不绝,一千多少府能工巧匠与两千多官奴婢,在其中穿梭往来。 尤为瞩目的,当属被建在工坊核心地带的五座大型冶炼炉。 张越目测,这五座冶铁炉,最矮的恐怕也有三米多高,最高的可能超过五米。 滚滚浓烟从炉上升腾而起,炉的四面开有风口,安装着少府制造的鼓橐。 所谓鼓橐,其实是鼓风机的原始形态。 从外表上看,它是一种由牛皮缝制起来的皮囊,可能里面安装了撑环与挡板,可以通过人力鼓风进入冶炼炉之中,使得炉温升高。 成源无比骄傲的站在这五座竖炉前,向张越介绍着:“侍中,仅仅是这五座竖炉,每日便可出精铁两三千斤!” “只是可惜,新丰县本身没有铁矿,只能从蓝田的铁官处采购来冶炼的生铁……” 张越抬起头,望着这些竖炉,脑海中无数资料与消息闪过。 兰台记载的数据和后世的数据,立刻就综合到一起,让他在脑海中形成这些竖炉的基本参数与三维结构图。 它们应该是一种标准的竖炉。 所谓竖炉,顾名思义,就是直立的冶铁炉。 这是冶铁技术在汉代进步标志之一——旧秦和战国时期,铁已经开始被诸夏民族冶炼和运用在各个领域。 但是彼时,冶铁技术不过关。 炼出来的铁,质量差,含硫量高,易脆易断,与之相比当时已经成熟的青铜技术,要可靠和稳定的多。 所以,战国时代的结局是——大规模制造和使用青铜兵器的秦国,靠着登峰造极的青铜技术,吊打了使用各先进的铁兵器的东方列国,完成统一! 但在汉季,一切都改变了。 因为,冶铁炉出现了! 当这种划时代的高炉出现,立刻就淘汰掉了旧有的坩炉炼铁。 特别是在汉少府和那些曾经的超级铁商工坊之中,大型冶铁炉,迅速的淘汰掉了坩炉和曾经的青铜冶炼业。 至迟在当今天子统治时期,竖炉技术开始出现。 并立刻取代其他旧有的冶铁炉。 这种竖炉,可能以后世的眼光来看,充斥着各种缺陷和不安全的设计、不合理的地方。 但在当代,却是汉家强大的根基之一。 因为…… 以张越所知,后世的考古学家曾经发现和出土了大量汉代竖炉遗址。 经过复原后,人们得出一个结论——这种竖炉,平均每日可以出铁0.5-1吨,或者冶炼200公斤以上的精铁。 尤其是在古荥镇出土的完整汉代中叶竖炉,让人叹为观止。 而综合兰台的记录与后世考古发现的数据。 张越现在已经知道,这些竖炉是用耐火的铝土以版筑法夯成。 四周炉壁,使用大量的耐火石英石烧制的耐火砖。 拥有外部加料口和多个人力鼓橐。 而眼前这五座竖炉,最矮的恐怕也有三米高,最高的甚至可能达到了五米! 属于本时代最好的冶铁炉! 保守估计,仅仅是这五座竖炉,只要原料充足,每日可炼精铁三千斤。 也就是1.5吨以上的精铁。 技术水平已经接近了西方欧陆十七世纪末的冶铁技术。 只是…… “还是不够啊……”张越在心里想着。 目前,汉家天下的冶铁产量,大约是每年两百万斤到两百五十万斤左右。 大约相当于5000-7000吨左右的生铁年产量。 这么点产量,怕是连后世一个淘汰的粗钢厂的一周产量也不如。 而天下每年的生铁需求量,却远超这个数字。 所以,汉家的铁器一直供不应求,以至于国家每年能通过官营铁器,获利数万万! 只是在目前来说,新丰的冶炼规模也差不多到极限了。 主要是因为新丰没有铁矿,也没有煤炭。 只能从蓝田县的铁官那购入。 而蓝田县的铁官,每月的产铁规模也有限的很。 现在,汉家已知的富铁矿,都在蜀郡、南阳和齐鲁。 所以呢,在新丰发展超大型冶铁工业,几乎没有什么未来。 但是,发展高端炼钢技术,却是可行的。 毕竟,少府每年都会有数十万斤的废旧铁器要处理。 这些废旧铁器,基本都是从汉军退役的兵器或者官奴婢、刑徒们用烂的各种工具。 少府一般选择将它们回炉,再制造成新的武器和工具。 若能解决高炉炼钢的技术难题,那么就可以从少府手里,拿到这些废弃铁器,将它们变成粗钢甚至是性能优越的钢铁! 而这将是一笔巨大的收入! 这样想着,张越就下定了决心。 钢铁,哪怕是粗钢,在如今的汉室,也是奢侈品! 一把掺钢的宝剑,常常作价数万。 若是用精钢打造的宝剑,百金、千金也只是等闲。 更关键的是,从铁到钢这是巨大的跨越。 少府的那些废弃铁器,若全部练成粗钢,就是差不多一两千吨的粗钢,完全可以将汉军的精锐的武器装备换成全钢兵器。 一下子就能将汉军与匈奴军队的技术代差拉开一个时代。 张越知道,后世的炼钢技术有平炉和转炉之分,但他不是学工业的,对此也只是一知半解。 但,基本的常识,他还是知道的。 “成公……”张越对成源道:“本官有一个想法,能不能请少府的大匠们帮着实验一下?” “侍中请吩咐……”成源当然不无不可,这里多一个炉子也无所谓,对吗? 张越看着眼前的这五个竖炉,想了想,道:“此炉外观,依旧如竖炉吧……” “就是炉壁,本官想用白云石和粘土烧制成炉壁……” “然后,本官想让工匠们,尝试看看,能不能在冶炼过程中,投入些石灰粉,作为药引……” 在后世的科普性书籍中,碱性底吹空气炼钢法是一个标志性的技术。 它的出现,令钢铁的脱硫和脱磷问题得到了解决。 当然,在如今来说,竖炉的技术有其瓶颈,可能做不到工业革命时期的炼钢炉的水平。 但,若只是用废铁炼钢的话,加入这个改进,或许能够得到质量不错的粗钢。 实在不行,也能得到杂质较少的精铁嘛! 反正,试一试又不会吃亏! 《我要做门阀》正文 第五百一十六节 武库 参观完竖炉炼铁,张越就在成源、陈万年和桑钧的陪同下,来到了位于工坊南侧的一处露天作业场。 “侍中,此处就是少府的骄傲——炒钢的大匠们工作之所了……”成源笑着对张越自豪的介绍:“如今,此处,有十五位善于炒钢的大匠和上百名学徒以及数百名官奴婢,每日不断炒炼,如今新丰曲辕犁、耧车等多数农具的犁铧,都是必须要用此地所产的精钢!” 炒钢技术和竖炉技术一样,都是诸夏民族数代甚至十几代人民的智慧结晶。 所谓炒钢法,顾名思义,就是将生铁在坩炉之中不断搅拌,像炒菜一样炒炼成精铁或者钢材的技术。 需要明确的是,汉季中国,绝大多数的生铁,都是铸铁,而非后来欧陆出现的块炼铁。 两者的差别,在于铸铁很脆,机械性能差,而块炼铁则比较软,更容易加工。 这也是战国时期,铁被称为‘恶金’的缘故。 但,炒钢术的发明,彻底改变了这一切! 只是…… 炒钢术,太讲究技术了。 一个工匠从开始学习炒钢到能熟练掌握炒钢技术,可能需要五年甚至十年的时间。 所以,汉室的钢产量很低! 以张越所知,现在全天下的炒钢产量加起来,可能也就不过十来万斤每年的水平。 也就是一年大约三五吨炒钢产量。 具体到新丰,炒钢的月产量,可能不足一千斤。 基本上都被用于犁铧之上。 这也是现在新丰的大型农具产量被限制的根本原因! 这让张越也是有些揪心。 虽然,有望在未来用竖炉炼出粗钢,但,竖炉的粗钢质量可能不太行,很难作为要求极高的犁铧原料。 可惜,张越没有学过工业,回溯的东西里,有关相关工艺的东西,也是极少极少。 方才拿出来的所谓‘碱性炼钢法’,已经差不多榨干了他为数不多的认知。 不过…… 没关系! 他是上位者,不懂技术,可以向下面下要求啊。 在炒钢的工场之中,来回巡视了一遍,张越就发现,现在的炒钢坩炉,普遍很小,大约只有三五尺宽,一次只能炒几百斤生铁。 若将坩炉放大,并使用更好的耐火材料,同时加大研究力度,应该是可以将炒钢产量增加上去的! 反正,张越觉得,袁广国等商贾,肯定会愿意为这个技术买单的。 毕竟,炒钢的产量,直接关乎他们的利润。 于是,在出了炒钢工场后,张越就对桑钧吩咐道:“桑令吏,能不能在少府工坊之侧,划出一块空地来?” “可以……”桑钧立刻答道:“只是,不知道侍中打算用它来做什么?” “建立一个实验室,专门钻研技术、实验各种新方法……” “就让丁令吏来担任此实验室的长官,主持实验吧……” “至于资金?工商署出一部分,找各位工坊主认捐一部分,再由县衙出一部分……” “本官随后会给一条陈给令吏的!” 这个实验室,张越打算让它主要来承担基础材料的研究、改进工作。 特别是各种耐火材料和中和材料的研究、改进。 可惜啊,现在墨家的墨者近乎绝迹了,不然找几个墨者来参与实验室的日常工作,想来是最好不过了! 桑钧听着,点点头道:“下官谨遵命!” 众人说话间,就来到了少府工坊最大的工场。 随着几个监工将大门推开,张越就看到了一个让他永世难忘的场面。 在一个由许多个房间组成的室内工坊中,数以百计的工人,蹲着或者站着,排列成整整三排。 从第一个人开始,直到最后一个工位,每一个人都各司其职。 完成不同部位的加工。 有人研磨,有人削刻,还有人钻孔,更有专门负责质检的。 到最后,一个个可能被用于耧车、水车、曲辕犁上的关键精铁或者钢制零件就被制造了出来。 只是一眼,张越就认出来了,这是秦代遗留下的原始版流水线生产模式。 而且,现在的这个生产方式和管理方式比起张越上次在去甘泉宫路上看到的弓弩生产方法更加先进和科学。 若再有传送带的话,几乎就已经与后世的很多制造企业的工厂车间没有什么差别了。 毋庸置疑,这种生产模式,较之秦代已经改良了许多。 成源也是得意洋洋的道:“好叫侍中知道,目前仅仅是此地,每日能产犁铧百余件,其他各色配件以千计,供应整个工坊园的需求!” 这也是少府的这个工坊最赚钱的地方了! 更是他最大的政绩所在,每天这里都能让考工室赚到十万钱以上! 以至于,他在考工室内部的地位与排序,也猛增了许多。 若照这个情况维持下去,成源很有可能在年后接任为考工室的署长,成为少府内部的巨头! 只是想到这里,成源就有些难以按耐。 其实本来,他都已经做好了,在新丰浪费资源的准备。 反正,国家的东西,浪费了也就浪费了。 但他怎么都没有想到,这个事情,反而成为了他的政绩。 少府的这个工坊开业以来,每天都能为少府内库增加十几万钱的收入。 一天十几万,一年下来就是数千万! 都快比得上水衡都尉衙门在上林苑的牧鹿收入了! ……………………………… 而就在张越在工坊园考察的时候,长安城中,刘进同样走在一个让他深感震怖和敬畏的建筑群之中。 数以十万件兵器,密密麻麻的装在了一个个木箱之中。 弓弩刀剑枪戟应有尽有! 甚至,刘进还看到了数百件大黄弩被挂在墙壁上。 “殿下……武库之中,存储了自高帝以来,历代汉军的退役武器、甲胄及战车……”一个校尉官陪着他,满脸讨好的做着介绍:“末将估计,武库之中,大约有十五万把弩、十三万张弓、两万七千余套甲胄、三百五十多万箭矢……此外还有青铜剑七万余柄,枪戟各有三万件以上!” “若国家有事,仅仅是武库的军械就能立刻武装出三十万大军!并使其全副武装!” “当年,条候南下平叛,就是打开武库,一夜之间武装十数万大军!” 他咧着嘴,看着刘进,恭身问道:“殿下,打算从武库提出多少件武器呢?” “您只需要说个数,末将马上就能让人将武库之中最好的那批军械提出来……” 《我要做门阀》正文 第五百一十七节 朕要一支细柳营,卿能给吗? 笔趣阁 ,最快更新我要做门阀最新章节! 延和元年秋九月甲午(初四),刘进终于从长安城回到了新丰。 跟他一起回来的,还有一支庞大到让人瞠目结舌的车队! 起码四百辆武刚车,延绵成一条长龙,扬起的尘土,三十里外依然清晰可见! 所谓武刚车,其实是在战国时代的战车基础上根据汉代军事需要魔改出来的战车。 它是西元前汉军的重卡,更是汉家骑兵部队的标配。 一般情况下,汉军的骑兵部队,出塞作战都会配备一支武刚车车队跟随行动。 二十三年前,那场决定东亚命运的汉匈战略大决战中,武刚车就曾发挥重要作用。 卫青所部,在匈奴单于的主力面前,用近千辆武刚车,围成环形,就差没有问当时的匈奴尹稚斜单于:汝可识得此阵? 没有认出此阵的匈奴骑兵,在武刚车的堡垒面前装了个头破血流。 单于王庭主力,更是一战而没。 仅单于得以身免,其他东西丢了个干干净净。 连匈奴王庭世代传递的传国之宝,单于黄金王冠也被卫青缴获。 单于的阏氏、姑母、侄子等数十匈奴高层贵族被俘。 更关键的是,卫青还趁机直捣赵信城,烧掉了匈奴人在漠北辛辛苦苦屯田攒下来的战略储备。 而其后二十三年,武刚车继续作为汉军骑兵的重要辅助装备。 李广利远征大宛时,汉军就派出了上千辆武刚车跟随作战。 而汉军之所以如此信赖和痴迷于武刚车。 主要原因就是这种战车,是最适合汉室战略和战术需要的装备。 首先它的速度不慢,非常适合在开阔平坦的草原上行动。 其次,它的车体够大,具有非常灵活的性能。 汉军用它运输粮草、军械、药材等各种补给。 甚至,直接拿来当运兵装甲车。 在卫青霍去病时代,汉军就是靠着大批武刚车,运输大量步卒,跟随骑兵作战,把匈奴人的头都锤破了! 毕竟,在那以前,匈奴人从来没有想到过,骑兵的战争,会打着打着,忽然冒出一整支火力强大的强弩部队,甚至出现一整支踩着整齐步伐,举着大盾的重甲步兵。 这简直就是匈奴人的噩梦! 因为,忽然杀出来的步兵,立刻就能搅乱匈奴人在战斗开始前的所有计划! 甚至给与匈奴骑兵极大的杀伤! 不要觉得,步兵天生就是被骑兵克的。 事实上,除了依托要塞防御外,在野战中,一支纯骑兵部队和一支有大量步兵协同作战的部队开战,只要双方的决策没有出现致命性的错误,战斗力没有被敌人碾压。 那么,败下阵的一定是骑兵! 因为,有步兵协同作战的一方,有犯错的机会,拥有更多选择。 而没有步兵的一方,除了撤退,事实上不可能有机会击败自己的对手。 在漫长的中国历史上,历次中原王朝对北方草原用兵,每一次都在骑兵之外,携带了大量步兵跟随作战。 无论汉唐都是如此! 漠北决战,匈奴单于主力全军覆没的缘故,就是在于其主力一头撞上了卫青的武刚车阵,然后被数万汉军步兵的弓弩射成了马蜂窝。 真正的骑兵决战,在卫青这一方的战场其实没有发生。 卫青的骑兵,在整场战斗中只做了两件事情。 第一件,为武刚车内的步兵方阵保护两翼,防止匈奴骑兵侧翼突破。 第二,在匈奴人溃逃时,追着他们的屁股砍。 此役,卫青所部损失微乎其微。 而匈奴人付出了整个王庭精锐全军覆没的代价,光是在战场上汉军就割下一万九千个匈奴脑袋。 全是匈奴王庭的青壮男丁。 那些伤重而死或者在逃跑后渴死、饿死的匈奴骑兵,起码是这个数字的两倍! 而此刻,出现在张越视线中的这些武刚车,让张越知道了为什么当年卫青部能够取得那样辉煌的战果了! 因为…… 这些武刚车,简直就是西元前的装甲车! 它们的车体很大,至少有三米长,宽度近乎两米! 车厢四面,都用厚实的木板钉了起来,表面蒙有牛皮。 两侧车厢上,开有好几个射击孔。 保守估计,一辆武刚车可以容纳四个射手在其中射击。 匈奴人的青铜箭矢,别说射穿这种装甲了,恐怕连牛皮也穿透不了。 若在武刚车后面,再摆上几千个射手,堆上一堆的步兵,匈奴人就算冲到死也冲不开这样的阵型。 更不提,卫青摆下的还是环形阵。 骑兵的天敌! 拿破仑的胸甲骑兵,在滑铁卢冲到吐血也未能冲破英国大兵的环形阵,就是明证! 看着这些武刚车,张越忽然之间脑洞大开。 若将后世欧陆的重载四轮马车技术搞出来,放到武刚车上…… 那汉军的作战效能,恐怕马上就能提高好几个档次! 心里想着此事,远处,刘进的马车就已经驶到近处了。 张越连忙带上全体官员,上前恭拜:“臣等恭迎殿下返归!” “孤安……”刘进掀开车帘,从马车上走下来,扶起张越,对其他人道:“卿等皆免礼……” 然后他就回过头来,看着张越,脸上笑意盈盈的炫耀道:“卿可知道,孤这次带回了多少军械吗?” 不等张越回答,他便道:“足足七百余套甲胄,三千张弓弩,刀剑各三千柄,枪戟千余!” 张越听着倒吸了一口凉气,有些担忧的看着刘进,问道:“殿下,一次抽调如此多军械,会不会……” “没事!”刘进道:“这是皇祖父陛下的旨意!” “皇祖父听说张卿欲在新丰冬训,便特地让孤到武库抽调这些军械来新丰……” 他从怀中,掏出一张卷在一起的白纸,递给张越,道:“这是皇祖父陛下给卿的口谕……” 张越连忙跪下来,拜道:“臣恭受圣命!” 然后才接过那张白纸,打开来一看,就见上面写着:朕闻长孙进奏曰:卿欲冬训新丰之民,朕甚嘉之!昔者,条候练兵细柳,太宗观之,叹曰:嗟呼!此真将军也! 其与卿勉之! 张越看完,手心都有些出汗。 天子的意思,明摆着是告诉他——你要练兵,可以! 朕什么条件都能满足你,但是……朕想要一支像细柳营那样的精兵! 能不能做到呢? 这让张越真是又喜又忧。 喜的是,天子开了这个口,他说不定就能趁机在新丰拉起一支新军来了。 说不定,还能挂个校尉或者都尉的头衔。 但忧的也是这个。 当今天子出了名的好大喜功,胃口大。 他点名要一支‘细柳营’,若张越最后交出来的答案是灞上军、棘门军那样‘若儿戏,固可袭而虏之’的废物点心。 那他以后恐怕就被想领兵出征了。 甚至说不定,可能会沦为一辈子的文官。 这,张越可不想! 文官在如今的汉室,就是受气的媳妇! 非但耍不起威风,还得经常受两头气。 哪有武将来的位高权重? 更不提,张越根本就不可能做一个老老实实的文官。 汉家不是宋明,不讲什么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恰恰相反,在汉室,真正的权势人物,从来都是从军队里冒出来的。 哪怕是当贪官,有军功的贪官和没军功的贪官,都是两种生物。 前者,只要不作死,撑死了也就是罚酒三杯,下不为例。 后者一旦被抓到,那最起码也是去居延修地球。 “看来,这次得认真了!”张越在心里想着:“必须拿出真正的本事来了!” 好在,这些日子他也没有闲着。 回溯了很多曾经看过的军事类书籍,又在兰台阅读了大量的当代名将的奏报和书稿。 对于怎么练兵,如何练兵,也差不多有了把握。 唯一的问题是…… 天子能给他多少时间? “最多四个月吧?”张越在心里猜测了一下,这也是比较符合现实的事情。 四个月后,春回大地,到时候按照传统,汉家天子会郊祭天地,顺手来一趟新丰,看看成果是极有可能的。 四个月要练出一支可以堪比细柳营的精兵? 张越感觉亚历山大。 精兵可不是一天练出来的,更不是几个月就能打造出来的。 真正的精兵、强兵,都是需要无数时间的打磨和锤炼,才能形成战斗力的。 特别是冷兵器时代的精锐部队,纪律、技战术、协调、勇气、力量,缺一不可。 所以…… 必须想办法,在四个月内,训练出一支起码外表看上去光鲜亮丽的部队。 这个倒是可以想想办法。 但…… 军费从哪里来呢? 新丰县本身,当然是有郡兵的。 事实上,汉家制度,任何郡县地方官府都有军队。 新丰县县尉名下,就有一个名义上存在的郡兵曲编制。 只是…… 这个郡兵的编制,早已经名存实亡了。 现在在册的士兵,也就小猫三两只,充当门面和名义存在。 剩下的士兵,鬼才知道在那里。 张越曾经打算过,将这个曲的编制招满的打算,但衡量了利益得失后放弃了。 因为,养不起啊! 是真的养不起啊! 《我要做门阀》正文 第五百一十八节 刘据的决断 汉军军制实行的是部曲仕伍的古典军事制度。 这是源于春秋战国的军事编制。 一个标准的汉家作战基本单位是校尉(部),部下设曲,曲长为候司马。 一般,一个校尉部设置两个曲,称为前后曲或者左右曲。 但野战军通常会加强一个作战曲,以补充战斗力。 新丰的这个曲编制是郡兵编制。 曲下设五个标准屯,每一个屯设两个队,每队五个仕。 一个曲就是两百人的编制! 纵然是郡兵,军饷远远不如野战军,一年也起码要开五千钱。 还得给士兵们发放四季衣物、提供两餐。 这还只是基本要求。 若要让这支部队有战斗力,就必须给士兵吃肉,提供足够营养! 三个月前,张越曾亲眼见过北军的军人的待遇。 牛肉、羊肉、猪肉、鱼肉、鸡蛋,虾蟹,几乎应有尽有。 也正是因此,北军六校尉,才能靠着每一个校尉部不过一两千人的兵力,便傲视天下,让匈奴人闻风丧胆。 很显然,现在的新丰财政,根本不可能支撑得起一支这样规模的精兵。 一年花百万,砸到新丰的地方郡兵身上? 相当于平均每一个新丰百姓,需要额外增加十几钱以上的税赋? 当今天子不过在算赋之外,增加了每人二十钱的口赋和额外三钱的马口钱,合计二十三钱,就已经被人喷的狗血淋头。 张越再这么搞,把军费摊派给农民,恐怕,人设马上就要崩塌。 所以,原先张越的打算是,等到明年工坊园能稳定提供大量税赋再来做这个事情。 但现在,却不得不提前了。 好在…… 倒是不需要增加农民负担,只需要提高一下曲辕犁和耧车的售价就好了。 每台加个一两百钱,应该就差不多了。 既然钱不是问题,那么,练什么兵就成为了张越的考虑方向了。 首先,张越就在心里明确一个事情——必须是新军! 什么叫新军? 采用新装备或者新战术的军队,至少也得是用新的作战指导思想建设起来的军队。 就像吴起在魏国训练的魏武卒,就如秦军曾经仗之横扫天下的军功勋爵名田宅制度激励下的虎狼之师。 也如卫青霍去病横空出世时的汉家骑兵! 总之,这支部队必须具有打破某些限制或者桎梏的能力。 甚至,它可能还将肩负起将战争带入新时代的角色! 当前,汉匈骑兵作战,主要是靠对冲。 这一点,张越已经从无数史料和资料以及兰台档案之中得到了证实。 证据就是从汉匈第一次交手开始,一直到现在,百年间,匈奴人的战术一直是白刃对冲。 骑兵白刃对冲,是最浪漫也最残忍的事情。 汉匈两军规模最大的骑兵对冲,发生在二十五年前的皋兰山战役。 霍去病部在皋兰山下遭遇匈奴右贤王主力和王庭的折兰王、白羊王两部主力。 两军骑兵,在皋兰山下列阵,然后开始了死亡冲锋。 战斗的结果是,匈奴右贤王主力全军覆没,白羊、折兰两部从此除名! 但霍去病部也损失惨重,阵亡超过三成! 这种傻傻的骑兵对冲,可能在后人看来难以理解。 但在当时,无论是汉军还是匈奴人,都没有装备马鞍和马镫。 骑兵在马背上的活动受限,除了少数骑术精湛之人,大部分人没有能力在马背上弯弓射箭。 想要在马上射击,唯一的办法是下马步射。 所以只能用这种笨办法。 但和匈奴人相比,汉军拥有更加精巧和致命的脚踏弩和可以手持的轻弩。 在接敌的刹那直接扣动扳机,将对手射落马下。 所以,匈奴人被汉军直接揍得鼻青脸肿,在漠北决战后长达十五年的时间里,匈奴人甚至不敢主动出击,只能被动防御。 也是直到近年,匈奴人才敢重新发动战略进攻。 马镫和马鞍,对张越来说,不是很难。 技术上也不存在难点,他甚至可以直接拿出欧陆十八世纪的骑兵装具。 只是…… 现在,有两个科技树摆在他面前。 是走重骑兵路线还是蒙古轻骑兵游射路线? 重骑兵,这种兵种,视觉冲击力当然是很强很强的,而且对匈奴人来说,哪怕现在张越只是拿出南北朝的重骑兵技术,也足可让他们没有还手之力。 但…… 重骑兵对技术要求和战马要求太高,而且,难以规模化训练。 更重要的是…… 重骑兵是贵族的玩具,普通人那里玩得起? 而轻骑兵…… 好处当然有很多。 一支精锐的善于骑射,拥有丰富作战经验的轻骑兵,能够肆意凌辱和鞭笞他的对手。 各种放风筝,各种吊打。 而且也非常适合现在的汉匈战场和未来的西进。 但问题是…… 精锐的轻骑兵太难训练了。 他们既得能够在马背上三百六十度各种挪腾,还得能熟练使用一切兵器,还得拥有无比敏锐的战场观察力和对危机的嗅觉。 在心里想了想,张越就将这个问题暂时搁置下来。 因为,无论是重骑兵还是游射轻骑兵,都不是他现在玩得起的。 也不是短短四个月就能训练的出来的。 起码要三年时间,才能训练出一支合格的骑兵。 而天子的检阅,却很可能在四个月后就到来。 必须交出一份让他满意的答卷。 “考验我做ptt的功力的时候到了!”张越心中轻笑着,已经有了决断。 先把军队的架子搭起来,招满合格的兵员。 然后…… 先将他们把后世的仪仗队方向训练吧。 反正只是给天子看看,够威武够漂亮够新鲜就好了。 张越也想的开,他将自己想象成为一个创业者,把天子看成风投的老板。 这么一想,这个事情就不是很难了。 …………………… 四百多辆武刚车,将成千上万件军械,运进新丰城。 仅仅是将这些武器卸下来,就足足花了两天时间。 这个事情,自然吸引了无数人的侧目与好奇。 新丰县运进大批军械的八卦,更是传遍整个关中。 随之,新丰县要搞冬训,操练民兵的事情,也传遍大半个关中。 无数人立刻将视线聚焦了过来。 “新丰要搞冬训,还运进了大批的军械?”敏感的长安公卿立刻侧目。 国之大事,唯戎与祀! 长孙在这个时候,忽然带着大批军械回了新丰,新丰还要大搞冬训! 傻子都知道,这是一个怎样的信号? 于是,刘进的外祖家族的地位,在长安公卿心中立刻暴涨! 大包小包的礼物,不要命的往老史家送。 史家家门口,直接被无数马车堵的水泄不通,最后还是靠了执金吾的卫兵,才驱散了这些想要攀附的人群。 但…… 史家的地位,也因此迅速蹿高,成为长安城里不容他人忽视的贵戚! 起码也是将来的后族! 博望苑之中,却因此炸锅了。 “陛下这是在想什么?”很多太子大臣,私底下不得不揣摩建章宫主人的想法。 现在,天子准许长孙在新丰冬训,还带回去那么多军械。 天子会不会私底下有什么念头? 譬如说,隔代传位? 虽然这种事情,从无先例,但当今天子,干过的没有先例的事情多了去了! 旁的不说,罢黩百家独尊儒术和修改正朔,就足以让他的大名垂于史册! 其他什么盐铁官营、广关、开拓西域等等,在他之前,史书上哪位天子做过? 无论三王五帝还是三代先王,没有一个人曾做过像他这样激进猛烈的改革举措! 换而言之,天子要是觉得,长孙比太子更适合扶保宗庙,继承大统。 他有的是手段和法子,让这个事情,变成天下人都能接受的先例! 只要他愿意,这个世界上,很少有他不能做和做不到的事情。 所以…… 一时间,整个博望苑和太子、宫上下,人心浮动。 就连太子刘据,也是惶恐不安。 虽然,刘进是他的爱子,还是长子。 但…… 他已经当了三十七年的储君了。 三十七年来,所有人都对他抱有期待。 虽然他自己感觉似乎这个太子做的不是很合格。 但,他早已经习惯了作为国家的储君和未来的天子的身份。 现在忽然出现了这个事情,让他马上就陷入了迷茫与惶恐之中。 他不清楚,现在忽然出现的这个事情,他是他的父亲已经对他死心了的表现还是这仅仅只是一次他老爹的任性行为。 他的父亲,这位当今的天子,做过的任性和可怕的事情,在过去这几十年来,屡见不鲜。 譬如,去年小皇子刘弗陵出生,欣喜若狂的天子,直接下令,将刘弗陵出生的宫殿的宫门命名为尧母门! 这在当时的朝堂上,可是掀起了轩然大波。 最后还是天子自己出来打了圆场,他告诉朝臣:“汉家尧后,此天下公认也!皇子弗陵,即为朕子,高帝子孙,自有尧帝血统……” 又安慰他说:“朕知太子敦厚文静,欲求守成之主,安有难贤于太子者?” 他那时信了,因为他觉得,自己的父亲说的没错。 他性格敦厚文静,仁而爱人,确实是适合的守成之主。 可…… 现在,他却不敢再信了。 因为,无数事实告诉他——他敦厚文静没错,但仁而爱人,就未必了! 这些日子以来,刘据一直严重失眠。 每天晚上,只要一闭上眼睛,他就能想起郁夷、雍县的灾民。 那么嚎啕的农民,那些绝望的眼神。 那一个个在干裂的田地里,哭泣的人民。 还有那些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孩子。 最让他恐惧和害怕的是,他在雍县亲眼看到过的一个可怕场面——一个母亲,抱着一个孩子,绝望的坐在一栋摇摇欲坠的茅草屋之中抽泣。 那孩子很小很小,可能出生不过半个月。 母亲拼命的将自己的**想要塞进孩子的嘴里,可是…… 孩子却怎么都张不开嘴里。 他饿死了! 因为,他的母亲已经好几天没有吃东西,**连一滴也分泌不出来。 那个母亲才不过十六七岁,她只能无助、绝望的抱着自己的孩子哭泣,哭到血泪都干涸,哭到撕心裂肺。 那是刘据这一生都不敢忘记的梦魇。 就在他这个太子的治下,就他以为的‘仁厚君子’们的治下。 百姓成批成批的死去,倒毙在路上的尸首,数以百计。 整个鸿固原,哀嚎遍野。 而最后,拯救了这些灾民的是他曾经看不起、以为是祸国殃民的法家官僚。 是他的大臣嘴里面的奇技淫巧和机变械饰的水车。 这让刘据整夜整夜的睡不着。 现在他再也不敢说自己‘能安天下’了。 多少次午夜梦回,他从噩梦之中惊醒,浑身的衣服都已经湿透了。 在梦中,他不仅仅一次又一次的梦到了郁夷的灾民。 他还梦到了,他坐在皇位上,但天下已经烽火四起,群雄并立。 草莽之中,无数英雄,带领着人民,吊民伐罪,问罪长安。 而整个天下,都在战火之中熊熊燃烧,无数繁华大邑,化为灰烬,数不清的百姓,在战火之中惊慌失措的逃难。 这让他长久以来,备受抑郁。 内心之中,更是充满了疑问。 他现在甚至只求,不当第二个秦二世,不做亡国之君。 所以,在听到臣子们私底下议论着‘天子会不会让长孙隔代即位’的时候,他甚至还有那么一刻,内心居然生出了一丝丝的轻松。 在内心深处,他甚至不由自主的想着一个问题:“进儿,会不会比孤更适合?” 虽然这种想法只持续不过零点一秒就被强烈的危机感和强大的权力欲所驱散! 刘据站起身来,看着铜镜之中的自己。 “孤才是太子!”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进儿哪怕再贤能,也必须在孤死后才能即位!” 事实证明,人类对权力和地位的渴望与控制欲,是不分性格的。 刘据也是如此! 他推开房门,对门口侍立的大臣下令:“马上给孤召集太子太傅、太子少傅及太子舍人、洗马,与孤一同入宫,面见父皇……” 《我要做门阀》正文 第五百一十九节 父子(1) 深秋的蓬莱阁,风光别有一番滋味。 在这秋风萧瑟,万物寂寥的季节,蓬莱阁中的温室系统开始了运作。 深埋在地底的炭火盆,每天十二时辰不间断的燃烧,恰到好处的将蓬莱阁中的许多殿堂的温度维持在舒适的二十四五度,温暖如春。 以至于,有些生长在蓬莱阁殿堂之间的植物产生了错觉,在这晚秋错误的抽出了嫩芽。 而在延伸到蓬莱阁前人工湖中的一些建筑里,炭火的余温,向水中散逸,吸引了鱼群,靠拢在这些阁楼的周围。 天子站在窗台边,将手里捏着的米粒,洒向湖水,吸引无数鱼儿争相抢食。 看着这些争相抢食的鱼儿,天子的嘴角露出了丝丝笑意。 他很喜欢看这样的情况。 当年,汤武网开三面泽及鸟兽,而他的恩泽,连鱼也能享受,也知道感恩。 “太子是何反应?”天子轻声问着。 “回禀陛下……”一个垂垂老矣的老宦官,弓着身子,轻声答道:“老奴听说,太子得知此事后,闭门沉思许久,现在已经带着太子太傅石德等属官,在来建章宫的路上……” “哦……”天子笑了一声:“朕还以为太子已经转修老庄之道,想要避世隐居,与世无争了呢……” 老宦官连忙低下头,深深的俯首,不敢接话。 他伺候这位陛下已经四十几年了,在建元年间,他便入宫,在这位陛下身边,照顾他的起居饮食。 对于这位陛下的性子,老宦官了如指掌。 天子却是捏着手里的米粒,全部丢进水中,立刻吸引无数鱼儿,拥挤抢食。 “王监令……”天子轻声问道:“你伺候朕四十多年,太子也是你看着长大的……你来说说看,朕和太子,究竟是怎么变成今天这个样子的?” 老宦官抬起头,露出满是皱纹的脸颊,深深内陷的眼窝,有些浑浊,他巍颤颤的道:“老奴老朽昏聩,岂敢非议陛下家事……” “呵!”天子笑了一声,叹道:“也对,汝不敢说的……” “太子……不类朕……天下皆知!” 老宦官连忙俯首,拜道:“陛下息怒……” 不类朕…… 就是这宫廷之中挥之不去的梦魇,代代相传的诅咒。 高帝不喜欢惠帝,觉得赵王刘盈才像自己;太宗在世之时,更喜欢梁怀王刘揖而不是先帝,要不是刘揖坠马早夭,恐怕一场宫廷内乱,早已经无法避免;先帝看粟太子,横看竖看都不顺眼,终于忍无可忍,废黜粟太子,改立当今,而眼前这位,又对当朝太子,百般苛责。 似乎这汉家天子和他的太子,不发生点矛盾,不闹点事情,就不正常。 可是这位陛下和当朝太子据之间的关系,却是历代以来最复杂、最难以捉摸的。 甚至就是连他,已经伺候了这位陛下四十几年的老臣子,也是有些看不太懂这对父子的复杂关系。 天子却是忽然回过头来,看着自己眼前的这个老宦官,问道:“那朕问问汝,这宫里面,上上下下的人,是怎么看太子的?” 老宦官弓着身子,驮着背,低声道:“奴婢们哪里敢非议天家之事?一切都唯陛下马首是瞻!陛下的意思,就是天意……奴婢们唯有奉诏……” “老滑头!”天子摇摇头。 老宦官只能是弓着身子,一言不发。 “那朕再问你……”天子伸手从旁边一个静立着的侍从手里托举着的玉盘上抓过一把米粒,继续丢向水中:“以你对太子的了解,你觉得,太子这次会怎么想?” “老奴……”老宦官巍颤颤的答道:“不知道……” “朕也不知道……”天子叹着气,望着湖中的鱼儿:“朕也不知道啊……” 老宦官听着,深深的俯首,根本不敢接话。 这些年来,这位陛下,总是任性的做出很多任性的事情,去刺激太子。 而且,一次比一次激烈! 就像去年,小皇子刘弗陵降生,这位老来得子的天子,似乎欢喜的有些过头了,直接下令,将刘弗陵出生的宫殿的宫门,改名曰:尧母门! 此事,立刻就引发轩然大波,整个朝野都震怖不已! 尧母尧母…… 那么谁是尧呢? 太子刘据和卫皇后更是恐惧不安,连忙前往甘泉宫请罪。 满朝文武,也都惶恐不安,纷纷前去甘泉宫觐见。 见事情闹大了,这位陛下似乎才知道自己做的有些过分了,于是悻悻然的对外解释说:“汉家尧后,小皇子朕之爱子,高帝苗裔也,自也当为尧后……” 勉勉强强才把朝野内外的非议和议论给糊弄了过去。 但是…… 危机,却也因此埋下,从那以后,很多人都有了不该有的心思。 特别是这宫廷里,无数人都看到了掀翻太子的希望。 岂止只有一个苏文和太子做对? 这宫中,除了他这样的老宦官,已经无欲无求之外,还有几个对太子有什么好感? 可,这位陛下却根本没有收敛,总是按捺不住的想要去刺激太子。 这次,这不就又任性了吗? 而且,玩的也更大了。 这次,他直接让长孙带了大量军械回了新丰。 那些军械,虽然只是武库的积存,是汉军的淘汰装备,但终究是也军械啊。 而且是足足可以武装数千大军的军械! 这事情要是传出去,天下人怎么看? 老宦官虽然没有读过书,但也知道,这样下去肯定会出问题。 天子却是捏着手里的米粒,一粒一粒的丢向窗外的水中。 内心深处,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 “大将军啊……”此刻,他无比的怀念那个总是在他面前温言说话的大将军:“朕真是想念卿啊……” 自大将军去世,他与太子的关系,便直落千丈。 因为,再也没有一个能够作为中间人,在他们父子之间,作为沟通桥梁的存在了。 而他,当然不可能放下架子,主动去找太子,像教育三岁小孩子一样,将所有的事情都不厌其烦的掰开来,一点一滴的讲给太子听。 那不是他的性格! 他也做不出来这种事情! 而太子,却总是做出种种让他觉得无奈甚至是厌恶的事情。 自郁夷受灾后,他本来以为,太子会改过自新,会吸取教训了。 可是…… 很快他就发现,太子虽然改了一些毛病,但却又出现了更大的问题! 特别是李禹的事情后,太子似乎有些自暴自弃的极限。 这让天子根本无法忍受! 国家的太子,岂能变成这个模样? 于是,在刘进来向他请求,想从武库带点废旧兵器回新丰的时候,天子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大手一挥,就将数千件军械批了下去。 在做完这个事情,他虽然略微有些后悔和慌张,但莫名的却又有些快意。 ………………………… “陛下……”上官桀,蹑手蹑脚的走到天子身边,恭身拜道:“太子殿下与太子太傅等人求见……” “传……”天子不动声色的将手里的米粒统统丢进水中,然后接过一块干净的毛巾,将手擦干净。 “诺!”上官桀连忙恭身再拜,然后就亦步亦趋的退下。 片刻后,太子刘据和十几个官员,步入此地。 “儿臣恭问父皇圣安……”刘据上前,俯首拜道。 “臣太子太傅德恭问圣安……”石德带着大批官员,顿首匍匐:“吾皇万寿无疆……” “朕躬安……”天子面无表情的转身,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长子和他的大臣们。 “太子来见朕,有何要事?”天子冷冷的问着,语气肃然,面色冷淡。 其实,天子自己也不知道,他和太子,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 他看着匍匐在自己面前的太子刘据。 他记得很清楚,四十三年前,太子刚刚降生的时候。 他是那么的喜欢,那么的宠溺! 他看着那个刚刚出生的小小人儿,脸上的欣喜之色,不用去照镜子,都能感受得到。 他举着刚刚出生的小小人儿,无比兴奋的宣告天下:朕有后了! 于是,大赦天下,赐给天下所为父者爵位一级。 更命令东方朔和枚乘给刚刚降生的小皇子作赋,命令太常建立高媒之祀,他亲自带着文武百官,到高庙向高帝报喜,他甚至迫不及待的给刚刚出生的长子取名曰:据。 据者,仗持也! 《三略》曰:夫能扶天下之危者,必能据天下而安之。 意思简单到直截了当——这个天下,朕命汝据而有之! 于是,向来善于揣摩他心思的主父偃马上上书,请立太子。 他却思虑再三,权衡再三,没有同意,只是下诏册立卫子夫为皇后。 因为,他害怕,他担心,这个爱子夭折。 拖了七年,他才敢下诏册立其为太子。 但…… 为什么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呢? 天子还记得,太子幼年的时候,在自己怀中依偎着撒娇的可爱模样。 他也还记得,太子少年的时候,在自己的膝下承欢的样子。 他更记得,太子曾经见了他,从来不叫父皇,只喊‘阿父’的。 然而现在…… 自己与太子,早已经不像父子,倒像是仇敌! 每次见面,不是自己被太子气个半死,就是太子被自己骂个半死! 《我要做门阀》正文 第五百二十节 父子(2) 笔趣阁 ,最快更新我要做门阀最新章节! “太子……”天子面无表情的问道:“今天带这么多人来见朕,所为何事啊?” 刘据闻言,连忙抬起头,看着自己的父亲,眼中闪过了一丝恐惧和畏缩。 这是从前他在老父亲面前,从未有过的情感。 以前,哪怕老父亲态度再冷淡,说的话再难听。 他也无所畏惧,因为他觉得,自己掌握了真理,自己是对的。 老父亲的做法统统是错误的! 无论是对匈奴作战,还是对内开征各种战争税。 甚至于,对大臣的处置,对法律的运用。 他总能找到老父亲做错的地方,找到自己坚持的理由。 然而,在现在,他却发现,自己早已经丧失了在父亲面前坚强和倔强的理由。 很多很多事情,都以事实证明了,或许老父亲的决策才是正确的。 特别是郁夷之事和随之而来的关中全面歉收制造的危机,却被一个配给制加从西南夷源源不断运来的廉价蹲鸱、蒻头等物粉碎。 配给制,带着浓厚的法家色彩,在很多人心里都属于‘强迫人民’‘以严刑酷法,压迫百姓’的暴政、苛政。 而西南夷列国,则属于无数士大夫内心深处以为的‘鸡肋’‘不毛之地’。 当年唐蒙和司马相如凿开西南夷后,不知道多少君子,痛心疾首,多少士大夫捶胸顿足,痛骂国家浪费民脂民膏,去经营和开发不毛之地。 其中,就有他这个太子! 可是…… 在现在,刘据却不得不承认,西南地区的开拓与经营,是很有必要的。 因为,从上个月中旬开始,源源不断的牦牛车、牛车、驴车、鹿车,在整个褒斜道上络绎连绵。 平均每天,有数万石甚至十几万石的蹲鸱、蒻头进入关中,然后被少府卿制成了种种食物。 来自西南地区的廉价食物,很快的摆到了关中父老的饭桌上。 由之,整个风向一下子就变了。 无数曾经,大声疾呼,要求国家放弃西南地区,甚至连键为郡和武都郡、益州郡也要裁撤,将力量从那个不毛之地收回来的士大夫公卿们,一夜之间换了副脸庞。 曾经甚嚣尘上主张放弃西南地区的声音,眨眼间从舆论场上消失的干干净净。 取而代之的,则是无数少壮派和激进派的大声呐喊。 没办法,一个每年能稳定向长安输送上百万石甚至更多廉价粮食的地方,谁能忽视?谁能轻视? 此事,和其他事情一起,在刘据最近的生活中,扮演了无比重要的角色。 这些事情让他自惭形愧,也让他备受压力,更让他惶恐不安。 更让他彻底的失去了自信。 由是,在看到父亲的冷眼后,刘据的内心一下子就卡壳了。 他喃喃几声,才俯首拜道:“儿臣听说,父皇最近从武库拨了数千件军械给新丰?” “然……”天子点点头,看着面前的这个儿子,眉头有些微皱,感觉这个儿子似乎有些奇怪。 但他也没有多想,只是自顾自的按照着自己的心思说道:“进儿跟朕谈起了,张子重要在新丰冬训士民之事,请求从武库拨个几百件兵器,作为民兵的训练用军械……” “朕却以为,几百件兵器,太小家子气了!” “孔子说:善人教民七年,亦可以既戎也;孟子曰:不教民而用之,是谓之殃民!” “所以,朕就让武库那边多拨了点兵甲……” “怎么,太子对此事有不同意见?”天子冷冷的问着,居高临下,看着刘据。 刘据听着一下子就噎住了。 他竟找不到说辞来应对或者缓和气氛。 但内心深处,忧愤和沮丧,却一并涌上心头。 他抬起头,看着自己的父亲,眼泪一下子就流了下来。 他的性子本来就暗弱,没有什么强大的心理素质。 当初,有个宦官叫常融,就是靠着造谣和挑拨,让他经常下不来台。 但刘据被常融陷害,受了委屈,却只敢悄悄的流泪,在人前还要装作一副很从容自得的模样。 最终,还是被天子发觉了常融的计谋,将那个宦官杀了,才让他终于有个喘息的机会。 曾经,江充也设计害过他,让他被天子痛骂半天,但他也一样不分辨,只是悄悄的流眼泪。 而天子,最恨他流眼泪! “哭!哭!哭!”天子看着刘据,脸色瞬间铁青:“就知道哭!朕要汝何用?” 这一句话,立刻点爆了刘据原本就脆弱的内心。 他哭着磕头,顿首拜道:“儿臣死罪!” 他几乎是用颤抖的双手,解下自己的太子冠琉,将它放到地上,抽泣着说道:“儿臣无用,劳累父皇伤心,实在罪该万死……” “儿臣愿退位让贤,请父皇再择贤能,以为储君……” 他将自己腰间系着的印绶解下来,巍颤颤的顿首:“儿臣顿首再拜……” 他这些话一出口,整个蓬莱阁的温度,立刻就跌到冰点,连空气都似乎凝固了起来。 所有人都吓得趴到地上,连呼吸都不敢。 整个蓬莱阁之中,只有天子剧烈起伏的胸膛和气到极点的呼吸声。 “太子以为,社稷宗庙是什么?”天子握着腰间的佩剑,拳头紧紧的攒了起来。 “太子觉得,天下万民又是什么?” “想要就要,不想要就不要?” “朕……”天子的声音猛然就拔高:“怎么就生了汝这么个逆子!” 此刻,过去十几年来,对这个儿子的不满和厌恶,充斥了他的整个胸膛,暴怒让这个帝王彻底失去了理智:“太子不想当了?好!朕成全汝!” “这天下社稷,朕未必只能指望汝!” 内心深处,天子感觉,自己的心脏一片死寂。 “朕培养了三十八年的太子,就是这样的太子吗?” “朕那里有脸去见先帝和高帝于九泉之下?!” 对于这个天真散漫的儿子,他从未像现在这样失望和绝望过。 “朕究竟生了个怎样的儿子啊!” “列祖列宗啊,朕究竟造了什么孽,要如此惩罚朕?” 这个蠢儿子,难道就不能用他的脑子仔细想想,回忆一下,自古以来,哪个废太子在被废黜后能活? 先帝废粟太子,尽诛粟氏外戚,满门上下,鸡犬不留! 到了他手里,落井下石,连粟太子的胞弟河间献王刘德也不肯放过,一定要看着他死才放心! 就连刘德用过的人,也一个不用!统统罢黩! 这个傻儿子!真是读书读傻了! “陛下息怒……”太子太傅石德,终于再不能沉默了,他连忙爬着爬到殿中,使劲的磕头:“太子失言,此臣之罪,愿陛下降罪于臣……” 其他太子大臣,也都连忙纷纷叩首拜道:“此臣等辅佐无能之罪,愿陛下治罪!” 就连刘据,也终于醒悟了过来,自己究竟捅了多大的篓子! 拿着太子位向父君要挟? 这往小里说是幼稚,是不负责任,不似人君,是没有担当! 往大里说是不孝。 不孝之子,人人得而诛之。 而作为太子不孝,不仅仅他要死。 他的妻妾妃嫔子女,一个都跑不掉! 因为,这是大逆不道! 他连忙匍匐顿首:“儿臣死罪!” “死罪?”天子冷笑一声,一脚踹开想要抱住他的大腿的石德,冷冷的盯着他:“朕将太子交给太傅父子教育二十余年,太傅却教出这么一个太子!” 终究他还是知道轻重,勉强按捺住内心升腾的怒火,走到门口,吩咐道:“敢有泄今日事者,族!” “诺!”所有人忙不迭的恭身领命。 殿中的刘据等人,心里也稍微的轻松了一点,就听到门口的天子大声下令:“去给朕将太常和宗正都叫来!还有,传令给执金吾,长安城从现在开始戒严!” 所有人的心,立刻跌入谷底。 这个时候叫太常和宗正来? 莫不是想要…… “马上派人去东宫通知皇后……”石德赶紧压低了声音对身后的一个属官吩咐:“再派人马上去新丰……” 现在,天子已经是暴跳如雷,能拉得住这位暴怒的君王的人,在这个世界上本就寥寥无几。 甘泉宫的女主人算一个,长乐宫的女主人算一个,还有一个在新丰。 尽管石德很讨厌很讨厌在新丰的那个,但现在,已经到了生死存亡的危机关头。 太子要是出事,他和他全家老小,一个都别想跑! 阖府上下,恐怕要鸡犬不留! 自高帝开始,就富贵至今的五朝元老,石氏家族倾覆只在眨眼之间。 也只能去将那个祸害,请回长安来劝慰天子了。 只能希望他能和乃祖一样,有着定海神针一样的功能,能让天子的怒火平息下来。 然而…… 所有人都不知道,这次天子是真的伤心了。 他握着拳头,强撑着摇摇欲坠的身体,走到蓬莱阁的一处偏殿,一屁股坐了下来。 这一刻,他仿佛丧失了全部的精气神,整个人的状态一下子就老的让人看了心惊。 哀大莫过于心死。 “陛下,请保重龙体……”老宦官连忙走上前来,给他拍着胸口:“太子也不是故意要气您的……” “朕知道……”天子低着头,悠悠叹着:“所以才伤心啊……” “太子如此,朕百年之后,何安于地下?” 现在,太子在他眼里,已经没有任何优点了。 几乎所有为君者的缺点,都已经在太子身上暴露无遗。 没有主见,没有担当,偏听偏信,天真单纯,性子软弱。 “百年后,朕见了大将军和骠骑将军,该怎么和他们说,该如何告诉他们,他们的据儿,变成了如今这副模样……” 老宦官只是静静的听着,就像一个无声的木头人一样,轻轻的捶打着天子的肩背。 这对父子,走到今天这个地步,他是全部都看在眼里的。 良久,老宦官才道:“陛下,您就算不看在大将军和骠骑将军的面子上,也要想想长孙和即将出世的曾长孙……” “错非看在长孙面子上……”天子悠悠叹着:“上一次,朕就已经废了太子了……” ………………………… 很快长乐宫就听到了消息。 卫皇后闻讯,吓得魂飞魄散,连忙赶来建章宫,但却吃了一个闭门羹。 天子拒绝见她! 而同时,长安城立刻被军队封锁了起来。 瞬间所有人都将目光,投向建章宫,虽然没有人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但每一个人都清楚,禁军忽然戒严,严格盘查一切往来行人,一定发生了了不得的大事。 一时间,人心惶惶,街坊闾里之中,各种八卦和谣言四起。 《我要做门阀》正文 第五百二十一节 剑拔弩张 笔趣阁 ,最快更新我要做门阀最新章节! 枌榆社,阳里。 张越迈步走在其中,两侧站满了围观百姓。 人人都睁着一双好奇的眼睛,看着在官吏们的陪同下,走进来的张县尊。 “这就是张蚩尤啊……”很多孩子议论着,好奇着:“怎么看上去,不像传说中那么威武勇猛?” “可能是张蚩尤的第三只眼,还没有显现出来吧……”有人悄悄的说着。 顿时引来无数人附和。 在新丰民间,张越的形象,早已经两极分化。 一些人觉得这个新县尊是曾经的儿内史再世,儒雅风流,风度翩翩。 而其他人则觉得,这位县尊,应该起码身高八尺,膀大腰圆,浓眉大眼,眼睛一瞪,就能吓死人! 甚至还有人说,这个新县尊,乃是蚩尤战神下凡,天生三目,发怒的时候,平时被隐藏在额头的眼睛就显现出来,瞬间化身无双战神,能够生撕虎豹,手碎大石,单手举起千斤之鼎。 张越听着这些孩子的议论,嘴角微微抽搐:“我居然要快变成二郎真君了……” 但,他也没有办法。 民间的议论,别说是他,就是天子也干预不了。 太宗皇帝的制度,谁敢破坏? 所以,也只能当做没有听见。 甚至,还得在脸上始终保持盈盈笑意。 “老朽恭迎县尊……”村亭的门口,持着几杖的阳里三老徐荣,在几个子侄的簇拥下,迎上前来拱手道:“县尊光临阳里,阳里上下荣幸之至……” 张越连忙迎上前去,搀扶住徐荣,轻声道:“zhang者厚爱,晚辈惭愧至极……” “往后,县衙施政,有所贻误,还望zhang者多多包涵,多多指教……” “县尊言重了……”徐荣笑呵呵的看着面前的这个年轻人。 他还记得,上次见到他的时候的情况。 却不想,转眼之间,这个年轻人便摇身一变,成为了国家侍中、新丰县令。 这让他在唏嘘之余,立刻升腾无数好感。 因为,从对方身上,他看到了太宗、先帝时期的汉家官员的作风。 而之后这个年轻人的施政举措,更是令他大生好感! 这年头这样的官员,已经没有几个了! 新丰县更是从未遇到过这样肯做事,愿意做事的县令。 张越扶着徐荣,走进阳里的乡校,一边走,一边道:“此番新丰冬训,要在教训人民,不忘戎武之事,使新丰百姓,皆能学习到一二兵械之事,而此事,非zhang者出面不可!” “故晚辈冒昧前来,请徐都尉出山,教训新丰父老!” 徐荣是新丰县内德高望重的三老,更是新丰军功贵族们都敬重无比的前辈。 这位老大人,戎马数十年,曾在边塞与匈奴人厮杀半生,年老致仕之后,又担任枌榆社三老,在阳里开设乡校,教育子弟,训练后辈。 在他的教育和督导下,阳里百姓不仅仅生活普遍高于周边亭里。 更是家家户户,都有在汉军服役的子弟,而且多数是野战军的军官。 这样的老人,是真正的乡贤。 新丰要搞冬训,没有他的参与和督导,根本搞不起来。 而且在制度和程序上,地方县乡事务,也确实需要乡三老的参与、主持和督导。 不然传出去,还不被人骂死? 这可是中国,有礼仪之大的中国! 徐荣听着张越的话,脸上立刻就堆满了笑容,当即就道:“既蒙县尊不弃,老朽必当鞠躬尽瘁,为新丰父老做好此事!” 对于冬训这个事情,徐荣是全力支持的。 甚至他就是现在这新丰县里最支持的人! 作为一个老兵,徐荣知道,民兵训练关乎汉军的战斗力! 霍去病卫青时代,汉军可以一汉当五胡,三千汉骑就可以横行整个大漠,追亡逐北,让匈奴人闻风丧胆。 但现在,随着兵源质量不断下降。 除了北军六校尉外,其他汉军的战斗力,已经下降到了让人不忍卒视的地步! 他的两个儿子在居延服役,前年回家省亲告诉他,现在居延驻屯军之中,能够随军远征的士兵,不过三成。 其他人,也就只能在居延种种田,打打酱油,做做后勤工作。 汉家曾经赖以为骄傲的征兵制,现在已经崩坏了。 募兵制征召的军人,与其说是军人,还不如是地痞无赖。 若能重现太宗和先帝年间,汉家辉煌的全民军训时代,不出十年,汉军的战斗力就能恢复如初,重现拥有万里远征的能力。 “多谢徐公支持……”张越连忙低头道:“这冬训士民教训之事,就拜托徐公了!” 徐荣在张越的冬训计划里,也是无比重要的一环,他就担任类似政委和总教官的角色,指导和教育士民掌握各种基础的军事技能与基本的军事常识。 顺便,还能从参与训练的民兵里,拣选出合格的兵源补充到新丰的郡兵营里。 “县尊客气……”徐荣笑呵呵的说着。 两人正要再谈些其他事情,忽然陪同张越来此的枌榆社乡游徼王吉匆匆赶到张越身边,在他耳边低声道:“县尊,长孙殿下请您立刻返回县城……” “怎么了?”张越狐疑的问道,这早上出城的时候,新丰一切都好啊。 “据说是长安出事了……”王吉低声道:“天子和太子之间,似乎出了事情……” “具体的,下官也不清楚……” 张越一听,脸色就变了,连忙对徐荣拜道:“徐公,晚辈有点要事,需要马上回县衙处置……就不叨扰徐公了……” 徐荣闻言,连忙道:“县尊不在坐坐吗?” 张越欠身道:“实在是公务紧急,望zhang者见谅,待晚辈处置好事情,再来向zhang者请益!” 于是,张越就急急忙忙的离开阳里,他甚至连马车也不坐,立刻换乘一匹传马,疾驰回新丰。 一个时辰后,他便回到了县城。 城门口,刘进早就在等候了。 “殿下,究竟发生了何事?”张越翻身下马后,立刻问道。 “孤暂时也不太清楚……”刘进一脸焦急的道:“只是得到了太子太傅的家臣紧急报告,说皇祖父和父亲起了矛盾,然后父亲就自请让贤,皇祖父震怒,现在已经召集太常卿和宗正卿了……” 张越一听,顿时傻了。 这…… 会不会玩的有些太大了? 太子刘据,怎么会做出这种不智之举? 但张越已经来不及多想了,连忙对刘进恭身拜道:“那事不宜迟,请殿下与臣,立刻轻车返回长安……” “但愿还来得及!” 当今天子的性格,张越太了解了。 若被人真的踩到了红线,刺激到他的怒点。 他是会不分青红皂白,也不会管事情的后果的! 他这一生做过的在冲动之下的决定,不知道有多少! 莽起来了,他真的会六亲不认! ………………………………………… 张越与刘进,于是立刻策马启程。 这次,为了抢时间,他们甚至只带了十几个骑兵保护,就一路沿着驰道,向着长安狂奔。 终于赶在日落之前,抵达了长安的覆盎门。 这一路上,不断有使者从长安赶来,向刘进和张越通报事情的进展。 有博望苑的诸太子妃嫔,包括刘进母亲的使者,也有长乐宫的使者,甚至还有不少亲太子或者虽然不喜欢太子但也不愿意看到太子被废的大臣的家臣。 毕竟,在很多传统的大臣心里面,太子既然册立,只要没有失德之事,就万万不能废的。 若天子执意要废太子,他们一定会据理力争。 因为这不符合礼法,更不符合普世公认的价值观。 这让刘进和张越,总算搞清楚了事情的经过。 刘进因此一路上有些郁郁寡欢,不是很开心。 毕竟,这个事情,在他看来,都是他的缘故才导致的。 张越也是一脸沉重,脸色肃穆。 但在心中,他却…… 有着那么一丝丝的快意,甚至是喜悦! 仿佛有个声音,一个魔鬼般的声音,在低声呢喃:此乃千载良机,断不可错过! “天授不予,必遭天谴!” 道理是很简单的,经过此事,太子刘据的名声和形象,肯定会大受打击! 想想看,一个拿着太子之位,动不动就说‘退位让贤’的太子,能被天下人和士大夫公卿贵族以及军队的大佬们放心? 能让天子和宗庙的先帝们放心? 肯定不行啊! 这个事情,必将是太子刘据本人的滑铁卢。 若运作恰当,让这位太子殿下变成大汉帝国的查尔斯王子,也未尝不可! 若天子和天下人都觉得,太子似乎不怎么靠谱。 然后…… 所有人都会注意到——太子虽然不靠谱,但帝国的未来还是有希望的! 因为…… 俺们有一个好太孙啊! 当然,这些事情,张越也就只敢在心里面想想。 连一个字也不能跟人说,甚至,他还得装出一副‘尽心竭力’为太子转圜和周旋的模样。 还得让刘进也跟着他,在天下人和天子面前,上演一出‘好太孙’的戏码。 看刘进的样子,不需要提点,他也能完美的演绎好这个角色。 当然…… 在现在,最重要的事情,还是得让刘据能够渡过这次危机,让天子和这位太子都能有一个台阶下。 这事情,确实很棘手! ……………………………… 建章宫中,气氛却越发的紧张。 玉堂殿内,一个个公卿,匍匐在地,瑟瑟发抖。 天子的怒火,犹如岩浆,烫的这些公卿们连身子都不敢动弹一下! “御史中丞!”天子冷冷的问着跪在他面前的暴胜之,责备道:“朕让卿去石渠阁调阅先帝废粟太子故事的记载和诏书,为何现在都没有拿来?” 暴胜之,只敢将头趴在地上,根本不敢接话。 天子的诏命,当然是铁律,是天意,不可阻挡! 但是…… 作为御史中丞,暴胜之有劝谏和劝阻天子的一些不合适的诏命的职权。 尤其是在这个丞相出缺,御史大夫也出缺的时候。 暴胜之就成为文官集团直面皇帝的第一道防线。 他也知道,自己必须也只能坚守这一道防线! 哪怕是死也不能放弃! 因为……若他不能坚守,一旦大错铸成,天下人的唾沫星子能将他淹死! 全天下都会质问他:公身为弍大夫,有封驳诏命,劝谏君王之责,何以坐视陛下乱命,令父子相残? 那他除了自杀谢罪,真的没有别的出路了。 前朝丞相周亚夫,为何宁死也要和先帝顶牛? 原因就在这里了! 身为最高文官,肩负的职责,令他们根本无路可退! 天子冷冷的看着一言不发的暴胜之,一脚就踹了上去:“汝以为朕不能撤回汝乎?” 暴胜之被天子一脚踹的在地上打了一个滚,但他马上就翻过身来,恭身拜道:“陛下,臣宁可陛下杀臣,也绝不敢奉诏!” 暴胜之身后,太常卿商丘成、宗正卿刘屈氂以及执金吾王莽,也都上前持芴拜道:“陛下息怒,《孙子》曰:主不可因怒兴师,此谋国之言也!” “尔等都要护着太子是吧?”天子扫过这些大臣的身体,冷哼着道:“朕就不信了,朕还找不到肯为朕去石渠阁取先帝档案和记述的人!” “陛下……”一个头发花白,走路都巍颤颤的老臣子,匍匐着出列,顿首拜道:“陛下今日若要遣人去石渠阁,那臣宁愿撞死在这玉堂殿上!” 这个老臣子,已经很老很老了,老到牙齿都快掉光,背也直不起来。 但是,他的身体却散发着一股子,让人敬佩和尊敬的精气神。 “太史公!”天子瞪着这个老臣,咬着牙齿,但终究却不敢再说了。 因为,他很清楚,这个老臣的脾气,这个老臣绝对说得出,做得到! 他敢下令,对方就一定敢撞死在这玉堂殿上,血溅三尺。 然后他的子侄和门徒们,就会在青史之上写下一句话:上杀太史公! 就像数百年前,董狐在青史上写下的那一句:赵盾弑其君! 对于这个老家伙,哪怕是他,也是没有丝毫办法。 这个老臣,犟到让他害怕,倔到让他尊重。 “哼!”天子松了松衣襟,看着这些大臣,有些无奈的坐了下来。 《我要做门阀》正文 第五百二十二节 难题(1) “陛下……”上官桀惦着脚尖,战战兢兢的来到天子身边,恭身禀报:“长孙殿下与张侍中回来了,在殿外求见……” 此言一出,立刻全殿的大臣,都感觉内心一轻。 在很多人看来,长孙和那个张子重回来了,这个事情应该就好办了。 毕竟,天子不喜欢太子,但他一直很喜欢长孙。 此外,侍中张子重更是这位陛下的宠臣! “不见!”天子却是板着一张脸,冷冷的说道,态度更是无比恶劣:“让长孙和张子重,给朕马上回新丰!长安的事情,还轮不到他们来插手!” 若在一开始,他还只是单纯的气恼太子刘据,想要发作。 但在现在,随着满朝文武,都跟他唱对台戏。 这位陛下已经陷入了歇斯底里的偏执之中。 在他看来,自己才应该是万事万物的主宰和仲裁者。 自己的意志当行于天地之间,无论对错,大臣都只有执行和奉诏的份。 但这些渣渣,现在却为了太子,打着‘忠义’的旗号和他唱对台戏? 简直是不可理喻! 统统该死!该死! 在名为皇帝的生物的思维里,对权力的掌控欲,是高于任何事物的欲望。 哪怕是汉献帝,尚且也知道,要用衣带诏,拼死一搏。 何况是这位登基四十七年,已经唯我独尊二三十年的独裁君王? 上官桀,却是被吓了一大跳。 他连忙低头拜道:“诺!臣谨奉诏……” 士大夫公卿们,可以为了真理大义,不惜性命。 但身为内朝近臣的他,却只能也必须完全服从君王的意志。 因为,不服从就是死! 天子杀近臣,甚至都不需要法律,一个口头命令就足以让他血溅当场! …………………………………… “陛下不愿见……”上官桀心有余悸的走到站在殿门口的刘进和张越面前,叹道:“长孙殿下,张侍中,二位还是请回吧,陛下现在心情很糟糕,更下了严令,命殿下和是张侍中立刻返回新丰……” 张越和刘进对视了一眼,天子连他们也不肯见,怕是事情已经糟糕到了极点! “上官兄……”张越连忙上前,拉住上官桀的衣袖,问道:“敢问兄长,陛下究竟为何连长孙殿下与愚弟也不愿意见了?” 上官桀却是摇摇头,有些欲言又止。 若是其他人,他恐怕早已经转身而去。 私自泄露天子的私人情感和私底下的埋怨之言,一旦被天子知道,他肯定得上北阙城楼去和南越吕逆,朝鲜卫逆,还有那几个匈奴单于的叔伯兄弟们的脑袋作伴。 但,问话的对象是张越,他却不得不做出些提醒了。 毕竟,这个小兄弟本身也是侍中官,可以向他打探类似的事情。 而且,一直以来,小兄弟都很关照他,上次还带他刷了一波政绩和声望。 这当官嘛,当然是要讲投之以桃,报之以李。 微微沉吟片刻,上官桀压低了声音,对张越道:“陛下此番,已经对家上失望至极,公卿士大夫们又火上浇油,一味的帮家上说话……” “陛下……”上官桀的眼睛左右瞟了瞟,然后在张越耳边,用几乎听不清楚的声音快速的道:“大约又犟起来了……” 张越听完,连忙对上官桀长身而拜:“多谢上官侍中提点,来日必有厚报!” 上官桀提供的情报,关键非常! 天子又犯犟脾气了! 这一个事实,最起码能让张越少走很多弯路。 起码,有了一个破局的想法。 当今天子的脾气,可能当世之人,能认清的寥寥无几。 但对后世来说,这位汉世宗孝武皇帝的脾气,却早已经被汉史研究专家给分析透了。 雄心壮志,好大喜功,野心勃勃,权力欲和控制欲都强到让人害怕! 除此之外,他最出名,也最让人着迷的就是他的那副犟脾气。 下定决心要去做的事情,十匹马也拉不回来。 不撞南山不回头,不见棺材不掉泪。 就像他一生执着而坚定的就是要干匈奴,就像他这一辈子,矢志不渝的想要见到仙人,求取长生不老之药。 比较有意思的是,很多人都发现,这位天子的性格,极为奇特。 别人越不让他做的事情,他就越要去做! 反之,倘若大家都顺着他的想法去做事,他很有可能自己就转过弯来了。 属于典型的吃软不吃硬。 而在太子问题上,这位陛下的性格就更有意思了。 至少,以张越所知,从历史记载来看,这位陛下对他的太子刘据,属于典型的刀子嘴豆腐心。 一方面天天喷,天天骂,一方面却又无比关心和宠爱。 证据就是这么多年来,这位陛下每次嚷嚷着要废太子,最终都只是嚷嚷而已。 更关键的是,巫蛊之祸后他的反应,彻彻底底的告诉了所有人,他对太子刘据的爱,究竟有多么深厚——他杀光了所有参与巫蛊之祸的人。 甚至不惜下罪己诏! 想着这些事情,张越就感到头疼不已。 俗话说,清官难断家务事。 更何况还是皇帝家的家务事。 还是这位陛下和太子刘据这两个矛盾到极点,偏偏又互相深爱着对方的父子的家务事? 这个事情,简直就是一道不亚于哥德巴赫猜想一般的难题! 因为,要解决这个事情。 张越首先要做的是,向太子刘据证明当今天子很爱很爱他,爱到希望他能成为三王五帝。 这个事情的难度,大约相当于证明9+9,难度属于偏低。 关键在于,张越还得在不见天子的情况下,让天子自己想清楚,太子刘据很爱很爱他,爱到胜过一切史上所有孝子贤孙。 难度相当于3+3,或者1+c,已经属于超级难题了。 更难的还在后面,必须让这对父子,都找到一个台阶下,然后还得尽可能的在表面上消弭此事的影响。 甚至变坏事为好事。 其难度,已经相当于证明1+3、1+2,几乎属于超级超级的变态难题。 为什么这么难? 因为这个事情,没有前例可以借鉴,后世也几乎没有出现过这样的复杂的父(皇帝)子(太子)关系。 但再难,张越也只能硬着头皮去做。 《我要做门阀》正文 第五百二十三节 难题(2) 张越回过头来,看着刘进,恭身问道:“殿下,臣以为,殿下此刻当去见一见家上……” 若不能让太子刘据认识到,他的父亲对他的爱和他在这次犯的错误有多么严重。 一切都是白瞎! 张越可还从未听说过,有哪个当皇帝的老爹,会去跟自己的儿子低头。 讲道理,其实当今天子在历朝历代的皇帝里,算是一个不错的父亲了。 最起码,比李唐的君王们要仁厚多了。 “不去见皇祖父了?”刘进却还有些发愣,对他来说,今天发生的一切,是他这辈子都从未遇到过的重大之事。 他的父亲和祖父,闹僵了! 更可怕的是——此事的始作俑者,还是他本人。 这在推崇孝道的汉室,简直就是晴天霹雳。 刘进现在已经几乎丧失了大部分的判断能力。 整个人都陷入了无边的自责与追悔之中,他现在几乎只能依仗张越来帮他分析了。 “解铃还须系铃人……”张越轻声叹道:“不去见家上,陛下就不可能见殿下和臣……” “哦……”刘进下意识的点点头:“那便去见父君吧……” ………………………… 太子刘据,已经被天子软禁在了蓬莱阁之中。 比较有意思的是——除了不让这位太子殿下出去外,天子默许他见人! 张越和刘进,来到蓬莱阁时,他们甚至没有遇到任何阻拦。 所有的宫廷卫士,都像瞎子一样,坐视着张越和刘进,直入蓬莱阁。 在蓬莱阁,太子刘据被软禁的殿堂前,张越看到了卫皇后的人,聚集在殿门口。 “皇后在里面?”张越走上前去,问着矗立在门口的长信宫谒者令淳于养。 这个老妇人微微点头,看着张越叹息了一声:“侍中和长孙也来了啊,快些进去吧……” 这次的事情,对于所有人都是核弹! 特别是像她这样的皇后官属,无异于晴天霹雳! 因为,每一个人都清楚,皇后与太子的地位与权力是相辅相成的。 子以母贵,母以子贵。 没有太子,皇后也就没有存在的价值! 张越却是没有急着进去,而是走到另一侧的太子属臣前,看着一脸惆怅模样的太子太傅石德,微微拱手行礼,拜道:“晚辈见过太傅……” 石德闻言,看着张越回礼道:“张侍中这次恐怕,要赖侍中全力转圜了……” 这一次太子做的事情,对于石德来说,几乎是灾难级别的! 哪怕太子最终无事,他这个太子太傅也当到头了! 天子,不可能再让做这个太傅了。 天子一定会从其他大臣之中挑选新的太傅人选。 而且这一次,天子很可能不再与过去一样会征询太子本人的意见了。 这对整个太子系都将是沉重一击! 因为用屁股想都知道,天子会任命什么人来当这个太子太傅? 一定是朝中的强硬派元老大臣。 就像太宗皇帝,忽然之间撤换先帝的所有太子属臣,空降东阳侯张相如一样! 在那以前,先帝做了很多让太宗不开心的事情。 其中就包括了,当街砸死吴王太子的丑闻! 这也是为什么,先帝会在太宗在位期间,被东阳侯张相如和廷尉张释之,死死的看管住的缘故! 但…… 石德知道,这已经是自己和整个太子系最好的结局! 若事情演变成最糟糕的方向——天子废太子。 那么,所有太子大臣,全部有罪! 至少,也是‘不忠’。 他这个太傅更是首当其冲,很可能连最后的体面,也不会给他,直接被拖到市场一刀两断! 他的整个家族三族,一个也活不了! 而以现在的情况来看,一切都在朝着急速恶化的方向发展。 这让石德,再也不敢端什么架子,摆什么谱了。 张越也就成为了他和整个太子系最后的指望。 每一个人,现在都诚心诚意的希望,这个侍中官能和他的元祖和曾祖一样,再次起到力挽狂澜,扶大厦于将倾的作用。 “太傅言重了……”张越恭身道:“晚辈只能保证尽力而为……” 张越抬起头,看着石德:“但晚辈希望,太傅能将今日太子与陛下之间发生的事情,不做保留的向晚辈介绍一次……” “侍中要听,老朽自然知无不言……”石德垂着头,叹息着道。 此刻,他想起了他的祖父,万石君石奋在世时的告诫:二三子们!吾家能有今日,全赖一事——誓死效忠圣天子,以天子意志为行事准则!汝等务必要牢记这一点,万万不可违背,不然,家破人亡,只在旦夕之间! 可惜,老祖父一死,大家就将老祖父的谆谆教诲,抛到脑后。 特别是他,居然自不量力的想要‘有所作为’,以为能通过太子,让天下人知道,石家不是只有唯唯诺诺之辈,更非全是循规蹈矩之人。 但现在回过头来看看,才知道老祖父说的每一个字都是至理名言! 可恨自己妄自尊大,居然抛弃石家的立家之本。 现在好了,一切都完了! 石德知道,从此以后,石家的四代人百年积攒的威望和资源,都将付之东流水。 身为太子太傅的他,在太子出了这么大问题后,必定要付出代价。 现在的石德,只想此事结束后,召集家人子侄,将老祖父的训诫,再向他们训诫一次。 一定要永远忠于圣天子啊! 谁是天子忠于谁!永远紧跟圣天子的意志和政策做人! 心中想着这些事情,石德就把今天发生的所有事情的细节都原原本本向张越讲了一遍。 张越听完,心里面只有一句mmp! 当朝的这位太子殿下的行为,完全就是一个没长大的孩子,在自己的父亲面前,索要糖果而不得的反应! 可惜,他已经四十有三,再非孩子了。 不过,唯一的好消息是也正是因此,这个事情还没有糟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换而言之,太子还有救! 只是,张越还需要去见一见刘据本人,先让他明白在现在这个时候,他应该做什么再说! 《我要做门阀》正文 第五百二十四节 开导(1) 张越推开殿门,走进殿中。 此时,已是黄昏时分,夕阳西垂,晚霞漫天。 太子刘据,端坐在一张蒲团上,面朝着墙壁,一言不发。 卫皇后坐在他的对面,白发苍苍的皇后,看着自己的爱子的神情,满脸的悲戚之色。 看到这个情况,张越只好硬着头皮上前拜道:“臣张子重恭问皇后、家上安……” 刘进也跪下来,拜道:“儿臣拜见皇祖母、父亲!” 听到张越和刘进的声音,太子刘据终于转过头来,无悲无喜的看着两人,挥手道:“进儿、张卿,都坐吧……” 也是直到此刻,张越才发现,这位太子殿下,没有穿戴汉家太子的冠冕。 他只是穿了一件寻常的宽袍深衣,头上裹了一条简单的布帻而已。 面色更是很平淡,没有丝毫的慌张或者担忧,甚至张越还能隐约发现,这位汉家太子的神色之中竟然有丝丝的惬意…… 这让张越顿感大事不妙! 当今天子的脾气,张越非常清楚! 不仅仅是因为他有大量参考和对照资料,更有自己的亲身接触感受。 这位陛下就是一头好斗的雄狮,一个倔强的老头,一位习惯了让一切都围绕他转动的君王。 而刘据的这个样子,只要被他看到,一切都要over! 这位陛下肯定会发疯的! 仔细想了想,张越便上前拜道:“家上如今这个模样,可是要学老庄之士,归隐山林乎?” 刘据听着,反问道:“孤学老庄有何不可?” “架一叶扁舟,遨游四海五湖,与鱼虾为友,与天地为伴,岂不快哉!” 刘据的性格,长期受到谷梁学派的影响,因而形成了其偏软、信奉道义、道德,以为只要用道德,则天下必治。 结果,事与愿违,郁夷之变,令他的三观深受冲击。 随后的发生的事情,又让他陷入深重的自责与愧疚和压抑之中。 若他的性格刚强,遇到这种事情,他肯定会反思自己的错误,吸取教训,完善自我。 可惜,他性格暗弱,于是,不可避免的就陷入了困境。 于是,他就就从一个极端,走向了另外一个极端。 从相信自己是正确的,到了不管什么事情,都觉得自己是错误的的地步。 尤其是今日的事情之后! 这不奇怪,后世东汉王朝灭亡后,大批大批的士大夫,就陷入了玄谈怪论之中,借此逃避现实。 听着刘据的话,卫皇后的脸色,立刻就更加哀伤。 刘进更是连忙顿首拜道:“父亲大人,一切都是儿臣的错,请父亲大人莫要如此……” 老庄思想,在汉季属于绝对的异端! 不仅儒法两派,对老庄思想恨不得赶尽杀绝。 哪怕是当年黄老学派当政的时候,对于这个系出同源的思想,也是有杀错没放过。 可是,这个思想,却根本无法铲除。 因为,它对于那些想要逃避现实的人群,拥有无可抗拒的吸引力! 自有汉以来,因为对现实失望而做出避世举动的贵族公卿士大夫,从来没有断绝过。 但,汉家太子想要避世,这却还是头一遭! 张越听着,嘴角微微抽搐,不得不拜道:“家上想学老庄,与天人相齐,自得其乐……可家上莫要忘记,杨王孙公的前车之鉴……” “臣深以为,家上此举,除了徒增烦扰外,恐怕并不能让家上真的获得其他任何东西……” 刘据听着,却是好奇了起来:“杨王孙公?此何人哉?!” “此公乃是黄老名士,乃先帝年间生人,卒于今上元鼎年间……”张越轻声答道:“杨王孙公,生平素喜黄老之术,善养生能致富,为人谦和,做事谨慎,在当年曾享誉关中,有十余知己好友,为朝堂公卿……” “至元鼎中,杨公病且死,于是遗命其子曰:吾欲臝葬,以反吾真,必亡易吾意。死则为布囊盛尸,入地七尺,既下,从足引脱其囊,以身亲土……” 张越侃侃而谈,将杨王孙将死之前的故事,娓娓道来,特别是将杨王孙和他的好基友祁候曾它的书信往来内容,讲得非常清楚、形象,让刘据听完,也不由得感慨道:“恨不相识杨公于在世之日,此真奇男子,伟丈夫也!” 当今之世,厚葬成风。 莫说是公卿贵族王侯,便是普通的人家,送葬一个先人,就很可能掏空阖家积蓄,甚至欠下许多债务。 故而,像杨王孙这样坚持裸葬,丧事从简的人,一直备受尊崇。 “家上却是有所不知……”张越恭身拜道:“杨公死后,其子虽然按照其意,将杨公以布袋盛尸,葬于终南山……可是……”张越抬起头看着刘据:“家上可知,其子在其坟茔之上,以金玉为饰,堆磊以珍宝……” “杨公想要赢葬,最终却让其子将大半家产都用于了陪葬……” “因为,人言可畏……” 这毋庸置疑,是一个巨大的讽刺! 一个主张裸葬,不想要陪葬品的人,在死后他的儿子,遵从了他的遗愿,以布袋盛尸,让尸体与土壤接触,尘归尘,土归土。 但是…… 在汉季社会,讲究侍死如奉生! 意思是死者生前的享受待遇如何,死后到了地下,也要一样,甚至超标! 天子和诸侯王以及超级公卿们,以黄肠题凑和巨大的陵墓,作为自己在九泉之下继续享乐的标配。 而一般的百姓,则想尽办法,费劲一切心思的给先人置办种种冥器。 破家败业者,数不胜数! 秦汉两代,中国拥有的大量黄金储备,几乎都被人带到了地下,带到了棺椁与陵墓之中。 海昏侯,一个废帝,一个备受忌惮和提防的家伙,其陵墓之中都能找到将近半吨黄金陪葬品! 由此可以想象,在这个疯狂的时代,究竟有多少黄金,被人埋入地底,作为给先人的陪葬品了! 而杨王孙想要裸葬,纠正世人不正确的厚葬习俗的想法,最终也被这世人的习俗带偏了。 他的儿子,出于孝道,不敢违逆父亲的遗命,让其得以按照遗愿下葬。 但,为了不让外人说闲话,为了不被人指责不孝。 他在裸葬乃父后,将大半家产,填入了其父坟茔上方。 据说,仅仅是黄金制品,就价值超过五百金! 于是,杨王孙的葬礼最终的开销,比按照习俗正常下葬的成本还要高好几倍! 杨家甚至因为这此葬礼,而家道中落。 这不得不说,真是一个无比讽刺的悲剧! 刘据听完张越的故事,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之中。 他当然不傻,听出了张越的言外之意。 “孤就不能按照孤的心愿来活吗?”良久,刘据沉沉叹道。 “家上身系天下,负宗庙之重,社稷之任……”张越轻声道:“家上觉得能够超然物外吗?” 既然身为太子,刘据早就不是一个人了。 他本身联系着无数人的性命、荣辱和生死。 旁的不说,他要是真的去学老庄,玩什么隐居避世,张越敢保证,跟着他一起去隐居的臣子、贵族,最起码有数百人! 这一点都不夸张! 因为,世俗的舆论和看法,会逼迫很多人,哪怕不情愿也只能跟着去。 更麻烦的是…… 未来新天子登基了,这位新天子会看着一个废太子在外面溜达? 他晚上睡觉敢睡踏实吗? 为了让自己睡一个好觉,这位新天子,哪怕性格再好,也会忍不住的抹掉所有和废太子有关的人和事。 至少,也杀光这个废太子,还有那些跟着废太子一起跑路的人。 刘据却是长叹了一声,看着张越,问道:“纵使卿说的是对的,但是……” 他望着自己的身子,摇了摇头:“孤却深深的觉得,孤已经不适合再做这个太子了……” “近日以来,孤彻夜难眠,辗转反侧,每日只要一合眼,就能梦见无数冤魂在孤耳边呢喃低语……”刘据低着头,痛苦的说道:“那些郁夷、雍县以及其他太子食邑县中,惨死的冤魂,使孤明白,孤不过中人之姿,实在无法承担社稷和宗庙之重……” 张越看着刘据,叹了口气。 他很清楚,现在的这位太子殿下的心理,已经陷入了极端矛盾的自责与自卑之中。 简单的来说,就是他的心理状态,出现了问题。 这种事情,哪怕是心理承受力很强的人遇到了,也是无法靠自己的力量走出来的。 需要专业的心理医生进行开导和引导,协助他走出困境。 可惜,在这个西元前,并不存在什么心理医生。 就是张越,也没有接触过类似的事情。 好在,虽然没有学过心理学,但张越多多少少知道一些常识,懂得该怎么做。 他知道,刘据现在缺乏自信。 所以,得给他自信。 让他能够,重建对自己的信心。 最起码,也得让他振作起来,像刘家的那些男人。 不然的话…… 当今天子是真的会杀了刘据的! 因为当今天子是一个非常重视经验和自我经历的人。 历史上,他因为自己年轻的时候,被老祖母和老母亲捆着手脚,备受掣肘就干脆杀了钩弋夫人。 以让自己的儿子,在即位后可以不受来自东宫的要挟和迫害。 若让他看到刘据现在的这个状态,他很可能一不做二不休,让刘据死于各种意外。 到那个时候……刘进恐怕就危险了! 张越自己的小勾勾,更是危在旦夕! 《我要做门阀》正文 第五百二十五节 开导(2) 为了刘进,更为了自己的小勾勾,张越只能尽力而为。 “家上怎么可以这样说呢?”张越恭身拜道:“家上为储君,此事早付宗庙,得社稷神灵之信,家上仁厚,天下皆知,虽有小错,但人谁无错?孔子曰: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其望家上明察之!” 刘据听着,却是只是盯着地面,默不作声。 这让一旁的卫皇后和刘进,都急的有些头疼。 也是直到现在,卫皇后和刘进,才发现原来他们根本不曾真正的熟悉自己的儿子(父亲)。 刘据表面宽厚豁达,就连别人对他的陷害和构陷,也经常不以为意。 当初,苏文构陷刘据,沉迷美色,使得天子特地给太子加了两百宫女。 黄门侍郎常融也多次陷害刘据,甚至在天子面前颠倒黑白。 让卫皇后恨得牙咬咬,多次劝刘据干脆杀了常融等人,以绝后患,结果刘据却拒绝了卫皇后的要求,还说:第勿为过,何畏文等?上聪明,不信奸邪! 意思就是,我没有做错,身正不怕影子斜,更何况天子那么聪明,不会被小人蒙蔽的! 然而,从未有人想到过,在刘据豁达仁厚的性格之下,还隐藏着一个如此极端的人格。 在某种程度上来说,这位太子殿下与他的父亲是一样的。 很容易就会偏执,而一旦偏执,十匹马都拉不回来! 现在这个偏执的人格觉醒,令他自暴自弃,甚至自我怀疑。 仔细想想,这似乎也是老刘家的遗传。 惠帝刘盈,梁王刘武,河间献王刘德,都在理想破灭后,黯然神伤,郁郁而终。 想着这些人,卫皇后就忍不住道:“太子!莫要忘了当初,汝在长平烈候病榻前的誓言!” 刘据闻言,终于意动。 长平烈候卫青,不仅仅是汉家的战神,国家的保护神。 更是他的舅父! 从小将他抚养大的舅舅! 甥舅感情,甚至形同父子! 在某种程度上来说,他的性格,受到了卫青的莫大影响。 卫青为人敦厚,平易近人,性格豁达,富有同情心。 他极为重视家庭关系和故旧感情,有恩必报。 在世之时,天下受其恩惠者,如过江之鲫,数都不数不清楚! 哪怕是现在的朝堂上,很多大人物,也是其提拔起来的。 譬如,北军护军使任安、长安司直田仁、司隶校尉王安、御史中丞暴胜之,甚至连执金吾王莽,也都是卫青发现和举荐的。 卫青的成功和伟大,让刘据下意识的模仿和效仿。 他模仿着舅舅的宽厚、豁达,模仿着舅舅的仁爱与念旧,更模仿着舅舅的言行举止。 他内心之中,一直渴望自己能够像舅舅卫青一样得到天下人的认可与承认。 甚至像舅舅卫青一样成功! 当初,卫青病重,缠绵病榻,曾握着他的手,叮嘱:“太子,国家社稷,全赖汝心,治乱成败,系于汝志!” 刘据于是哭着跪在卫青面前发誓:“舅父大人,但请安心,据儿必定不负舅父之望,怀仁心以行丈夫之志!” 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努力,希望能做到誓言! 可惜,郁夷之变与其后发生的种种变故,特别是李禹的事情,让他几乎没有了再去实践誓言信心。 在某种程度上来说,这也是让他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原因之一。 对舅父和百姓的愧疚,让他的内心无比惶恐。 他甚至不敢再去想,自己死后,该怎么去见九泉之下的舅舅! 那个一生都在为了他和他母亲以及这个国家呕心沥血的男人! 此刻,听到母亲主动提起这事,他终于崩溃,掩面抽泣起来:“孤无颜见舅父于九泉之下,愧对父皇,愧对天下……” “父亲大人……”刘据这么一哭,刘进也跟着哭了起来。 “家上……”张越连忙上前,道:“长平烈候若在,见家上做此小女儿状,其心何安?” 他算是终于抓到重点了。 从卫皇后的话和刘据随后的反应来看,张越知道,卫青恐怕就是这位太子殿下最大的软肋和刺激点了。 既然如此,那就该用卫青来激发刘据的斗志! 果然刘据一听,就止住了哭声。 他想起了自己的舅舅,那个哪怕晚年,深受病疼折磨,纵然身上的旧伤发作,疼的冷汗直冒,却依旧如往常一样,穿着甲胄,佩着长剑,走在宫阙之中的男人。 他有钢铁一样的意志和泰山般的镇静能力! 舅舅生前,最常说的话就是:“这点小疼,臣视若蚊虫叮咬而已!” 他最自豪的,也一直是自己的意志。 当年宫廷上下,所有人在这位被伤病折磨的奄奄一息,连走路都有些摇摇晃晃的男人面前,只能俯首低头。 “舅舅若在,必不喜孤的这个样子……”刘据在心里想着。 可是…… 他抬头看着张越,道:“父皇对孤,已是失望至极……” 他很清楚,自己的父亲这一次是真的发怒了。 这一次,老父亲的反应,超出了他过去的所有反应。 那种对自己的失望和厌恶的神色,是直接写在脸上的。 “陛下,怎么可能对家上失望?”张越连忙拜道:“臣愚以为,陛下对家上的爱与期望,从未改变!” “嗯?”刘据的眼中闪过一丝动容。 对他来说,他现在最大的矛盾和问题,就来源于他父亲对他的态度以及自身内心的愧疚与自责。 这两种情绪,在他内心之中反复纠结,让他难以自安。 “臣听说,当初,陛下曾亲口对家上道:吾当其劳,以逸遗汝,不亦可乎?” “陛下,劳苦一生,所求的不过是想将一个强大、富足、安康的天下,交给家上,令家上少些烦忧而已……” “臣闻之,父者犹天,母者犹地,子犹万物也!天地爱万物,所以有阴阳四时,雨露之滋润,天地之爱万物,所以有风雨雷电,水旱蝗汤!何也,此天地以磨砺万物之事也!” “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学不知道,故谚曰:不历风雨不可以见彩虹!” “故而孟子曰:故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 “今陛下所以迁怒家上,乃是希望家上,能够遇挫逾勇,明为政者之要,知天下事之艰难、复杂!此所谓书云:兼听则明偏信则暗!易曰: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 “其望家上明察之!”张越说完深深俯首。 毋庸置疑,他在给天子和刘进推销了自己的那一套心灵鸡汤+多难兴邦论后,对刘据也推销了起来。 这也是一种思想或者说行为方式在中国要获得成功的最佳方式。 就像董仲舒当年做的一样,只要上层接受了,下面的人就会跟着认同。 没办法,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 在大一统的汉室帝国结构下,再没有比皇室更好的推销点了。 一般来说,只要说服了皇室,几乎就说服了天下。 刘据听着,望着张越的身子,终于有了些精神。 仔细想想,似乎还真是这么个道理? 好像,张子重说的是这么一回事! 回想这么多年来,老父亲与自己之间的事情。 刘据不得不去信张越的话。 他呢喃的看着张越,还是有些不太自信的问道:“卿说的是真的吗?” 张越连忙拜道:“当然!臣所说的真假,家上心里应该是清楚的!” “这世上岂有不希望子女成才的父亲?何况当今天子,一代雄主,胸怀三王之志,口衔五帝之仁,泽被四海,岂能无泽家上乎?” “这些话……”刘据看着张越长声叹道:“恐怕只有爱卿肯和孤说,也唯有爱卿方能如此!” “孤听说,子胥尽忠而忘其号,比干尽仁而遗其身,自古忠臣义士,竭诚不畏斧钺之诛以陈其言,志在匡扶社稷……” “大约说的就是爱卿这样的人……” “臣惶恐……”张越连忙拜道:“臣不过是尽职守而已……” 刘据起身,走到张越面前,扶起张越,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对张越拜道:“既如卿言,那敢问爱卿,孤当以何行,而致父皇之意,以合天下之望?” 随着这句话出口,卫皇后的神色,终于转泣为笑,看着刘据满意的点点头。 这才是她的儿子! 刘进也是长出一口气,满是感激的看着张越。 自听说此事后,他就一直充满了自责和内疚。 在他看来,这个事情,其实是他造成的。 要不是他心态急迫,去和皇祖父禀报,想要多拿些军械,或许就不会导致这么多事情了。 讲道理,其实新丰的冬训,所需要的军械,完全可以从武库里,选那些报废和卷刃的兵器。 若只是从武库拿个数百件类似的军械,以他的身份根本不需要向天子报告,只需要到丞相府报备一下就可以了。 甚至,都不需要这么麻烦,下令给京兆尹,让京兆尹去打报告就行了。 是他心态急切,想要让人刮目相看,才搞出这个事情。 如今,父亲终于能走出颓废,重拾斗志。 刘进终于放下心来。 只有张越知道,这一切才刚刚开始。 《我要做门阀》正文 第五百二十六节 开导(3) “家上要做的事情……”张越看着刘据,缓缓的说道:“其实很简单……” 他俯首恭身,拜道:“臣请家上,上书陛下,请与匈奴战!” 刘据闻言,浑身剧震。 弭兵,是他在元封三年后的主要主张和政治诉求。 更是他的很多大臣们的基本主张。 理由当然是一致的——现在的汉室疆土已经足够安全,匈奴人也得到教训了,再耗费国力,将数十上百万人民送到战场上,得不偿失。 莫如和亲便这句被鹰派和激进派敌视的主张,其实在某种程度上来说,也不是没有道理。 毕竟,这大炮一响,黄金万两! 冷兵器时代的战争消耗,虽然没有近现代战争的消耗那么夸张。 但,相对于小农经济社会来说,也是沉重的负担。 更关键的是,大批青壮远离故土,前往万里之外的异域作战,让很多地方的生产生活,都陷入了麻烦。 与之相比,很多士大夫都觉得,还是过去的和亲比较划算。 每年送点烂大街的丝帛珍宝和香料黄金给匈奴人,就能换取和平。 撑死了,再送个所谓的公主过去。 这样虽然面子上难看,但却可以节省大量的资源,将这些资源用到建设汉室身上。 尤其是,当汉匈战争,越发的陷入旷日持久的对峙之中,漫长的战争,令很多人都备受煎熬和压迫。 与此同时,因为战争,很多人丧失了大量的权益。 旁的不说一个盐铁官营,一个均输平准,简单粗暴的收割了多少人的利益? 这些利益受损者,当然希望,一切都能恢复到从前。 那个汉匈没有开战,国家不需要为了战争而收割商业利润的时代。 若是在以前,刘据恐怕在张越开口的瞬间,就已经拂袖而去,至少也会面露不悦。 但现在…… 刘据连自己都开始怀疑自己了,对于汉匈的战和问题,他自然早没了过去的自信。 相反,他甚至都拿捏不住,这战和的利弊了。 他望着张越,呢喃片刻,问道:“就是这样?” “就是这样!”张越轻声道:“不然,家上还希望怎样?” “可是……”刘据摇摇头,道:“孤根本不懂战争,遑论指挥……” “贸然提议开战,孤担心……” “家上不必担心……”张越轻笑着道:“只是提请用兵而已,并非真的要与匈奴大战!” “且如今,汉匈之间的局势,也是打不起来的……” 汉匈两国现在确实打不起来! 因为,关中今年刚刚遭受全面歉收,朝堂废了九牛二虎之力,靠着收割了公孙贺父子和大批子钱商人的财富获得的资源以及从西南地区转运来的大量蒻头、蹲鸱,勉强才没有让灾难真的发生。 但,也因此消耗了大量力量! 旁的不说,为了稳定关中,国家动用了大量人力物力,从敖仓日夜不休,运输漕粮入京。 为了避免关中粮食价格高涨,又动员了无数官吏,实施了配给制。 虽然现在来看,效果还不错。 但国家的精力,却几乎被消耗掉了。 哪怕是当年的秦国,不也因为修建郑国渠,而停止对外扩张吗? 更何况,到现在为止,夏季旱灾带来的问题,只是得到纾解。 真正的考验还在后面! 在今年冬天和明年的春夏两季。 冬季马上就要来临了。 到时候,整个关中的气温都会迅速下降。 而届时,褒斜道会被大雪堵塞,大河也会封冻。 无论是蜀郡、西南还是雒阳的粮食,都无法再像现在这样快速的运到关中。 而关中数百万人口,每天都要消耗天文数字一样的食物。 故而,国家届时只有一个选择——向北方要粮! 从太原和晋阳转运粮食。 这就必然导致,汉军的战略粮食储备的飞速消耗。 在这样的情况下,汉军不可能发起任何战略进攻。 讲老实话,能守住现有防线,稳定住已有的势力范围,就已经很了不起了。 但匈奴人更惨! 以张越所知的情况来看,匈奴内部的权力斗争,已经日趋白热化。 围绕着狐鹿姑单于和日逐王先贤惮的斗争,牵扯了他们大量的兵力和精力。 以至于他们甚至都没有精力来管楼兰的事情,让李广利得以顺利的将楼兰王子安循以及诸邑公主送到楼兰王都,掌控局势。 来自范夫人城的奏报显示,匈奴人现在连浚稽山都放弃了。 王庭主力在向西方移动,庞大的骑兵集群,以泰山压顶之势,向先贤惮的控制地区施压。 以至于,连轮台的汉家屯垦部队,都能顺利的出城收割粟米。 而不需要和前几年一样,每到粟米收获季节,都需要大批骑兵保护,才能安心收获。 于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无论汉匈,都没有力气再挑起大战了。 至少,在明年夏天以前,两国的军队都没有战略进攻能力。 撑死了也就是制造一些小型摩擦,有几次低烈度的接触而已。 所以,在这个时候嚷嚷战争,其实就是嘴炮。 哪怕喊的再响亮,最终也只是嘴炮而已。 充其量,不过是吓唬一下。 刘据听着,却是有些接受不能。 他的三观和他接受的教育,让他从小就清楚——战争无小事。 两国交兵,稍不留神,就可能导致灾难性的后果。 舅父卫青生前,每临汉匈大战,都会特别慎重、谨慎,彻夜彻夜的在堪舆前,关注汉军的每一个动向。 哪有像张越这样,拿着战争当筹码的。 “这样是不是有些轻浮了……”刘据轻声道:“若万一朝堂真的决意用兵了……孤不就成了罪人了?” “家上……”张越抬起头,看着刘据,问道:“不知道家上是否看过臣献给陛下的《战争论》一策?” “臣在其策中曾有愚见:战争是政治的延续,战争是政治通过另一种手段的继续,战争总是在某种政治形势下导致的,而且只能由某种政治动机引发……” “如今汉匈两国的政治局势,都不容许发生大规模的交兵!” “无论是汉匈,都不可能在如今局势下,发动大规模战争!” “非其不愿,实在是不能!” “而且,在战略上来说,匈奴人面临的问题比我汉家面临的问题,还要复杂深刻!” 对汉而言,很显然,经历了夏季旱灾和随后的政治变动后,国家需要时间来舔舐伤口。 出了这么大的事情,死了那么多人,可不是简单的一个命令就可以祢和的。 旁的不说,现在的太仆系统,就处于一片混乱。 汉家的马政系统,需要重新调整和规划,以消除来自公孙家族的影响。 换而言之,最起码在太仆系统重新运转之前,汉家骑兵只能固守现有疆土。 贸然发动对匈奴的大规模攻击,结局必然是失败! 历史也证明了这个事实,巫蛊之祸后李广利全军覆没,汉家最大最强的野战部队,折戟沉沙。 自那以后,汉家用了十几年才恢复元气。 如今,虽然相对历史上的巫蛊之祸,公孙贺父子之死造成的影响力没有那么巨大。 但一个丞相和那么多贵族公卿大商人的扑街,也不可避免的带来种种问题。 在没有消弭这些问题之前,贸然出击的结局,是注定的! 除非发生奇迹,不然,能够全身而退就已经是上苍护佑! 更不提,其实汉家还要接受更严苛的考验! 今年夏季的旱灾,就已经将这个考验的种子埋下了。 大旱之后,必有蝗灾! 后世之人,对于蝗虫这种生物,早已经没有了畏惧。 反而觉得是美味,以至于出现某地发生蝗灾,结果捕捉蝗虫的人,比蝗虫还多的可怕例子。 但在现在这个时代,蝗灾是毋庸置疑的恐怖天灾! 遮天蔽日的蝗虫群,能在几天之内就啃光它们飞过的地域的所有庄稼! 而人民对于蝗虫,却根本没有还手的能力,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这些畜生肆虐。 一旦明年夏天出现蝗灾,关中地区的生产生活,必然瘫痪。 所以,两三年内,汉室的战略进攻能力都是零。 那匈奴呢? 情况可能更复杂,更糟糕。 匈奴现在的问题不仅仅是内忧。 日逐王先贤惮,在匈奴内部公然与狐鹿姑唱对台戏,大批匈奴贵族依附和拥护他。 狐鹿姑单于是不可能接受这样的情况的。 因为上一个和单于唱对台戏的实权贵族的人的名字叫尹稚斜! 狐鹿姑的祖父! 尹稚斜在军臣单于死后,立刻就发动政变,自己坐上了单于之位,导致于单流亡汉室。 故而,狐鹿姑肯定会和先贤惮打起来! 而在这场叔侄之争外,不仅仅有汉军在虎视眈眈。 还有另外一个竞争者在旁窥伺! 乌孙的骑兵,一直徘徊在天山一带,就等着匈奴人开战,自己捡便宜。 复杂的国际局势,无论是狐鹿姑还是先贤惮,都无法集中全力来解决问题。 在这样的情况下,汉家必须发出声音! 哪怕只是嘴炮也好,必须让匈奴人,不得不回头。 刘据听着张越的话,心里面也是一震。 《战争论》这本书他听说过,但从来没有看过。 因为很多人告诉他,这本书里面充斥着‘暴虐之言’,充满着‘不义之语’。 但现在看来,或许,这本书值得一看! “战争是政治的延续……”刘据咀嚼着这句话,心里面感触颇多。 他看过无数的书,但从没有像这样简单直白的一语中的的概括战争本质的结论。 但…… 他还是有疑虑。 “父皇愿意看孤的奏疏吗?”刘据看着张越问道:“父皇真的能因为此事而原谅孤?” 对此刘据,真的是有些拿不准。 毕竟,老父亲这次是真的生气了。 以他的了解,恐怕不是这么容易就能哄好的。 张越却是微微笑道:“陛下对家上的期望,家上难道不知道吗?” 刘据摇了摇头,眼中充满了迷茫。 当今天子,他的父亲,在他的印象里,除了儿时的欢乐时光外,剩下的全部是苛责和要求。 这十几年来,更是除了训斥,就没有什么好话了。 每次去见天子,刘据都是提心吊胆,战战兢兢。 对于父亲,他更是越来越陌生,越来越摸不透。 没有办法,他和自己的父亲,这些年加起来说的话,恐怕都还没有他和张越说过的话多。 而父亲对他的期望和要求,他本人哪里清楚? 他能知道的,不过是老爹总觉得他‘不类己’。 但刘据却一直觉得,自己的老爹的行为都是错的。 哪里可能去学老爹的作为,以老爹为模板? 张越看着也是忍不住叹了口气。 这刘家的教育,其实一直都很不错。 自太宗后,连续三代都出了明君雄主,战略家、军事家。 可惜,到了刘据这里,可能是因为含着金钥匙出生,从小就没有经历过什么挫折、波折。 在霍去病卫青的羽翼下,刘据的地位,根本不可能有人能挑战。 这就导致,刘据在卫青去世前,很可能都没有做过什么真正的决定和事情。 卫青几乎可以为他摆平任何问题。 于是,就成了现在这样! 就像鲁哀公所言:寡人生于深宫,长于妇人之手,寡人既不知悲,也不知喜,更不知哀…… 简单的总结起来,就是温室里的花朵,被人呵护着成长的幼苗。 这样的太子,若是在升平时期,没有内忧外患的年代,可能还能糊弄糊弄。 但现在的汉室,外有匈奴之患,内有长期战争导致的种种问题。 摊上这么一个太子,也真是悲剧! 一个不小心,刘据就可能变成元帝、成帝那样的家伙。 人是好人,性格也好,但就是治国不行! “陛下若见家上之书,必定龙颜大悦!”张越长身拜道:“这一点,请家上放心!” “且,臣以为,再没有比家上主动请战更能显示家上仁孝的事情了!” 当今天子,对刘据最大的不满,其实说白了,就是他主和而已! 老皇帝最担心,就是刘据未来上台,推翻他的政策,破坏他的政治遗产和成果! 《我要做门阀》正文 第五百二十七节 倒勾 对于中国来说,孝自古以来就是最高的道德标准! 哪怕是在法家主政的秦帝国时代,也是一样。 对于现在儒家思想主政的汉室来说,孝就更是普世价值! 子曰:吾志在《春秋》,行在《孝经》。 不过,古典时代的孝,与后世的孝,在标准上存在一些不同。 最明显的例子就是,在古典时代,没有人会去追求‘愚孝’。 汉季的士大夫们也不推崇愚孝。 因为,那和溺爱孩子一样,只会害人! 汉季士大夫们,普遍主张的孝道是——立世行道,扬名于后世,以显父母! 就像高帝刘邦,创立汉家基业,于是刘太公这样的老农民,也可以以太上皇之尊,垂于青史,受天下香火祭祀! 也像骠骑将军霍去病,出身低微,却靠着自己的努力,让生父霍仲孺成为天下尊崇的大人物。 故而在汉季,无论士大夫公卿,还是庶民,人人都孜孜以求,想要光耀门楣,让祖先因自己而荣耀! 这种思潮,推动了汉室社会的积极进取和开拓。 博望侯张骞凿开西域,功成名就,于是效仿者如过江之鲫。 哪怕是现在,每年都依然大量年轻人,冒着种种风险,从玉门关出塞,前往远方的未知国度探索,以求能像张骞一样立下功业。 而易经又说:干父之蛊,有子,考无咎,厉终吉! 意思就是,身为子女,纠正父母的偏误,是吉利的事情。 故而,刘据才会一直跟自己的老爹唱反调。 因为他认为,这是自己的责任,更是他身为太子的本职工作。 可是…… 在现在,他却不敢再这么去想了。 反而,陷入了无边的恐惧之中。 因为,孔子说过:父在,观其志,父没,观其行,三年无改父道,谓之孝矣。 如今,听到张越谈起仁孝两个字,他就像溺水之人,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样。 他迫切的需要向大臣公卿贵族,甚至是他自己证明,他是一个孝子! 但内心之中,却依然有着极大的不确定。 “这样做,孤真能让父皇原谅?”刘据呢喃着问道。 “家上请放心……”张越轻声道:“陛下对家上的期望,从未减弱……” “父子之间,哪有什么仇怨?” 只要刘据能够上书,主动请求开战,哪怕只是嘴炮。 以张越的估计,当今天子都能开心! 张越虽然伺候这位陛下的时间很少,但也知道,当今天子最关心的就是继续对匈奴作战的问题了。 那是他的政治遗产! 更关乎他的身后名! 同时也是他对刘据最大的不满! 朕还活着,汝就天天嚷嚷‘莫如和亲便’,朕百年之后,这江山社稷到了汝手,还不马上就要变色? “那孤这就写奏疏……”刘据抬起头,露出果决的神色。 ……………………………… 玉堂殿中,灯火通明。 十余盏连枝灯的光芒,令整个殿堂恍如白昼。 尚书令张安世,亦步亦趋的走到了天子身前,恭身拜道:“臣恭问圣安……” 躺在榻上的天子,反侧着身子,背对着张安世,冷冷的道:“尚书令来见朕也是为太子来求情的?” 在过去的这数个时辰,他已经见过太多太多来为太子求情的公卿。 这让他心里面很不是滋味。 太子做出这样无父无君的事情,大臣却都向着太子,都给太子求情。 这个事实,让他狂躁不已。 朕还没死呢! 尔等邀名给谁看? 是不是觉得朕老了,没用了?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在这种心理驱使下,天子甚至恨不得将那些公卿统统抓起来,趴下衣裳挨个打板子! 张安世闻言,连忙拜道:“微臣不敢……” 他是一个聪明人,早就看出情况不对了。 特别是在最近的这两个时辰,几乎是一下子,满朝公卿文武都行动了起来,潮水般的奏疏涌向兰台,所有人都在给太子开脱、求情。 而这毋庸置疑是在火上浇油! 张安世非常清楚当今天子的性格! 这位陛下,对于权力的掌控欲望,甚至要比其父祖还要强烈。 在如今这个时候,朝臣们一窝蜂的上书,给太子求情。 其实是恨不得太子马上去死! 就像先帝在位的时候,那个大行王恢贸然上书,请立皇后,结果是粟太子被废,粟妃被赐死,王恢本人更是直接腰斩! 所以,他明智的选择没有跟风。 “那尚书令来见朕,所为何事?”天子坐起来,看着张安世问道。 “微臣是来报告,少府所报告的蹲鸱、蒻头数额的……”张安世恭身道:“赖陛下福佑,社稷之灵,旬日来褒斜道一带天清气朗,道路平整,故而输入关中的蹲鸱、蒻头等物大增,目前,少府有司已经储备了五十万石各类蹲鸱、蒻头……” “善!”天子终于有了些笑容:“传朕的命令给少府卿和汉中、蜀郡及西南各国,务必要在冬雪之前,再运一百万石入关!” “着汉中有司,全力整修道路!” “诺!”张安世轻身一拜:“臣这就去布置……” 然后蹑手蹑脚,出了这殿堂。 “兄长……”一直等在殿前的张越立刻迎上前去,问道:“陛下可消气了一些?” 张安世摇摇头,道:“还在气头上呢!” 他看着张越:“贤弟恐怕得另想法子了……” 张越听着,也是点点头,然后对张安世长身拜道:“多谢兄长援手!” “贤弟言重……”张安世看着张越,拍了拍张越的肩膀,语重心长的道:“愚兄也就只能为家上做点这个事情了……” 望着张安世的背影,消失在视线中。 张越的脸色一下子就变得凝重了起来。 如今,已经差不多是亥时,马上就要进入后半夜了。 留给张越转圜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他必须抢在明日天亮之前,想办法让天子能够平静下来,然后,才能让太子刘据的奏疏送过去。 不然的话…… 在气头上的天子,很可能根本不会看刘据的奏疏! 可是…… “这些公卿可真有意思……”张越在心里说着:“非得要搞一个大新闻出来!” 张越从张安世那里得知,现在,几乎所有公卿,都选择了站在太子这边说话,纷纷给太子求情。 天知道这些人里,有多少人在玩倒勾战术? 《我要做门阀》正文 第五百二十八节 要有枪杆子! 公卿贵族们的心思,张越现在没有空去管,更没有时间去理会。 因为,他关注的重点,在另一个事情上。 此番事故,和历史上的巫蛊之祸一样。 无论是奉车都尉霍光,还是驸马都尉金日磾,这两位掌握宫廷宿卫力量,和天子关系亲密无间的大人物,都成了哑巴。 甚至就是张安世,错非张越求上门去了,不然他恐怕会一直选择在兰台当宅男。 张安世和金日磾的抉择,可以理解。 毕竟,他们需要避嫌。 而且,强出头的话,只会令事情更加糟糕。 但霍光…… “霍光可不一样啊!”张越轻声呢喃着。 霍光现在的人设是什么样的? 问一问长安城的公卿们就知道了。 谁不知道,这位奉车都尉,一直自诩自己是‘冠军景恒侯霍去病的弟弟’。 而冠军景恒侯最大的政治遗产,就是太子刘据! 当年,错非这位骠骑将军毅然上书,如今坐在太子位置上的,恐怕另有其人。 但,在这个太子刘据遭遇危机的当下,霍光却一声不吭。 就像历史上,巫蛊之祸发生的时候一样,他选择了沉默,任由宦官大臣们勾结起来,诬陷栽赃刘据,最终迫使刘据起兵。 很难说,在历史上,霍光在巫蛊之祸中扮演了怎样的角色? 但从事后来看,最大的受益者,却是以霍光为首的内朝臣子们! 巫蛊之祸,庞大的太子据集团轰然倒塌,死者以数万计。 完了,天子却又反悔了。 于是,将所有参与者,统统株连。 就连丞相刘屈氂、贰师将军李广利也先后倒台。 而通过巫蛊之祸上位的那些新贵们,也一个接一个的莫名下狱。 马通兄弟更是胆子大到,两个人就想行刺天子,被金日磾发觉,当场格杀。 其后,钩弋夫人,被当今‘赐死’。 史书上的说法是‘天子为了给刘弗陵扫清障碍,所以杀母存子’。 但问题是…… 钩弋夫人被赐死后,刘弗陵才八岁不到。 小皇帝上台,而辅政顾命大臣,却是霍光、金日磾,上官桀这样的内朝大臣。 据说,天子临终,让人画了一副周公背负成王的画送给霍光。 可是,这些故事,却也只是骗骗小孩子。 充其量,只是给外界的说辞。 真相如何,再已经被掩埋在历史之中。 旁的不说,执金吾王莽的儿子王忽,不过是与人说了一句:帝崩,忽常在左右,安得遗诏封三子事?,就被霍光借题发挥,逼着王莽鸠杀了王忽。 当时,王莽可已经官至右将军,手握重兵。 就这样的大人物,都被霍光逼着杀了自己的儿子。 错非做贼心虚,霍光不可能如此反应过敏。 所以…… 张越也不得不将视线,投注到霍光身上去。 若他果真是站在太子据的对立面的人物。 恐怕此番就相当棘手了。 霍光,在现在的世人眼中看来,他可能只是一个循规蹈矩的亲贵,一个‘不学无术’的外戚,一个靠着乃兄遗泽的幸运儿。 只有张越知道,此人有多么可怕! 他的政治抱负与野心有多么强大! 甚至可以这么说——汉室能最终赢得与匈奴的国运之战,霍光功不可没! 没有霍光,甚至很可能就没有昭宣两朝的辉煌胜利。 “子孟兄(霍光表字子孟),但愿你我不会成为敌人……”张越在心里叹道。 霍光是一个可敬之人。 甚至是一个英雄! 一个真正的政治家,而不是政客。 若与他为敌,张越知道,那将是最可怕也最恐怖的事情。 唏嘘之后,张越就转过身去。 无论霍光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现在,张越知道,自己必须想办法尽快让天子息怒,至少也要让其冷静下来。 而在如今,很可能只有一个人能让这位陛下息怒。 走下玉堂的壁门,张越将手里提着的宫灯举起来,对着前方道:“去请长孙殿下来……” 刘进很快就来到了张越面前,事实上,他已经在这里等了许久了。 “皇祖父可愿见孤了?”刘进急切的问道。 “殿下勿急……”张越笑着道:“臣请殿下先去长信宫中,将南信主和舍妹带来……” “南信主?侍中之妹?”刘进有些狐疑了,问道:“请她二人来此,有用?” “比臣有用多了……”张越自嘲的笑道。 在现在这个时间点上,恐怕除了甘泉宫的女主人外,就只有这两个小可爱,能够让这位陛下露出笑容了。 刘进闻言,也是一楞,但没有多想,还是点头道:“那孤这便去长信宫……” ……………… 刘进走后,张越坐到了玉堂的壁门下,翘着二郎腿,仰望星空,同时在心里不时掐算着时间。 他在等一个人。 一个好朋友。 大约过了半刻钟,前方的宫阙走廊,传来整齐的脚步声。 一队举着长戟的汉军禁军,沉默的从壁门前走过。 张越站起身来,露出笑容,他的视力现在已经几乎与人类的先祖没有区别了。 黑夜与白天对他来说,区别不过是前者需要瞪大眼睛,集中视线才能有效辨别对象,而后者则不需要费什么力气。 故而,他看的仔细,领头的军官,正是故交——金赏。 “金兄……”张越远远的打着招呼:“别来无恙?” 金赏一副见鬼的神色,诧异的看着张越。 他本不想答应,但奈何,张越直接叫了他的名字,让他没有办法只能挤出一丝笑容,讪讪然的来到了张越面前。 金赏摘下自己的头盔,对着张越明知故问:“不知道,侍中公换在下有何要事?”但他的眉宇之间,却颇多躲闪,甚至不敢和张越视线相对。 “金兄不必紧张……”张越笑着道:“只是要与兄长叙叙旧……” 金赏看着张越,露出一副信你才有鬼的神色。 他低声道:“侍中公若是有事,但请直说……下官还有军务在身!” 本来今天当值的宿卫军官,应该是他爹。 但是,现在出了这么档子事情,他爹金日磾马上就‘旧伤发作’,连路都不能走了,只好让金赏代劳,监督宫廷内务。 为了防止被人找到,金赏已经想尽了办法,打乱了全部的巡逻次数,使外人根本无法知道,他会在哪一趟的巡逻队伍中检视宫禁。 但哪知道,还是被人逮到了,而且还是他根本无法推脱和婉拒的张子重! 这个人,可不是当初那个南陵的贫寒士子,他眼里的幸运儿了。 这个侍中官的地位,已经不比他父亲低了。 甚至可以这么说,他是这宫中最有权力的少数几个人之一。 “也不是什么大事……”张越笑着道:“只是想请金兄代我向驸马都尉问好……” 张越看着金赏,道:“听说驸马都尉旧疾发作,愚弟恰好略懂歧黄之术,不如明日愚弟登门问候,顺便为金都尉看一看?” 金赏一听,魂都吓飞了。 他爹只是装病而已,若被人识破,那不是…… “有劳侍中关爱,家父旧疾无伤大雅,修养几日便可安好……”金赏低头道:“侍中厚爱,末将待家父拜谢……” “金兄为何今日与我如此生分?”张越忽然岔开话题,拉着金赏的手,亲密的道:“是否愚弟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对,得罪兄长?” 金赏赶紧摇头,道:“张侍中,哦,不,张贤弟言重了……” 他连忙找了个借口,道:“愚兄还要去巡查宫禁,职责在身,就不与贤弟叙旧了……” 说着就赶紧逃命般的带着禁军继续向前。 张越却是看着金赏的背影,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金赏的反应,很有趣,不是吗? 通过金赏的反应,张越现在能确定一个事情——他爹金日磾,十之八九在这个事情里有着自己的算盘。 这也正常,现在,恐怕这宫里面的每一个人都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和角色。 甚至,都有自己的盘算。 只是,金日磾的选择是什么? 张越不得而知。 但有一点是清楚的——金日磾应该是和霍光达成了攻守同盟! “霍光……金日磾……”张越目光怔怔,想起了很多事情。 他知道,自己必须未雨绸缪。 历史上,马通兄弟的教训,就很让他警觉。 若霍光和金日磾,私底下真在编织什么计划,那他就必须避免自己成为马通兄弟那样的可怜人。 脑袋被人砍了,还被按上一大堆罪名。 可这宫廷之中,他其实根基浅薄,没有什么力量。 假如有类似霍光金日磾这样的大人物,真要在这宫里面对付他,有的是办法让他万劫不复! 所以…… “我必须要有枪杆子在手!”张越告诉自己。 唯有枪杆子,才能保护自己和自己想要保护的人! 也只有枪杆子,才能捍卫真理,保卫正义! 所以,新丰的民兵建设和郡兵训练,必须提到最优先的序列上来。 要想尽一切办法,让新丰郡兵,成为汉军的宠儿,继而他才能有机会染指宫廷宿卫武装力量。 才能有能力一旦发生万一的事情,还能有力量做出反击! 《我要做门阀》正文 第五百二十九节 无敌loli 从建章宫到长乐宫,物理距离,超过四十里。 但好在,汉家宫廷之间,都有着复道相通。 所以,只花了不过半个时辰,刘进就带着南信公主和赵柔娘来到了张越面前。 “张侍中……”南信公主一看到张越,立刻就蹦蹦跳跳的跑上前来,像一只小袋鼠一样,扑到他怀中。 “小叔叔……”赵柔娘也非常高兴,挤开南信,独霸张越的怀抱,还使劲的蹭了蹭:“柔娘可想你了……” 南信公主马上就不乐意了,撅着小嘴,对赵柔娘道:“柔娘阿姊羞羞脸,居然和奴奴抢张侍中……” 赵柔娘非常得意的腻在自家小叔叔温暖的胸膛上,骄傲的道:“这是柔娘的小叔叔!” 眼看着就要吵起来,张越连忙一把将两个小丫头都抱起来,满是宠溺的摸了摸她们的小脑袋,道:“公主殿下、柔娘……” “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两个小丫头一听自己能帮上张侍中(小叔叔),立刻就拍着手道:“好耶!好耶!” 对她们来说,能帮助张侍中(小叔叔),可真是太好了。 “殿下,臣不小心,惹陛下不开心了……你和柔娘去帮臣到陛下哪里说点好话好不好啊?”张越笑着道。 “好!”南信公主歪着头,想了想,满上点头应允。 赵柔娘更是道:“陛下耶耶,可喜欢柔娘了,柔娘去陛下耶耶那里给小叔叔求情!” 于是这两个小公主,手拉手,在一大票宫女宦官簇拥下,走上玉堂的台阶。 那些矗立在两侧的卫士们,见到这两个小公主,纷纷躬身。 很显然,他们对这两位小公主的地位,有着足够的认知。 这让张越看着也是颇为诧异。 想不到,南信和赵柔娘,居然在这宫中吃的这么开? …………………………………… “陛下……”郭穰蹑手蹑脚,走到天子身边,轻声道:“南信主和赵家小娘来了……” 他小心翼翼的观察着天子的神态,问道:“您见不见?” 天子闻言,先是一楞,随即就笑骂了起来:“这肯定是张子重出的主意!” 这都不用去想了,这宫里面能使唤的动,并且想得到将这两个小祖宗找来的人,除了张子重没有第二人! “陛下圣明!”郭穰立刻笑着送上一个马屁,问道:“陛下,您要不要见?” “既然来都来了……”天子想了想,终于还是道:“那就带她们来吧……” 他现在最无法拒绝的,就是这两个小棉袄了。 南信主聪明乖巧,赵家小娘可爱伶俐。 最为紧要的是…… 那个赵家小娘…… 每次见到她,天子都仿佛见到了爱女卫长公主。 他这辈子愧疚的人不多。 长女就是其中之一。 身为天子,他可以对天下人无情,但没办法在小女儿和那个和长女相似度极高的小女孩面前狠下心肠。 “诺!”郭穰笑着恭身领命。 不久,两个小小的丫头,就提着裙子,走到了天子面前。 “南信给父皇请安……”南信公主上前甜甜一笑,走到自己父亲面前,盈盈一拜:“祝父皇万寿无疆……” 赵柔娘也乖巧的上前拜道:“柔娘给皇帝耶耶请安……” 天子一见到这两个小姑娘,顿时感觉,连空气都变得香甜起来,心情更是轻松了许多。 “南信、柔娘,到皇帝耶耶这里来……”天子笑着起身,走上前去,牵着两个小丫头的手,问道:“这么晚了,你们两个为何还不睡觉?” “奴奴和柔娘阿姊本来都已经睡了……”南信眨着一双天真无邪的大眼睛,认真的道:“只是,长孙侄子来找奴奴和柔娘阿姊,说是张侍中找奴奴和柔娘……” “哦……”天子一副早知如此的神色,问道:“那南信和柔娘,为何到朕这里来了?” 赵柔娘立刻抢着道:“小叔叔说,他做错了事情,惹皇帝耶耶不开心了,所以,叫柔娘和南信来给他求情……” 南信立刻就拉着自己父亲的衣袖,一副可爱的模样,萌萌的说道:“父皇,不要生张侍中的气了,好不好?奴奴以后一定会很乖很乖的!” 赵柔娘也道:“皇帝耶耶,柔娘求您,不要责怪柔娘的小叔叔……” 天子听着,心里面笑骂了一句:“小狐狸!” 但没办法,谁叫对方挠到了自己的痒痒处? 而且…… 天子望着远方殿堂之中的灯火。 “看看这个张子重想跟朕说什么?”这样想着,天子就笑道:“好!好!朕答应南信和柔娘,就不生张侍中的气了……” “好耶!好耶!”两个小丫头立刻就开心的拍起了手,高兴不已:“父皇(皇帝耶耶)最好了!” 天子听着,也笑了起来。 其实他也不是很明白,为何自己会在这两个小丫头面前,如此的缺乏抵抗力。 他回过身去,对郭穰吩咐道:“传朕的命令,让张子重和长孙来见朕吧……” 也晾了他们这么久了,想必,他们也该知道,朕是不太可能被简单说服的吧? “诺!”郭穰闻言,连忙恭身领命。 ………………………… “长孙殿下,张侍中,陛下有请……”郭穰走出玉堂殿,来到张越和刘进面前,轻声说着。 刘进闻言,一副不敢相信的神色。 他的皇祖父,他可是很了解的。 但这是怎么回事? 南信公主和那个据说神似已故的大姑母的赵家小娘有这么大魅力? 但事实就摆在眼前,两个小姑娘进去还没有一刻钟,天子就愿意见自己和张侍中了! 这简直是…… 不可思议! 就连张越也稍微有些惊讶。 南信公主和赵柔娘,在天子和卫皇后面前的地位,恐怕要重新评估了。 看样子,卫皇后觉得赵柔娘和卫长公主相似的事情是真的。 不然,这位陛下不太可能这么快就转变态度。 当然,张越心里面更明白。 很有可能,天子其实也准备见他和刘进了。 赵柔娘和南信起到的是催化作用。 但这依然很关键,因为,这给张越争取了时间。 毕竟,夜长梦多,若此事拖到明天,就不知道会向什么方向发展了! 《我要做门阀》正文 第五百三十节 弹劾太子!(1) 在郭穰的引领下,张越和刘进拾阶而上,很快就走到了玉堂的殿门口。 “殿下、侍中,请在此稍候片刻……”郭穰微微恭身,笑着道:“奴婢先去通传一声……” 张越和刘进连忙齐声道:“有劳令吏!” 郭穰点点头,就推开门来,走了进去。 过了一会,郭穰就笑着出来,道:“殿下、侍中,陛下有请……” 张越和刘进连忙跟上郭穰,走进玉堂殿中。 一进门,张越立刻就感受到了无数道目光,都投注了过来。 有善意,有敌意,也有好奇。 而且,他还看到了许多熟人。 太常卿商丘成、执金吾王莽以及光禄勋韩说、京兆尹于己衍…… 还有更多他不认识的人。 仔细数数,几乎所有在京公卿列侯,都聚集在此。 这里面打倒勾的,恐怕不知道有多少。 张越微微耸了耸肩膀,这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他根本就管不了别人。 跟着郭穰,穿过公卿们聚集的殿堂,进入玉堂的后殿,走过宫阙间的阁楼,远远的张越就听到了一阵阵银铃般的笑声,回荡在这冷冰冰的宫阙之中。 走近前了,张越和刘进都被眼前的情况震惊了。 只见当今天子躺在塌上,毫无君王威严。 赵柔娘和南信,一左一右,趴在塌边,揪着这位汉家天子,曾经让匈奴单于战战兢兢,大声喊道:汉天子,我丈人行也!的大汉天子,一代雄主的胡须,像是在玩闹一样。 这个画面,简直是…… 不止张越,刘进也惊讶的合不拢嘴。 在他印象里,皇祖父从来都是威严不已的严苛天子。 自懂事以来,刘进就从未见过自己的祖父有过这样宠溺的子孙的时候。 无论是他父亲还是他的几个皇叔,哪一个不是经常被他训的狗血淋头,战战兢兢? “孙臣拜见皇祖父……”刘进来不及感慨,连忙上前拜道:“恭问大人圣安……” 张越也拜道:“臣恭问陛下圣安,吾皇万寿无疆!” 天子却在忙着逗弄两个小棉袄,似乎没有空理会张越和刘进,只是嗯了一声,冷淡的道:“朕躬安……长孙和张卿这么晚来见朕,所为何事啊?” 张越和刘进趴在地上,对视了一眼,正要开口说话,就被天子打断:“若是为了太子求情,就不要开口了,从哪来,回哪去!” “朕意已决!” 对他而言,太子刘据这次的行为,真是伤透了他的心。 而更让他心寒或者说忌惮的是,朝臣们全部站在太子那边! 人人都说太子的好话。 除了少数几个人选择了沉默外,其他人都在劝他原谅太子。 这简直就是火上浇油,让他的怒火得到了充足的燃料。 讲道理,他到现在都还没有下令让北军护军使任安带兵进城,已经是很克制很克制了! “臣岂敢为太子求情?”张越想了想,拜道:“臣来见陛下,并非是为家上分辨或者说为家上求情的……” 天子顿时就奇了,他坐起来,对郭穰招招手,吩咐道:“将南信主和小柔娘带到后殿去玩……” 然后,他看着张越,问道:“那卿来此是为何?” “臣来此,乃是来弹劾太子的!”张越长身而拜。 刘进闻言,瞪大了眼睛。 错非他对张越足够信任,此刻已经跳了起来。 天子听着,更是笑了起来,问道:“那卿说说看……太子都有些什么罪责啊?” 张越看着郭穰,带着赵柔娘和南信,走进后侧的殿堂,才顿首拜道:“臣要弹劾太子三宗罪!” “其罪一,身为太子,社稷之本,宗庙之后,君前狂言,不合礼法,当笞!” 天子听着,微微点头,觉得张越说的很对。 那个逆子,动不动就说‘退位让贤’简直是混账!愚蠢至极! 就该狠狠的打屁股! 不过…… 天子忽然回过神来,这是打一顿屁股就能解决的事情吗? 就听着张越大义凛然的道:“其罪二,愚孝!臣听说,当初黄门侍郎苏文构陷太子,捏造事实,在陛下面前欺君,构陷太子说:太子与宫人戏,陛下闻之,增太子宫女两百人……” “皇后以为仇,常恨苏文等,白太子欲诛之,太子反而道:第勿为过,何畏文等,上聪明,不信奸邪!” 天子听着,愣住了。 这个事情,他从不知道,也从不清楚。 就听着张越继续拜道:“又有宦官常融,遇陛下召太子,于是搬弄是非,君前挑拨,令陛下以为太子不孝,而太子却不愿澄清,只愿私下落泪……此事陛下圣明侦知,以大罚惩于常融……” 天子不由得坐直了身子,这个事情他清楚,那个时候他险些就被常融挑拨成功,差点就要废太子了。 还好他留了个心眼,派人查清楚了事实真相。 想着此事,天子就不由得对张越的话,信了几分,神色更是凝重起来。 张越接着再道:“还有逆贼江充,当年多次陷害太子,以臣所知,天汉三年二月初,太子求见江充,私底下请教如何让其更类陛下,江充逆贼竟献策白太子,令太子以缔纸掩鼻而见陛下,陛下恶之,而太子竟不申辩,愚孝至斯,臣诚为天下痛之!” 天子听着,却终于坐不住了。 这个事情,他记得很清楚! 无比的清楚! 那个时候,太子忽然跑来见他,却用着一张不伦不类的粗麻缔纸掩着鼻子,让他看了火冒三丈,骂了个狗血淋头。 “此事当真?”天子握紧了拳头,看着张越,问道。 “臣岂敢欺君?”张越长身而拜:“陛下命人一查就知道了……” “当日,江充、苏文、常融等人构陷太子,太子属臣以及朝中公卿有多人知晓……” “只是太子愚孝,不肯分辨,让奸邪得逞,陛下父子之情为之疏远,臣常窃心恨之!” “诗云:营营青蝇,止于藩,恺悌君子,无信谗言,谗言罔极,交乱四国!太子愚孝,陷谗言而不知自辩,任由奸邪挑拨,不知自省,其罪深重,臣窃以为陛下当重责之!” 天子听着,脸上的神色变幻不定。 他很清楚,若张越说的是真的。 那么,自己的这个儿子…… 真是蠢透了! 他扭过头去,对身后屏风中吩咐:“去给朕将执金吾叫来!” 《我要做门阀》正文 第五百三十一节 弹劾太子(2) 将事情吩咐下去,天子扭过头来,看着张越,语气终于有了些温度:“那太子的第三宗罪是何?” 张越一听这语气,就知道这次大约是可以有惊无险的过关了。 但脸上的神色,却依旧是严肃无比。 “其罪三:身为陛下嫡长子,汉家嫡嗣,不思体祖宗之重,承万世之业,近来反而常怀戎武之事,欲与匈奴交兵,臣窃为天下痛之!” 这一刻,张越化身儒家最铁杆激进的主和派,慷慨激昂的大声陈词:“兵者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太子身为储君,不思修德养义,沉迷于武力,臣窃以为其罪大焉!” “且春秋曰:恒公之与夷狄,驱之尔!匈奴蛮夷,不识王化,中国何必与之一般见识?驱之则可……” 天子看着张越的样子,有些哭笑不得,莞尔一笑。 这长安城里谁不知道,这个张子重就是公羊学派激进派和主战派的‘俊杰’? 这货甚至曾经冒天下之大不韪,公然宣称:在消灭敌人的军队时,不仅仅要摧毁敌人的物质力量,还要摧毁敌人的精神力量! 更提倡和呼吁汉家将军:务必要‘不顾一切,不惜流血的使用暴力’因为假如我们不这样做,敌人就会这样做! 将军们必须摒弃在战争中产生的错误‘仁慈思想’,因为那一定会害死人! 他的那本《战争论》一出,前线汉家校尉、都尉,争相阅读。 无数人都将其视为当代的司马镶且、吴起,甚至已经有汉家将领,将这本书抄录了好几份,打算当做传家宝! 现在,这张子重在自己面前,模仿那些儒生的姿态,大倡和平之音。 这不是黄鼠狼给鸡拜年咩? 不过,笑过之后,天子反应了过来。 他望着张越,问道:“卿说太子在谋划对匈奴作战?” 这事情…… 天子不由自主的握紧了拳头。 他对刘据最大的不满,就来源于刘据一直在鼓噪和平,积极的倡导与匈奴弭兵。 有一段时间,这个太子甚至像丧失了理智一样! 若他是壮年时期,像是元封、天汉之间,身强力壮,太子这样鼓噪也就罢了。 就像他曾亲口对刘据说过的话一样:吾当其劳,以逸遗汝,不亦可乎? 但现在,情况已经不同。 经过天汉、太始的汉匈博弈,匈奴帝国的元气,已经逐渐恢复,那个曾经控弦四十万的超级游牧帝国,正在归来。 大量大量的匈奴骑兵,开始在浚稽山一带和西域地区与汉对峙。 哪怕他再乐观,也知道可能有生之年,看不到彻底败亡匈奴或者臣服匈奴的可能。 基于此,作为天子,他不得不去思考身后事的安排。 主和的太子,自然就成为了眼中钉,肉中刺,怎么看都觉得不顺眼。 因为,对匈奴战争,不仅仅关乎他的身后名与身后事,更关乎社稷兴衰,天下兴亡。 若太子上台,听凭腐儒们摆布,果然与匈奴媾和。 乃至于放弃河西、九原、朔方,退防长城。 那他这辈子的努力与心血,就等于全部葬送。 更严重的话,还可能导致,边军造反,杀进长安清君侧。 上一次清君侧成功的人,进了长安后,可是杀光了所有姓吕的和所有惠帝子嗣。 现在,惠帝神庙虽然依然在,可是,除了逢年过节,太常卿会象征性的派几个人去主持一下祭祀,谁特么还管惠庙啊! 惠帝的衣冠,每年出巡时,都是几个老的连路都走不动的老宦官抬着。 天子可不想,自己百年后,也落得如此凄凉的下场。 如今,听说刘据在琢磨和匈奴开战? 天子的第一反应,是本能的不相信。 但内心深处,却是激动无比。 他甚至有些忍不住问着张越:“卿可不能拿话诳朕!” “臣岂敢欺瞒陛下?”张越适时的从怀中取出刘据的奏疏,呈在手上:“此乃太子所写的请战书!” 天子连忙起身走到张越面前,接过那奏疏,接着灯光摊开来一看。 “不孝之子据,顿首再拜父皇:儿臣窃闻,襄公复九世之仇,春秋大之!昔在高帝,有困于平城之耻;在吕后,单于书绝桲伦……孔子曰:是可忍孰不可忍!今父皇治隆天下,戈甲齐备,民心可用,儿臣不胜惶恐,昧死请战,愿父皇恩准……” 看着这帛书上的字迹,天子很清楚,这确实是太子的亲笔。 这一刻,他内心中生出丝丝欣慰之情。 太子的这封奏疏,虽然看上去,依然是假大空。 只说了儿子我想打匈奴。 但怎么打?到哪里打?带多少人打?为什么要打? 一个字也没讲。 但这已经足够了! 几十年了! 终于看到蠢儿子,举起了主战的旗帜,身为父亲,他内心顿时轻松了许多。 只要太子在他百年后,不改变国策,不与匈奴媾和。 那么,他的身后名就有了保证。 这国家就还可以继续平稳向前。 最起码,边郡的将军列侯们,会一直忠于未央宫。 但嘴上,天子却依然有些强硬,他拿着帛书,冷哼了一声,道:“不过满嘴浮夸之言,不知所谓而已!” 与匈奴人开战,可不是那么轻松简单的事情。 现在的匈奴,也不是那个元鼎元封之间,可以被一两万汉骑就撵的满草原乱跑的渣渣。 如今的匈奴骑兵,他们学习的是汉军骑兵的编组方式,用的是汉军骑兵的作战方法,甚至就连训练、军法以及号令,也都是从汉军骑兵部队里照抄过去的。 于是,卫青霍去病时,能够一汉当五胡的鼎盛时期,一去而不复返。 匈奴人现在已经能够与汉军主力军团五五开,甚至可以在局部地区,抓住汉军的突出部,进行围歼。 李陵、赵破奴的部队,都是这样被匈奴人的大军包围后歼灭的。 不过,假如只是嘴上嚷嚷,倒也无伤大雅! 天子随手将那帛书丢到案几上,不屑的道:“不过,既然太子想战,那朕也不能不让他学习……” “那就传朕的命令去给任安,让北军六校尉备战吧……” 出兵当然是不可能出兵的。 但,做做样子,吓唬吓唬匈奴人,总不会吃亏。 天子和匈奴人打了几十年交道,早就摸清楚了匈奴人的尿性。 长安这里只要有动静,匈奴人就会吓得如临大敌。 当然,借这个机会,告诉天下,太子也会和匈奴人作战,比吓唬匈奴人更重要! 《我要做门阀》正文 第五百三十二节 高山仰止 在殿门口,小心的整理了一番仪容,然后才提起佩剑,步入前方的殿堂。 “臣莽奉诏待命……”走入殿中,王莽顿首而拜:“请陛下吩咐!” 天子看着王莽,这头他的忠犬,轻声道:“有个事情,执金吾马上去查清楚……” 王莽听着,抬起头来,看着天子,等待命令。 “卿去给朕查清楚,当年常融、苏文、江充等贼,是否曾经私下欺瞒朕,离间朕与太子之间的感情……” “诺!”听完天子的命令,王莽的整个人都变了,仿佛变成了一头睡醒的饿虎,眼中的神色刹那间变得凶历起来。 对执金吾来说,执行天子的命令,嗅出逆贼,铲除乱臣,就是天职! 看着王莽消失在殿门口,天子若有所思,转过身来,看着案几上的那篇太子的奏疏。 天子自然不傻,他很清楚,太子的态度忽然转弯,肯定是有人出了主意,甚至极力怂恿和鼓吹。 而这个人是谁?想都不用想! 微微的弹了一下手指,他低声的笑了一下。 太子能把这个弯转过来就好了! 其他的事情,犯不着去较真。 只是…… 这个事情该怎么收场呢? 天子凝神想了起来。 很显然,太子这次搞了一个大新闻! 而且,文武百官,该知道的也差不多都知道了。 必须要有一个结论,一个交代。 而且得是一个能讲的过去,糊弄的过去的交代。 既要堵住别人的嘴,还得维护他这个天子的威严和太子的脸面! 虽然说——其实汉家太子根本就没有什么脸面! 先帝,曾经在当太子时,被张释之和张相如按在地上摩擦,甚至就连几个千石官吏,也敢骑到先帝脑袋上扬武扬威! 当然了,先帝登基上,马上就做出了报复。 只是,现在的事情,与先帝时不同。 毕竟,这次太子真的真的做的太出格了! 天子想着这个事情,就微微坐到踏上,闭目沉思。 忽然他想了起来…… 然后,他睁开眼睛,看着张越,眼中流露出了欣赏的神色。 “这才是忠臣啊!”天子心里赞道,嘴上却是冷然说道:“张卿,汝既弹劾太子三宗罪,那便写成奏疏,通过兰台,送朕案前,朕将与公卿议之!” 张越闻言,马上拜道:“圣明无过陛下!” “臣谨奉诏……” 一旁的刘进,却是一副莫名所以的神色。 他压根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这祖父和张侍中你一句我一句,似乎好像就把事情差不多解决了。 张越却是赶紧拉上刘进,对天子拜道:“请陛下容臣这就去写奏疏……” 两人出了殿门,刘进终于忍不住问道:“张爱卿,皇祖父这就原谅父君了?” “当然……”张越轻声道:“父子之间,哪有什么隔夜仇,何况今上和太子?” 这么多年来,由于天子和太子关系疏远,每次见面都要上演一场父子争论。 而情况经常是以天子痛斥太子作为结局。 所以很多人就以为,太子刘据的地位摇摇欲坠了。 就以为自己有机会了! 但事实上,张越很清楚——在正常情况下,太子刘据的地位,几乎是不可动摇的! 当今天子对这个长子的感情,深厚到超越了其他人想象的极限! 历史上的巫蛊之祸,完全是各种意外,堆磊在一起,被无数催化剂放大后的结果。 可以这么说,只要巫蛊之祸中,任何一个意外没有发生,太子据连根毛都不会掉! 可惜…… 偏偏,刘据在巫蛊之祸中做的每一个选择,都正中他的敌人下怀,甚至让他的敌人欣喜若狂。 而远在五柞宫的天子,当时又卧病在床,总觉得‘有刁民要害朕’,精神状态早已经濒临癫狂。 于是,就造就了巫蛊之祸! 即使如此,巫蛊之祸后的某一天早上,忽然想起了爱子的当今,在痛哭流涕后,立刻变脸。 将所有参与逼迫太子的人,有一个算一个,杀了个一干二净! 更建立思子宫,在刘据遇害之地,建立了归来望思之台。 由此张越可以知道,别看太子据这次似乎让这位陛下暴跳如雷,看似太子的位置摇摇欲坠。 但实则,只要没有人在其中搞鬼,挑拨离间,放大矛盾,最终的结局,恐怕也是板子高高举起,轻轻落下。 撑死了也就是罚酒三杯,下不为例而已! 刘进却是一脸的不可思议,他本来都已经做好了死谏的准备,但哪成想,只是两个小公主出马,皇祖父和张侍中一谈,事情就基本解决了。 这么多年来,刘进还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情况。 不过,高兴之余,刘进也不免担心了起来,他看着张越,问道:“那张卿,此番皇祖父大人,会如何责罚父君?” “责罚家上?”张越笑了:“殿下请放心,家上连一句斥责也不会有!” “付出代价的,是其他人……”张越小声说道。 “额……”刘进不明所以的看着张越。 “殿下……”张越轻声叹道:“这就是政治啊!” “上位者,不受罪责,功加于上,而罪归于下!” 别说是太子了,就是一个乡游徼犯了错,背锅的也可能是他的吏员。 况且太子太傅石德和其他太子大臣,过去借着刘据的虎皮,捞了无数好处,吃了无数福利。 如今,太子有事,他们不来背这个锅,谁来背这个锅? ……………………………… 半个时辰后,张越就将一封措辞严厉,甚至称得上火力全开的弹章,送抵兰台。 张安世早就得到了天子的命令,接过奏疏,立刻送抵君前。 天子随即批复:下御史,与公卿议之。 于是,御史中丞暴胜之被受命,立刻召集文武大臣,商量这篇针对太子的弹劾奏疏。 然后,所有看到的奏疏的人,都傻了眼了。 这是弹劾? 好吧,看上去确实如此。 奏疏上每一个字,都在说太子这也不好,那也不好。 仿佛又傻又笨又蠢,根本不适合担任储君。 但连在一起来,却是一篇对太子颂德的文章。 奏疏里的太子,近乎忠孝两全,仁善可亲!几乎就是一个完人! “原来,这就是张子重之所以受宠,而吾等却只能在此静坐的缘故啊……”许多大臣心里感慨着,这拍马的技术与方法,值得学习和研究啊! 《我要做门阀》正文 第五百三十三节 余波(1) 感慨完毕,大臣立刻开始,对这弹章开始议论。 这是他们的本职工作,也是最重要的工作。 而且,在看到这奏疏的时候,所有人都已经领会了天子的意图——出了这样的事情,太子不可能没有错! 只是…… 太子虽然有错,太子的臣子们呢? 太子太傅,太子洗马、太子家令、太子舍人,林林总总,数以百计的官员。 国家每年给他们开那么多俸禄,授给他们这样光荣的事情。 却不能督导太子,其罪难逃! 当即,太常卿商丘成就道:“陛下令吾等共议此疏,本官愚以为,侍中张子重所弹劾之事,确实如此!太子身为国本,君前狂言,有罪当笞!” 其他人闻言,纷纷互相看了看,然后,立刻都附和起来:“太常所言极是!” 尤其是那些太子系或者亲太子、不希望太子被废的贵族大臣们,都争相附和,赞同商丘成的看法。 大鸿胪戴仁看着这个情况,当即便议论道:“家上乃是国本,将承万世之业,佐宗庙祖宗之灵,不可轻加刑罚……” “以本官之见,太子此番君前狂言,乃太傅之责!乃太子家令、太子洗马、太子舍人等辅佐不力,劝谏无道之罪!” “当如商君故事,笞太傅及太子诸臣,以儆效尤!” 众人一听,纷纷点头:“大鸿胪所言极是!” 但在角落之中,韩说却是握紧了拳头,牙齿咬的咯咯作响。 “怎么办?”刚刚上任的宗正卿刘屈氂走到韩说身边,轻声问道:“光禄勋,如此一来,太子恐怕就要安然落地了!” 韩说低着头,叹道:“还能怎么办?” “天意已经明显至斯了!” “这次只能便宜太子据了……” 韩说伺候当今三十几年了,他太清楚,这位陛下的脾气了。 既然那张子重的所谓弹章,通过兰台和御批的程序,下给了御史大夫。 一般情况下,其实奏疏里所建议的惩罚措施和烈度大小,就是天子本人的意志! 天子若是不赞同这样做,是不会下御史的。 只会留中! 和天子对着干? 不是不可以,只是一定会惹怒这位陛下。 甚至直接暴露他的真实意图,那样的话,韩说知道自己肯定要gg。 “与其担心此事……”韩说看着刘屈氂,低声道:“在下以为,宗正还是多关心一下,那个张子重吧!” “此子必除之!”韩说咬着牙齿对刘屈氂道:“此子不死,太子就不会出事!” 这次这么好的机会,这么好的条件,几乎可以说十拿九稳了。 哪怕最终太子不能倒台,也能创造出极好的条件! 最起码让太子系遭到重创,让太子和天子的关系进一步疏远,为将来的最终一击制造有力条件。 可…… 一切都毁了! 毁在了这个张子重手里。 “吾早就知道,此子是个祸害……”韩说在心里想着。 从第一次,看到那个家伙,韩说就明白了这个事实。 可恨,江充那个蠢货,连刺杀都能搞砸! 若那个时候,能杀掉那个张子重,如今恐怕大家就已经可以收割无穷的利益了。 “怎么除?”刘屈氂面露杀机,看着韩说问道。 其实最初刘屈氂对那个侍中官也是不以为意的。 觉得他是不可能挡自己的路,如今看来……大错特错! “刺杀是不可能了……”韩说凝神道。 那个侍中官的武力,近乎bug! 派刺客去只是送人头,而且,现在也找不到敢刺杀他的人了。 除非调集大军,围困对方,用车轮战磨死他,不然就想都不用想! “那就下毒……”刘屈氂压低了声音,道:“吾听说,南越有奇毒,毒性猛烈,沾之即死!” 韩说一听,微微点头。 这倒是一个办法。 只是…… 和刺杀一样,根本找不到愿意接这个活的人。 至少在关中,没有人会接这个活! 指不定,前脚人家接了单子,后脚就去告密了。 游侠们虽然出了名的拿钱办事,见钱眼开,但这个群体对义气和公义的推崇,超越了金钱! 以韩说所知,现在关中的游侠们,哪怕是坏到脚底流脓的家伙,对于那个张子重的推崇和崇拜也已经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愿意为他去死的人,恐怕能从长安城排队排到函谷关! 在这样的情况下,哪怕他找到了愿意干这个事情的亡命徒,却也可能发生意外,被人示警。 不过…… 刘屈氂若是愿意尝试,韩说是不介意的。 “宗正卿的办法可以尝试……”韩说笑着道:“在下预祝宗正马到成功!” 刘屈氂听着,笑容顿时凝固在脸上。 让他去对付那个张子重? 他可还没有活够! 况且,其实讲道理啊,他只是不喜欢太子而已,还没有到能为了弄死太子,搭上自己的性命前途。 反正,哪怕未来太子登基了,也不敢不倚重他。 谁叫他的亲家是手握重兵的贰师将军呢?! 这场风波里,他刘屈氂其实只是抱着看看能不能成功的心态参与进来的。 成功固然高兴,失败也无所谓。 反正,急的又不是他。 所以,刘屈氂当即就干笑了两声,岔开话题,道:“那韩公打算……” 韩说看着刘屈氂,知道这个老狐狸不肯上当,但考虑到,不能不倚重对方,毕竟,他可能代表着李广利。 “儒生们不是经常说久假而不归吗?”韩说笑着道:“那就当好忠臣吧……” “反正,经此一事,太子虽然暂时稳固了地位……” “然则……太子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这个事情,现在是压下去了。 估摸着,天子也会封口,暂时不会为大众所知。 可是,这宫里面的事情,能瞒多久呢? 天下人迟早会知道这个事情的。 即使他们不知道,也会有人去告诉他们的。 这样一来,太子的地位,其实就很尴尬了。 哪怕将来登基了,恐怕也会威信不足,会受到长久质疑。 所以呢,扮演好一个忠臣的角色,是很有必要的! 这样未来太子登基,难道还能对曾经保他的臣子下手? 下的去这个手吗? 韩说的视线,扫向前方,那些一个个唾沫横飞的公卿贵族。 这些人里,有几人是真心实意的想帮太子的? 其实,仔细想想,或许这样的结局也不错。 当今之后,一个弱势的天子,或许更符合大家的利益,不是吗? 《我要做门阀》正文 第三百三十四节 余波(2) 当朝阳升起,阳光沐浴在建章宫的宫阙之上时。 太子刘据,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他走出蓬莱阁的殿堂,看着门口的大臣们,以及来迎接他的妃嫔子女。 内心之中,五味杂陈。 就在方才,天子遣使来宣读了诏书。 “太子者,有体宗庙之重,承万世之业,绪祖宗之德,弘朕之志之责,昔在殷商,太甲嗣位,伊尹上书谏曰:先王昧爽丕显,坐以待旦,旁求俊彦。启迪后人,无越厥命以自覆,慎乃俭德、惟怀永图、若虞机张。 呜呼,圣人之教善矣,朕孜孜以求,愿太子其戒之! 诗云:取彼谮人,投畀豺虎!愿太子常读诗书,知朕之教,敬奉宗庙,深习先帝之德,则朕无忧也!” 心中想着,父亲诏书里的内容,刘据长出了一口气,回过身来,望着那蓬莱阁的巍峨宫阙群。 他是安然脱身,但他的臣子们,却遭到了暴风骤雨一样的洗礼。 太子太傅牧丘候石德以‘督导太子不利,不能佐太子臻于孝道’的罪名,移送廷尉,笞三十,夺候,贬为关内侯。 这还是为了保全他这个储君的颜面! 不然,石德这次恐怕腰斩都是轻的。 自石德以下,整个太子系统,都被淹没。 家令、洗马、舍人,整个太子系统的主要官员,罢免的罢免,贬斥的贬斥。 十个食邑县的县令、县尉,全部都被指责‘不能尽忠太子,无以佐宗庙’。 最严重的几个人,还被处以宫刑。 换而言之,这十几年来,聚集在他身边的臣子,无论良莠,几乎都被清理了,只有少数几个天子觉得还可以的人,免遭大难。 他这个储君,瞬间变成了光杆司令。 虽然说天子已经命令太常卿重新为他挑选辅佐大臣。 然而…… 这一次,天子没有和过去一样,派人来征求他的意见了。 也就是说,这一次,太子系的大臣,天子会按照他的想法来安排,而不会再像过去一样尊重他本人的性格和喜好。 哪怕刘据再天真,也知道了,这次之后,自己这个太子就成了跛脚太子了。 然而,这依然是万幸! 特别是,当他看到了自己的妃嫔子女们脸上还未褪去的泪痕后,他清楚他们为自己恐怕担心了一晚上没有睡觉。 不过…… 刘据将视线看向站远方的那个戴着貂蝉冠的年轻人,他迈起脚步,走上前去,深深一拜:“张卿,此番孤能与父皇和好,多亏卿了!” 经此一事,刘据明白,自己是真的要好好的想一想。 不能再任性了! 张越连忙恭身还礼:“家上厚爱,臣惶恐,臣不敢当如此厚礼!” “当得起!”刘据深深的看着张越,意味深长的道:“卿真留候子孙也!” 当初,要不是留候张良,惠帝就已经被废黜了。 如今,要是没有眼前这个侍中官,自己恐怕也会被废。 然后…… 母亲和自己的妻儿,都会被自己连累! “臣愧不敢当!”张越再拜。 仅此一事,张越知道汉家政治,恐怕要进入后刘据时代了。 整个太子系统都被天子犁了一遍。 旧有的太子势力,土崩瓦解,新官吏要重新选拔和挑选。 在这个过程中,不知道有多少人会将手伸进太子身边。 从而,在实际上使得太子刘据的权威和地位严重下降。 让张越满意的是,在这个过程中,长孙刘进的地位,悄悄的抬高了起来。 至少刘进的‘好长孙’人设是建立了起来了。 接下来,就是将‘好长孙’变成‘好太孙’的过程。 要达到这个目的,张越需要团结很多人。 甚至还需要刘据本人的认可和帮助! 毕竟,倘若刘据自己不主动提出,册立刘进为太孙,作为他的继承人,张越难道还能自己上书去请求不成? 当然,这个事情,得慢慢来。 “家上……”张越看着刘据,长身拜道:“臣有一请,望家上应允……” “卿请说……”刘据扶起张越,说道:“只要孤能做到,必允爱卿!” “是这样的……”张越恭身道:“新丰将要冬训,臣与长孙殿下商量过了,臣与长孙殿下都觉得,应当请家上,也唯有家上亲临,方能令士民知冬训之重!” “故臣斗胆,请家上莅临新丰,指导士民冬训……” 刘据看着张越,新丰冬训,是他此番失态的起因。 “若早知是这样……”刘据内心之中,惭愧了起来:“孤何必如此,何必如此……” 当下,刘据就道:“既是卿之请,孤自然应允……” 他也确实需要这么一个机会,来重塑自己的形象了。 张越闻言,大喜过望,连忙拜道:“臣谢家上抬爱!” 这是一个很好的开始! 更是一个逐渐让刘进开始掌握权力的良好开端! 更重要的是…… 张越看着刘据,这位汉家储君今年已经四十三岁了。 掐着指头算一算,太宗皇帝也差不多是这个年纪就驾崩了。 先帝四十七岁,高帝六十三岁,当今天子今年也就六十三岁。 在历史上这位天子,活了七十一岁。 换而言之…… 即使只是按照历史估算,刘据说不定还活不赢当今呢! 这样一来,或许,刘进就能兵不血刃的赢得储君之位。 即使不能,未来刘据登基,以五十岁高龄,能坐几年天下?说不定就又是一个秦庄襄王…… 想到这里,张越就感觉,前途一片光明。 ………………………… 远方的神仙台上,霍光一身戎装,凭栏矗立,远眺着建章宫的风光。 “听说陛下这次大动肝火,宫中很多宦臣都被执金吾调查了……”霍光轻声笑道:“家上此番也算是因祸得福了……” 一旁的金日磾点点头。 谁说不是呢? 表面上看,太子刘据这次几乎伤筋动骨。 但实际上,却赢得了很多很多! 至少,在金日磾看来,这一次刘据根本没有吃亏。 甚至是赚了! 用一堆吃干饭的蠹虫和拖后腿的贪官污吏,换来宫中敌人的涤荡,赚翻了啊! 毕竟,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金都尉……”霍光笑着转身,对金日磾拱手道:“都尉与那张子重有些香火情,不如请都尉出面,邀请张侍中过府一会?” 金日磾听着点点头。 这一次,那个侍中官证明了自己的能力。 或许可以尝试看一看,大家是否是志同道合之人? 地位到了他们这个地步的人,轻易不会接纳人。 特别是地位对等的盟友。 只有那些证明了自己的能耐和力量,同时,还能和他们有着共同理想的人,才能被邀请加入。 可惜,自他二人结盟以来,这宫里面有一个算一个,没有一个达标。 哪怕是张安世,也只是游离在他们两人之外的朋友,而非盟友、同志、同道! “对了……”金日磾忽然道:“前不久,令婿写信回来,说了何事?” 霍光听着,哂笑了一声:“不过是羌人又皮痒了!” “我会挑个时间和陛下说一下这个事情的……”这位素来被外界认为是那种循规蹈矩,甚至连走路的姿势都一成不变的天子近臣,在说到这个事情的时候,却猛然像换了一个人一样。 他握着自己腰间的佩剑,那柄王兄送给他的战剑,这把曾经痛饮了无数匈奴王侯鲜血的利刃。 他冷笑着,轻声道:“看来,羌人大约是想试试,王师的刀剑是否依旧锋利……” 金日磾听着,微笑着保持了沉默。 只有他能理解眼前这个男人的志向和抱负。 也只有对方才能知道自己的真正志向! 《我要做门阀》正文 第三百三十五节 学阀之路 将刘据送回太子。宫,张越便回了自己在长安的宅邸,打算住一晚,明天一早就回新丰。 至于刘进,恐怕就要在长安多待些时日了。 毕竟,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得帮着刘据把屁股擦干净,起码不能让人闻到臭味。 刚一进家门,田禾就立刻带着下人仆役们,迎了上来,恭身拜道:“恭迎主公回府……” 张越穿上田禾递上来的木屐,活动了一下已经一两天都没有好好休息的双脚,抬眼看了看家里的情况,很是满意。 不过数日,这个宅邸就已经被田家兄弟打理的似模似样,上上下下,看上去也是井井有条。 就听着田禾禀报道:“主公不在长安这些日子,有数位客人来拜访……” 他从怀中取出几张鎏金拜帖,呈到张越面前:“这些是客人的拜帖,还请主公过目……” 张越接过来,拿着在手里看了看。 基本上,都是些长安城里的富商贵族送来的拜帖,说的也是想邀请张越去他们府上坐一坐,其实说白了就是要攀关系。 属于那种广散网的形式,这也是长安的正常生态。 总有那么几家人,喜欢到处撒拜帖,反正拜帖又不值钱,万一真的邀请到了,那就赚死了,不是吗? 但通常,这些拜帖的唯一下场就是被丢进垃圾堆。 张越这里自也不例外,在扫了一下拜帖上的内容后,他就丢回给田禾:“以后这几家人再来送拜帖,便好言回复即可,不必再送来给我看了……” 这些人和他们举办的聚会,其实本来是长安城里的新贵们熟悉环境和适应环境的最佳场所。 若张越初入长安时,恐怕也尝试去参加几次,看看这长安公卿贵族的酒池肉林,顺便熟悉一下这名利场中的各种潜规则。 只是,现在他已经不需要了! 早就已经出了新手村了,以他的地位,再去参加类似宴会,说白了掉身价! “诺!”田禾恭身拜道,然后有些犹豫,吞吞吐吐的禀报:“此外,有个事情,不知道应不应该和主公说……” “说……”张越走到院子里的秋千面前,坐上去,让秋千轻轻摇晃。 “就是……主公离京后,有许多士子,将其策文、诗赋,投递到府……”田禾低着头,站到张越面前,请示道:“小人不敢让这些俗事,打扰主公清静,便专门找了个房间,将这些策文、诗赋收容……” 张越听到这里,猛然睁开眼睛,看着田禾,道:“以后,再有人来投递策文、诗赋,让他们留下名字与住址……” “告诉他们:吾归来之日,自当亲览而阅!” “主公……”田禾有些不明所以。 哪怕他只是这长安城里的贵人新进家臣,这如何操持家中事务,给主公打点上下的新丁,也很清楚,这长安城里的失意文人和想要攀附贵人,从而走上青云之路的士大夫有多少! 不夸张的说,起码有数千! 这些人,每个月都会抽出时间,在长安城的所有贵人家宅门口投递策文和诗赋。 人才是有,但少之又少。 所以,在受命为主公执掌这个宅邸事务时,就专门请教过邻居的家臣们,知道一般情况下,这些投递策文、诗赋的人的书简,唯一的下场就是被下人当柴火烧。 但,看着自家主公的神色,他马上便恭身拜道:“诺!” “小人知道了……” 心中却是有些担忧,若这张府传出了消息,往后恐怕自己就得专门在门口安排两个下人专门接受和记录投递的策文、诗赋的士子的书简和名讳、住址了。 “禾啊……”张越凝神看着田禾,这个自己的家臣,其实,田禾兄弟与李苗兄弟,早就向他表示要改姓为张,以符合如今社会的潜规则——家臣,都会和主人一个姓。 只是被张越阻止了,他注定要扛起反蓄奴、反兼并的正义大旗,自然要以身作则。 但对这几个家臣,张越却也依然寄予厚望。 毕竟,张越知道自己没有兄弟姐妹,老张家就他这么一根独苗。 长嫂毕竟是妇孺,也不便抛头露面,所以培养田李兄弟,起码让他们能够充任合格的家臣,帮助自己处理家宅大小事务,就成了首选。 张越也不怕他们搞鬼或者私底下玩花活。 在这个时代,以他的地位以及田李兄弟与老张家的渊源,田李兄弟的忠诚度是毋庸置疑的。 反正,汉季百年,从未有过家臣背主的例子。 这是有社会道德和法律制度保护的潜规则。 家臣背主,死路一条! 况且,以张越观察,田李兄弟,都是那种老实敦厚的农民,没有什么花花肠子。 做事认真、靠谱,可能帮不了张越别的事情,但处理内务卫生和管理家中下人,却是可以的。 所以,张越很认真的对田禾道:“做人不能忘本,要不忘初心!” “今日吾虽富贵,然则,要记住,吾是从哪来的?又将要往何处去?” “尔等以后都要戒骄戒躁,不可依仗我之权势,在外为非作歹!” “我会行文,告知京兆伊、执金吾有司,凡有行我名号,在外乱法度者,不必通知我,依法从事可也!” 田禾连忙带着下人们,恭身拜道:“诺!” 事实上,田禾是很小心这个事情的,自到长安后,他除了出去买菜、买米,其他时间都勒令下人不要出门。 以免给主公惹麻烦。 这也是他父亲,专门叮嘱过他的事情。 张越看着,点点头,然后吩咐道:“去将这些日子以来,投递的策文都拿来给我看……” “至于诗赋……”张越踌躇片刻,道:“就不必拿来了,也告知往后投递士子,就说我不善诗赋……” “诺!”田禾当即就领命而去。 张越看着他的身影,重又闭上眼睛,陷入假寐之中。 在心中,他却是无比清醒! 从现在开始,他知道,自己要养望了。 积累名望,积累名声。 哪怕再不愿意,也得做个样子,让天下人知道,张子重礼贤下士,不耻下问。 这很关键! 而且,长安的失意文人群体之中,虽然泥沙很多,但也藏着真金子! 孟子说,得道多助失道寡助。 后世有一个伟人说过:团结大多数,打击一小撮! 政治如此,学术如此,舆论也如此。 所以,他要联合公羊学派内部的少壮派、鹰派和激进派打击保守派和谶讳派。 他要联合今文学派里的开拓派、进取者,打击那些只想抱着自己一亩三分地过小农经济日子的保守派、主和派和绥靖派。 他还要联合今文、古文两大阵营之中的开明派,打击那些顽固分子。 最终的目的,是要将如今盛行的‘托古改制’风潮,引导成为一场文艺复兴运动。 复兴战国诸子,复兴实事求是,践踏实地的学风。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无论今文还是古文,都是空对空,理论大于实际的不良风气! 而顺便在这个过程中,成为一个大学阀! 而在长安的这些士子,是他最佳的选择。 几乎没有之一! 当世的人,可能还没有看到这些人的力量。 但张越知道,这些家伙的能耐! 要知道,在汉季从太宗开始,就有大量士大夫、文人,聚集在长安,他们写诗作赋,议论古今,飞扬文字,指点江山。 虽然,良莠不齐,观点和想法,大都天马行空。 然而,但却也经常有人才从中脱颖而出,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奇迹也发生了好几次! 于是,渐渐的,天下士子假如在地方州郡得不到举荐,就会向长安汇聚,以求贵幸。 特别是公孙弘成功后,大大刺激了天下人。 由之,在长安形成了一个奇特的长漂群体。 数以千计的士大夫文人,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在长安追求富贵。 他们执着的日复一日的将自己的策文、诗赋投递给列侯、公卿、大臣。 甚至围绕在皇室贵族和公卿大臣子弟们经常出没的地方,只求对方能看一眼自己的文章,哪怕赞扬一句。 可惜,事与愿违。 原主亦曾是这个群体的一员。 所以,张越对这个群体有着深刻的了解。 确实,长漂的文人群体里,什么样的人都有。 有夸夸其谈者,也有口无遮拦之辈,更有觉得自己是天才,自己之所以不能显贵是因为无人能慧眼相识者,总的来说,这个群体内有着相当大的戾气。 觉得自己才智天下第一者,比比皆是。 但…… 在另外一个角度,这些人却是汉室的统治阶级! 而且,是一个可能左右天下舆论的群体。 想想看就知道了,能读书识字,写出一篇至少平仄相合,逻辑通畅的文章的人,在这个西元前时代能是农民和小地主家庭培养出来的吗? 绝大部分长漂士人的出身,最起码也是地方上的豪强子弟。 家里面起码有个十几顷地,数十佃户。 更关键的是他们来自五湖四海,甚至还有人是从南越、交趾、日南等地来的。 当他们从长安回到家乡,自然也会将长安的见闻和他们的观点、想法带回去。 影响一个,就可以影响一个亭里,一个乡!甚至是一个县! 这是一个巨大的,未被发掘的金矿! 更是学阀之路最好的起点。 历史上王莽同学为什么能毫不费力的篡夺国家? 就是因为,他将长漂士人争取到了。 正是因为有着这些人的鼓噪,王莽才能变成那个国家的救星,在世的圣人。 张越虽不打算篡汉,但他想要改变这个国家,这个天下,就必须学王莽。 甚至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更何况,张越比王莽的优势大多了。 王莽只能靠着表演、演技来争取士人之心。 而张越可以用实际行动,用文字和深(抄)厚(袭)的学术造诣,撼动人心。 若能在团结这个群体,那么,张越就有了一个超越学派和思想的地位。 当然,这个事情要慢慢来,一点一滴的做,持之以恒。 此外,还有一个原因——这个事情,不是明摆着的大量‘优质肥料’来源吗? 而且,长期稳定! 更关键的是免费! 这种一石二鸟的事情,张越做起来,当然是很有积极性的。 没过多久,田禾就带着人,抬着两个箱子,来到了张越面前:“主公,这些皆是近日投递的士子策文……” 张越睁开眼睛,吩咐道:“送去我书房,待我一一审阅……” 这学阀之路,就算起航了! 《我要做门阀》正文 第五百三十六节 只想当大佬 坐在书房中,张越快速的阅读着一篇篇策文。 总的来说,大部分策文,都属于那种一拍屁股,就有想法的理论性文字,或者是仿照贾谊、晁错、公孙弘等前辈的名篇格式的文章。 这也是现在汉室学术界的通病了。 自贾谊贾长沙后,天下士大夫写策文,就特别喜欢动不动就天下如何,陛下如何,一个个活脱脱都是键盘*****,仿佛国家不听他的,就是错的。 只是可惜,光学了贾谊的文章格式和格局,却丢掉了最根本的东西——实事求是! 贾谊的文章,几乎每一篇都是针对具体问题发散而来。 不仅仅提出问题,还探讨如何解决问题。 但这些渣渣,却只是提出问题,甚至连问题都不提出,只是假大空的感慨一番人心世道,引用几个古代贤臣名士的故事为例子,说一堆废话。 只是…… 年轻人嘛,当然是需要鼓励的! 特别是张越还希望能够尽可能的争取他们。 所以呢…… 《读者》《知音》以及无数励志鸡汤文,跨越两千年时光,出现在了这些人的书稿之上。 一个个身残志坚的故事,一位位百折不挠的勇士。 他们的故事与传说,被张越改了改背景,换了个文风,便成为了先秦或者汉季的人物。 乃至于张冠李戴,将某些故事的主人公变成当代的一些名人。 当然,也不是所有的策论,都没有可取之处。 泥沙之中,总是有金子的存在的。 在这数十篇策文之中,张越还真找到了一个可造之材。 他现在手上拿着此人的策论。 “荥阳牛胜……”张越捧着简书,暗自点头:“人才啊!” 在这个浮夸的时代,还能和汉初的士大夫一样,愿意进行调查,从而针对问题进行议论的人,已经越来越少,差不多和珍珠一样稀少了。 虽然这篇文章的文字有些幼稚,论点也比较天真。 但,其中议论的事情,却让张越看了也有些意动。 这篇策文叫《请清胥吏以安民策》,讲的是汉家基层地方的官吏的冗官问题。 这也确实一个汉室面临的难题。 只是…… 张越托着腮帮子,想了想,他知道这个问题在现在来说,他个人是没有办法解决的。 汉室政府,恐怕也下了不了这个决心。 但,可以将此人举荐上去,让他发出声音。 这样想着,张越就提起笔,在他的策文后面写下一句:闻君高论,甚为感佩,愿君不弃,坐而论道…… 然后就交给身旁的田禾,嘱咐道:“马上亲自送去牛君府上……” “诺……”田禾连忙领命。 看着田禾远去,张越就站起身来,对左右吩咐:“其余策论,安置至门口,通知士子们来自取吧……” 张越相信,这波心灵鸡汤丢下去,肯定会有效果的。 就在这时,刚刚奉命出门的田禾,却又折返回来了:“主公……”田禾来到张越面前,恭身道:“有贵客来访……” “嗯?”张越问道:“来者何人?” “据其自称乃驸马都尉金公之子……”田禾恭敬的答道。 “快快有请……”张越连忙道:“将金公子请到客厅,我稍候便至!” “诺……” …………………… “金日磾之子?” “金赏吗?” 张越疑惑着,换上一套常服,穿上一双丝履,就来到客厅。 “兄长……”张越一看到坐在客席上的人,立刻就笑着迎上去:“如何敢劳烦兄长亲自登门?小弟实在惭愧……” 来者正是和张越有一定交情的金赏。 说起来,金赏和张越的关系,算是这斗城的二代里最好的了。 金赏本人,曾经帮过张越,而张越也投之以桃,报之以礼,将他拉进了庆祝天子登基临朝四十七周年围筹划的‘大汉一统寰宇图’编纂小组。 现在这项工作在张安世和赵破奴的推动下,正有条不紊的进行,据说相关堪舆绘制工作,差不多已经完成了前期筹划。 金赏在这个事情里面,只是打了一番酱油,和张越一样挂了个名,躺着等收获。 从这个事情上来说,其实张越和金赏算的上是有共同利益的朋友。 当然,还没有上升到同志、同道的地步。 “贤弟……”金赏看到张越,连忙起身,拜道:“冒昧登门,还望贤弟勿要怪罪……” 金赏笑着道:“此番,愚兄是奉家父之命,来请贤弟过府一会的……” “哦!”张越马上换上一副肃然起敬的神色:“未知金公何事唤我?” 他走到金赏面前,低声问道:“是否是小弟哪里做错了?” “哎……”金赏笑着道:“贤弟言重了!言重了!不过是家父素闻贤弟贤能,可惜一直缘悭一面,故而令愚兄来请贤弟过府一见……” 张越连忙拜道:“既是前辈提携,晚辈岂敢不从?” 金日磾在大约十五年前,曾担任数年侍中,伺候当今鞍前马后,对张越来说确实是前辈了。 金赏听着,于是从怀中取出一份请帖,郑重的交到张越手上,道:“日暮之时,愚兄阖家扫榻以迎,还望侍中公不要嫌弃寒舍简陋……” “不敢!”张越郑重的接过来,拜道:“既蒙前辈不弃,兄长盛情,吾自当沐浴更衣,敬肃而往!” 送走金赏,张越就对田禾吩咐:“去为吾准备今夜赴宴的礼品……” “诺!”田禾点点头,就要下去。 就听着主公的声音又道:“那牛君的策文,明日汝再亲自送过去……” “诺!” 张越负手,走到宅中阁楼上,凝视着远方的戚里,陷入了沉思。 金日磾忽然请自己过府,张越知道,肯定不会是叫自己去吃吃酒,乐呵乐呵的。 这位驸马都尉,当今天子的绝对心腹,也是干不出这种无聊的事情的。 金日磾,可不简单啊! 十几年来,这位休屠王太子,一直稳坐着驸马都尉的位置,掌握着建章宫、未央宫和甘泉宫的大部分宿卫武装。 据说,当今天子对他的信任还在霍光之上。 旁的不说,金日磾是唯一一个获准能够夜宿宫廷,而且准许身穿甲胄,佩戴佩剑,宿于天子寝宫之中的大臣! 有传言说,当初天子哪怕临幸妃嫔,也不避讳金日磾。 由此可见,这位驸马都尉在当今心里的地位。 而在汉室,大臣的权力大小与其和天子的关系亲近远疏成正比。 就像张越,虽然只是侍中官,管的也不过新丰一县之地,看似是个小虾米。 但实则,现在的他的地位,已经不比九卿低了。 甚至在理论上,三公九卿也得巴结他。 因为,在天子看来,张越是心腹,是信得过的自己人。 而其他大臣,只是请来帮助他管理国家的技术官僚。 在一些情况下,张越说的话,比九卿还有用! 至于像金日磾这种,连行房也不避讳的大臣,更是倚重到极点的近臣。 虽然在如今,很多外朝的人和士大夫,都不太清楚这位驸马都尉的厉害之处,只知道他是一个孝子。 但张越知道,没有金日磾,霍光就很难成为那个将来的汉家伊尹、周公。 换而言之,在这个后刘据时代,这位驸马都尉的立场,将可能决定很多事情。 在这个时候,太子据的事情刚刚有了一个结果的时候,金日磾请自己过去做客。 张越知道恐怕离不开后刘据时代的一些事情。 说不定…… “想收我当小弟……”张越抿着嘴唇,忽然笑了起来。 若是这样的话…… “这就难办了……”张越叹道:“我可不想当别人的小弟……” 若在以前,他或许会为了能够给霍光、金日磾这样的大人物当小弟而兴奋。 但现在,他的心早就已经膨胀到不可能给别人当小弟,鞍前马后的帮忙了。 他…… 只想做大哥! 《我要做门阀》正文 第五百三十七节 金日磾(1) 夜幕徐徐降临,张越穿着一身丝质常服,戴着一顶当世士大夫们最喜欢戴的爵弁,驱车来到了戚里的金府。 金日磾虽然不是外戚,但是,因为其与天子的特殊关系,而被天子特赐可以住到戚里。 据说,其实,只要金日磾想,他完全可以成为汉家外戚! 当今天子曾经有意想要纳其女为妃,好让金家地位更上一层楼。 但这样天大的荣誉却被金日磾婉拒。此外,张越还听说,当年天子甚至打算过下嫁一位帝姬给金日磾之子,同样被婉拒了。 很多人都说,金日磾傻,拒绝了通天的青云之路。 但张越知道,这正是金日磾的聪明之处。 若他成了外戚,肯定要让出驸马都尉的位置。 虽然可以因此封侯,甚至拜为九卿。 但却远离了天子,远离天子等于远离权力。 最重要的是——刘氏皇族,从来都是一个漩涡,卷进去的人,固然能风光万丈。 然而…… 死的最快最惨的,也是这些外戚! 一个不小心就是全家扑街,集体gg! 反倒是守着驸马都尉的位置,掌握宫廷宿卫武装力量,日夜侍奉天子,要权有权,要人有人! 金府的门宅,不算豪华。 至少在戚里属于那种不起眼的门庭。 门口没有过多的装饰,院墙也不高,倒是门口有一块勒石,挺有意思的。 “夷狄进至于爵……”张越念着上面的文字笑了一声:“看来,我与这位金都尉至少有些共识了……” 这句话是张越送给董越的《春秋二十八义》之中的一句话。 抄袭自何休先生的《公羊春秋解诂》,全文是‘所见世,治致太平,则天下远近大小若一,夷狄进至于爵。故曰:有教无类。又曰:洋溢乎中国,施及夷狄’。 配合着其后的三世论,在儒家传统的夷狄观中算是别树一帜。 毕竟,在现在,哪怕是那些主和派的士大夫眼里,所谓夷狄大约也和两条腿走路的禽兽一样。 他们主和,其实压根不是要尊重匈奴人的人权和生存权什么的。 人家已经说得很明白了——莫如和亲便。 纯粹是因为经济利益和得失衡量,才懒得和两条腿走路的渣渣一般计较,打发他们点烂大街的丝帛黄金,送个所谓的公主,维系和平,然后集中精力来管好中国。 至少在嘴巴上,无论谷梁还是左传都是这么主张的。 也唯有如此,他们才敢主和。 不然,天下人喷都能喷死他们! 这种观点,其实类似后世米帝一度盛行的孤立主义。 外面的渣渣们,打生打死,让他们去打好了。 汉家子弟的热血和汉家臣民的赋税,应该用在汉家身上。 关起门来,过咱们自己的小日子不好吗? 在某种程度上来说,这也确实有些道理。 可惜,他们忘记了,这个世界是弱肉强食的丛林社会。 汉家若是放任北方草原的游牧民族发展,迟早将自食恶果! 而且…… 诸夏民族,想要更进一步,想要主宰这个地球,就必须向外扩张和征服。 更不提,如今的西域和丝绸之路,已是汉室最重要的资源来源地和黄金输入地。 靠着丝绸贸易,汉家每年从西域甚至更远之地,输入大量黄金,令国家的金融得以稳定。 若失去了这条每年能稳定提供大量财富的顺差贸易之路,国家的金融恐怕就要出问题了。 所以,当张越抛出何休先生的这个主张,再配合三世论以及昭昭天命的宣扬。 立刻就在公羊学派内部引发了巨大的反响。 夷狄进至于爵的理论的提出,几乎就是汉室版本的门罗主义。 在这个理论下,汉家和汉室天子理所当然的肩负着解救四夷,教化寰宇的神圣天职。 将天子王化,泽及四夷,让夷狄也能知诗书礼乐,更是士大夫们不可推卸的职责。 但张越怎么想不到,金日磾居然成为了第一个如此旗帜鲜明支持这个理论的重臣。 不过,仔细想想,似乎说得过去。 金日磾出生不太好。 他是匈奴的休屠部太子,是霍去病的俘虏。 最初,是被作为战俘,带到长安,给天子养马的。 但金日磾生的很好,据说年轻的时候,身材俊秀,威武不凡,而且很有男子气概,在一众给天子养马的奴婢之中,鹤立鸡群。 于是就被天子看中了,任命他为马监。 然后一路当过侍从、侍中,终于成为了今天的驸马都尉。 当今天子最信得过的亲信之一。 心里想着这些事情,张越就走下马车。 金府大门,早已经敞开。 一个管家模样的男人,见到张越,迎上前来,问道:“尊驾可是侍中张公讳毅阁下?” 张越点点头,从怀里取出金日磾的请帖,递给对方,拜道:“晚辈后进张子重受翁叔公邀请,不敢推辞,冒昧登门,不胜惶恐!” 对方接过请帖,确认了一眼,立刻就长身恭拜:“侍中公幸临,我家主人顿感蓬荜生辉,乃与主母,早置牛酒,清扫门庭,具帐扫榻,恭候大驾,又令我等下人,早候门市,恭迎侍中公……” 说完对方就再顿首道:“请侍中公入内,我家主人,已在等候!” 张越连忙拜道:“在下惶恐,不敢当翁叔公如此盛情……” 于是,就在此人引领下,步入金府大门。 一入门庭,就见在前方,十余灯笼的映照下,一位身穿常服,留着美髯须的中年贵族带着十余家眷,在数十名仆役的簇拥下,笑着迎向张越。 “寒舍简陋,门庭粗鄙,还望侍中公海涵……”他微微笑着,对张越拱手:“蒙侍中不弃,亲身登临,鄙人金翁叔,率阖府上下敬谢之!” 张越连忙恭拜回礼:“不敢!前辈请,岂敢辞?况明公盛情,令晚辈感佩至极!” 至此,这一套上门赴宴、主人迎接的程序才算结束。 这也是汉家公卿们往来赴宴的标准流程。 千万不要觉得这很麻烦、复杂。 因为,这是有血的教训的。 当初魏其候窦婴和武安侯田蚡,为什么闹得最后你死我活,不能相容? 就是因为一次宴会邀请,田蚡放了窦婴鸽子。 于是,田窦矛盾立刻激化,最终,一个被灭族,另外一个也不好过,在强大的舆论压力下,精神崩溃,疯掉了! 吃了这个教训,从此以后,汉季士大夫公卿们,在请客这个事情上面,就变得无比慎重起来。 《我要做门阀》正文 第五百三十八节 金日磾(2) 张越坐在客席上,临襟正坐,眼睛虽然看着眼前的歌舞表演,但余光却在不断的观察着居于上首的主人公——金日磾。 这位旧休屠王太子,看上去大约四十岁左右,看上去容貌确实有些与中国人不同,尤其是那一双碧蓝的眼睛,颇有些异域之风。 不过,他却穿着一身传统的汉家士大夫常服,头戴着一顶有帻之冠。 所谓有帻之冠,是如今很多中年士大夫们的最爱。 这种冠帽的结构很复杂,分为七个不同的部分,每次戴取,都很费时间,比较麻烦。 讲道理,其实这种冠帽应该没几个人喜欢。 但是…… 有帻之冠的特性,却使得其在很多四十岁左右的士大夫公卿之中流行——它是一种能够完全盖住头发,尤其是额前的冠帽。 不要以为,聪明绝顶这种事情,只会发生在后世。 当代士大夫之中,脱发情况也是很严重的。 而这种有帻之冠,是广大聪明绝顶人士的首选! 这让张越好奇了起来。 金日磾也是秃发人士? 或许可以介绍他吃点何首乌? 想了想,张越就放弃了这个念头,转而专心致志的欣赏歌舞,品味美食。 旁的不说,面前这盘烤牛肉就很不错啊! 作为一个出色的吃货,张越一眼就认出来了,这是从牛肋骨身上取下来的带骨眼肉。 若再放一块肋骨,沾点黑椒酱,几乎就让张越生出一种不知今夕是何年的感触。 更重要的是——这块西汉版的战斧牛排,外表金黄,外焦里嫩,肉香浓郁,口感鲜嫩,美味非常! 也只有在汉季,才能吃到这么好的牛肉了。 汉之后,牛成为了农业生产生活中最重要的助手,保护耕牛成为了历代王朝的基本国策。 以至于就是地主士大夫们,也未必能吃几次牛肉。 但汉则不同,吃牛肉是北方地主和军功贵族、公卿列侯们的最爱。 而且,和西方欧陆一样,汉人吃牛肉,用刀叉吃。 条候周亚夫就是因为在宫宴上,不肯吃没给刀叉的牛肉,而被先帝嫉恨。 不过,汉代的刀叉不是欧陆的那种刀叉,而是一种头尖而长的多功能餐具。 既能用来挑取鼎中的肉类,也可以用于切割分食。 吃着面前的牛排,张越内心却想着,或许应该,培养几种专门的肉用牛。 毕竟,吃牛肉的民族,才能强壮! 像现在的汉家战士,能够横扫六合的精锐,每一支都是吃牛肉长大的! 不敢说顿顿吃,起码,隔三差五能吃到一顿丰盛的牛肉大餐! 所以啊…… 控制北方草原,是必须要做的事情! 只有大草原才能蓄养足够整个诸夏民族需求的牛群! 哪怕是为了子孙后代,能吃到这么好吃的牛肉,张越也觉得,自己必须留下一个稳固的草原给他们! ……………………………… 端坐在主位上,金日磾也在悄悄的观察着张越——这个他几乎是如雷贯耳的年轻人。 记得第一次听说此人名字的时候,他还只是南陵县的一个破落士子,小地主家的孩子而已。 而且,已经处于朝不保夕的状态。 那时候,他得罪了公孙敬声之子公孙柔,在很多人眼里,都是死人一个! 哪怕是长安城里的破落户,都能在他身上踩一脚。 但是…… 此子随后的所作所为,却让人瞠目结舌! 公然挑衅太学,还让太学的董越耐着性子迎战。 这事本身就已经足够惊人。 更惊人的是他成功了! 一本《春秋二十八义》,令他撬开了在世人眼中高冷无比的太学大门,更砸开了公羊学派董系的门庭。 如今,他已经是未来的公羊学派董系的领袖。 董仲舒董江都的再传门徒,辈分和很多博士是一样的,甚至还高于某些博士官。 若只是如此,那倒也就罢了。 一个在学术界有些成就的年轻人而已。 算不得什么! 纵然是当年董仲舒在世之日,名满天下之时,其实也没放在他眼里。 这个世道,终究还是权势的世界。 学术只是点缀,只是装饰品。 甚至说的直白点,不过是块擦脚布。 无论天子还是公卿,觉得儒家有用,就拿来用用,没用就丢到一边。 儒生们存在的价值,也只是给天子的统治唱赞歌,赞美伟大英明神武的天子,从一个胜利走向另一个胜利,带领天下人奔向三代之治。 谁要敢唧唧歪哇,非议国政,大汉帝国的专政铁拳,就能让明白真理到底在谁手里? 纵然董仲舒,不也晚年被羞辱,被压制? 但,此子却不一样。 天子对他的态度和看法,有别于过去的所有儒生。 而这个家伙,又凭着一本《战争论》,收获无数边塞军人的好感,连贰师将军李广利回京都要登门拜谒,征询他的意见和支持。 更让人惊讶的,还是此子近乎锋芒毕露的攻击姿态和从不妥协的突袭姿态。 从他登上长安这个舞台开始,不过半年时间,就已经干掉了一个帝姬一个丞相一个太仆一个婕妤,外带曾经无数人都无可奈何的直指绣衣使者江充。 而他的名声也越来越响,畏惧他的人,害怕他的人和恐惧他的人,私底下称呼他为‘张蚩尤’。 而喜欢他的人,亲近他的人和崇拜的人,也称呼他为‘张蚩尤’。 前者,是因为恐惧他的暴力和武力以及权力。 后者,则是因为喜欢他的姿态和言论以及表态。 金日磾记得,自己曾经问过见过此子的霍光:“张子重何人哉?” 霍光沉思许久,给出了自己的答案:“其人如狼,其性如虎,其文如雷,其行如风,其志如云,不可捉摸……实百年未见之奇男子,伟丈夫也!” 评价之高,近乎到了前所未有的地步。 哪怕是当年李广利崛起的时候,霍光也未给如此高的评价! 纵然是昔年的汉家天才李陵,霍光也未如此郑重其事过。 而现在,这个霍光口中‘其人如狼,其性如虎’,坊间议论中以为是三头六臂,甚至额间有眼的‘张蚩尤’,却很没有风度的低着头,消灭着他眼前的那块牛肉。 金日磾忍不住嘴角抽搐了一下,要不是知道这人就是那个如假包换,曾经以一灭八勇不可当,曾经手碎长戟,力盖广陵王的张蚩尤,他都要以为东方朔那个家伙复活了! 这么多年了,他就见过东方朔这么一个在别人家做客的时候,也能大快朵颐,不顾形象的人! 《我要做门阀》正文 第五百三十九节 送妹子 不过,金日磾是一个非常重礼的人。 他对汉家礼法的熟悉和尊重程度,让很多博士官都自惭形愧。 所以,虽然张越的吃相,稍微有些出格,但他依然满脸微笑,静静的等着张越吃完。 而张越却是似乎忘记了这里是别人家,拿着刀叉,自顾自的切着一块块鲜嫩多汁的牛肉,然后塞进嘴里,咀嚼品味。 良久,他才放下刀叉,心满意足的打了一个饱嗝。 然后,张越才似乎发现自己这样子,貌似有些失礼,于是尴尬的笑了笑。 金日磾却一副似乎根本不在意的模样,只是看到张越吃完,他便起身,拍了拍手掌。 于是,歌舞瞬间停息,乐师、歌姬们恭身一拜,一一缓步退出大厅。 门口的下人还很小心的掩上门窗。 “侍中公,这饭菜可还合胃口?”金日磾看着门窗被掩上后,便起身笑着问道。 “劳烦翁叔公厚爱,盛情相邀,备美酒佳肴,晚辈惭愧,惶恐不安……”张越当然要谦虚一番:“再拜感恩明公款待!” 说着张越就恭身一拜。 金日磾连忙领着家人妻小回礼:“不敢!侍中不以金氏粗鄙,屈尊降贵,登临寒舍,实令阖府上下与有荣焉……” 张越连忙拜道:“明公谦辞,晚辈深敬之……” 于是,便各自主宾落座。 金赏作为嫡子,端着酒壶上来,给张越倒满,拜道:“薄酒无味,愿侍中海涵……” 张越连忙举起酒樽,面向主位的金日磾,举杯敬殇:“敬翁叔公,祝公福泽绵绵,早封公侯!” “承蒙吉言……”金日磾连忙举杯道:“不胜感激!” 两人一饮而尽,将酒樽倒扣,以示诚意。 “蒙侍中吉言祝福,鄙人无以为谢,闻说侍中迄今尚无婚配,枕席之间无人奉承,……”金日磾忽然说道:“若侍中不嫌弃金氏粗鄙,愿以亡兄之女,以奉侍中枕席……” “如蒙侍中应允,则亡兄九泉之下,恐亦无憾……” 说着,在金日磾身后,步出一个大约十七八岁,身穿着绫罗华服的少女。 “妾身少夫,恭问侍中公安……”少女的声音,恍如黄鹂一般清脆,听着很是舒服,身材更是纤细修长,既有着中国少女的婉约静殊,又似乎有着些异域风情。 一张小脸蒙在细纱之中,朦朦胧胧,有些叫人看不清楚,但坦露在外的鼻翼,却俏皮的有些可爱,最重要的是那双略带着碧蓝的眼眸之中,似乎充满了种种神色。 惶恐?担忧?害怕? 还有些激动与兴奋。 张越却是被吓了一大跳! 虽然说,汉家公卿之家,互相送妹子,这是礼。 连天子,也最喜欢做这种事情。 对于公卿贵族们来说,再没有比送妹子这种事情更经济,更划算也更能拉动感情的事情了。 毕竟,谁家没有个三五十个的女儿、侄女、族女的? 在一般情况下,除了嫡女和少数受宠的女儿,其他的女性成员,统统属于筹码。 想送就送,甚至买一送N。 滕昏制度下,娶一个贵族家的嫡女,这个女性的妹妹、表妹、表姐什么能陪嫁过来一大堆! 没有办法,现在是男权世界。 两个家族之间的联姻,可不是为了爱情,而是为了实实在在的利益。 为了确保利益,大家族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 只是…… 张越依然有些措手不及。 微微舔了舔嘴唇,张越知道,这是金日磾的一个试探。 等于是金日磾在问他:张侍中啊,您看,我们能不能成为朋友呢? 是朋友的,就请接收鄙人这微不足道的礼物吧! 以侄女作为试探,也是恰到好处的。 既不失礼仪,传出去别人也没有话讲,又能把握好分寸,即使被拒绝,也无伤大雅。 只是…… 张越有些怜悯的看了一下那个少女,似乎名曰:少夫。 在后世,像她这样的女孩子,恐怕还在上学吧。 纵然是山区的农民女儿,起码也能有着自己的意志。 可惜在这个时代,出生在贵族之家,却根本无法主宰自己的命运,甚至只能作为筹码和道具。 当然,也只是怜悯而已,也只是在心里感叹一声罢了。 再多的感情,没有了。 也不可能有了! 在这个冷冰冰的政坛上,能私底下同情一下,已经是很难得的事情了。 张越甚至都没有做过多的犹豫,就立刻对金日磾拜道:“明公厚爱,小子惭愧至极,实在无以为报,唯敬受公之厚爱而已!” 金日磾一听,立刻就笑了起来,道:“此少夫之福份也,鄙人及鄙兄,必为其喜之!” 名为少夫的少女,也是盈盈一拜,眼中竟然流落出了几分喜色:“妾身未夙兴夜寐,以奉君之枕席,不敢懈怠!” 对她而言,这简直是最美妙的事情! 要知道,姐妹之中,不知道有多少人会羡慕和嫉妒自己的好运! 她微微抬眼,满是憧憬和幸福的抓紧了小手,甚至害怕这只是一个梦! 没办法,这个男人太出色了,出色到纵然是她这样的待字闺中的少女,也早有耳闻。 而且…… 对方的样貌、年纪,无一不是上上之选。 于她而言,这已是最佳结局! 再不能有更好的归宿了! 由是,纵然只是为妾为婢,她也高兴无比! 但可惜的是,无论是张越还是金日磾,都没有再来管她。 倒是,她的奶妈和两个婢女,马上上前,纷纷高兴的对她拜道:“恭贺小娘,得遇良人,恭贺小娘,得遇良人!” 而其他在场的少女,则都是羡慕无比的看着她,眼中闪烁着种种神色。 而在另一边,借着此事,金日磾立刻就亲热的拉着张越的手,坐了下来,道:“吾这侄女,生性胆怯,唯望侍中往后多多宽宥……” “不敢!”张越看着金日磾,笑着道:“必如明珠,呵护备至!” 虽然,金日磾只是送一个妹子给他,随便他怎么着,甚至杀了也不会管。 但这个妹子,却是张金友谊甚至更进一步的象征。 无论如何,张越都不会亏待对方。 更何况,他还是一个穿越者! 《我要做门阀》正文 第五百四十节 互相试探(1) 送出一个侄女,目标欣然应允。 金日磾的心情变得很好。 一般来说,在高级贵族之间,送妹子这种原始简单的策略,一直是最高效的手段。 甚至没有之一。 毕竟,枕边风这种事情,可是即使当今天子,也无法抗拒的攻势。 普罗大众,更是在这种办法面前,一触即溃。 错非是金日磾知道,这个侍中官的正妻,有且只可能是天子帝姬,他恐怕此刻已经在打算和谋划着联姻了。 想着这个事情,金日磾也是叹了口气。 但嘴上他却笑着问道:“鄙人听说,侍中公曾与护羌校尉范明友,联名上书天子,请复故騠兹候稽谷故之后?” 张越点点头,问道:“明公有何指教?” “指教不敢当……”金日磾笑着为张越湛满酒樽,道:“只是有些好奇……” “当今天下,士大夫公卿,皆以为羌人不过疥藓之疾,或是以为羌人孱弱,不堪一击,何以侍中如此郑重?”金日磾看着张越,举起酒樽,眼睛却死死的盯着他,似乎想要将他看穿。 张越举起酒樽,对金日磾一拜,一饮而尽,道:“不谋万世者,不足以谋一时,今匈奴为中国之患,而百年前,患中国者,东胡也!匈奴,不过东胡之臣属而已,中国一军可击而灭之!” “况羌人在我河西之侧,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为保河西诸郡军民安全,就必须清除来自侧翼的羌人威胁!” 在当世来说,真的很少有人意识到羌人会变成祸患。 没办法,上次羌人大串联,被李息将军砍成了猪头。 三五万汉家郡兵,就能将十几万羌人军队围歼的战例,让很多人都产生了错觉——既羌人战斗力低下,不足为患。 护羌校尉方面,甚至常年只有几千军队。 防卫湟水的主要任务,都被交给了湟中义从。 这导致了两个极坏的后果。 第一,汉军对湟水以西的羌人部落监控不力,到现在已经没有人能说得清楚,当地的羌人部落到底是个什么情况了? 护羌校尉范明友,纵然使出了全身解数,也只能重点监控羌人在湟水流域的活动。 再远就够不着了。 这给了羌人部族,极大的活动空间。 十几年来,羌人通过大大小小,各种各样的叛乱,基本摸清楚了汉军在湟水流域的布防和战略要点。 毋庸置疑,一场前所未有的waaaaal正在酝酿之中。 这一次的参与者,张越从史料之中知道,几乎涵盖了所有羌人部族。 总数超过了数十万,这样大规模的动乱,一旦爆发,几乎立刻就能瘫痪汉家在河西地区的统治,并给汉军驻屯在居延的主力野战军团造成严重威胁——若他们和上一次一样,与匈奴联系,前后夹击,忽然发作,那么很可能李广利军团就要陷入腹背受敌的危机之中。 甚至可能落入樊城之战时的关羽军团一样的可怕危机之中。 其次,就是导致了湟中义从胡骑的坐大。 因为汉军的护羌校尉力量不足,只能将湟水防御重任委托给湟中义从们。 湟中义从各部由是获得了很强的自主能力。 很多人都在私底下和羌人有着联系。 甚至,很多湟中义从部落的风俗和习气,都渐渐羌人化。 由是,湟水防御暴露出了巨大的缺口。 现在,忠于长安的义从力量,还是很大的。 但再过几年,情况就要发生翻天地覆的变化! 所以,必须趁着现在,大部分老一辈的义从首领还活着的时候,重新强化汉家对湟水流域的控制。 金日磾却是听着张越的话,默不作声的微笑着,等张越说完,他才道:“侍中之见,与霍都尉的看法,几有惊人的相似之处……” “当初,霍都尉力荐其婿明友为护羌校尉时,就曾在陛下面前说过:匈奴者今日患,羌人者子孙患,为万世计,当以良将,以镇武威、天水之间!” 张越听着,自是点点头,这正是他佩服霍光的地方。 别人当权,都是千方百计的想办法给子侄亲戚谋福利。 只有霍光不然! 其诸子之中,没有一个被举荐为将的。 唯一一个被他看重的女婿范明友,还被丢去了湟水,担任护羌校尉。 这天下谁不知道,护羌校尉这个位置,名义上说是两千石,是单独的野战作战部队。 实则,是姥姥不疼,爷爷不爱。 就算在这个位置上立下什么功劳,也是无足轻重的小功! 在汉家军法之中,十个羌人脑袋也未必顶的上一个匈奴骑兵的脑袋的价值。 而且,若是杀戮过多,还会被弹劾。 就像去年,范明友残酷镇压了一个羌人部族,阵斩数百,随后为了以儆效尤,将被俘的三千多人统统处死。 就被长安城里的一些人形容为刽子手和屠夫。 于是,在舆论压力下,范明友本该得到的军功飞掉了,费了老大力气,他才勉强争取到了将部下的赏赐兑现。 所以,护羌校尉这个位置,很多长安公卿都是避之唯恐不及。 但霍光却就是舍得,而且将范明友放在天水一放就是十几年,到了昭帝年间,才启用他为将,出击匈奴。 只是…… 张越抬头,微笑着看着金日磾。 他知道,金日磾也知道,其实两人说是在谈羌人,实则却都是在互相试探对方的想法、志向。 看看能不能合拍。 羌人,只是一个由头而已。 说句实在话,不管张越和金日磾或者霍光,在心里面有多么重视对羌人的警惕,但在如今的局势下,羌人还真的只是小问题。 在李广利的那个强大的野战军团还没有全军覆没的今天,羌人只要敢跳,汉军主力回师,用不了一个月就能将他们全部捏死! 对于今天的汉室来说,羌人的威胁,真的只是一般。 至少还没有到需要国家层面的力量来解决的地步! 故而张越知道,金日磾特地提及此事,只是想告诉他——霍光和他,也有这样的想法。 潜台词其实就是——侍中阁下,何不追随霍都尉,一展青云志? 只是,张越可不想当别人的小弟。 霍光? 确实很牛逼! 甚至可以说是,汉家自周亚夫后,少有的内政外交全能型政治家! 为了老刘家和汉室王朝,他在历史上也算是呕心沥血,含辛茹苦,鞠躬尽瘁,称得上死而后已了。 但…… 穿越者本身就不大可能居于人下。 更别提,张越自己还野心勃勃。 这就好比后世杰克马,对麻花藤丢一个offc:年轻人,我很看好你,不如和我一起建设帝国吧! 纵然再敬重霍光,张越也不会扔下自己的事业,去跟霍光玩他的游戏。 所以,张越微笑着,对金日磾道:“晚辈在来的时候,曾见明公府前,有勒石之铭,曰:夷狄进至于爵!” “这让晚辈真是惶恐……” 金日磾听着,微微的笑了笑,点头道:“侍中大作,鄙人读之,如蒙晨钟暮鼓!” “侍中心胸,更是令鄙人钦佩!” “夷狄进至于爵!” “几与孔子之所谓‘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亡也’相合……”金日磾谈起话题,就特别有兴致,他拉着张越的手道:“吾曾读书,闻《论语》曰:子欲居九夷,或曰陋,如之何?孔子曰:君子居之,何陋之有?” “吾读而落泪,夫子之教,何其大也?奈何当世士大夫,持孟子之见,不以教化家诸四夷,反曰:吾闻用夏变夷者,未闻用夷变夏者,又曰:夷狄非中和气所生,非礼仪所能化……” “至闻侍中之言,方才明悟,非其不能教之,实不愿教之!” 张越听着,微微颔首。 当代士大夫们,或者说今文古文两大阵营的儒生们,那叫一个傲娇啊! 公羊学派,天天将‘不与夷狄之执中国’‘中国不与夷狄获’挂在嘴边。 但这还是温和派,是心胸特别宽广的儒生。 反战的谷梁、左传、思孟等学派,几乎是一口一个‘夷狄是膺,荆舒是惩’,张嘴闭嘴就是‘XX父子同川而浴,相习以鼻饮,禹贡无其图,春秋无其治,其人与禽兽无异,愿陛下弃之!’。 更有甚者,直接人身攻击,痛骂四夷说:蠢尔蛮荆,大邦为雠! 总之呢,出了长城,所有不在《春秋》《禹贡》记载的地方,都是夷狄蛮荒之土,这些地方的人,连接受教化的资格也没有,更不提蒙天子雨露恩泽了。 他们唯一的下场和最好的结局,就是自生自灭! 士大夫们深深的觉得,诸夏民族最好最高。 再不需要其他渣渣来拖后腿,添麻烦了。 照他们的说法,别说什么曾母暗沙了,恐怕后世子孙连长城都出不去! 而这种傲娇和优越的情绪,其实是孟子带起来的节奏。 当年,孟子和农家的许行先生辩战,辩论不过了,就人身攻击,说什么‘南蛮饶舌之人,也述先王之道’,一句话将许行和所有楚国人、吴国人、越国人开除出中国。 所以,张越的‘夷狄进至于爵’的理论一提出来,立刻引发了巨大的轰动和反应。 公羊学派内部首先就议论纷纷,颇有微词和异议。 左传、谷梁和思孟,更是差点炸锅。 要不是他战绩太强大了,此刻已经有人排着队来找他的麻烦了。 但…… 张越知道,倘若现在儒家的这种狭隘偏激的华夷观不纠正过来,未来肯定会出大问题! 只承认春秋记载和禹贡有图的地方的人民是中国,而否决其他地方的人民,也拥有和成为诸夏民族一员的资格。 这是作死啊! 两汉之间,为何消化不掉羌人和匈奴人以及其他游牧民族? 问题的根子就在这里了。 士大夫们和高层的公卿,一脸傲娇的不认对方也拥有作为‘人’的权力和受到诗书礼乐教化的资格。 哪怕,他们再想亲近汉室,也亲近不了啊。 譬如湟中义从们,讲道理,这些义从胡骑几十年来,给汉家看守篱笆,防御来自湟水以西的羌人,不知道多少人战死沙场。 但汉室的士大夫和公卿们,就是一脸傲娇的拒绝承认他们是汉家的一员。 还别出心裁的给人家安了一个义从骑兵的名头,将他们划归到属国都尉的名下。 这等于将一个忠心耿耿的势力,拒之门外。 错非霍去病当年,曾与湟中义从们有过约定:为汉立功者,可入太仆,为天子牧马。 不然,现在的湟中义从恐怕早就不干了! 即使如此,在历史上,湟中义从胡骑,最终在东汉发展成为一个独立的势力,并演变成为东汉王朝的头号麻烦。 与之相似的,还有西南列国。 人家是俏女含春,秋波暗送,甚至公开喊话:请让天子王化,也能施加吾等。 结果,朝堂上的公卿大臣和士大夫们却一脸嫌弃:哪里来的蛮夷,也敢说自己是诸夏?思想有多远,给我滚多远! 只能说,这些渣渣的优越感,不是一般的强! 这就跟后世墨西哥还是谁,投票决定合并到米帝,却被米帝一巴掌扇回去了一样:穷鬼,休想高攀老娘! 想着这些事情,张越也有些无可奈何,道:“明公所言极是,自古以来,中国有天子在位,必以教化天下,泽及鸟兽为业!” “三王五帝,莫不如是,三代圣王,更皆以教化夷狄为业!” “左传虽多有缪误,但有一句话还是说的很好的——白沙在泥中,与之皆黑!” “欲致太平,不可以不进夷狄,不可以不教化天下,授诗书礼乐之教!” 只要让四夷都读中国的诗书礼乐,都穿中国衣冠,都用中国礼仪。 天下大同,岂不就指日可待了? 当然了,和建小康一样,前途是光明,但道路是曲折的。 张越看着金日磾,笑着道:“自然,以当下而言,晚辈愚以为,教化之事,也当按部就班,先从有中国教化之地开始……” “自元鼎以来,有数以百计的属国子弟,得学中国之诗书礼乐……晚辈愚以为,当鼓励和动员这些明知礼乐诗书之人,回乡教书授业……” 金日磾听着,深深的看了一眼张越,这个事情是他早就想做的事情。 奈何他的身份地位不允许他说这样的话。 毕竟,他是休屠人。 虽然,天子从不因此疏远他。 但很多大臣公卿士大夫,却是始终记得他的出身,连太子据不也是如此? 如今,张越既然愿意出这个头,金日磾立刻就笑着道:“侍中既有如此想法,何不上书进言天子,令各属国都尉部,皆能蒙天子雨露恩泽?彼等必定感念天恩!” 这话倒是没有错! 现在,汉家国力和军力,都处于一个鼎盛期。 虽然其实,随着连年征战,国力耗损,已经大不如前。 但其他人不知道啊! 在李广利军团全军覆没前,在整个四夷,包括匈奴人心里,汉室都是毋庸置疑的第一强国、第一富国。 无数人打破脑袋,都想要拿到一个汉室户口本,成为一个光荣的汉家臣民。 辉渠人和湟中义从的小月氏各部,更是孜孜以求,想要得到来自汉家的承认。 只是,这些热情,通常都贴了冷屁股。 那些傲娇的士大夫们,只要听说某国某部落,妄图想要成为汉家臣民,脑袋就摇得和拨浪鼓一样。 特别是思孟学派的人,高举着孟子的神主牌,拒绝任何想要拿到汉室户口本的夷狄! 这个问题,很多人都看在眼里,想着各种办法想要解救。 司马迁写史记,就为了能减轻这种风潮,而给几乎所有的已知世界的国家、民族找了个诸夏祖宗。 匈奴是夏后,乌孙曾是宗周之臣,小月氏曾为文王驱策,百越皆禹后,西南夷是楚国后代。 可惜,作用不大。 《我要做门阀》正文 第五百四十一节 互相试探(2) 张越想都没有想,就答应了下来,道:“晚辈早有此意,只是担心舆论压力,若都尉能与晚辈联名上书,言及此事,晚辈自当附骥尾后……” 金日磾一听,就笑了起来。 他放下手里的酒樽,深深的看着张越,道:“固所愿尔,不敢辞也!” “只是……”他笑着道:“侍中何不将此事,也与霍都尉说说,或许霍都尉也愿意联名上奏呢!” “毕竟,多一个人,就多一分成算……” “都尉日理万机,晚辈恐怕叨扰都尉……”张越故作疑难的道:“不如请明公相请?” 金日磾一听,就差不多明白了张越的意思。 “小滑头……”他在心里摇摇头,但也没有什么其他表示。 今天,他想要看到的和听到的事情,差不多都看到了和听到了。 他也差不多确定了这个侍中官的心思和想法。 想想,这也正常。 年轻人嘛,总是觉得自己能够主宰世界,可以创造奇迹。 自霍去病以来,天下的年轻人,都觉得自己是霍去病第二。 更别提,这个年轻的侍中官,太过顺风顺水,没有感受到这个世界的恶意了。 所以,金日磾也不急。 反正,时间还很多。 不是吗? 他和霍光,从相识到相知,再到拥有共同志向,花了差不多十年。 这个年轻人,以后有的是时间,让他知道,他可能参与的是一个多么伟大的事业! 所以,金日磾只是笑了一声,就道:“也好,此事鄙人会去与子孟兄说的……” “张侍中……”他看着张越,想了想措辞,道:“鄙人痴长些年纪,托大唤侍中一声子重可否?” 张越连忙拜道:“这是毅的荣幸!” “子重啊……”金日磾扶起张越,意味深长的道:“君在新丰,所作所为,吾看在眼里,甚为欣赏,只是,子重要注意不被明枪暗箭所伤……” “嗯?”张越看着金日磾,有些不解。 上次的事情过后,还有人不要命,想试试他的斤两? 不可能吧? 他也没有听说过,谷梁或者什么人,公开要和他做对啊! “子重没有听说吗?”金日磾轻声道:“如今关中,有些地方,都准备效仿新丰,将公田抵押给贾人,换取兴修水利的资金……” “这其中,固然有真心实意,想要做事的……” “但也有居心叵测之辈,意图浑水摸鱼,假公肥私……” “子重要小心,勿要被彼辈所牵连了……” 张越听着,神色剧变,连忙拜谢:“多谢明公提醒,毅没齿难忘!” 当初,张越初初上任,新丰财政一穷二白,不得已就想了个法子,把新丰的八千亩公田抵押给了袁广国,换来三千万资金。 但是,张越当初的这笔借贷,是有国家背书的,天子许可的。 而且,怎么还款,如何偿还,也有明确约定和限制。 现在,有些渣渣,想学他的法子搞钱。 这问题大了去了! 作为穿越者,张越瞬间就想到了n种搞钱的办法。 譬如说,将数千亩公田抵押给某个富商,借来数千万资金来兴修水利。 然后,将工程都交给下面的地主豪商以及自己的亲戚们去做。 然后,钱花光了,事情却没有干多少。 最终,无力偿还贷款,抵押的公田落到了商人手里。 这还是很初级的办法。 聪明一点的家伙,甚至可能玩出高科技的桥段。 打个比方,将公田抵押给一个不存在的商人,借到一笔不存在的钱款,然后做一些不存在的事情。 几年后,这些公田就免费的落到了官员手中。 这样手法,在后世的三哥家可是习以为常的。 而一旦类似的事情,不断发生,哪怕张越在新丰做的再好,也是无济于事。 天下人只会知道,始作俑者,就是他。 一切罪责都将归在他身上。 到时候,张越唯一的办法,恐怕就是去给这些渣渣收拾烂摊子了! “真是……”张越在心里摇了摇头。 若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张越还真可能被这些渣渣坑了。 但既然知道了。 那就不好意思了! “尔等大约是忘记了,鄙人的绰号是什么了?”张越咬着牙齿,面目狰狞的想着:“也可能是我在官场上没有用力,让有些人产生了错觉!” 汉家社会,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 简直就是真理! 像太子据,就是一味忍让、妥协和退避,结果,连家奴都敢骑在他头上拉翔拉尿,扬武耀威。 就连身边的人,都敢背着他搞私活,各种拿着他当挡箭牌。 所以啊,张越知道,必须给那些渣渣一点颜色瞧瞧了! 金日磾却是看着张越的样子,轻声提醒:“子重不可冲动行事,此番参与者中,有背景来历者,比比皆是!” 以金日磾的了解,这次敢下手的人,几乎都是实权的大人物。 每一个人背后几乎都站着一个权贵。 有外戚,有列侯,甚至还有天子身边的宠妃家族的人。 在他看来,张越只需要警告他们,让他们收敛一下,就差不多可以了,没必要同时树敌这么多。 但张越怎么可能妥协? 他知道,这其实只是一次试探。 倘若他不能做出坚决回击,一下子打疼一些人。 恐怕以后,类似的事情还会层出不穷。 就像课本上说的那样:今日割五城,明日割十城,然后得一夕安寝。起视四境,而秦兵又至矣。 人的贪婪,是没有止境的。 伟大的领袖,曾经教育过张越:以斗争求团结则团结存,以妥协求团结则团结亡。 这个世界,只有表现出勇敢捍卫自己的利益的人,才会被人尊重! 不然,别人会以为你好欺负,好忽悠。 一次又一次,蹬鼻子上脸! 若让别人这么搞,新丰和张越的未来,都将惨不忍睹。 所以,张越笑着道:“晚辈听说:以利事人,犹抱薪救草,薪不尽火不灭!” “故子产曰:唯有德者,能以宽服民,其次莫如猛。夫火烈,民望而畏之,故鲜死焉。水懦弱,民狎而玩之,则多死焉。故宽难!” “晚辈德薄,不能以宽服人,唯以猛服人而已!” 不打疼几个渣渣,别人岂会知道他的厉害? 《我要做门阀》正文 第五百四十二节 金日磾眼中的张越 在金府又待了差不多半个时辰。 张越和金日磾‘深入’的交换了一些对于内政外交的意见。 总的来说,金日磾的想法和张越的想法,有些地方非常相似。 大家都是大诸夏主义的拥护者,也都是认同,西域对汉室的战略意义无比重要的。 自然,也有了许多收获。 只是,天色渐晚,张越也只好起身告辞。 金日磾一副恋恋不舍的模样,将张越送到家门口。 同时,还将侄女也送到了张越车上。 虽然说是‘以奉侍中枕席’,但金家还是很看重的,婢女和下人,跟了足足十几个。 这都不用说,等于是送给张越的了。 当然,在法律意义上,他们是属于‘金少夫’的私人财产。 但事实上,连金少夫都是张越的财产,何况他们? 此外,什么金器珠玉,也送了许多。 几个金家的女性,则亲手扶着金少夫,坐到张越的马车上。 一个看上去,似乎是兄长的男子,握着金少夫的手,嘱托着一些事情。 而张越则站在门口,与金日磾和金赏告别。 “承蒙明公厚爱,不以毅卑鄙,谆谆教诲,授之以义,晚辈铭感五内,必当深思教诲,以警自身……”张越对金日磾辞拜。 “侍中言重了……”金日磾扶起张越,道:“只愿侍中能常来寒舍,与侍中多论经学……” 这确实是他的心愿。 虽然现在汉室,依然是武将赛高。但文臣士大夫的地位,也在稳步攀升。 再说了,没有人会希望自己的子孙后代是那种‘不读书’的纨绔子弟。 而张越是现在最好的年轻学者了。 几乎没有之一! 坊间公认,此子经义造诣,已经超越了很多老博士。 他更是公羊学派未来无可争议的领袖! 亲近这样一个人,对金家子孙只有好处。 张越点点头,再拜而辞,然后乘上马车,调转车头。 几个负责为他引路的骑兵,立刻打起灯笼。 然后,金少夫的婢女和下人,则乘着三辆马车,载着各种衣物、黄金、珠宝,紧随其后。 金日磾站在门口,一直看着张越一行,消失在夜色之中。 然后他才转身,对家人道:“都回吧……” 但有好几个人,却依然恋恋不舍的望着远方黑暗中的街道。 甚至还有人悄悄的流泪。 “痴儿!”金日磾摇摇头,道:“少夫这是要过好日子了,有何好哭的?” 金氏今日虽然幸贵,但是,金家的女儿,却特别难嫁,就连他的嫡女,也很难与列侯联姻,何况是亡兄之女。 他筹划日久,才借着这个机会,给这个侄女找了一个良人。 对他来说,这已经是他给侄女安排的最好的出路了。 哪怕亡兄在世,也会高兴的。 毕竟…… 对方可不简单啊! 公羊学派的未来领袖、当今天子的新宠,太子据的恩人,长孙的亲信心腹,再加一个勇冠天下的威名。 只要不中途夭折,未来的成就,肯定在他之上。 甚至说不定就又是一个卫霍外戚家族的创始者! 更关键的是,此子在女色上近乎如柳下惠一样矜持。 几乎堪称当代坐怀不乱的典型! 没办法,汉家贵族圈,素来以淫乱著称。 一个新贵,在步入政坛后,却没有去和那些贵妇人搞到一起,也没有听说过他在宫里面有什么非礼的举动。 甚至,金日磾从来没有听说过,他觊觎过什么人。 这样的人,简直是凤毛麟角! 不可多得! 像他之前,有个儿子,得天子宠幸,就自以为是,在宫里面乱来,各种调戏和推到宫女,让他忍无可忍,一刀砍了。 结果,天子却反而怪罪他:“卿何故杀朕弄儿?” 在这样的世道下,能够忍住诱惑,不去乱搞的人,就是古代的柳下惠! 那几个金家人,听到金日磾的话,连忙纷纷拜道:“不敢,吾等皆是为女弟高兴!” 是啊! 谁不为她高兴呢? 父亲生前,最是爱她,想方设法,想要为她找一个好人家。 结果,整个长安城里的公卿们都是一脸傲娇。 哪怕是叔父金日磾的嫡女,也是因为和霍光关系好,才能嫁给霍光的长子。 不然的话,连嫁都是一个问题。 没办法,现在金家虽然富贵,然而,在很多人眼里,金家依然是那个休屠王的后代,是夷狄蛮子。 生怕娶了个夷狄妇,令家门蒙羞。 金日磾看着他们,也是叹了口气。 然后道:“都回吧……” 回到门内,关上大门,金日磾就走回书房,将门推开,一个人影立刻迎上前来,拜道:“金公安好!” 金日磾点点头,道:“请坐!” “不敢!”那人连忙拜道:“我家主公还在等我回去复命!” “也好!”金日磾挥了挥手,道:“请尊驾转告贵主人,就说,今日之事已有结果……” “嗯……”那人连忙恭身顿首:“还请明公明示!” “那张子重,恐怕轻易不能屈尊他人之下……”金日磾闭着眼睛,回想着方才的种种,轻声道:“不过,此子与吾等,却是颇为相合……” “汝便转告贵主:此子颇类骠骑当年,任性敢为,其志颇大!”金日磾缓缓的说道。 其实,他在少年时曾见过那位骠骑将军,那位军神。 对方的英气勃发的姿态,给金日磾留下了深刻无比的印象! 而今日所见,那位侍中公,在态度和精神上,简直像极了当年的军神! “诺!”对方连忙顿首:“必将明公之言,一字不漏,转告主公!” 金日磾点点头,挥手道:“汝自回吧,吾就不送了!” 对方再拜道:“诺!” 便轻身退出房门,只留下金日磾一人,端坐在书房之中。 他坐到案几前,低头看着案几上的那本薄薄的小册子,用帛书装订起来的文章。 他轻轻打开,看着上面的内容:“政治不仅引起战争,而且支配战争,故而政治的性质决定战争的性质……” “果如当年骠骑将军,意气风发啊!”金日磾叹道:“长安对他而言,或许太小了!” 不过,这样也好。 未来,他远征万里,这朝堂之上,总得有人帮他稳定局势吧? 从这个角度来说,大家完全可以做朋友。 《我要做门阀》正文 第五百四十三节 对手(1) 马车嘎吱嘎吱的行走在黑暗中的长安街道。 四周一片寂静,只能听到护卫的骑兵的马蹄声哒哒哒的踩过青石地板的声音。 张越坐在马车中,低头看着那位金家的小娘。 “你叫少夫?” “唯!”少女连忙盈盈起身,看上去似乎很紧张的样子:“妾身闺名少夫……” “读过书吗?”张越低声问道。 “回禀郎君,家父生前,曾教妾身学过《诗经》……”少女的小手,悄悄的抓紧了裙角,内心的紧张似乎达到了极点。 没办法,长安城中谁不知道,张蚩尤的威名? 而作为一个受过教育的女性,金少夫当然深知,自己的角色和地位。 自她跨出叔父家门,上了这个男子的马车那一刻开始,她的命运就已经不由自己掌握。 而全系于眼前这个男人身上。 对方的喜怒哀乐,甚至决定自身的喜怒哀乐。 在这一刻,金少夫的内心中,甚至出现了少姜公主的故事。 少姜是春秋时期,齐景公的幼女,国色天香,美艳万分。 但,齐景公为了拍当时的霸主,晋平公的马屁,而将少姜送去晋国。 结果,少姜四月到晋,七月暴卒。 而齐景公,连屁都不敢放一个,闻讯甚至立刻就派晏子,再送了一个公主给晋平公,生怕因此惹怒了对方,给齐国招来祸患! 如今,眼前的男人,虽非晋平公,她叔父也不是齐景公。 然而,她的内心依然忐忑与恐惧。 “《诗经》啊……”张越却是不知道这些,他沉吟片刻后问道:“读的是哪家诗?” 金少夫似乎有些羞于启口,犹豫良久才道:“楚诗……” “哦……”张越赞赏的点点头:“很不错了……” “三家诗言事,毛诗言志,独楚诗言天下!” “只是有些失之偏颇,文人习气太厚,少夫女子读之,倒也算是恰当!” 当今天下,诗经学派,一分为五。 除了后来的霸主毛诗学派以及现在的霸主齐、鲁、韩三家诗外,还有一个往昔的霸主,现在已经衰落的楚诗学派。 楚诗学派,算是儒门现在最特立独行的学派之一了。 其与思孟学派,堪称儒家内部的两个极端。 思孟学派,号称是孟子嫡系,传续的是孟子的精髓。 楚诗学派,则源于楚元王父子,号称荀子真传。 而思孟学派是儒家内部最极端的原教旨诸夏民族主义者,他们高举孟子的神主牌,高呼‘吾闻用夏变夷者,未闻用夷变夏者’。 在他们眼里,四夷已经完全失去了身为‘人’的一切权利。 而楚诗学派,则是‘有教无类’的代表。 鼎盛时期,在楚元王父子支持下,这个学派的学者,曾遍布天下,甚至深入交趾、日南和西南夷地区,传播儒学。 在张越看来,无论是思孟学派还是楚诗学派,都太极端了。 一个是极右,一个是极左。 幸好,现在掌权的不是这两个之一,不然汉室麻烦就大了。 但存在即合理,汉室也确实需要多种声音。 所以,张越也懒得去管他们。 金少夫听着张越的评价,盈盈一拜,道:“郎君说的是……” 然而心里,却未必服气。 说话间,马车便到了张府门口,停了下来。 张越掀开车帘,伸出手来,握住金少夫的柔夷,很有绅士风度的道:“少夫,到家了……” 金少夫闻言,小脸微微羞涩了一下。 但她这种大家族出生的女子,早就接受过了良好的教育,没有过多羞涩就提起裙子,悄悄用力抓紧张越的大手,跟着走下了马车。 张越牵着这个小姑娘的手,感觉柔若无物,光滑无比,宛如握上了一方温玉。 “万恶的封建社会呢!”张越在心里摇了摇头,幸好,他已经不再是被统治阶级了。 不然的话…… 这时,府邸内,听到声响的田禾兄弟,立刻将大门打开,然后迎上前来,拜道:“恭迎主公回府……” 然后,他们就看到了一个陌生的少女被主公牵着,颇为诧异的看了看。 “此乃少夫……”张越微微用力,将金少夫带上前来,对他们介绍道:“尔等的主母,将来我不在长安,这府中事务,尔等皆当听少夫安排……” “诺!”田禾兄弟连忙顿首,然后对金少夫拜道:“小人田禾(田水)见过主母……” 金少夫听着,内心宛如吃了蜜糖一样,她回头对两个跟在身后的婢女吩咐道:“赏!” 立刻便有人拿着早就准备好的礼品,赏赐给田禾兄弟。 张越看在眼里,微微点头,便牵着金少夫的手,走进府邸。 田禾兄弟连忙带人上去,帮着金少夫的婢女、仆人,搬运东西。 很快他们就抬着大大小小的箱子,跟了上来。 张越带着金少夫,径直走到自己的卧室前,然后才回头对这个少女道:“往后,这里就是少夫的家了!” “唯!”金少夫盈盈一拜,然后解下自己一直蒙在脸上的面巾,眨着眼睛,打量着这个全新的环境与全新的家庭。 这也令张越第一次窥见了她的容貌。 确实很漂亮! 眼前的少女,约莫十七八岁的样子,在这个西元前属于绝对的大龄未婚女性了。 汉律规定的法定结婚年纪,女性为十四岁,且国家规定,超过十六岁还不嫁人的女性,算赋以五倍征收。 若到了十八岁甚至二十岁还没有嫁人,则可能面临官府的强制分配! 故而,西元前的女子,都很早熟。 像是金少夫,就已经发育的很成熟了。 身材虽然纤细,但该大的地方,没有一个小的。 几乎可以称得上肩若削成,腰如约素。 一双丹凤眼中,湛蓝色的眼眸宛如秋水,娥娥云鬓,青丝垂在耳畔,延颈秀项,皓质呈露,令人叹为观止。 可爱的鼻翼下,一张樱桃小嘴,因好奇而微张,露出鲜嫩纯红的内里,确实是一个不可多得的美人儿。 而且,靠近细细闻之,还能闻到一股带着少女清香的味道。 令人不由自主的生出清纯可爱的想法。 与之相比,后世的奶茶妹妹,大约也不过如此。 “看来,我大约要脸盲了……”张越轻声一笑,想起了那个梗。 “郎君说什么”金少夫有些不太明白。 张越哈哈一笑,轻轻搂住这个少女的身体,道:“一位名人曾经说过:吾不识妻美,概因吾脸盲而已……” …………………………………… 翌日,清晨,阳光从窗台之中落到卧室的地板上。 张越睁开眼睛,低头看着宛如公主般,蜷缩在自己怀里的少女。 微微的在对方的额头上轻轻一吻,深深一嗅,如兰似麝的香气瞬间充斥心扉。 张越看着她,忽然笑了起来:“果然温柔乡是英雄冢!” 自步入政坛,他已经很久没有睡到这么晚了。 但…… 男人,不就是天生如此吗? 纵然孔子也说:食色性也。 但,男孩和男人的区别是,男人知道什么时候要工作,什么时候该享乐,而男孩则分不清。 张越轻轻的走下床榻,两个一直侍立在一旁的婢女立刻拿着张越的衣服,迎上前来,为他穿戴。 张越见状,微微摇头,接过衣物自己穿了起来。 他不是很习惯别人给自己穿衣服,那会让他产生一种懒惰感,而懒惰是男人最大的原罪! 穿戴整齐后,张越轻轻走出房门,对留在房中的两个婢女吩咐:“尔等仔细伺候,让少夫多睡些时候……” 昨夜确实是一个有些稍微放纵的夜晚。 年轻力装的身体和久不知肉滋味的心理,双重作用下,张越甚至稍微有些粗鲁了。 还好,类似金少夫这样的大家族女性,早就学习过如何取悦和适应男人,加上张越还算体贴,所以倒也不算过分。 张越才出门不久,金少夫就悄悄的睁开了眼睛。 两个婢女立刻捧着一件丝绸常衣上前,为她披上。 “恭喜小娘,初做新妇!”一个一直守候在门口的,年长妇女走进来,对着金少夫笑着拜道:“愿小娘昨日得孕,诞下子嗣,延绵张氏香火!” 金少夫听着,小脸微微羞红,道:“多谢王姨美言!” 对她来说,现在最大的目标和愿望,便是生下子女,最好是儿子。 只有这样她才能有依靠和地位。 “对了……”金少夫忽然道:“我听说,夫君父母早亡,长兄因事夭折,全赖长嫂抚养、教育,才能成才!” “夫君侍嫂极重,即为张氏妇,我也自当前去给长嫂磕头、奉茶!” “快快为我准备礼物……” “诺!”婢女们连忙拜道。 金少夫又道:“还有,夫君乃是国家重臣,往后必有诸般人物,来府上拜谒,尔等必当切记,不可与外人往来,以免玷污夫君清誉!” “诺!” 金少夫吩咐完这些事情,才坐起身来,道:“服侍我沐浴更衣吧!一会,我还需下厨,为夫君做饭!” 不得不说,作为大家族的女性,确实是很厉害。 几乎不需要怎么学习,她就已经明白,该如何做事了。 ……………………………… 张越很快就听说了金少夫在后宅之中的动作。 闻言,他只是微微一笑。 便将注意力重新集中到了面前的事情中。 昨夜他听金日磾说了有人想要学习新丰,玩公田抵押贷款的事情后,就将这个事情,列为自己的头号大事。 今天一起来,就派了田禾去找袁常打听。 算算时间,袁常那边也该有消息了。 “哼!”张越在心里想着:“我倒要看看,究竟是谁,竟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要玩土地抵押,而且涉及千万以上资金,必然和长安城里的那几个权贵和大贾脱不开干系。 而长安城里,现在的权贵与大贾,数来数去就那么几家。 他们背后的人,张越也是清清楚楚。 对高层的人来说,谁是谁的白手套这种事情,几乎是公开的秘密了。 只要知道是哪个在借钱,那么幕后之人几乎就是呼之欲出的事情了。 说实话,张越还真的是很好奇——究竟是谁,这么大胆? 要知道,他可不是过去的他了。 他现在的威名,不敢说能止小儿夜啼,起码也算是深入人心了吧。 而能到现在,依旧屹立不倒的权贵,不可能有这么蠢的人吧? 要知道,这是在向他和他的新丰系统开战啊! 一旦被发现,几乎就是不死不休的结局! 想当年,张汤和庄青翟,不过是一个小小的事情,就闹到同归于尽。 而对方,却明知道是这样,还敢下场。 只能说勇气可嘉。 或者说,情商太低! 很快,田禾就回来了。 跟着他一起回来的,还有袁常。 “老师!”袁常看到张越,首先就表示了恭喜:“听说老师新得佳人,弟子诚为老师贺之!” 说着便递上了礼物——一个被装在了楠木匣子里的几套银饰。 白银在现在的汉室的价值,可比黄金高多了。 因为现在中国几乎不产白银,相反,有大量黄金储备。 故而,白银比黄金更珍贵、更稀有。 事实上,在明朝中期,西班牙白银大量输入前,中国的银价一直高于黄金价格。 张越却只是扫了扫匣子里的礼物,就让田禾收下,去送给金少夫。 “先不说这个……”张越让袁常坐下来,然后问道:“汝可打探清楚了,到底是谁在这其中搞鬼?” 袁常闻言,先看了看四周,然后凑到张越面前,低声道:“老师,弟子已经打探了明白了,应该是东市的王家和戚里的赵家……” “王家……赵家……”张越玩味的笑了一声。 长安城姓王的商人很多,姓赵的外戚也不少。 但能让袁常如此小心,而且还有底气做这种事情的人却很少很少。 张越几乎是下意识的就知道了自己的敌人是谁? “难怪呢……”张越低低笑着:“有这样的底气,原来如此啊!” 赵家当然不必说,这斗城里,姓赵的外戚,还敢和他对台的,只有一个家族——钩弋夫人的外家! 至于王家…… 张越冷笑着,道:“过气的外戚,也敢骑在现任的宠臣头上拉翔?” “真是稀奇!” 《我要做门阀》正文 第五百四十四节 对手(2) 王氏家族,在长安城里,有好几个显贵的。 但,真正能算得上人物的,可以触及权力核心的,却只有两个。 一个是太子刘据的正妃,太子妃王须翁的母族。 不过,这位太子妃本人与太子成亲后,并没有生育子女,按照子以母贵母以子贵的政治原则,其几乎就是下一位废后的备选。 故而,没有外甥的太子外戚家族,在长安城里一直很低调,几乎是夹着尾巴做人。 所以,就只剩下另外一个家族——故王太后的外族。 也就是当今天子的舅舅、表哥表弟们组成的王氏外戚家族。 在当年,第一代盖候王信还活着的时候,王氏外戚家族,确实称得上风光无限。 但,那位谥曰靖候的老大人,早已经作古多年,怕是连骨头都烂掉了! 今天的盖候家族,与其说是权贵外戚,倒不如说是一条靠着过去荣光,狐假虎威的鬣狗。 就靠着吃腐肉维生。 这样的渣渣,张越有些搞不懂了。 是什么给他们胆量,居然让他们生出可以在这个事情里获利的错觉? 袁常听着张越的冷哼声,忙拜道:“老师不可轻敌!” “弟子来前,家父曾嘱托弟子,转告老师:王氏虽衰,却也并非乏人,尤其是盖候妇鄂邑主颇为厉害!愿老师三思……” 张越听着,也忍不住神色严肃起来:“鄂邑盖主?” “然!”袁常却以为张越不知道这位帝姬的能耐,连忙介绍道:“当初,靖候(王信)病重,天子亲临其病榻,握其手问曰:君病重至斯,却犹有坚持,可是有什么放不下心的事情?” “靖候口不能言,只是一直望着其子受,不能瞑目!” “故陛下乃诏,以鄂邑主妻其子受,为鄂邑盖主,靖候乃瞑目……” “鄂邑主入盖候府,迄今凡二十年,盖候家族上下大小事务,悉数皆由其所令,訾产暴增,据说便是大农也颇为忌惮这位殿下……” 张越听着,眼神迷离,问道:“此番王家参与?呵呵……该不会是姓丁的在狐假虎威吧……” 袁常闻言,有些摸不着头脑,一脸懵逼。 张越挥手道:“常啊,你替为师再去打探打探,看看主持此事的,是不是姓丁的人……” 众所周知,刘氏帝姬,除了少数人外,其他人都喜欢养小白脸。 而且,和小白脸的感情还非常深厚! 譬如已故的馆陶太长公主去世后,遗愿却非是与结发丈夫堂邑候陈午合葬,而是和历史上最有名的小白脸,那位留下了绿帽子以及主人翁这两个典故的董偃合葬。 这真是丢光了老刘家的颜面。 要知道,这位太长公主认识董偃的时候,已经六十几岁了,而董偃彼时不过十七八岁…… 几乎都能做对方的奶奶了! 这位鄂邑盖主,在现在关注她的人,没有多少。 但在历史上,她却成长成为了汉家朝堂上最有权势的女性。 因为昭帝即位时,当今天子的诸女全部扑街,只有她一个火种,故而霍光等大臣,迎其入宫抚养昭帝。 由是,这位帝姬摇身一变,得以成为鄂邑长公主。 而这位长公主在汉家历史上,同样成为了一个痴情之人。 其去世后,选择了和她的面首丁氏,而不是丈夫盖候王受合葬。 只能说,这汉家帝姬自有国情在此! 而,根据张越回溯的史料记载,这位鄂邑公主殿下的面首,恐怕在此刻,已经是这位殿下的入幕之宾,裙下之臣。 若此事,是他在主导,倒也说得过去。 面首与小妾一般,都是吃的青春饭。 讲究的就是有机会捞一把,捞到多少算多少。 “诺!”袁常微微恭身,领命而去。 张越看着这个便宜弟子远去,心里面,却已经开始在盘算了。 “无论是不是姓丁在搞鬼,我都必须拿王家立威!”张越在心里盘算着。 至于赵家? 打疼他可以,斩掉他伸出来的爪子也行。 但若是要穷追猛打。 那建丰同志上海打老虎的结局,就是张越的前车之鉴! 钩弋夫人在当今天子面前的地位,可是仅次于长生不死和擒单于问罪于长安的第三位。 在事实上来说,老刘家的皇帝,虽然是出了名的刻薄寡恩,拔鸟无情,但有一点要承认,当他喜欢某个妃子的时候,那是予取予求,呵护备至,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心怕摔了。 想当初,李夫人受宠,连大将军长平侯卫青也要去捧马屁,也要去奉承。 更何况,这位钩弋夫人,还是当今天子晚年证明自己依然年轻的证据。 所以呢,对赵家,张越的态度只能是板子高高举起,轻轻落下。 这威风就只能耍在王家和鄂邑公主的头上了。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更是这个世界的现实。 两强相争,倒霉的一般是周围围观的吃瓜群众。 这就好比后世凉茶大战,加多宝与王老吉打成一团,打着打着,和其正躺枪,莫名其妙的丢掉了大量市场。 只是…… 不知道为什么,张越总感觉不爽,念头非常不通达! “赵家……呵呵!”他咬着牙齿,在心里告诉自己:“若尔等不识相,将来有尔等好看的!” 赵氏外戚现在依靠钩弋夫人受宠,张越也对他们无可奈何。 但将来呢? 新君即位后,赵氏是哪根葱? 区区先帝妃嫔外家,张越一根指头也能捏死他们。 …………………… 此刻的长安城中,气氛依旧紧张。 虽然,戒严令已经取消了,但市面上依旧人心惶惶。 在天子的封口令下,暂时大多数普罗大众,压根不知道建章宫的事情。 无数流言蜚语,漫天飞舞。 吃瓜群众们一脸问号的小心翼翼的观察着政坛的变化。 而很快,一些事情就引发了人们的集体关注。 太子太傅牧丘候石德,被仆人抬着,回到了府邸,随即宣布要‘闭门读书’,石家子弟立刻如惊弓之鸟,消失在长安的闾里之中,连斗鸡走狗也不敢参与了。 这可就真是太稀奇了。 要知道,自从上一代的石家家主丞相牧丘恬候石庆去世后,石家的家风就一落千丈,甚至面目全非,在曾经的老家主镇压下,连玩个妹子也不敢的石家子弟,一下子就自由了。 他们斗鸡走狗,博戏行猎,极尽奢靡之事。 传说石家的子弟,甚至连马鞍也要镶嵌黄金珠玉。 整个长安城,到处都能见到石家子弟的威风。 但,现在,一夜之间,仿佛老家主复活了,老石家的人一下子就龟缩了回去,连门都不出了。 这可真是稀奇。 更稀奇的是,太子诸官,几乎全部被太常和宗正革除。 几乎每时每刻,都有太子官吏被遣送回家。 吃瓜群众们哪怕再傻,消息再闭塞,现在也都知道了,太子出问题了。 区别只在于,问题的大小。 不过,很快就没有多少人愿意去关注和探究这其中的深层内幕了。 因为…… 一个天大的馅饼,从天而降! 天子诸官尽罢,据说从太子太傅一直到太子身边的侍奉官员,十去七八。 这意味着,一下子就空出了数百个位置。 而且是数百个前途光明,钱途也光明的职位。 瞬间上至公卿列侯,下至寻常士大夫,人人都是心潮澎湃,深感机会来了。 尤其是那些近二十余年才崛起的新贵们,人人摩拳擦掌,想要大干一场。 在这些纷纷扰扰的余波中,丁少君怡然自得的,端坐在府邸之中,喝着今年刚酿的醇酒,小日子过的舒坦极了。 “京兆伊于己衍果真是怯懦之人,好欺负啊!”丁少君得意的道:“不过稍微吓唬了一下,其便拱手让出了槐市的三间商铺!” 那三间商铺,过去是周家的,日进斗金。 自周氏被诛,其家产尽数充公,这三间商铺落到了京兆尹手里,按照制度发卖私人。 本来,每一间都可能需要数百上千万才能拿下。 但他靠着自己背后的盖候家族,特别是鄂邑主的身份,直接以不过百万的资本,拿下三间价值千万以上的商铺。 然后转手作价两千万,卖给了大贾袁广国,倒手之间获利二十倍。 也正是靠着这个操作,他成为了长安城里新晋千万大贾。 “明公神武……”一个坐在他下首的文人阿谀着道:“此事之后,长安城中,谁不知明公威名?” “只是……”这文人低头拜道:“臣听说明公,欲在华县效仿新丰,这会不会得罪那位?” 丁少君听着,却是嗤之以鼻。 “阁下太胆怯了些……”他微微沉吟,极为自满的道:“当世欲求富贵,必须胆大!” “那位张蚩尤,即使再能耐,还能隔着京兆伊来打华县不成?” “还能隔着鄂邑主,来对付吾?” “况且,此番,也不是吾一人如此……” 他望着远方的戚里:“还有更多人做的比吾还夸张!” 他还算是小心翼翼的,甚至只是一个跟风之人。 其他贵戚,那吃相可比他难看多了。 甚至已经有人,准备落到实处了。 那个张蚩尤,即使知道这些事情,要震怒,要报复,在丁少君看来这报复的铁拳也落不到自己身上。 毕竟,他上面有赵家顶着,下面也有很多公卿子弟。 哪怕有事,他也能及时脱身。 更不提,在他看来,他与其他人做事都很低调。 而现在,那个张蚩尤又忙于太子之事,应该是没空也没时间来管自己等人。 恐怕,他得等到大家把好处都差不多吃进肚子里,才能反映过来。 到时候,无论如何,不管怎样,他都只能帮大家伙来擦屁股,把事情的收尾收拾干净。 大不了,自己吐一点出来就是了。 没什么大不了的! 反正,想要他现在停手,那是不可能的! 几千万甚至更多的利益,就摆在眼前,谁能无动于衷? 那文士听着,却是皱眉不已,本着尽忠的心理,他不得不再次劝告道:“明公不可如此啊!臣听说,吴子兵法说:不合于国,不可以成军,不合于军,不可以出阵,不合于阵,不可以进战,不合于战,不可以决胜!如今明公虽然幸贵,有鄂邑主和盖候家之势可借助,然则那张蚩尤非比寻常啊!明公还是不要掉以轻心,以免祸患降临!” 这长安城里谁不知道,对方的威名。 而自己的这位主君,居然胆子大到敢到他头上动土? 一旦被发觉,以对方的性格,雷霆般的报复立刻降临! 对于那位,文士深知,再怎么过分的评估对方的能耐也不为过! 想想都知道了,京兆尹于己衍,连自己的主君,这位鄂邑主的面首和白手套也能吓唬的住,那位要插手京兆尹事务,还不是一个眼神,于己衍就跪下来了? 更别提对方可不是过去的权臣! 他在权臣之余,还有另外一个身份——公认的大学阀,未来的公羊领袖。 他的学术地位,是建立在一次次胜利,和一本本著述之上的。 作为士人的他,自是清楚,这位张蚩尤在舆论界拥有着怎样的能量? 夸张一点说,那位张蚩尤已经可以呼风唤雨,能排山倒海了。 丁少君听着文士的话,却是很不耐烦了。 他只是市井出身,没有什么文化,靠着生了一副好皮囊和在市井练就的一番床笫本领,才博得了鄂邑的欢心,独占其宠。 如今,虽然看似风光,但他同样知道,这样的风光恐怕维系不了多久。 鄂邑主现在宠爱他,但将来呢? 年老色衰,体力不在,必定有更年轻的人取代他。 不趁着这个机会多捞点,将来怎么办? 那文士却是大着胆子,想要继续劝说,丁少君见状,一拍案几,怒道:“阁下不必再劝了!” “旁人怕他张子重,我丁少君不怕!” 他昂着头,自己给自己打气:“更何况,我听说,法不责众,如今长安贵戚,皆觊觎于此,纷纷谋划,我与众人行,那张子重难道还能只打我一人?那也太无赖了些!” 文士见着,心中一叹,暗道:“这丁少君,怕是要自取灭亡了!” “我不能与他赴死,得找机会,脱离丁家……” 《我要做门阀》正文 第五百四十五节 基层冗官问题 秋日的太阳,甚至比夏季酷暑之时,还要炙热。 尤其是中午时分,?火辣辣的太阳,炙烤着大地,几乎让这个斗城变成了一个蒸笼。 渭河两岸,于是成为了很多人的纳凉之地。 很多人都选择在此时,躲到柳树下纳凉。 特别是,上次长安伤寒疫情之后,很多人就开始有事没事,爱到杨柳树下静坐了。 尤其是方士们,某些脑洞比较大的家伙,甚至以为,杨柳树有灵,久坐能增进修为,甚至可以得道。 于是,这长安城里的杨柳树,一下子就成为了香饽饽。 很多机灵的小商人,甚至从中找到了商机。 在杨柳树密集之地贩卖草席和叫卖豆腐脑的人,越来越多,渐渐的形成了一个个小型集市。 由之,大司农的视线也被吸引过来。 经常能看到骑着马的市吏,在渭河两岸来回巡视。 而在长安城东市靠渭河的岸边,因为毗邻公车署与尚冠里大道,由是成为了长安士子们的聚集点。 每天,都有数百士子聚集在此,谈诗论赋,指点江山,激扬文字。 一个个嘴炮政治局,随之诞生。 各种观点,交汇于此。 无数消息,也在此被传播出去。 “听说了吗?”一颗杨柳树下,数个士子,聚集在一起,窃窃私语:“雒阳的张三郎,前些日子投递去张宅的书稿,得到了回复……” “啊……”听者无不震惊,带着羡慕嫉妒恨的神色,悠悠叹道:“这张三郎如此好运,居然能得‘那位’看重,怕是要青云直上了吧……” “非也!”有消息比较灵通的道:“我听说,只是得到了些勉励之语……” 众人这才收起内心的酸涩,叹道:“即使如此,也很幸运了啊!” 是呢,在京士子,谁不是在长安斗城挣扎数年、十数年,想要一展胸中抱负,结果,百分之九十九的人,都只能黯然而去。 仅有不过百分之一的少数人,能够幸运得到机会,被贵人举荐。 不过,几乎所有人,在最终失望之前,都会以为自己是那百分之一。 “那张侍中是如何勉励张三郎的?”有人按捺不住问道。 “在下倒是有幸看过张侍中的评语……”一个高高瘦瘦的士子轻声道:“侍中在张三郎的策文之后,写道:读君策文,闻君有高雅之志,却陷于微寒而颇为困顿,似有弃志之念,甚为君憾之,昔者仲尼语子罕曰:君子居之,何陋之有?若君志向高远,何叹微寒!?吾闻山不在高,有仙则灵,水不在深,有龙则灵,人不在贫,有志则名,其与君勉之!” 众人听着,都是眼神怔怔,恨不能自己的书稿上,也能有这样的一段评语。 良久,才有人叹道:“吾今日始知,张侍中之贤,果如君子!” 更有人喃喃自语:“君子居之,何陋之有!君子居之,何陋之有?孔子之教,何其大哉!” 就在这时,忽然有人喊道:“嵩街的牛胜策文,被张侍中看中,如今,张府管家正在登门求请牛胜过府相会!” 这个消息,立刻就如同一颗重磅炸弹,砸进了所有人的心扉之中。 “牛胜?”有认识对方的人,嘴角不屑,道:“此人身高不足七尺,貌丑肤黑,何德何能,竟能如此!” 由之,很多人心里都产生了——牛胜都能行,我也一定可以的念头。 于是,无数诗赋与策文,如潮水般涌向张宅。 …………………………………… 张越此刻,端坐在阁楼之中,静静的看着坐在自己对面,紧张的不得了的男人。 他大约三十岁上下,身高可能不足七尺,至多六尺八寸!肤色黝黑,看不上其貌不扬,甚至称得上有点丑。关键是,手上也长满了老茧,错非他身上穿着儒袍,张越都几乎以为自己对面坐着的一个是农民或者匠人。 事实上,其实也差不离多少。 张越现在已经知道了,这位牛胜牛公子,在长安城日常的开销,主要是靠给人做些零活,赚些伙食费。 他甚至已经窘迫到了,连房子都要和人合租的地步。 据说,与他合租的有七人。 人穷志短,牛胜甚至都不敢抬头看张越,他只是低着头,连端上来的茶点也不敢看,生怕忍不住吃了,留下坏印象。 张越见着,却是笑了笑,道:“牛生不必拘谨,先吃点东西吧……” 牛胜连忙拜道:“诺!” 端起茶水就一口闷下去,差点噎着。 张越看着,柔声道:“阁下不要紧张……”想了想,张越决定先和他聊点别点,活跃一下气氛,于是问道:“我听说阁下是荥阳人?” “然!”牛胜答道:“小人是荥阳牛庄人士……” “阁下老师是?”张越又问道。 “荥阳胡公……”谈起老师,牛胜终于有了些自信,昂着头道:“恩师是韩先生门徒,曾事乔公……” 似乎怕张越不知道谁是乔公,他介绍道:“乔公,北地豪杰,畜牧无数……” 张越一听,就知道是谁了。 乔姚!汉室最大的畜牧主和最大的农场主! 据说,此人牧场常年蓄养牛马数千,数万头羊。 仅仅是牧奴,就多达五百人。 靠着畜牧之利,乔氏在武威、九原之中,威名赫赫,是很多汉军大将的座上宾。 以至于,此人的名头,连太史公司马迁也听说了,将之记录在史记之中,成为货殖列传里无数巨贾的代表之一。 不过比起其他贾人,以畜牧业起家的乔氏的社会地位,无疑要高很多。 甚至不被舆论歧视,可以公开的与大儒往来。 毕竟,在儒家和法家的三观里,畜牧虽然比不上种田耕地,但也是正道。 当然,现在乔姚先生已经作古,他那庞大的牧场,也随着他的去世,而分崩离析,被其子嗣瓜分。 武威至九原郡中,现在最大的牧场主,应该是姓王了。 这也是汉室社会的一面镜子。 富不过三代,贵不过两代。 有汉以来,概莫如是。 国家不遗余力,费尽心思的拆散着大家族,肢解着大豪强,极尽一切手段阻止任何势力在地方坐大。 以此为基础,建立起中央集权的统治。 张越却是放下手里的茶杯,看着牛胜,道:“我观牛生策文内容,颇有见地!” “地方基层,胥吏冗员之事,确乃国家弊端!” “牛生能够洞见此弊,毅然提出,可谓君子也!” “不敢!”牛胜连忙拜道:“小人不过是略尽士人责任而已!”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张越起身,道:“而天下兴衰,士大夫之任也,故孔子有春秋之诛,诛乱臣贼子,诛不作为之庸碌之士也!” “牛君能洞见此弊,吾以为善,欲举荐阁下为国家之臣,不知牛君愿否?” 牛胜闻言,大喜,连忙拜道:“在下惶恐,愧不敢当!” 他试探着道:“能为侍中牛马走,便心满意足!” 张越听着,却是严肃的道:“不然!春秋曰:臣无将,将则诛,人臣不该有私,故吾生平不养食客,不蓄奴婢,不兼田产!” 开什么玩笑?现在都什么年代了? 他可不想开历史倒车,去玩孟尝君那一套。 况且,所谓食客,其实不过是些墙头草罢了。 魏其候窦婴和武安侯田蚡的故事,早就向天下人证明了,食客是有好处才会依附你,一旦有事,溜得比谁都快! 牛胜闻言,一脸崇拜的看着张越,拜道:“侍中公义,在下感佩……” “只是,在下身材粗矮,容貌不佳,恐怕要辜负侍中好心了……” 说着他就自卑的低下头。 当世天下,是一个看脸的社会! 国家选取官员,有一项硬条件,要求应选者身高、五官达标。 而长的俊秀的人,甚至会得到很多加分。 譬如当初,平津献候公孙弘第一次面圣,就因为长的好看,而被当今天子亲眼相加,简拔为官,从而开启了他的传奇人生。 至于丑逼? 不好意思,哪怕才华再高,也是没有什么机会的。 张越听着,却是不以为意,道:“国家用人,岂在相貌?仲尼说:以貌取人,失之子羽,傅说、百里奚、晏子,皆其貌不扬,然皆为当时名臣!” “当然,如今世风确有些问题,故而,要委屈牛君,暂时只能先去珠崖、詹耳或者键为、朝鲜为官,从一县县令做起……” 乍一看,这县令的起点,看似很高。 实则不然! 珠崖、詹耳、日南、交趾、键为、朝鲜,甚至朔方、九原等新疆土是出了名的地广人稀。 而且,因为如今汉室舆论风气和傲娇的士大夫们的缘故,所以,只有汉家移民和汉家官吏才算人。 其他当地土著,大约相当于两条腿走路的禽兽,是不会出现在编户齐民的户籍上的,更不会被统计。 故而,相当多的地方,一个县治下千把人。 只相当于中原的一个乡甚至一个大点的亭里的人口。 故而,边疆地区的官吏要求相当低! 在中原当过县令的人,只要愿意去边塞,起步就是郡一级的主要官员,甚至太守! 像张越的便宜弟子袁常,曾经拜阳夏人黄霸为师,学习法家。 在袁常操作下和五铢钱开路的情况下,黄霸先是捐官当了右扶风的一个千石官员,然后通过运作,去了键为郡,直接当上了太守! 所以,张越举荐牛胜去边郡当官,真的是不费吹灰之力。 几乎不可能有人有异议——现在汉室边郡,只要是人,都要! 从来不挑三拣四! 尤其是在南方的交趾、日南,当地的郡守们每次回朝述职,都只有一个要求,多给点人才! 没有人才,给点人也行! 张越甚至听说过,在边郡的某些地方,一个县令常常身兼县尉、县丞甚至乡蔷夫、游徼等职。 没办法,根本就没有人愿意去边郡,吃那些苦,受那些罪。 尤其是,对傲娇的士大夫们来说,去边郡就意味着和夷狄打交道。 这是打死他们也不肯干的事情。 牛胜听着张越的话,却是非常感动。 如今这个世道,不以貌取人者,比凤凰还少。 内心对张越的感激,更是一发而不可收拾,甚至觉得哪怕是为了这个侍中官去死也愿意了。 何况只是去边郡? 当下,他便拜道:“在下深谢侍中知遇之恩,必当报以涌泉!” 张越听着,满意的点点头,对牛胜道:“这两日,汝好生润色,将策文重新写一下,吾当代汝,上书朝堂!” 汉室地方基层官吏的冗员问题,虽然现在还没有办法解决,但必须让国家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了。 而牛胜的策文,虽然文字可能不是很华丽,但描述的问题,却是触目惊心。 张越也明白,在事实上来说,其实现在儒生们天天嚷嚷的什么对匈奴作战,耗费巨大的事情,在这个问题面前,根本不值一提。 因为,在事实上来说,汉家农民,特别是关东地方的农民负担最重的那一部分,就是来自对基层官吏的俸禄摊派上。 就像牛胜在他的策文里说的一样:今地方官吏,月俸六百,而民苦之日久,荥阳之民,以三十人养一吏,民皆哀嚎痛哭,有破产之伤。 平均三十个农民,就要负担一个百石官吏的开支俸禄。 平摊到个人头上,每一个月需要缴纳额外缴纳二十钱以上的算赋。 而对匈奴的战争,反应到农民身上,也不过是一年二十三钱的算赋和马口钱而已。 就这样,天下士大夫们就汹汹议论,纷纷鞭笞。 但几乎所有人都对基层地方,平均三十人甚至更少的人供养官吏的现实视而不见。 别人可以当瞎子,张越不行! 只是,这事情不是提出来,就可以解决得了的。 这需要无数人的努力和无数人的奋斗。 但有一点,可以确信,这庞大而臃肿的官僚结构,必须开刀了! 再不开刀,随着时间流逝,这个问题将会变得更加严重,更加无解! 《我要做门阀》正文 第五百四十六节 蚩尤之怒(1) 笔趣阁 ,最快更新我要做门阀最新章节! 送走牛胜,张越特别嘱托了一下田禾,让他带了几万钱,送去给牛胜安家。 这也算是示之以恩。 不过,地方官吏冗员问题,在现在来说,张越知道是无解的。 他能提出这个问题,但无法解决他。 因为,在现在的条件下,要解决它,必然得罪庞大的官僚集团。 然后引发疯狂反扑! 王安石第二,几乎无法避免。 况且,以目前来说,汉室官府的高效与威权,也是建立在庞大而复杂的官僚系统上。 裁掉地方亲民官,即使不考虑政治上的影响,也要考虑会不会因此导致豪强坐大? 譬如东汉就没有了冗官问题,但东汉乡村国家的命令,还抵不上地方豪强的一句话。 自东汉以后,皇权不下乡,地方成为了宗族豪强的游乐园。 那个时候,普通农民的命运,比现在还惨! 最起码如今,一般百姓有了冤屈,还能找官府倾诉,请求国家做主。 所以啊,张越借牛胜的手,提出这个问题,根本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而在山水之间。 捅出这个问题,不是为了解决它,而是为了引发广泛关注和思考。 然后,适时的向天下介绍一下新丰模式。 一种,将官吏俸禄摊派进工商税收之中的新模式。 再从尚书、诗经、春秋和战国诸子的智慧里找找依据理由,告诉天下人——欲保农业,上策还是要征收工商税! 反正,不管儒法,不是嘴巴上都说——商贾坏死了吗? 现在,加重税于工商,就是为了搞死他们,同时保护国家的根本——农民。 张越相信,到时候,天下人的观念是可以被扭转过来的。 实在扭转不过来的,也没有办法。 天下大势,浩浩荡荡,顺之者昌,逆之者亡。 历史的车轮,从来不在乎自己碾碎的到底是什么? 不管是宗周的卿大夫世袭贵族,还是后来的地主豪强门阀世家,仰或者将来的垄断资本家。 统统都在那伟力之下,化为齑粉! 所以,张越也就将这个事情,搁到一边。 集中全力来应对眼前的挑战。 他首先来到后宅,见了正在忙碌着的金少夫,道:“我将出门会友,少夫且在家静候!” 金少夫闻言,回过头来,盈盈一拜,极为温柔的道:“夫君但且出去,家中事务,妾身会打点好的……” “只是……”她略微羞涩的道:“妾身听说,长嫂一人在南陵,想要前去磕头奉茶,却不知道该如何登门……” 张越一听,就知道这个女人终究还是缺乏安全感。 毕竟,她在张家,根本没有地位。 只能算是一个‘物品’,别说张越这个男主人了,就是其他家庭成员,恐怕也可以随便对她怎么着,而她根本没有反抗的能力。 故而,去抱一个家庭长辈的大腿,就成为了最明智的选择。 这种心理,可以理解,想了想,张越就道:“待过些时日,我有了时间,就陪少夫回一趟新丰,向嫂嫂请安,为宗庙上香吧!” 金少夫一听,顿时高兴的都要手舞足蹈了。 为祖宗上香?这可是妾以上的家庭成员才有的资格。 这意味着,自身的地位,得到了某种程度的承认,这让金少夫终于安心下来,盈盈一拜,道:“一切但从郎君吩咐!” 张越看着她娇俏可人的模样,伸手抓了一下她的腰肢,触手可及的温润之感,立刻传到肌肤之中。 他轻轻凑到对方耳边,咬着她晶莹的耳垂,轻声调戏道:“待为夫回来,再来宽慰少夫!” 金少夫立刻就羞的埋下颔首,满脸通红,以微不可闻的声音答道:“诺!” 事实证明,这男女感情,其实也是可以通过运动增进的。 ………………………… 辞别金少夫,张越就驱车,来到了未央宫兰台殿。 在兰台殿门口,张越直接递上拜帖,对门房道:“请转告御史中丞暴公,小弟张子重有事求见!” 那门房闻言,吓了一跳,赶忙进去禀报。 不多时,暴胜之就亲自出来了。 “贤弟,今日如何有空来愚兄这兰台?”暴胜之一脸疲惫的模样,但见到张越,还是勉强打起精神,挤出些笑脸。 甚至,内心深处,对张越感激不已。 没办法,这一次,张越对他几乎是有救命之恩! 若天子执意要废太子,那么,他这个御史中丞,现在名义上的文官首领,就首当其冲了。 最好的情况,也是自杀谢罪——无论他是支持天子,还是反对天子。 支持天子废太子,则会被舆论鞭笞,天下唾弃,为了表明心迹,只能自杀谢罪。 而反对,那就更可怕了,龙颜震怒之下,能准许自杀已经是邀天之幸! 张越却是长身而拜,顿首道:“此番来见兄长,乃是来向兄长求援的!” 暴胜之一听,吓了一跳,这长安城里,还有谁能惹这位张侍中的? 还有谁能令其来兰台求援? 有这样的人或者势力吗? 或许,远在居延的贰师将军,有这个能耐。 但贰师将军从不插手朝中事务。 他每次回京,只讲一个事情——我,李广利,打钱! 反正,国家是有钱也好,没钱也罢,都得给他军费。 不给军费,他就耍赖,甚至让边郡伪造一些事情给朝臣施压。 譬如几年前,他回来要钱,当时公孙贺死活不肯给。 于是,隔了几天,居延急奏:匈奴骑兵二十万,越过浚稽山,似是在向轮台而来。 吓得魂飞魄散的朝廷,连忙东拼西凑,给了他几万万钱。 然后,嘛事都没有发生。 事后朝廷才知道,匈奴骑兵当时确实越过了浚稽山,但总数不过三万,只是沿着居延和轮台的汉军边墙绕了一圈就又回去了。 但没人能奈何得了他。 因为天子一直是李广利最大的靠山! 所以…… 暴胜之连忙扶起张越,道:“贤弟何至于此!何至于此啊!” “快快起来……” 暴胜之敢打赌,要不了半个时辰,建章宫就会知道——张子重去了兰台因为某事找他暴胜之帮忙。 到了晚上,天子就会派人来问他:暴中丞,今日张子重来找汝所为何事啊? 到那个时候,他要是给不出满意答复,天子能把他骂个半死! 甚至一不小心就会得罪了那位陛下。 当初,义纵担任右内史,就因为道路没修好,恶了这位陛下,直接从宠臣变成罪臣…… 所以呢,暴胜之对任何涉及当今喜好的事情,从不敢掉以轻心,更何况眼前这人还是他的好朋友,好贤弟! 张越却是长拜不起,道:“请兄长为新丰做主,京兆伊放纵治下官吏,打着‘效仿新丰之治’的旗号,行敛财之实,若被其得逞,新丰事业危矣,故而小弟不得不来向兄长求援!愿请兄长秉公执法!” 暴胜之一听,睁着眼睛,看着左右。 京兆伊于己衍,敢来得罪张毅张蚩尤? 这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但…… 于己衍跟他又不熟,暴胜之才懒得去管这里面的弯弯绕呢? 他只知道一个事实——现在,新丰的建小康事业,是天子的重点关注对象,更是无数士大夫们的焦点。 此事的成败,严重一点,甚至能与社稷未来,江山稳固和天下兴衰挂钩的。 任何涉及新丰‘建小康’事业的问题,再小都是大问题! 更何况,还是这位贤弟亲自来告状! 必须查! 必须严查! 发现一个,处理一个,绝不手软! 至于,这里面的其他问题? 关他屁事! 他是御史中丞,掌握的就是弹劾、纠核公卿大臣不轨行为的职责。 当下,暴胜之立刻就义正言辞的道:“侍御史何在?” 马上便有一个御史官员,提着绶带,急急忙忙的从兰台中出来,拜道:“下官侍御史郑惠恭问令谕!” “马上传本官的命令去京兆伊,问京兆伊:建小康,兴太平,此天子之夙愿,齐三代,配唐虞,此天下之共愿也,京兆伊身为大众之司,何故阻扰?着京兆伊立刻答复,不然我将亲表弹劾:京兆伊祸乱国家,扰乱天子圣意之罪!” 这话可真是杀气腾腾,连张越听了,都为于己衍捏了一把汗,心里面琢磨着是不是有些过于苛责了。 但,暴胜之却丝毫也不以为意。 于己衍,谁不知道,忠厚老实,胆小如鼠,只是一个合格的官吏而已。 而在汉室,忠厚老实就是好欺负的同义词。 胆小怯懦,更是等于在额头上贴了一个字条——我很好欺负的,不会反抗的。 是个人都会忍不住有事没事去踩一脚的。 于己衍则完美的表达了这些设定。 这些年来,三公九卿,但凡有点能耐的,谁不是拿着于己衍当出气筒? 要不是于己衍是太子的人,他早就坐不稳京兆尹的位置了。 …………………… 京兆尹于己衍,最近的日子不是太好过。 因为太子系,几乎全面崩溃,连带头大哥太子太傅石德,也被天子严厉训斥,据说还打了三十鞭子,革掉了太子太傅之职。 大哥都这么惨了,小弟们更是凄惨无比。 无数同僚,转眼之间,就被太常和执金吾带走了。 听说还有人连小勾勾都没保住。 这让他这个京兆尹,真是一日三惊。 他本来就胆子小,现在更是彻底变成了惊弓之鸟。 对长安城的贵族们的要求,他现在已经不敢拒绝了。 生怕惹恼了谁,惹来大祸。 可即使如此,还是祸从天降! 此刻,他看着自己眼前的这封公文,和那位气势汹汹的侍御史,有些不是很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 但对方却压根不管不顾,恶狠狠的道:“暴中丞震怒非常,誓言必将追查到底!京兆伊好自为之吧!” 丢下这句狠话,那位侍御史就扬长而去,留下一脸懵逼的于己衍。 他低头看着眼前的公文,然后看向左右,问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京兆伊怎么就得罪了新丰?” 左右都是面面相觑,吞吞吐吐。 于己衍见了,终于忍不住一拍案几,道:“都给吾说清楚了!不然,本官就去向陛下请辞,尔等自己去承受张侍中的怒火吧!” 被他这么一吓,其他官吏,才终于将事情说了出来。 于己衍听完,好险没被吓死。 连手都发抖了! 好嘛,长安公卿权贵们,想要发财,所以就指使下面几个县,打起‘学习新丰’的旗号,打算玩公田抵押。 好趁机发财,顺便将国家的公田,变成自己的。 这事情,却被那位张蚩尤知道。 于是…… 自己莫名其妙,又成了夹心饼干! “尔等真是好胆!”于己衍提起绶带,怒道:“这是自取灭亡啊!” 对下面的人的心思,于己衍也明白。 他们对新丰早就不满了。 主要是,新丰的事情,他们怎么都插不上手,整个京兆尹上上下下,都没有从新丰获得半点好处,相反,还要受到来自新丰方面的强大压力。 各县百姓和豪强贵族们,私底下都在议论说:“京兆伊全是酒囊饭袋,看看人家新丰巴拉巴拉……” 就连配给制,别人也要拿新丰来对比,总之,在舆论口中,京兆伊不是废物就是混蛋。 新丰周围的蓝田、渭南、万年、临潼各县,情况更加激烈。 不止百姓腹诽,连地方上的官吏,也都是满嘴怨言。 京兆伊有司每次下去,都会被人当面质问甚至非议。 所以呢,京兆伊有怨气,而且是很大的怨气。 这些渣渣,恐怕未尝没有想要趁机给新丰一点点见面礼或者下马威的念头。 但…… 于己衍扫射着他的属官们,他知道,现在骂是没用的。 得赶紧做出决断。 他必须选择,自己跟谁站队。 选那一边当大哥。 只思考了大约零点零一秒,他就做出了选择——当然是张蚩尤! 除了这位张蚩尤,他还能选别人吗? 天子、太子、长孙会准他去选别人吗? 所以,于己衍立刻就道:“还不快给本官备车,本官要去张府负荆请罪!” “明府!”左右官员立刻激动起来:“不至于斯吧!” 有人道:“明府何必如此慌张,如今贵戚与那张子重,胜负未知,我京兆伊坐壁上观即可!” “蠢货!”于己衍骂道:“尔等是天子之臣,还是贵戚之臣?” 在他眼里,这些渣渣,简直蠢出了境界了。 贵戚们想要浑水摸鱼,他们就开方便之门? 傻啊! 没看到当今天子,磨刀霍霍,早就想杀人了吗? 上次他宰了丞相后,就已经宰上瘾了。 这次借太子之事,清洗了太子系,却无奈没能抄家砍头,这位陛下心里面早就憋着气了。 现在这些渣渣蠢到去选择和贵戚站队? 这是把刀子送给天子啊! 他老人家恐怕正愁没借口! 再说了! 那张子重什么时候输过? 傻子都知道,这条大腿最粗! 也就这些笨蛋,傻到放弃大腿不抱,反而有怨气! 不过,这样也好! 于己衍深知自己的劣势,他只是一个没有什么才能和靠山的循吏,靠着大将军提拔,才有今天,靠着太子信任才能当这个京兆尹。 若能借这个机会,抱上那位张蚩尤的大腿,那以后的日子或许就好过多了。 打狗也要看主人嘛! 若主人是睚眦必报张子重,以后谁还敢随便欺负自己这个老实人? 众人却都是被忽然振作起来,有了脾气的于己衍吓了一跳,这么多年了,于己衍还是第一次如此有脾气。而且,于己衍说的话,有些道理。 但很多人,还是念头不通达。 特别是,一些拿了别人好处的官吏,还想要挣扎。 于己衍见了,叹了口气,道:“尔等不给本官备车,本官就不去了吗?本官自己走着去!” 说着他就摔门而出。 他是胆小,是老实。 但也正因为如此,让他总能在危险来临前,察觉到危机。 这一次也不例外,直觉告诉他,要抱大腿就要趁早! 晚了,就是获罪于天,无可祷也! 《我要做门阀》正文 第五百四十七节 蚩尤之怒(2) 站在崭新的张府门口,于己衍望着那门口的人山人海,粗略的估算了一下,最少有数百人拥挤于此,以至于整个张府前方的道路,都有些堵塞。 “江夏方真,恭献策文,愿侍中点阅……” “淮阳贾允,恭献诗赋,愿侍中点评……” 一个又一个,戴着进贤冠的士子,簇拥在一起,操着天南地北的口音,毫无士大夫风度的拥挤在一起。 人人手中,都拿着一份或者好几份的简牍,争相恐后的向前挤过去,场面一时有些混乱。 “都别急,都别急……”几个下人打扮的男子,拿着手里的刀剑,大声喊着:“凡欲投递文章之士子,请先去田家宰处令号排队,按号次入府登记名讳、住址、籍贯及策文名称!” “若有不按次序,不受号令者,休怪吾等无情!” 喧哗之间,一个穿着青衣的男子,在人群前方出现,将一块块木牌,发放给那些挤在前头的士子。 于己衍看着这个情况,微微一楞,便叫来自己的家臣,嘱咐道:“汝去问问,究竟是怎么回事?” 张侍中不是去未央宫告状了? 这张府门口,究竟是怎么回事? 于己衍感到有些不可思议了。 没多久,他派去询问的家臣就回来禀报道:“回禀主公,据说是张侍中昨日看了数十篇士子投递的策文,然后一一给了点评和回复,甚至还有一位士子,因策文写得好,而被张侍中请入府邸当面谈话,故而……” 对方不用说,于己衍就已经明白了。 在京士子,数以千计,他们在这长安城最大的追求就是希望自己的文章能被贵人看中,举荐给国家。 从而像前辈朱买臣、主父偃般,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 实现人生的理想与抱负。 故而在过去,这些人无时无刻的寻找机会,将自己的策文、诗赋投递到长安城的列侯公卿之家。 为了成功,这些人甚至愿意省吃俭用,将所有的钱都省下来,只为了在某一天可以将自己的策文、诗赋抄录数百份甚至上千份,然后投递到他们能投递的每一家公卿贵族之府。 就像渭河上的渔夫一样,人人都指望着这一网撒下去,能捞到鱼,哪怕只是一只虾米。 然而,通常情况下,平均每年只有三五个幸运儿如意。 有些年份,甚至连一个幸运儿也没有出现。 但这些士子,却是前仆后继,络绎不绝。 一个人失望而去的同时,三个甚至更多的新人从关东风尘仆仆,来到长安。 尤其是,函谷关东移后,每年从枫林渡和蒲津渡跟着各地上计吏与商旅入关的士子,都在千人以上! 对这些人,于己衍非常熟悉。 因为,他的本职工作之一,就是专门对口管理和约束这些士子。 不让他们在长安城搞一个大新闻。 故而,于己衍很清楚,在这个斗城里,别说向这个张子重这样亲自回复士子策文还点评的人了,任何有点位置的人,哪怕是个商人,只要表露出哪怕一丝丝‘求贤若渴’‘不耻下问’的姿态,立刻就能让这些家伙前仆后继,蜂拥而至。 只是…… 于己衍有些不清楚,这张侍中为什么会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在京士子,良莠不齐,鱼龙混杂。 长安城里的公卿们,人人都避之不及,生怕被他们缠上。 “难道这张子重自满起来了?”于己衍在心里揣测着:“大约就是如此了!” 想想也能知道,这个侍中官,崛起的速度是如此之快,崛起的过程又是如此的顺利。 几乎可以说,连老天爷都在帮着他。 而他却年轻的很,据说连二十岁都没有! 比贾谊贾长沙第一次入京的时候还要年轻! 年纪轻轻,骤然新贵,难免膨胀。 只是…… 仔细想了想,于己衍又觉得似乎不太可能。 他见过那位侍中官,也亲眼见过对方的威风。 在于己衍印象中,那位侍中官,虽然看上去年轻,但实则老成的可怕! “不管了……”于己衍将脑子里的杂念甩掉,暗道:“本官现在自身难保,再琢磨这些,岂非杞人忧天?” 便让车夫驱车向前,打起京兆伊的牌子,直趋门口,士子们见到京兆伊的官车,纷纷退避。 于己衍的马车来到门口,立刻就有张府的下人上前来迎:“敢问明公何来?” “吾乃京兆伊于己衍,特来此求见建文君、侍中张公,烦请通传……”于己衍立刻让下人递上自己的名帖。 那张府的下人接过门贴,打量了一下那名帖,拜道:“好叫京兆伊知晓,我家主人,目下并不在家,府中唯有夫人在,却是不好会客……” “夫人?”于己衍闻言,连忙掀开车帘,惊讶道:“吾怎么不知张侍中娶妇!” 那下人恭身道:“回禀明公,我家夫人乃是驸马都尉金公族女,金都尉闻说我家主公无有枕席之侍,故以女侍之,主公心喜,爱怜夫人,故命我等下人,以主母相待……” 于己衍一听就明白了,原来是侍妾啊! 长安公卿们最爱玩的就是这种游戏了。 有些人丁单薄的家族,甚至会特别从邯郸、僰国,进口大批歌姬、奴婢,以义女之名培养,然后专门将她们拿来送人、攀附贵人。 这是成本最低,见效最快的手段。 不过…… 哪怕只是侍妾,因其侍奉的是张子重,张蚩尤。那地位,恐怕也高于一般公卿的正妻,更何况,她还来自金日磾家族,地位就更高了。 所以,于己衍也不敢有丝毫怠慢,连忙道:“烦请足下通禀贵夫人,就说下官京兆伊于己衍恭问夫人安好!” “明公问候,下人一定通禀……” 没多久,那下人就从府中出来,来到于己衍面前,拜道:“明公,我家夫人说,多谢明公美意,感激不尽,愿请明公入府,喝杯粗茶,饮些薄酒,我家主公应该就要回来了……” “多谢夫人好意……”于己衍满脸堆着笑容,道:“下官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 张越在兰台足足待了两三个时辰,一直待到下午,才起身告辞。 之所以,要逗留这么久,是他要给其他人留出时间。 让他们能有时间反应。 步出未央宫宫阙,张越看着前方延绵不绝的列侯公卿宅邸。 嘴角微微带着笑意:“谁欲与我为敌,谁欲与我为友呢?” 这可真是一道有意思的测验题。 面试对象是所有想要打着‘学习新丰’幌子,而企图捞钱的外戚贵族们。 在张越看来,这是一道智商题。 尤其是在现在,特别如此。 他已经给出了充足的时间,让大部分人都能确保知道,他们的事情已经被自己知晓。 还冥顽不灵,还不想放手,还要顽固到底的。 肯定是张越的敌人! 更是蠢到无可救药的笨蛋! 这种渣渣,有一个算一个,统统搞死,说不定还能提升汉家贵族的平均智商,为天下减少无数冤案、惨案。 至于那些在这个时候,没有得知此事,不能做出反应的人。 张越也只好对他们说声抱歉了。 而且,在张越心里,这些人恐怕比其他人还要该死! 有胆量下黑手,有魄力搅动风云,却对宫廷毫无关注。 这种人的智商,恐怕已经掉到复数了。 以他们的这点政治智商和敏感性,恐怕将来会死的无比凄惨,甚至祸及家人,还不如现在就扑街,或许可以保全妻女。 在未央宫宫阙门口,张越磨蹭了一会,才上车吩咐道:“回府!” “诺!”驱车的车夫恭身应命,就要驱车离开。 才走出宫门口,就有一个戴着冠冕的列侯拦下张越的马车。 “下官大鸿胪属国都尉赵昌乐恭问侍中公安……”这位戴着列侯冠冕的男子,看上去高高大大的,似乎颇为强壮。 而其官职也确实很强力! 属国都尉,这是汉家专门设置来指挥和管辖各藩属、附庸势力的机构。 你可以将它理解为西汉版的北约总司令。 位高权重,在四夷地区拥有强大的影响力。 只不过正因为如此,属国都尉的正官,汉家向来会以归义候来充任。 就和米帝总喜欢任命些英国人、德国人、法国人当北约总司令一样。 但实际上,属国都尉的实权,自元封以后就落到了麾下五都尉手里。 譬如范明友,就是以护羌都尉之职,直接对口管理羌人、湟中义从事务。 而在长安的属国都尉,存在最大的价值,就是吉祥物。 拿来给四夷看的——好好看,好好学,努力效忠天子,尔等以后也能到长安担任属国都尉,食禄两千年,封侯拜将,光宗耀祖。 而这位属国都尉赵昌乐,张越知道他的来历。 甚至,还有几分敬意,听到对方的话,他就立刻让车夫停下马车,亲自走下来,拱手见礼:“君候有礼了!” 赵昌乐本人倒是无所谓,只是一个在长安城混吃等死的贵二代。 但他父亲赵光,却是让张越肃然起敬的英雄! 赵光本是当年南越割据分裂政权的王族,是南越开国君王赵佗之孙,赵胡之弟。 同时,他还是南越当年内部最大的亲汉派。 当年赵胡想要入朝长安,献图册内附,他就是最大的支持者。 在南越相吕嘉谋逆,杀死赵胡后,这位当时的苍梧王就旗帜鲜明的和吕嘉为首的反汉贱种做坚决斗争。 并在汉军南下后,充当了带路向导和引路人。 汉军于是势如破竹,将吕逆一党杀了干干净净。 于是,天子封赵光为随桃候。 这个侯爵的赏格,可是汉家有史以来,对归义候所能给的最大赏格和汉室的最高奖赏了。 随桃、随桃,桃候是谁? 项襄,又叫刘襄,高祖得天下秘密战线最大的功臣之一,项羽身边的卧底。 故而,张越对已故的那位随桃顷候,有着深深的敬意。 他是真正的诸夏贵族,不私一家一姓之利,为天下一统做出卓绝贡献。 尤其是赵光归汉后,长期担任番禹郡守、交趾郡守和日南郡守。 为合辑汉与百越诸族,做出了很大的努力。 迄今,百越的很多部族,都有这位汉家列侯的祭祀。 赵昌乐却是一脸的惶恐,见着张越,连忙拜道:“下官此来,是来向侍中告罪的……” “哦……”张越揣着明白当糊涂,问道:“君候与吾素未蒙面,何来告罪之说?” “犬子顽劣,天真年少,不谙世事,为奸邪蒙蔽,竟狂妄的意图破坏侍中公‘建小康’之大业!”赵昌乐低着头,对张越长身而拜:“下官闻而震惊,已经重重责罚,并将这个不孝子送回了番禹,让其面壁思过,还望侍中公海涵则个……” 说着这些话的时候,赵昌乐小心翼翼的抬头看着张越,心里面忐忑不安,七上八下。 他就一个嫡子! 换而言之,他就只有一个继承人! 若这个儿子死了,他百年之后,祖宗香火和封国就没有人继承和供奉。 所以,虽然在得知自己的蠢儿子做出了这样的蠢事后,他也只能硬着头皮,舍弃脸皮来到这个年纪比他小了足足一圈的侍中官面前低三下四的求情。 张越听着,却是呵呵一笑,连忙扶起赵昌乐,道:“君候言重了,年轻人嘛,谁没有个行差踏错?古人云:惩前毖后,治病救人,君候能明晓大义,本官非常感激,实在不敢当君候如此啊……” 赵昌乐闻言,心里面落下一块大石,对着张越再拜道:“侍中深明大义,下官感佩至极!” 张越看着赵昌乐的模样,也是在心里感慨了一声:“可怜天下父母心啊!” 只是…… 从史料的记载来看,这位随桃候恐怕终究还是被他那个儿子坑的凄惨无比。 其去世后,尸骨未寒,他那个嗣子就在丧期与人淫乱,而被太常和宗正卿革掉了继承侯国的资格。 一个正直的诸夏贵族家族,就此失去了传续。 这样想着,张越就动了恻隐之心,对赵昌乐道:“若君候愿意,或可将令子送来新丰,本官正好要编组新丰郡兵……” 军队是一个大熔炉,尤其是新丰的这个即将编组的郡兵。 张越相信,哪怕是不可救药的纨绔子,只要他进了军营,就一定可以脱胎换骨! 赵昌乐闻言,虽然有些舍不得,但,眼前这个侍中官开口了,他还敢反对不成? 那不是给脸不要脸吗? 连忙道:“多谢侍中宽宏大量,不计前嫌,下官回府后就让马上去追回犬子,移送新丰,侍中可以随意调、教!” 《我要做门阀》正文 第五百四十八节 蚩尤之怒(3) 赵昌乐之后,又有好几个列侯贵族,找着各种借口,来到张越面前告罪。 这些人,都是些长安城里有些权力的贵族。 不过,审时度势后,他们都做出了明智的选择。 甚至还有人在张越面前表演了一番‘教训纨绔之子’的戏码。 结果,当然是张越唱了一出白脸,好声劝慰一番。 而这也让张越从未央宫到尚冠里的这一段不足三里的路,走了差不多足足半个时辰。 但马车驶入尚冠里大道时,张越就收起了脸上的笑容,对车夫吩咐:“加速前进,回府吧!” 机会已经给过了。 但,只有聪明人才能抓住。 现在,除了那些来告罪的人以外,其他人很显然,都选择了顽抗! 特别是,赵家! 张越低下头,微微的叹息了一声。 赵家的人,这次可真的是没有给他半点面子啊。 这么久了,赵氏连一个下人,甚至连一句话都没有! 这是不把他放在眼里! “有恃无恐啊!”张越轻笑着。 赵氏确实是有足够的本钱,在他面前自傲。 小皇子和钩弋夫人,就是他们最大的依仗和无敌的本钱。 只是…… “打不死你,还弄不残你吗?”张越在心里冷哼着。 若不给赵家一点教训,往后,张越可还怎么混? 至于赵家之外的其他人…… 有一个算一个,张越一个也不想放过。 ………………………… 半个时辰后,张越的马车,就回到了家中。 如今已是晚秋,故而,太阳照耀大地的时间,一天比一天短。 张越回到家中的时候,太阳就已经西垂了。 而且,气温也变得有些冷了。 以至于就连张越在走下马车的刹那,也不由得下意识的紧了紧身上的衣物。 一进家门口,田禾就迎上前来禀报道:“主公,今日有四百余位士子来府投递策文,臣已经按照主公的嘱咐,将彼等的策文,分类摆放,存放在主公书房……” “善!”张越点点头,心情也变得好了起来,四百多份肥料呢! 虽然质量远远不如太学生和其他今文鸿儒的弟子门徒的手稿。 但也算是一个长期稳定的肥料来源了。 更别提还能借此刷声望,积攒名望。 “此外,京兆尹于公在三个时辰前,来府拜谒,如今正在客厅……”田禾又道。 “于己衍?”张越听了,就笑了起来:“看来,咱们的这位京兆尹,还真是被吓坏了!” 讲道理,其实,张越和于己衍只是平级。 甚至在秩比上来说,于己衍还比张越高一级。 张越的这个侍中官的秩比待遇,只是比两千石,而京兆伊素来就是两千石。 两者的区别,就相当于副省级与高官的关系。 只是,官场上除了待遇高低的区别,还有权力的关系。 更不提,汉家的京兆尹一直就是一个受气筒。 汉家历史上,已经有好几位京兆伊被权臣弄死了! 最惨的还是昭帝时的京兆尹樊福,他被上官桀的儿子指使人当街射杀! 死了,还没有什么结果和交代。 不过,一个胆小怕事,同时还有些聪明的京兆尹,正是张越需要的。 “走吧,去看看这位明府……”张越挥手说道。 ……………………………… 于己衍此时,已经是颇有些坐立不安的样子了。 他在客厅,已经坐了很久很久了。 张府的下人们,虽然对他很客气,有求必应。 就连那位张子重的侍妾也派人来问他有什么需要没有? 但…… 一直没有见着正主,让他内心,真是七上八下。 各种胡思乱想,担惊受怕。 没办法,于己衍很清楚,对方的能耐。 那些贵戚或许还能在这个侍中官的强势面前维持体面。 但他这样的循吏的生死,却是完全可以一言而决! 当今天子也不会在乎他的宠臣弄死一个京兆伊的事情。 甚至说不定,还会拍手叫好。 就像当年王温舒、义纵、咸宣受宠的时候,想杀谁就杀谁,想杀多少就杀多少! 早上处刑名单上报天子,中午批准执行的命令就已经从兰台下发了。 作为曾经见识过王温舒威风的人,于己衍自入仕途,就是夹着尾巴做人。 靠着谨小慎微,躲过了一次又一次风波和危机。 他可不想,在这人生的晚年,却落得一个身首异处,宗族倾覆的结局。 所以,他此刻已经在忍不住的长吁短叹。 脖子,就像长颈鹿一样,不时的眺望门外,两只耳朵,随时保持高度警惕。 门外稍有风吹草动,他就有些按捺不住的想要起身。 虽然每一次,最终出现在他面前的,只是张府的几个下人。 但他不敢放松自己。 就像现在,他又听到了门外传来脚步声和说话的声音。 他立刻条件反射一般的起身,身体微微前倾,做好了迎接的准备。 终于,这一次,他等到了自己要等的人。 但他看到张越的身影,出现在门口的刹那,他立刻一个健步就迎上前去,早已经在心里面演练了无数次的腹稿当即脱口而出:“罪官于己衍,恭问建文君安!” 说着他便脱下冠帽,顿首谢罪:“身为京兆尹,罪官不能早侦奸小之谋,愧对天下,愧对天子,愧对新丰父老!” 这姿态,几乎就和下属犯了错遇到来调查问题的上司一样,近乎有些卑躬屈膝的味道。 但,于己衍知道,自己必须这样做。 负荆请罪,负荆请罪,姿态不做足,怎么可能奢望得到原谅? 再说,他可是看过了御史台那边的公文了。 御史台的意见,那可是杀气腾腾,锋芒毕露,就差没有指着他的鼻子骂:京兆尹汝是干什么吃的?国家每年给汝这么多俸禄,哪怕是养条狗,家里进了贼也知道吠吠几声! 他要还不识趣,他自然知道,自己唯一的下场,恐怕就是去东市走一遭了。 而自己的妻女、宗族,最好的下场,也是到居延去修地球。 张越见着,却是立刻笑着上前,扶起于己衍,柔声道:“明府何至于此,何至于此啊!” 于己衍一见这个情况,马上就挤出几滴眼泪,哭着道:“罪官失职,令天子大业,有夭折之险,诚惶诚恐,战战兢兢,不敢有幸,几乎无颜再见侍中……” 这演技,几乎都快能拿奥斯卡了。 张越见着,也是叹道:“谁说老实人就没有演技了?逼急了,老实人也可以演的很好嘛!” 《我要做门阀》正文 第五百四十九节 蚩尤之怒(4) , “明府不必太过自责……”张越微笑着,将于己衍扶起来,带到坐席上,安慰道:“这种事情,明府也是不知的嘛,不知者不罪……” 于己衍闻言,赶忙答道:“侍中宽宏大量,下官感佩!” 心里面更是多少踏实了一点。 他最怕的就是张越骄横,不管不顾,就是让他负责。 这还真不是于己衍自己胆小,而是他曾见过和听说过无数类似的故事。 当初,黄河在瓠子决口,汹涌的洪水倾斜而出将瓠子口下游南方的十六郡变为黄泛区,数百万人受灾。 并在之后二十三年,一直泛滥于此。 然而,这场超级灾害,其实是人祸。 因为,时任丞相武安侯田蚡的封地,在瓠子决口以北,为了保住自己的土地,这个丞相阻止了当时的大司农郑当时主持的救灾事宜,给堵口工作设置种种障碍。 他甚至公开宣称,黄河决口是天意,谁堵口就是和老天爷做对,要被天诛! 权贵们连几百万百姓都可以弃之不顾。 别说是一般的同僚了。 只要有需要,他们可以随时随地的甩锅。 就像,庄青翟当年想甩锅给张汤,结果被张汤拒绝,于是引发了之后的一系列的事情一般。 这个世界上是真的有人相信并且确信这个世界都会围着他转的。 就听着面前的这个侍中官轻声笑道:“只是,不知道明府打算如何处置华阴、临潼、船等县呢?” 这些县都是正在打算或者已经打算玩公田抵押的京兆尹治下县邑。 当然,其他地方,像是左冯翊、右扶风的辖区,乃至于太常治下陵邑县,也未尝没有人在蠢蠢欲动。 只是,京兆伊的问题,最关键也最急迫。 因为,这些地方的公田多啊! 左冯翊、右扶风这两个辖区内,公田最多的一个县也才五千亩。 而京兆伊治下,因为天子干掉了公孙贺父子,又清洗了槐市的子钱商人,各地公田数量都是大增! 尤其是临潼县,当地的公田数量已经突破了两万亩! 直接翻了三倍! 如此数量的公田,还是就在长安附近的土地,谁能不眼红? 于己衍闻言,正要拍着胸膛保证,自己一定会严令地方,不许抵押公田。 但,话到了嘴边,他又生生的咽了回去。 他抬起头,满脸谄媚,看着张越,轻声道:“下官唯侍中之命是从!” 张越看着他,呵呵一笑,心里面笑骂了一声:“老狐狸!” 于己衍看着张越的笑容,忽然感觉脖子上凉梭梭的,心里面有些发毛,连忙再拜:“请侍中见谅,下官人微言轻,实在不敢自作主张!” 张越这才点头。 于己衍说的是实话。 这次参与其中的人,数量很多。 除了赵家和王家外,其他一些在长安混吃等死的食腐家族也都参与其中,打算跟着大哥们吃点残羹剩饭。 而为首者的赵氏外戚,更是威名赫赫。 别说于己衍,便是张越也不敢不严正以待。 所以,其实京兆伊的态度和立场,根本是无所谓的。 就算于己衍下令,下面的人也可以抗令! 汉室官僚,可是很聪明的,很多人都非常善于利用规则。 当年咸宣怎么死的? 就是被一个熟悉法律和制度的胥吏,带到了笼子里。 连咸宣这样的知法懂法的执法官吏,都能被人用律法和制度坑死。 于己衍,又有何德何能,能与这些家伙对抗? 更别提,人家身后站着的人,给了他们最大的勇气和信心。 这些人,现在恐怕已经连法律都不放在眼里了。 张越微微笑着,对于己衍道:“明府今日回衙后,且先告知京兆伊上下:吾誓言必定追究到底,绝不妥协!” 于己衍闻言,不明所以,问道:“侍中,这会不会太过招摇了?” “招摇?”张越嗤之以鼻:“本官何止要招摇!” “本官还要跋扈!” 他鼻翼微微抽搐:“更要立威!” “不若此,旁人恐怕还会以为本官好欺负!” 就连森林里的老虎和草原上的狮子都知道,一定要守护好自己的地盘! 必须用性命来捍卫自己的权益。 任何入侵者和企图染指自己地盘的其他同类,必须驱逐! 更何况是人?还是政治生物? 再说了,在现在,张越不放狠话,别人就不知道他已经知道此事了吗? 恐怕,大多数人都已经明明白白,清清楚楚的得到了讯息。 他们也都做出了相应的判断。 并且差不多也都应该做好了迎击的准备。 所以,藏着掖着,反而会被人以为是软弱可欺,说不定别人还会得寸进尺。 扮猪吃老虎是很爽。 但在另一头猛兽面前示弱,别人恐怕会真的以为你好欺负,不仅伸爪子,连身体都会挤进来。 所以呢,让于己衍去传话,就是要震慑他们。 让他们产生迟疑、产生思考,发生争论。 而趁他们迟疑和争论的时间,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兵贵神速,政坛上也是如此。 你的行动比对手行动快,就有可能占领制高点,取得先手! 于己衍却是看着张越,思虑片刻,俯首拜道:“诺!下官知道了……” 在来之前,他就已经选边了。 现在无非是更加彻底的用行动和态度来告诉其他人他的选择罢了。 “善!”张越看着一脸恭顺的于己衍,非常满意。 这是一个极好极好的傀儡! 对现在的张越来说,于己衍的地位、职位和资历,都是最好的选择。 就像当年先帝初初即位,晁错资历、地位、年纪都不足以担任重臣,于是将开封候陶青推到前台,作为傀儡,充当木偶。 于是得以顶着朝野压力,实现了大部分政治诉求。 当然,在这个过程中,充当傀儡的目标,也会收获很多。 包括权力、地位、功名等等。 就以于己衍而言,若没有张越给他撑腰,在现在的情况下,他这样的老实人,能在京兆尹的位置上做多久? 而有了张越当靠山后,他就可以顺利的假借来自张越的权力和人脉,坐稳京兆伊,甚至更进一步,成为九卿! 所以,这是双赢! 张越得到了一个可以在朝堂上发声甚至是施展抱负的平台,仅仅是这一点就足以节省他数年甚至十年时间。 而于己衍呢,则得到了他从前不敢想象的强大靠山和资源。 说不定还能有机会,在未来跟着张越出征捞一个列侯侯国! 不过,张越还需要确认,于己衍到底有多听话? 他可不想像晁错一样,最后被自己的傀儡坑死! 在先帝前元三年,正是时任开封候陶青给了窦婴机会,让窦婴得以将本来已经被罢黜一切官职废为庶民的袁盎运作入宫,面见先帝。 第二天,晁错朝服被腰斩东市,首级被袁盎送到了吴王刘濞面前,作为谢罪礼物和中央的诚意。 所以,张越压低声音,对于己衍道:“明府,如今京兆伊上下有司之中,有多少人不太喜欢本官呢?” 于己衍一听,立刻就陷入了两难之中。 他清楚,这是投名状! 只要他说出那些人的名字,就等于和那些人以及他们背后的势力彻底撕破脸! 从此只能靠着眼前这个侍中官了。 但…… 他知道,自己已经没有退路了。 在他来张府的时候,就已经自绝于贵戚们之前。 贵戚是不可能放过他这个二五仔的。 所以,其实也无所谓撕破脸不撕破脸。 于是,没有太多顾虑,于己衍就拜道:“回禀侍中,以下官所知,除京兆伊丞和京兆尉外,其他有司,对侍中都颇有微词……” “哦……”张越点点头,丝毫也不意外。 京兆伊是长安城里,反张势力最大的大本营! 不止是因为新丰的缘故,更因为,京兆伊在过去长期以来,一直是太子系的地盘。 很多在博望苑混的开的人,最后都混进了京兆尹。 更不提张越当初上任新丰,就特地去京兆伊官邸耍了一次威风! 以汉人的性格,受到这样的羞辱,不可能不嫉恨。 故而,京兆伊上下有司,要是有亲张分子,那才奇了怪了。 讲道理,要不是张越曾给于己衍留下了足够深刻的印象,而这个京兆伊又素来胆小怕事,稍微换一个刚强点的京兆尹,现在恐怕都不可能站在这里了。 不过,无所谓! 京兆伊上下的官吏是个什么德行? 连京兆伊治下十二县的百姓,都是看得清清楚楚。 几乎全是酒囊饭袋,贪官污吏,混吃等死的关系户、官二代! 一个能干事的也没有! 这样的一个腐朽堕落的官僚集团,压根不值得张越对他们青眼相待。 要知道,京畿地区,上一次兴修水利,还是儿宽担任内史的时候。 儿宽去世十几年,这些渣渣,除了吃喝玩乐,打着采风和巡视的旗号,公款旅游外,还干过什么? 没有! 他们甚至连贪污这种事情,都能做的极其失败! 除了拼命摊派和各种加征苛捐杂税外,这些渣渣,竟没有一个想过,要发展地方经济。 更别提什么经济规划和民生安排了。 连贪污都做不好的官僚,已经是不值得拯救了。 “明府可能要受点委屈了……”张越轻声道:“明日,御史台会弹劾京兆伊不作为,届时,恐怕需要明府去天子面前,将有司各官的问题都讲清楚……” “这……”于己衍犹豫了起来。 张越的意思,他明白,就是让他捅破京兆伊衙门长期存在的种种问题。 但问题是……这些问题和脓包一旦被挤破,天子和天下人会怎么看他这个京兆尹? 恐怕轻一点,会以为他无能、昏聩,不能驾驭下属。 严重一点,甚至会觉得他这个京兆尹根本就是在渎职! 而且,一旦他这么做了,他的属官们,每一个人都将恨他入骨,甚至恨不得生食其肉。 这些人背后的贵戚,更会将视为头号敌人,必欲除之而后快。 那些家伙,可能动不了眼前的这个张侍中。 但想要收拾他,却是易如反掌。 张越见了于己衍的模样,知道以他的胆子,怕是做不出这样的事情。 叫他这样的老实人,去主动做这种揭盖子的事情,也有些难为他。 便对于己衍道:“明府若是为难,那便写个奏疏,陈述相关事实就可以了……” “剩下的事情,本官会处置的……” 今天晚上,他打算进宫一趟。 赵氏外戚确实很威武。 但,不是没人能管! 卫皇后就可以约束甚至召见赵氏家主进行训诫和警告。 当然,赵家可以不听,反正有钩弋夫人在,他们有恃无恐。 但钩弋夫人若是知道,他们这么做,会怎么想呢? 张越很好奇! 再一个,张越也很久没有履行自己的侍中职责了,天天让上官桀顶班,上官桀虽然乐在其中,但也终究辛苦不是? 所以呢,张越打算入宫去履行一下职责。 你有枕边风,哥有养生汤啊! 正好当今天子正在严查他身边的宦官们,很多大宦官此刻都是人心惶惶。 张越相信,只要自己稍稍表一个态,就会有人主动上杆子来表忠心的。 而且…… 张越很好奇,若是天子知道了王家人在私底下打他的钱袋子,想挖他的墙脚。 他的宝贝女儿,更是参与其中,这位陛下会有何感想呢? 王家! 呵呵! 盖候王信,或许在这位陛下面前,有几分面子。 但除了这位以外,其他姓王的和姓田的,对于当今天子对他们这些表侄、表侄孙是个什么看法,他们心里面就没有点逼数? 真当现在长乐宫的王太后还活着? 也不看看自己的斤两? 蠢货! 于己衍却是看着张越,思虑良久,终于点头,道:“下官谨遵嘱咐!” “善!”张越看着于己衍,意味深长的道:“明府放心,鄙人绝不会忘记今日之事的,定有所报!” 别的不敢保证,有一点,张越可以对于己衍做出保证,此事之后,京兆尹衙门就会成为他的一言堂! 在朝堂上,再也不会有人敢随意的拿他当出气筒和背锅侠了。 当然,前提条件是于己衍得按照张越的意思做事。 《我要做门阀》正文 第五百五十节 宫廷秘闻 , 随着天气一天比一天冷,玉堂殿也就渐渐的空置了起来。 天子御驾昨日就正式移居了温室殿。 温室殿,是汉室宫廷里最独特的建筑之一。 和清凉殿一样,都是古典时代中国皇室享乐的极致表现。 这个宫殿群,连墙壁都用着昂贵的花椒和泥涂抹,据说这样做的话可以保暖。 而且,还能除味。 好吧,张越有些不是很难理解西元前的宫阙设计师们是怎么把花椒和保暖联系在一起的。 事实上,温室殿最重要的保暖措施是那几道沿着宫墙挖开的沟壑。 沟壑里堆满了木炭,有专门的宦官、宫女十二时辰,巡视和检查这些沟壑的燃烧情况。 既不能燃烧的太快,也不能太慢。 总之,一切都需要符合规定的要求。 而这只是保暖手段之一。 此外,每一个殿堂中,都放置了大量不间断燃烧的篝火盆,室内的所有门窗上,也都用被绣文服和屏风遮挡。 所以,当张越步入温室殿的门口的瞬间,就感觉自己仿佛来到了春天。 室内的温度是舒适宜人的二十四五度。 而且,它会从现在开始,直到明年春三月,一直维持在这个温度。 “贤弟怎么来了?”一直在温室殿的外侧宫阙值班的上官桀,听到声响,抬头就看到张越,满脸惊讶的迎上前来,问道:“可是有要事?” “只是想着兄长一人在宫中寂寞,故而入宫来陪陪兄长……”张越呵呵笑道:“此外,就是想入宫来看看陛下……” 上官桀想了想,道:“也对!” 太子据刚刚出了那么大的事情,差点被废,这个和太子关系密切的侍中官紧张也是在所难免,所以,上官桀也没有多想,就对张越道:“贤弟不必太过担心,今天陛下心情很不错,晚膳喝了两盅燕窝汤,还在后殿打了一圈太极拳,如今正在批阅奏疏……” “劳烦兄长了……”张越连忙拜道:“愚弟不在宫中侍奉,陛下全靠兄长一人侍奉,愚弟确实有些惭愧啊!” 上官桀却只是呵呵的笑了笑。 张越却是问道:“对了,兄长,新侍中的人选已经确定了吗?” 上官桀道:“太常卿选了几个候选,但陛下都不太满意……” 他看着张越,问道:“贤弟有合适人选吗?” 张越听着,神秘的笑笑,反问:“兄长可有推举的人选?这内举不避亲,兄长若有的话,愚弟一定支持!” 上官桀听着也笑了起来,摆摆手道:“啊呀,贤弟太看得起愚兄了!” 这侍中官的推荐,哪里轮的到他说话? 天子也不太可能因为他的推荐而选择用人。 不过,张越的这个态度让他很受用,于是,上官桀道:“愚兄听说,最近有些小人,意欲与侍中为难啊?” “跳梁小丑而已!”张越低声道:“不足为惧,不足为惧……” “这就好!”上官桀明智的中止了这个话题,转而道:“对了,贤弟!愚兄听闻贤弟与长孙以及故匈河将军赵公在着手准备为陛下御极临朝四十七周年献礼……” “不知道,贤弟那边还要不要人?” “兄长有人才要推荐?”张越笑着道:“只要是兄长推荐的,愚弟这边绝无意见……” “哎呀,那里是什么人才啊!”上官桀压低了声音,道:“就是犬子安,纨绔无礼,不学无术,愚兄头疼不已啊!” “匈河将军,素为我所敬,乃国之老将,愚兄就琢磨着,想让犬子到老将军门下学点东西,长点见识……以免将来,行差踏错啊!” “这样啊……”张越道:“既然是兄长长子,那便请其明日来愚弟府邸拿名帖吧……” “多谢贤弟!”上官桀连忙谢道。 对上官桀来说,能将自己的长子塞到那个‘为天子登基临朝四十七周年献礼’的工程里,就是最大的成功。 因为,这是一个极佳的露脸机会。 更是他给上官安准备的最好的仕途起点。 几乎没有更好的其他机会了。 张越这么给他面子,他当然也要有所回报了。更不提,上次长安伤寒疫情,他就是搭着张越的便车,狠狠的刷了一次声望和名声。 也是那一次奠定了他担任太仆的基础。 现在,太仆之位,对他来说,已经是十拿九稳。 连天子都已经暗示他,让他做好准备去太仆收拾烂摊子。 所以,稍稍的想了想,上官桀一跺脚,凑到张越耳边,道:“贤弟啊,愚兄多嘴提醒一下,不要忘记甘泉宫那边的出身……” 张越听着,有些不明所以。 甘泉宫指的是谁?张越心知肚明,无疑就是钩弋夫人赵婕妤。 但这位婕妤,有什么了不得的出身背景吗? 张越不是很明白,以他了解和印象来看,这位赵婕妤是赵国河间人,当初天子巡幸河间,随驾的一个方士告诉天子,他通过观察天象和星相,得知河间有美人,而且是一个有着特异之处的美人。 天子闻而心喜,于是派人去寻找,果然找到了一个美少女。 此女天生双拳紧闭,虽然十六七岁了,但依旧无法打开。 但神奇的是,见到天子后,天子伸手一掰就打开来了,手心紧紧握着一枚小玉钩。 这就是钩弋夫人的名号来历,在民间,更多人喜欢称其为拳夫人。 想到这里,张越忽然愣住了。 天生双拳紧闭? 这不是天生畸形? 但他见过钩弋夫人,其双手虽小,但也属于正常啊。 换而言之……张越抬起头,看着上官桀,发现对方正满脸微笑的看着他,一切尽在不言中。 但问题是…… 当年的钩弋夫人,只是河间的一个普通人家的女子。 她和她的家人,是怎么和宫里面搭上线,合谋导演出这出戏码的呢? 张越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之中,有些不是很难理解。 他回溯的史料之中,对此的记述和描述也是相当简略,几乎是一笔略过。 连那位方士的名字,也没有记录。 这个疑问,让张越很难受,于是他凑到上官桀耳畔,低声请求道:“请兄长为我指点一二……” 上官桀看着张越,又看了看左右,直到确认没有人在盯着他,才压低声音,对张越道:“愚弟难道没有听说过,当初柏梁台灾的故事?” “兄长是说……”张越目光怔怔:“夏侯?” 柏梁台灾,是夏侯始昌老先生这一生最大杰作和预言。 几乎堪称言出法随,说柏梁台要发生火灾,就真的发生火灾了。 简直神乎其神! 上官桀的意思,很明显,那位无名的,被史书和官方文牍忽略的‘望气士’不是方士,而是儒生,且是大名鼎鼎的公羊学派谶讳派领袖夏侯始昌! 仔细想想,似乎可以解释的通。 当今天子,早在元封封禅以后,就对术士方士们有些不太相信了。 但儒生们的灾异预言,却通过包装,成为了某种形式上的政治正确。 当今天子虽然不喜欢儒生胡乱讲灾异,但倘若是为他歌功颂德,为他举证统治合理性,他是会相信的。 所以,钩弋夫人的受宠,除了她本身确实漂亮有手段,运气也好,一下子就为天子生下皇子之外。 十之八九,还有金钱交易甚至是政治图谋在其中? 但问题是,夏侯始昌老先生是鲁国人,而且,这位老先生早就已经功成名就了,他怎么和河间的一个普通地主人家,撑死了是官宦人家的赵家搭上关系,并且甘愿为赵氏做这个事情? 要知道,这个事情一旦被发现,那就是死全家的啊! 欺君之罪,谁敢马虎? 看着张越的疑惑,上官桀压低声音,小心翼翼的道:“当初,宫中有位黄门侍郎,姓赵名先,赵黄门死后葬于长安雍门外……” “赵黄门在入宫前,在河间娶有一妻,生有两子一女……” “入宫后,赵黄门曾经担任过柏梁台监……” “据说这位赵黄门曾与某位大儒有旧,关系莫逆,引为知己……” 话都说到这里了,张越马上就明白了。 “原来如此……”他低低的感慨一声:“原来如此啊!” 原本他还以为赵氏是吃错药了,甚至精神错乱了,才会做这种不智之举。 毕竟,得罪他这样的宠臣和幸贵,哪怕是钩弋夫人自己,恐怕也要衡量得失,权衡利弊。 现在看来,人家根本就是有备而来,根本就是蓄谋已久。而自己,恐怕早就成了赵家的眼中钉了。 特别是这一次,因为自己的缘故,而导致天子清查身边宦官。 说不定这其中就有赵家的朋友和故旧被连累了。 “果然,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啊!”张越感慨着。 但…… 那王家又是什么鬼? 张越挠了挠头,有些不是很清楚,王家和那位鄂邑主,掺和进来是为了什么? 只是单纯的利欲熏心? 但,知道了此事后,张越就知道,自己恐怕得调整一下部署和对策了。 卫皇后那边是不必去了。 哪怕卫皇后训诫了,赵家人也是不会听的。 在没有尝到苦头前,赵家人是肯定会顽抗到底的。 《我要做门阀》正文 第五百五十一节 大忠臣张子重 , 拜别上官桀,张越怀揣着满满的疑问,步入温室殿的后殿。 甚至差点撞到了门槛上。 “侍中怎么了?”侍立在门口的正好是郭穰,他赶忙扶住张越问道:“有心事?” “没有……”张越笑了笑,答道:“只是方才听说了,朝鲜的山参已经送到宫里面,在下在思索如何给陛下做那山参汤……” 自天子下令让朝鲜四郡贡山参迄今已经快两个月了。 虽然朝鲜到长安的陆路交通确实很难走。 在这个时代,要从朝鲜来到中原,需要走辽东走廊,穿越一个沼泽区。 但海上交通,却是很便捷。 此时的渤海和黄海,洋流平缓,就连对马海峡内,也是一片风平浪静。 朝鲜四郡之外的野人生番们,日子过不下去,就乘一个小舢板去倭奴列岛找这个时候在倭奴岛上的倭马人打秋风,这是常事。 棒倭之间的爱恨情仇,甚至早在萁子朝鲜时代就已经开始了。 不过,在这一时期,并且在未来的很长一段时间内,一直是棒子去慰问看望手无缚鸡之力的倭奴亲戚。 而对汉室来说,通过从辽西半岛到秦皇岛之间的海上航路来运输人员物资,已经成为了习惯。 一个半个月前,桑弘羊下令,让齐鲁沿海的官船舰队起航,北上去朝鲜半岛周边海域捕鱼的先遣船队,就是通过这一航线,前往的朝鲜海岸。 只是现在,朝鲜半岛开发力度很小,所以几乎没有个像样的港口。 船队只能先停泊到辽西郡,等到明年春天,再前往朝鲜沿海捕鱼。 不过…… 张越听桑钧说,在现在,北上的船队,就已经乐不思齐了。 因为,他们在辽西的辽西湾沿岸找到了在齐鲁已经无数年没有见过的超级鱼群。 据率领船队北上的船官和大司农随船前往的官吏报告,辽西沿岸的鱼群,多到随便撒一网下去就能捞上几十上百条,而且每一条都是又大又肥。 更关键的是,这些大鱼,全部都傻乎乎的,围在辽西几条河流的入海口,死活不肯走 唯一的问题,就是当地比较冷,而且,马上冬天要来了,海水可能会封冻。 故而,这些官吏纷纷请求,大司农赶在冬季来临前,向他们输送大量过冬物资和晒鱼匠人、奴婢过去。 他们打算在辽西郡不走了。 至于朝鲜? 等他们捕完辽西的鱼群再说! 而齐鲁庞大的官船舰队,听说了这个消息后,顿时群情振奋,纷纷想要北上。 没办法,官船衙门捕鱼所得的利润,有三成可以自留分配,作为福利。 而且,他们的晋升速度和捕鱼量,直接挂钩。 换而言之,谁捕的鱼多,谁就赚得多,升得快。 这种又能赚钱,又能升官,甚至还能赚妹子、房子的事情,自古以来,诸夏人民最为积极! 商君变法后,在东方列国眼中素来是弱鸡、战五渣的秦兵,眨眼秒变虎狼之师就是明证。 故而,从朝鲜开采的山参,通过海路,只用了一个月就送到了长安。 速度已经不逊色于珠崖郡的燕窝了。 郭穰听着张越的话,立刻就道:“侍中真忠臣也!” 张越微微一笑,道:“劳烦郭令吏为我通传一声……” “侍中言重了……”郭穰笑了笑,道:“奴婢这就去通传……” “多谢!” 没过多久,郭穰就笑着出来了,对张越道:“陛下有请!” 张越于是连忙跟上郭穰,通过温室殿的宫阙,来到了天子办公的温室内殿。 “臣毅恭问陛下安……”张越走进去,立刻就对正在案几前看着奏疏的天子拜道:“吾皇万寿无疆!” “张卿来了……”天子却似乎还在沉迷于奏疏之中,只是看了一眼就道:“赐座吧……” 他拿起手里的奏疏,一边看,一边问着张越:“卿夜入宫廷来见朕,所为何事?” “臣惶恐,听说朝鲜山参已贡长安,故不敢拖延,星夜入宫来为陛下煲汤……”张越恭身禀报:“此外,臣还有个私事,想向陛下报告……” “承蒙驸马都尉金公厚爱,不以臣卑鄙,以族女侍奉臣枕席,臣受宠若惊,不敢推辞,私下接受了金都尉的好意,只是,臣身为侍中,为陛下近臣,不敢有私,故特地禀报陛下!” 天子一听,就笑了起来:“爱卿真忠臣也!” “往后这种小事就不必来告诉朕了……” 张越听着,却是拜道:“臣蒙陛下厚爱,用为侍中,已是惶恐,岂敢藏私?且夫,诗云:夙夜匪解,以事一人,先王之训,臣不敢忘!” 天子一听,更加开心了。 他对张越最满意的,就是这个了。 无论大小事务,都会报告。 过去在新丰,每做一个决策,下一个命令,都会派人将副本送到他面前。 最让他高兴的是,每隔十天,新丰方面就会送一份张越在新丰的质日报告给他。 在质日之中,不仅仅详细罗列了过去十天,这个侍中官在新丰的所见所闻和行程。 天子也不是没有怀疑过,他让王莽派人去核实张越的行程、言论和政策,结果王莽的报告内容和质日报告完全吻合。 现在,这个侍中官甚至连别人送个妹子,都要来他这里报备。 这不是忠臣,还有谁是忠臣? 反正,天子执政四十几年,见过无数形形色色,表面上说忠于他,实际上背地里背着他各种挖国家墙脚,中饱私囊。 独有这个侍中官,是真的忠啊! 看看! 朝鲜那边的山参,才运到长安不到两天,他一听说就连夜入宫来了。 恐怕就是当年的长平侯卫青,也做不到如此恭敬和忠诚! 既然是忠臣,很多事情,天子也不会避开张越。 他拿着手里的奏疏,对张越道:“卿先不急着去给朕煲参汤,先看看这个……” 张越恭敬的上前,接过奏疏,打开来一看,发现上书者和他还有关系。 正是他的便宜弟子袁常曾经的老师,现任键为郡太守黄霸的奏疏。 奏疏内容呢也比较直白。 夜郎王和滇王,通过键为郡官方表达了想要入朝长安的意思。 而且,这一次和其他两次入朝不同。 夜郎王和滇王,都会带上他们所在王宫的户籍图册,打算献给朝廷。 其实,言外之意就是——天子爸爸,请收下俺们卑微的忠诚,让俺们也能成为汉人吧! 在奏疏的最后,黄霸附录了滇王和夜郎王的入觐奏疏请求。 写的可真是文绉绉的,看样子,滇王和夜郎王都请了儒生润色。 张越将奏疏全部看完,心里面差不多明白了。 他看向天子,问道:“陛下的意思是?” “朕的意思,自然是打算批准!”天子低着头道:“只是朝野舆论,未必会同意啊!” 夜郎王、滇王、僰王、祚君、且兰王等等西南地区的君王,曾经数次或真或假的想要内附汉室。 但是,汉家公卿和士大夫们,才懒得管他们真的假的呢? 他们对这样事情,只有一个态度——拒绝! 那里来的蛮夷,也想高攀诸夏?也不撒泼尿照照镜子? 就连公羊学派,其实也不是很赞同肆意扩张,哪怕是夷狄主动内附,也有很多人担心会加重人民负担。 毕竟,接受一块新地盘,就要派官员前去组织开发。 就要调集资源,就要组织移民! 更可怕的是,朝堂还可能会将一批鸿儒丢过去,教化蛮夷! 士大夫们只是想想这个事情,就已经感觉毛骨悚然了。 特别是谷梁学派的士大夫们,连自己的乡党里的穷光蛋,也懒得去管他们的死活。 让他们离开繁华的中原,跋山涉水去偏远、落后的夷狄山区,去教授那些生番野人诗书礼乐? 做梦吧,这是! 总之儒生们本着自家的小算盘,素来是反对扩张的。 当然,这其中也有当今天子曾经东一榔头,西一棒子,没有规划的随意开战的缘故。 很多人都怕这位陛下,开疆拓土上了瘾,又和当年一样,打匈奴打着打着,屁股一转,将朝鲜啊三越啊按在地上一顿胖揍。 甚至跨越戈壁与大漠,隔着十几个国家,揍了一顿大宛。 “陛下,臣以为士大夫们会同意的……”张越微笑着俯首道:“他们会明白陛下的良苦用心的!” “若陛下放心,此事,请交给臣来办吧!” 说服舆论,确实有些难度。 但现在的西南地区,早非曾经的西南地区了。 每年可能存在的上百万石甚至更多的蹲鸱、蒻头,足以说服大多数人,同意夜郎与滇国的内附。 当然,这需要技巧! 对张越来说,他很清楚,应该怎么做,才能让哪怕最激进的孤立主义者也赞同此事。 而对张越而言,这或许是一次极好的机会。 将他的昭昭天命和诸夏特殊论,推销给天下人的好机会! 孤立主义要不得啊! 门户开放和天下是诸夏的天下,才是真理! 天子听着,却是正有此意,对张越笑道:“那就这样吧,卿办事,朕放心!” 张越听着这话,忽然感觉脖子有凉梭梭的,赶忙拜道:“臣谨奉诏命!” 《我要做门阀》正文 第五百五十二节 财政问题 将西南地区的事情敲定,天子的心情就变得很好了。 西南地区,虽然士大夫们天天在他耳边嗡嗡嗡,说什么蛮夷之土,不毛之地,得之得不偿失。 一个个更是理由充分,证据充足。 从政治、经济和文化等n个角度力证兼并西南,对国家弊大于利。 但皇帝这种生物,本来就对开疆拓土,有着无比旺盛的渴求。 当今这位,那就更不用说了。 好大喜功这个词语,几乎就是为他量身定做的。 能一下子就得到一块土地,还是夷狄君王主动要求内附。 这令他简直跟吃了蜜糖一样,心里面甜滋滋的,爽的不要不要的。 只是…… 他终究,早就不是建元和元光年间,那个刚刚登基,大权在握,意气风发,以为世界只在脚下的君王了。 已经步入人生晚年的他,在这个皇位上,坐了快四十七年。 漫长的统治生涯,早已经让他学会了计算经济。 所以,只开心了不过十秒钟,他就又发愁了。 “这开发经费,从何而来啊!”天子微微感慨着。 滇国和夜郎国的君王,一旦进了长安,到了宣室殿,奉上国书,请求内附。 即使只是名义上的内附。 但只要批准,国家就必须拨款,对西南地区进行开发。 首当其冲的就是道路的建设! 战国时期和秦帝国时代,秦人也曾开发过西南,还在当地修建了五尺道。 这条道路,很是狭窄,但却是西南地区最便捷和畅通的交通。 唯一的问题是,时过百年,这条道路早就因为年久失修和地震、泥石流而变得四分五裂。 虽然当年,在唐蒙和司马相如的极力要求和主张下,汉家曾经投入了大量人力物力来重修五尺道。 只是终究时间太短,只修复了键为郡到夜郎国和武都郡的部分。 现在,夜郎人和滇人上表内附,朝地图户册,作为中央,最起码也得投资将道路修起来。 这也是西南列国们,之所以如此热忱,想要内附的主要原因之一——单靠他们自己的力量,恐怕就是到了猴年马月也无法将这个工程完成。 可问题是,钱从哪里来? 虽然,现在他是很有钱。 抄了公孙贺父子的家底,又抄了槐市的子钱商人们的家,少府终于能过一个肥年了。 可是,这些钱很大一部分,都是动不得的。 李广利,早就对这笔钱觊觎上了。 汉家边塞驻军,也确实需要这笔钱! 尤其是一线的野战部队! 掐指算算,从天汉二年以后,直到现在,国家都没有犒赏过前线部队了。 这当兵打仗,维系士气,最根本的途径,就是赏赐! 大手笔的赏赐! 在军功勋爵名田宅制度崩毁后,国家也就剩下了这么一条强力的激励手段了。 所以,天子一下子就皱起了眉头。 他非常清楚,伸手向外朝要钱,那是没门的。 外朝的士大夫们,都已经恨不得把少府内库搬过去,补他们的亏空了。 至于桑弘羊? 假如不想逼死他的话,天子知道,最好不要再逼迫和压榨他了。 但没有钱的话,等滇王和夜郎王来了长安,汉室却拿不出钱来帮助他们修建道路,建设家国,恐怕,纵然内附了也会离心离德,这样还不如不要他们呢! 也是这时,天子才稍稍的体谅了一下士大夫们的困难。 这国家这么大,到处都需要钱。 可汉家岁入就这么点,实在是捉襟见肘啊! 不过,他也就体谅大约零点零一秒,就将这种情绪抛诸脑后了。 当了四十七年皇帝,他早就养成了“朕全都要!”的性格。 就像打匈奴,他既希望能够消灭匈奴,又希望单于能主动来长安跪在他面前喊爸爸,祈求宽恕。 更像他的执政风格,既想要面子,还想要里子。 至于能不能实现? 关他什么事情? 那么多大臣公卿列侯是吃干饭长大的? 朕要做的事情,尔等不赶紧想办法搞定,却在这里推三阻四,互相甩锅,朕要尔等何用? 统统去死吧! 平津献候公孙弘后,几乎所有被他下狱搞死的三公九卿,都是因为无法满足他的胃口而死的。 张越却是小心的打量着这位陛下的神色,看着他眉头一皱,就赶紧趴下啦,问道:“陛下可是有什么事情?” 天子却是扭过头来,看着张越,眼前一亮。 这个侍中官,不就是特别会搞钱的吗? 其在新丰,就靠着自己给的招牌和名义,就搞了那么多钱。 甚至他还听说了,现在新丰工坊园里的商贾们,几乎是哭着喊着要砸钱进去。 而那几张不过是盖了新丰县衙官印的债券,更是一经推出就卖光了。 换而言之,眼前就有一个懂经济,会敛财的行家啊! “不瞒爱卿……”天子看着张越,满脸期待的问道:“朕在发愁滇国和夜郎国的开发经营费用……” “如今国库空虚,百姓困顿,而关中刚遭灾害,实在是挤不出钱来!” “卿素来善通财之事,不知道可有对策,为朕解忧?” 张越一听,心里面立刻就如同被十万头草泥马狂奔而过一般。 汉室的财政问题,他现在已经多多少少知道了困境所在。 总的来说,就是两个瓶颈在制约。 第一是,随着土地兼并日益加剧,大量人民破产、逃亡,沦为他人奴婢。 于是,就出现了汉书记载的所谓‘汉武末年,天下户口减半’的现实。 除了关中这个刘氏基本盘,人口基本保持了旧有规模外。 关东各郡国,人口年年锐减,户口逐年减少。 勃海郡,甚至出现了一年减少三万户的可怕事实! 很多人都将这个事情,归结于汉武穷兵黩武,战争死伤了太多青壮。 但在实际上…… 造成这个问题的主要原因,其实就是地主豪强士大夫贵族们,贪婪无度,肆意鱼肉百姓,兼并土地。 于是,人口和土地,急剧下降,国家收入自然无以为继。 这其二,就是桑弘羊主持的盐铁衙门和平准均输收入,日益减少。 这也正常。 上有政策,下有对策,盐铁政策和平准均输系统已经运营了三十多年。 上至公卿,下至庶民,差不多都摸清楚了盐铁衙门的漏洞。 而且,大司农下属各地的机构,也开始日渐官僚化。 盐铁产量这些年,非但没有增加,反而开始下滑。 就连质量,也越发的不堪。 于是,形成了恶性循环。 讲道理,这其实是没有及时转型创新所致。 桑弘羊和整个大司农机构都没怎么将精力放在提高生产效率和改进生产技术上。 最直接的证据就是,三十年了,三十年前汉室的盐场和铁矿、冶铁炉,和三十年前相比几乎没有变化。 当然,这也不能怪桑弘羊。 历史局限性嘛,毕竟,他也不知道,科学技术才是第一生产力。 而这两个问题,张越都知道,是不可能轻松简单解决的。 现在,他也没能力和资本去解决这两个问题。 再说,这位陛下恐怕也没有那个耐心,去等着解决和改革这两个问题后产生的效益来应付当前的局面。 所以,张越在心里微微盘算了一下,就问道:“陛下,不知道这开发和经营滇国与夜郎国,最少需要准备多少钱呢?” 这个问题,天子自己其实也没有研究过。 但是,当初司马相如和他谈过这个问题。 所以呢,他毫不客气的张嘴道:“大概起码需要准备至少五万万钱来当启动资金吧……” “滇国和夜郎虽小,但地理位置与战略位置都很重要!” “若要控制,并在当地设置官府,就要修通道路,建立官署,驻扎军队……” 张越听着,倒吸了一口凉气,叹道:“这么多啊!” 五万万钱,哪怕是对于汉家来说,也是一笔天文数字。 以张越所知,去年汉室全年的算赋收入,也不过二十五万万而已,相当于国家五万分之一的算赋收入。 若将其换成黄金的话,以现在标准的市场价格,起码能换五万金,相当于3吨黄金。 哪怕在后世,也价值至少数十亿,都够修一条高速公路了。 而以现在的平均购买力换算的话,现在汉室中产阶级家庭的标准是家訾五万钱。 换而言之,这是一万个中产家庭的全部财产总和! 当然,对于顶级富豪和超级贵族来说,这笔钱其实也不算多。 天子却是看着张越也有些为难,便失望的问道:“卿也想不到办法吗?” 张越闻言,看着天子,他知道自己绝对不能说不行! 因为,所有曾在这位陛下面前,亲口告诉他:臣做不到的人,现在都已经gg了。 微微琢磨了片刻,张越就拜道:“臣愚钝,见识浅薄,暂时只能想到一个笨办法,只是……” 张越看了看左右,颇为犹豫。 天子却是只要听到能搞到钱,马上就龙颜大悦,立刻就对左右挥手:“尔等都退下,朕要和张卿独对……” “诺!”郭穰马上就乖巧的带上左右侍从,都退了下去,只留下了按照规定,必须在屏风后记录君臣言行的一位史官。 《我要做门阀》正文 第五百五十三节 天子的震怒 等人都退的差不多了,张越才看着天子,问道:“臣听说,少府抄没了贼臣公孙贺和乱臣公孙敬声以及阳石主等的宅邸后,一直将其保留着?” 天子却是奇道:“是有此事?但此事与卿要讲的财政事务有何干系?” “陛下……”张越看着天子,轻声道:“欲得五万万钱,恐怕就需要陛下割爱这几座宅邸了……” “这几个宅邸能卖五万万?”天子有些狐疑。 公孙贺父子和阳石公主的宅邸,确实是很大。 但,少府那边估价,撑死了全部加起来,恐怕也就只能值个三千来万。 而且,这只是纸面上的数字而已。 因为,这些建筑全部在戚里和尚冠里附近,属于贵戚区。 素来也都是作为赏赐,给列侯公卿们的宅院。 既然是赏赐,那就不值钱了。 “当然能卖!”张越神秘的笑了笑:“不止能卖五万万,恐怕还能更多!” “不过,需要先将这些地方都拆了!” “拆了?”天子狐疑着。 那公孙贺父子和阳石公主的府邸,在这个长安城里也属于超级豪宅。 拆掉的话,能值几个钱? 张越却是微笑着道:“当然不是全拆了!” “而是拆除其围墙、庭院部分以及作为下人和后厨所在的杂役房……” 张越对天子拜道:“请陛下取长安地方堪舆一观!” 天子不知道张越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但出于对张越的信任,还是站起身来,走到背后的屏风前,将一块挂在屏风上的布揭下来,然后对张越道:“这便是长安的堪舆……” 张越上前,看着那副堪舆。 这是一副被绘制在布帛上的地图,很简陋,只是描绘了长安街区的分布和主要道路、城门。 但作为重要的核心地区,尚冠里及其附近的戚里,却都有着详细的描述和标记,主要大臣和主要官署位置也做了重点标识。 张越很轻易的就在其中找到了公孙贺的葛绎候府以及公孙敬声名下的几个宅院、阳时主曾拥有的几栋宅邸。 作为曾经的死对头,张越自然对这些仇家的老巢,有着深刻印象。 “陛下请看……”张越指着地图上的公孙贺父子和阳石主的宅邸群,用手勾勒出一个三角形的地域:“贼臣等的宅院刚好都集中在戚里东北,靠近尚冠里大道的这一带……” 作为曾经的长安一霸,公孙贺父子在戚里和附近的贵戚居住区,霸占了大量土地。 而,那些公孙贺父子的亲戚、小弟们,也纷纷住到了他们的附近,由之在长安城的戚里地区形成了一个公孙氏的乐园。 天子看着张越的标识出来的区域,也是脸颊微微抽搐,骂道:“果真是贼臣!” 从前他还不知道,现在被张越这么一勾勒,好家伙公孙贺父子和阳石主、诸邑主及其附庸们,居然曾经霸占了几乎三分之一的戚里,附近的两三个闾里,也几乎都被他们霸占。 等若是公孙家族曾经在长安城里,拥有了一块位置接近皇宫和武库的基地。 他们要是想搞什么事,恐怕自己都可能被瞒着。 张越却是没有接话,而是继续道:“以臣所知,为了生活方便,公孙贺等曾经勒令京兆伊,将其家宅周围的数个闾里百姓迁走,令这一地区废弃,成为公孙氏子弟游玩和嬉戏的场所!” 张越又在这附近的一个靠近东市的区域,画了一个圈,然后将两者联系到一起,转身对天子恭身道:“陛下请看,以公孙氏及其党羽为首的贼臣集团,曾将长安戚里以及周围地域,画为己有,臣粗略估计,这一带大约至少有一万五千亩土地(汉制),如今是空置的……” “若陛下令少府卿牵头,在这一地区,建设一个专门面向长安士大夫、官吏和富商以及关中豪强的住宅区……” “以臣愚见,起码可以建造大小宅院千余套以及数千套两进标准院落……” “臣以为,起码能售十万万!” 一个汉室帝都,靠近皇宫和外戚聚集区,甚至就在外戚聚集区的房子,得卖多少一个平? 一万钱一平,这是最低价了! 若是独栋别墅,恐怕,有的是关东狗大户愿意为此砸锅卖铁! 要知道,汉室的贫富差距,在如今已经臻于有史以来的最高点。 富者阡陌连野,贫者无立锥之地! 这些狗大户们,纸醉金迷,斗鸡走狗,奢侈无度。 为了一个僰奴,甚至可以一掷千金! 对于很多人来说,哪怕只是为了买一张可以和外戚们当邻居的门票,恐怕也是舍得拼命砸钱的。 天子听着,却是有些恍惚,就这么点地,就要建这么多房子,能卖的出去吗? 而且是这么高的价格! 所以,他不免有些疑虑,看着张越问道:“卿确定能卖十万万?” 要是真能卖这么多钱…… 那…… 朕明年就把戚里全拆了,将那帮外戚统统赶到尚冠里和嵩街去,将此地全部建成房子卖钱。 “臣愿立军令状!”张越却是拍着胸脯道:“当然,陛下若是能开恩,给此地的房子一个政策,臣保证不出半年就能全部售罄,且所得资金,只多不少!” “什么政策?” “臣想请陛下许这其中的宅邸,每卖出一百套,可由认购人进行抽签,抽一个特赐太学侍读的奖励!”张越小心翼翼的说道。 现在的汉太学,可谓是光芒万丈,乃是全天下人民向往之地。 无数人打破头,都想要送一个儿子进太学。 可惜…… 太学生的选拔异常严格,且每年只选五十人,宁缺毋滥! 不知道多少狗大户、公卿列侯对此望而生叹。 若增加了这么一个优惠政策,这些房子立刻就从帝都豪华五星级别墅,秒变帝都豪华别墅学区房。 价值立刻就要翻上好几倍! 那些望子成龙的家庭,估计能为了这个名额而砸锅卖铁! 天子听着,却是不以为然,直接挥手道:“若果真能卖这么多钱,朕准了!” 现在这个天下,五铢钱大神,早已经制霸一切! 为了搞钱,他曾设立武功爵,公开明码标价,进行叫卖。 为了搞钱,他连三岁小孩子的主意也打上了。 而汉家一直就有捐官的途径,只要五铢钱或者黄金到位了,别说县令,太守也能换! 更恐怖的是,现在连犯了死罪,也可以拿钱抵罪! 汉律更是明示天下:五铢钱面前,人人平等。 有钱真的是可以为所欲为! 只要不作死,一般意义上的犯罪行为,对超级富商、地主和贵族,几乎没有什么惩罚力度了。 所以…… 在十万万甚至更多的五铢钱面前,这位陛下的节草,瞬间掉光。 没办法,有钱才是硬道理! 若是没钱,皇帝算个什么? 秦二世,了解一下! 张越听着,却是在心里哀叹了一声,他不知道在西元前就放出超级财富收割机器房产交易和开发,是不是有些太过于没下限了? 但…… 不这么做,又不行。 总不能眼睁睁看着西南地区和平融入诸夏的历史机遇就这么白白错失吧? 再说了,在目前的条件下来说,能玩得起这种房地产开发的,也就是长安等聊聊几个超级都市,财富聚集之地。 不过…… 费了这么大劲,绕了这么大一圈,又丢了这么多节草,张越自然是不肯就这么白白的牺牲的。 他看着天子的神色,小心翼翼的拜道:“臣谢陛下隆恩……” “只是……”他顿首道:“臣内心还有些担忧,害怕,有公卿列侯,权贵人物,意欲染指其中利益,逼迫有司,让渡权益,届时事情败坏,而罪责则皆在臣身……” 天子听着,点了点头,道:“卿的担忧,未尝没有道理!” 刘家的外戚大臣关系户们是个什么嘴脸,他清清楚楚! 旁的不说,当初窦太后和王太后活着的时候,这皇宫内外,少府上下的东西,在窦家人和王家人眼里就像自己家一样,想拿就拿,想用就用。 甚至连招呼都不跟他打一个。 更夸张的莫过于当初馆陶太长公主权倾朝野的时候,这位太长公主,仗着自己是窦太后独女,他的丈母娘的地位,竟然连九卿的职位也敢拿出去私相授受给人! 这些年来卫家、石家、赵家、李家的人,从少府、水衡都尉那里,顺走的物资钱财,也是无数计数。 不过…… 天子随即反应了过来。 他看着张越,问道:“这长安城中,谁敢对卿下手?” 张越的名声和威风,他也略有所闻。 长安城坊间别称张蚩尤! 这让他听了,也感觉脸上有光,毕竟,这是他提拔的大臣! 但…… 现在这个长安城中让人闻风丧胆,让儒家大儒们战战兢兢的臣子,却忽然担忧起外戚权贵们…… 这里面要是没有问题,天子才不信呢! 所以,他立刻严肃起来,看着张越问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张越是他一手发现和提拔起来的大臣,一直以来更是为他冲锋陷阵,称得上鞠躬尽瘁,竭尽全力,甚至可以说是死不旋踵了! 而他本人的态度,也一直很明确——张子重,是朕的臣子,是朕的亲信! 现在,有人居然敢搞这个臣子? 这是不把他放在眼里呢? 还是觉得他老了?没用了?要死了? 无论是哪个?都足以让他火冒三丈,深深的感觉自己被羞辱了! 《我要做门阀》正文 第五百五十四节 告状的艺术 张越看着天子的反应,心知火候要把握好,不能太过心急。 于是,他低着头,一言不发,但神色却是一副忧郁至极的样子。 这就更让天子深深的感觉自己的脸被人打的啪啪的响了。 天子一怒,流血漂橹,伏尸百万! 说的就是这位陛下! 他看着张越,逼问道:“卿为何不说话了?” “臣惶恐……”张越啪的一下匍匐在地上,顿首道:“臣不敢欺君,但又害怕,说出来恐怕会被以为是小题大做,甚至于意欲离间天家外戚……” “嗯……”天子听到这里,如何不明白? 肯定是有那个混蛋,仗着自己是外戚,对这个张子重做了某种让他无法接受,也无法退让的事情。 “外戚……”天子冷哼着,心里面杀机浮现。 自家人知道自家事! 这皇室外戚,飞扬跋扈,目无王法,天子也不是第一天知道了。 这几十年来,他的外戚们,除了卫青、霍去病、李广利外,就没有一个能让他省心的。 很多人都曾仗着他的宠幸,在外面胡作非为。 在一般情况下,他也没有办法,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但…… 现在这个事情,却是无法接受,也不能接受的! 这朝野上下,谁不知道,张子重是一他亲自发现和一手提拔的大臣。 而且是预留长孙的辅佐大臣! 而且,这个臣子,一直让他很满意,非常信任,甚至视若子侄一般。 但现在……却有人打上了张子重的主意。 这是打他的脸,还要在上面踩一脚! 万万不能接受! 张越却是趴在地上,连一句话也不说。 因为他知道,此时无声胜有声。 不说话比说话的效果要好一万倍! 曾经的公务员生涯,早已经让他明白,在领导面前告状,光有理是没用的!也是要讲技巧和手段的。 毕竟,这天下有理的人万万千,谁没受过点委屈?谁没被人打压过? 遇到问题就找领导哭鼻子,哪怕领导愿意给你做主,心里面也会觉得你这个人不成大器,难当大任! 小小事情,就知道告状! 从此以后,再想让领导加担子,恐怕是不可能的了。 所以,既得让领导知道你的委屈和难处,还得不让领导为难。 对吧! 毕竟,很多时候,你告状的对象,说不定在领导面前,也有几分薄面甚至比你面子大多了。 怎么可以让领导难做? 聪明的人,会知道,怎样准确的传达讯息。 就像现在,哪怕张越将一切始末都原原本本的说了出来,有什么效果? 撑死了,恐怕也就是天子会出面打个招呼,让那些外戚们缩回去。 缩回去有什么用? 躲得了初一,还躲得过十五? 别人在暗,自己在明。 想要对付自己,那些家伙有的是手段! 还不如趁着这个机会,给事情埋下扩大化和爆炸的导火索。 所以,本着弄死人不偿命的想法,张越将脑袋深深的埋到地板上。 天子看着张越,有些生气的训斥道:“爱卿不说,朕就不会去查吗?” “卿难道以为朕是那种会护短的人?” 这话就有些诛心了。 虽然事实确实如此! 这位陛下,乃是汉家有史以来最护短的君王! 他喜欢的臣子,不管犯了什么错,他都会护着。 你看李广利,每年收到的弹章,堆起来恐怕能磊成一座小山。 但,任何对李广利的指责,不管有没有证据,统统只能是留中。 外戚也是如此! 不过,既然天子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 张越不好再遮遮掩掩,免得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于是张越微微抬头,拜道:“臣谢陛下厚爱……只是,臣觉得此事臣自己可以处置……” “身为人臣,臣不敢让陛下为臣的事情难做……” “难做?”天子奇了,他笑了:“这世上还没有能令朕难做的人!” 自然,他也已经猜到了是谁了。 现在,整个宫廷之中,能够让他难做的女人,只有一个——钩弋夫人。 那个年轻的妃子,确实让他很喜爱。 在她身上,自己总能想起年轻时的风采。 自然,爱屋及乌,赵家外戚确实有些稍稍跋扈。 但…… 即使是这样,赵家也不该,更不能将主意打到张子重身上! 这是藐视他! 这是羞辱他! 目无君上! 天子暗暗的握紧了拳头,内心之中,怒火燃烧。 他看着张越,轻声道:“即使卿不说,朕也会查清楚的……” 钩弋夫人? 好吧,他是宠爱不错。 但…… 张子重呢? 可不仅仅只是一个宠臣,一个能干的臣子那么简单。 他更是承载了他最后希望的人! 虽然希望渺茫,但至少有个念头不是? 而这些日子,在这个臣子指导和服侍下,他通过种种方法调整作息,食补食疗,身体甚至变得比去年还好一些了。 在一个能让他有望长生,至少长寿的臣子面前。 区区一个妃嫔,还真是不够看! 正如他当初,在传说中的黄帝飞升之地,对着大臣们公开说的那句话一样:“嗟呼!吾诚得如黄帝,吾视弃妻子如脱履尔!” 这确实是他的想法,更是他内心深处的执念。 刘家的君王,也素来如此。 薄情寡义,刻薄寡恩,代代如此! 不过,或许因为祖宗们太自私了,所以从宣帝开始,代代变情痴。 哀帝甚至陷入了短袖之恋。 张越却是知道火候差不多了,再玩下去,可能会玩脱,于是恭身拜道:“臣无他言,只愿陛下龙体安康,万寿无疆,久视天下而已!” 他顿首再拜道:“臣该去给陛下熬参汤了!” 说着就再拜而辞。 天子却是看着张越的恭敬的身影,悠悠叹道:“忠臣啊!” 是啊,多好的臣子啊,宁愿自己委屈,也不肯让君父难做!甚至受了委屈,也还惦记着君父的养生! 特别是那一句‘久视天下’让这位陛下,怦然心动。 霍去病卫青之后,多久没有见过如此赤诚之人了。 想到这里,天子的脸色就变得极为难看了。 这么好的大臣,还有外戚要下黑手,下绊子。 这些外戚这么做,完全是不顾朕的长寿大业啊! 该杀!该杀! 《我要做门阀》正文 第五百五十五节 封侯非我意 “这就是参汤?”天子满脸疑惑的看着面前的那碗所谓的‘参汤’。 汤汁清澈,几乎宛如开水。 要不是鼻子能闻到那不断散逸出来的特殊香味,他都几乎要怀疑,眼前的只是一碗清水。 “陛下,正是……”张越略带骄傲的微微恭身,稍稍矜持的道:“此汤,臣以朝鲜所贡山参之中之极品切片,选以自扶荔宫中长大的母鸡之鸡胸肉,杂以枸杞、红枣、生姜等调料,文火慢炖一个时辰,再以布帛过滤油渍……” 当然,具体的烹煮方法,还要更复杂一些。 特别是对火候的控制和转换,只可意会而不能言传。 想当年,张越就是靠了这一手‘特别善于烹煮各色养生食材’而在机关之中,颇有薄名,甚至还有友司领导慕名而来…… 如今,在被黄石之中的空间固化了许多能力后,他的厨艺更是已经达到了后世的名厨水准。 在这个时代而言,这样的厨艺,已经是bug级别的了。 几乎不可能有人能超越! 天子听着张越的介绍,再闻着参汤的香气,不禁食指大动,于是拿起汤勺,尝了一口。 在参汤入口的瞬间,他的眼睛就不可抑制的瞪大,鼻翼微微抖动,这一瞬间,这位曾经尝过无数山珍海味的帝王,只有一种感觉鲜! 山参的香气,瞬间击倒了味蕾的一切防御,而来自鸡汤的鲜美,由之大举入侵,瞬间击垮了所有防御,直抵中枢神经,大脑的多巴胺开始跳跃。 整个身体的细胞,似乎都在欢呼雀跃。 更让他感觉不可思议的是在这之后发生的事情。 参汤的汤汁,顺着食管,流入胃中。 于是,引发了一系列的身体反应。 首先是鸡汤之中的高蛋白分子,刺激胃部,加速分泌了大量胃酸,然后这些胃酸将参汤的营养全部分解。 山参之中的皂苷分子与人参多糖以及其他物质混杂着汤汁之中存在的另外一种不明分子,瞬间被这位陛下的身体吸收。 这种不明分子,混杂在皂苷和人参多糖之中,顺着身体的血液循环,首先刺激了这位陛下本已经日渐衰老的身体细胞和内分泌系统。 接着,中枢神经系统,仿佛被打了兴奋剂一样,立刻亢奋起来,已经逐渐萎缩的脑部,在这一刻重新焕发活力。 而随着,身体向他发出了一个来自潜意识的信号朕要吃! 于是,在下一秒,这位陛下,这位让匈奴四代单于畏之如虎,让整个世界都在他的马蹄下瑟瑟发抖的大汉天子,没有半分帝王体统,端起山参汤碗,一口就喝了个干干净净,甚至还很没有体统的伸出舌头,将碗底也舔干净了。 放下碗,他有些恋恋不舍的看了看已经连一滴汤汁都没有的碗底,然后…… 他就站起身来了。 在这一刻,他感觉精力无比充沛,仿佛回到了元光元鼎元狩年间的时代。 至少在精神上是如此的! “朕……”他微微看着眼前的世界,他感觉,今天晚上哪怕不睡觉,恐怕明天也依旧可以精神奕奕的处理政务。 这哪里是什么参汤? 分明是仙丹! “朕今日方才始知……”他微微感慨:“养生之道,方为正道!” 是啊! 要知道这山参有这么强,他何必去寻仙问道? 吃那么多苦,受那么多罪,丢那么多人? 张越听着,却是微微的低头,道:“陛下,养生之道,在于戒骄戒躁,凝神静气,故而参汤虽好,却不可贪杯!” 这参汤的效果,张越早有预计了。 因为,他在这参汤之中,加了来自空间小溪的溪水。 空间水的超级能力,他早已知道,用其烹煮食物,几乎能最大限度的将食物的营养和作用发挥到极致,甚至可能还可以放大某些特殊分子的功效。 证据就是那匹爱吃空间水的棕马‘细君’,虽然张越现在只是每隔几天,喂它一次空间水和空间秸秆。 但这匹棕马,却已经长得神俊非常,才不过两岁,就已经长得比它的祖辈,那些汗血宝马还要高大! 假以时日,以其血统和基因为本,未尝不能培育出一种诸夏的超级战马。 甚至,说不定还能成为重装骑兵的坐骑! 只是,暂时还不知道这种水,对生物是否有什么副作用。 所以张越也不敢多用。 但现在看来,应该是没有什么副作用的了。 而天子此刻,已经是兴奋无比。 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感受过这样的身体状态了! 现在,他感觉自己的精神饱满的像是年轻时候,吃饱喝足后的状态。 他甚至有些按耐不住的,想要策马出去狂奔一次。 勉勉强强,按捺住内心的冲动,天子对张越道:“多亏爱卿,朕才能尝到如此美味和如此神异的参汤!” “臣不敢居功……”张越连忙拜道:“此或上苍神灵假臣之手,以献陛下之事,乃在嘉勉陛下文治武功之事……” “不然,臣何德何能,可梦白头翁教臣?” 天子听着,心里面极为受用。 无论这个大臣所讲是真是假,有一点可以确信在喝了这参汤后,天子觉得,自己延寿至八十,已经是稳稳的了。 甚至说不定,还可以挑战一下北平文候张苍的长寿记录这位汉家公认的养生大能,足足寿一百零四岁。 传说,身故之日,依然眼清目亮,能算九章之数。 只是想着,自己还可以至少再统治这个天下二十年,甚至再来一个四十年,他就只感觉朕的未来不是梦! 匈奴也好,国内的士大夫中的缓则们也罢。 都不过跳梁小丑,疥藓之疾而已! 当然…… 天子看着那个拜服在自己面前的侍中官。 现在他内心之中已经彻底相信自己曾经的判断了他确是神君指引的人! 不然,为何这么多年来,只有他一人能够为自己带来如此的惊喜和美好? 想着这个,他内心的看法和想法,就已经彻底发生了变化。 微微沉思片刻,他就招手,将郭穰唤到面前,吩咐道:“传朕的命令给太常,令朝鲜和辽东,每月进贡山参,以辽东、朝鲜四郡献山参故,诏免五郡田税三年!” “诺!”郭穰连忙顿首领命。 “再去告诉兰台尚书令,立刻诏下广陵,令广陵王半年之内就国恭城!”天子继续下令,本来他是给了刘胥一年时间作为缓冲的,但现在这山参这么给力,那就不能再等了。 这么好的东西,当然要掌握自己手里才行! 至于那刘胥能不能在半年内完成迁国之事,那就与他无关了。 将此事做完,天子就满脸笑容的走到张越面前,扶起他,道:“卿献养生之法,令朕大安,朕不得不赏!” “就嘉卿为关内侯,封为临潼候,食邑两千七百户!” 此话一出,满室皆惊! 众所周知,如今,虽然军功勋爵名田宅制度崩坏,但高阶爵位,依然是身份地位的象征。 特别是作为勋爵体系顶端的列侯与关内侯! 两者是所有大臣武将的共同追求。 关内侯与列侯的区别,其实只在于一者不能世袭,要世代递减,而一者可以世袭,传给子孙,只是需要按照推恩令,代代分家产。 所以,关内侯的地位,低于列侯。 只是…… 食邑两千七百户的关内侯? 有汉以来,有过这样强大的关内侯吗? 更别提,直接以临潼县为号,这就太夸张了。 临潼可是一个县,而且是京兆伊治下的县。 过去的关内侯,一般只是以乡、亭的名字为候。 以一县的名字为号,这还是有史以来的头一遭! 虽然,关内侯不同于列侯,列侯的封国,那是实打实的将很多封国的权力掌握在手里的。 关内侯则只是挂个名。 但即使如此,也已经足够震惊了。 张越也被吓坏了,赶忙跪下来谢道:“陛下厚爱,臣感恩不尽,只是臣不敢奉诏!” “臣自受陛下重用,简拔于寒微之中,寸功未立,以受陛下隆恩,为汉建文君,已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若再受陛下厚赏,臣恐天下非议陛下用人!” “且夫,臣闻之,昔年大将军长平侯卫青,初出边塞,取龙城大捷,尚只得关内侯之赏;又将军李息,镇守天水多年,四为将军击匈奴,战功赫赫,也不过关内侯之赏!” “两将军珠玉在前,臣不敢逾越!” “愿陛下三思!” 张越很清楚,他只要受了这个封赏,那就真的是要被架在火上了。 边塞将士们恐怕也都会愤愤不平。 毕竟,无数人为国家出生入死,战功彪悍,也不能得关内侯之赏。 一个长安的小白脸,能懂点养生之法,就封关内侯? 将士们谁肯服气? 列侯外戚,谁又肯服气? 当初栾大,身挂六个将军印,拜为五利将军,以方士而为列侯,还娶了天子的掌上明珠,卫长公主。结果呢?腰斩弃市! 天子听着,却是不以为意,道:“临潼候不必自谦!” 他对左右道:“给朕扶起临潼候!” 张越哪里肯,赶忙再拜:“若陛下真的爱幸臣,那臣请陛下将给臣的封赏,转给将军李息!” “李息将军,为陛下,为社稷,为天下,出生入死,臣闻将军曾直面单于大纛,身被七十余创,死战不退,元鼎六年,将军持节坐镇罕,建立护羌都尉衙门,教化蛮夷,抚慰军民,大业未建,却抱病身亡,臣甚憾之,素以将军为榜样!” “若陛下肯嘉将军神灵,臣甘愿舍弃一切爵位!” 《我要做门阀》正文 第五百五十六节 一让名爵 “李息?”天子微微愣神,这个名字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听人提起过了。 算算时间,差不多有二十年了吧? 想到这里,这位陛下就不免有些惆怅了。 想当初,他刚刚即位,意气风发,端坐于宣室殿上,想要大有作为,于是召时任丞相魏其候窦婴问:“丞相,如今天下名将几人哉?” 窦婴恭身而拜:“启奏陛下,先帝临终,遗诏命将军李广、程不识为未央卫尉、长乐卫尉,驻谒长安,保卫少主,又命将军李息率军屯句注,将军李沮率军屯飞狐,警备匈奴,以备外患,故臣愚以为,世之名将,大约以将军程不识、李广、李息、李沮为首!” 那是他第一次听说,这位将军的名字。 又了过了几年,元光二年六月,马邑之谋时,朝野公推领兵大将。 御史大夫韩安国,极力举荐时任雁门太守、句注将军李息。 甚至说:“非李息不足以统帅大军,镇压内外!” 于是,他便诏李息入京面见。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那位将军,汉家雁门关的擎天柱。 将军很高大,身高八尺余,走路虎虎生威,让他见而心喜。 可惜,马邑之谋,功亏一篑,围歼单于于长城之中的计划,因小事而泄露,匈奴主力在汉军合围之前,跳出了包围圈。 数十万大军集结,却连匈奴人的毛都没有摸到一根。 朝野震怒,追责责任。 作为主谋的大行王恢,毅然决然,抗下了全部责任,用自己的血洗掉了其他人的罪责。 即使如此,其他参与者,也都被标上了不可靠、能力不足的标签。 也正是马邑之谋,令他认识到,战争的形势必须彻底革新。 旧的大兵团会战,在新的战争面前,已经不能胜任。 汉军必须走骑兵决战,万里远征的道路。 而要做到这一点,旧的军事制度、旧的战术运用和旧的战略思想,甚至旧军官和旧贵族,全部要抛弃掉。 因为,他们不可能也跟不上新时代的发展了。 事实也证明了他当初的判断。 那些曾经威名赫赫的汉军大将,包括程不识、李广、韩安国,全部在新的战争形势面前被淘汰。 习惯于内线作战,不懂得骑兵运动、追逐的旧贵族、旧将军们除了拉后腿,几乎没有作用。 而卫青、霍去病、赵破奴、路博德等新时代的年轻将军们,则完美的适应新的战争时代,发展出无数种让人眼花缭乱的骑兵运用战术。 但,有一个老将,却让人刮目相看——李息! 元朔二年春,匈奴入侵辽西,从侧翼撕破汉军防御,攻入渔阳、右北平,击败韩安国的军队,长驱直入肆虐整个北方,甚至威胁到了燕国和赵国的腹地。 消息传到长安,朝野恐慌,甚至还有软脚蟹,吓得想要求和。 但作为君王,他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被人用刀子逼着下跪求和的屈辱。 于是,他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东守西攻。 在东部战场,他命令韩安国退守右北平的平刚城,借助要塞,坚决阻击匈奴骑兵的进攻态势。 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将匈奴主力拦在燕蓟之外。 同时,在西部战场,汉室调集重兵。 任命当时刚刚崛起的卫青为车骑将军,率三万骑兵,出云中郡,沿着黄河北岸向匈奴的河南之地(河套)侧翼迂回。 而在正面,李息统帅数万步骑混合兵团,出代郡,做出向匈奴龙城攻击的姿态。 其实在最初的战术设计中,朝堂上根本没有人看好李息所部。 哪怕是他这个天子,也没有指望李息能有多大战果,李息部能够按照预定计划,攻击龙城,调动匈奴的河南部队就已经是满分。 甚至在彼时,朝堂上很多人,对卫青部的期望,也只是吸引匈奴主力回援,解除右北平之困。 至于夺取河南新秦中之地,恢复高阙,重建秦的防御体系,那在当时只是一个梦,一个理想而已。 当时,匈奴帝国如日中天。 控弦四十万的游牧帝国,拳打西域,脚踢汉室,威风凛凛,不可一世。 已知世界和未知世界的一切挑战,都曾被匈奴人打的粉碎。 就连汉室也只能依托长城要塞和大兵团与匈奴骑兵进行区域对峙。 主动与敌野战,在很多人心里,就是死路一条。 纵然是他这个君王,心里面也是七上八下。 当时是,汉军最强的拳头,卫青所部的三万骑兵中的七成士兵,是刚刚入伍,训练不过两年的新兵蛋子。 所以,卫青陛辞之日,他甚至内心有着惶恐和忐忑。 大军出征,成败未知。 而汉室国运,几乎全系于这一次计划。 然而…… 卫青却交出了一副近乎完美的答卷! 一战而下高阙,围歼了整个河南地区的匈奴骑兵,战阵数千,俘虏数万,缴获战马、牛羊以百万计。 而李息所部,也交出一副近乎到完美的答卷。 只是当时,卫青的光芒,耀眼无比。 在他的光辉之下,一切名将、战将,都如同遇到神明的凡人一样,平平无奇。 哪怕是李息,在彼时也被卫青光芒彻底压过。 只比路人甲乙丙丁,稍稍高级一点,算是一个超级大兵。 但现在,回过头想想,李息在河南战役的战术运用和决断,几乎每一次都是如有神助。 甚至可以这么说,没有李息,就没有卫青的辉煌胜利。 此役,李息所部出代郡后,沿黄河向南迂回三百里,首先做出了威胁龙城的态势,在吸引了匈奴驻屯在龙城和梓岭的骑兵后,其本部主力出人意料的忽然绕过匈奴人在幕南的防御,奇袭阴山,阻断了河南之敌逃窜的路线,迫使匈奴人在仓皇之中只能集结重兵去防御榆林塞。 结果,卫青所部抓住这个有利时机,奇袭梓岭,得手后迅速直插匈奴腹地,三天之内骑兵急行军八百里,渡过北河,攻陷鸿鹄塞,兵临高阙。 直到此时,匈奴人方才如梦初醒。 但,已经无力回天了。 因为右贤王主力,被韩安国军团死死的缠在了平刚城到渔阳塞之间的数百里之中。 而防御河南新秦中的力量,不过是白羊部和楼烦部的一部分兵力。 哪怕算上当时在新秦中的牧民,总数也不过五万人。 但却已经被汉军分割包围在高阙以北、榆林塞以南的三百余里的狭小区域之中。 其各部的联系已经被汉军骑兵切断,逃窜之路也被李息所部堵死。 到这时,河南战役胜负已定。 匈奴人满盘皆输。 平刚城下的匈奴右贤王闻讯,气急败坏,立刻命令主力不顾一切与汉军脱离接触,南下救援高阙之围。 但,一切都已经晚了。 两天后,卫青所部登上高阙要塞。 这个秦帝国的故土,赵武灵王的要塞,在百年之后重回诸夏。 又三天后,李息所部突破榆林塞,重新占领阴山,河南战役结束。 此役,汉军的阵斩数量不算多,李息和卫青所部加起来,整的战果只有三千七百多斩首。 但是,战略意义却是毋庸置疑。 它彻底改变了汉匈的攻守之势。 从此,汉军掌握了战略进攻的主动权。 更重要的是,此役,卫青所部和李息所部,缴获了匈奴人囤积在河套平原的无数战马、牛羊和不计其数的奶酪、皮毛。 仅仅是牲畜数量就达百万之巨! 从此,一汉当五胡的时代来临了! 想到这里,天子就微微动容。 “朕是不是对李息太过苛刻了呢?”他在心里想着,低下头来他又看着眼前的那个侍中官。 李息将军病逝枹罕,已经差不多十三年了。 换而言之,这位大将病逝之时,这个侍中官大约才咿呀学语,刚刚开始会说话。 也就是说,这个侍中官与李息将军无亲无故。 但他却愿意为了这个已经亡故十三年,差不多被世人遗忘的将军,舍弃自己到手的爵位和食邑,换取对对方泉下神灵的褒扬。 这真的,只能是崇拜者对偶像能做出来的事情。 仔细算了算,李息将军的战功和战绩,也确实很耀眼! 虽然远远比不上与他在同一时期活跃的双子星卫青与霍去病,甚至也不如路博德、赵破奴。 而河南战役后,这位老将基本上退出了一线,只在后方训练士兵,巩固新疆域。 但其生涯斩首数,确实很夸张,甚至远超卫青、霍去病。 其一生前后,算上匈奴人、羌人,加起来总斩首数超过十万! 其中羌人贡献了八成以上! 故而,这位老将并不被人认可。 很多人都觉得,他在镇压羌人时获得的战果,换自己上去也能做到。 微微在心里想了想,天子就道:“既然爱卿执意要求,那朕便考虑,追封将军李息……” “只是……”他笑着对张越:“卿得想清楚了!一旦如此,那卿恐怕,除非率师出征,获取大捷,不然恐怕就再没有这样好的机会了!” 一个关内侯,还是食邑两千七百户的关内侯,这其中的意义,不用细说,也能知道。 一旦得封,那么这个侍中官就立刻可以以此为基础,在朝野之中建立自己的势力。 甚至可以少奋斗三十年,提前完成别人需要十年、二十年才有可能建立的势力! 张越听着,却是义无反顾,拜道:“回禀陛下,臣早已经想清楚了!” “大丈夫,功名但在马上取!” “且将军李息,臣确实极为敬服,愿陛下嘉李息将军神灵!” 对张越而言,拿李息的名头来推拒所谓的临潼候的爵位,不仅仅是为了避免成为众矢之的,更是他野心的直接体现! 李息将军在枹罕和天水郡、武威郡,有着无数拥泵和粉丝。 护羌校尉衙门上上下下,几乎都有受过他恩惠之人。 借着此事,张越可以与整个天水、陇西的军民建立良好的感情。 从而为将来,出征湟水打好基础,做好准备。 未来,新丰新军训练好了,当然要找个地方,进行磨合和锻炼,让这些新兵见见血,在战斗之中成长起来。 还有比羌人更好的磨炼对象吗? 没有了! 在张越的计划里,将来,他会将训练好的新军,轮番拉去湟水,与羌人交流。 就像老山轮战的pla,热情款待猴子们一样。 而在交流中,新军将士们,必定会飞快成长,并成为一支有战斗力的部队。 天子看着满脸真诚的张越,仔细想了想,追封李息,对他来说,不存在什么问题。 李息将军的战功,也确实够格封一个列侯了。 更不提,还有自己的宠臣,愿意拿他的爵位来换。 于是他道:“既然如此,那朕便诏太常和宗正,共议追封李息将军之事吧!” “臣谢陛下隆恩!”张越重重的顿首拜道。 《我要做门阀》正文 第五百五十七节 马政与小弟 走出温室殿的时候,已经到了人定之时。(晚上9点至11点,亥时,古典中国更喜欢称之为人定) 夜色凄凉如水,黯淡的星光下,这个建章宫一片静悄悄,只有风在低低吟唱,室外的温度,已经降到了大约一摄氏度的样子。 确实有些冷了! 张越下意识的紧了紧身上的衣服,提起被放在温室殿门口的骠姚剑,挂到腰间,就迈步向外走去。 “贤弟不需要一个灯笼吗?”上官桀提着一盏宫灯,出现在张越面前,将手里的宫灯递给张越,他就笑着问道:“听说贤弟所煮参汤,陛下饮之龙颜大悦啊!” “多谢兄长……”张越接过宫灯,道了一声谢,答道:“服侍陛下,这是愚弟的职责,不敢说好,但求陛下喜欢!” 上官桀呵呵的笑了一声,道:“贤弟过谦了,过谦了!” 温室殿中方才发生的一切,他都已经知道了。 天子喝了这张子重的参汤后,据说几乎返老还童,于是龙颜大悦,要嘉其为关内侯,还要给赐给食邑两千七百户! 这个事情,差点没让上官桀嫉妒的发狂! 他辛辛苦苦,劳累这么多年,绞尽脑汁的逢迎这位陛下,十几年的辛苦,到头来还不如被人煮一碗参汤! 这真是让上官桀满心不是滋味。 还好,这个张贤弟婉拒了,不然他都不知道该怎么出来打招呼了。 但在嫉妒之余,上官桀无比清楚的知道了一个事情——这就是这位贤弟,这位张子重张蚩尤,恐怕会变成朝堂上举足轻重的重臣、权臣。 只要今天晚上的事情一传开,所有机灵的人,都该知道,自己必须去拍马了。 因为,从此这位侍中官,将在当今天子面前,拥有举足轻重,甚至称得上无与伦比的影响力。 说不定,人家一句话,就可以轻易而举的决定一个太守甚至三公九卿,乃至于国家大策的废立! 所以呢,赶紧抱大腿啊! 现成的大腿,还不抓紧抱住,难道要等大腿边上全是人,怎么挤都挤不进去再来抱吗? 到那个时候,恐怕想抱也不抱不上了。 靠着拍马逢迎,才有今天的上官桀,当然是聪明的。 所以,他笑着凑到张越身边,像下属一般,轻声问道:“贤弟啊,愚兄可能有幸将在年后出任太仆……” “贤弟也知道的,太仆为贼臣公孙贺父子把持二十余年,上上下下,皆是彼辈之人,愚兄初初上任,恐怕力有未逮,且贤弟素来才智无双,不知道有没有什么意见,可以为愚兄参考参考?” 这几乎就等同于,举起双手,请求张越指导太仆事务了。 对士大夫们来说,这种事情他们是死也做不出来的。 但,上官桀早就把脸皮和节草丢光光了,所以也就根本不在乎别人说什么了。 他现在只知道一个事情,这就是——太仆事务和太仆未来的改革、改进方向,没有这个‘贤弟’的参与,就可能随时有失败的风险。 万一,自己上任后,有个事情没做好,不对这个‘贤弟’的胃口,人家在给天子煮参汤的时候,随口提一句:“啊呀,上官桀这个人做事就是不靠谱啊,陛下您看,太仆的某某事情,就被搞成了这个样子……” 那他这个太仆,还坐得稳吗? 恐怕,得收拾包袱回家种田了。 虽然,这个事情在现在来看,上官桀感觉是不太可能的。 但万一呢? 再者,若能进一步取得对方支持,那他将来在太仆衙门,还不就是可以搞成一言堂,想做啥做啥。 谁敢和他做对,谁就准备回家种田! 张越听着,自是清楚上官桀的意思。 这宫廷和朝堂上,其实和民间一样。 大部分人都是捧高踩低。 谁得势,谁得宠,谁掌权,谁就是大佬! 旁的不说,就连民间一个家庭内部,能赚钱的兄弟就比穷光蛋兄弟相对要更受父母喜爱,更有话语权和地位! 所以,张越微微一笑,对上官桀道:“兄长言重了!” 太仆事务,关乎汉家骑兵的未来发展。 张越没有理由拒绝插手和施加影响的机会。 当然,不能太露骨,也不能太夸张。 分寸要把握好! 所以,稍稍想了想,张越就道:“以在下的愚见,兄长若要掌握太仆,做一番事业,首先要做的就是要肃清贼臣公孙贺父子的余毒!余毒不净,则祸患无穷,故孔子曰:庆父不死鲁难未已!” 上官桀一听,马上夸张的拜道:“贤弟高见,贤弟高见!” 这个事情,张越不说,他也会做的。 但是…… 细细回味了一番张越的话,他的心中真是感慨万千啊! “读书人就是不一样啊!”上官桀叹道:“肃清贼臣公孙贺父子余毒,好!好!好!” 这个说法,可比他曾经计划的要美妙和高端的多了。 而且,更是掌握大义名分,可以借机整合太仆上下的利器。 谁不听话,就可以将他打成‘贼臣余孽’,打入另册,让他永世不得翻身! 这个旗号一打出来,就算太仆的旧有势力,想要叽叽歪歪,也只能跪下来求饶了。 “看来,吾也要加强文化修养,不能不读书,更不能读书不求甚解了!” 想着这些,上官桀就再问道:“还请贤弟再指点一二……” 假如说之前,他只是为了抱大腿,加强关系,现在,上官桀是真的向张越求教了。 没办法,人家就是这么犀利! 一句‘庆父不死鲁难未已’的口号和一个‘肃清贼臣余毒’的政策,几乎完美的为他制定了掌握权力的基础。 “太仆三十六苑五监六厩,官吏牧民十有余万,又有官奴婢十余万,体系庞大,其中关节错综复杂,贼臣父子又长期把持太仆,造成种种弊端,愚弟听说,甚至有官奴婢衣食不足,困顿而死,兄长若任太仆,首要任务,在于革除旧弊,令上下各有所安,起码要令官奴婢衣食足,衣食足方能牛马肥!”张越轻声说着:“而欲要如此,非得精简机构,淘汰官吏,缩编部署!” 汉室九卿有司每一个都是一个庞大的独立机构! 像少府,雇工十几万,官吏数万,奴婢上百万,拥有自己的官署、庄园、工坊、监狱、军队和执法官。 太常卿和大鸿胪,甚至各自下辖了一支野战军,关键时刻可以征讨不臣! 而太仆也很威风! 全盛时期的汉太仆,三十六苑五监六厩,在栏战马四十万匹,其他牲畜数以百万计。 是汉家战争机器的发动机。 故而在九卿之中,太仆在战争方面的发言权,排序相当靠前。 而且,太仆还掌握着相当大一部分的军费分配权。 公孙敬声就死于贪污北军军费。 只是,曾经的辉煌,早已经是过往了。 这二十年来,太仆在公孙贺父子的胡乱指挥和中饱私囊之下,日渐衰退。 如今,太仆三十六苑五监六厩,连官吏带奴婢牧民二三十万人。 但在栏马匹数量,却不足二十万! 合格战马数量,低于十万匹! 人比马还多! 现在的太仆,彻彻底底的变成了一个官僚机构。 就差一点点,就可以达到汉弗莱爵士引以为傲的皇家海军四艘主力舰,配备六十位海军上将的可怕地步! 而官吏的臃肿,导致了太仆效率日益下降,太仆效率下降又进一步恶化了太仆的财政。 于是,张越在兰台就看到了,太仆麾下的牧场之中,不仅仅牲畜日益凋零,牧场年年退化,就连负责牧养牲畜的奴婢、牧民,也是日益困顿。 独独是那些官僚,一个个吃的肥头大脑,大腹便便。 上官桀听着,神色严肃起来。 这个弊病早在他还在给天子养马的时候就知道了。 公孙贺父子把持太仆衙门,将大量经费和资源挪用,为自己的个人享乐。 上有所行,下有所效。 于是,上上下下,一起瓜分太仆经费,可大家都去贪污了,没人做事怎么办?总得有人做事吧!?于是又大量扩编官吏,让新增加的官员去做事,可新增加的官员又不傻?你们吃香喝辣,劳资累死累活?不可能!于是也加入其中。 恶性循环,由之开始,在二十年间,太仆的百石以上官僚数量从不足三千,迅速番了十倍,如今几近三万人! 于是,就连天子马厩的御马,也得不得充足的给养。 据说,即使是放牧汗血马和大宛马的龙马监和大宛厩里放牧的汗血马和乌孙马,也有很多因为营养不良而大批死亡。 剩余的马群数量,已经不足三千。 要知道,当初李广利伐大宛,可是最终从大宛带回了一千五百匹最好的汗血宝马! 汉家又从乌孙引进和购买乌孙马,前后数千匹。 但现在,汉家牧场之中这两种马群的数量,不升反降! 情况可谓触目惊心。 但…… 倘若要按照张越的意思来动手,那就恐怕要下狠手才行! 得罪的人,将是数以万计! 上官桀,可没有这个胆量和气魄! “贤弟啊……”上官桀颤抖着对张越道:“如此一来,恐怕太仆上下,皆将以愚兄为敌!” “怎么可能?”张越哂笑了一声,道:“兄长,不是可以肃清贼臣父子余毒吗?” “多肃清几次,每年肃清一批,不就可以完成裁汰官吏的任务了吗?” 在张越看来,用三年时间,裁汰至少两万官吏以后,太仆衙门才能重新焕发生机,重新恢复活力。 上官桀听着,却是感觉毛骨悚然。 裁汰官吏,这个事情可不好做,哪怕有着‘肃清贼臣父子余毒’的旗号,也是难上加难。 因为,在过去二十年中,公孙贺父子在太仆衙门,私相授受,早就将上上下下都变成了近亲繁殖的怪物。 这些人,彼此盘根错节,互相联姻,砍了这家,就会牵出无数人。 更紧要的是,很多人都有关系,在朝中有人。 动他们,势必会引发太仆之外的其他人的议论。 他可能会hold不住! 甚至会被无数人视为眼中钉,肉中刺! 张越看着上官桀的神色,知道他怕了。 连忙给上官桀打气:“兄长不要担忧,若兄长在太仆大刀阔斧,力行变革,愚弟愿始终与兄长并肩作战!” 历史上,霍光当政,为了革除这个弊端,于是大力鼓励私人养马。 这个办法,倒是可以,只是私人养马,只会注重经济效益,只能带来一时之利。 而且私人牧马,也无法集中资源和人力,培养和培育优良战马。 所以,西汉王朝后期,战马的质量不断下降,以至于中国始终诞生不了类似阿拉伯纯血马那样的本土优良马种。 这养马和重工业是相通的。 靠私人或者私企,是不可能搞成的,必须以国家的意志,集中资源,以极大的牺牲和极大的毅力来坚持,才能有希望成功! 毕竟,私人要利润,而国家追求的是国家利益。 上官桀听着张越的话,仔细想了想,然后道:“若是贤弟能支持愚兄,那愚兄愿意一试!” 反正,最开始,肃清贼臣父子余毒的时候,是不会有阻力的,也没有敢阻拦。 若情况好,他就继续乘胜追击。 若势头不对,他也可以保住现有成果,怎么算都不亏! 张越却是高兴起来,对上官桀拜道:“兄长若果真能如此,那未来,三公之中定有兄长一席之地!” 这话是真的。 马政搞好了,哪怕仅仅是恢复到元鼎年间的情况,上官桀也是功德无量! 拜为三公之一,甚至拜为丞相,一点也不为过! 而上官桀是有能力搞好马政的。 别看他是拍马上位的,但,这位未来的左将军,在马政上的本职专业能力,却是首屈一指的。 不然,昭宣之时,汉室的战马数量也不可能恢复的那么快! 上官桀立刻就笑了起来,对张越道:“那就多谢贤弟吉言了!” 在他看来,这其实是张越在向他许诺,未来助他成为三公。 他看了看张越,小心翼翼的试探道:“若贤弟不嫌弃的话……愚兄愿与贤弟结为异姓兄弟,守望相助……” 张越听着,只是笑了笑,没有回答。 异姓兄弟? 你当这是三国演义吗? 再说了,两个侍中官结为异姓兄弟,天子知道了会怎么想? 上官桀见状,立刻也跟着笑了起来,道:“愚兄失言了,失言了……” 《我要做门阀》正文 第五百五十八节 涟漪 当太阳升起之时,一个消息在长安城中不胫而走。 “听说了吗?” “陛下今日一早,就派使者召见太常卿和宗正卿……” “嗯?”听着立刻就竖起了耳朵,太常卿是掌管宗庙和礼仪的九卿,而宗正卿则是负责诸侯、列侯以及功臣的九卿。 一般来说,天子一旦同时召见这两者,那就意味着要封侯。 当然,也有可能是要问罪某位或者某几位倒霉的列侯、宗室、诸侯王。 “据说,陛下在召见宗正卿和太常卿时,特别向两位正卿询问了有关故将军李息的功绩问题……”一个素来以消息灵通著称的人士,立刻开始炫耀自己的情报来源:“听说陛下是亲自以诏书的形势,对两位正卿进行询问的!” “啊……”吃瓜群众纷纷震惊。 作为合格的键盘政治局成员,他们当然对汉家的政治和表象有着足够深刻的认知。 人人皆知,天子的意思,已经是昭然若揭了——他有意要追封李息。 但李息是谁? 无数人挠头搔首,不明所以。 对于先帝时期的大将们,世人已经所知不多了。 也就李广,因为拥泵众多,而被人广而知之。 这个时候,自然有着清楚国朝典故的人物,出来做介绍:“将军李息,先帝时大将也,曾四出塞击匈奴,功勋昭著,元朔二年拜为关内侯……” “关内侯?”吃瓜群众们更加不解了。 一个关内侯何德何能,能让天子忽然提起呢? 于是,素来自称有着宫廷消息来源的人,轻声道:“听说啊,此事是张蚩尤提议的……” “张蚩尤???”人们立刻肃然起敬,甚至还有人马上就收敛起玩世不恭的神色,小心翼翼的问道:“可是长安除疫大使、侍中领新丰令张子重?” “然也!” “既然是张子重提议,那就应该是没错了!”很多人都说道:“张子重,真丈夫也!当初伤寒肆虐,满朝文武畏之如虎,不敢近之,独其敢于临危请缨,取高帝之书而救之!” “今其建议追封将军李息,那么李息肯定功勋昭著!” 不久前,长安城忽然爆发的疫情,可是让很多人都依然记忆深刻。 满朝文武,列侯公卿,数以百计,人人在疫情爆发后,避之如虎,没有一个人敢于承担责任。 那个侍中官挺身而出,拿着高帝赐给当今的药方和策略,果断进入疫区,将疫情根除,仅此一事,就让张越在整个长安市井,都获得很高的声望,拥有了极大的人气。 于是,在此刻,当人们听说此事是他提议的之后,立刻就无条件相信了。 人民有时候就这样的可爱。 而在坊间的议论纷纷之中,公卿大臣们,自然也知道了。 而且,他们知道的内情显然更多。 “据说,那张子重所献养生之法,令陛下龙体日安,真是神乎其神啊!”有列侯叹道:“可惜,此子一直低调,不肯与我见面,不然,纵使千金,吾也是肯出的!” 谁不希望自己可以活的更久、更长寿呢? 列侯贵族们,对养生之术的追求,在汉季,几乎已经臻于狂热之中。 黄老学派之所以能一直有口气吊着,没有直接和墨家、名家一样彻底没落,就是靠着这些列侯贵族们的支持和奉养。 在汉季,一个懂养生之法的人,哪怕是布衣也可以堂而皇之的被列侯贵族甚至皇室奉为座上宾。 当初,长安人杨王孙善养生,于是,无数人登门求教,年年送礼,希望可以得到对方的养生之法,靠着这个杨王孙訾产千万,成为知名的养生专家。 如今,已经证明了自己的张越,自然成为了无数列侯贵族富商们眼中的香饽饽。 不知道多少贵族富商们,愿意拿出大量财富,只求能得到张越指导养生。 可惜,这个侍中官自从幸贵之后,就很少参与贵族之间的聚会。 唯一一次有据可查的记录,还是奉车都尉霍光续弦的时候。 而其他时候,送去张府的拜帖,从来都是有去无回。 这可真的是让人扼腕叹息啊! 但对另外一些人来说,这个事情,就未必是什么好消息了。 “听说陛下欲拜张子重为临潼候,爵在关内侯,食邑两千七百户……” “然被其婉拒,陛下固强封之,由是其便上奏,愿以其所封爵位、食邑,换取陛下加恩李息……” “陛下答允,便诏太常与宗正入宫……” 听着此事,赵昌乐只觉得背脊凉梭梭的,全身冷汗直冒,庆幸万分! 他拍了拍猛烈跳动的心脏,立刻对家臣吩咐:“马上去将那个不孝子送去新丰!” “不!吾亲自送去张府,请张公训诫!” 太可怕了,赵家距离灭门,只有一步之遥! 若当初他不机灵点,现在恐怕他就得想好自己该怎么死,才能让对方息怒,不再追究赵家了。 要知道,对方的名号,可不是说着玩的。 张蚩尤这三个字,可是建立在一个丞相,一个太仆,一个婕妤以及整个左传学派、谷梁学派的脸皮上。 甚至传说,广陵王刘胥都因其之故,而被天子训诫,几乎就要被圈禁! 如今,这个侍中官,居然牛逼到能影响天子意志的地步! 此子的能量,恐怕已经是臻于一种无敌的境界了! 自己这小胳膊小腿的,一旦碰上这样的大人物,几乎就是立刻粉身碎骨。 与赵昌乐一般,其他提前去求饶和讨好的家族,都有着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之感。 “识时务者为俊杰!古人诚不欺我也!”无数人拍着胸脯,赶紧派人准备礼物,送去张府,谢这位张蚩尤‘高抬贵手’‘不与蝼蚁计较之恩’。 但那些不能识时务者,统统陷入了恐慌之中! 很多人,甚至在听说这个事情后,就陷入了死寂一般的恐慌。 开罪这样一个大人物,而且还是一个素来‘睚眦必报’的天子亲贵,这些人知道,不赶紧想个办法,大家就都准备洗干净脖子去死吧。 于是,在慌乱之中,很多人都开始向王家和赵家聚集,打算抱团取暖。 这也是他们在此时,唯一能想到的解决办法。 大家抱团,这张蚩尤还能全部干掉不成? 再说了,天塌下来,也有个高的顶着。 赵家和王家不倒,那张蚩尤有脸来找自己这样的小虾米麻烦? 当然,恐慌之中,也有着愤懑和不满。 “这张子重也未免太霸道了一些吧……”许多人都说:“吾等又没有去他的新丰捣乱,只是在关中行事而已,且夫,吾等也是为了百姓,为了黎庶啊!” “是啊!”这样的议论,自然引起了无数人的共鸣:“吾等乃是眼见百姓因为苦于灾害,田地不得灌溉,才想出的这个办法!” “新丰能用,为何其他地方就不能用?” “难道只准你张子重放火,吾等点个灯都不行?” “猖狂!太猖狂了!” 对这些人来说,他们在长安,每日开销,都是天文字数。 自身封国产出和收益,却只有那么一点。 日子过的那是紧巴巴的啊,连买个好点的僰奴或者邯郸歌姬,都要思虑再三。 而如今,长安城政局大洗牌,丞相公孙贺父子倒下,太子属官也大批被罢免。 这千载难逢的机会,就在眼前。 为汉家社稷,继续发挥余热的契机已经出现。 谁不是跃跃欲试?哪个不是摩拳擦掌? 可,若要为官,乃至于担任一些为社稷宗庙出力的关键位置,没有钱是万万不能的。 毕竟,哪怕是一个千石有司的职位,也需要打点上下,那黄金就像水一样的花出去。 好不容易,大家才发现了一个这么好的捞钱的门道。 但结果,却被一个家伙,一巴掌拍下来——不准! 岂有此理!? 你说不准就不准,我们的面子往哪里搁? 再说,你张子重再牛逼,手还能伸到关中地方?隔着京兆伊和左冯翊、右扶风来打我们? 太夸张了吧? 但现在,李息之事,让他们如梦初醒。 对方真的是可以隔着京兆伊、左冯翊、右扶风来揍人的! 道理是很简单的。 他只需要在下次给天子煮参汤时,随便说一句关中地方贪官污吏如何如何。 大家就全部等死吧! 当今天子生平最喜欢的就是杀人了。 别说是现在了! 就是当初,军功贵族们声望最盛之时,他也能一巴掌拍下来,将一百五十位列侯的爵位与封国剥夺! 根本就没有人敢反抗,所有的列侯们,都只能脱帽谢罪,鞠躬下台,完了还要高呼:“圣明无过陛下,臣等诚惶诚恐,谨谢隆恩!” 所以,尽管愤懑,尽管不满,但他们只能是战战兢兢的,向着王氏和赵氏的府邸而去。 为了让这两位大哥出面,保护自己,让自己能够有一个遮风避雨的地方。 他们不得不提着大包小包的黄金珠玉,带着美女奴婢,将这些当成保护费,送到王赵两家。 于是,赵家和王家,愕然发现,似乎好像大概,只是收这些家伙的保护费,自己就已经赚得盘满钵满了。 《我要做门阀》正文 第五百五十九节 挖坑 “侍中公……” “侍中公……” 张越刚要走出建章宫司马门,就听到身后有人气喘吁吁的追了上来。 他回过头一看,发现是御史台的侍御史郑惠。 张越对这位侍御史,还是有些印象的。 上次暴胜之就是派他去京兆伊施压的。 “郑御史有何见教?”张越迎上前去拱手行礼。 “侍中公……”郑惠气喘吁吁的还了一礼,然后道:“下官是来向侍中公通禀一个事情的……” “哦?”张越笑了:“何事?” “下官听说,今日许多贵戚,纷纷聚集在戚里的盖候府邸和敬安君府邸……”郑惠意味深长的道。 张越一听,脸上犹如春风一样灿烂,他微笑着道:“甚好!甚好!” 盖候家自不用说,那敬安君府邸,自是赵氏外戚之府。 张越知道,所谓敬安君是钩弋夫人赵婕妤的姑母。 当初,赵婕妤之父因家贫入宫,其妻子当然不会傻傻的守活寡,于是立刻改嫁,丢下赵婕妤与两个兄弟在老家相依为命。 正是这位敬安君看不过去,主动将赵婕妤及其兄弟接到家中,抚养长大。 等赵婕妤幸贵,自然知恩图报,以母侍之。 天子听说了以后,就封这位老大人为敬安君,食邑两百户,爵位比关内侯。 这是很正常的外戚家族的女性家主的封赏。 在汉季,女性为官、为贵族者,比例很高。 甚至很多大家族,都是女性家长当家做主。 这确实是一个很有意思的事情。 在汉季,女性的社会地位,取决于其在家庭之中的地位。 若其是家主,那其地位与男性家主是平等的。 譬如皇室,若有太后在,就连天子也要服从太后的懿旨! 毕竟,汉室以孝治天下,孝道高于一切! “有劳郑御史了!”张越轻声笑着:“日后必有所报!” “不敢!”郑惠却是连忙拜道:“下官只是仰慕侍中,不敢望报!” 对他来说,抱紧眼前这条大腿是很有必要的! 因为,现在的御史中丞暴胜之很快就要升任御史大夫了。 而这空出来的御史中丞之位,他不敢去想,但再进一步,成为御史台的某个重要职位的负责人,却是他的努力方向。 送走郑惠,张越就迈步走出司马门,嘴角带着微笑。 郑惠的情报,本就在他的预料之中。 这长安的鬣狗们,是出了名的欺软怕硬。 所以,他们必然会抱团。 而这正是张越所期盼和希望他们去做的事情。 他们不抱团,张越可能还没有什么太好的办法教训他们。 一旦抱团,呵呵! 那就是自寻死路! 获罪于天,无可祷也! 一个结党的帽子,直接就可以扣上去了,他们就算摘也摘不下来。 身为臣子,尔等私自结党,想做咩? 想当缓则吗? 微微笑着,张越就步出司马门,正准备乘车回家,结果马车还没有启动,就又有一个官吏凑上前来,自我介绍着道:“下官宗正丞于洋,敬问侍中公安……” “于公何事?”张越笑着问道。 “下官听说,故太子太傅石德,自罢黜在家,就私下里与人言说:坏我事者张子重也!”于洋轻声道:“今日,石德闻说有贵戚等欲与侍中为仇,竟欣喜若狂,与左右言道:此天欲灭张子重也!” “哦……”张越笑了,对他道:“石公为人,素来持重,岂会说这样的话?” “于公可不要信这些谣言啊!” 于洋听着一楞,不可思议的看着张越,不太明白张越为何这样说。 就听张越道:“不过呢,本官行事,向来有些高调,难免会引人误会!” “诗云: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张越摇着头叹道:“世人多有诳误,本官也是无可奈何啊!” “这样,请于公替本官给朝中大臣们传一句话,就说我张子重才疏学浅,少不更事,往后可能要多有得罪,请诸位明公海涵,海涵!” 于洋听着,眨着眼睛,不太明白张越到底要说什么? 张越无奈,只好挑明了道:“若诸公实在海涵不了,本官也是没有办法!” “此身既许社稷,安能顾忌凡俗议论?” 张越义正言辞的道:“屈子曰: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也!” 听到这里,于洋终于明白了。 这位侍中官,还真是……嚣张啊! 虽九死其犹未悔! 换而言之,不就是告诉他——石德恨我我知道啊,但是,我得仇人们,你们有几条命呢? 张越却是昂着头,满脸的不屑。 石德和那些被罢黜的太子系官员们恨他,当然是有缘故的。 张越又不聋,也不瞎,当然听说了这些家伙私底下将他们今日的遭遇全部归咎于张越的事情。 像是石德和很多石家的人都觉得,要是没有他张子重,自己现在依然是风光无限的太子太傅,未来的国家丞相、九卿。 但…… 这些渣渣也不撒泼尿照照镜子。 丞相? 他们担待的起吗? 而且,若没有张越,他们此时已是死人一个! 可惜,他们根本不这么想。 张越也就没有办法了,毕竟他也没有办法阻止别人恨他。 正好于洋凑了上来,张越也就随手一用,利用此人之口去激怒那些渣渣。 最好让他们去和王家、赵家抱团。 只有让敌人抱团,才能更好的消灭他们! 至于这些渣渣抱团后,会不会变得相当棘手? 这是不可能的! 石家的人和太子系的那些官吏是什么货色,张越还不知道? 有一句话就是为他们量身而定的——见小利而忘大义,临大事则惜身! 于洋却是有些战战兢兢了,天可见怜,他只是来拍马抱大腿的,但貌似大腿没有抱上,却可能卷入这斗争的旋涡里了? 他大着胆子,问道:“侍中公,这会不会措辞太严厉了?” “怎么会呢?”张越笑着鼓励道:“于公将本官的话,原原本本的告诉诸位就可以了……” 为了让这货能够卖力一点,张越道:“本官听说,下月太常卿要选拔太子属官,本官以为于公就不错嘛……” 于洋一听,立刻精神百倍,对张越拜道:“下官明白了!” 《我要做门阀》正文 第五百六十节 鄂邑公主 看着于洋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之中,张越忽地笑了起来:“这个人是棋子啊!” 都不用想,此人背后肯定有指使者,不然他为何能如此准确的在这个时间点上出现在这里呢? 要是宫里面没有人通风报信,那才叫见了鬼! 而于洋区区一个千石的小官,何德何能,能够有着宫廷情报渠道? 答案,昭然若揭! “也不知道是哪位大佬,想要来试探我……”张越低声笑着,然后他就耸了耸肩,不太想去追究这其中的内因。 反正,狐狸尾巴肯定是要漏出来的。 “走!”张越放下车帘,对车夫吩咐:“回家!” ………………………… “那张子重真是如此这般说的?”刘屈氂抬起头,深深的看着自己面前的于洋。 “回禀明府,下官不敢有一字欺瞒!”于洋恭身拜道。 “汝先下去吧……”刘屈氂挥了挥手,道:“本官会让家令亲自送汝回家的!” 于洋闻言大喜,连忙谢道:“多谢明公……” 就喜滋滋的出去了。 刘屈氂却是看着于洋远去的背影,嘴角不可抑制的溢出了一丝丝玩味的笑容。 “这张子重如此这般,真的不怕树敌太多?”他悄悄想着。 现在,那王家和赵家,可是聚集了起码十几个贵戚啊。 虽然都是过气的家族,在长安的政坛上,早就没有了什么发言权。 但终究也是贵戚啊! 更何况,王家和赵家,可不是什么等闲之辈。 尤其是赵家,别看平时不显山不露水的,低调的很。 但实则,人家的力量已经很强了! 就连他调入长安前,也被姻亲李广利特别嘱咐,在长安城绝对不要去招惹赵家人。 遇到赵氏,要退避三舍,甚至给几分薄面。 连亲家都是如此忌惮赵氏,不敢轻易得罪。 那张子重到底有何底牌,能这般的不将赵氏放在眼中? 甚至目中无人到,还要嘲讽石家! 石家可不简单啊! 石氏家族从高帝开始就一直显贵,是长安政坛的不倒翁。 在三十年前,石氏家族鼎盛之时,那可是连天子也要给几分薄面的。 而石氏在长安百年经营,其姻亲、故旧遍布朝野。 别看现在石家看似灰头土脸,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刘屈氂很清楚,即使是他的这个宗正卿衙署内,也藏着石家的人。 但那张子重就是如此毅然决然的开了这样的嘲讽。 他这是有恃无恐还是虚张声势? 刘屈氂敲了敲案几,然后就笑了。 “管他呢!”他轻声笑道:“反正吾不掺和就是了!” 反正,两虎相争,必有一伤。 无论那一边受伤,都和他干系不大。 看戏就好了! …………………………………… 于洋,当然是非常尽职尽责的帮着张越将他的话,传的满城风雨。 特别是那一句‘实在海涵不了也没有办法’,实在是太伤人了。 八卦党对此,兴趣盎然,到处传播。 这些家伙素来就是看热闹不嫌事大,专司煽风点火的。 石德当然旋即也听说了。 “这张子重以为他是谁?”石家的人,更是全部炸锅。 石氏家族,多少年没有受过这样的羞辱了? 想当初,万石君石奋在世之日,天下敬仰,石氏家风,谁不尊敬? 就连武安侯田蚡这样的跋扈之人,在石家面前也要毕恭毕敬,给几分薄面。 现在,却被一个小年轻如此羞辱! 若不给点教训,这外人一看,恐怕都会以为石家不行了。 顷刻就是树倒猢狲散,这大好家业,落得白茫茫一地。 特别是现在这个敏感的时候,石家把持的太子系尽数被罢,人心惶惶。 一旦示弱,那么,那些现在还支持或者说畏惧着石家的人,恐怕立刻就能翻脸。 更可怕的还是来自外界的威胁。 一旦石家不能予以回击,那么就等于告诉其他人——石家真的很虚弱了。 这样一来,石家现在的利益,就要丧失殆尽。 特别是长安九市的商人以及各地郡国的官吏,从此以后,谁还肯孝敬石家。 没有了这些资金,石家的家业就维系不下去。 大家的荣华富贵都要化作灰灰。 “是可忍孰不可忍也!”石德几乎是咬着牙齿,握紧了拳头,满脸寒霜。 “立刻派人通知石氏姻亲、故旧,请他们发动舆论,阻击那张子重!”石德阴沉着脸,将自己的几个儿子召集到身边吩咐:“那张子重不是想要保住自己的利益吗?吾要令其连新丰也保不住!” 他担任太子太傅十几年,虽然做事的本领没有。 但坏事的技能,却已经臻于圆满。 他几乎是立刻就知道,自己反击的方向,应该在那里? 也马上就明白了,要如何反击,才能让对方难受。 他不是想要阻止关中各县的公田抵押吗? 那就让他做不成这个事情就好了。 发动故旧、姻亲们,在长安城造声势,在朝堂上掀起辩论。 只要发挥自己的特长,那张子重,难道还能扭转乾坤? 想到这里,石德就咬紧了牙关,压低了声音,道:“要让长安城的士民都知道此事,那张子重只顾自己的一己之私,不肯造福关中百姓,敝扫自珍,竟连关中各县学习新丰建设水利的好事也不准别人做!” “再让人将此事,告知长孙,告知太子……” “吾倒要看看,这张子重,还能有什么本事,能敌得过这悠悠众口,这天下人心!” 反正,只要发挥石家和太子系官吏们屡试不爽的绝招——胡搅蛮缠就可以了。 更不提那张子重在这个事情上,有理也未必讲得清! 毕竟,他怎么证明,他在新丰做的就是对的,而别人学他就会出问题? 石德的几个儿子们听着父亲的话,立刻都是精神抖索起来,纷纷拜道:“大人英明!” ………………………… “这张子重果真如此?”丁少君听着下面的人报告的事情,嗖的一下子就站了起来,忍不住握紧了拳头。 在过去的几个时辰,他备受压力。 这压力来自于方方面面。 首先是御史台宣布,将会派遣御史去稽查各县的‘公田抵押’。 御史中丞暴胜之,以公文的形式,正式布告京兆伊、左冯翊、右扶风,要求这三个衙门,在没有御史台的结论之前,勒令各县立刻暂停或者中止一切公田抵押。 否则,所有行为全部非法,将要被追究责任。 然后,那张子重昨夜在建章宫的事情,又传的沸沸扬扬。 天子的好恶,明确而直白的表露的清清楚楚了。 他就是喜欢那个张子重! 甚至可以为了这个宠臣的喜好,而追封一个已故多年的将军。 换而言之,天子也可能因为对这个宠臣的信任,而直接一巴掌扇死包括自己在内的很多人。 于是,盖候家族内部立刻就乱套了。 王受那个家伙,甚至罕见的打算做主了。 而这位盖候的反应,让丁少君魂飞魄散——王受居然想要和自己划清界限,宣布他丁少君的所作所为,是‘家奴背主私自行事’,打算让他丁少君去背锅。 错非鄂邑公主及时出手,恐怕自己此刻已经是死人一个,尸体会被送去张府,作为赔罪的谢礼了。 纵然如此,丁少君也知道自己很危险。 他甚至都开始准备收拾包袱,打算跑去关东避一避风头了。 但就在此时,一个消息几乎是天降甘露,将他从绝境之中拉了出来。 那张子重居然去招惹石家人了。 这可真是太好了! 石家! 那可不是阿猫阿狗,那可是一个屹立政坛百年不倒的巨无霸。 纵然如今,势力大衰,灰头土脸,但也是石家。 拥有的能量和人脉,是一般人根本无法想象的。 有传说,石家的人在整个宫廷内外都有着大量的故旧。 只要石家下场,自己就有救了。 更不提,赵家还在一旁呢! “马上给吾备车,吾要去面见鄂邑主!”丁少君提起绶带,急急忙忙的走出卧室,对着家臣吩咐。 他是一个聪明人,他很清楚,现在他要做的就是去给王家和鄂邑公主打气。 总不能对手还没有出招,自己这边就已经要跪地请降了吧? 半个时辰后,丁少君就来到了位于戚里东南的盖候府邸。 这是一栋典型的汉家列侯侯府,占地数百亩,其中阁楼亭谢不计其数,侯府内外家丁密布,甚至还有着全副武装的武士在巡逻警戒。 哪怕是一般的诸侯王进京,其王邸恐怕也不过如此。 而盖候能如此的显赫、威风,与已故盖靖候王信有关。 当初这位天子的亲舅舅,在长安城中以伯乐著称,他前后向天子举荐了大量的人才。 特别是他发现并提拔了张汤。 张汤显贵后,投桃报李,令盖候家族日益强盛,哪怕是现在张汤已死,但其两个儿子,依然是朝中大臣。 念着上一辈的情分,多多少少会照顾王家一些。 丁少君一入盖候府邸,就直奔鄂邑公主所在阁楼而去。 一路上所有人都视若无睹。 没办法,刘氏帝姬养小白脸,从来不是新闻。 不养小白脸的,才叫新闻! 掰着手指头,都能数的清,自有汉以来的那几位名声很好的帝姬。 无非就是当今天子的三位亲姐姐,平阳长公主与隆虑公主、南宫公主以及当今天子长女卫长公主而已。 至于其他帝姬? 像王家的王受这样,主动给公主妻子找小白脸的都有好几个了。 没办法,能驾驭的了汉室帝姬的男人,太少了! 想当初,阳石公主和其丈夫德候吵架,德候指责阳石主不守妇道,为何不学学已故的平阳长公主? 结果阳时主一句话就让这位列侯闭嘴了。 “吾倒是想学平阳姨母,但汝是长平烈候吗?” 好吧,这个世界上,有几个人能比得上长平烈候? 丁少君一路小跑,旁若无人来到了鄂邑公主的寝室中。 这时这位汉家帝姬,正坐在镜台前梳妆。 铜镜之中的帝姬,已经三十余岁了,岁月在她的身体上留下了不可避免的痕迹。 哪怕是从胭脂山上采来的香粉,也再也遮掩不住了。 这让这位帝姬非常忧伤。 她轻声宛唱着:“凄凄复凄凄,嫁娶不须啼。愿得一人心,白头不相离……” “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她沉沉一叹:“纵然才如文君,貌若少姜,亦不得美好……如何才能觅得佳郎?” 丁少君在旁边听着,立刻就从身后抱住这位帝姬,轻声在她耳畔道:“殿下何愁不得白首之人?若殿下不嫌弃,少君愿与殿下如董偃、馆陶太长公主一般,生则同裘,死则同穴……” 鄂邑听着,没有回头,只是任由丁少君抱着自己,她轻声笑道:“你啊,就是嘴甜,本宫算是着了你的道了!” 对她来说,这个丁少君,也只是一个玩具而已。 就像他的丈夫房中的那些邯郸歌姬、齐鲁美人一样。 伺候的自己爽了,舒服了,就给他点甜头。 若是玩腻了,不喜欢了,那就一脚踹开。 “对了……”鄂邑公主轻轻松开丁少君的手,问道:“你来见本宫有何事?若是要逃出函谷关,本宫现在就可以给你安排车马……” 丁少君闻言,立刻道:“殿下您没有听说吗?那张子重不自量力,擅自招惹了石家,现在石家已经出手了,少君不用再与殿下分离了……” “石家?”鄂邑眉目一转,嘴角轻笑道:“不过是丧家之犬而已!” “本宫可是听说了,石德现在连门都不敢出了!” 这确实是事实,别说石德,现在连太子据也不敢出博望苑一步,对外宣布闭门读书! “殿下不可轻视石家,石家再怎么说,那也是百年世家!” “再说,现在有石家顶在前面,还有赵家……” “我以为,殿下或许可以等待石赵两家,与那张子重交手的结果,说不定,是两败俱伤呢!”丁少君笑着给鄂邑捶打着肩膀,满脸谄媚道:“到那个时候,或许殿下还能坐收渔翁之利,也是说不定!” “就你嘴甜,会说话!”鄂邑微微一笑,就将丁少君压到自己身下,然后她松开发髻,如女王一样高高在上的命令:“现在,快服侍本宫!” “诺!”丁少君马上点头,像是一只小狼狗一样抱紧鄂邑。 《我要做门阀》正文 第五百六十一节 都闪开!别拦着我装X! 张越回到家的时候,差点被吓到了。 出现在他眼前的,是一副几乎堪称车水马龙一般的场景。 带着各色冠帽的士子们,几乎将张府门前那条不算宽敞的小巷子给堵了一个水泄不通。 粗略的估计了一下,恐怕起码有上千人聚集于此。 这么多士子聚集,自然难免惊动有司。 执金吾首先就反应了过来,派出了大约上百名士兵来到戚里,加强治安维护、巡逻。 这也是执金吾的本职工作——保卫长安贵戚。 不过,执金吾也就只能做到这里了。 维持秩序,那是京兆尹的责任。 执金吾只要不发生严重事件,一般不会轻易插手。 只是…… 张越看了半天,也没有看到有京兆伊的官吏。 他心里面差不多是明白了。 京兆伊于己衍虽然已经向他低头,但下面的官僚,恐怕早就决定要和他对着干了。 所以呢,京兆伊的官僚们,有一千种办法推诿和拖延和他相关的事情。 “真是有些皮痒了呢!”张越轻声一笑:“就先从京兆尹开始吧!反正,本来也打算从京兆尹下手!” 但眼前的事情,还是要处置的。 至少,不能让这个事情出什么乱子。 这样想着,张越就走下马车,步行向前。 此时,巷子里几乎是人挤人,挤成了一团。 上千名士子,操着各种口音,他们的声音与议论声,交织在一起,就像一台大型机械一样嗡嗡嗡的响个不停。 十几个张越的下人,拼命的大喊着,让他们有序排队领号登记。 但他们就算喊破了嗓子,效果也不是很大。 上千人的群体,就像一股洪流,浩浩荡荡,挤向张府的门槛。 每一个人都挥舞着自己手里的简牍,大声喧哗着,所有人都想尽快将自己的文章送到那扇朱红色的门槛里。 好让自己成为下一个牛胜! 至少,也要让自己的策文能够得到那位张蚩尤的一两句点评。 但,人实在是太多了。 每一个人都担心,自己要是投递的晚了,恐怕自己的文章不会被过目。 那就太惨了! 这样千载难逢的机会,可不是每年都会出现的。 许多人等了数年,甚至十数年,才遇到这么一个机会。 每一个人都想抓住他。 好让自己成为第二个主父偃,第二个朱买臣甚至是第二个公孙弘! 于是,这小巷子的气氛,自然轻松不到哪里去。 甚至有些紧张的令人窒息。 汉家的士子们,可从来都不是温文尔雅,进退有度的君子。 事实上,他们只有在写文章的时候,才会稍微安静那么一会。 其他多数时候,汉家的士子们为了彰显自己的丈夫本色与雄性气概,通常都会对周围的人,非常粗狂。 特别是现在这种情况。 聚集在张府之外的士子群,来自五湖四海,所学的东西,更是南辕北辙。 谷梁、左传、公羊,春秋三学派的人有之。 齐、韩、毛、楚、鲁,五家诗有之。 尚书三系有之,易经四家有之。 甚至,兼而杂之的也有之! 更可怕的是,人群之中不止有儒生。 还有法家拂士与黄老道德之士。 于是,在张越的眼中,这里已经变成了一个火药桶。 本来儒家内部就已经是可以开一次世界大战了,再加入法家和黄老学派的人,这恐怕随时都能爆炸! 特别是,儒生素来自傲、清高。 当初原主不就因为不是儒生,而被人打的半死给丢进了河里? 没有办法,张越只好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然后大吼道:“肃静!” 可惜…… 除了巷子口的几十个人,其他人并没有鸟他。 甚至连他的声音也没有听到。 没办法,张越只好大声吼道:“吾乃南陵张子重!尔等肃静!” 然后一脚重重的跺在地上的青石板上。 张越全力的一脚,力量有多大? 连他自己也没有一个预估,但效果却是出奇的惊人! 一脚踩下去,脚下坚固的青石板,瞬间四分五裂,就连周围的几块青石也像被铁锤锤击了一样,出现了裂痕。 巷子口的那几十个士子,就像看怪物的看着他。 而张越的动作,也将很多人惊动,这些人听到巨响,回过头来。 然后,就看到了一个戴着貂蝉冠的年轻官员,一脸严肃的看着他们。 而他脚下的青石路面,已然四分五裂,周遭青石,更是纷纷开裂。 “张……张……张蚩尤……”无数人使劲的吞咽了一下口水,连手脚都有些不听指挥了。 虽然坊间,有关这位侍中官的传说很多。 但,传说毕竟是传说。 如今亲眼看到,无数人深深的恭下了腰杆,面朝张越,拱手敬拜:“末学后进,恭问侍中公安!” 而每一个人的眼睛都死死的盯着那路面。 “张蚩尤之威,竟至于斯……”有人喃喃自语。 更多的人,则是充满了狂热的情绪。 在这刹那,起码有上百人,变成了张越的脑残粉。 没办法,汉家推崇和崇拜英雄豪杰。 而英雄豪杰自然和其武力值是成正比的。 项羽为什么至今依然在东南甚至在整个天下都被人怀念和崇拜? 因为他够强啊! 如今,亲眼见到张越的武力后,自然很多人都无可救药的崇拜起来。 而这些人的举动,自然立刻向前传递,不过瞬息,整个巷子立刻安静了下来。 原本的混乱与嘈杂,消失不见,人人都如同看着魔神一样的看着张越,人群立刻有秩序的向两边分开。 所有人都低下头,拱手而拜:“见过侍中公!” 张越这才收起有些发麻甚至疼痛的脚踝,当然,为了维持形象他若无其事的提起绶带,昂起头,对着众人道:“尔等为何如此喧哗?还有没有士子的体统?” “何为士人,尔等难道不知道?” 张越负手向前,沉声道:“士人者,数始于一,而终于十,从一从十,推十合一,故曰士!故士者当为天下表率,为万民作则!” “尔等仔细看看自己,可堪天下表率?可堪万民之则?” 听着张越义正言辞的训诫,所有人都惭愧的低下了头,特别是素来喜欢讲究秩序和等级的法家拂士们,人人都感觉脸上火辣辣的。 张越却是看着众人,知道装逼这种事情,一旦开始就不能停止。 要嘛当逼王,要嘛不装逼。 所以,他长声道:“尔等看看自己的衣冠,看看自己手中拿着书简!” “衣冠,圣王之制,垂以礼仪教化;书简,先王之教,载以诗书礼乐,既受圣人之治,又得先王之教,君等难道还不明白自己的责任与义务吗?” “夫士,闻先王之教,知圣王之礼,然后还诸己身,于是曰: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是进亦忧,退亦忧,故诗云:恺悌君子,民之父母,而乡中三老曰: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家国社稷,士人之责!” “君等如今这个样子,何以承天下万民之望,而上忠于天子,下率百姓?” 几乎所有人听了张越的后,都感觉脸上火辣辣的,羞愧的很。 幸亏,这是汉季,而不是其他王朝。 不然,恐怕,此刻已经有人要非议了。 而汉则不同,汉季士人,羞耻心极重! 而且,他们确实相信自己承载了某些特殊使命,担负着某些特殊任务。 此刻,听着张越极具蛊惑性的言辞,他们的羞耻心立刻被激发,每一个人都深深的低头,然后长身而拜:“学生等谨谢侍中公教诲!” 然后脱下冠帽,顿首而拜:“必以侍中教诲,而为今后之戒!” 张越看着,无比满意的点点头,回身一拜,道:“若如此,则天下之幸也!吾谨为天下,谢君等今日之志!” 历史早已经证明,要做事,要做成功。 除了认认真真,脚踏实地的做事之外。 还要会宣传,会鼓动,会忽悠! 不然,谁知道你是谁?你想做什么? 而这个道理,张越早已经明了。 《我要做门阀》正文 第五百六十二节 引导舆论(1) 上千士子,俯首而拜。 这样的场面,已经不知道多少年没有出现过了。 “这张子重还真是……”张越的几个邻居,从家里的院墙里,向外探头,看着这个场景,感慨万千:“果然啊,生子当如张子重!” 然后,他们回过头来,盯着自己的那几个不成器的儿子,怒喝一声:“都给吾去读书,从今日开始,再有谁被吾知晓,去了花街柳巷胡混,休怪吾不讲父子情面!” 纨绔子们莫名其妙的挨了一顿喷,也只能低头恭恭敬敬的拜道:“诺!” 至于张府下人们,现在已经彻底沉浸在无比骄傲与自豪的情感之中。 特别是那些跟着金少夫陪嫁过来的婢女、侍女们,几乎都像花痴一样,傻傻的看着这个情况,喃喃自语着:“小娘嫁的夫君,真乃伟丈夫也!” 没办法,当今天下的审美观,乃是大丈夫伟男子最高! 男子气概,是衡量一个男人是否优秀的基本标准之一。 想当初,大司马骠骑将军冠军侯霍去病每次凯旋归来,整个长安的小姐贵妇全部倾巢出动,整个长安秒变脂粉国。 愿意给霍去病生猴子的贵族官宦士大夫女子,能从长安城排队排到睢阳。 如今张越虽然还远远比不上那位军神,但,带给这些人的冲击,却已经不下于当初的那位军神了。 金少夫听着这些话,也是小脸微红,颇为骄傲。 无论如何,她现在都是那个男人的女人。 即使只是一个连名分都没有的侍妾。 但还能指望更多吗? 比起姊妹们,她简直就是一个幸运儿! …………………… 回到家中,张越看着上上下下的崇拜之色,微微挥手,吩咐道:“都各自去忙吧……” 众人这才幡然醒悟,赶忙低头去做事。 门口的士子们,现在已经变得极有秩序和纪律了。 所有人都排着队,不再推搡和拥挤。 甚至还有法家的士子,在主动维持秩序。 这是他们的特长。 法家的人,最擅长的就是维护秩序。 无论是宗教礼法,还是上下尊卑。 从商君开始,他们便矢志不渝。 他们无比痛恨任何的混乱和无序。 故而商贾、游侠、儒生等可能危害秩序的群体,成为了他们的眼中钉、肉中刺。 只是,讽刺的是,现在儒法合流,儒皮法骨事业蒸蒸日上。 儒法两派,早已经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就像一个被捣碎的鸡蛋,蛋黄和蛋白混在了一起。 也不知道韩非子,会不会已经在坟墓里打滚。 不过,这些法家的士子参与,让整个秩序变得无比良好。 田禾等人,已经开始有序的接收文牍,登记姓名、籍贯住址。 这项工作,可能会持续很久。 至少今天是没办法做完的。 “夫君……”金少夫领着数位婢女,迎上前去,盈盈一拜,然后上前为张越解下冠帽,脱下布履,穿上在家的木屐。 这让张越感觉很舒服,这个家也总算有了些温度了。 就听着金少夫轻声细语的说道:“夫君,今日上午有自称是长孙殿下身边之人,给您送来了一封信……” “信在那里?”张越问道。 “妾身已经将信收了起来……”金少夫答道:“夫君可是现在就要看?” 张越点点头道:“去取来吧!” 刘进这几天一直在博望苑之中,陪伴着其父母妻子。 他在此时派人送信来,肯定不是只是问候而已。 “诺!”金少夫为张越系好冠带,盈盈一拜。 不久,她就拿着一封被封在一个竹筒之中的信笺出来,递给张越。 张越拆开封泥,取出被封在其中的帛书,摊开来一看。 却是刘进邀请他后日晚上,去博望苑赴宴的请柬。 原来,后日丙午(初十),便是刘进的妃子王氏的生辰。 张越看完,就对金少夫道:“少夫,后日晚间,记得打扮一番,随为夫去博望苑,为皇孙妃贺寿!” 过去,张越没有女人,自然是无法接近和接触那位宣帝的生母。 如今,有了金少夫,自然要玩一下夫人外交。 不求金少夫能和那位王夫人成为闺蜜,起码也不能太生分。 “诺!”金少夫闻言,却是欣喜若狂,立刻就道:“妾身这就去准备!” 对大家族的女子来说,她们似乎天生就喜欢并热衷于类似的宫廷社交。 张越看着,也是笑了一声,便提着绶带,走上阁楼,准备批阅这两日囤积下来的那些士子策文。 如今,张越审阅文章的速度,几乎堪比扫描仪。 一份策文,拿在手上,眼睛一扫,就基本能记得一个大概。 然后,提起笔来,无数资料和文牍浮上心头。 无论这些家伙,在文章里玩什么梗,引用什么流派的主张,张越基本都能知道。 只是,一连上百分策文看下来,张越也终于感到疲惫,微微活动了一下筋骨,他就将手里的笔搁下来,起身对门口吩咐道:“去将田禾给吾唤来!” “诺!”一个一直侍奉在门口的下人,立刻领命而去。 大约一刻钟后,田禾便急匆匆的来到了张越面前,拜道:“主公唤我有何吩咐?” 张越在书房里找了一块木板,提起笔,在木板上写下一段话,然后交给田禾,嘱咐道:“将此木板挂到门口,叫所有士子知晓!” 田禾疑惑的接过那块木板,定睛一看其上的文字,勉勉强强,他能认得出来。(这段时间,他和他的两个兄弟一直在紧急扫盲,到现在已经差不多能辨认四五百个字)。 他忍不住的念了出来:“今士子多议战和之事,以为善克者不战,善战者不师,善师者不臣,而然君等以为,徐人灭舒,春秋何以称取?” 田禾挠了挠头,他大概明白,这是一个问题。 只是他根本不知道,这个问题的含义。 没有办法,他只好怀揣着好奇心,带着木板,下了阁楼。 这几日来,张越命他收集士子投递的策文,这让他跟着受益匪浅,学会了许多以前根本不懂的知识。 在他看来,这一次,也是一个很好的机会! 张越却是看着田禾的背影远去,微微的叹了口气。 汉家士子虽然性格和作风上,比后世的那帮腐儒要强很多很多。 但文人士大夫的毛病,也一样不少。 这两日数百份策文看下来,张越也发现了他们喜欢高谈阔论的毛病。 这也正常,年轻人嘛,谁没有指点江山,激扬文字,幻想执掌棋盘的年纪? 休说是他们了,两千年后的大学生们,谁不是如此? 等他们年纪渐长,被社会和现实打磨了以后,自然就会褪去青涩,成熟起来。 所以,张越一直对类似的行为,予以了鼓励和褒扬,顺便大发鸡汤。 毕竟,对年轻人,你不能一味苛责。 应该更多的包容,更多的鼓励。 培养他们的信心,鼓励他们去追求梦想。 但有些事情,却惯不得。 特别是现在士子之中的那股歪风邪气,必须刹住,纠正过来。 就像方才,张越所看的上百策文之中,有起码三分之一在谈战和。 而谈论战和,这些家伙就道德感爆棚,使命感爆棚了。 张口闭口就是什么‘天子不言多少,诸侯不言利害,大夫不言得丧,蓄仁义以风之,广德行以怀之’。 简单的来说,就是反战。 反战,是儒家的核心思想之一。 哪怕是主战的公羊学派,也是先将对匈奴的战争包装成复仇之战,找到法律依据后才开始鼓噪战争的。 但这些家伙反战反过头了。 连大是大非的立场,也似乎颠倒了。 现在的对匈奴战争,可不止是复仇之战,更不仅仅是霸权之战。 在实际上来说,它是一场文明战争。 是野蛮主导寰宇,还是文明教化天下之争! 是游牧引弓之民获胜,还是农耕冠带之室称雄的战争。 甚至,夸张一点的说,它是生存之战! 匈奴人,或者之后的无数在草原上此起彼伏,兴衰交替的游牧民族,在漫长的历史上,一直都在不断南下,袭扰汉家。 同样的道理,汉之后的历代王朝,举凡有点志气的,都要北伐,驱逐对自己生存和发展构成威胁的游牧民族。 汉与周围游牧民族之间,在两千年的时光中,杀的尸山血海,白骨累累。 有时候,文明战胜了野蛮,有时候,野蛮摧毁了文明。 宋朝的文化经济和技术,够发达了吧? 但它倒在了野蛮的摧残下,所有成果,付诸东流水。 而在张越看来,现在是一个绝佳的历史节点。 一个能够终结两千年混乱的时代。 只要灭亡匈奴,汉家就可以在草原上,建立起全新秩序。 因为,时机恰到好处! 汉匈百年战争,打到今天这个地步。 汉文化和汉文明,已经不可避免的影响到了草原上包括匈奴在内的无数部族。 对于汉家制度和文明、礼仪,草原上的很多人,都已经在潜移默化之中接受了。 证据就是,匈奴人在草原上筑城,甚至开始种田。 大量的麦子和粟米,在草原上那些适合耕作的地区遍地开花。 为了生存下去,匈奴人也在学习农耕。 所以,在这个时间节点上,打过去,征服它,将文明传播过去。 草原上的情况,就可能得到根本改变。 但是,这是一次文明战争。 所以,将会非常困难,非常艰难,需要付出极大牺牲。 若要取得那最终的胜利,汉室不仅仅需要在战场上打赢匈奴人。 还要摆平国内的种种意见和思潮。 所以,这是张越在试探,在试图引导舆论。 但引导舆论,这是一项技术活。 需要耐心,更需要时间。 “希望,能够激发起这些士子的探索精神……”张越在心里想着。 门外的那些年轻人,无疑是具有极高可塑性的群体。 他们单纯,充满理想,满怀热血,更重要的是他们还没有被利益集团所裹胁。 不会像那些大儒和既得利益者一样,无论你讲什么,都装作听不见,听不懂。 反正就和你胡搅蛮缠,撒泼打滚。 故而,只要能顺利引导这些年轻人去思考。 那么,未来的舆论,谁说了算,那就要打一个问号了。 伟大领袖以农村包围城市,赢得了天下,而张越这一手,乃是要以寒门包围士族。 用中小地主来包围大地主大贵族。 这舆论战争,打到最后,比的是谁人多,谁嘴巴多。 …………………… 不出张越之料,田禾刚刚将木板挂到张府门口,立刻就引发了很多人的关注。 年轻人聚集到一起,自然要互相吹牛逼,指点一番天下之事。 “徐人灭舒,春秋曰取……”立刻就有春秋功底比较深厚的年轻人向周围同伴炫耀自己的经学功底:“此乃僖公三年之载,春秋曰:徐人灭舒,谓之取,何称取,因其易也,兵不血刃,而舒人亡国亡社稷!” “张侍中为何如此提问呢?” 许多人立刻就开始思考了起来。 问题自然是显而易见的。 “我听说……当初,楚人伐随,随候曰:我无罪,楚曰:我蛮夷也!”有人轻轻说道。 其他人听着,纷纷跺脚骂道:“夷狄无信,不受诗书礼乐之教,简直无耻之尤!” “四十年前,匈奴人也是如此这般,辱我邦国,侵我桑梓,毁我家邦,害我乡党,伤我父老,掳我子弟!”一位公羊士子淡淡的道:“我听说,当初汉使护送公主至单于庭,单于亲信中行说曾语汉使曰:汉使无多言,顾汉所输匈奴缯絮米蘖,令其量中,必善美而已矣,何以为言乎?且所给备善则已!不备、苦恶,则侯秋孰,以骑驰蹂而稼穑耳!” “其猖狂至斯,汉使竟不能言!” “此与当初,楚人之所谓‘我蛮夷也’何其相似!” “故依我浅见,张侍中乃是以此问,提醒吾等,莫要学宋襄公妇人之仁,自弃家国,于是遭亡天下之厄!孔子曰: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袵!” “若吾等今日自弃其民,翌日,若无管仲齐恒,被发左袵之日,何以见祖宗先王于九泉之下?” 众人听着,都是敬佩不已。 有人忍不住问道:“公何人也?” “区区定陶魏相!”此人微微一笑,拱手而拜。 《我要做门阀》正文 第五百六十三节 引导舆论(2) 张越自然没有放松对门口士子们的舆论监控,他让田禾定时来报告士子们议论的问题,以便他可以根据士子们的反应来跟进引导。 “魏相?”听完田禾的又一次报告后,张越对那位能如此直白的洞悉自己想法的年轻人,自然有了兴趣,让田禾去打探了一番。 结果得到了这个名字。 “又一位历史人物啊……”张越微微笑着。 定陶魏相,昭帝的河南太守、谏议大夫,丙吉后来的好基友,宣帝的丞相、高平候。 是汉室中叶,为数不多的基建狂魔。 同时还是在后来世家门阀渐渐崛起时,第一个醒悟到这些势力的危害,并与之作殊死斗争的人。 因为魏相的努力,门阀势力在宣帝时期得到沉重打击,几乎被溺死在襁褓之中。 可惜,元帝和成帝,亲手葬送了魏相一生的政治成果。 让名为世家政治的东西,生根发芽。 当然,他也并非什么完人。 毛病也有不少,特别是儒生该有的毛病,他一个不少。 主要是幼稚病! 不过,在如今这个时代,哪个儒生不幼稚? 像眭弘那样的家伙,满大街都是。 这也是他们的可爱之处。 至少,他们还有理想! 微微想了想,张越决定再加一把劲,看看能不能推动一下历史的车轮。 于是,他提起笔,在一块木板上,再写下一段话,叫来田禾,吩咐道:“挂去外面,让士子看……” 田禾闻言,立刻领命而去。 片刻后,张府门口,又一块木牌被挂了起来。 无数人立刻看过去,甚至还有人开始宣读了起来:“昔者宋襄公倍楚而不备,以取大辱,身执囚而国几亡,故虽有诚信之义,不知权变,危亡之道也!春秋曰:不与夷狄之执中国,为其无信也!” “今天下士人,多议战和,然只谈中国之仁义,而亡夷狄之无信,此岂非刻舟求剑?” “且夫吾闻,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今汉有圣天子在位,广加仁德于四海,而夷狄远方之国,孺慕天子,纷纷来归,而匈奴稽粥氏,率兽食人,草菅人命,凌掠西域各国,西域列国,如陷水火之中,生民有倒悬之危!” “拨乱反正,春秋之义,存亡断续,先王之教也!” “今君等固守仁义,而置西域万民于匈奴之蹂躏,令诗书礼乐之教,绝于塞外,数十百千万黎庶哀嚎痛哭,此弃孔子之教,周公之训!” “昔者,鲁以楚师伐齐,春秋恶之,何也?患之起,自此而始!何患之起也?鲁自失其道,与夷狄之侵诸夏,故孔子曰:人之生也直,罔之生也幸!若无晋文,鲁亡矣!” “今君等固守仁义,欲坐视匈奴之寇西域,弃西域万民之不顾,岂非如昔之鲁?” 众人看着这块木板上的文字,纷纷陷入了沉思之中。 对于现在的汉室士林而言。 他们主和或者主战,都是先从仁义出发的。 毕竟,春秋无义战,而儒家痛恨所有的不义之战。 因为,那带给人民痛苦,让社会撕裂,使得百姓生活困苦。 但倘若是义战的话? 那么…… 不惜一切代价,不怕任何牺牲,也要坚持到底! 吊民伐罪,拯救天下苍生,这是儒家从孔子开始,就一直坚定不移的认同和遵守的道德标准。 对儒家来说,至少在理论上,为了正义和天下,应当赴汤蹈火,死不旋踵。 故而,春秋歌颂所有为了反抗侵略、抗击夷狄和为诸夏而战的英雄、战争。 甚至哪怕略有瑕疵,也会想方设法的帮其遮掩。 典型的例子就是鲁庄公十八年,这位鲁候带着自己的军队,出了国境,深入到济西,逮着当时活跃在当地的某个少数民族一顿胖揍。 孔子在记录此事时,几乎用了他所能用的最高赞誉来描述此事。 甚至将此事描述成鲁国立国以来最好的好事! 还将之抬高到了天下苍生的地步。 在孔子看来鲁庄公出兵,是为了正义,为爱与和平,为了中国。 此事,是鲁国身为诸夏一员的义务与责任,是鲁国对诸夏民族做出的不朽贡献! 完全避而不谈,其实当时济西的那个异族,压根就没有打算侵略任何一个诸夏民族。 但驱逐夷狄,尊奉王室,是孔子心中最大的政治正确。 不管是谁,只要揍夷狄,他就唱赞歌。 故而,很多人都开始思考起来。 大家难免不在心里想:这教化夷狄,确实是先王之教啊。 而锄强扶弱,存亡断续,更是最大的政治正确。 匈奴人坏吗? 当然坏! 而且坏透了! 整个汉室上上下下,不分派系和立场,无论是今文还是古文,无论寒门还是贵族,对于匈奴人的认知是统一的——人面兽心,率兽食人的粗鄙夷狄。 不过,在很多人心里,其实夷狄这个群体,没有最坏,只有更坏。 哪怕再好的夷狄,也是两条腿走路的禽兽。 吾等诸夏贵胄,不应该和他们有什么过多接触。 以免沾染了夷狄习俗,自甘堕落。 所以,匈奴人坏归坏,但其他人也一样坏啊。 但…… 在另外一方面,儒家却又有着非常强烈和非常高涨的大同思想。 在儒家的观念里,这个世界,迟早有一天会归一的。 那时候圣王出世,其无上的仁德,施加到六合之内,四海之中的一切族群。 所有人都将遵从他的教诲与指引,走到一起。 而且,夷狄这个群体的标准,哪怕是在春秋之中,也是经常变动的。 譬如说,吴国在春秋时代的观念看来,当然无疑是夷狄不毛之地。 但是…… 在有些时候,吴国会变成吴子,成为标准的诸夏。 为什么? 因为他使用了诸夏的道德观来做事,譬如当初吴国伐楚,打的旗号就是给蔡国主持公道,孔子立刻就变了一副嘴脸,高唱赞歌。 所以,一时间很多人,特别是那些古文学派影响比较大的士子,都开始犹豫起来。 开始在心里面去想张越的话和逻辑对不对? 仔细想想,似乎说得通啊。 匈奴人欺压西域列国,鱼肉和奴役西域诸国人民。 匈奴人还不用诗书礼乐之教,以夷狄之俗,父子同庐而住,甚至还实行着臭名昭著的继婚制和人殉。 无论从哪个方面来看,这都是标准的反派。 是文明之敌,是大道之敌。 若确定这个概念,那么王师打匈奴,那就是王者之师,吊民伐罪。 更何况,西域列国,恐怕也是苦不堪言,被匈奴人奴役、剥削和镇压。 他们甚至接触不到诗书礼乐之教。 想想也是可怜啊! 这怜悯之心一起,自然想法就不一样了。 这就和后世的西方人一般。 打叙利亚,当然是一片反对之声。 但若是打着‘为了叙利亚人民’的旗号,为了爱与正义,与民猪与石油,那很多人就会从反对转为支持。 其实儒生们也是一样。 只需要将对西域的经营,从单纯的为了与匈奴人争夺这块战略要地,披上一层‘吊民伐罪,拯救西域于匈奴奴役之中’的旗号。 自然,民众和舆论的看法,就陡然一变。 至于汉军在西域到底是解放还是单纯的只是为了击败匈奴而进行的军事行动? 反正长安的儒生,又没有几个会上前线。 隔着一万多里,谁知道汉军在前线到底在做什么? 这个时代又没有报纸网络和记者,将那些血淋淋的图片发回后方。 于是,很多曾经深受古文学派影响的年轻人,陷入了沉思和纠结之中。 本来,他们都觉得,这长城之外的不毛之地,本来就不是诸夏的,而那些夷狄之间,打的你死我活,就算打到地球毁灭也与自己无关。 但,现在,他们却又觉得,似乎好像大概,诸夏有义务也有责任,驱逐匈奴,拯救那些被匈奴人奴役和剥削、压迫甚至凌辱的西域人民啊。 书上不是说了吗?王者无敌! 故而,王者兴义军,所向无敌! 王师不管打到那里,人民都会箪食浆壶,夹道欢迎。 由是很多人都感觉,自己好像脑子要炸掉了。 仿佛随时可能精神分裂。 而今文学派的人,特别是深受公羊思想的那些年轻士子,此刻,都感觉头皮炸裂,有种想要仰天长啸的冲动! 本来,这些人就是满怀理想和信念的年轻人。 其中大多数人,都参与过几个月前的‘废奴运动’和其后为民做主的请愿。 那几个被周氏派人刺杀的同袍的鲜血,更令他们群情激愤,无可抑制的团结起来。 更重要的是,这两个事情最终都让他们看到了,通过自己的努力,改变世界的可能性! 废奴运动,让很多公卿贵族,在压力下做出了释放奴婢的行动。 不管他们是做样子还是真的释放奴婢,至少,这是他们第一次通过自己的努力,而使得世界变革。 而其后关中旱灾,他们再一次团结起来,呼吁国家正视百姓的疾苦。 虽然付出了牺牲,但结果,却让他们无比满意。 那些残害人民的贪官污吏与奸商,得到了应有的惩戒。 而人民也得到了国家的救助。 以配给制和限购制组成的赈灾手段,令人民哪怕遭遇了严重灾害后,也依然不受饥寒之迫。 这两个刺激,让他们生出了‘天下大事,尽在吾辈之手’的感觉。 也让他们充分的享受了一番所谓的‘主人公’意识。 所以,在现在,今文学派的很多人,都已经觉得,自己是身负使命和任务的特殊一员。 而公羊学派的大儒们,一直以来宣扬的春秋之诛,又让他们感觉头顶上始终悬着一把利剑。 而现在…… 他们发现,自己似乎找到一直要追寻的道路。 那西域百姓,陷于匈奴的残酷镇压和压迫之中,不知道有多少年了。 一个个王国,数十数百数千数万的人民,陷于水深火热之中。 若能救其水火之中,岂非功德无量? 小资产阶级,泛滥的同情心,让他们无不感觉热血沸腾。 匈奴稽粥氏率兽食人,王师消灭他们,不仅仅是为了复仇,更是为了仁义,为了天下,为了苍生! 是吊民伐罪,是解民倒悬之中,更是维护世界公理与正义! 当下,很多人的脑子里,热血沸腾,只觉得文思泉涌,一定要写点什么才能纾解自己内心的情绪! 于是,有人忽然丢下自己手里的策文,道:“吾今日方知,何为义利,旧日之文,如今想来,粗鄙不堪,吾要回去重写!” 而更多的人,已经悄悄的捧起了策文,溜出了人群。 这些人自然是投机者。 既然张越已经明确他的态度,那么,投其所好,写一篇符合其心意的文章,岂不是事倍功半? 于是,不过一刻钟的时间,张越门前原本聚集的人群,忽然变得稀稀拉拉了起来。 而即使是剩下的这些人,也大都无心投递策文,都在纠结和沉思之中。 ………………………… 自然发生在张越门前的这个事情,很快就随着这些士子,而传到了很多人耳中。 尤其是张越在木板上写的那两段话,几乎立刻就摆到了在京的鸿儒的案几上。 “鲁以楚师伐齐,春秋恶之……”董越玩味着这一段话,笑了起来:“张子重这个小滑头,不就是拐着弯告诉世人,以刑止刑,以暴止暴,春秋之道吗?” 不过,这确实有些意思! 在过去,以刑止刑,以暴止暴,公羊学派一般只将其用于个人或者小团体上,还没有来得及将其发散到国家层面。 这让董越,感觉又一扇窗户被人推开了,外面多姿多彩的世界出现在自己眼前。 那可是一个漂亮的世界! 和董越一样,江升与他的得意弟子韦贤,也发现了一个多姿多彩的新世界。 “宋襄公倍楚而不备……”玩味着这一段话,江升的眼睛,陡然发出无穷色彩。 因为,江升发现,这一段文字,几乎完美的将谷梁学派与公羊学派的理论主张黏合在了一起,让两个原本南辕北辙的矛盾体,成为一体。 这给他和他的弟子门徒们,打开了一扇全新世界的大门。 一个救亡图存的机会! 很显然,现在谷梁学派必须变革,也适应这个时代的发展。 但怎么变,江升和韦贤,一直不得其解。 而这一段文字,让他们如梦初醒! 假如某人太厉害,打不过他怎么办? 学啊! 抄啊! 《我要做门阀》正文 第五百六十三节 吉祥物 当天,快到晚上的时候,张越的家宅,再一次热闹了起来。 十余位列侯贵戚,带着大量礼物,几乎不约而同的来到张府。 礼品中什么黄金珠玉,都只是寻常之物。 贵重品如火浣布、珊瑚、龙涎香乃至于西域特产罽布。 种种珍宝,汇聚一堂。 几乎将张府大厅,变成了一个争奇斗艳的炫富大会。 没办法,自大宛战争后,丝绸之路彻底打通。 无数汉室商人,出玉门关,从楼兰王国,走向西域。 而无数的远方异域商人,也都像闻到了血腥味的鲨鱼一样,不辞万里,不避艰险,带着各种各样的异域宝物,翻越葱岭,来到西域甚至进入汉室领土。 这让汉室和整个诸夏民族都受益匪浅。 旁的不说,后世的许多蔬菜瓜果,甚至经济作物,都是在这一时期流入中国的。 当然,来自远方异域的珍宝和艺术品,也由之而来。 在后世,甚至从汉代墓葬之中,出土过波斯、罗马的金币、艺术品。 有好几件甚至堪称国宝,就连其原产地也已经寥寥无几。 而在所有的宝物之中,最吸引人的莫过于随桃候赵昌乐拿出来的一块壁琉璃了。 浑身晶莹剔透,浅黄色的光晕之中混杂着些翠绿的流光,整块宝石近乎完全透明。 一拿出来,立刻就亮瞎了无数人的狗眼。 就连张越,也有些动容。 因为,他认出了这块宝石——它应该是一块猫眼石! 在如今的世界,只有一个地区有产出——印度次大陆,准确的说是克什米尔地区。 而在如今,这个后世的热点地区,是一个独立王国,名曰罽宾。 当初张骞凿开西域,就曾派人前往罽宾,与之交通联系。 这个数万里之外的印度王国,由之进入汉室视线。 不过,除了艳羡当地的种种宝物和特产外,汉室对这个王国没有其他想法。 但汉与罽宾的贸易量,却大的惊人! 以张越所知,现在汉室出口的丝绸和茶叶,有三成是罽宾人买走的。 但问题是,罽宾人对汉室的出口,也很强势啊! 像在汉室,价比千金的火浣布,壁琉璃以及罽布,都让其赚的盘满钵满。 在现在,汉室对所有的贸易伙伴,都是顺差。 唯独对罽宾是逆差! 作为穿越者,张越知道,这种情况不能一直下去! 于是张越笑着对赵昌乐问道:“君候,此物恐怕价值不菲吧?” 赵昌乐笑着道:“侍中喜欢就好,喜欢就好……” 他当然是下了血本的! 当年,为了买到此物,他可是足足花了三百万钱外加五百金。 几乎掏空了家里的大半家底。 如今,将之送出去,虽然心疼万分,但也是没办法啊。 要拍马屁,抱大腿,舍不得孩子怎么行? 张越听着,笑了,问道:“君候仔细说说看,此物究竟价值几何?可有一千金?” “差不多吧……”赵昌乐略有矜持的道:“不过,宝物者有德者居之,下官德薄,深感惭愧,以为独侍中方能有之!” “呵呵……”张越接过这块宝石,对赵昌乐道:“那在下就却之不恭了!” 他转头对身边的田禾吩咐道:“将诸位来宾的礼物都登记一下,记录好!” “诺!”田禾赶忙领命。 众人则都是如释重负的笑了起来。 他们最怕的就是张越不要他们的礼物。 因为,这意味着,对方向他们释放一个信号——这个侍中官依然没有原谅他们。 那可就太糟糕了! 而接下这礼物,那情况就完全不一样了。 汉家政坛潜规则之一就是拿人钱财,与人消灾。 就连宫廷宦官和妃嫔,也都遵守这一潜规则,百年来违约的事情,几乎是零,算是汉室最被人信誉的规则。 赵昌乐更是笑着拜道:“前闻侍中之义,下官惭愧不已,犬子更是深受感激,愿奉侍中左右帷幄,以为牛马走,近贤近能……” 说着,赵昌乐身后,一个年轻的贵族男子,扭扭捏捏的走到张越面前,颇有些不是很情愿的拜道:“晚辈末学后进赵玄拜见侍中公!” 这也是赵昌乐肯下这么大的血本的缘故。 他在家想了很久,最后还是决定赌一把。 若能让这个纨绔子,成为这位侍中官身边的人,甚至是弟子门生,那自己就赚大了。 张越却是看了一眼那个年轻人。 可能对方比自己还要大上一两岁,看上去,他也长的还算俊俏。 身材与体型,也还算合格。 至少不是那种弱不禁风,被风一吹就可能倒地的弱渣。 只是,看他的神色,似乎好像有些不是很服气的样子。 讲道理,这种纨绔子,张越才懒得搭理呢! 但,看在乃祖的面子上,张越露出一副灿烂的笑容,上前扶起他,柔声道:“汝既有此志,正好本官打算在新丰编组一支郡兵,汝便在我身边学几天,然后去郡兵营报道吧……” 然后,张越扭头,对赵昌乐咧嘴一笑:“君候将来可不能责怪,本官苛责贵公子……” 对付这种纨绔子或者中二少年,张越有的是办法。 只是,他的时间宝贵,讲道理,要不是这货的出身和背景,张越才懒得搭理他呢! 随桃候家族在番禹、交趾等郡,有着巨大的影响力。 更重要的是,这个家族还有着旧雒越王的血统! 当初,赵佗在秦始皇驾崩后自立,率军向南扩张,打进交趾,与彼时在交趾立国的百越王国雒越发生战争。 最初战争陷入僵局,于是赵佗与雒越人握手言和,划平江而治,江北归赵佗,江南归雒越。 必须指出的一点是,雒越王国是一个标准的诸夏王国。 虽然它从未被承认,但其立国者,却是被秦所灭的巴蜀王国遗族。 秦人当年曾以法律文书的形式承认过彼时的雒越王是蜀王之后,封其为安阳王。 而在赵佗和那位安阳王陷入僵局时,赵佗曾派了他的一个儿子,进入雒越王王宫,成为质子,质子娶了雒越王之女为妻,这就是随桃候赵光的始祖。 后来,赵佗灭亡雒越,依然以其子为王,坐镇交趾、日南。 到了赵光这一代,便封其为苍梧王,坐镇桂林。 故而,随桃候家族,在整个百越地区,都有着强大影响力。 这个家族的立场,甚至可能决定了百越很多部族的立场。 不然,汉室现在不可能这么顺利稳当的在交趾、日南、苍梧建立统治。 所以,教(调)育(教)好这个纨绔子,很可能在未来能发生奇迹。 赵昌乐却开心的几乎都要手舞足蹈了,他连忙拜道:“侍中公尽管教训!家父生前曾说过:子不打不成才,人不教不知礼,犬子倘若顽劣,侍中尽管责罚……” 作为当事人,赵玄却已经是一脸苦瓜,有些生无可恋了。 落到张蚩尤手里,赵玄感觉,自己恐怕是来到地狱了。 但无论是乃父还是张越,都不在乎他自己的感受。 特别是赵昌乐,他甚至觉得,自己的运气来了。 长安城有多少贵族,想要将儿子送到这个侍中官身边锻炼? 恐怕成千上万了吧? 但,到现在为止没有一个成功的。 因为,几乎无人知晓,这个侍中官的喜好,万一不知道其喜好被拒绝,那岂不是很没有面子? 而看着这个情况,其他宾客,都是感觉心脏跳得有些厉害。 几乎每一个都打起了送儿子到张越身边来‘锻炼’的想法。 每一个人都清楚,若能实现,那么好处恐怕要大到无法想象! …………………………………… 送走众宾客,张越让下人关上家门,然后就回过头来,看向那个似乎在瑟瑟发抖的年轻人。 这个世界上,有些人确实是生来就含着金钥匙的。 就像他…… 张越看着赵玄,他深知这个年轻人的潜力。 准确的说,是其血统的潜力。 没办法,在整个已知世界中,以张越所知,只有汉室,只有诸夏,破除了血统贵族的魔咒。 而在其他所有地区,血统都是无法绕开的限制。 哪怕是可堪与汉室诸夏文明一样,共同照耀周边世界的罗马-希腊文明。 那也是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 而在诸夏,在中国,经过春秋战国数百年的战争,血统世袭贵族们,早就被扫进了历史的垃圾堆。 大泽乡的那一声呐喊,更是彻底撕碎了这些人最后的残余。 于是,汉兴,高帝一百零五位功臣之中,真正有旧贵族血统的,寥寥无几。 有确切血统可查的,不过留候张良。 其他人? 连宗周天子的后代,也沦落成为了市井庶民。 要不是当今天子突发奇想,想要存亡续断,那位周南嘉子,现在都还在种田。 而曾经高贵无比的那些姬姓、赢氏、姜氏、田氏卿大夫贵族们,现在连个祭祀的地方都没有了。 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以至于公羊学派,甚至可以公开宣称:《春秋》讥世卿,恶宋三世为大夫,及鲁季孙氏之专权。 就差没有将反对世袭官位,作为自己的核心主张了。 但在周边地区,情况截然相反。 百越各族也不例外。 血统,在这些部族眼中,几乎就像天条一样,不可逾越。 而作为雒越王国最后的血统,蜀王子孙、安阳王之后,这个叫赵玄的年轻人,在张越看来,他能发挥出远超他本人能力之外的威力。 若是教育的好,未来说不定,赵佗未完成的任务,可以在此子手上实现。 南越王赵佗,一生分裂国家,割裂一方,当然是可恨。 但是,其合辑百越,融越为夏的努力,也要客观承认和点赞。 连伟大领袖,也曾赞誉其为:南下干部第一人。 可惜的是,赵佗终究未竟全功。 百越各族,也没有完全汉化,甚至大部分依然处于蛮荒状态。 这样想着,张越就走到赵玄面前,问道:“汝叫赵玄?” “回禀侍中公,然也!”赵玄听着张越的声音,内心充满了恐惧。 他知道,站在自己面前的这个男人,有着足以将他撕碎的能量和力量。 而其性格…… 自是暴虐无比,甚至据说残忍万分! 赵玄有个朋友,在执金吾当差,故而他听说过,执金吾内部的仵作,对那几个刺客的尸体描述——全部都是被外力震碎内脏甚至还有人连身体组织都已经打碎了。 所以,面对张越,赵玄感觉自己仿佛在面对着一头流着口涎的史前巨兽,生怕一个不小心就会被其吞入腹中,连渣都不剩一点。 “可有表字?”就听着张蚩尤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赵玄一个机灵立刻拜道:“在下表字草之……” “草之?”张越笑了,问道:“可是‘何草不玄,何人不矜’之草?” “侍中明鉴!”赵玄俯首道:“此先祖父大人所赐……小子惭愧……” “草之也知道惭愧啊……”张越看着他,笑道:“随桃顷候,吾素来敬佩!” 对于乃祖赵光,张越的敬意,自是非常深重的。 “哀我征夫,独为匪民……”张越轻声吟唱着:“随桃顷候,为草之赐此表字,寓意深刻啊!” “草之,为何背乃祖之教,而行乱法度之事呢?” “草之可知,如汝之计得逞,数千百万之民,将陷于水火,而草之之行就真的是‘匪兕匪虎,率彼旷野’” 赵玄听着,只感觉瑟瑟发抖,连忙拜道:“在下鬼迷心窍,贪恋财帛,误入歧途,望侍中公恕罪!” 只是内心,却未必有什么真的悔意。 在他看来,自己没钱花,当然要想办法搞钱了。 泥腿子什么的,管他去死! 张越看着他,也懒得去深究他究竟真的悔过了没有。 反正,他已经送上门来了,有的是时间调、教。 张越还不信了,纠正不了这么一个纨绔子的三观? 于是,张越道:“草之既然知错,那就要用心悔过,诚心知错,这样……明日吾再来告知草之如何做一个真正的君子!” 赵玄如蒙大赦,连忙拜道:“多谢侍中公……” 此刻他有种劫后余生的感觉。 忽然,他听着那位张蚩尤对下人吩咐道:“去将今日各位贵客所赠礼物,全部整理出来,装入箱中,吾要带去宫中,献给陛下!” 黄金珠宝什么的,他不稀罕也不需要。 但不接受又不行,不然可能会被人以为他是追究到底。 好在,身为前公务员,他早就被教育过怎么处理这些东西了——交公。 虽然,其实哪怕他留下,天子也不会说什么。 毕竟,这汉家政坛,人人都在贪污。 当年,平津献候公孙弘也只能做到自己不贪不拿而已。 苛求别人,那是自绝于天下。 不过,张越的志向和抱负,实在太高了。 高到,他能够视金钱如粪土。 当然,这也和他有着大把赚钱的法子有关。 假如能站着,清清白白就能富可敌国,何必去跪下来脏了自己的手? 但听在赵玄耳中,却是让不可思议的抬起头来,满脸诧异的看着张越。 今天,来访的客人之中,最低的一个爵位也是关内侯,最差的一件礼物,也是价值百金的珊瑚。 七八个贵戚,加起来送的礼物价值三千金以上,仅仅是他爹送的那一件壁琉璃,就是天下罕见的珍宝,现在市价超过千金,足可以作为传家宝,代代相传! 但,这个侍中官,这个张蚩尤却眼睛都不眨一下,就要拿去献给天子。 他是傻还是蠢? 赵玄不知道,但他心中却被深深震撼。 这么多年了,他还是第一次看到,一个真的不爱钱的达官贵人。 《我要做门阀》正文 第五百六十五节 对韩说有些想法了 当夜,张越带着一大箱子珍宝,再次入宫。 一到温室殿门口,所有看到他的人,无论是宦官,还是宫女,全部都深深的低下头,恭敬无比。 在现在,几乎所有能靠近天子的人,都已经知道了,当今天子的心情是如何的灿烂! 而这一切,都归功于这位侍中官和他的参汤。 既然,这个侍中公已经握住了天子的软肋。 那么,以宫中的规则而言,在事实上他已经是这个宫里面最有权势的人了。 数十年前,少君、栾大、乐成因方士得宠,只是靠着嘴皮子上下忽悠,就在这宫中横行霸道,予取予求。 如今,这个侍中官,有着养生之法,且是已经被证明确实有效的养生之法,那其地位,聪明人当然知道如何排序。 自然,现在在建章宫中,张越的地位,已经到了祖宗级。 什么叫祖宗级? 顾名思义,就是得像伺候祖宗一样伺候的存在。 不然,万一人家看你不顺眼,给你穿小鞋,那个能hold住? 这宫里面每年都有被拖到掖庭啊暴室一类的恐怖地方给活生生打死的倒霉蛋。 前两天,不就有几个倒霉蛋,因为被怀疑与‘苏文有染’,连审讯都没有,就直接丢到了暴室去,对外说是‘身染重病,恐其不治’,实则就是要将他们活活饿死。 更有好几个大宦官,被丢去了泗水行宫,看守高帝祭天祭坛去了。 所以,宦官们战战兢兢,看到张越就赶紧低头,以示恭敬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张越却是没有理会这些人,他单手提起那口大的不像话的箱子,走进温室殿之中。 今夜,上官桀罕见的没有在值班。 据说是因为其子上官安今天要拜入老将军赵破奴门下,学习武事。 所以呢,身为家长,上官桀罕见的请假了。 张越听说此事后,也是无比佩服这位‘兄长’。 这份钻营的本事,真是没的说。 不过是从他这里拿了一份名帖,两天功夫,就搞定了赵破奴,让上官安拜入其门下。 这太不简单了! 别看赵破奴现在老了,已经不能再出征。 但他一生的经验和心血,却是无比宝贵的财富。 上官安即使只是学个三五成,在未来都能独当一面,不至于变成了那个历史上不断坑爹的傻货了。 上官桀不在,这温室殿的侍奉之人,就换了一个张越不认识的侍从。 此人见到张越提着一个大箱子,走了进来,眼神略微有些夸张。 但看着张越头戴的貂蝉冠,立刻就反应过来,连忙上前问礼:“下官王喜,拜见侍中……” 张越轻轻放下手里提着的木箱子,问道:“阁下是?” “下官光禄勋中郎署长……”王喜连忙自我介绍:“因上官侍中告假,光禄勋乃命下官代班一日……” “中郎署长?”张越呵呵一笑。 王喜连忙陪着笑了一声。 “不错!”张越笑的更灿烂了,但王喜却听着感觉毛骨悚然,背脊凉梭梭的,连忙恭身再拜。 光禄勋韩说,有些日子没有见到这货在外面蹦跶了。 “光禄勋最近可好?”张越凑过去问道。 “托侍中的福,光禄勋一切安好……”王喜不明所以,连忙轻声说道。 但实际上,整个光禄勋衙门的人都知道,光禄勋最近很不开心。 因为,他在宫廷之中结交了十几年甚至二三十年的很多老朋友都扑街了。 执金吾王莽认真起来,真的没有什么人能瞒得住他。 有人甚至连二十年前做过的丑事都被他挖了出来。 故而这位光禄勋也被吓坏了,生怕被牵连进去,这些日子连门都不出,对外说是抱病在身,还给天子请了假。 “代本官向光禄勋问好……”张越也不为难王喜,笑着道。 但光禄勋这个位置,张越却已经无法容忍韩说这个有敌意的人,继续待在上面了。 因为光禄勋实在太重要了! 在汉室没有后世的三省六部制,自然也没有什么组织部啊人事部、内务部之类的近现代机构。 但作为一个国家体制,肯定需要考察人才、任免官吏。 那么,谁负责呢? 答案是,人才的考察,归太常卿,而人才的培养归光禄勋,人才的任免归御史大夫和丞相。 就像著名的察举制度。 就是郡国向中央举荐孝廉、贤能、方正。 到了中央,这些贤能方正、孝廉们,就会到公车署,由太常卿进行考察。 然后,考察结束,觉得此人确实有才,就推荐给天子。 天子召见后,再授给官职。 但…… 这个世界上影帝太多,万一此人是滥竽充数之辈呢? 所以,在任命这些人正式当官前,他们要先去光禄勋衙门担任郎中。 看看具体的才能,顺便培养一二。 绝大多数的察举制度推荐上来的人才,都会在光禄勋担任一到五年左右的郎中,才会外放。 除此之外,光禄勋还掌握着訾算选郎和萌补为郎的权力。 在某种意义上来说,光禄勋就是一个原始版的组织部。 而且,光禄勋还有资格染指军权。 在理论上来说,当今天子的近卫宿卫力量,像是期门军、羽林卫的大部分军官,都归属光禄勋系统,他们属于岩郎。 当然,在事实上,这些军队的指挥权,是被金日磾和霍光攒在手里的。 不过…… 就算是这样,一个和张越不对路的组织部长,也让他寝食难安,夜不能寐。 王喜却是连忙拜道:“诺!下官一定回禀光禄勋……” 张越笑了笑,重新提起箱子,问道:“陛下如今何在?” “陛下正在温室殿前殿,与执金吾谈话……”王喜连忙答道。 “哦……”张越提起箱子,就走向前殿。 王喜傻傻的看着张越远去的背影,良久才深深的叹了口气,擦了擦额头已经被汗水打湿的发髻。 “这就是张蚩尤啊!”他沉声叹道:“果然是人的名,树的影!” 从前,他觉得自己的心理素质还是很强的。 而且,混的也很好。 在三十岁的时候,就爬到了光禄勋中郎署长的位置。 整个天下,都没有几个同龄人能像自己这样这般牛逼。 要知道,光禄勋名下三署,以中郎署长最贵。 当初名臣冯唐,与太宗皇帝对奏后,就是被任命为中郎署长。 这个职位清贵无比,地位极高。 按照制度,中郎署长只有在见光禄勋时才需要执板而拜,若见五官中郎将,则可以执板不拜,至于三公九卿…… 心情好的时候,称一声明公,心情不好的时候,可以当做没有看见对方。 在王喜过去的官宦生涯中,他甚至觉得自己已经是开挂了。 整个世界,都将最终匍匐在自己脚下。 但今天在那个侍中官面前,他却感觉,自己犹如蝼蚁一般,无足轻重。 对方甚至都懒得问自己的籍贯和表字。 这种被轻视的感觉,他已经很久没有品尝过了。 然而,他连半分的嫉恨也不敢生。 因为他知道,对方的地位,远远高于自己。 不客气的说,若对方不高兴了,仅只需要在天子面前说一句‘中郎署长王喜这个人似乎办事不怎么靠谱啊’,说不定第二天,自己就得收拾包袱,准备去番禹交趾与生番野人为伴了。 …………………… 张越提着手里的箱子,径直走到了温室殿的前殿之前。 一直侍奉在门口的郭穰马上迎上前来,笑着道:“侍中来了?” 郭穰现在可是春风得意。 这宫里面谁不知道,他和张子重的交情? 所以呢,在很多老伙计被执金吾送进暴室,送去泗水的时候。 他地位佁然不动,甚至,已经有风声说,他可以向上再升一级。 从现在的建章宫谒者令,升为黄门侍郎! 那是所有宦官的终极目标! 有汉以来,能当上黄门侍郎的宦官,地位就可以从家奴变成家臣。 从此可以口称臣,而不必再自称奴婢。 更关键的是,还可以和士大夫一样,死后葬入家族墓地,得到供奉和香火祭祀。 可以堂而皇之的使用只有士大夫才能使用的陪葬品。 在社会上,地位也会从宦官刑余之人提升为准‘士大夫’。 这是无上荣耀! 在汉代,被士大夫们打压了一百年后,几乎所有宦官,都已经差不多认可了士大夫对他们的看法。 而成为一个士大夫,就成为了每一个宦官的终究目标。 人逢喜事精神爽,郭穰连走路都已经有些飘飘然了。 最近这几天,他已经在模仿和学习士大夫们的说话方式、生活习惯,已经做好了当一个士大夫的心理准备了。 在宫里面,更是有些膨胀,总觉得自己身边的宦官,实在太粗鄙了,与他的身份地位有些不符。 不过在张越面前,他还是很和善的。 “陛下现在方便吗?”张越对郭穰问道。 “方便!”郭穰立刻满脸笑容,道:“侍中若是现在就要面圣,奴婢这就去通传!” 天子早就给他下了口谕,若是张子重入宫,马上就可以见他。 这位陛下,已经等不及再喝一盅参汤了。 昨夜那一盅,让他回味无穷。 张越笑着道:“那便劳烦郭令吏通传一声!” 《我要做门阀》正文 第五百六十六节 王莽的心机 , 没过多久,郭穰就笑着出来了。 “侍中公陛下有请……” 张越点点头,提起箱子就要往里面去,这时候郭穰才终于注意到,张越带来了一个大箱子,赶忙堆着笑上前问道:“侍中公,这里面是何物啊?” “哦……”张越轻声笑道:“今日傍晚,有些宾客来到在下家中,送了些礼物,在下却之不恭,不敢不收下,但身为人臣,自当无私,故而将这些礼物带来,请陛下发落!” 说着张越就打开箱子,露出里面装的满满当当的各色珍宝。 而那块硕大的猫眼石,更是立刻就亮瞎了郭穰的双眼。 “壁琉璃!”郭穰几乎是惊呼出声,这种宝贝的珍贵与稀有他是知道的。 天子的七宝床上,也就三五颗而已。 每一颗都是价值连城。 张越合上箱子,笑着道:“确实是壁琉璃……” “侍中何不……”郭穰恋恋不舍的看着箱子,心里感觉有些不是很舒服。 心里面甚至有些犯嘀咕。 觉得张越这样做,可能会犯忌讳。 毕竟,这大家都在收礼。 忽然冒出一个收了礼物,却往天子这边送的人。 以后大家伙怎么做人嘛? 张越呵呵的笑了笑,没有接话。 他心里面也明白,这种事情,对官僚而言,是非常犯忌讳的。 甚至说不定,会得罪无数人。 对官僚来说,最好的情况,就是永远不要发生任何变化。 整个世界,从昨天到今天、明天甚至后天,都要一模一样。 因为任何的变量,都可能导致整个旧有体系土崩瓦解。 可惜,张越从来没有想过,要成为这个旧体制的一员,也从未想过,与这些人你好我好大家好。 他已经立志,要创造一个新世界。 所以,就要时不时的刺激一下官僚们。 最好把水搅浑。 而他选择在此时,做这个事情,也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因为现在是最好的时机。 旧官僚体系,已经被沉重打击了。 丞相公孙贺、太仆公孙敬声,人头落地。 与之相关的大量官僚,或杀或废。 太子系,更是一连串的被撸。 整个官僚体系,都处于混乱之中。 这也是王家和赵家,敢于在这个时候出手的缘故。 朝堂上大批官吏被革职、罢免,由之发生连锁反应,很多旧势力解体,而失去了上层保护伞后,慌不择路的地方官僚,只能饥不择食的寻找新主人。 这个时候,他们稍稍伸出橄榄枝,就会有傻瓜一头咬上去。 若他们计划做的好一点,说不定能够成功。 可惜,却没有做好保密工作,流传到了张越的耳朵里。 于是就变成了悲剧。 张越看着郭穰,微微笑了笑,意味深长的道:“郭令吏啊,要摆正位置啊!如今天子正欲刷新政治,革除旧弊,吾等侍奉之臣,应当时刻与陛下保持一致啊!” 郭穰听着,微微一楞,然后长身拜道:“奴婢谢侍中教诲!” 张越的提醒,让他浑身都出了一身冷汗。 确实,现在宫廷里很多人鞠躬下台,权力被重新洗牌,他成为少数几个胜利者。 但…… 更多的新人,也开始冒头了。 他这个老奴婢,要是不机灵点,很可能就会被抛弃啊! 当今天子,那可是出了名的喜新厌旧! 张越微微笑着,提起箱子,继续向前,他之所以愿意和郭穰交好甚至提醒他,是因为这个宦官还有良心和底线。 这宫里面的宦官,有良心和底线的,几乎就像沙子里的黄金一样稀少。 每一个都是国宝! ………………………………………… 半个时辰前,温室殿前殿中。 执金吾王莽,正在向天子汇报这几日来的清查工作报告。 现在,他差不多已经将执金吾对宫廷内部的肃清和审查工作汇报完了。 天子的神色,也一直绷的很紧。 根据执金吾的审查和肃清,仅仅是这个建章宫,就抓出了十三个与苏文关系密切,甚至彼此合谋的大宦官。 其中,大半都有确凿证据证明他们,曾与苏文、常融合谋构想太子。 不仅如此,执金吾还查出来了,还有些家伙还收了太子的钱,帮太子在他面前说过好话! 换而言之,这些渣渣,吃完原告吃被告。 完全没有原则。 太子给钱,就给太子说话,别人给钱,就说太子坏话。 偏偏自己还曾经以为,某某是忠奴,既不隐晦太子之过,也不隐瞒太子所做的好事。 这让这位陛下,深感自己的智商被侮辱了。 更令他深深的产生不安感。 “查!”他对王莽厉声道:“继续查,不要仅限建章宫!未央宫、明光宫、甘泉宫,所有人等全部过一遍!” “诺!”王莽恭身领命。 对执金吾和他来说,这是他们最喜欢做的事情了。 嗅出逆贼,铲除乱臣。 维护天子至高无上的威权和社稷体制的神圣性。 更别提,这种针对宫廷宦官的肃清和审查行为,是所有士大夫都乐意看到的。 这段时间,执金吾严肃查处宫廷宦官,舆论一片颂扬。 就像前不久天子将槐市商人一网打尽一样。 在汉家,有三个事情,是会被舆论一致赞扬的。 杀商人,打宦官还有灭豪强! 桑弘羊为什么被那么多人喷? 因为他以堂堂九卿之躯,却学着市集商贾的手段,搞盐铁官营和平准均输,让光荣的士大夫,有可能会和充满铜臭味的商人打交道,是最大的缘故。 那些因为盐铁官营和平准均输而利益受损的人,其实只是其中的鼓噪者而已。 真正的主力军,还是那些清贵的士大夫。 “对了……”天子忽然问道:“朕昨日让卿去查,钩弋夫人的外族,究竟在背着朕做何事?查清楚了没有?” “臣查清楚了……”王莽闻言,连忙顿首道:“只是……臣不知道该不该说……” 在王莽看来,钩弋夫人是天子的爱妃。 而张子重是天子的宠臣。 手心手背都是肉! 帮那边,都好像有些不对。 更麻烦的是,这个事情要是捅开来了,天子恐怕也不好下台。 “这就是说,钩弋夫人的家人,确实在背着朕,做某些阴祟之事?”天子冷哼一声,其实都不需要王莽去查,他也差不多能猜个七七八八,左右不过是赵家的人想要搞点外快,却搞到了张子重头上。 类似的事情,他统治的四十七年里层出不穷。 外戚们挖国家墙脚,损公肥私,也不是今天才开始的。 甚至,当年,李夫人的弟弟李延年,胆子还大到,敢给他戴绿帽子…… 所以,他也早有明悟了。 “卿尽管说……”天子道:“朕还没有老糊涂,不至于分不清对错!” 虽然,其实,要是别人和钩弋夫人的外戚发生冲突,他是肯定站钩弋那边的。 但……问题是,现在和赵家发生冲突的是他的宠臣和绝对心腹。 所以,地位瞬间颠倒了过来。 休说是几个赵家的纨绔子了,哪怕是钩弋夫人与那张子重有矛盾,他也只会站张子重那边。 道理和原因是一目了然的。 钩弋只是一个女人,一个漂亮的女人而已。 而张子重,不仅仅能帮他做事,还能帮他敛财,更能让他身体变好,甚至益寿延年! 死了李姬,一笑倾城的李夫人出现在他面前。 李夫人病夭,钩弋夫人又出现了。 对他来说,最不缺的就是漂亮的妃子。 他缺的只是时间和健康。 再说了,一个不听话的女人,要她何用? 李夫人临终,都知道要给他一个念想,死活不肯相见,那才是他喜欢和欣赏的聪明妃子。 不识趣的,胡搅蛮缠的,可以参见陈阿娇。 哪怕有金屋藏娇之誓,终究也难逃长门悲歌。 王莽一听,立刻就知道了天子的立场,于是他拜道:“据臣所知,似乎是赵氏的次子良,指使其门客,在关中的几个县,打算学习张侍中在新丰的举措,抵押公田,换取水利兴修资金……” “张侍中闻之大怒,以为他人意欲破坏新丰‘建小康’故而与之有所龌龊……” “臣听说,地方官吏与京兆伊有司,都对张侍中的行为,大感愤慨,有人言传曰:此张子重自己放火,却不欲令我等点灯,跋扈至极也!” 表面上来看,王莽的态度,可真是不偏不倚。 甚至悄悄的偏袒了赵家。 可是…… 天子听着却是勃然大怒,他握着剑,攒着拳头,问道:“果真?” “果真!”王莽顿首道:“臣不敢有一字妄言……” “鼠辈!”天子骂道:“竟敢坏吾大事!” 新丰‘建小康’可不仅仅是张子重的政绩工程,也不仅仅是长孙的面子工程,更是大汉帝国向天下人隆重介绍和宣传的‘奔向太平世’的样板。 关乎国家社稷,宗庙神灵。 他甚至已经命令太常,在今年岁末,高庙祭祀时,在祭文之中加入‘朕诚心欲致太平,命侍中张子重,于新丰初建之’的文字。 换而言之,此事的成败,不仅仅关乎国家利益,更与他这个君王的脸面和宗庙神灵的安稳息息相关。 若前头他在宗庙列祖列宗面前,拍着胸膛保证——祖宗们,朕会让你们刮目相看。 回头,新丰那边出了大漏子。 一旦宗庙神灵不安,万一发生风动高庙、太宗庙和先帝庙的情况。 乃至于出现高庙墙壁开裂的可怕情况。 他拿什么向天下人交差? 他又怎么和列祖列宗解释? 这传到匈奴人耳里,匈奴人还不笑死他? “执金吾!”天子杀机四溢,看向王莽。 “臣在!”王莽恭身一拜,情况其实他早已经知道了。 所以才要故意显示中立客观,甚至偏袒。 不然的话,怎么搞死赵家啊! 这也是他多年来,揣摩当今心思的心得。 想要谁死?不一定要说他坏话,有些时候,客观公正就是最犀利最强大的武器! 见血封喉! 反而,过于明显的表示出立场,可能会适得其反。 因为…… 这位陛下天生多疑! “朕命汝,全力搜集证据,一旦时机成熟……”天子闭上眼睛,道:“全部一网打尽,不用给钩弋夫人面子!” “诺!”王莽恭身拜道,他想了想,笑着道:“不过臣以为,或许用不着臣出手,张侍中就能解决问题呢……” “臣听说,张侍中早有打算,陛下何不再等等?” “当然,臣这边可以先行搜集证据,以备不时之需……” “张子重能摆平?”天子奇了,随即就自嘲的笑道:“也对!留候当年,何曾怕过谁?” 王莽听着,笑的更灿烂了。 张子重能不能摆平,他不是很清楚。 但,这正是他想要的结果。 事情不搞大,执金吾哪来的政绩? 若是像现在这样,涉案的仅仅只是一个鄂邑公主的面首和一个赵家的儿子。 若执金吾出手,他们瞬间就可以壁虎断尾。 但若是执金吾一直按兵不动,这些人就可能利欲熏心,铤而走险。 届时,一场大案就在眼前! 而对执金吾来说,任上搞死过多少贵族外戚,是衡量其政绩的最直接标准! 一个成功的执金吾,应该至少干掉一个外戚家族! 天子现在却是兴致勃勃。 他想起了昨夜张越的表现,看上去似乎这个小留候,胸有成竹啊。 也罢! 朕就权当看戏好了。 反正,实在不行,不是还有王莽可以救场吗? 就在这时,郭穰从门外进来,禀报道:“启奏陛下,张侍中来了……陛下是否要召见?” 天子一听,和王莽相对一笑,摆手道:“快宣! 这刚刚说起这张子重,张子重就来了,这让这位陛下,产生了一种‘大约这就是天意’的心理。 就连王莽也是微微愣神,以他所知的情报,在这个时间,那个侍中官,应该在家里趟在金银财宝上哈哈大笑才是! 根据可靠情报显示,这位侍中官在今天下午,起码收到了价值三千金的各种珍宝! 很快,王莽就看到了张越提着一个大箱子,走进殿中,将箱子放到一旁,然后恭身拜道:“臣张子重恭问吾皇圣安,吾皇万寿无疆!” 《我要做门阀》正文 第五百六十七节 白手套 , “张卿来了……”天子一看到张越,就条件反射的想起了昨日的参汤,那美味的汤汁和其极佳的效果,让他念念不忘。 故而,一看到张越他的心情就变得非常愉快。 “赐座吧……”天子笑着道,然后他就看到了张越带来的那口箱子,问道:“卿带一个箱子来见朕,所为何事?” 张越拜道:“陛下……这些是臣今日傍晚收到的一些公卿贵族所赠之礼物,臣却之不恭,只好收下……” 张越打开箱子,露出里面的珠光宝气。 火浣布、珊瑚、黄金、白银器,当然,最让人瞩目的还是那块硕大的壁琉璃。 天子看着,几乎都有些挪不开眼睛了。 宝物,没人不喜欢。 特别是值钱的宝物! 即使是贵为天子,也会被这些金灿灿的阿堵物所收买。 没办法,在这个世界上,有钱真的是可以为所欲为的。 就像元光、元鼎、元狩那些年。 国库充盈,社会财富爆炸,以至于连府库之中串钱的绳子都腐烂掉了,也没有人在乎,以至于官仓里的粮食堆积在一起,往往旧粮还没有来得及消耗掉,新的粮食又成千上万的堆磊了进来,以至于国家需要不停的建造粮仓来满足储存粮食的需求。但建设总是跟不上生产,于是大批大批的粮食在官仓里发霉。 于是乎,汉军想怎么打就怎么打。 从来不需要考虑经济问题。 他这个皇帝想怎么浪就怎么浪,根本不需要考虑成本问题。 巡幸天下,封禅泰山,揍完匈奴打南越。 在充足的财政支持下,大汉帝国从一个胜利走向另一个胜利。 可惜,那辉煌的盛世,已成为过去。 如今,便是他这个天子,也需要精打细算,才能将这个天下维系住,将汉室的霸业保持住。 而这一切都需要钱。 就听着张越拜道:“只是臣心想,身为臣子,岂能背着陛下,私下收受他人财物?这不符合臣的本心,故而特地带来,请陛下发落……” 天子听完,脸上的笑容都快要绽放了。 他望着那满满的一箱子珍宝,心里面真是满意极了。 这么多年了,还是第一次有大臣,在拿了别人的礼物后,没有私吞,而是将之带到他面前。 这简直是…… 大忠臣啊! 朕没有白宠啊! 当然,作为君王,他还是很矜持的,于是很是违心的道:“既是群臣赠给卿的,那卿就收下吧……免得别人说,朕吝啬不能令大臣富贵……” 张越一听,立刻就拜道:“臣安敢如此?雷霆雨露,俱是君恩,非君之赐,于臣犹嗟来之食,臣哪怕饿死,也不肯私用之,且夫陛下已赐臣良多!孔子曰: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故臣不敢私藏,唯愿献君……” 天子听到这里,眼睛看着那枚硕大的壁琉璃,终于不再坚持,道:“既然爱卿执意如此,那朕就收下了……” 一边说,眼睛一边忍不住的瞄着那枚壁琉璃。 张越却趁机从怀中取出早已经整理好的礼物名单,奏道:“陛下,此乃各色珍宝清单,请陛下过目……” 天子命郭穰取来后,打开来一看,立刻就被帛书上密密麻麻的各色珍宝名录给恍花了眼。 心里面更是忍不住破口大骂:“乱臣贼子!乱臣贼子!有如此多的宝物,不知道奉献给朕,以助国用!可恨!可恨!” 但汉室贵族富商公卿大臣们是一个什么嘴脸,他早已经清楚了。 这些渣渣,基本都是宁肯抱着黄金死,也绝不肯拿出一个子来的守财奴! 想当年,他好心好意,下诏希望天下士大夫富商公卿们,能够踊跃出资,帮助国家渡过因为战争而带来的财政难关。 但…… 整个天下,响应者寥寥无几。 那些富可敌国的大商人,那些尊贵的列侯公卿们,抱着自己的黄金五铢钱,对他的号召充耳不闻。 这令他怒火中烧,几乎不可忍耐。 敬酒不吃吃罚酒! 于是,就任命杨可主持告缗,又借口酌金成色不足,把列侯贵族们一个个罢黜! 让世人见到了他的狠辣与专横。 但,这些渣渣,却压根没有从那一次的教训之中吸取教训。 当然,或许吸取了。 然而,他们之后的所作所为,却是让他更加恼火! 这些人开始将更多的资源和财富,用在笼络朝臣和宫廷贵人身上。 一个仔也舍不得投资到他身上。 害的他辛辛苦苦,苦心积虑,设计出的武功爵,几乎形同虚设,二三十年也不过有百十个人出资买爵。 让他的脸上感觉火辣辣的。 所以,他看那些富商地主公卿列侯的眼神也就可想而知了。 基本上,这些渣渣在他眼里,都不过是年猪罢了。 现在不宰,只是因为还不需要。 只要国家有困难了,他第一个想法,就是杀肥猪过年。 就像前不久,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清空了槐市的子钱商人们一样。 事实也证明,这个政策还真不错。 利用这些人,他获得了迅速的在短时间内快速聚敛财富的途径。 而且,黑锅和脏事都不需要自己去动手,不必像当年一般,为了钱而加税,结果搞得民间议论纷纷,都快把他形容成桀纣了。 甚至,他每宰一次肥猪,都能被动的获得来自大量的欢呼声和拥护。 这样想着,他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 “假如……朕……”随即,他又摇头想要否决:“不可,朕这样做太无下限了……” 可很快,仅存的矜持就被可能获得利益给冲的七零八落。 于是,这位陛下抬起头来,笑呵呵的看着张越问道:“卿的这些礼品,都是那些人送的啊?” “????”张越一脸迷糊的看着这位陛下,不太明白,他这样问的缘故是什么? 就连一边的王莽,也皱起了眉头。 讲道理,本来张子重这么玩就已经犯忌讳了。 但天子却还想穷问到底? 这是嫌张子重死的不够快吗? 但下一秒,王莽就几乎有些站不稳脚了。 就听着天子道:“朕没有别的意思,只是觉得这些送礼之人,品味还不错,其中或许有人才可以为国效力……” 他笑眯眯的问道:“正好,贼臣公孙贺父子,尸位素餐,国事因之大坏,朝堂亟需人才啊!” 张越终于反应了过来! 这位陛下居然打这么个主意? 是要让自己给他当白手套!!!!! 仔细想想,好像这位陛下也确实有这个需求! 毕竟,汉家朝堂上下,贿赂成风,就连宫廷之中,也是拿钱办事,童叟无欺。 长安城里每时每刻都在上演着权钱交易、内幕交易。 哪怕是那些在历史上伟光正的大人物们,也都是如此。 譬如,张安世,譬如霍光,譬如金日磾。 甚至王莽! 这也是汉室的特色! 毕竟,汉家没有什么不能卖的。 连官爵和人命都可以拿钱换,区区道德、原则、操守,又值几个钱? 想当初,大忠臣御史大夫张汤,私下悄悄的将国家政策提前泄露给他的发小大商人田甲,让田家靠着内幕消息,总能先人一步,赚的盘满钵满。 而发展到现在,整个汉室官场,都弥漫着一种可怕的金钱气息。 腐败可以说无处不在。 旁的不说,连休沐日这种事情,也可以拿钱摆平。 就像光禄勋里的那些郎官们。 有钱的郎官,譬如那些官二代、贵二代、富二代们,只是在衙门里挂一个名,连每日点卯都不去,成天在长安城里厮混,流连于花街柳巷。 小日子过的不要太潇洒了! 而这些人每年的考绩都是最! 为什么? 因为,他们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有起码三百六十天处于‘病假’状态。 剩余五天的工作,当然是完成量极高的。 而寒门出身之人,却一连三百六十五天,全天候不休,日日夜夜的需要工作,别说什么休沐了,就连生病也不许请假! 更可怕的是,轮到晋升和提拔时,优先的总是那些有钱有权的二代们。 寒门士子,在光禄勋里,常常需要磨砺五年以上,才能有机会熬出头。 其他九卿有司,也都有类似现象。 腐败从上而下,蔓延到了整个国家。 官僚作风,日盛一日。 有识之士,想要改变也是有心无力。 所以呢,这位陛下,想发展一个白手套,参与其中,分润一笔,似乎也情有可原。 毕竟,你不能将封建帝王,想象成一个人民公仆。 事实上,所有帝王,从未将自己看成什么公仆。 在他们的意识里,他是国家的主人。 国家的一切,包括人民和土地,全都是他的。 封建帝王,凌驾于几乎所有事物之上! 尤其是当今这位,素来以任性和专横著称。 张越立刻就发动自己的大脑,思考这个事情,他应该如何操作,才能利益最大化。 首先,肯定是不能拒绝的。 拒绝这位陛下,等于当面打脸。 而张越自己掰着指头数了数以后,发现好像几乎没有能在打了这位天子的脸后,还能活蹦乱跳的家伙。 哪怕是汉家历史上最有名的明君,以开朗和豁达大度著称的太宗孝文皇帝的心胸其实也宽敞不到那里去! 当初,冯唐告诉这位陛下:纵今世有李牧,臣恐陛下不能用之,何也?陛下赏太轻而罚太重。 太宗皇帝表面上自然是虚心受教,回头却将冯唐按在了东南几十年…… 于是,太史公哀叹:冯唐易老! 君王这种生物啊,哪怕表现的再大度,胸襟再宽敞,其实私底下还是一个小鸡肚肠的家伙。 特别爱记仇,特别能记仇! 连后世的唐太宗李世民也是如此! 至于眼前这位,整个历史上,他的心胸都是排名倒数前几的存在。 所以,肯定不能拒绝,甚至得非常乐意而认真的帮他做这个事情,扮演好自己的角色。 当然,作为穿越者,张越自然不甘心只当一个白手套。 既然,现实已经无法改变,张越就只能去思考,如何利用这个机会,将坏事变成好事! 腐败,当然是可恨的。 更是国家躯体上的病变。 但,在没有信息化和网络技术,全方位的侦查和控制手段前,任何的廉政行为,其实都只是自我安慰,只能依靠定时打击清理和官员的自我操守。 其实真要碧蓝的话,鸦片战争时期的满清和约翰牛,其实是不相伯仲的。 牛牛家的腐败,说不定还比我大清厉害几分。 但为何我大清被几千龙虾兵就打的丢盔弃甲,丧师辱国? 答案是——坚船利炮! 更是制度上和生产力上全面碾压! 鸦片战争的时候,我大清不仅仅在装备上全面落后,就连兵员素质以及战术战略,也全面落后。 所以,战败并非偶然,而是必然。 既然,现实以及无法改变,那就需要思路和想法上的改变。 所以,张越马上就想到了此事的好处。 若他成为了帝王的白手套,就几乎等同于成为了帝王意志的投影和代言人。 由之,便得到了按照自己意志来影响国家政策和社会经济的途径。 说不定,此事还可以成为加速汉室产业升级的源动力! 因为张越完全可以通过这个角色来筛选和挑选他想要保护的人和势力。 就像一个牧场的主人,可以通过选择什么牛能繁衍而什么牛只能被宰割,从而最终能得到自己希望的牛种。 这样想着,张越就立刻拜道:“启奏陛下,臣觉得随桃候赵昌乐,才能优异,或许可以为陛下分忧……” 他进一步补充道:“壁琉璃就是随桃候所赠……” “哦……”天子一听,立刻动容。 他扭头对一旁的郭穰吩咐道:“郭谒者,明日一早汝便去将随桃候请入宫中,朕要亲自考察其才能……” 想了想,他又问道:“随桃候如今官居何职啊?” 张越答道:“启奏陛下,似乎是典属国属国都尉……” “哦……”天子听着,笑着道:“朕看,赵爱卿完全可以担任廷尉嘛……” 廷尉卿已经空缺了将近一年,不是没有人选,而是这位陛下不想要一个能力太强的廷尉。 因为廷尉若能力很强,那就一定很有主见,太有主见的话,会妨碍他褥羊毛。 所以呢,他一直想选一个能力一般,但能做事、听话的廷尉。 张越听着,连忙趴着道:“圣明无过陛下!” 《我要做门阀》正文 第五百六十八节 贸易(1) , 天子呵呵一笑,就将此事搁下。 然后他就心安理得的把玩起了张越所献的那枚壁琉璃。 没有人不喜欢宝贝。 特别是值钱的宝贝。 把玩着此物,让这位陛下,心情大好。 “那罽宾国可真是富裕啊!”天子叹道:“奈何与汉实在太远了……” 要是近一点的话,哪怕只是隔着葱岭,他也会唆使乌孙人过去打秋风。 就像前些年,这位陛下唆使乌孙人去欺负了一次康居一般。 张越听着,正愁找不到话题介入此事,连忙道:“陛下说的是呢……” “臣听说,汉家每年从塞外购入大量的罽宾特产,包括壁琉璃、火浣布、珠玑、罽布等物,其中泰半产自罽布,为此,汉家商旅,每岁都要将大量丝绸、茶叶及其他商品与罽宾换……” “臣查兰台档案,发现近年来罽宾所贸之物大增,若只算罽宾与汉之贸易,则汉每岁都向罽宾净流出大量黄金……” 目前来说,丝绸之路的贸易,汉室是占据绝对优势和主动的。 因为,汉可以不要西域的特产和珍宝,但远方之国,离不开汉的丝绸、茶叶与大黄! 特别是茶叶和大黄,在现在这个地球上,只有汉室有产! 只此一家别无分店! 垄断,就等于拥有百分百的话语权。 尤其是对于以肉食、奶制品为主的其他王国来说,没有了中国的大黄和茶叶,他们的生活质量就要下降好几个等级,说不定还会让很多大人物痛苦不堪。 至于丝绸这种丝绸之路上最主要的贸易商品,是串联整个贸易路线的核心。 一匹丝绸,从玉门关出塞,抵达西域,价格就能翻一倍。 若穿越葱岭,价格又能翻一倍。 跨过沩水,进入大夏,又能翻一倍。 倘若穿越欧亚大陆,进入罗马,其价格已经是原产地的几十倍甚至上百倍了。 罗马人现在已经为了丝绸发疯了。 但很少有人注意到这个情况,更别提针对这个情况来制定战略了。 好在,作为穿越者,张越非常清楚,掌握贸易的主导权,可以带来多大的利益。 一个良好的对外贸易政策,更是可以收获远超从前的庞大财富。 但天子听着,却是不怎么在乎。 汉室在丝绸之路上,获益很大。 每年都能通过丝绸之路的贸易,从域外获得大量黄金。 所以呢,罽宾与汉贸易的问题,他也没有怎么放在心里面。 甚至在很多公卿心中,这个问题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我汉家上国,地大物博,夷狄之国得些好处,也没有什么。 张越一看这个情况,就连忙道:“陛下,罽宾国靠着与汉贸易,日进斗金,而汉却近乎无所得,即使得到,也只是一些无用之物……” “像是壁琉璃、火浣布,珠玑之物,于国于民,皆无什么用处,只是徒耗财富而已!” 听到这里,天子终于反应过来了,问道:“卿是想禁西域贸易?” 这些年来,朝堂上一直都有想要禁止对西域贸易的声音。 虽然声音不大,但一直不绝于耳,特别是那些士大夫们,总是想将自己的幼稚用到国家身上。 “不然!”张越连忙撇清关系,丝绸之路是汉军用生命和鲜血打通的,更是汉室花了无数人力物力维系起来的,哪怕不是穿越者,张越该明白,碰这个问题,等于自绝于天下。 “臣只是想请陛下,在玉门关等汉塞设置官吏,对一切从西域进入中国的商品和商人征税……”张越拜道:“尤其是对自罽宾购入的壁琉璃、珠玑、火浣布等物,课以重税!” “此等之物,于国于民,并无好处,中国得之也不过是用于奢侈、攀比而已,不用重税,不足以禁其肆虐!” 这也是事实! 火浣布,不过是石棉而已,既有毒,危害健康,还贵的要命! 偏偏很多士大夫贵族狗大户,趋之若虞,竞相购买。 一块长二长宽两尺的火浣布,就要价数十金甚至上百金,足可供养一支两百人的骑兵了。 至于珠玑,不过玉石而已,所谓的壁琉璃更只是猫眼石罢了。 这些东西,大量涌入汉室,导致了汉室在丝绸之路上的利润大大减少。 简直让人难以接受。 若那罽宾,亲汉也就罢了,权当投资养一个小弟,或许将来用得上。 关键是…… 罽宾人非但不亲汉,反而是印度次大陆上最大的反汉王国! 这个国家几十年甚至上百年如一日的在印度次大陆和其他地方,宣扬汉的威胁,极力塑造各地人民对汉室的仇恨情绪。 历史上,此国曾经多次杀害汉使,连元帝、成帝都看不下去了。 下令禁止罽宾人进入汉室的控制区域,禁止一切与罽宾的贸易。 哪怕就是在现在,也经常有汉室商人,被人罽宾人勾结康居、月氏,截杀在中亚。 罽宾人的目的,显而易见,是为了垄断丝绸之路的中转贸易。 特别是要垄断,印度次大陆方向的贸易。 而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他们千方百计的和康居联手,甚至一度形成了中亚-印度次大陆的反汉轴心。 而张越对罽宾和康居的态度,自然显而易见。 要不是现在汉军鞭长莫及,他此刻肯定会请求出战,将他们从地球上抹去! 讲道理,张越其实也搞不清罽宾人的脑回路。 讲道理啊,现在汉与罽宾的贸易关系上,罽宾是完全依赖和需要汉室的。 他们需要从汉室进口丝绸、茶叶、大黄、花椒等香料,然后卖给国内的贵族富商以及印度次大陆的其他王国。 他们每年还将大量珠玑、壁琉璃、火浣布、罽布出售给汉室。 在贸易上,罽宾人是顺差,而且规模很大。 但偏偏就是这样一个从对汉贸易得到了特别大利益的王国,却是最极端的反汉势力。 他们甚至比康居还要极端! 康居人虽然也反汉,但对汉使也不敢冒犯。 只有罽宾人,一而再,再而三的发起一次次反汉浪潮,一次次的谋杀和囚禁汉家使者与商人。 他们仗着与汉室相距遥远,汉军奈何不得他们,有恃无恐,越发的嚣张。 确实现在汉室一时半会,也顾不上那遥远的罽宾。 但,想要料理罽宾人,还能没有办法? 旁的不说,贸易大棒,就是非常有效的手段。 天子听着,却是非常感兴趣了。 任何能敛财的事情,他都有兴趣。 只是有一个问题啊——会不会有人反对? 尤其是边塞的军队,会不会反感? 毕竟,边塞军人们和边贸商人关系很亲近,有些商队其实就是某位汉家大将的白手套! 于是,天子道:“若是如此,天下人恐怕会非议吧……” 他不过搞了个盐铁官营,平准均输,就已经闹得沸沸扬扬了。 再在边塞征商税,还不得闹翻天? “陛下,请放心,臣以为此事世人只会支持……”张越抬起头来,咧着嘴笑道:“其一,臣的建议,只会对从边塞入关的商品征税……” 这是肯定的,自古以来,谁会对出口商品加税? 退税补贴都还来不及! 张越也不会傻到去做这种事情。 “这其二,针对商品种类不同,税率自是不同……” “类似褐布及粮食、作物等商品,臣非但不建议加税,反而建议给与一定补贴,以鼓励商人进口!” 所谓褐布,是一种流行在西域和漠北的毛织品,很厚实是汉家边塞军民的主要保暖布匹来源。 更重要的是,褐布现在的主要出口国是汉家的盟友乌孙。 鼓励和扩大褐布进口,其实是给乌孙输血,让乌孙人更加依赖和亲近汉室。 至于粮食? 现在,汉家在居延等地屯田的效果,还没有发挥出来。 每年都需要从后方大量输送军粮,成本很高。 若能就近从西域进口,哪怕价格高一些,汉家也能接受。 更别提其实只需要用丝绸、茶叶、大黄就能换到大批粮食。 唯一的问题是,像粮食这种大宗商品交易,极有可能引来匈奴干涉,所以汉军可能需要进行护送。 而一旦如此,汉匈就必将爆发战争。 一次粮食战争! 不过,这正好符合汉室的需要。 汉匈战争打到现在,之所以一直僵持,是因为汉军每一次都抓不到匈奴主力。 哪怕抓到了,也远离后方的补给线,作战非常吃力。 假如能够预设战场,让匈奴人不得不在一个汉军准备充分的地方开战,那这就是最好的消息了。 这也是李广利之所以极力想要发动车师战役的缘故——在一个有利于己而不是相反的地方作战,对汉军的战力加持非常高! 天子听着,也是眼前一亮。 他倒没有想太多,只是觉得,从西域就地引进粮食,真是一条不错的出路! 就听着张越继续道:“其三,则是国库也能借此获得大量收入……” 天子听到此处,终于忍不住拍案而起,看着张越,问道:“卿的意思是让这笔税收进入国库?” 张越顿首拜道:“臣愚昧,以为非如此不可!” 要想让官僚同意,就必须让他们尝到甜头,有利益驱动。 《我要做门阀》正文 第五百六十九节 贸易(2) , 秦与汉,是中国漫长的封建历史上的两朵奇葩。 不仅仅是制度和国家体制,与其后王朝有着鲜明的不同。 就连财政制度,也是别出一裁! 它们有两个财政系统! 具体以汉室而言,分为少府领衔的都内和以大司农为首的国库。 在事实上形成了国家财政和皇室财政两个系统。 就连收税,也是各收各的。 少府收算赋、算缗,水衡都尉负责上林苑,处置苑内事务。 而大司农则总管天下田税、商税以及车船税,负责盐铁官营,维系平准均输政策。 所以,西汉财政,是两条腿走路。 国家用度和官吏开支、军事费用,从国库支出。 而皇帝享乐、宫廷修建以及皇室开销,走少府从都内支出。 而问题就在这里了! 经过百年发展,这两条腿,日益的变得不平衡。 在一方面,桑弘羊的大司农,每天绞尽脑汁,费尽心思,也仅仅只能维系国家财政的基本平衡。 一旦发生战争,就会出现大窟窿,国家赤字升高。 甚至可能会发不出官吏俸禄! 而在另一方面,都内的府库,日渐富裕。 靠着特权和少府体制下的规模化生产,皇室收入连年增高。 发展到现在,都内岁入已经倍于大司农的国库。 这还是桑弘羊搞了盐铁官营的缘故! 根据西汉晚期、东汉初年的恒谭新论记载:汉定以来,百姓赋敛岁入四十余万万,吏俸用其半,余二十万万藏于都内,为禁钱……少府所领园地作务之八十余万万,以给宫廷供养赏赐…… 这是西汉晚期的情况,当然不能和现在相比。 但差距,却是差不多的。 而现在,汉匈战争旷日持久,将国库几乎耗干。 于是,大司农这条腿,几乎残废。 而少府那条腿,却日渐粗壮。 于是,天子就经常出都内钱以济国家用度、战争开支。 这也是当今天子维系他威权的方法和途径。 捏着钱袋子,不怕别人不听话。 手里面只要有钱,再强势的人也要低头。 故而,天子一听,这条财路要给国库,他差点就跳起来了。 当了四十七年皇帝,他总结下来的经验,主要有三条。 其中之一就是——绝对不能让外朝那些公卿士大夫手里面有太多资源! 不然,这些家伙就可能脱离控制! 甚至可能会奢侈到去讲什么原则和祖宗法度! 他曾亲身经历过,被外朝的权臣钳制的痛苦! 特别是武安侯田蚡当政的时候,根本就不听他的! 所以,最好的控制手段,就是让他们兜里没钱,只能来求自己! 沉吟片刻,天子悠悠道:“这恐怕不合祖宗法度吧……” “山泽盐池,关津算缗,皆归都内,这是高帝的制度,朕恐怕不好违背……” 外朝的那些渣渣,休想从他兜里抢走一个五铢钱! 就像当年,他收归铸币权后,第一时间成立水衡都尉衙门来掌握。 张越一听天子这个态度,立刻就明白了过来。 他连忙拜道:“陛下圣明,臣愚钝,不达大义,几毁高帝之制!” 这态度立刻就摆的正正的。 没办法,张越的几个前辈,早就用血的教训告诉了他,千万别和这位陛下顶牛! 在这位陛下面前,谈什么原则、立场,是一件无比奢侈的事情。 况且,这个事情其实也不涉及什么原则和立场。 张越原本打的想法,只是想让这笔钱进入国库,从而收买公卿大臣,让他们与关税产生利益联系。 现在,既然天子反对,那他自然明智的缩卵了。 毕竟,公卿反对,最多嘴皮上反对,当今反对,那才会真的没戏! 天子一听张越的话,给了张越一个‘算你识相’的眼神,整个人更是开心不已。 他试探着问道:“以卿之见,在玉门关等关津设吏征税,一岁能得几何?” 张越在心里想了想,答道:“以臣的估算,在现有的贸易量上,岁入数千万应该是可以的……” “数千万?”天子一听,就有些兴趣缺缺了。 几千万而已,只是聊胜于无。 张越一看,赶紧打气,画起大饼:“这只是现有的规模估算的结果,若贸易额扩大十倍,以臣之见,岁入未必少于田税……” “十倍?”天子有些不是很相信:“恐怕不容易吧?” 如今的丝绸之路贸易,每年的交易量都很大。 大量丝绸、大黄、茶叶,通过玉门关外的楼兰,中转到整个欧亚。 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每年汉室对外出口的丝绸、陶器、漆器,有差不多一半是被匈奴人买走的。 特别是丝绸和漆器,匈奴需求量特别大。 因为,在汉匈开战前的那七十年中,汉家的丝绸和漆器,早就通过各种榷市,流入匈奴,进而培养出了匈奴国内的消费群体。 别看匈奴人,一直在嚷嚷什么‘汉朝人的糖衣炮弹,腐蚀不了骄傲的引弓之民’。 但身体却是很诚实的忍不住买买买。 更不提,在匈奴国内,还有着大批的投降汉军将领、贵族、官吏。 这些人,可受不了吃羊肉、奶酪,穿羊皮袄的蛮夷生活。 哪怕投降,也要锦衣玉食,高粱牛肉,不可或缺。 匈奴人为了笼络这些人,从赵信时代开始,就从汉室商人手里大量购买丝绸、漆器、中国美食。 再说,匈奴帝国也需要通过丝绸贸易来获取资金。 所以,仅仅是匈奴这个大客户,就已经足够汉室商人赚的了。 而来自整个欧亚大陆的庞大需求量,更是几乎没有止境的。 所以,张越也是自信满满的道:“以臣愚见,若是国家做好规划,以目前的贸易量来说,休说扩大十倍,便是百倍也是可以的!” 现在的贸易量,其实也只是看上去很大而已。 但仔细研究,就会发现,其实规模也就那样。 丝绸贸易,每年不过几万匹而已。 这么点量,别说满足整个欧亚的需求了,恐怕连西域王国的需求也满足不了。 “果真?”天子一听,立刻激动起来。 十倍就能顶一个田税,百倍岂不是可以撑起整个帝国了? “应该是可以的!”张越拜道:“只是陛下需要做好规划和限制,特别是要抓紧茶种、蚕种的出口禁止,不许一粒茶种、一枚蚕卵出玉门!” “若陛下放心,臣愿意牵头,来制定一个禁止出口的名录名单……” 这禁止茶种和蚕种出境,是在汉室得知了丝绸和茶叶在域外的名贵后下意识的反应。 自汉开始,直至满清鸦片战争时期,在漫长的时光中,无论怎么改朝换代,茶种和蚕种,始终被中国统治阶级控制在手里。 由之形成了垄断。 所以,张越明显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他要控制的是技术! 特别是马上就要开始大规模使用的造纸术以及其后的印刷术。 这两项技术,他连一个字也不许人传出去! 作为穿越者,张越知道,只有掌握核心技术,才有未来和发展。 控制核心技术,就可以让竞争对手,始终无法进步。 而只要造纸术和印刷术不外传,那么,这个地球上除中国之外的其他文明,想要赶上中国,就要多花数百甚至上千年。 此外冶铁技术、制造技术和其他新技术,也都会严格限制,禁止外流! 天子听着,却是没有多想,直接道:“那便交给卿去办吧……” “此外,那征税的事情,卿一并负责起来,制定税率和征税范围……” “诺!”张越闻言,顿首而拜。 ………………………… 在温室殿中,张越一直待到差不多人定,伺候天子喝完参汤,歇息下来,他方才走出温室殿。 和他一起的还有执金吾王莽。 天色这么晚,王莽肯定是不能出宫了,所以,他得在宫里歇息。 张越于是就邀请他去自己的小楼一住,秉烛夜谈。 王莽自然欣然应允。 走下温室殿,王莽点起宫灯,照亮前方的道路,对张越道:“侍中公,听说您对西域各国都有很深的研究?” 张越闻言,笑道:“算不上什么研究,只是稍微有所了解……” 王莽一听,立刻就来了精神。 他这一任执金吾,差不多干了三年了。 汉家政坛有一个潜规则,其他职位,哪怕干到死,也没有问题。 独独执金吾不行! 执金吾权力太大了! 尤其是在现在,汉家政治,三公已经变成摆设。 于是,在事实上,使得执金吾成为九卿中权柄最重的一个特殊存在。 虽非三公,但却有三公的威势。 所以呢,王莽也得开始为自己谋划,去找一个新的岗位,发光发热。 思来想去,王莽觉得,西域的事务大有可为! 正好,国家也一直想要设立一个单独的对口西域管理的军事民政综合机构。 只是,王莽本人对于西域事务,了解并不深。 所知的情况,大都都是从邸报和报告里得知的。 就像雾里看花,始终隔着一层纱。 而眼前的这个侍中官,却是长安公认的西域通。 连贰师将军李广利也要向其请教西域的问题,作为参考。 这也是王莽愿意一直陪着张越,等到现在的缘故。 此刻一听张越的话,王莽立刻就问道:“那以侍中之见,西域问题的症结何在?” “西域问题?”张越听着,也是皱起眉头,陷入沉思。 自霍去病夺取河西走廊,汉家第一次接触到西域,迄今已经过去了差不多三十年。 三十年间,汉家不断强化对西域的控制。 通过了数次战争,终于在大宛战争后,将自己的势力和触角,伸进西域,正式的介入西域事务。 可是,却一直不能做到,当初设想的战略,既——打通与乌孙的陆路联系,断匈奴右臂! 在这其中不止有匈奴人的阻扰,还有西域各国的阻扰。 哪怕现在汉室彻底控制了楼兰,楼兰王国内也依然有很多亲匈奴的贵族。 至于车师、小宛、蒲类诸国以及莎车之类的王国内部,甘做匈奴走狗的一抓一大把。 匈奴势力深深的嵌入了西域各国之中,即使到了东汉,也需要一个班定远才能清除。 至于如今…… 可以这么说,每次汉军对西域方向用兵,首先遇到的敌人不是匈奴人。 而是匈奴人控制下的西域各国军队。 像是哪个被李广利彻底从地球上抹去的轮台王国,就曾经公然与汉军做对,破坏李广利军队的补给线,杀死数百名汉军士兵。 也就是大宛战争后,汉军的威名和汉室的强大,才真正让西域诸国醒悟,才渐渐的有骑墙派和亲汉派的出现。 但匈奴人在西域的影响和势力,却依旧是占据绝对优势的。 张越其实也不是很理解,这些家伙的脑回路。 明明汉军的介入,使得他们有机会摆脱匈奴人的控制,但他们却死死的抱住匈奴人的大腿。 像是车师人,几乎卖肝卖肾,给匈奴人卖命。 “大概,是夷狄畏威而不怀德吧……”张越想了很久,道:“谷梁和左传诸生,虽然在很多问题上,都有所天真,但有一句话他们说的对——夷狄从来无义,只相信拳头,而不相信道义!” “可悲!太可悲了!”张越悲天悯人的道:“故而,以在下之间,欲要解决西域问题,首先要告诉西域诸国,与汉为敌,比与匈奴为敌还要惨烈一百倍!” “再佐之以怀柔、教化,威德并用,先威后德,或能收拾人心……” “这样啊……”王莽听着,点点头,对张越的看法非常赞同,然后他试探着问道:“那以侍中之见,国家若是要经营西域,何地最为重要?” “经营西域?”张越一听就明白王莽的意思了。 事实上这位执金吾想要去西域建功立业,封妻萌子的心理,现在也差不多人尽皆知了。 这也是汉室九卿们的共同目标——官做到九卿,已经差不多无欲无求了。 下一步,就是功名,就是封侯。 而如今,最好的立功地方就是西域了。 所以,张越想都没有想,直接答道:“以在下浅见,轮台是干系全局的核心!” “若要经营西域,最好的地方,莫过于轮台!” 《我要做门阀》正文 第五百七十节 世无背锅侠 , 当太阳升起,整个长安的公卿,都被一个消息震惊的合不拢嘴。 典属国的属国都尉,一直以来只是一个吉祥物的随桃候赵昌乐,特么要当廷尉了!!!!! 天子已经命令太常卿准备拜卿诏书,同时召见赵昌乐,进行拜官前的例行君臣奏对了! 很多人好险没被这个消息呛的吐血。 赵昌乐是什么人? 整个长安谁不知道? 不过是一个中庸无能之辈,靠着乃父遗泽,才能混一个属国都尉,在长安打酱油。 何德何能,可以拜为廷尉,官居九卿? 于是,大家就仔细打探,很快就知道了原委。 原来这货送了一块壁琉璃给侍中张子重,然后这张蚩尤就带着壁琉璃去了建章宫,趁着给天子煮参汤的机会,推荐了一二。 天子喝了参汤,又见了壁琉璃,于是龙颜大悦,当场就拍板,打算拜赵昌乐为廷尉。 众人听说此事后,好险没有呛死。 此时,无数人心里面只有一个想法——反正零比三,我上我也行! 不就一块壁琉璃嘛? 想想办法,谁搞不到? 紧接着,又一个消息从宫里面传出来,昨日给张子重送礼的贵戚,人人都有封赏! 最差的一个人,也被天子以‘勤勉王事,忠心为国’的名义,加封食邑五十户,萌一子为郎。 而剩下的人,基本都有升迁。 虽然不像赵昌乐这么夸张,一夜之间就从一个吉祥物变成汉九卿,执掌廷尉。 但也都捞到了一个肥差。 譬如,有人就从本是清水衙门的宗正卿都司空调任公认油水肥厚的水衡都尉衙门,担任了一个司曹的主官。 这下子,人人眼红了起来。 虽然,舆论上有人私底下议论说什么‘张子重一人幸贵,竟令鸡犬升天,国幸佞臣,社稷不宁’之类的话,但身体却都是很老实的。 瞬间,人人都开始寻思,在家里面拾掇拾掇,准备拿些礼物,将珍宝都找出来,打算去戚里走后门。 特别是现在,国家九卿各司,都出了很多缺。 再不抓紧这个机会,可就要被别人抢走了! 一时间,长安城内,风起云涌。 而这反过来,进一步刺激了长安城里的士子。 于是,就连很多本来对张越很不感冒甚至看不顺眼的人,也加入了排队投递书稿的队伍里。 毕竟,你能恨张子重的思想,但你能恨张子重的举荐吗? 于是,在不经意间,张越悄然的达到了进一步扩大自己影响的计划。 而在另一方面,这个事情,就像一颗核弹,落在了那些聚集在王家和赵家身边的贵戚心中。 无数人捶胸顿足,悔恨不已。 “早知道这样,吾就该去跟那张子重请罪啊!” “是啊,是啊……不过就是舍弃些金银珍宝而已……” 悔恨的种子,几乎深埋在每一个人心里。 就连鄂邑公主,也开始动摇了。 “父皇对张子重之宠爱,恐怕远超本宫想象……”她紧咬着银牙,思索着是不是应该低头去认个错。 顶多卖了那丁少君嘛。 一个面首而已,死了也就死了。 于自己并无什么损失。 但…… 鄂邑公主依然有顾虑,她顾虑的是另外一个庞然大物,那赵氏外戚! 鄂邑很清楚,自己此刻只要服软,那个张子重肯不肯接受,姑且另说,首先自己就肯定会成为赵家的眼中钉,肉中刺。 甚至会被钩弋夫人以为是自己故意要害赵家。 这位老爹的贵妃,可不是什么心胸宽广、豁达的贤夫人。 恰恰相反,她能独霸君宠,并且让老爹特别将甘泉宫作为其居所。 就足以证明其手段和心机。 得罪了钩弋夫人,鄂邑知道,自己必然是十死无生的。 怎么办呢? 鄂邑陷入了沉思之中。 她感觉自己仿佛陷入了悖论。 向前是死,那张子重可不是善茬,与其硬刚到底,肯定会被秋后算账。 退让也是死,开罪了赵家,赵氏外戚发起狠来,收拾她这样一个没有了母妃甚至没有了兄弟的公主,所谓的帝姬,几乎不费吹灰之力。 旁的不说,钩弋夫人完全可以在天子面前吹些枕边风,拿着她的小辫子说事。 这可真的是进亦死,退亦死! 正纠结不已,难以决断之时。 忽然有人下人来报:“殿下,门外有敬安君家臣求见……” “快请!”鄂邑就像溺水之人抓到了救命稻草一般,连忙说道。 片刻之后,一个身穿着褐衣的男子,拿着一份名帖,来到了鄂邑面前,拜道:“小人袁安恭问盖主安好!” “本宫安……”鄂邑坐在软塌上,尽量让自己保持好公主姿态,轻声问道:“敬安君老大人,命汝前来,有何吩咐?” “小人主母命小人来请盖主殿下,今夜至家宅赴宴……”名为袁安的男子,将手里的名帖递上,再拜道:“老主母说了,赵府上下,扫榻以待,恭迎殿下登门!” 鄂邑接过名帖,微微点头,道:“请转告老大人,本宫承蒙厚爱,诚惶诚恐,敢不登门拜谒?” 在心里面,鄂邑总算有了些底气了。 在她看来,这是赵家沉不住气,打算全面介入的信号。 赵家一旦全面介入,那压力就会从自己身上转移。 或许说不定还能有全身而退的机会。 ……………………………… 张越却是压根不知道这些事情。 他一觉睡到差不多中午,才终于起来。 昨夜,他和王莽秉烛夜谈,直到天明,才各自睡下。 和王莽谈的东西,挺有意思的。 不止聊了一下国际局势和西域问题,更谈论了很多有关国内问题的看法。 通过与王莽的交谈,张越得知了很多内幕和不为人知的事情。 特别是国内的政治、经济、社会问题。 汉家的高层,其实都已经认识到了。 哪怕是张越曾经非常不屑的公孙贺,也曾在朝堂上公开说过:今天下之危,在内不在外,就在这宣室殿中!这样的话。 只是,大家都只是看到了问题,但却没有解决问题的手段。 就像土地兼并,国家年年喊着要抑制,天天叫着要扩大迁陵名单范围。 可惜,始终落不下来。 来自地方的阻力,非常大。 大到惊人! 特别是在齐鲁吴楚地区,当地的地主贵族士大夫们,甚至宁肯把锅砸了,也不想向百姓妥协,哪怕吐出半点利益。 当初,暴胜之持节南下,砍了上万个脑袋,破家数百。 也不过暂时压住了东南的气焰。 可结果,没过两年,这些地方的治安和秩序,就彻底混乱了。 地方盗匪横行,甚至有大盗,穿郡过县,乃至于杀官的。 地方官府,全部束手无策。 甚至很多人都装作自己境内没有盗匪,在给国家的奏报上,粉饰太平,强行装作一切如故。 以至于盗匪的气焰,越发高涨,在渤海,在鲁地、淮南一带,甚至有盗匪头子明目张胆的在县衙之旁开设私堂,征税抽丁,盘剥百姓。 而国家任命的官员,对此充耳不闻。 最后还是被巡查御史发现,才被人所知。 但…… 朝堂上对此的对策,也没有太多办法。 因为,每一个人都知道,这些盗匪是谁在支持? 就是当地的大地主、大豪强、大贵族! 这些人借着这样的手法,混淆视听,将这些盗匪推到前台,来和国家唱对台戏。 当然,国家层面上是不可能容忍这样的事情的。 朝堂上曾经多次讨论过,调集大军南下,犁庭扫穴,扫荡当地的计划。 不过,实施起来,却是千难万难的。 因为,汉室的政治生活中,东南一带,一直是敏感地区。 打从高帝开始,齐鲁就是一个不安定、不安分的潜在缓则。 且不说当年楚汉争霸,鲁地儒生站在项羽那边摇旗呐喊,乃至于项羽死后还给其披麻戴孝,打出为项羽尽忠的旗号的旧事。 单单就是当年,诸侯大臣共诛诸吕,齐哀王刘襄立功最大,出力最多,但却被人无视,只能郁郁而归的事情,就让齐鲁一直是长安的心腹大患。 吴楚七国之乱,齐王刘将闾和胶东、胶西、济北四王全反。 当年主父偃,又莽撞的逼死了齐王刘肥最后的后代齐厉王刘景,这几乎是火上浇油! 到了现在,齐鲁吴楚地区,与长安之间的隔离和生疏,依旧深重。 地方上的士大夫贵族,长期对长安离心离德。 若调动大军南下,很有可能刺激他们内心的反汉情绪,导致内战。 故而,长安方面也是投鼠忌器。 有些难以下嘴。 张越想着这些事情,心里面却是跟镜子一样通彻。 什么叫投鼠忌器? 什么叫害怕内战? 根本就是没有担当,不肯背责任罢了。 齐鲁的士大夫们是个什么德行? 张越还不知道?! 只要大军南下,一个两个,缩的比任何人都快! 他们的前辈和后代,在历史上曾经表演无数次类似的戏码。 这些渣渣,就是欠抽! 只是,这个事情难啊。 张越知道,自己能想到的事情,天子身边的智囊们恐怕早就想到了。 那为什么不行动呢? 恐怕还有着其他方面的考量和原因。 “或许是缺一个晁错吧……”张越在心里叹道。 想当初,晁错捅破了吴楚七国的脓包,造福了国家,自己却落得朝服腰斩的下场。 自那以后,肯像晁错这样,先考虑国家,再考虑自己的人,已经越来越少。 聪明人则越来越多。 人人都不想背锅,大家都想甩锅。 《我要做门阀》正文 第五百七十一节 合辑百越 , 正想着这些事情,就听到一个宦官的声音,在门外轻声道:“侍中公,随桃候求见……” “赵昌乐?”张越微微一楞,随即道:“请君候至客厅稍候,我这就过来!” 于是便穿起衣冠,系上绶带,然后走下阁楼,来到了客厅之中。 随桃候赵昌乐,一见张越过来,马上就起身,迎向张越,恭身拜道:“幸蒙明公举荐,昌乐感恩不尽!” 对赵昌乐来说,今天发生的一切,让他有种恍如梦中的感觉。 自己居然要成为廷尉卿了? 虽然,从天子的口风上和安排上来看,他这个廷尉卿,名誉性质味道很重。 别说跟张汤那样,可以作威作福,掌握律法的解释权了。 就连廷尉日常事务,怕也难以插手。 但廷尉终究是廷尉。 汉廷尉拥有的权力,可不仅仅只限于决狱。 更捏着督导公卿士大夫和列侯皇室的权力。就连诸侯王,也要向廷尉低头! 故而,拜别天子,他第一时间就来了张越这里感谢。 他很清楚,自己能不能坐稳廷尉,能不能继续向上爬,取决于眼前这个侍中官,愿不愿意继续顶自己。 故而,一见张越,他的态度甚至比昨日还要谦卑几分。 张越见着,连忙上前,扶起赵昌乐,道:“君候休要谦虚,本官其实并没有出什么力,不过是陛下垂恩,君候要谢该谢陛下啊!” 事实确实是如此,若当今天子不是想敛财,于是学起燕昭王,玩千金市马骨,赵昌乐想当廷尉?那里可能! 赵昌乐连忙道:“侍中说的是……” 他已经打定了主意,抱紧大腿不放手了。 张越却是笑着拉着赵昌乐的手,坐下来,两人对坐在一席,然后无比亲密的给赵昌乐满上一盏酒,亲切的道:“这次陛下降恩,用君候为廷尉,足见陛下对君候家族世代忠臣的肯定,足见陛下对于百越各族百姓的深厚恩情!” “君候当要晓瑜百越诸族,汉家天子之隆恩至德,令彼等安心耕作,为汉臣民……” 随桃顷候赵光,如今故去不过数年,故而,百越诸族依然记得赵家的地位。 特别是苍梧郡和交趾郡,随桃候家族的人说的话,甚至比很多酋长的话还灵验。 团结百越,合辑百越,同化百越。 这是百年以前,赵佗时代就一直矢志不渝的政策。 汉灭南越,同样继承了这个政策。 这个政策核心,就是劝说百越各族,与汉家移民通婚,并传授百越各族诸夏文化、生活方式以及习俗、技术。 而对那些不服从,顽固抗拒者,坚决打击,甚至以军事手段进行肉体毁灭。 通俗的说,就是一手大棒,一手胡萝卜。 尽最大可能,让百越各族,接受和认可诸夏文化和生活方式,并从深山之中走到平原,定居耕作。 可惜,近些年来,这项工作却渐渐陷入停滞状态。 主要缘故就是南越的消亡,使得地方上失去了一个强势主导这个政策的力量。 而汉室派遣去南越的士大夫官吏们,别说让他们去和百越各族的首领通婚了,很多人恐怕连与之交流都避之不及。 而这是张越要改变的现状。 所以,张越柔声道:“请君候转告百越诸族头人,汉家天子,对彼等无比关心,或许翌日,长孙殿下会从百越各部头人家中,择一女或者数女为妃,请诸位头人做好准备,务必要将最美丽、温柔、贤惠之女子,献给长孙殿下……” 这个事情,张越还没有去和刘进商议,差不多算是自作主张。 但是,刘进肯定是乐意的。 不乐意也不行,张越到时候会让天子亲自主持赐婚的。 反正这种事情他又不吃亏,对吧? 更何况,这还是关乎子孙后代的百年大计。 为了天下,为了汉室,牺牲一下他的肉体有什么大不了的? 张越相信,刘进一定会理解的。 赵昌乐一听,喜出望外,甚至有种天上掉馅饼的感觉。 劝说刘氏纳一个百越女子为妃,这是他爹生前,孜孜以求,努力不倦的目标。 可惜,相关请求一上朝堂就被人怼回去了。 对于汉家的公卿士大夫来说,只是想想,他们可能要在一个夷狄女性面前卑躬屈膝,就恶心的不要不要的。 万一这个女人再生一个皇子公主,那就更是糟心! 反正,是坚决不行! 有时候,其实赵昌乐也想不清楚那些人的脑回路是什么构成的? 一方面,他们对夷狄百般嫌弃,死也不想和夷狄有什么关系。 但另一方面,很多人年复一年的劝说朝廷——莫如和亲便,送一个公主,打发点黄金丝帛给匈奴人换取和平吧陛下! 如今,听到张越主动提出此事,赵昌乐感觉自己真是太幸福了,就差老泪纵横,当场哭泣了。 他连忙一拜,对张越说道:“若长孙殿下,愿屈尊降贵,纳百越之女为妃,此百越上下之幸也,鄙人愿尽全力,以为牛马奔走,玉成此事!” 百越各族,想嫁一个女儿来长安,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而是很多年了。 此事一旦成功,对赵昌乐来说,这就是天大的政绩和人望。 不仅仅可以巩固家族在百越部族之中的影响力,还能让自己的名字,被写进史书之中,为后世纪念,更能了结亡父遗愿。 真真是公私两便,好处多多。 “有劳君候奔走了……”张越点点头,想了想,又嘱咐道:“此事,请君候暂且保密,勿要告知他人!” “唯!”赵昌乐恭身一拜,喜滋滋的回去准备这个事情了。 张越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微微的点了点头。 融合百越,任重而道远。 特别是交趾郡和日南郡,丛林遍布,沼泽林立。 当地的开发欠缺,很多部族都是居住于原始森林之中。 单靠武力,很难让这些部族心悦诚服的融入诸夏。 所以,这需要全天下的努力,特别是士大夫阶级的努力! 主要是,士大夫们应该做出牺牲。 未来,等刘进迎娶了百越部族之女为妃后,张越打算趁机发动一次‘人人都娶百越之女’运动。 只要汉越联姻,越来越多,越来越频繁。 那么,百年之后,百越各族就将融入诸夏。 哪怕再有五代之乱,也分离不出去了。 《我要做门阀》正文 第五百七十二节 掀桌子的王牌 , 送走赵昌乐,张越就驱车出宫,返回了戚里的家中。 一进门,张越就发现,自己家里,一下子就来了许多客人。 粗略的估计了一下,起码有三十几人。 这些衣紫着绿之人,见了张越,纷纷迎上前来,拜道:“下官等见过侍中公……” 然后,一块块名帖,递了上来。 张越接过这些名帖一看,好家伙,一个个都是来头吓死人的贵戚、官吏后代。 什么名将之后,功臣子孙、名臣后代,应有尽有。 甚至还有人和张越攀起了亲戚,名帖上赫然写着:留文终候四世外孙、xx候之后某某敬问侍中公安。 好吧,张良当初和很多人都联姻过。 但问题是,早就出了五服好不好。 再一个,你们联姻的是张不疑那一支啊,哥是张辟疆之后,麻烦搞清楚先! 虽然心里面吐槽不已,但表面上,张越自然是笑呵呵的一一回礼,然后道:“小子不才,劳烦诸位明公登门拜访,实在惭愧!” “日后定当登门回访……” 其实就是些客套话,但很多人却似乎当真了,或者假装相信了,纷纷道:“若蒙侍中不弃,登临寒舍,鄙人自是荣幸备至……” 对此,张越只好的呵呵的笑了笑。 这些人见状,也连忙都赔笑了起来。 然后,就将带来的大包小包的礼物,往张越家里搬。 嘴上,自然是说什么‘侍中公日理万机,操劳国事,忧苦天下,吾等实敬之,区区薄礼,不成敬意’。 但手上却将写着自己名字和礼品名称、数目的礼单,郑重的交给了张越。 对此,张越自然是‘勉为其难’‘推辞再三,固争之而不得’然后‘无奈的收下’。 等送走这些家伙,回头一清点。 好家伙! 仅仅是麟趾金就有五百枚之多! 其他黄金器皿、铜器甚至白银器,应有尽有。 张越甚至看到了好几个造型独特的,来自于安息的裂瓣纹银盒。 这种和诸夏工艺完全不同的异域艺术品,很容易辨识。 因为它用的是欧陆和西亚的锤蝶技术,与中国所用的泥范和陶范所制的相似产品差别很大。 而且,张越曾经在某个国家博物馆里见过类似的出土文物。 自然一眼就认出来了。 除了这些金银器,其他什么象牙、犀牛角制成的种种器物,也堆满了家宅。 至于火浣布,张越仔细看了看,似乎有个三十多块! 微微想了想,张越就将田禾召来,对他道:“汝替吾去将这些火浣布以及象牙、犀角之类的制品,按照名单原路退回,就说:吾德薄不敢消受!” 开什么玩笑,将这么多火浣布送去宫里面,万一天子冬天的时候将它们拿来当被子盖,出了问题谁负责? 石棉这种东西,可是有害健康的。 别说当今已经六十三了,就是三十六,这么多火浣布堆起来,怕也迟早药丸! 想了想,张越又提笔写了一封奏疏,派人送去兰台。 奏疏之中,自然是力陈火浣布有毒,害人之事。 甚至稍微有所夸大,反正,将这个东西定性为‘毒于砒霜,长期接触,使人多病’。 算是要斩断罽宾国对汉的火浣布销售。 张越相信他的奏疏,很多就会被人知道。 然后,全天下的人都会相信的。 特别是当今天子,他对自己的健康的关心程度,可是远超任何想象的! ……………………………… 将奏疏送出去,张越就终于有了时间,可以处理一下自己的事情了。 他先派人去将于己衍请上门来。 筹谋了这么久,也是时候图穷匕见,和王家算算账。 这账不算清楚,别人说不定还以为他张子重宽宏大度是个忠厚君子呢! 百年前,萧何曹参主政的时候,就特别喜欢用这种忠厚君子。 为啥? 吃的比别人少,干的比别人多,还没有怨言。 什么锅都肯背! 什么事情都能做! 上位者,只需要安排好工作就可以了。 有了功绩是丞相领导有方,运筹帷幄,有了问题是下属‘不暗丞相深意,自作主张’。 几乎完美! 可惜,随着公羊学派上台,这种忠厚君子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消亡。 取而代之的是一群为小吏,必凌上官,为副手,必胁主官的儒法官吏。 大复仇思想更是弥漫上下,使得任何人想要在汉室朝堂生存,就要有手段,有能力,有魄力,更要有骨气、有尊严。 别人打你一巴掌,你就得回敬。不回敬的人,像于己衍这样,就成为公共出气筒。 在家里,等了大约半个时辰。 期间张越耐着性子,陪着金少夫说了些话,讲了些甜言蜜语。 男人嘛,都这样。 就像女人天生懂得如何取悦男人一般,男人也天生知道如何哄骗女孩子。 哄得金少夫,自是和吃了蜜糖一般,整颗心都满满的全是甜蜜。 张越自也趁机,尝到了些甜头。 不过,这闺阁游戏,时间过的飞快。 不经意间,下人就来禀报:“京兆伊于公来了!” 张越自然放下这闲暇的娱乐时光,在金少夫恋恋不舍的眼神中,穿上冠帽,来到客厅。 “下官于己衍,恭问侍中安……”一见面,于己衍立刻就迎上前来。 今天长安的事情,他自然听说了。 张越将赵昌乐,送上了廷尉卿的位置,让他深受鼓舞,甚至有些情不自禁。 所以一听说张越召唤,他立刻就赶来张府。 如今汉家,可不止是廷尉出缺。 九卿之中,还有好几个位置在等着‘贤才’来上任。 旁的不说,那宗正卿刘屈氂,随时可能拜相。 这宗正虽然油水不多,但也是九卿啊。 况且,身为宗正,与皇室关系密切,自然有更多机会在天子面前刷脸。 可比现在这个高不成低不就的京兆尹要好的多。 张越笑着上前,扶起于己衍,道:“京兆尹快快请起!” 带着于己衍,来到客厅之内的一间小雅居之中,张越让人奉上茶水后,关上门窗,亲手为于己衍倒上一杯茶,然后道:“本官今日请京兆伊来此,是想问一下,京兆尹现在可查清楚了,京兆尹名下有几个县在准备‘抵押公田以修水利’?” 于己衍闻言,立刻答道:“回禀侍中公,下官现在已经查清楚了,京兆尹治下,有四县在预备此事……” 他准备的非常充分,一边说一边从怀中取出一份帛书地图,摊开在案几上,道:“分别是临潼、万年、华县以及湖县……” 张越凑过去看着地图,呵呵的笑了起来。 汉家三辅的划分,特别有意思。 左冯翊和右扶风,以渭水为界,从长安向西是右扶风,向南是左冯翊。 而京兆伊则是一个一字长蛇阵。 从长安一直到新安,十二个县一字排开。 当然,中间有陵邑县乱入其中。 而在整个京兆尹,辖区最大的正好是这四个县。 特别是湖县! “好大的胃口啊!”张越冷笑着道:“这一口咬下来,就要咬走京兆尹最肥的肉!” 于己衍听着,也是胆战心惊,道:“侍中所言极是,此四县,公田最多,林林总总算起来,不下六万亩!” 于己衍在初初搞清楚了这个数据后,也被吓得魂飞魄散。 下面的人和那些贵戚的胃口,大的让他无法想象。 六万亩公田! 一旦被他们吃掉,朝堂震怒,天子追究下来,他这个京兆伊怕是要诛三族! 正是想清楚了这一点后,于己衍彻底的站到了张越这边。 这已经不止是抱大腿的问题了,而是关乎生死,关乎家族存亡的事情! “六万亩……”张越冷笑着:“也不怕崩掉牙齿?” 他对贵戚和下面的官僚的愚蠢和下限,再次有了新认知。 事实证明,腐朽的官僚集团的智商就是在利益面前为负,而起下限就是没有下限! 张越看着地图,对于己衍问道:“王家主要图谋的是哪一个县?” 于己衍想了想,在地图上指了指道:“临潼与万年……” “临潼县县令和县尉,以及有司四百石以上,基本都被王氏的人控制了……” “而万年县,则是很多依附王氏的贵戚们觊觎之所!” “赵氏现在基本上只盯着湖县……” “那华县呢?”张越问道。 “华县啊……”于己衍苦笑一声,道:“京兆伊有司的地盘!” 张越听着,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好啊,好啊!这利益都划分的如此清楚了!” 是啊,看人家,你一块我一块,都把好处分掉了。 甚至说不定,这期间还上演孔融让犁的戏码。 这让张越真是火冒三丈。 深感被羞辱和打脸。 这是明摆着,在他头上拉翔呢! 真不知道,这些渣渣在打什么算盘? “先从临潼开始吧!”张越怒极而笑,道:“京兆尹,本官现在以钦命长安除疫大使的身份通知贵官:如今隆冬将至,考虑京畿一带,除疫工作的复杂性和艰巨性,本官正式知会贵官,吾当行天子所赐之权,自后日起,行巡京畿各县,检查和核查除疫工作!” 张越悄悄的拿出了天子上次赐给他全权负责长安除疫事务的玉符,展示给于己衍:“请贵官予以配合和协同!” 上次天子,可是给了他全权和便宜行事的权力。 除了列侯和两千石,其他人统统可以先斩后奏! 更妙的是,因为担心疫情可能会再次出现,所以,事后天子并未收回这项权力。 换而言之,张越现在依然是钦命全权除疫大使。 在防疫工作上,他拥有先斩后奏以及便宜行事,甚至他还被授权,必要时刻,可以调动军队,协助除疫。 这个权力,几乎可以说是无限大的。 甚至可以让他可以在必要时刻,打破官僚限制,直接掀桌子! 更妙的是,没有任何人可以说什么不是。 作为除疫大使,张越检查京畿防疫工作天经地义。 在检查中发现问题,揪出问题,查处有关官吏,更是没有任何人可以说什么不是。 于己衍听着,再看着张越手里的那块玉符,微微一楞,然后立刻拜道:“下官谨奉天使之命!” “善!”张越呵呵一笑,扶起于己衍,道:“此次核查京畿除疫工作,本官希望,贵官做到绝对保密,不要事先通知,不许事先安排,吾当随即检查各县!” “若有通风报信、安排接待,视为与吾为敌!” “汝可知道?” 于己衍心领神会,拜道:“下官明白,下官回去后,一个字也不会告知他人!” “善!”张越呵呵笑着,从自己怀里取出一份公文,递给于己衍道:“请京兆伊在此公文附署吧!” 于己衍想都没有想,立刻就在上面签字。 于是,在程序上来说,张越以全权除疫大使检查京兆伊各县防疫工作的事情已经没有任何问题。 有公文,有京兆伊的背书。 谁都挑不出错,哪怕官司打到高庙,也是张越赢。 《我要做门阀》正文 第五百七十三节 天子的态度 , 手里捏着于己衍附署的那份公文,张越知道,万事俱备,还差最后一个工作——去天子那里报备,得到批准。 若得到了天子许可,那么,他就是脱笼猛虎,飞天之龙! 正想着,找个什么借口,去跟天子说这个事情。 就有下人来报:“主公,门外有自称是建章宫谒者令的宦官求见……” “郭穰?”张越闻言,立刻道:“快快有请!” 心里面差不多知道了郭穰的来意,无非就是火浣布的事情。 别人不清楚,他还不知道当今天子对自己健康,有多么关心吗? 不多时,郭穰就带着几个小黄门,来到了张越面前。 “郭公今日何以来寒舍了?”张越笑着将郭穰请见客厅,让人准备茶水。 就听着郭穰道:“奴婢是奉了天子口谕,来征询侍中意见的……” 张越连忙跪下来,拜道:“臣毅恭闻圣训!” 郭穰清了清嗓子,然后道:“天子圣谕,问曰:张爱卿,卿奏疏所言,火浣布之种种毒性,可是属实?” “千真万确!”张越拜道:“臣查兰台旧档及古书而知,火浣布,实乃西域一种土毒之物,人长久近之,轻则伤五脏六腑,令人身体虚弱,重则令五脏病变,致人死地!” “如故长安名士杨王孙,故汲候、故太中大夫东方朔等人之死,皆与火浣布之毒有严重关系!” 汉室的这些贵族士大夫的作死程度,可不仅仅只是拿着火浣布当被子盖、衣服穿。 这些家伙,还喜欢炼丹吞服。 就是拿着铜铅水银之类的有毒金属炼丹。 当然,因为吃丹药死的贵族术士太多了,所以近年来类似的傻瓜已经很少了。 但是,因为与匈奴战争,导致匈奴的萨满教义开始流入,于是有些渣渣,开始了新的作死之路,生吃蝎子啊,活吞蛇胆,也就罢了。 喝尿和吃姨妈红的蠢货也有! 智商税,不断有人交。 与之相比,拿火浣布当被子盖,甚至将火浣布丢到火炉里,不断翻动,然后吸入大量石棉,也就只是一般的作死。 郭穰一听,却是吓坏了。 整个人都瑟瑟发抖了。 火浣布,他曾吹嘘过这种西域神物。 但现在,这种东西却是有毒的。 等于他曾经几令天子陷入危险之中! 对张越的话,他自然不敢怀疑,别人不知道,他还不知道吗? 这个侍中官不仅仅是养生高手,更是精通岐黄之道。 上次长安伤寒疫情,就是他处置的。 于是,郭穰吓得立刻跪下来,对张越拜道:“侍中救我!” 张越赶忙扶起郭穰,问道:“令吏何以如此?当不得,当不得……” 郭穰却是不肯起来,顿首道:“奴婢曾经在陛下面前说过火浣布的好处,如今这火浣布却是有毒的,还请侍中为奴婢在陛下面前美言几句……” 他这却大半是演的,只是为了表态而已。 张越自是心知肚明,对郭穰道:“这与令吏无关,即使是本官,也是读了兰台档案发现许多大臣之死,都有相同症状,才去怀疑的火浣布……” “若陛下怪罪,本官自当为令吏分说一二……” 郭穰听着,才终于笑道:“多谢侍中,奴婢这就回去通传……” 张越却是拉住郭穰,对他道:“请郭令吏带一句话给陛下,就说‘臣毅心忧京畿防疫之事,请出巡京畿,视察防疫’。” 郭穰听着笑道:“侍中放心,奴婢一定带到……” ……………………………… 半个时辰后,郭穰回到建章宫,将张越的话,原原本本,禀告天子。 天子听完,立刻就道:“郭穰,汝马上去给朕将那些火浣毒布,统统挖个坑埋了!” 对于自己的身体健康,这位陛下比谁都关心! 更何况,张越还有实锤! 过去很多大臣的死因,确实是个谜。 哪怕只是宁肯信其有,天子也觉得必须远离这个健康威胁! 这位陛下现在甚至开始怀疑,自己前些年身体出问题,也与接触和把玩这些毒布有关! 所以想了想,他还觉得不放心,又道:“传命给少府,所有存储过火浣布的地方,统统拆了,一粒灰也不许留!” “诺!”郭穰恭身领命,临走前,他想起了张越的嘱托,拜道:“陛下,张侍中让奴婢带一句话给陛下……” “说!” “侍中打算行巡京畿,检查长安除疫工作,请求陛下准许……” 天子一听,忽然笑了起来。 也是此刻,他想了起来,自己上次任命张越为全权除疫大使,事后并没有收回节杖和符信,也未撤回任命。 换而言之,对方依然是全权钦命除疫大使。 “有意思……”他想起了王莽的话:“或许朕能看一场好戏呢!” 于是,他轻笑着道:“汝去兰台一趟,告诉张安世,让其制诏给张子重,任命张子重为钦命全权京畿除疫大使,负责京畿防疫、除疫事务,直接对朕负责,可便宜行事,先斩后奏!” 他很期待,张子重怎么将王家和赵家的混账以及那些贵戚锤进土里。 想了想,可能是觉得这样还不够热闹,天子又道:“再去将金赏给朕叫来!” 金赏不是有个堂妹是那张子重的侍妾吗? 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 “诺!”郭穰领命而去。 没多久,在宫里执勤的金赏就奉命来到了天子面前。 “臣赏恭问吾皇圣安!”金赏现在已经升官了,从侍从升到了建章宫司马,很快的他就会和乃父一样,成为侍中的一员。 这个事情已经定下来了,天子也和他谈过话了。 所以,金赏现在心情很好。 “朕叫卿来,是有个事情,让卿去做!”天子看着金赏,笑着道。 “请陛下吩咐!”金赏立刻就抬头挺胸。 “钦命全权除疫大使张子重欲要稽查京畿除疫之事,朕让卿带一个司马的羽林卫去,保卫和护卫全权除疫大使!”天子笑着道:“若有乱臣贼子,敢不听全权除疫大使号令,卿可从全权除疫之使之令,两千石以下官吏和关内侯以下的贵戚处置,可不报朕批准,自行处置!” “诺!”金赏闻言,立刻斗志昂扬的领命。 《我要做门阀》正文 第五百七十四节 抢婿 , 送走郭穰后,张越开始就批阅之旅。 在过去的几天里,田禾等人足足收集了上千份士子策文。 除了第一批已经被批阅的外,剩下的都堆磊在张越的书房书架上。 密密麻麻,让人几乎要产生密集恐惧症。 可惜的是,其实如此多的简牍,其中记载的文字总数加起来,可能还不足一百万字。 换言之,平均每份策文的长度不超过一千字。 当然,若是一般人,哪怕只是看一遍,也会很费劲。 读懂这些策文,更是需要起码数月之功。 但在张越手里,却跟批阅小学生作文一样简单。 首先,他固化的海量知识与资料、史料,使得几乎所有文字、修辞手法和典故,在他面前都变得和小学生的作业一样简单。 省去了思考和思索时间。 再则,他的臂力和耐力都已经是bug。 这就导致了他的批阅速度,快如闪电。 常常一份策文拿起来,不出半刻钟,就已经写好了评语,定下了结论。 言之有物的文章,被放到案几下,其他的则交给田禾,让其放去门口,让士子们自取。 只是苦了赵玄。 这个纨绔子,便张越叫到身边,作为打杂,主要负责给他搬运简牍,归类分档。 一开始,赵玄还有些不以为意。 但很快,他便叫苦连连。 因为,他发现自己搬运的速度,有些赶不上张越批阅的速度了。 这样一下午忙下来,赵玄已经累的气喘吁吁,手臂酸软,四肢抽搐,仿佛虚脱了一般。 但他不敢休息。 因为,每次他稍微懈怠,就能听到那个催命符一般的声音:“草之,快点!别磨蹭!” 这让他连喘气的时间也没有。 至于偷懒甚至于甩手不干这种事情,若是在自己家里或者其他地方,他或许敢如此。 但在此地,他连念头也不敢起! 那个坐在简牍堆中的侍中官,就像是一个魔神,令他战战兢兢。 生怕行差踏错,招来一顿暴打。 终于,赵玄咬着牙齿,将最后几卷简牍,搬到张越身前的案几旁,然后整个人就一屁股跌到了地上,连一根指头都不想抬起。 张越透过堆磊如山的文牍缝隙,看着这个纨绔子,笑了一声,道:“草之啊,汝可不能懈怠!快去替吾倒杯茶来……” 赵玄闻言,心里面哀嚎着,却不得不挣扎着起身,低头应是。 看着赵玄踉踉跄跄的走出房门,张越在心里面微微点头。 这个纨绔子,还不算无可救药。 起码,他还是畏惧强权的。 至少在自己面前,他还算服从。 而只要培养起他的纪律性,锻炼出作风,也就不怕他将来坑爹坑祖宗了。 将赵玄的事情,先搁到一边,张越看了看已经渐渐到了尾声的批阅工作。 差不多一千份策文,来自七百余位士子。 其中固然多半是平庸、庸碌之才。 但精英士子,甚至是有望在未来进化为政治家的人才,也有数十人之多。 不独有类似魏相这样的在历史留名的大牛,也有被历史所掩埋的人物。 甚至,有人比魏相说不定还要杰出几分。 “大江东去浪淘尽,英雄豪杰啊!”张越也忍不住感慨。 历史车轮滚滚向前,无情的碾压了多少人的梦想与青春? 看着那数十份从上千份策文之中挑选出来的,言之有物或者有干货和见地的文章,张越招手唤来田禾,嘱咐道:“这数十份策文,汝按其所录士子姓名、住址,亲自登门去请,请他们后日上午来此,与我汇合……” 这些人都是人才。 但,张越并不打算让他们进入新丰体制。 对于他们,张越另有打算。 “诺!”田禾顿首而拜,捧着那些幸运儿的简牍而去。 …………………………………… 假若说戚里和尚冠里大道是长安的贵族区。 那么夕阴街与围绕其附近而建立的十余个闾里,就是长安的富商区。 此地的豪宅,连片成栋,最大的宅邸,甚至占地数百亩,有大小房间数百个,奴仆仆役三百余人。 门口甚至有着弯弓背剑的武士站岗守卫,派头不比一般列侯差。 但,和戚里、尚冠里不同。 此地,不止有豪宅,还有一栋栋年久失修,漏风漏雨的破旧夯土屋。 既有朱门大墙,紫衣锦服,大腹便便的富商,也有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贫瘠之家。 魏相坐在夕阴街的一个豪宅阁楼上,远眺着自己这豪宅左近的民户生活。 他亲眼看着,一个母亲,将刚刚从官衙买回来的限购粟米,倒入一个大瓮中,然后混入大量的糠麸、绿豆以及蹲鸱、蒻头所制的粉。 大约是一斗粟米配三斗糠麸、两斗其余食物的水平。 至于国家配给的麦粉? 不好意思,这种贫民根本买不起,早就将自己的配额卖给了那些有钱的,舍得出钱购买麦粉来**细食物的人家。 也就大约买了几斤麦粉,藏在家里的米缸深处,作为新年祭祖用的祭品。 看着那妇人的动作,魏相内心的敏感被触动,叹道:“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屈子当年之叹,今日依旧!” 坐在他对面的一个男子,听着也是点头,道:“弱翁兄所言,吾亦然!” “当今之世,富者阡陌连野,贫者无立锥之地,老子曰:天之道,补不足而损有余,当今之世,反其道而行之,乃补有余而损不足!” “朝堂诸公,若不早醒,吾恐大祸临矣!” 虽然,此人满身锦衣,腰配玉饰,而且家财万贯。 特别是以魏相所知,这附近贫民的大多数麦粉配给,都是出卖给了他家。 但现如今,长安士子圈里,悲天悯人,感慨百姓生活艰难,大肆抨击贪官污吏和奸商豪强,已经是主流,甚至是政治正确了。 想要在这个圈子里混,不鞭笞几下世道,为贫民流几滴鳄鱼眼泪,根本就混不下去! 这种风潮,是从‘废奴运动’开始,在前不久的旱灾之中,攀升到极致的。 接连两次运动,让无数人,不管是公卿子弟、富商之后,还是寒门士子,都在其中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我们可以改变世界! 这种情绪,促使了整个长安的风气,为之一变。 至少在士子圈中,已经有越来越多的人,愿意投入到改变世界的浪潮中来。 只是…… 魏相知道,这种改变,流于表面。 就像眼前这位富商子弟,他只是说说而已。 若真有人为了百姓,为了天下,去动他家的利益,他怕是要跳墙。 但没有办法。 魏相只能虚与委蛇的笑着道:“王兄所言,确实如此啊,百年前陈涉教训,犹在眼前……吾辈士人,若不惊醒,我恐将来有春秋之诛!” 在现在的士子圈里面,生态链已经渐渐成熟。 有钱的出钱,没钱的出力,吆喝呐喊,鼓舞助威。 而类似魏相这样在士子圈之中颇有名声,人缘不错的中坚,则串联上下。 毕竟,读书人也是人,总不能说读了孔夫子的书,就能修仙成功,辟谷了吧? 大家都要吃饭、睡觉、交际。 而要满足这些需求,就需要钱。 准确的来说是需要一个稳定的工作。 譬如给贵族当食客,或者给富商做幕僚。 大多数士子在长安的经济来源,都是如此。 而士子这么多,体面的工作就这么几个。 竞争压力自然很大。 于是,多数士子,只能沦落到给人抄写书写、书稿甚至给人打杂、浆洗衣服维生。 过的相当艰难。 也就是经过两次运动,随着富商子弟和贵族子弟们的踊跃参与,士子们的生活才终于光鲜了那么一点。 可以靠着去参加这些人组织的学会、辩论会,蹭点吃喝,甚至混点车马钱。 在这其中,富商子弟、贵族子弟,得到了名声,蹭到了热度,而寒门士子则得到了温饱,甚至获得了进身之阶。 可以说是双赢了。 就像今天,魏相来此,是因为这位王家的公子,打算组织一场诗赋会。 交流文章,打响名声,就请人邀请他来商议。 让魏相来组织人手,参与一次这样的文会。 这也是现在很多富商们下意识的选择。 汉家百分之九十九的商贾,在发达了以后,都会选择将自己的后代,向士大夫方向培养,期望可以转型成功。 王公子正要继续说话,这时,一个魏相的家臣,走了进来,拜道:“恭喜少主,刚刚得到家中急报,侍中领新丰令张公讳毅,已遣家臣,亲自登门,请少主后日上午辰时相会……” 这也是魏相能坐在这里的缘故。 除了在士子群中颇有名声。 他本身的家族,也很富裕! 魏家是济阴郡有名的豪族,名下土地少说上万亩。 自其祖父开始,三代为宦,乃祖甚至曾经官至河南郡主薄,是正儿八经的两千石。 致仕后朝堂赐几杖,以中郎署长的身份光荣退休。 虽然在这长安城里,什么都算不上。 但,有了这个士大夫的背景,他才有资格可以主持和联络士子。 不然,谁听他的? 魏相听着家臣的报告,心里面当然是狂喜不已,甚至有些按捺不住想要马上回家。 但表面上还是装作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笑着道:“吾知矣,待我与王兄商议之后,再回家处置!” 而‘王公子’,却是已经坐不住了。 “张蚩尤!张蚩尤……”他看着自己面前的这个年轻士子,脸色和神情彻底变了。 作为富商之子,他自也有自己的消息渠道。 如何不知道,那位张蚩尤如今在政坛上是多么炙手可热? 无数人想要攀附,都没有办法攀附。 而眼前这个魏相,却得到了对方的邀请?!!! 简直就是…… 最好的妹婿啊! 他立刻就起身,对魏相拜道:“恭喜弱翁兄,贺喜弱翁兄!得张侍中之幸重,青云之路就在眼前啊……” 他一边说,一边笑着道:“在下早慕弱翁兄之人品学问,深感敬佩,闻兄长至今无有婚配,甚是遗憾!正好,吾有舍妹,待字闺中,年方二八,虽是蒲柳之姿,但却仰慕弱翁兄已久,若兄长不嫌弃,在下愿以女弟妻之!” 魏相听着,还没有明白过来,就听着对方拍着胸膛道:“弱翁兄只要应允,在下这就去请家父家母来此……” “至于嫁妆,还请弱翁兄不必忧虑!” 他直勾勾的看着魏相,吐出了自己的筹码:“钱五百万、黄金五百金、田亩一千亩,皆在长安城外,嵩街店铺五座、奴婢八十人,姑嫂滕妾陪嫁八人,皆曼妙美人,必不令弱翁兄失望!” 魏相只觉得,自己被一块黄金做的陨石,当头砸中。 晕乎乎的几乎失去了思考能力。 这样丰厚的嫁妆,几乎就等于他家三代积蓄所有訾产了。 他真的很难拒绝,甚至无法拒绝。 迟疑片刻,魏相忍着钻心的痛,拱手道:“多谢兄长美意,只是,这嫁娶之事,媒妁之言,父母之命也!” “家父家母,皆在济阴,恐怕难以答复……” “弱翁兄不必担忧!”王公子哈哈大笑,久经商场考验的他深知,看准了机会,就必须下手,不然就可能被人摘桃子。 他昂着头道:“在下马上就可以派人以驱车疾驰,半个月内就将令尊令堂,恭请来到长安……” 他看着还在犹豫的魏相,道:“弱翁兄难道是嫌弃舍妹?“ “不敢!”魏相连忙拜道。 “那就如此说定了!” “这……”魏相深吸了一口气,他很清楚,别说是他,就是他的父母,也无法拒绝这桩联姻。 因为,士大夫们可以恨商人,但无法恨商人的五铢钱。 特别是一个出手如此阔绰的大商贾作为亲家,能为他解决很多很多,靠自己无法解决的问题。 事实上,在这一天,不止是魏相有这样的遭遇。 那些张越派人亲自登门拜访邀请的士子们,只要没有妻子的都成了香饽饽,被无数人盯上了。 甚至几个有妻子的,也逃不了群狼环伺的下场。 没办法,汉室从不讲究糟糠之妻不下堂。 相反,富贵了,升官发财了,就抛妻弃子者比比皆是。 譬如,大文豪司马相如! 《我要做门阀》正文 第五百七十五节 再入空间 夜幕降临,张府之中华灯初上,一盏盏连枝灯点了起来。 整个府邸内外,都是一片光明。 张越带着金赏,走在张府后院的花园中。 而在后院两侧,下人和奴仆们住的厢房里,却是一片叮叮当当的声音。 “侍中,贵府下人在做何事?”金赏看着,忍不住问道。 “将要入冬,天气渐寒,我恐家中下人受凉,于是便让人给下人们做了些火炕……”张越笑着答道。 “火炕?”金赏不明所以。 “那是在下发明的一个小玩意,用于下人御寒……”张越笑着道:“若金兄好奇,在下就带金兄去看看……” 说着就拉着金赏,进了一个厢房。 正是田禾兄弟所住的房间。 不过,此时,这个火炕已经差不多搭好了。 田禾兄弟,正在给炕上铺稻草,垫被子。 身下的火炕里,也已经放好了足够的燃料。 金赏看着却是啧啧称奇,还好奇的坐到了炕上感受了一下,挺暖和的! “侍中果然多才多能!”金赏感慨道:“有此火炕,百姓严冬可以不惧矣!” 张越听着,呵呵的笑了笑。 炕,是出现在西汉中晚期的一种劳动人民发明的,用于抵抗严寒的床铺。 在整个中国历史上,久经不衰。 只是在如今,这种保暖御寒的床榻形式还没有出现。 张越自然是挥手,做了一次‘发明’。 将此物提前数十年发明出来。 现在在张家准备搭建的是后世电视里常见的一种炕床,在房中用砖泥搭一个长方形的床榻,用陶管连到室外通风。 技术很简单,但却是抗寒神器。 更紧要的是廉价,人人都能撘。 而且燃料来源也很廉价,可以烧炭,也可以烧各种干燥的粪便,甚至塞点柴禾进去,也能暖一夜。 “不瞒金兄,此番出巡京畿,在下正打算将此种火炕推广开来……”张越轻声说道:“此事,还要金兄多多帮衬!” 金赏在来时就已经跟他说了,天子任命其为副使协助自己的事情,还带来了诏书。 这算是解除了张越的后顾之忧。 天子的意思,已经非常清楚了——不要怂,就是刚正面! 而且,从其派金赏来,其态度更是坦露无疑——卿此去,不要怕杀人! 要不是顾忌着钩弋夫人的影响,张越甚至都有想将赵家也干脆一棍子打死得了。 奈何,张越知道不行。 毕竟,打狗也要看主人。 天子现在是支持他,将来呢? 要知道君王这种生物就是善变的。 早上他还觉得你是忠臣,晚上就可能砍了你脑袋。 既然如此,那就要讲方法策略了。 再一个,此番是打着检查京畿防疫工作的旗号下去的,自然多多少少要做点和防疫工作相关的事情,才能交代过去。 “此事请侍中放心……”金赏笑着道:“只要侍中之命,下官与羽林卫诸将士一定坚决执行!” 他拍着胸膛对张越表态道:“无论是谁,无论是做什么,侍中之命,吾与羽林卫诸将士必定不打折扣!” “善!”张越放心的点了点头。 金赏的保证,就是他大展拳脚的底气。 有羽林卫压阵,那帮贪官污吏和贵戚纨绔,也就不值一提了。 甚至说不定,可能会有人临阵断尾。 这可不好! 张越可是要借着这个机会,一次就打疼那些觊觎新丰,或者说想把手伸进他碗里的人全部打疼。 至少也要废掉王家,让王家的惨状来警告其他人。 也唯有如此,才能免去将来的很多麻烦。 毕竟,他不可能一直宅在长安。 他的征途,是草原戈壁,是西域列国,是印度,是中亚。 他没有这么多时间,在长安和那些蠢货玩过家家。 所以,想了想张越就对金赏道:“有一个事情,要拜托金兄……” “侍中请说……”金赏连忙笑道。 “烦请金兄对此严格保密,羽林卫出城之前,不可使人知晓!” “可以!” 两人正说着,金少夫就带着婢女找了过来。 “夫君……”金少夫先对张越盈盈一拜,然后又对金赏拜道:“大兄……” “该是用膳了……” 张越哈哈一笑,上前握住金少夫的柔夷,对金赏道:“金兄请……” 金赏看着自己的堂妹,满脸的幸福和脸上那掩饰不住的情意,心里面微微点头。 他这次来张府,其实是打着商议公事的旗号来探望这位堂妹的。 现在看到堂妹非常受宠,过的很好,他内心顿时就放下一块大石。 金赏自幼丧母,唯一的哥哥,又被乃父亲手所杀。 故而他与金少夫的关系非常亲近,事实上,送金少夫到张越身边是他一手策划和推动的。 于是,晚餐自是宾主尽欢,金赏喝的伶仃大醉,才告辞而去。 张越带着金少夫,一路将之送到门口,看着他上车才回家关门。 关了家门,张越对金少夫道:“少夫先去沐浴,为夫还有些事情,要去处置……” 今天,他批阅了上千份策文。 并将它们统统喂了瑾瑜木。 哪怕扣除掉用于催生瑾瑜木的玉石,也是收获颇丰,至少得到了四百余枚指甲大小到鹌鹑蛋大小的瑾瑜。 再加上这些日子,陆陆续续从太学、今文学派各派打着种种名目搞来的书简。 如今,他的瑾瑜库存,已经差不多达到了史无前例的六百枚以上! 其中,鹌鹑蛋大小甚至更大的瑾瑜,有八十几枚。 弹药充足,粮草齐备,是该做一番大事业了! 金少夫听着张越的话,眉目之间略有羞涩,微微道:“妾身知道了……” 就带着下人,转身而去。 张越则昂起头,走向阁楼,来到书房之中,然后屏退下人,吩咐道:“吾要静思,不许任何人来打扰,尔等谨守阁楼大门,知道了吗?” “诺!”下人们自然不敢违背,纷纷退出去。 张越关上门,然后等了一会,确认没有人会来打扰自己,才闭上眼睛,默念一声,下一瞬再次出现在空间之中。 而此时的空间,与之前已经截然不同。 甚至可以说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我要做门阀》正文 第五百七十六节 新的培育方法 , 睁开眼睛,张越眼前出现的是一片盎然的绿色。 曾经制霸空间的小麦、粟米,现在全面退守到一隅,栽培面积只有几十株。 张越留着它们,也只是为了做对照,或者是为了留个保险。 至于继续进化和强化这些作物,意义已经不大了。 因为,西元前的耕作技术与肥料来源限制,使得亩产再高,终归有极限。 哪怕是后世的转基因麦种,到了这个时代,恐怕亩产,也不过十几石。 这是不以人的意志转移的时代局限。 要突破这个局限,倒也简单。 一个大型的近现代化化工厂,一座标准的化学药剂生产工厂,以及一个拖拉机生产工厂,以及相关配备的技术工人、工程师就可以了。 就像马卡罗夫同志面对瓦良格的舰体一样,张越现在也是有心杀贼,无力回天。 倒是未来,可以在空间培育一些水稻或者将蒻头这种本土作物向美洲的土豆方向发展,可以尝试一二。 基于此,早在一个月前,张越就已经在空间之中重新布局了。 现在,占据空间大部分土地的是棉花、杜仲、苜蓿、苎麻等经济作物。 而重点培育目标,则是棉花和杜仲。 所以,张越睁开眼睛,首先看到的就是一大片的棉花,足足上千株,茁壮成长,并已经开始进入花期的棉花。 这批棉花是空二代了。 与它们的父辈相比,它们的植株变得更大,根系也更长、更密。 就是开出来的花铃,依然有些小。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汉家的棉花是从西域引进的,是典型的亚洲棉。 而且,是那种原始的亚洲棉,不仅仅棉绒短,纤维小,纺织性能差,产量也小。 在自然演化中,其实它们是赢家。 因为这样的话,它们需要的水和养分更少,需求的生长环境更宽松。 而不像它们的表兄弟美洲棉那样,是吃水大户,更对土地、光照、环境和气温有着苛刻要求。 然则,这种棉花,人类不需要。 人类需要那种吃的多,长的大,棉绒长,产量高的棉花。 微微想了想,张越就走到自己储存瑾瑜玉所在的地方。 因为,最近大丰收,瑾瑜玉果多的需要一个东西来存储,所以张越也就想办法从外界带了一个木箱子进来,将之放在了瑾瑜木们的旁边,专门用来存储玉果。 打开着箱子,映入眼帘的是颜色各异的种种玉果。 最初,张越用黄老学派的《道原》喂给瑾瑜木们,得到的是亮白色,有着温润感的玉果。 然后,他用公羊学派董系士子的书简,喂给瑾瑜木,得到青白相间,一半温润一半冰凉的玉果。 而现在,当他将来自儒家各派、法家、黄老学派的策文、书简,大量喂给这些瑾瑜木后,他得到了种种样式的玉果。 有炙热如火,浑身赤红,拿在手里就像拿着一块燃烧的钢铁,也有彻骨冰冷,周身呈现青白色,握着仿佛如握着一块寒冰一般的。 更有看上去,黄蓝相间,触手上去,温软舒服,仿佛女子肌肤一般的。 而经过长期的实验后,张越也摸清楚了这些玉石的一些特性。 他现在已经差不多能明白,这些玉果的颜色、外观以及触感,与书简的主人们所属的学派和主张、本人的思想,有着密切关系。 一般来说,黄老学派的书简所得,所得的玉果,大都是亮白色或者青色,触之有温润感。 而法家的人的书简所得,则是通体赤红,滚烫如岩浆,就像他们的个性和主张一般,似乎要将世界都燃烧! 而最奇特的是儒家。 儒家的书简,喂食之后,所得的玉果,呈现了五花八门的奇观。 甚至,有些家伙的书简,喂给了瑾瑜木后,得到的却是属于黄老学派、法家属性的玉果。 这说明了什么? 自是不言而喻。 这让张越真是大开眼界。 儒家内部的混乱和无序,由此可见一斑! 就像现在出现在他眼前的这些玉果颜色一般,五色混杂,大小不一。 这说明了一个事实,被儒生们忽视的事实。 “所谓儒家,其实是一个大杂烩……”张越蹲下身子,抓起一把玉果,在手里把玩着,笑了起来。 他也差不多明白了,为什么儒家能坐大的缘故。 就这一盘散沙的儒生,互相之间,矛盾重重的儒家,对统治阶级来说,是最放心的。 要是换了法家,时不时的就要蹦出一个喊着变法的商君,或者干脆是想要架空皇帝的权臣,谁受得了? 还是儒家好。 连董仲舒都不能让公羊学派只有一个声音。 其他各流派,更是战作一团。 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光是嘴炮战争就能打两千年,哪个皇帝不喜欢? 想到这里,张越忽然自嘲起来:“想这么多干嘛?路总归是要靠人去走的!” 把玩着手里的这些玉果,张越忽然想到了一个事情。 “一直以来,我就在猜测,瑾瑜木所产玉果颜色各异,触感不同,可能蕴藏着秘密……”他抬头望着天顶那个灰蒙蒙,始终被笼罩在未知与虚幻之中的天穹:“那便让我来验证一下吧!” 这么久了,张越也差不多摸清楚了,瑾瑜木所产玉果的颜色、触感之间的差别。 这些玉果,是书简主人本人主张和思想的浓缩物。 可能类似于一种精神层面的产物。 其颜色代表其主张,而触感表示倾向。 总的来说,所有玉果不外乎分为五种颜色:青、白、赤、黑、金。 正好与如今汉室普遍相信的五帝、五德、五行对照。 而其触感,则分为温润、冰凉、炙热三种。 刚好对应天地人三才。 若说是巧合?打死张越也不相信! 于是,他低下头,从箱子里翻翻捡捡,找出了五颗颜色相对纯净,触感相对一致的玉果。 没有办法,这个世道,人心不古,纯粹的思想和纯粹的主张早已经不存在了。 就特么连方士术士们装神弄鬼,都要混杂阴阳家、星辰家和卜噬之说。 至于学说思想? 抱歉! 连看上去浓眉大眼的法家士子们,也不可避免的会去学习儒家的主张,甚至更多的人,已经开始用儒家的思想来诠释法家的政策了。 而儒家各派中,即便是自诩最正统、最孔子、最儒家的鲁儒一系,也悄悄的混入了大量阴阳家和法家的论述。 故而,张越也就只能找到相对来说,比较纯粹的玉果。 看上去最纯粹的那颗,其身周也是斑驳着其他颜色。 但不要紧,这个空间看上去应该不是那种挑食的主。 张越捧着这五颗玉果,走到附近的一颗杜仲树幼苗前,然后小心翼翼的埋入其根系周围。 下一瞬,张越的眼前,出现了光! 仿佛是神话中,造物主创世时创造的第一道光。 又像是宇宙大爆炸之时,那闪过整个世界的光。 它带来希望,带来生命,创造奇迹。 “这才对嘛!”张越看着自己眼前的世界,喃喃自语。 光中出现了无数副三维图像,林林总总,数之不尽。 每一副图,都代表了一个进化方向。 脚边这颗杜仲树可能会在进化中选择的发展方向。 事实上,根据后世科学研究,生物学家们早就发现了。 生命具有无数可能。 物竞天择,适者生存,这句话并不一定是正确的。 因为,当环境改变,生命亦会随之演变。 而且,任何一种成功的物种身上,都蕴藏着无数基因片段。 那些它们的祖先曾经拥有,但因为环境变化或者生存需要而舍弃的功能,其实一直隐藏在每一个物种身上。 在必要时刻,合适的条件下,生命将会解锁来自远古祖先的基因,或者主动变异自己的基因,从而适应环境和生存。 而这个神秘的空间,却拥有着在特殊条件下,自动解锁这些进化途径的伟能! 张越看着眼前的这些三维图像,深深的吸了一口气。 这简直就是神迹! 他看着眼前的这些三维图像,快速的浏览,一个个不同的演化方向,在他眼前随着他的念头飞快闪过。 杜仲! 被子植物门,双子叶植物纲金缕梅亚纲,杜仲目杜仲属杜仲棵植物。 祂是中国的特有植物,与大熊猫和金丝猴一样,从远古时代,就一直在诸夏繁衍生息。 是上天赐给诸夏民族的神奇树木。 杜仲是药材,也是一种天然的橡胶来源。 只是,杜仲橡胶和南美橡胶在分子上存在截然不同的构造,所以产量和提取方法都和橡胶树不同。 而现在,足足数千甚至上万个不同的杜仲树进化路线,被坦露在张越眼前。 可惜…… 百分之九十九,都是张越不需要,甚至是杜仲这个物种也不需要的。 因为,那些都是失败的退化路径。 有缩小体型,加快生长的,也有退化为针叶树木,以换取在干旱环境下生存的。 更有快速繁衍型的。 而剩余的百分之一中,也大量图像是张越无法看到的。 这怎么说呢? 就是它们存在在那里,但是可能是因为没有满足某些条件,或者可能是无法一次性进化完成。 总之,它们虽然存在,但也只是存在。 而不能被现在就进化出来。 而能被张越看到的,不过三五十副。 靠着空间赋予的强大记忆力,张越将这三五十副,全部牢记在心,然后闭着眼睛,在心里面回溯着它们的图像。 “这个不行……”张越首先否定了一个。 这副三维图像展示的是一种全新的进化方向,活的更久,长的更高,树叶更大,根系更深。 “这个也不行……”又一个被否定。 这个进化方向,走向的是水生植物…… 终于,张越睁开了眼睛:“这就是我想要的!” 树胶分泌更多,比之前起码要多十分之一左右。 虽然,还比不上橡胶树,但也足够了! 因为张越知道,点开这条进化路线,这颗杜仲树的后代,会出现的新的选项。 最终,可能会演化出诸夏本土的高产杜仲胶树。 于是,张越找到那副三维图像,以意念确定。 旋即所有图像都消失,那神秘的光芒钻入杜仲幼苗体内。 下一刻,这颗幼苗猛然生长,眨眼功夫就跨越数年的生长旅程,长到了差不多一人高,甚至还长出了枝丫,抽出了嫩叶。 而其树皮,则更加粗糙和饱满。 看着这个情况,张越是既高兴,又有些叹息。 一颗杜仲树,从生长到成才可以产胶,在自然界中需要二十年时间。 空间虽然可以让其生长加速,但终究也是需要时间和资源(玉果)。 更重要的是,要点开其进化树,找到相应的进化方向。 就需要五种不同的玉果。 张越感觉,若他最终要培育出一种能与南美橡胶树在产量和质量上媲美的杜仲树,可能需要重复二十次甚至更多次的进化。 毕竟,生物的演变,越向后越难。 每一次物种的进化,从开始都结束在自然界中都要经历上百万年甚至上千万年的演化。 换而言之,张越假如想要有足够的资源来维系自己的培育之路。 他就必须…… 开历史倒车,让诸子百家重现! “这可不好做啊……”张越心里喃喃想着。 现在,儒家虽然其实不介意法家和黄老学派的存在,甚至可以容忍他们的活动。 但是…… 儒家肯定不会想看到死对头墨家借尸还魂。 若墨家的人重现人间,甚至招摇过市,张越敢保证,儒生们肯定会冲上去撕了他们! 这不仅仅是因为信仰,更是因为利益。 儒生,是士大夫,是地主贵族的利益代言人。 而墨家很不巧,是底层民众的代言人。 两者几乎势同水火,不能相容! 哪怕是最宽容,最有包容性的儒生,也不会对墨家有什么好感。 “不过,倒也不能做……”张越托着腮帮子,笑了起来。 直接的来,肯定是不可能成功的。 但…… 和平演变呢? 譬如说,将墨家的主张和思想,包装到儒家一个派系里。 或者,干脆是让墨家的人穿上儒袍,也说自己是儒生。 这样,矛盾就从阶级矛盾,变成了人民内部矛盾。 《我要做门阀》正文 第五百七十七节 收获与决定 , 想到这里,张越就笑了起来。 在他之前,董仲舒已经用实际行动,证明过儒家理论解释墨家主张的道路是走得通的。 无非不过是怎么包装而已。 不然,现在儒家内部那些谶讳派怎么来的? 而且,理论是现成的。 在心里面想了一会,张越几乎没费多大劲就找到了思路。 “致知在格物,格物而后知!”张越轻声笑着:“故子夏先生训曰:百工居其肆以成其言,君子学以致用……” 只能说,儒家真的不愧是儒家。 适用性实在太强了! 几乎可以三百六十度任意切换自己的形态。 当当政者需要民族主义或者扩张时,祂便可以是公羊学派;当当政者需要绥靖或者收缩时,祂可以是谷梁、左传。 甚至,连原始的朴素社会主义思想,祂也可以转变。 譬如,大同思想与致太平主张,几乎就是为小农经济形态下的社会主义量身定做的。 至于什么切一个重视技术和创造的子形态,对儒家来说,几乎不要太容易了。 当然,想要将墨家的技术派系,也就是秦代的相里氏之墨的主张包装进儒家系统,张越觉得自己还需要研究和完善。 一方面,要改变墨家一些不太适应时代发展需要的东西,另一方面,还得找到两者的最大公约数,还得为了适合时代,而做出一些妥协和让步。 总不能说,直接就抄《墨家》吧? 那太容易被人揭穿和看破了。 “或者可以先搞个马甲……”张越托着腮帮子想着。 公羊学派的祖师爷子夏先生当年在河西讲学,其弟子门徒,一气化三清,演变成今日的儒家公羊学派、谷梁学派以及法家。 张越知道,自己若亲自出面,搞一个包装在儒家思想理论下的类墨家学派,很容易被人集火。 毕竟,他本人树大招风。 一举一动都会引发关注。 但若是弟子门徒或者身边的亲信,搞一个这样的学派。 那关注就会小很多。 即使被人发觉,他也可以打起‘防民之口甚于防川’的旗号来护犊子。 “就这么做!”张越拍了拍手,做出了决定。 将此事想通,张越顿觉念头通达。 然后回过头,看着面前的这株全新的杜仲树,张越微笑着,将装满了玉果的木箱,拖了过来。 然后,开始就疯狂催生。 只是一刻钟之间,眼前的这颗杜仲树,便猛然拔高,长到了二十米之高。 树冠参天,树身几乎需要两个人才能合抱。 但,耗费却也是极大! 足足用了上百颗指甲大小的玉果,让其在一刻钟之中,走完了外界的杜仲树需要三十年甚至五十年的生长才能走完的旅途。 抬头望着这参天巨树,张越为这空间的奇迹而震撼。 而树冠之顶,一串串翅果,挂满了树梢。 粗粗估计,起码有数万颗。 只是这些翅果都很小,恐怕个体最大的也不过瓜子仁大小。 张越慢慢的爬上去,将这些翅果打落下来。 很快,地上就布满了一颗颗小小的灰色翅果。 不要小看它们,张越回溯的常识告诉他,这些空间速成的翅果,若在正常的自然环境下,需要七年以上的时间,才能结出来。 也正因为如此,其实这些果实包含着种种营养物质。 更重要的是,其含胶量是杜仲树皮的好几倍。 将这些翅果,一一收集起来,很快就装满了木箱。 稍微估算了一下,张越感觉怕是有个十来斤。 但,这些翅果中,只有最多十来枚,张越会再次栽下。 而其他的翅果,张越打算拿来做实验。 用以提取杜仲胶,进行实验室小规模制备,为将来的大规模杜仲胶提取积累技术和经验,完善工序。 做完此事,张越就坐下来,深深吸了一口气。 然后看着已经明显减少了很多的玉果箱,微微摇了摇头。 “果然,类似杜仲这样的大型植物,是真正的玉果大户!”他在心里感慨着。 一颗杜仲树,要催生到成熟状态,起码需要一百枚以上的玉果加五颗极品的不同玉果。 若要培育出媲美橡胶树的杜仲,张越感觉,怕是起码要重复这个过程数十次。 期间,说不定可能会因为选择失误,而不得不重新开始。 这么想的,怕是需要一万枚以上的玉果。 需要数万份简牍! 想到这里,张越就深深的吸了一口气。 真是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然而,这样的辛苦是值得的! 若真的可以培育出媲美橡胶树,哪怕产量少一些,制备工序要繁琐一些。 对于诸夏文明来说,这也是空前的胜利! 橡胶! 可以应用的领域实在是太多了! 特别是这种工业原料,对于工业技术的发展和促进,有着无法替代的作用! 只是…… 现在玉果虽然还有差不多五百余枚,但五种不同颜色的玉果,却已经凑不齐了。 所以,张越也只能放下继续进化杜仲树的图谋,走到棉花田前。 相比杜仲,棉花们的培育,就没有那么麻烦了。 毕竟,杜仲的培育,需要精确,主要是要精确到树胶产量。 而这棉花的培育,只需要追求大就行了。 大花铃、大棉铃、大棉绒,所以不需要像杜仲树那样麻烦。 所以呢,张越直接简单粗暴的用玉果进行催熟。 然后,收获-播种-收获,直到将自己存储的玉果用的只剩下百余枚时,他才能停下手。 因为始终控制了棉花的数量(一直保持在大约一千株左右),故而,张越足足重复了八次。 而出现在他眼前的棉花植株,也因此变了一个模样。 哪怕是最矮的一株,也比他的身高要高了。 更让他高兴的是,棉铃的个头也明显变得更大、更饱满。 那绽露在外的白色棉绒,让他看着心中欢喜。 摘下一个棉铃,张越拨开其外壳,然后小心翼翼的拉出一条棉绒。 “大约有个十七厘米长……”张越仔细观察这根细细的棉绒,小心翼翼的捻着它的两端,稍稍的用了一点点力气,棉绒纤维极有韧性。 这个结果让他满意无比! “再来几次,这些棉花就可以移栽到外界进行观察了!”张越在心里想着。 空间作物在空间的生长情况与空间是两回事。 这个事情,张越已经通过对小麦的移栽了解的很清楚了。 那些产自空间的麦种,在播种到新丰的公田后,至少在现在来看,其情况是远不如空间。 起码要打个七折。 但这也足够了。 反正,如今汉室的耕作技术和农业技术,也不可能完全发挥空间作物的潜力。 而张越对空间棉花的要求,也不算很高。 只要能达到后世陆地棉的棉绒长度八九成就可以了。 只是,环顾整个空间。 张越掰着手指头算了算。 棉花、杜仲这两个重点工程,在可见的未来,起码需要一两万枚玉果和数百枚极品玉果培育。 “得加紧搞肥料啊!”张越揉了揉太阳穴。 极品玉果的来源,更是一个麻烦事。 儒家、法家、黄老学派这三个主流学派还好。 墨家和杂家才叫麻烦。 这一次张越能凑齐五颗不同颜色的玉果,还是靠着从丁缓那里借故借阅搞来的几套其先人手稿。 换而言之,用完了这次,下次张越也不知道去哪里搞了。 相对来说,杂家因为吕不韦的缘故,其手稿相对容易弄到。 就这墨家…… 暂时来说,张越也不知道去那里搞了。 在儒家的打压下,当代几乎已经不存在一个有组织的墨家传续了。 只能是指望自己包装成功,让墨家借壳上市,解决这玉果供应问题。 《我要做门阀》正文 第五百五十八节 王氏外戚 延和元年秋九月丙午(初十),傍晚时分。 此时,整个博望苑内,已是热闹非凡。 今天是刘进的妃子王氏生辰。 虽然说,连当朝太子的妃嫔,也不过是可以自称良娣,有一个比六百石的待遇。 区区一个皇孙的女人,在汉家政坛上的地位,大约也就比一个四百石的小吏稍微高一点。 但没奈何,今时不同往日。 随着刘进冉冉升起,在政坛上渐渐占有一席地位。 于是,妻随夫贵,王氏作为长孙的夫人,而且是唯一一个怀孕的妃嫔,地位自然立刻拔高。 虽然,还没有到一个生辰就满朝文武都来恭贺。 但,在京宗室和外戚列侯家族,全都来了。 卫家、石家、史家的刘据外戚,也都派来了代表祝贺。 甚至,就连当朝三公九卿们,也都派来了家臣,献上贺礼。 这在往年,几乎是不敢想象的事情。 王家人看着这个情况,更是欣喜若狂,脸上满满都是春风得意。 特别是,王氏的两个兄弟,几乎就差手舞足蹈了。 “小地方来的人,就是这样的粗鄙!”陈惠端着酒樽,站在博望苑的一个阁楼里,看着这个情况,满脸不屑的讥笑着:“庄子所谓‘沐猴而冠’,大约也不过如此!” “陈兄说的是……不过……”一个阴冷的贵族公子接过话道:“谁叫如今长孙幸贵呢!” “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这贵公子冷哼着:“王氏亦是如此!” “公子说的是……”陈惠看着这贵公子,连忙赔笑:“不过,公子亦是长孙殿下表兄,与殿下关系,恐怕要比这王氏还要亲近几分,毕竟公子与长孙自幼相熟,情同兄弟!” 贵公子听着,嗤之以鼻,自嘲的笑道:“别提了!自那张子重幸贵,长孙就像被灌了迷魂汤,居然与吾说话,也要留心眼了,前些时日,吾去找长孙,打算请长孙应允一事,谁知长孙竟说:此事要与张侍中商议!” 说到这里,贵公子就愤愤不平的道:“吾就不明白了,那张子重有什么好的?长孙宁愿信他,也不愿信吾!” 陈惠听着,也是满心愤懑,道:“公子说的是!自从那张子重出现,吾等亲戚,就已被疏远,别说长孙殿下了,我听说就连家上也被其蛊惑,居然不准家臣再以太子名号行事!” 对于陈惠们来说,这确实是无比难受的。 过去十余年,他们已经习惯了,打着太子、长孙的旗号,挖国家的墙脚,招摇过市,耀武扬威。 但现在,这条路一下子就被人堵死了。 尤其是陈惠,近来日子,更是过的无比清苦。 连光禄勋的差事也丢掉了,甚至差点要被人送去廷尉衙门喝茶。 要不是他养父陈掌还有许多香火情,恐怕此刻,他也不能站在这里了。 本来,光禄勋的差事丢了就丢了。 没什么大不了的。 这卫氏外戚,枝繁叶茂,随便漏一点出来,就够他吃香喝辣的。 但…… 偏偏现在,无论是太子还是长孙,都变精明了。 不再信他们这些淳朴忠厚亲戚的一面之词。 居然已经学会了找别人商量。 搞得他们想玩花活都玩不了! 现在,太子据可是聚集了三十多人的官吏当智囊。 全部都是从地方基层找来的粗鄙胥吏。 这些人,论起写诗作赋,屁都不是,没有半分儒雅之风,更没有一点君子风度。 连太子在他们的影响下,都开始锱铢必争,跟个市井商人一样,连太子、宮和博望苑的开销,也要精打细算了。 更可怕的是,如今,随着天子全面清理整个太子系。 旧有的人脉和关系,统统作废。 现在,掌握博望苑和太子食邑县的人,不是那帮粗鄙胥吏,就是天子空降过来,满口春秋之诛,动辄董子、孔子的中二病患者。 这些家伙,压根就是油盐不进。 而在这些人的压制下,陈惠也好,其他人也罢,都彻底的没了在太子系统里揩油的机会。 想到这里,陈惠就不由得脸色铁青,心里头郁闷无比。 “不过,那张子重猖狂不了多久了……”贵公子忽然说道:“以我之见,此贼败亡,只在旦夕!” 陈惠一听,连忙问道:“公子说的是……?” “对的!”贵公子捧着酒樽,指了指长安的北面,道:“哪怕吾祖长平烈候,当年也不敢开罪当今宠妃,要奉千金贿之!” “而这张子重却悍然挑衅那边的那位……”贵公子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道:“这大祸立刻就要临头!” 陈惠听着也是点点头。 自幼长于宫廷之中,陈惠耳闻目濡,知道了很多这汉宫的生存规则。 有一条铁律,数十年来从未出错,既宠妃的家人最大! 就像当初,卫皇后得宠,整个卫氏鸡犬升天。 连他养父陈掌,也要去追求寡居的卫少夫,费劲了无数心思,打败数不清的对手才抱得美人归。 也是靠着这个关系,他家才能维系住在长安的地位。 也如当年李夫人幸贵,李氏外戚,一下子就跋扈到无人能制。 纵使战功彪悍的大将军长平烈候,也要去拍马,去阿谀。 贰师将军李广利,最初只是一个长安的纨绔子,却在李夫人的遗泽滋润下,成为了今日汉军的领袖。 而风水轮流转,如今幸贵的钩弋夫人赵婕妤所受宠爱,远在过去的卫皇后、李夫人之上。 天子为了让这位爱妃在长安免受打压,更为了让这个爱妃少操劳些,连甘泉宫都送给了她,让她甘泉宫当女主人。 这样,就避免和长安皇后的冲突,也避免了每日早晚要去长乐宫请安之苦。 去年钩弋夫人为天子生下小皇子后,其受宠程度更是一下子就提高了几个级别。 几乎是含在嘴里怕坏了,捧在手心怕摔了。 那张子重目空一切,自大到去招惹赵家。 在陈惠看来,这是取死之道! 别看他现在风光,要不了多久,就要成为阶下囚! 到时候…… 哼哼! 陈惠狞笑着,恍如疯子。 陈平的子孙,看张良子孙后代笑话,本就是天经地义。 更何况,他与那个张子重,仇深似海! 正在脑中畅想着,对方沦落为阶下囚后,自己去诏狱里‘慰问’‘看望’的爽快情节。 忽然,博望苑门口传来宣礼官的高深吟诵:“侍中领新丰令张公讳毅来贺夫人生辰!” “张子重!”陈惠握紧了拳头,扭过头去,然后,他就看到了,整个世界都在扭头,对着那博望苑的门槛行注目礼。 …………………………………… 张越提着一个礼盒,挽着一身盛装的金少夫,在引导官吏的带领下,步入这博望苑内。 “侍中公……”前方一个身着锦衣的年轻男子,满脸笑容迎上前来,纳头就拜:“小人王武,拜见侍中公!” 引导官吏,连忙在旁边做着介绍:“此长孙王良人之兄也!” “失敬!失敬!”张越连忙笑着上前,扶起对方,道:“早闻兄长大名,缘悭一面,今日一见,甚感幸甚!” “不敢!”王武拜道:“蒙长孙不弃,家上之幸,粗鄙野人,登堂入室,甚是惭愧,其望侍中今后多多海涵……” “言重!”张越轻声笑着,拉起对方,问道:“良人如今何在?” 王武恭身道:“舍妹正在博望苑正厅,与诸公卿女眷说话……” 张越听着,点点头,对金少夫道:“快去给良人问安吧!” 金少夫闻言,盈盈一拜,道:“妾身谨受命!” 便拿起礼盒,在官吏引领下,向着远方的宫阙深处而去。 待金少夫走远,张越就回头笑呵呵的看着王武,打量着这个长安新贵,很有可能属于未来的外戚家族成员。 在张越掌握的消息来看,王家在五个月前,也就是张越崛起以前,还在涿郡老家种田。 连自己的女儿/妹妹,成为了天家长孙妃嫔,还怀上了皇太孙的事情也不知道。 在事实上来说,王家人甚至连王氏去了那里也不知道。 因为,早在七八年前,王家就已经失去了王氏的讯息。 只知道,她被人卖掉了。 还是三个月前,张越和刘进考察新丰的时候,张越顺嘴跟刘进提了一句。 刘进才派人去寻找王氏的家人,根据王氏的描述和记忆,找到了涿郡,又找到了那个当初将她买走的广望候家里,这才最终找到了王家人,并将其接到长安与王氏团聚。 张越这么做,当然是有意要结好王家了。 而且,他不做,将来刘进自己也会去做。 如今看来,这个举措,还是给他加了许多分。 至少,在王家人心里,他暂时还是恩人。 这从王武的神色和态度上就能看出来。 不过,张越明白,这种感激和恩情,极为脆弱,不能长久,要稳固关系,终究还是要靠利益。 于是,他笑着对王武道:“王兄在长安可还习惯?” “习惯!习惯……”王武恭身道:“承蒙长孙殿下关爱,给小人兄弟和母亲大人,安排了大宅,给了下人奴仆,每一个月还能有五万钱的赏赐……” 他看着张越,忍不住感激道:“小人兄弟、家族,对侍中公仗义进谏,感恩不尽,往后,凡是侍中公有用得上小人的地方,请侍中尽管吩咐!” 张越听着,自是呵呵的笑了笑:“那不过是本官身为人臣的本分而已,王兄切莫如此!” 张越很清楚,别看着王武现在似乎有些不是很适应这种身份的转换,依旧以小人自称。 但很快,他和他的家族,都将快速进化成为合格的外戚贵族。 就像当初的窦氏外戚一般。 所以张越知道,必须赶在那之前,将王家外戚,绑上自己和新丰的战车。 毕竟,他可没有太多时间,去和人过家家的一样玩什么宫廷斗争。 那太无聊了! 故而,张越仔仔细细的打量了一番王武后,对他道:“不知道王兄是否愿意为国效力呢?” 王武一听为国效力四个字,眼睛立刻就绽放光明,立刻便道:“小人当然愿意为国家为长孙殿下出力,只是……” “奈何小人自幼家贫,才疏学浅,难当大任啊!” “王兄自谦了……”张越拉着王武的手道:“若王兄不嫌弃的话,新丰郡兵之中,正缺一个辎重官……” “如能得侍中用之,小人之幸!”王武马上拍着胸膛做着保证。 于是,两人一拍即合。 王武得到了一个出仕和锻炼的机会,而张越得到了将王家这个未来外戚绑上自己战车的机会。 可以说各取所需,利益均沾。 《我要做门阀》正文 第五百七十九节 来自海洋的珍馐 与王武说了一会话,王家另一个兄弟,作为长兄的王无始,闻讯也赶来见张越。 比起年轻的王武,这个男人,无疑就要老练许多。 看似黝黑干瘦的身体里,似乎蕴藏着一些中国农民特有的狡黠,说话总是喜欢观察别人的神色,爱琢磨。 只不过,很显然,贫穷限制了他的想象力。 所以,现在的一切,王无始都很满意,暂时也不想去追求更多东西。 甚至,作为王家的长男,这个男人恐怕更多的还是想要跟一个护鸡仔的母鸡一样,保卫已有利益,免得被人抢走。 故而,总体来说,王无始和王氏家族,现在都很本份。 但将来,就未必了。 不过,这和张越没有多大关系。 要头疼,也是刘进去头疼。 他只要保证王家的人,将来不会给自己添乱就行了。 而王武加入新丰系统,可以确保这一点。 说起来,这一招,张越还是跟北平文侯张苍学来的。 当初,太宗皇帝册立先帝之母窦氏为皇后,由是窦氏外戚幸贵。 张苍看到这个情况,就提议由元老们负责对窦皇后的两个兄弟教育。 于是,南皮侯窦长君和章武侯窦广国,被他们驯化成了自己人。 成为了黄老学派和黄老政治的保护人。 与王家兄弟聊了一会,夜色便笼罩了整个博望苑。 由之,也开始了今夜的晚宴。 所有宾客,都被邀请到博望苑深处的一个小宫阙。 此地,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 一个个大鼎中,堆满了煮好的肉食。 一坛坛美酒,被人打开。 而在一个个宾客席位上,一个个案几已经摆好。 碗碟之中,几样小菜,让几乎所有与会宾客,看着都是目瞪口呆。 “?鰂之酱!”有士大夫望着自己面前的那一碟乌黑油亮,有微微腥味的酱料,浑身颤抖,甚至双目赤红,有些难以自持。 “?鰂之酱!”无数人将注意力放到了自己面前的案几上摆着的碟子里的酱料。 不能怪他们失态,实在是这种酱料,在诸夏民族历史中扮演着举足轻重的地位。 书云:伊尹受命于汤,赐?鰂之酱。 于是,这种稀有的酱料,就成为了无数代士大夫和贵族心中的和氏璧。 很多人,一生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尝一口?鰂之酱。 特别是老臣子们,对他们来说,能吃一口?鰂之酱,自己的人生才是完整的。 但现在,在这个小宫阙中,百余个坐席上,每一个坐席前,都摆上了一小碟?鰂之酱。 由是无数人,今夜圆梦。 很多贵族,几乎是颤抖着双手,用朝圣一样的眼神,看着那一碟乌黑发亮,带着酱香和腥味,极好辨别的酱料。 只有少数不识货,不学无术的家伙,一脸茫然的看着这个情况,不太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 张越也看到了自己坐席面前摆着的那几碟酱料。 只是一眼,他便认出了所谓‘?鰂之酱’是什么? 墨鱼和乌贼混杂在一起,通过某种方式发酵而得的鱼酱。 对于农耕的诸夏民族来说,乌贼和墨鱼这种深海鱼类,确实难得一见,极为稀有! 只能偶尔通过渔民,靠运气从海中捕获。 自古以来,就很稀缺。 一个官吏,悄悄的在张越身旁,小声的介绍:“侍中公,如您所见,此?鰂之酱,乃是大司农治粟内史桑公,受天子之命,为汉捕鱼,自辽西海域之中,命海官有司,以深海鱼钓之法所得,最是鲜美肥厚,海官有司得之,不敢私藏,皆作?鰂之酱,以贡天子御享……” 张越听着,回头看着那位官吏,一看他的官服,张越就明白了,他是大司农的人,于是张越笑了起来,道:“大司农海官真是辛苦了啊!” “若无海官之劳,吾安能尝此先王之酱!?” 在今天以前,?鰂之酱,属于不可控的稀有酱料。 而今天之后,它将成为桑弘羊的王牌产品。 汤王策命伊尹之时,特地赐给伊尹给的王命之酱,诸位士大夫公卿了解一下! 这样的酱料,一斤装的卖个十金不过分吧? 或许,对大司农来说,这种酱料赚钱可能还在其次。 通过它来影响士大夫贵族,让他们同意和支持,扩大海官船队规模,加大对海官投入力度才是关键。 想和伊尹一样,吃上?鰂酱,那就支持海官衙门吧! 不得不说,桑弘羊还真不愧是一个伪装成九卿的商人,这个营销方案,简直满分。 反正,张越知道,士大夫公卿们,对于cos先王名臣的热情究竟有多高? 而毋庸置疑,为了和伊尹一样能够隔三差五吃一口?鰂酱,整个汉家朝堂上下,都会支持桑弘羊扩大海官船队规模,以便捕获更多的乌贼和墨鱼。 哪怕朝堂上不同意,郡国地方的士大夫贵族们,也会联合起来,举起四肢,让大司农去多抓多捕的。 在汉季,经过百年宣传和推崇,现在已经没有什么贵族士大夫,不想吃一口伊尹吃过,且是汤武亲自赐给的?鰂酱。 而在过去,这种稀有酱料,独有三公九卿在受命之时,才有机会尝到一口。 不过,比起?鰂酱,张越更关心摆在自己面前的另一盘颜色饱满,晶莹剔透的酱料。 “这是卵酱吧?”张越微微拨动了一下那些仿佛和珍珠一样的食物,忍不住咽下口水。 他知道此物的美味和稀有。 那官吏闻言,笑着介绍道:“侍中好眼力,不愧是长安知名的珍馐美食家!” “此乃海官自辽东入海河口所捕之大鱼腹中所取鱼卵,以秘法酱制,然后以快马送来长安之物!” “所有鱼卵,皆取自两百斤以上大鱼,便是辽东、辽西河域之中也是稀有少见!” 张越自然认得这种食物。 事实上,哪怕在后世,这种鱼卵也是超级珍馐,最名贵的食品! 几乎没有之一! 它便是鱼子酱,且是最顶级的鲟鱼鱼子酱! 哪怕是穿越者,张越也只在传说和网络上,惊鸿一瞥,至于品尝? 吃不起! 倒是,摆在这盘鲟鱼鱼子酱旁的另一盘色泽鲜艳,饱满红润的鱼子酱,他曾经吃过。 他拿起那碟鲜艳的鱼子酱,放到鼻子前闻了闻,没错,就是这个味! 大马哈鱼的鱼卵香味! 拿着这盘鱼子酱,张越轻声问道:“如今海官衙门所部的此种大鱼有多少?” 官员听着,轻轻笑道:“不敢瞒侍中,根据海官奏报,其在辽东、辽西海湾,捕获了成千上万条此种大鱼!” “因其似是要从大海洄游至辽东、辽西上游江河,故而海官有司,以‘鮰鱼’相称……” “自海官五月起航,六月至辽西,迄今三月,所捕鮰鱼数以万计,其鱼卵以做卵酱,而其鱼肉则晒干腊之……” “或许今岁冬季,长安士民,就能从大司农的官署有司,买到鮰鱼鱼干及卵酱……” 张越听着,脸上的笑容,都要压抑不住了。 “真是辛苦海官上下官吏士卒了!”张越叹道:“吾当上表天子,为海官请功!” 当然要请功了! 俗话说的好,开疆拓土农业部,保家卫国渔政局。 为了人民群众的胃,为了吃货民族的美食。 张越觉得,有必要提前将渔政局具现出来。 而这年头,整个地球的海域,百分之九十九都属于未被开发的资源宝地。 诸夏民族哪怕只是开拓和吸取目前控制下的海域,所获得的渔业资源,保守估计,都可以养活上千万人口! 而这也是他怂恿桑弘羊,让海官舰队北上的目的所在。 如今看来,事情进展比他想象的还要顺利得多! 《我要做门阀》正文 第五百八十节 吓尿了 只是,因为太子据和刘进还没来。 故而,无论是?鰂酱还是鱼子酱,张越暂时还只能干看着,不好动筷子。 但内心对于美食的渴望和奢求,已经使得他做出了决定——为了为帝国海洋开发建设贡献一份力量,必须去大司农那里买点鱼子酱,用以支援海官建设。 恋恋不舍的放下手里的鱼子酱,张越看了看整个宴会大厅内外。 熟人确实不少! 可惜,多数是仇人。 所以呢,张越也没有什么起身去打个招呼的心思。 可惜,很多时候并不是你不去找麻烦,麻烦就会远离你。 更重要的是,这个世界上,总有许多自大狂。 后世网络那么发达,脑残二代,却依然层出不穷。 更不提如今这个时代了。 活在自己梦里的人,简直不要太多! ……………………………… 陈惠等人簇拥着一个衣锦紫带的贵公子,步入宴会大厅。 这位贵公子,仅仅是从服饰来看,就知道,其来头不小。 身上穿着的是产自陈留郡襄邑(今河南唯县)的锦缎,汉兴之初,天下锦缎,蜀锦最贵。 可惜,蜀锦的风光没有维系多久。 陈留郡的女性织工在先帝时期,猛然发力,后来居上。 尤其是陈留郡襄邑的妇女,在当地有名的巧匠张任氏的指导下,织锦技术突飞猛进,她们织造出来的锦缎,色彩绚丽,花样繁多,而且价格比起蜀锦要低上三成。 于是襄锦在三十年中就完成了逆袭,反过来将蜀锦吊起来打。 以至于,到了现在,锦缎的代言人,就是襄锦。 东汉的许慎,在写《说文》时,就干脆在锦这个字的目录下记述:锦,襄邑织文也。 早一些的论衡也说:齐郡世刺绣,恒女无不能;襄邑俗织锦,钝妇无不巧。 可怜的蜀郡锦绣业被直接锤进了土里。 兴盛于战国时期,独霸天下织锦业数百年的蜀锦光辉不在。 这充分证明了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 而死抱着过去的老黄历,去玩什么工匠精神,肯定会被市场淘汰。 而襄锦在完成了崛起和独霸后,渐渐转向高端产品。 就像这贵公子身上所穿的这件锦袍,鎏金为边,间杂金、紫、绿三色,每一根线条都仿佛浑然天成。 这样的锦缎,每一匹都价值百金。 而其腰间,更是系着一把镶嵌着玛瑙石、黄金、白银的宝剑。 系着宝剑的腰带上,拴着的更是昂贵的美玉。 就连脚上穿的丝履,也是镶着金丝。 就差没有在额头的冠带写上‘哥不差钱’这四个字了。 这贵公子脸上的神色,更是嚣张无比,几乎是昂着头,横冲直撞,闯入宴会场。 “那张蚩尤在哪?”贵公子一进来,就大声嚷嚷着,立刻引来无数人侧目。 敢在这博望苑里,如此大大咧咧,直呼一位朝堂重臣,天子近侍绰号的人,谁不好奇。 但很多人,只是瞥了一眼这位贵公子,立刻就眼观鼻,鼻观嘴,嘴观心,明智的低下头,免得惹来麻烦。 而更多的人,却是脸上一喜,心中一乐。 “有好戏看了!”众人心照不宣的笑了一声。 一边是名冠长安,权倾朝野的幸臣,一边是得万千宠爱,集天下爱怜在一身的外戚纨绔。 每一个人都知道,这恐怕是近年来,最值得一观的好戏! 特别是八卦党和有八卦心思的人,已经悄悄的搬起了板凳,翘起了二郎腿,就差没有人在其中叫卖瓜子、花生了。 “公子……”陈惠立刻迎上来,指着张越所坐的方向,道:“那位便是张蚩尤!” 这贵公子闻言,顺着陈惠的手指看过去,然后,他就看到了一个年纪比他还小一些,看上去文质彬彬,戴着貂蝉冠,似乎正在思虑着什么事情的年轻人。 “这就是张蚩尤?”贵公子大失所望,摇头道:“吾道还以为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真是闻名不如见面!若彼是蚩尤,那吾是什么?” 在他眼里,对面那个所谓的张蚩尤,只是一个文弱书生,自己一个都能打十个,没有什么了不起的。 况且,就算对方真的有万夫不敌之勇,在他想来,这个人也只能乖乖的给自己磕头问安。 这长安城里,就没有他不敢招惹和得罪的人! 想到这里,他提起自己的宝剑,径直走上前去,来到张越面前,非常没有礼貌,却理所当然的踢了一下张越面前的案几,嘴里不屑的问道:“汝就是那个新任的侍中官张子重,人称张蚩尤?” …………………………………… 张越从沉思之中,回过神来,抬起头,不可思议的看了看自己面前的这个看上去气势汹汹,好像自己欠了他几个亿一般的年轻人,然后他左顾右盼的看了看,确认这货真的是冲自己来的,一脸惊讶,满脸疑惑,还眨了眨眼睛,才悠悠的道:“尊驾是?” 张越确实是很纳闷。 自己只是坐在坐位上等开餐,顺便想想事情,就遇到一个纨绔来挑衅,这让他感觉脸上火辣辣的。 张越真的很想问问这位,你老爹没教过你,出门在外,要长眼的吗? 还是自己近来因为太过低调,以至于,连纨绔子都敢来挑衅自己了? 年轻人看着张越那一脸无视自己的神色和那慢悠悠的语调,立刻就火冒三丈,欺上前来,盯着张越的模样,道:“真是好大的威风!当一个侍中官,就这么了不起?赶明儿,吾也去陛下面前要一个得了!” 张越听着,感觉脸颊有些抽搐。 虽然说,汉侍中权高位重,特别是近些年来,侍中官的地位不断拔高,如今已经是‘不是九卿胜似九卿’的重臣。 但实际上,侍中任命,全看天子心情和喜好。 他想任命谁就可以任命谁。 但问题是…… 你这么大大咧咧的将国家的侍中天子的近臣,当成白菜一样谈论。 这要被天子知道了,你全家不得去诏狱待着? 勉强按捺住内心,想要将这个逗逼按在地上‘教育’一番的冲动,张越挥了挥手,像赶苍蝇一样,道:“足下难道不知道,本官的脾气,一直很糟糕的吗?” “有话快说,有屁快放,再要啰嗦,休怪本官不客气!”他微微动了动自己的身体,全身骨骼立刻就咯咯咯的响成一片。 “张子重!”纨绔子还没有回话,紧随其身后的陈惠,立刻就跳了出来:“汝休得放肆!在汝面前的乃是临武君!” “足下又是?”张越盯着陈惠,看了好一会,然后瞥了一眼那纨绔子,挥手道:“自己的狗,自己拴好,如若不然,休怪本官打狗不问主人!” 陈惠被张越这句话,几乎憋死在当场! 自上次长信宫之宴后,他日日夜夜,处心积虑,穷尽所有,想方设法的想要给这个仇人,这个世仇添堵,哪怕搞不死对方,也要恶心死这张子重! 但…… 他却忘记了自己! 忘记了自己! 这是最大的耻辱,最深的羞辱! 自己的仇敌,压根就没有将自己放在心上,纯当路人甲乙丙丁,直接无视! 这让陈惠,几乎有种要喷血的感觉。 “汝……汝……”他咬着牙,但终究不敢妄动。 名曰临武君的纨绔子,也是被张越刺激的几乎都要炸掉了! 这长安城内外,哪一个公卿,见了他不是毕恭毕敬,俯首而拜? 哪怕是贰师将军李广利,也要给他几分薄面,让他三分颜色。 但眼前这个侍中官,从见到他到现在,连屁股都没有挪半寸。脸上神色,更是充满轻慢。 这让他感觉深受侮辱,内心的愤怒更是如岩浆一样沸腾起来。 可能是顾忌今日的场合,也可能是有别的盘算。 总之,他强行忍住,没有发作,只是铁青着脸,看着张越,居高临下,怄气指使,仿佛主人给奴才下命令一般:“张子重!吾现在正式通知汝,限汝三日内,来戚里吾宅,负荆请罪,带上黄金一千金,还有汝新纳的那个金氏妇!” “不然……” “不然怎样!”张越猛然起身,双手快若闪电,在电光火石的刹那,直接就欺到了那纨绔子面前,强劲而充满毁灭力量的手,一把就抓起了他,像抓小鸡子一般,提起他的脖颈。 而无论是陈惠,还是这纨绔子的护卫,没有一个人反应过来。 等他们回过神时,纨绔子就已经被张越抓在手心,提在了手上。 张越毫不客气的揪住对方价值百金的冠帽,将他的脸板过来,一双没有任何表情的眼睛,狠狠的盯着他,问道:“不然要怎样?” 直到此刻,纨绔子才终于明白,对方的绰号来源的缘故了。 因为,他现在身上的每一个细胞、每一条神经,每一个感知器官都在颤抖,都在战栗,都在恐惧。 仿佛,抓着他的不是什么张子重。 而是一头复活的远古猛兽。 篆刻在基因之中的恐惧,让他连话都说不出来。 四肢不听指挥的抽搐,浑浑噩噩之中,他感觉胯下一湿,淅淅沥沥的水滴,从胯裆的布料中滴了出来。 《我要做门阀》正文 第五百八十一节 蚩尤之威【求月票】 张越自然立刻发现了对方的丑态,他忽地笑了起来,伸手在对方脸上非常轻慢的拍打了两下,嗤笑着道:“下次找人挑事,记得看仔细!” “临武君………”张越顺手将这货丢到地上,就像丢一个垃圾:“汝姊钩弋夫人,尚且要敬本官三分!” “汝又是什么东西?” “敢在我张子重面前耀武扬威!” “麻辣个巴子!”张越一句南陵县骂脱口而出:“居然还敢觊觎劳资的女人!” “今天,本官给长孙殿下和家上一个面子,给王夫人一个面子,不与汝计较!” “滚吧!” 其实在陈惠介绍对方的时候,张越就知道了这个纨绔子是谁? 钩弋夫人的同产弟,赵氏外戚最小的公子哥,同时也是那个在湖县搞鬼的赵家人。 被封为临武君的渣渣。 旁人或许会敬他三分,但张越早就没把他放眼里了。 更何况,他还敢觊觎自己的女人。 这简直是找死啊! 要不是顾忌今天的场合,若不是念着钩弋夫人那边大约不好交代。 张越能当场就把这个渣渣撕碎! 撕了就撕了,没有什么了不起的! 先帝在长安街头,一棋盘砸死吴王太子,张越的偶像骠骑将军冠军景恒侯霍去病一箭射死李敢。 汉季的顶尖权贵,发起飙来,亲手杀人,又不是新闻。 大不了,张越顶多收拾包袱,去天水郡调、教羌人,或者去北边和匈奴人‘交流感情’。 反正,要不得几个月,天子就会火急火燎的将他召回来。 事实上,别说这个纨绔子了,就算张越亲手打了钩弋夫人的脸,大约也会无事。 那纨绔子被张越一丢,在大厅的走道里打了好几滚,滚到了另一侧的坐席边,撞到一个案几上,才停了下来。 这却还是张越留手,不想见血的缘故。 不然,就这一摔,完全可以将他的身体摔成两半。 最近张越的力量,可是由增长了。 特别是爆发力,在空间里他做过测试,全力爆发下,一拳就能打穿一块数十厘米厚的木板,哪怕敌人穿着铁甲,强大的动能也会穿透铁甲,将对方的五脏六腑直接震碎。 在汉季这个时代,单论力气,张越现在差不多已经臻于人类的极限。 上可以与项羽比肩,下能和吕布谈笑风生,说不定还可以去找李元霸凑一桌麻将。 不客气的说,就是斯巴达三百勇士在他面前,张越也可以冲进去有来有回。 区区纨绔子,不管身体素质还是胆识,都是渣渣。 想要弄死,张越有的是办法! 虽然在张越看来,自己确实是已经‘尽了最大努力克制’‘非常小心的避免伤害’。 但那纨绔子还是被摔得七荤八素,眼冒金花。 直到此时,他带来的那几个护卫狗腿子,终于反应过来,手忙脚乱的上前,搀扶起主子。 “张子重!”纨绔子被扶起来,想着自己方才的丑态,又看着那个可恨的侍中官满脸不屑的轻慢神色,他气的大叫:“汝给吾等着!吾必定要让汝生不如死!” “生不如死?”张越闻言,冷冷的看着他:“这可是你说的!” 他看向在场的那些已经被震惊到说不出话来的公卿贵戚们,微笑着道:“诸位给本官做一个见证,是临武君说要让本官生不如死的!” “凡为人臣,受此挑衅,如若不报,则是无耻也,是无耻之耻!上绝于君王,下绝于天下!” 对于公羊学派,或者在公羊学派大复仇思想影响下的汉季士大夫公卿们来说。 若受屈辱,必定报复! 以牙还牙,以血还血! 绝无意外! 在此思潮影响下,血亲复仇、义士复仇,在民间和社会上从来不绝于耳。 国家甚至鼓励这种行为,以为是人子、人臣和士大夫的天职! 你被人羞辱了怎么办? 咬牙学艺,增长技艺,找回场子! 父母喊冤而死怎么办?练习文武艺,报与仇敌家,一朝雪父仇,敌首挂辕门,义士悲慷慨,丈夫把仇报! 国家受辱,那就更不得了。 全天下,包括君王在内的每一个人,每一个有良知和羞耻心的人,都必须想方设法,用尽一切办法来雪耻。 一日不雪耻,则一日全天下士大夫公卿官吏,统统有罪,统统背负深仇大恨! 死了,也不可以厚葬,不许进祖祀,不可受祭祀,严重的还要以发覆面,以示无颜见列祖列宗于九泉之下,无颜见先师先贤于鬼伯的国度! 其子孙后代,也承担着这个耻辱。 子子孙孙,延绵不断。 直到雪耻复仇,才能完成赎罪! 故而,张越这话一出口,几乎所有人都坐不住了。 离得张越比较近的几个贵族,立刻起身,对张越劝道:“侍中息怒!侍中息怒!” 而与那纨绔子比较近的人,赶忙对他道:“临武君,少说几句!” 又对他的下人道:“还不快带临武君走?” 更有人屁滚尿流的跑去找刘进和太子,让他们赶紧来救场! 开什么玩笑啊! 今天,若张蚩尤在此血溅三尺,真的宰了那临武君。 很可能张蚩尤毛都不会掉一根,天子最多罚酒三杯,下不为例。 而他们这些吃瓜群众,却要倒霉! 无论是天子还是钩弋夫人,恐怕都只会也只能怪他们‘为何不劝阻侍中?尔等居心叵测啊!’ 没办法,这就是这个世道。 两虎相斗,死的首先是在这个森林里的兔子、狐狸和豺狼。 那纨绔子,本来还想放几句狠话。 但奈何,他的下人和家臣,早就已经吓得魂飞魄散了。 人的名,树的影。 长安城里,更是流言霏霏。 有传言说,张蚩尤生而神异,天生三目,平时第三只眼睛紧闭在额间,一旦暴怒,则睁开并开启杀戮模式,人挡杀人,鬼挡杀鬼! 据说当初在上林苑的虎圈,这位被广陵王激怒,第三只眼睁开,竟杀光了广陵王的全部侍从,若非关键时刻天子遣使来到,连广陵王也要被杀! 然而,最后,这个在上林苑大开杀戒的侍中官,毛都没有掉一根。 反倒是广陵王,被天子训斥,禁足,还被罚迁为朝鲜王。 连带太子也吃了瓜落。 这些人,可不像传说中那些被撕碎的广陵王侍从一样,遭这无妄之灾,赶紧架起自己家的祖宗,就往外溜。 《我要做门阀》正文 第五百八十三节 演技派(1/3) , 看着那纨绔子被其家臣下人驾着远去。 张越嘴角溢出一丝笑容。 “真是要感谢你啊!”张越心里轻笑着:“这送上门来的借口和理由,我都不知道该如何形容了……” 有了今天的这个事情,那明天自己横扫京畿,甚至主动收拾掉视线范围内所有姓赵的地盘,也是顺理成章,合情合理,没有人能拉偏架了。 毕竟,赵家的公子,都放话让自己生不如死了。 不报复,不回敬,那天下人怎么看? 身为大丈夫,又该如何自立? 这关乎尊严,关乎名声,更关乎原则。 是天经地义,上苍赋予每一个诸夏子民的天赋人权。 但脸上,张越的神色依旧冷峻,他看着众人,微微道:“诸位公卿同仁,都看到了的,是临武君先挑衅本官的……” 他微微拱手:“请诸位给鄙人做一个见证,免得外人以为本官以大欺小,恃强凌弱!” 众人听着,都是脸色讪讪,纷纷拱手道:“侍中说的是……” 但,在心里面,很多人都已经决定明智的在今天的这个事情上闭嘴。 因为,两边都惹不起啊! 和所有的电视剧一样,警察总是在最后赶到现场。 太子据和刘进也是如此。 等他们匆匆赶来时,整个宴会厅已经重新恢复了秩序。 张越也已经怡然自得的坐在了席位上,临襟正坐,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重新变回了那个看上去人畜无害,温文尔雅的年轻士大夫。 见到太子据和刘进进来,他才施施然起身,上前行礼。 所有公卿也都跟着一起起身,上前问安:“臣等恭问家上、长孙殿下安……” “卿等皆免礼……”刘据却显然有些被吓坏了的样子,上前扶起张越,首先就宣慰:“卿可无事乎?” 神色更是紧张不已,就差要当场宣太医来给张越检查身体,看看是否磕着碰着什么地方了没有? 因为,这里是博望苑。 他是主人。 而张越是客人。 更重要的是,这个客人还是他老爹最信任的心腹,几乎没有之一的重臣。 别说在张越在他这里有什么折损,便是掉了一根寒毛,老爹追究下来,他这个太子也是难辞其咎。 当然了,或许更多的,他只是做一个姿态。 张越自然心里面清楚的很,恐怕自己和那临武君起冲突,是这位太子殿下梦寐以求的好事情! 为什么? 因为这可以证明,张越不可能被赵氏拉拢。 想到这里,张越就笑了起来,看样子这位太子殿下,真的是长进很多啊。 想想也正常,老刘家世代以出影帝著称! 尤其是太宗皇帝这一系,演技飙起来,拿个奥斯卡不在话下。 像是刘据的长孙,刘进的儿子,历史上那位汉中宗孝宣皇帝,就是靠着演技,将霍光耍的团团转。 等这位权臣一蹬腿,马上就独揽大权,将霍氏族灭! 讲道理,刘据的演技,真要开发了出来,或许奥斯卡拿不到,金像奖还是可以竞争一下的。 当然,在表面上,张越闻言立刻就很感激的道:“家上关爱,臣感恩不尽!虽受折辱,但终究没有大碍……” “卿无事便好,无事便好……”刘据立刻就一脸宽慰的样子,眼中甚至掩饰不住欢喜的神色。 事情,他当然早就清楚了。 赵家那个纨绔子主动挑衅,简直是在打他这个太子的脸! 而且是当着宾客们的面,亲自打脸。 但偏偏,他不好发作。 甚至不能发作,说不定要是换一个人被他这么羞辱和挑衅,他还得出来拉偏架,站到那纨绔子那边。 没办法,这就是宫廷的现实。 他的父皇,那位陛下,素来护犊子,帮亲不帮理。 而张越狠狠的公开回击和反打那赵家纨绔子,让他看的不知道多爽。 他甚至希望张越多踩对方几下,狠狠的打脸。 倒是刘进,有些担忧的看着张越,小声的问道:“张卿,这样得罪钩弋夫人,是不是太过冒险?” “殿下勿忧……”张越压低声音,轻声笑着:“陛下恐怕是乐见臣这样做的……” “哦……”刘进意味深长的点点头,他知道,张越和张安世、上官桀关系都非常好。 而且和金日磾、霍光交情也不错! 金日磾甚至以亡兄之女妻之,名义上是‘仰慕侍中德义,以女侍枕席’但实则长安城里谁不知道,金日磾兄弟感情非常深厚。 对于亡兄留下的那个嫡女更是百般疼爱,视若己出。 不然,早八百年就随便找了个人嫁了! 何必拖到如今,拖到现在,教育到十七八岁才‘送人’。 事实上,刘进知道,他的皇祖父当初曾经想将那个金氏女赐婚给广陵王。 但被金日磾婉拒。 诸侯王的妃嫔,都不当,非要跑去一个侍中官府邸做连名分都没有的侍妾,等同于财物的婢子。 正常人肯定都会以为金日磾疯掉了。 但事实上,刘进知道,这正是金日磾宝爱其侄女的心理。 说不定,做这个决定前,他已经悄悄观察和试探了眼前这个侍中官无数回了。 直到确定,其可以托付,才下了决心。 故而,听张越这么一说,刘进就放心了。 这个大臣的耳目和消息来源,可比自己还要多。 特别是在皇祖父震怒于苏文而命令执金吾全面肃查宫中宦官后,这个侍中官已经成为了这个长安城里知道最多宫廷事务的人。 掰着指头数数,从侍中到内朝的大人物,就没有人不是他的朋友。 而他的敌人,统统或放或逐或死。 简直恐怖。 当然了,刘进是清楚钩弋夫人的厉害的。 所以,想了想,他还是道:“要不要孤去长乐宫与皇祖母说一声,请皇祖母去与钩弋夫人打个招呼?” “殿下……”张越连忙劝道:“您可不能坏了大事啊!” 若在今天以前,张越自然会选择尽量不碰赵家,赶跑和打疼就可以了。 但今天之后,一切都变了。 道义与正义在手,吊民伐罪。 好不容易才占据这道德高地,怎能轻易放手? 至少,也得把这个赵家背后的人给打出来才行! 《我要做门阀》正文 第五百八十四节 小人(2/3) , “哎呦……” “你轻点!”名曰临武君的纨绔子躺在马车上,怪叫连连,吓得给他擦伤药的下人,魂飞魄散,连忙趴下来谢罪。 这位主,可不是什么良善君子。 恰恰相反,这位临武君脾气暴躁,性格乖张,动辄就喜欢迁怒下人。 “公子……”陈惠却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混上了马车,他悄悄的凑到这纨绔子耳边,轻声道:“下官听说,那张子重很不好惹,下官以为公子还是不要再刺激的好,免得钩弋夫人在陛下面前难做……” “汝是何人?”临武君不怀好意的盯着陈惠,眼中绽放出凶色,他一个翻身,坐起来,反手就是一个耳光,抽到了陈惠的脸上:“本公子做事,还需要汝来教?” 他只是想方才的情况,便已是怒不可遏。 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人敢如此对待和折辱他。 过去,在这长安城里,任谁听到‘临武君’这三个字,不是得给他面子,低眉顺目的听他使唤? 哪怕是宫里面的那些所谓大人物,在他面前,也不过是予取予求的应声虫而已。 在今天以前,他一直觉得,这个世界就是围着他转动的。 谁敢不听话,那就抽! 然而…… 就在刚刚,就在方才…… 他回忆着那刹那的接触,那来自灵魂层面的战栗与基因深处的恐惧,让他汗毛倒立! 恐惧之余,让他无比恼怒。 纨绔子们最要面子! 而今天,他却狠狠的载了一个跟头,出了一个大丑。 如不报复,狠狠的报复,往后长安城中的游侠指不定还会怎么编排自己! 更没办法在他人面前抬头! 陈惠却是捂着被抽的生疼的脸颊,眼中凶色毕露,勉强才按捺住内心的狂躁,挤出一丝笑容,谄媚的拜道:“下官是陈惠啊!上次长平侯家宴,下官给公子敬过酒……” 他小心翼翼的凑上去一点,苦着脸道:“公子行事,下官当然不敢妄加评论……” “而且,下官也曾被那张子重蛮横所欺,对公子的遭遇,感同身受……” “也正因为如此,下官才深深的明白,那张子重的权势……” “不敢瞒公子,下官之父,乃是当朝卫皇后之妹婿,即使如此,下官也因那张子重之故,而被皇后逐出长信宫……” 临武君听着,脸色终于缓和了一些。 他虽然跋扈,但也知道,一个卫家亲戚,多少有些分量。 况且,看上去此人确实是为自己着想。 可惜! 可惜! 临武君冷哼着道:“尔岂能以尔的渺小来揣测本公子的家世?” 他可是老赵家最小的后辈,自幼被姑母带大。 姑母最爱,最疼的就是他了。 哪怕阿姊不要他了,姑母也不会不要他。 有姑母在,谁动的了他? 更何况,这次他可不止只是为自个。 更是为了整个赵氏的利益在做事。 那湖县数万亩公田,价值数万万,吃下去,赵家就可以维系十世富贵! 而这纨绔子的态度,正是陈惠想要看到的。 他就怕这纨绔子扛不住压力,被吓坏了,回去就找家里的大人,想要求和。 那就糟了! 好不容易,才有这么一个可以和那张子重掰手腕的贵戚子弟。 他要缩了,那岂不是等于自己永远无法报仇了? 想着那夜,那张子重的神色与今日看着自己一脸茫然的样子,陈惠的内心便沸腾的犹如狂怒的海洋,似有恶魔的低吟在心底回荡。 但这样,还不够保险。 陈惠想了想,道:“下官人微言轻,自是不敢与公子比肩……” 他凑到临武君面前,低声道:“不过,下官听说,光禄勋韩公与那张子重有仇隙,特别是韩公的两位好友,故侍中马通、马何罗,皆因为这张子重而丢侍中之位,更被夺去宫籍,对其自是仇深似海……” “若公子去找韩公或者马氏昆仲,或许能有惊喜……” 临武君听着,眼神一动,问道:“果真?” “怎敢欺瞒公子?!”陈惠恭身道:“下官所言,句句属实,公子可以遣人打探,一探便知!” “善!”临武君脸色一喜。 那韩说和马家兄弟,他认识,也打过照面,知道他们的底细和深浅。 若真是这样,那自己就如虎添翼了。 陈惠却是看着这临武君的神色,内心恍如毒蛇一样嘶鸣了起来。 “死吧!死吧!都去死吧!”他咆哮着,疯狂的嘶吼着。 张子重是他的仇人! 但那韩说,也好不到那里去,居然将他当棋子使用,用完就丢! 极为轻慢! 还有眼前这个纨绔子,居然敢如此羞辱自己! 既然是这样,那你们就统统去斗吧。 斗个你死我活! ……………………………… 夜色渐浓,博望苑的晚宴,也慢慢到了尾声。 张越拍了拍肚子,这一顿饭,吃的极为舒服。 那肥美的鱼子酱和香甜的大马哈鱼鱼卵,确实好吃! 更重要的是新鲜! 尤其是鱼子酱,张越差不多能猜到它们是怎么制成的。 肯定是捕获当场,立刻取卵,洗净后用盐腌制、密封,同时马上以快马送来长安。 所过驿站,都有冰块,随时保鲜。 吃完晚宴,刚好王氏那边的大臣妻妾宴会也结束了,金少夫在两个宫女的护送下,来到张越面前。 “夫君……”金少夫当然也听说了今夜的事情,她稍显紧张的盈盈一拜:“妾让夫君烦忧了,请夫君恕罪……” 张越听着,呵呵一笑,扶起她的身子,轻轻的握住她的小手,道:“少夫不必多说!” “若连自己的女人都无法保护,还谈什么天下大事?” 事实上,他也差不多猜到了一些为什么金日磾会将一个这么漂亮的侄女不要钱,没有任何条件免费送给自己。 但,既然都成为了自己的女人。 那么,替她挡风遮雨,这就是本职工作了。 再说了,这种事情,又不是张越不介入,那个纨绔子就不会来挑衅。 事实上,是对方先把手伸进张越的碗里的! 敢伸手?那就打断他的爪子! 居然连哥的女人也敢觊觎? 那就踩碎他的骨头! 金少夫听着张越的话,再看着面前的这个一脸骄傲和英气的男子,整颗心瞬间痴了。 轻轻的依靠上去,她的小手在张越胸口,小心的画了一个圈。 《我要做门阀》正文 第五百八十四节 被激怒的金日磾(3/3) , 当夜,整个长安城差不多都被博望苑发生的事情震动。 特别是随着与会宾客回家后,添油加醋的进行渲染、描述。 于是,几乎大半个长安的贵戚列侯们都知道了。 张蚩尤在博望苑毫不客气的吊着钩弋夫人最小的弟弟,同时也是敬安君最疼爱的小外甥一顿暴揍。 尤其是八卦党们,本着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立场,将此事描述的神乎其神,夸大和编造了许多场面。 什么张蚩尤暴怒而起,当场飞沙走石,电光火石的刹那就打死临武君赵良十几个护卫,将剑架到了对方的脖子上之类的版本层出不穷。 而在所有版本中,临武君赵良被张蚩尤吓得尿裤子的事情,全部成为了描述重点。 好事者甚至编造出了临武君跪地求饶,太子和长孙再三谢罪的桥段。 总之,很不幸,在几乎每一个版本里,临武君赵良,这个过去在长安城威风八面,不可一世的纨绔子,顶级的外戚,成为了丑角,变成了被人调侃和戏虐的对象。 这也是这个纨绔子,得罪了太多人,让很多人不爽导致的。 从前,没人能治得了他。 现在,张蚩尤跳出来我,为民除害了,大家立刻就行动起来,极尽一切的贬低和丑化赵良的形象。 几乎是将此事当成了发泄和出气筒。 反正,这长安城里的八卦党们,什么时候被人逮到过? 休说区区一个外戚了,八卦党们甚至曾经议论过天子的私密。 天子也只能无可奈何,由之任之。 毕竟,太宗皇帝的诏书,可是曾经贴满了全天下的每一个亭里。 哪怕是不识字的农民,也在官府和士大夫和现实的教育下,将其中关键的几句背的滚瓜烂熟。 特别是“细民无知取死,朕甚悯之,其除诽谤罪!”这一句,近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而作为在汉家历史地位和高帝一般无二,是当今天子这一系源头和法统所在的太宗皇帝的诏命,脸皮再厚的君王,也不敢宣布废黜。 毕竟,老刘家虽然虽然爱耍赖。 但终究脸皮还没有弘历那么厚,可以刚刚登基,转头就将自己老爹的政策当成一个屁一样给废掉。 ………………………… “岂有此理!”金日磾猛然睁开眼睛,怒不可遏的抓着案几:“这赵家是当吾金氏无人乎!” 此刻,他感到了深深的羞辱和打击。 脸上黏糊糊的,难受的紧! “父亲大人请息怒!”金赏连忙跪下来拜道:“不值得因这竖子,气坏了自己身体!” 金赏知道,自己的父亲,这位驸马都尉,因为早年宿卫天子,日夜守护着这位陛下,因而近年来身体每况日下。 到得现在,如非必要,自己的父亲,已经很少会整夜整夜的陪宿天子了。 金日磾却是暴怒不已。 金少夫,虽然他已经送出去了。 按照贵族的规则,这送出去的女人泼出去的水,已经与他没有干系。 但这骨肉相连,家族亲情,岂能轻易中断? 更重要的是,他若不做出反应,这别人看了,岂不会以为他金日磾好欺负? “赏儿……”金日磾看着金赏,轻声道:“吾听说陛下命汝明日带一个司马去护卫张侍中?” “然!” 金日磾从怀中取出一块符信,交给金赏,道:“汝执此符,去调甲部司马!” “甲部司马?”金赏顿时感觉有些风中凌乱,小心翼翼的问道:“大人,不至于吧?” “哼!”金日磾冷哼道:“如何不至于?” 他微微负手,冷然道:“虎卧山林,若不发威,与大猫无异!” “赏!你要记住!孔子曰:吾何执?吾执射!”金日磾郑重的将手里的符信塞到金赏手里,紧紧的握住他的手道:“而君子之射,一样见血封喉!” 金赏却依旧有些迷糊。 握着手里的符信,有些不太真实的感觉。 作为侍从官兼驸马都尉之子,金日磾非常清楚,当今天子身边的宿卫武装,分为哪几种? 而羽林卫甲部司马,是所有禁卫之中最精锐、最凶悍、最可怖和最强大的一个战斗单位。 因为,这个司马之中的每一个士兵,都是从汉军野战精锐部队之中千挑万选挑选出来的骄兵悍将! 每一个士兵身上,都挂满了功勋。 这些人是汉军的绝对骄傲! 是大汉帝国的十余个野战军团,二十三万大军之中的佼佼者。 他们是按照制度,从边塞军队里,遴选出来轮宿长安的真正勇士! 这从他们的身体就能看出来! 每次甲部司马沐浴,在浴室之中,一个个骄兵悍将,坦胸露体。 他们的胸口和四肢,一道道伤口,纵横交错。 最让他们骄傲的是——没有一个人的伤口,是在后背! 更可怕的是,甲部司马之中,哪怕是一个小兵,也不可轻视! 因为很可能,这个小兵在来长安前,是边塞汉军某支战功卓绝的主力骑兵部队之中的英雄,曾经在某场或者某几场战斗之中立下卓绝的功勋,才被保举和推荐,获得来到长安轮宿天子寝宫,保卫汉家社稷的荣誉。 只要一回去,立刻就会被提拔,成为那支部队的司马、校尉甚至是都尉! 自然,这样一支可怕的精锐,哪怕是天子,轻易也不会调动他们。 天子抽调他们回京,是为了奖赏和鼓励军队的勇士。 也是为了培养和培养他们的军事文化知识,以便他们未来可以成为汉军的骨干和脊梁。 而每次,这支部队调动。 都意味着将掀起惊涛骇浪。 别说长安城了,整个天下,就没有几个势力,能抵挡得住羽林卫的甲部司马一个冲击波的。 它是帝国最璀璨的明珠,最珍贵的宝物。 将甲部司马派出去,给张子重护卫? 金赏没由来的打了一个冷战。 那些骄兵悍将,哪怕是坐在原地,一动不动,金赏都经常感觉毛骨悚然。 调动他们去执行一次这样的任务? 万一途中有哪个不开眼的二逼挑衅、激怒了他们,分分钟会被拆成零件的! 就是死了,天子也不会追究。 因为,他比谁都宝贝这支甲部司马。 “去吧!”金日磾看着有些呆滞的儿子,挥手道:“马上将命令下达下去吧,命令甲部司马三更起夜,五更整备,天亮之前,踏出建章宫,完成战斗部署!” “这是将令!” “诺!” 《我要做门阀》正文 第五百八十五节 蚩尤吐哺 , 延和元年秋九月丙申(十一)。 太阳从东方升起,将阳光与温暖带回人间。 张府门口,昨夜霜冻凝结成的白霜尚未褪去,便已热闹非凡。 数十名士子,联袂而来。 每一个人脸上,都带着骄傲、自豪与欣喜的神色。 因为,他们几乎都差不多认识其他人。 哪怕不认识,也听说过和看过对方的文章,知道他的主张和诉求是什么? 更关键的是——没有一个是庸才。 几乎每一个人都是某一领域的佼佼者,年轻才俊。 就像魏相,虽然文章诗赋写的一般。 但其自来长安后,一直在呼吁和大声疾呼,限制世卿,打击世袭。 也如牛胜,其对地方基层,研究很深,所写的策文,针砭时弊,很有影响力。 其他人,也都是如此。 甚至还有人,是法律专家,研究汉律颇为有名。 总之,众人见面以后,各自寒暄一番,都对彼此有了些了解。 心里面都是震撼不已。 这么多人,来自天下郡国,五湖四海。 之前或有薄名,或是籍籍无名,默默无闻。 然而即使是最有名的魏相,也只是在一个小圈子里有名罢了。 在这个长安城里,谁知道魏相是谁啊? 但现在,大家却都来到了这里。 这就只能说明一件事情——大家的策文,每一个人的策文,张侍中真的看过,而且是仔细看过。 大家是从成百上千篇策文中挑选出来的精英。 也正是想到此处,众人才会如此骄傲、自豪。 文无第一,武无第二。 文人,哪怕是最矫情的文人,也渴望被认可。 而偏偏如今天下的文人士大夫,就缺认可,特别是高层权贵的认可。 许多人甚至已经浮想连连,感觉迎娶贵富美,担任两千石,走上人生巅峰,就在不远的将来了! 故而,他们都很安静的站在张府门口,连说话交流也是轻声细语。 大约过了一会儿,随着嘎吱一声,张府大门被人推开,一个似乎是下人门房打扮的男子,揉了揉有些睡眼松醒的眼睛,还没来得及打哈欠,就看到了门口这站的整整齐齐的士子。 “诸位是?”他抬头看了看天色,这连辰时都不到啊! 魏相却是第一个反应过来,上前行礼拜道:“晚生魏相与诸生受贵府张公之邀,约定今日辰时拜会张公,烦请阁下通传……” 说着魏相就递上了拜帖。 对方傻乎乎的接过拜帖,答道:“诸位请稍候,待我通传主公!” ………………………………………… 张越刚刚起床,洗漱完毕,正准备吃早饭,田禾就进来禀报:“主公,士子们受邀前来了……” 张越一听,也是一楞,旋即想了起来,立刻道:“快快有请!” 这些士子,可是他特别为赵家和王家准备的核弹啊! 是他占领宣传阵地和道德制高点的王牌! 想想看,带着这些士子,去京畿走一圈,回来后整个长安甚至全天下的士林都会知道,王家和赵家的吃相难看到什么地步了! 舆论杀人,可比刀剑杀人更狠更彻底。 而且被杀者恐怕连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而在这一块,现在的汉季公卿们,完全没有注意到。 但不要紧,很快所有人都会知道,舆论的力量,不比刀剑的威力小! 看着田禾远去,张越立刻就对金少夫吩咐道:“少夫,给为夫准备冠帽,我要正装相会!” 金少夫立刻盈盈一拜,就带着她的婢女,给张越换起了衣服。 片刻之后,就将张越打扮整齐,金少夫非常耐心的亲手给张越穿上丝履,系好鞋带,柔声道:“夫君去忙吧!家中事务,妾自会处置!” “辛苦少夫了!”张越轻轻握住她的手,道:“此番,为夫大约要外出公干三五日,吾不在家,家中大小事务,少夫可自决之!待我回家,便带少夫去拜见长嫂!” 金少夫一听,立刻就喜不自胜,脸色潮红,轻声道:“少夫知道了!” 辞别金少夫,张越提着绶带,来到客厅。 此时,应邀而来的诸士子,都已经被田禾安排,坐在坐席上。 见到张越来到,众人立刻起身,长身而拜:“学生等恭问侍中公安……” “诸君不必客气……”张越笑呵呵的朝着众人拱手回礼,然后压了压手:“请都安坐吧!”自己则走到主位,长身再拜,才落座下来。 “君等策文,吾都已经看过了!”张越坐下来后,朗声道:“都可算的上是谋国之言,社稷之才,吾将择日向陛下举荐诸君!” 众人听着,都是眉飞色舞,喜不自胜。 他们来长安,不就是为了这么一个机会,一个被权贵举荐,走上青云路,施展自己抱负与理想,用自己的双手来改变这个世界吗? 而这个机会,陡然出现,谁不欢喜? 于是立刻纷纷起身拜道:“承蒙明公不弃,愚钝之才,粗劣之文,竟入明公青眼,吾等惭愧,愿明公训之戒之!” “请起!请起!”张越抬抬手,拜道:“公等皆是有才之士,本官读君等策文,也颇受启发,是君等令本官能知天下之弊之所在!”说着张越便脱下冠帽,郑重的一拜。 众人连忙跟着脱帽拜道:“明公折煞学生!折煞学生!” 但内心深处,谁不是美滋滋,甜蜜蜜? 文人嘛,就吃这一套! 张越见着,心里面知道火候差不多了,于是道:“吾虽读君等文章,但君等容貌,却缘悭一面……” “不知道诸君可愿与吾相识?” “不敢!”立刻就有人出列拜道:“学生济阴魏相,恭问侍中公安!” “可是魏弱翁?策文之中有曰:春秋讥世卿,恶宋三代为大夫及鲁季孙氏,故欲治天下,首在除世卿之魏弱翁?” 魏相听着,满脸激动和兴奋,深感真是遇到了知己。 心中马上就生出士为知己者死的兴奋,当即拜道:“学生安敢捞侍中公挂记?惭愧!惭愧!” 魏相之后,众士子一一出列,自我介绍。 而令他们震惊和兴奋以及自豪的是,无论是谁,不管是哪一个,只要他们报出籍贯名字,张越都能立刻叫出他们的表字,甚至还能引用他们策文之中的内容,进行赞誉和鼓励。 这可真的是让他们又喜又惊。 心里面甚至觉得,大约自己是遇到了真正的先王名臣,类似周公伊尹一般的人物了。 若非周公伊尹管仲之能,普天之下,还有谁能像这张侍中这样能记得自己看过的每一篇策文的内容和其作者的名字籍贯表字! “吾曾读书,读到周公、召公时,常为圣人之胸襟、胸怀所震撼!” “周公一饭三吐哺,一沐三捉发……” “召公听政甘棠,四民来附,召公去世,天下哀,做歌《甘棠》……” 而现在,传说照进现实。 当世真的出了这么一个bug般的人物。 每一个与会士子都感觉都自己从身心到灵魂,被深深洗礼。 甚至,还有人露出了类似孺子仰慕父母一样的眼神。 张越在他们心中的地位和形象,正在不断和他们理想和印象中的周公、召公、伊尹、管仲重合。 西方欧陆,有基友教救世说,希望他们的‘父’给他们救赎。 但诸夏男儿,自古就不需要像亚伯拉罕废物一样,指望着神明什么的来拯救自己。 因为,他们可以靠自己的双手来重建家园,再造新世界。 但,这样的伟业和伟大成就,靠凡人很难做到。 上古洪水泛滥,是大禹带着人民,疏浚江河。 宗周秩序混乱,民不聊生,是周公、召公,带领人民,重塑秩序,建立礼法。 春秋,周天子失政,来自四夷的夷狄入侵诸夏,中国几有陆沉之危。 是管仲辅佐齐恒公,九合诸侯,一匡天下,确定了诸夏民族最高,诸夏利益第一的春秋政治原则。 团结列国力量,一起尊王攘夷,才渡过的危机,才让孔子感慨: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袵! 很显然,在一些人心里,张越现在已经升格了。 被他们视作‘周公、召公、管仲’之后的又一位五百年才出的圣人。 只是,他们现在还不太确定。 需要观察和研究。 不过,一旦确认,那么…… 几乎每一个人都知道自己应该做。 圣人出,天下治。 听从周公、召公、管仲号召,天下士大夫们团结起来,共建新世界在,这是早就篆刻在中国士大夫基因深处的召唤。 可以这么说,几乎没有人能拒绝得了这种召唤。 这也是后世,王莽篡汉能那么顺利和成功的主要原因! 天下人将他看成了周公、召公、管仲之后的又一位带领和领导天下,走向新时代、新世界的圣人、领导者。 于是,在天下人的希望和寄托下,王莽篡汉就和摘下自己家后院里的桃子一样简单。 他甚至没有自己伸手,就有人帮他摘下了果实。 张越当然不知道这些人心里面的想法,但他从这些士子脸上,看到了他想要的东西。 于是,他坐下来,笑着拱手道:“吾闻乡间三老有曰: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诚哉斯言,当今士子,虽明于诗书,然不食民间烟火,吾甚憾之!” “今日,正巧诸君在坐,吾想邀请诸君,与吾一同,走一走这京畿之地,不知君等可愿?” 众人听着,几乎没有犹豫,立刻就拜道:“愿从明公!愿从明公!” 《我要做门阀》正文 第五百八十六节 大汉禁军(2000月票加更) , 带着士子们,一路浩浩荡荡,出了家门口,然后分别转乘十余辆马车,排成一个长长的队伍,径直向着长安城的直城门而去。 出了城门,转道进入直道。 士子们就被眼前的景象吓倒了。 甚至有人,只是坐在马车中,没有掀开车帘向外开,正在和同车的同伴聊天,就忽然感觉毛骨悚然,头皮炸裂。 而当他们掀开车帘,向着内心之中不安的源头看去。 每一个人都是目瞪口呆。 在驰道的道路上,两排全副武装,整戈待发的骑兵,静静的肃立在道路两旁,人人都牵着战马的缰绳,不发一声。 每一个人的腰杆都挺的笔直。 身上的甲胄,被擦拭的一尘不染。 背上背着的箭簇,在阳光下烨烨生辉,散发着令人恐惧的寒光。 让人窒息的是,这样一支军队,就这样简简单单的排了两个纵队,就让每一个人内心都生出无穷无尽的压迫感和恐惧。 仿佛,面前站着的,不是什么人类。 而是一群效率高到恐怖的猎食者。 且是食物链最顶端的那种。 而这些军人,也确实担得起食物链最顶端的猎食者的名号。 每一个人,身高不低于八尺,膀大腰粗,少数坦露在甲胄外的皮肤,在阳光下泛着一种另类的美,那是大丈夫们最为自豪的古铜色皮肤。 北地豪侠,以有一身这样的肌肤和强壮的身体而自豪。 而在此地,每一个人都比士子们曾经听说过和仰慕过的豪侠要威武、雄壮十几倍! 他们就像铁塔一般,矗立在道路上。 沉默远比大声的宣泄,更让人忌惮。 当他们看到车队,没有号令,几乎所有士兵集体转向,然后在甲胄叶片的碰撞之中,他们微微低头,齐声道:“羽林卫甲部司马全体将士,奉天子之命,恭闻侍中号令!” 声音就像平地起惊雷,从九天之上而来。 “羽林卫甲部司马……”有熟知汉军历史的士子,只是听说这个名字,就身体忍不住的颤栗了起来。 他猛然起身,像看着稀世宝物一样,羡慕、崇拜和仰望一般的看着这些军人。 “郑兄怎么了?”一个与他同车的士子,好奇的问道。 “这是甲部司马啊!”这士子深深的吸了一口气,道:“所以大丈夫,每一个中国男儿的梦想!” “羽林卫甲部司马,是骠骑将军创立的第一支部队,也是羽林卫的第一支骑兵……”他低声感叹着:“故而,其又别称‘骠姚司马’,这个司马部迄今依然保存了骠姚战旗,以及缴获自匈奴的三十余面匈奴王族大纛,包括匈奴单于尹稚斜的大纛!” “骠骑墓有马踏匈奴像,而骠姚司马,每日作训,都是在踏着匈奴单于和各部大纛!” “自骠骑起,羽林卫甲部司马,就是每一个大丈夫的梦想之地,汉家上下,数十万勇士,争相竟逐,人人皆以入选甲部司马,宿卫长安为荣!” “而每岁,甲部司马只选两百五十七人!且宁缺毋滥!” “兄长当知,吾出生北地郡,世代以行伍为生,吾之四兄,皆在军中,长兄更是积功至九原校尉!” “曾被矢猛进,斩杀匈奴当户,即便如此,也选不上这甲部司马!” “吾乡党长玄公,为入选甲部司马,自愿前往范夫人城,戍边三载,才得入选,全乡以为荣!” 听着这士子的话,同车几人都是深深的吸了一口气。 事实上,别看现在士大夫们似乎抬头了,仿佛可以当家做主了。 但是,在汉家,真正的英雄豪杰和伟男子,从来都是起于行伍。 用当年某位汉家大将的话说是——大丈夫,提三尺剑,驱万里马,追亡逐北,伐不臣于域外也!挠头搔首,扭捏作态,之乎者也之辈,也配称大丈夫?! 事实也是如此! 从民间到高层,都是一个态度。 特别是在北方,家族里最优秀的人才,首先去军队锻炼。 只有不成器的家伙和不够优秀的劣等货,才会被送去读书,免得将来没有谋生之路。 军功贵族,从始至终,始终掌握着国家权力。 士大夫们想要跳脚? 刀剑的锋利与弓矢的迅疾了解一下? 不止是贵族地主们如此,平民百姓也是如此! 整个北方,地广人稀,产出贫瘠。 靠种地,肚子都吃不饱! 只有去当兵,才能养活一家老小! 更紧要的是,如今汉室,入伍为士,从军立功是寒门和平民唯一公平的出头途径! 猛将起于行伍之中! 自当今天子对匈奴作战以来,以布衣而至九卿、三公,拜为列侯、关内侯、封君者数以千计! 从军队立功,积功为校尉,都尉、将军,然后转任地方郡守、两千石者,同样数不胜数。 而很显然,倘若这个同伴没有说错。 那么,眼前这支司马部,就是汉军最璀璨的明珠,最精锐的存在。 他们中的每一个人,都代表着大汉帝国军人的脸面和荣誉。 很多人,只是想着,自己可以与这样一支英雄部队,光荣的部队同行,就已然激动的说不出来。 ………………………… 张越在看到这支部队的刹那,也被吓了一大跳。 精锐! 毋庸置疑的精锐! 冷兵器时代的军队,强不强,从其精气神上就能看出来。 秦王扫六合,虎视何雄哉,一句话就将大秦帝国的虎狼之师形象跃然纸上。 而眼前这支骑兵,恐怕比秦的虎狼之师还要可怖! 这从这些士兵脸上的神色就能看出来! 虽然面对着自己这样位高权重的侍中官,但没有一个人表现出什么神色。 他们的骄傲,是篆刻进骨头里,深埋在肌肤之中的。 张越甚至怀疑,恐怕只有当今天子,才能得到这些士兵的一致认可和尊敬。 其他人? 呵呵…… 看着他们,张越就知道,历史上巫蛊之祸,刘据败亡真的不冤! 这样一支精锐,只要加入战场,就是虎如羊群,大开杀戒。 别说刘据拼凑起来的民兵了,便是正规军,也难挡这样的一支锋矢部队的突袭和强攻。 深深吸了一口气,张越走下马车,对着这支军队深深一拜,道:“有劳诸公了!” “不敢!”为首的一个将官上前答礼,不卑不亢的微微低头拜道:“奉天子命,甲部司马,听从侍中号令!司马官田广恭闻侍中将令!” 说着,他将一块虎符呈递给张越。然后对着虎符,恭敬的拜道:“虎符之命,重于泰山,其右在君,而左在公,兴兵被甲,发号施令,捕拿犯官,诛绝逆贼,必会虎符,末将方敢从之,侍中其知之!” 张越郑重的接过虎符,俯身对田广拜道:“唯,既受君命,握虎符之信,不敢不慎重之,不敢不敬畏之,不敢不谨慎之,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然后张越起身,举起手里的虎符。 身前,所有的将士都看着这枚虎符,一动不动,但整个身体,已经处于极为紧张的待命状态。 在此时,只要张越一声令下,遵从军人天职的他们,将一丝不苟的完成他们的使命。 “诸君请歇息……”张越轻声下达第一个命令。 刹那间,面前的两个纵队,所有将士在同一刹那,席地而坐,解下了自己身上的刀剑和箭矢。 “令行禁止,如臂指使啊!”张越感慨着,这简直就是一支梦幻军队。 是冷兵器时代,所有军队的究极状态和永恒追求! “什么时候,我也能训练出一支这样的精锐啊……”张越感慨着。 这样的王牌不需要多,三五千甚至一两千人,就能组成一个无坚不摧的箭头,带领全军击碎一切障碍! 正感慨着的时候,不远处的一个凉亭中,京兆伊于己衍和金赏驱车向着张越这边走了过来。 远远的,金赏站在车前,看着张越举起虎符的那一刹那,心里赞道:“好丈夫!” 《我要做门阀》正文 第五百八十七节 横扫宵小(1) 临潼县是新丰县的姊妹县。 事实上,在一百年前,临潼与新丰同属于秦代的骊邑治下。 不过,当汉室建立,一切就都改变了。 首先是新丰被独立了出来,作为太上皇刘太公的养老嬉戏地。 而临潼辖区,则长期属于内史控制,作为长安的京郊地区存在。 直到元鼎六年,时任内史咸宣在此主持修建漕河,引洛水入渭,打通了黄河、洛水和渭水之间的水上交通。 于是,临潼县始建,成为随后的京兆尹治下。 县城位于漕河入京的中转地,因其北有临水,南有潼水,故名临潼。 临潼县城,不算很大。 周长三五里而已,看上去只是一个乡镇的样子。 但却非常繁华。 因漕河存在,往来商贾络绎不绝。 每天都有大量从关东入京的士人、官吏和商人在此聚集。 于是,也吸引了来自长安的三教九流之辈。 故而,一直以来,临潼经济和地方财富,更一直在京兆尹各县,名列前茅。 算得上是关中有名的富庶之地。 而在临潼县衙之中,一场盛宴,正在上演。 临潼县令袁安,举着酒樽,对着与会宾客道:“承蒙诸位厚爱,大力支持临潼县修葺水利,不吝以高价贷之,本县代临潼父老,敬诸公!” “不敢!”十余位商贾纷纷起身,举着酒樽,回礼道:“这是吾等的本分……” 袁安放下酒樽,脸上颇有得色。 今日之后,这临潼县的两万多亩公田,就都要变成一个个可爱的五铢钱了! 按照每亩三千钱的价格,他将全县公田抵押给了眼前这些商人,得到了六千余万‘水利建设资金’。 这可是一笔巨款啊! 哪怕扣掉孝敬上面的和给下面人的分润,再扣掉要做做样子,搞的水利建设资金,最终也起码有一千万要落到自己袋里。 千万家訾,就在眼前啊! 想着那一千万钱,袁安就激动的有些难以自持。 这么多钱,足够他为此铤而走险了。 只是,心里面总是有些不安。 因为,御史台那边专门下了公文,要求关中各县冻结一切‘抵押公田’行为。 虽然,京兆伊有司,特地给他争取了时间,让那封公文,至今依然留在京兆尹,没有下发到临潼。 使得他现在的行为,具备了合法的程序。 但万一御史台发现,并追究起来呢? “大不了罢官!”袁安安慰着自己。 他回忆了自己在这个事情上的全套程序,心里面也安定下来。 在法律上来说,他的行为属于打擦边球,没有经过上级批准,就自作主张,将公田抵押给商人。 但他完全可以为自己辩解,这是为了百姓,为了天下。 哪怕到了天子面前,也可以将自己打扮成一个‘为临潼人民福祉着想,故而略有急功近利’但本质上是好的的官员。 难道说,只许新丰抵押公田,只能让新丰抵押公田? 或者说,只有新丰官员,才能做这样的事情? 反正,袁安觉得,问题应该是不大。 最多不过是罢官了事。 若有那一千万钱,这临潼县令,不做也罢! 有了这一千万钱,他完全可以在老家过上百顷地主的寓公生活。 而在场的商人,比袁安还要高兴。 三千钱一亩的土地?! 这个价格,哪怕是在关东,也属于廉价了。 而在这寸土寸金的京畿,这个价格几乎等同于白送! 现在,这临潼县县令的官印,已经盖在了契约上。 交易终于达成。 每一个人都将获利数倍! 一直以来,很多人悬着的心,现在也终于放了下来。 特别是丁少君,他放下酒樽,脸上根本掩饰不住的内心的兴奋! 这次的临潼公田抵押,他一个人就吃下了一万亩! 而且,这一万亩,他一个五铢钱都不需要出。 早有豪商、贵族,以每亩一万钱的价格,定了下来。 只要左手倒右手,就是数千万进账! 想想都是有些兴奋啊! “张蚩尤……”丁少君微笑着:“也不过如此嘛!纵然知道吾的算计,也只能无可奈何!” 在丁少君看来,整个事情,顺利到让他无法想象。 可能会破坏的张蚩尤,到现在都没有反应。 御史台的阻止,直接被京兆尹扼杀在襁褓中。 最多将来,丢几个替罪羔羊出来,让他们承担责任。 且,就算国家想追究,也有赵家顶在前面。 赵家不查,查他,那就是贻笑天下! 怎么看,丁少君都觉得这一次,那所谓的张蚩尤将在他手里吃一个闷亏。 哪怕现在他知晓了,也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 正得意着的时候,忽然,县衙门外,传来一阵慌乱声音。 就见一个衙役,慌慌张张的跑进来,对着袁安和众人,匆忙禀报:“县尊!诸位明公,大事不好了!” “张蚩尤带着兵马杀来了!” “啊……”袁安的笑容,立刻凝固在脸上。 丁少君手里的酒樽掉在地上,嘴巴张的大大的。 “张蚩尤带了多少人?”丁少君连忙问道。 “足有数百!”那衙役慌张的道:“全是骑兵,而且……是羽林卫!” “羽林卫?!”袁安吓得一屁股瘫坐在地上,脸上写满了恐惧。 羽林卫! 是当今天子的亲卫,地位还在负责宫禁的期门军之上。 他立刻看向丁少君,跪下来磕头拜道:“少君救我!少君救我!” 现在他也只能指望这个丁少君,这位鄂邑公主的面首,能够站出来力挽狂澜了。 不然…… 想着对方的种种传说,袁安就打了一个冷战。 连丞相父子,都被这个张蚩尤弄死了。 他一个小小的县令,不过是蝼蚁而已! 丁少君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他立刻看向袁安,拱手道:“县尊勿要自乱阵脚!” “长安城不曾有闻天子命张子重稽查京畿的事情……”他沉声道:“只要县尊严守口风,那张子重得不到口实,就无可奈何!” “如今,县尊与吾等,乃是一条船上的蚂蚱……”丁少君看着袁安,道:“请县尊安心,吾与鄂邑主,始终会站在县尊身后!” 《我要做门阀》正文 第五百八十八节 横扫宵小(2) 在羽林卫骑兵的护卫下,张越与金赏、于己衍,带着士子们,从临潼县衙北门,长驱直入。 根本没有人阻拦,也不敢有人阻拦。 羽林卫的马蹄,踏在临潼的街道上,轰隆隆,一路直指县衙。 整个临潼县衙的大小官吏,在慌乱之中,连忙奔出县衙。 “下官临潼县县令袁安,恭迎侍中公……”一个看上去肥头大耳,穿着宽大长袍的男子,迎上前来,恭身问着。 但,他得到的回答,只有沉默。 没奈何,他只好大着胆子,再次拜道:“下官临潼县令袁安,恭迎侍中……未知侍中虎驾来我临潼,有何贵干?” 端坐在马车之中,张越握着自己腰间的嫖姚剑。 然后,他掀开车帘,走下马车。 金赏紧随其后,举着一面节旄。 此时的汉节,依然是三重牦牛尾为饰,以赤色为主色。 因为极有视觉震撼力,也拥有着强大的威慑力。 节,是君权的延伸。 节旄所在,如朕亲临! 持节使者,因而获得了来自皇权的加持,可以代表皇帝相机决断很多事情。 临潼官吏们,在见到这节旄的瞬间,立刻就匍匐在地,全体顿首:“臣等恭问天使安!” 袁安甚至趴在地上,连头都不敢抬了。 “吾乃钦命全权除疫大使张子重!”张越踱着步子,轻轻走上前去:“今日来临潼,乃是为稽查临潼除疫之事!” “袁县令!”张越猛然提高音调。 “下官在!”袁安哆嗦着顿首,连忙应话。 天子节给他的震撼太大了! 节旄之所至,皇权尾随而来。 “临潼的除疫工作,实在是太让本使失望了……”张越轻声道:“县令有什么需要解释的吗?” 袁安趴在地上,连动不都敢动,只是顿首道:“下官惶恐,不知道天使说的是什么?” 确实如此! 汉室从来没有颁布过任何除疫工作条例。 但张越要的,就是袁安的这个答复。 “很好!”张越笑了起来:“袁县尊既然亲口承认了,那么这渎职之罪,可不轻啊!” “且夫本使受天子之命,全权负责京畿地区除疫事务,至临潼,临潼无有除疫之准备,可谓是触目惊心!” “陛下授本使便宜行事之权,为天下万民计,只好委屈县令了!” “吾以钦命全权除疫大使身份,告知县令:自即日起,除临潼县县令、县尉、县丞之职,械送长安交由廷尉卿问罪!” 廷尉卿是谁? 赵昌乐啊! 虽然这位随桃候还没有上任,但已经被授命在廷尉衙门办公了。 所以,送去廷尉的犯官,只能是站着进去,躺着出来。 袁安听着,一脸懵逼。 其他临潼官吏,也都是面面相觑,议论纷纷。 但,天子节在前,谁也不敢有异议。 只好是匍匐在地,瑟瑟发抖。 ……………… 县衙的大门后,丁少君和很多朋友,侧着耳朵,听到这里。 人人都是手脚冰凉。 “这张蚩尤,真是……”有人叹道:“不按常理而为啊!” 所有人都以为,对方的应对措施,无非是告状和动用行政权力阻止,乃至于撕破脸皮和大家刚正面。 但万万没有想到,对方居然捡起了那‘长安除疫大使’的身份,行这釜底抽薪之策。 还有羽林卫来护卫,有天子节做依托。 这真的是…… 每一个人都清楚,若被其带走了袁安等人,那么大家伙的所有一切就全部要打水漂了。 辛辛苦苦,筹谋这么久时间的好处,说不定也要没了。 更可怕的是,此事若被天子知道了,他们以这样低的价格买他的公田,这位陛下发起火来,一个都跑不掉! 到那时候,大家就是直接和皇权正面冲突。 而不是曾经设想的局势——躲在庞大复杂的官僚系统后面,浑水摸鱼,让官僚系统去应对皇权的压力。 “不行!”丁少君立刻就说道:“不能让那张子重如此肆意妄为!” “君等请马上派人快马回长安,告知鄂邑主和盖候以及赵氏,将此种情况说明……”丁少君看着门外的情况,急忙布置任务:“这张子重,我来拖一拖!” 现在也只能行此下策了。 说着,丁少君就推开县衙大门,一跺脚,索性抛掉内心的恐惧和害怕,鼓起勇气,大声喊道:“且慢!” 丁少君的这一句话,就像是天籁之音,炸响在袁安等人耳畔。 他们立刻像看到救世主一样,满眼热忱的看向丁少君。 就见丁少君高高举起自己手里的一枚符印,高声道:“张侍中且慢!吾乃盖候家臣,受鄂邑公主殿下之命来临潼公干!” “以小人所知,侍中公所受之命,乃是‘长安全权除疫大使’而非‘京畿全权除疫大使’!” “这临潼的事情,侍中恐怕管不了吧?” “而侍中今日如此,恐怕乃是矫诏了!” 这也是丁少君想出来的办法,不管怎么样,无论对方是否获得了授权,先来死缠烂打,把事情拖住了再说。 只要争取到时间,让长安的贵戚,特别是赵家反应过来。 那么这张子重的力量,就会被另一股力量抵消掉。 他正打算将自己所知的矫诏罪名和后果阐述清楚,好让袁安和那些羽林卫士质疑和动摇起来。 就听着远远的,那个被羽林卫骑兵簇拥着,连模样都有些看不清的侍中官轻声道:“哪来的贼子,竟敢在天子节面前胍噪?” “羽林卫何在?”他手中出现了一枚虎符。 玉制的虎符,在阳光下闪耀着奇妙的光泽。 虎符一出,早就整戈待发的羽林卫骑兵立刻就动作起来。 作为司马官,田广马上就恭身拜道:“末将恭闻将令!” “斩了!”张越冷然道:“咆哮节前,是为大不敬,威胁本使是为叛逆,这种不忠不孝的乱臣贼子,留着作甚?” “诺!”田广恭身一拜,然后看向左右,大声呼喝:“执行将令!” “诺!”一个在外围的伍马上得令。 下一瞬,铁蹄如惊雷,快如闪电。 五马齐奔,如同泰山压顶般冲向县衙门口,长长的枪戟被横在手上:“杀!” 丁少君甚至连躲避的动作都来不及做,就已经被一杆骑枪挑了起来,强大的动能,直接将他的身体穿透,鲜血和内脏淅淅沥沥的流了一地。 《我要做门阀》正文 第五百八十九节 横扫宵小(3) 一个羽林卫骑士,提着血淋淋的人头,径直走到张越面前,将其丢到地上,拜道:“末将幸不辱命,已经斩杀贼子,特来复命!” 对这些汉军精锐而言,杀人如喝水。 张越瞄了一眼那个倒霉的自称丁少君的家伙。 狰狞的头颅,就在自己脚前。 一双眼睛,鼓得大大的。 单看容貌的话,确是是一个清秀男子,也符合此时长安贵府们的审美标准。 可惜…… 卿本佳人,奈何为贼。 将这个念头抛之脑后,张越点点头,道:“辛苦阁下,请归位吧!” “诺!” 然后,张越就在金赏的簇拥下,走上前去,看着已经被吓得瑟瑟发抖,甚至几乎要失禁的临潼官吏们。 他心里面也很清楚,这些官吏,有一个算一个,统统是废物! 连贪污这种事情都做不好,只会敲骨吸髓,而不知道扩大蛋糕,简直是渣渣。 而且,他们中的人,全部砍了可能有冤枉的,但隔一个杀一个绝对没有错! 他们是汉室政权身上的腐肉,是国家的癌症。 当然了…… 这些渣渣,算不得什么。 充其量,只是别人的傀儡、白手套与走狗。 “诸位……”张越踩着地上的血迹,缓缓向前:“尔禄尔俸,民脂民膏,上天易欺,下民难虐!身为国家官员,既食汉禄,要上忠天子,下爱百姓,对得起先师教诲,圣人教导啊!” “看看尔等吧……”张越提了一脚丁少君的头颅,然后毫不客气的踩上去:“县衙座上宾是贵戚的走狗鹰犬,而城外百姓,饥寒交迫,六邪侵袭,五病缠身!尔等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对得起先师、圣人的教导,天子的期望吗?” 所有人都垂下头。 官僚其实是这个世界上最容易对付的群体。 只要你抽出屠刀,告诉他们——哥真的会杀人! 这些家伙的膝盖,软的比谁都快! 就像朱元璋,扒皮实草,整个大萌官场,人人噤若寒蝉,很多人连一个铜子也不敢多拿! 而大萌后期,因为所有人都知道,皇帝不敢杀人。 于是,争相恐后骗廷杖。 现在在血淋淋的屠刀面前,所有官吏,两股战战,瑟瑟发抖。 名曰张蚩尤的传说,终于从他们的心底浮现。 于是,他们立刻崩溃了! “侍中公!侍中公!”袁安第一个受不了,他哭着爬上前来:“一切皆是那丁少君的怂恿和指使啊!下官能怎么办?下官也没有办法啊!” “只能昧着良心,将这临潼公田贱卖了!” “整整两万四千多亩啊,那丁少君竟只给三千钱一亩,下官不想答应的,但是没有办法啊!” 丁少君这一开口,其他人,立刻开始了互相卖队友和推卸责任。 没有审讯,甚至连吓唬都没有。 在张越踩着丁少君的头颅的时候,每一个人都被恐惧所击溃,在他们看来,张蚩尤连公主的面首和盖候的家臣,也说宰就宰。 杀他们这些小蝼蚁,还不是一个指头就可以捏死的事情? 更何况,羽林卫甲部司马的骑兵,整整齐齐的列队在前。 这些骄兵悍将身上的杀气,在地上的血迹和那具被洞穿了身体的尸骸印证下,几乎无时无刻不在侵袭他们早已经脆弱和崩溃的心理防线。 为了求生,这些人纷纷出首。 一个穿着县尉武官服的官吏,最为不堪,他几乎是爬到张越脚边,顾不得地上的血迹和那颗狰狞的人头,磕着头,死命的抱住张越大腿,抽泣着道:“侍中公!侍中公!不关下官的事情啊!” “都是县令袁安和县丞王振策划……” “他们逼迫下官同意,在契书上签字,将临潼公田贱卖给盖候家和临武君等……” 整个场面,瞬间热闹非凡,让在羽林卫身后的士子们看的仔仔细细,听得明明白白。 到这个时候,他们终于知道,自己卷入了怎样的事情之中。 但,年轻人的血,依然未冷。 在亲耳听到这些临潼官吏的自首告发和描述之中,他们总算理清楚了大概。 临潼官吏伙同长安贵戚,将临潼县的公田以极低的价格抵押给贵戚们指定的商贾。 从中擭取大量利益! 而在这个过程中,国家和百姓,必定深受其害。 “董子当年曾经大声疾呼:今天下,富者阡陌连野,贫者无立锥之地!” “若被彼辈得逞,这临潼百姓,可就真的……” 每一个人,哪怕本身大地主子弟的人,只是想着这个场面就浑身汗毛斗立,起了鸡皮疙瘩。 至于寒门士子,则是握紧了拳头,眼中冒出凶光。 毋庸置疑,经过公羊学派数十年的熏陶和宣扬。 天下士子们,至少在一个事情上达成了共识——天下之弊多半起于土地兼并。 抑制土地兼并,从董仲舒开始到现在,一直就是舆论的主流和焦点。 哪怕自己是地主豪强的士大夫,有事没事也会附和着鞭笞几下土地兼并,呼吁给人民更多自由选择。 反正,喊喊口号而已,谁不会? 而这些官吏的吃相,更是让每一个人都深感不齿。 “这贪官污吏,害民不浅啊!”魏相咬着牙齿,说道:“统统该杀!” “然也!”无数人都附和着道:“该杀!该杀!” ………………………… 张越听着这些官吏七嘴八舌的主动招供,心中冷笑连连。 尔等以为这样就可以活命? 天真! 不过,嘴上却是不动声色,问道:“尔等所说,可都属实!” “属实!属实!”袁安等人,忙不迭的磕头,每一个人都不想自己也变成丁少君的下场。 这大好人头,他们可都很珍惜的呢。 现在,在他们眼中,张越的形象已经直接和王温舒、咸宣、义纵重合了起来。 这些杀人不眨眼的权臣,曾经一个县一个县的杀过去,直到其治内辖区,没有人敢反对! 尤其是王温舒,杀人盈野,宰县令如宰小鸡。 杀郡中两千石,就像杀一条狗。 “善!”张越轻声笑道:“既然如此……” 他举起手来,下达命令:“封锁县衙,缉捕衙内所有与案人等!” 《我要做门阀》正文 第五百九十节 横扫宵小(4) 整个临潼县衙,立刻陷入了一片鸡飞狗跳和哀嚎声之中。 所有没有来得及跑的商贾,很快就在羽林卫的枪戟面前束手就擒,五花大绑,被押到了张越面前。 如林的枪戟,明晃晃的刀剑。 每一个人都是两股战战,瑟瑟发抖。 “尔等真是好大的胆子……”张越弹了弹衣袖,轻声冷哼着:“连国家的公田也敢打主意!” 商贾们在刀剑面前的骨气,甚至还不如官僚。 刹那间,就是一片求饶。 “侍中公恕罪,恕罪!”众人一齐磕头:“吾等皆是良善商人,守法臣民啊,只是为临潼官吏蛊惑,利欲熏心,方才行差踏错,望侍中怜悯……” “呵……”张越怒极而笑,这个世界上有守法商人这种生物存在吗? 嗯,或许有吧? 但肯定不会出现这里。 因为…… 出现在此的商贾,与其说是商人,倒不如说是长安贵族们的白手套。 仔细查查,张越确定肯定会发现,这些人不是某位贵戚的亲戚,便是某位贵戚的家臣。 说白了,他们是傀儡,是贵戚们权力的延伸。 是权力渗透到民间的触角。 “守法臣民吗?”张越轻笑着:“尔等下贱商贾,也配自称‘臣民’?” 在如今天下的士大夫们眼里,商人这个群体,压根就没有好与不好的区分。 所有商贾,一律是坏蛋! 就像他们划分夷狄一样。 是不会分好夷狄和坏夷狄的,所有夷狄一视同仁,统统是‘非中和气所生,礼仪所不能化’,完全就不值得抢救的渣渣。 而在商贾问题上,儒生们走的更远、更激进。 毕竟,夷狄什么的,可能很多人一辈子都见不到,只能从脑海里想象他们的坏。 但商贾的坏,却是确确实实,出现在他们眼前的。 这些渣渣,为了追逐利润,破坏和扰乱地方秩序,让人民流动,不再依附于土地上。 更可怕的是,这些人,将世间的一切美好与道德明码标价,摆上货架,公开叫卖。 就连圣人教诲与宗族礼法,商人们也可以因为利益而弃之不顾。 于是,鞭笞商人,成为主流。 想当初,杨可玩告缗的时候,最初整个天下的士大夫,都是举起四肢,狂喊‘杨都尉666,杨都尉做的好,干死那些为富不仁的奸商!’。 一直等到告缗扩大,伤及这些人本身利益的时候,他们才发现似乎不对劲,转而攻仵和质疑杨可。 尽管如此,士大夫们,依然是瞧不起并且极力贬低商贾的。 因为,他们和商贾的矛盾是阶级矛盾。 是一个阶级对另一个阶级的敌意。 作为前公务员,张越对于如何利用阶级矛盾,早已经耳熟能详,闭着眼睛都知道怎么玩。 故而,张越说这些话,完全是极其自然的,且是政治正确! 自秦至今,商贾群体,就已经被打入另类。 在国家体系等级里,商人的社会地位,在理论上仅高于奴婢、刑徒和赘婿。 想当初,秦始皇修万里长城和驰道,就是专挑商贾、赘婿、刑徒,将他们当成消耗品,毫无怜悯的拿去消耗。 相对来说,可能秦帝国对于奴婢,还会有温情和人道。 毕竟,奴婢只是出身不好,还可以挽救。 商贾、赘婿、刑徒,连拯救的资格都没有! 所有商人听着,都是顿首拜道:“小人知罪,知罪!” 屠刀面前,哪怕是家訾数千万的大贾,也如匹夫一样无能为力。 没有办法,他们只好将自己背后的主子供出来。 “侍中公在上,请容小人通禀,小人虽是商贾,列在市集,但小人乃是给xx候做事的……”这些商贾争先恐后的上前,大喊着自己的主子的名字。 没有办法,他们知道,若再不将主子抬出来,很可能对面这个侍中官会直接下令,将他们就地砍了,脑袋挂到城墙上示众。 作为商人,他们很清楚,在真正的权臣面前,家訾千万和家訾万万,与一个平民没有区别。 甚至说不定还会刺激对方的杀戮心理。 在汉家政治体制下,杀商人和处决平民是两个事情。 前者,杀了就杀了。 不会有人过问,甚至不会有人来复核。 区区商贾,在舆论眼里,与远方的夷狄待遇相同。 死了就死了,有什么大不了的? 反而是平民,官吏们在判决时,还要思考一下,会不会背上滥杀无辜的名声? 多少有些顾忌,通常会因为爱惜羽毛,而手下留情。 譬如故御史大夫赵禹在担任廷尉的时候,就经常给犯罪的平民平反、减罪,甚至直接宽恕。 张越听着这些人乱糟糟的供述,稍稍伸手,掏了掏耳朵。 这些人不说,张越也能知道他们背后的主子是谁。 说出来,无非是将暗地里的事情,摆到了明面上。 不过…… 张越扭头,看了看身后的士子们,见到这些人的神色,心里面就满意的点点头。 事情发展到现在,顺利的出乎想象。 他转过身去,挥手下令:“统统抓起来,让他们写好供词,然后械送长安,交廷尉卿!” “诺!”金赏举着天子节,领命而拜。 他跟着来,就是做这个活的。 如今这个情况,让他兴奋的难以按捺住内心的激动之色。 眼前这些商贾,每一个人身后都站着一个贵戚。 在平时,哪怕是他父亲,恐怕也奈何不得他们。 但现在…… 这些人只是待宰羔羊与政绩而已。 他们以及他们身后的权贵,一个都跑不掉! 当今天子很缺钱,特别的缺钱。 这十余商贾和他们身后的权贵的家訾加起来,起码有三五万万吧。 而有了如此功勋,他更进一步,成为侍中的事情,就已经是板上钉钉了。 踩着权贵的尸骸上位,这是汉家贵族晋升的最快途径! 张越负着手,握着嫖姚剑,缓步向前,走向临潼县县衙。 一次干掉了整个临潼官府的上层结构,确实很爽。 但爽完了以后,是得收拾烂摊子了。 “执金吾,请入内与我一谈……”张越扭头对着一直在当观众的于己衍说道。 从出长安城开始,张越就已经确定了一个原则:这次出来,破坏只是顺便,主要还是建设。 从临潼,直至湖县,就像一个字长蛇阵。 正好也是一个完整的京畿经济圈。 借助此番的破坏,重建一个高效的官僚系统,盘活地方资源,综合利用,为打造未来的京畿经济圈奠定基础,才是主要目的! 《我要做门阀》正文 第五百九十一节 反应 张越和于己衍在临潼县衙内商议了半个时辰,然后联袂走了出来。 没有人知道,他们谈论了什么。 但,一纸调令,随即由于己衍亲自发出。 新丰县临渭乡蔷夫贡禹迁临潼县守县令。 作为京兆伊,于己衍确实有这个权力,可以升迁一个地方蔷夫为代理县令。 由是,临潼县的行政权,正式落到了新丰系手中。 时隔百年,两个从秦骊邑分离出来的地区,再次合而为一。 但此事,现在知道的人,只有张越和于己衍。 整个京兆尹的系统,都被蒙在鼓里。 “继续出发!”张越走出县衙大门,挥手下令。 此时,金赏已经将局面处理干净了。 临潼的县令、县尉、县丞,统统械送长安,和他们一起上路的,还有那十余商贾及其供词。 至于剩下的官吏,则已经被统统勒令停职,接受调查和甄别。 故而,整个临潼县城,都已经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无数人,都在好奇而紧张的观察着这一切。 等到张越带着羽林卫离开,这个小小的县城,立时陷入慌乱之中。 “赶快派人回长安,通知主公,临潼的事情!”无数人急忙派出使者,向长安通风报信。 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每一个人都清楚,一场可怕的风暴,正在步步迫近。 而长安城与临潼的距离,在物理上看来,有起码数十里。 但在现实中,这点距离,根本不足以构成迟滞消息的障碍。 故而,仅仅在一个时辰后,全长安都知道了临潼发生的事情。 侍中官张子重,持节稽查京畿,并在羽林卫的护卫下,突袭了临潼。 盖候家臣丁少君,仅仅只是质疑了一声,就被当场处死。 临潼县衙全部沦陷。 包括县令在内的将近二十人,被械送长安。 于是,长安城立刻炸锅! 所有人都将视线投向盖候家族。 被人打了这么大的一个巴掌,盖候和鄂邑公主会反击吗? 或者说敢反击吗? 无数鬣狗像是闻到了腐肉一般,聚集了起来,看着盖候家族的垂涎欲滴。 只要盖候家族在这个事情上面装死,没有反应。 他们就会一拥而上,吃尽盖候家族曾经控制和拥有的利益。 一个不能保卫自己地盘和利益的贵戚,没有理由和借口,再继续拥有财富和权力了。 而,其他参与了临潼之事的贵戚,更是手忙脚乱,赶忙向盖候宅邸聚集。 每一个人都知道,生死存亡,就在此刻了! 就连一向不管事情,只是宅在后院和歌姬、婢女们厮混的盖候王受,也破天荒的派人送了封信给鄂邑公主。 信上只说一个事情。 那就是,盖候深深感觉,自己才疏德浅,相貌粗鄙,脾气也不好。 而公主殿下,国色天香,淑惠静慎,有姜氏之德,盖候深感惭愧,耽误殿下这么多年,就是死十次也难赎其罪。 过去,盖候以自己卑微渺小的私心,而一味束缚殿下,委屈殿下只能过粗茶淡饭的无聊日子。 虽然知道殿下很不开心,但依然为了自己的私心而卑鄙的对待殿下。 现在盖候幡然醒悟了。 爱一个人,最重要的是,让她开心。 所以…… 合离! 鄂邑公主,在看完信后,怒极而笑,大骂了起来:“混账!混账!王受,汝竟敢这样对待本宫!” 那个,她都要快忘记样貌和性格的所谓‘丈夫’,在过去的这么多年,何曾敢给自己脸色看? 这混账东西,竟敢如此大胆? 简直是要造反了! 鄂邑立刻就要去后院,找王受算账。 可惜,她甚至都没有走出卧室的大门,就被十几个劲装武士拦了下来。 为首者满脸笑意,以近乎卑躬屈膝的态度,跪在她面前,拜道:“殿下,主公近来身体不适,不能会客,主公嘱托我等下人,转告殿下:自今日起,盖候家族与殿下,再无瓜葛,殿下大可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不必再但有我家主公卑微的存在!” 话虽然客气无比,态度更是谦卑到了骨头里。 然而,显露出来的意思,却已经非常直白了。 盖候家族,要跳车了。 从她的破车上跳下去,与她做切割! “好胆!”鄂邑铁青着脸,死死的抓着手里的帛书,毫无体统的破口大骂:“王受那个窝囊废,居然敢这样!不怕本宫去父皇和母后面前告状吗?” 可惜,这过去屡试不爽的绝招,在如今彻底失效了。 那下人恭身拜道:“回禀殿下,我家主公自知罪该万死,已经分别向陛下和皇后请罪,陈述了自己卑微的想法,请求陛下与皇后宽恕……” 对于盖候家族来说,这确实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一个摆脱被鄂邑控制、操纵,重获自由,甚至当家做主的好机会。 他们这些家臣以及他们的主公,等待这天已经等了差不多二十年了。 终于熬出头了! 与之相比,稍微受点损失,似乎也在能够接受的范围内。 于是,当那些贵戚们,聚集到盖候宅邸时,就看到了他们以为的主心骨和靠山,鄂邑公主乘着马车,气呼呼的离开盖候宅邸。 同时,盖候府邸大门紧闭,门口被人挂上了一块木牌,上面写着盖候近来身体不适,决定闭门谢客,好生调理,所以请各位亲朋好友不要来打扰,为此盖候深表歉意云云。 所有人看到这个情况,都是失魂落魄。 连盖候家都要跪了? 那大家,岂不是得洗干净脖子等死了? 恐慌,立刻就蔓延开来。 每一个人都失去了希望,陷入了无边绝望! 而长安的其他权贵们,自然马上就发现了这个情况。 无数人蠢蠢欲动。 以盖候家族为首这十余个贵戚家族手里,可是控制着许多好处。 现在,他们似乎看上去不行了。 那还等什么呢? 但,大家还是有些顾忌的。 毕竟,鄂邑公主还在,就这么下手,万一出现反转了? 再说,不是还有赵家在吗? 所以,很多人都决定,先观望观望,试探试探。 多等几天,也不是很久,对吗? 《我要做门阀》正文 第五百九十二节 陈惠的陷阱 鄂邑出了盖候府邸,气呼呼的直奔建章宫而去。 但,当她刚到建章宫,就迎面撞上了,早已经持诏等候在此的建章宫谒者令郭穰。 “殿下,您还是请回吧……”郭穰拦下她,笑着道:“陛下早有吩咐,若殿下求见,则令殿下回府……请殿下不要让奴婢难做……” 也是直到此刻,这个过去骄横不已的帝姬,才幡然醒悟。 她算个什么? 什么都不算! 她的母妃李氏,早就死了。 唯一的亲弟弟,齐怀王刘闳也早早的夭折了。 在这宫廷之中,她举目无亲。 而她的父亲,那位大汉天子,恐怕能记得自己有这么个女儿就不错了。 想要父爱? 呵呵,连太子都不曾得到过的东西,她岂能奢望?! 觉悟到这一点,她终于手脚冰凉,如堕三九寒窟! 她想起了自己的姐姐,阳石公主的下场。 虽然,阳时活着的时候,鄂邑和其是死对头。 两人总是竞争着相同的奢侈品,甚至是面首。 然而,阳时死时,她却毛骨悚然。 也正是因此,她才放任丁少君去策划,目的是要搞钱。 搞到钱,再去贿赂宫廷贵人,替她在父皇面前说好话,维持存在感。 然而现在,效果适得其反。 父皇显然是怒极了! 她也终于慌张起来。 汉室每一个帝姬都知道,没有了来自父皇的宠爱,她们就什么都不是! “回府?”鄂邑苦笑着,失魂落魄的喃喃自语:“叫本宫回哪里去?” 王受那个混账,已经写了合离书了。 她已经是一个寡妇了! 此刻,鄂邑感觉,自己被全世界抛弃了。 这个在历史上,曾权倾朝野的帝姬,如今面色黯淡,步履阑珊。 郭穰看着,深深的低下头来,拜道:“殿下,您还有鄂邑公主府呀!” “宗正卿已经将其维护的非常好了,殿下可以回公主府……” “哈哈哈……”鄂邑仰天长笑,像个疯婆子一样,踉跄着向前:“鄂邑公主府?” “哈哈哈……” 谁不知道,被勒令回公主府的公主,等同于告诉所有人——这个女儿太不孝顺了。 于是,其就将变成空有公主之名而无公主之实的废物。 连再嫁,也将变成奢望。 孤老终生,孤独至死! 郭穰,却是仿佛没有听到鄂邑的笑容,看到她的神态,只是低声道:“此外还有个事情,好叫殿下知晓,陛下已经下令,让宗正卿给殿下换一个食邑汤沐地了……” “在乐浪郡的东渡……” “那可是一个好地方,风景宜人,四季如画,禽兽飞鸟,数之不尽呢!” 郭穰说的确实是正确的,他的描述,也完全符合现实。 只是,此地没有人! 至少,没有编户齐民的汉家臣民! ………………………… 临潼之事,自然也立刻就传到了临武君赵良的耳中。 “废物!”赵良闻讯,狠狠的踢开禀报的下人,脸色瞬间就难看无比。 临潼的事情,就像一个巴掌,狠狠的扇在了他的脸上。 等于是公开的羞辱和折磨他。 而且,赵良也知道,对方不会仅限于临潼的。 那张子重一定会去湖县,然后如法炮制现在所为。 可是…… 对方有天子节,还有羽林卫。 自己拿什么去阻止? 若是不阻止,自己岂非是丢人丢大了? 以后还怎么混? 别人又将如何看他? 陈惠却是凑到他身边,恭身道:“公子勿忧,事情还没有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嗯?”自昨日开始,陈惠就一直在他身边,靠着阿谀逢迎和拍马,成为了赵良的跟班兼智囊。 为了他谋划了联系马家兄弟,串联谷梁学派的人,做了许多努力,也取得了成效。 特别是马家兄弟,甚至拍着胸脯向他保证,只要那张子重敢轻举妄动,那么他们一定会劝说光禄勋上书弹劾。 “公子,您现在应该立刻赶去甘泉宫,请钩弋夫人写一封手书……”陈惠轻声道:“若得夫人懿旨,那张子重必定不敢轻举妄动……” “汝以为我不想?”赵良没好气的道:“此去甘泉,来回就要三天,等我取回家姊手书,那张子重早就把湖县的官吏杀光了……” 当然,有个事情赵良一直瞒着别人。 那就是,其实此事,钩弋夫人压根就不知道。 他也从未想过要和自己阿姊在这个事情上打个招呼。 阿姊会不会支持他,他自己也没底。 陈惠当然早知如此。 他等的就是赵良这一句话。 “那公子就只能冒点风险了……”陈惠轻声道:“湖县东接弘农,北有华阴,位处要冲之地,故而一直屯有军队,若公子快马前去,先张子重抵达,然后假节调动军队,就可与那张子重对峙,等待钩弋夫人救援……” “这可是矫诏!”赵良听了,立刻就跳了起来。 他虽然跋扈,但也知道,有些事情是做不得的。 没有天子许可,没有虎符,就私自调动军队,是重罪! “矫诏的人多了去了!”陈惠笑着道:“当初,汲黯汲长孺,就多次矫诏,陛下不也没有治罪吗?” “此外,卫家的几位公子,也都矫诏过,陛下不也只是罚酒三杯吗?” “公子令姊钩弋夫人,可是陛下爱妃,公子假陛下之令,调动军队,陛下就算知道了,大约也不会怪罪的……” “再说了,湖县县尉张富昌,乃是公子的家臣,公子向家臣下令,算不得矫诏……” “有钩弋夫人在,公子担心什么呢?” 赵良听着,神色变幻不定。 矫诏这种事情,他虽然没有做过。 但听说过,卫家的人,曾经做过这样的事情,天子确实没有加罪。 只是罚了他们的黄金和爵位。 陈惠看着这个情况,长身拜道:“若公子怕冒险,那就静坐于此,等那张子重杀进湖县,将公子家臣和财富,统统抄没吧!” 赵良闻言,立刻起身。 那是他万万不想看到的情况! 不仅仅将让他颜面扫地,沦为笑柄,更将让他失去无数财富。 尤其是那些湖县的土地,价值数万万。 足可供他挥霍一辈子! “既然如此,就这么办吧!”赵良昂起头:“吾就不信,那张子重还敢对吾下手!” 只要撑到自己阿姊来救,那就什么事情都能解决! 陈惠听着,恭身拜道:“公子英明!” 心里面却已经笑得都要肚子疼了。 “张子重!赵良!韩说!你们都要死!”他在心里疯狂叫嚣着。 这是他准备好的陷阱。 一次就杀死所有仇人的陷阱! 《我要做门阀》正文 第五百六十三节 王者无敌【两千五百月票加更】 离开临潼,张越一行马不停蹄,直奔下一站新丰。 毕竟,既然是打着检查京畿除疫工作的幌子,总归要做做样子吧? 而一进新丰境内。 所有人都感觉到了,一股盎然生机,正在涌动。 就连田里的老农,也让人感觉其充满了干劲! 而一片片茁壮成长的麦田,更是让随行的士子们,大开眼界。 此时,已经到了晚秋。 新丰补种的麦苗,将要进行盖土工作,以让其安全度过第一个冬天,并为来年春天的旺盛生长,打好基础。 故而,几乎整个新丰的人民,都投入到了农耕工作之中。 农稷官们,更是早已经下到了亭里,对百姓提供必要指导和技术培训。 而田间地头,无论百姓还是官吏,表现出来的精气神和冲劲,都让人见而激动,倍感鼓舞。 许多士子,见着这个情况,都在心里暗想:“若使人民皆如新丰,何愁天下不治?” 而新丰乡亭的卫生除疫工作,更是扎实的让人望而生畏。 所有生活垃圾,全部都有人分类处置。 可以燃烧的,进行燃烧,然后灰渣,作为肥土肥料。 可以掩埋的,全部挖坑掩埋! 至于人畜粪便这种其他地方乡亭,最难处理的生活垃圾,在新丰乡亭,成为了香饽饽。 每一个亭里,都挖了好几个大坑,专门收集人畜粪便,进行发酵,发酵后的粪水,用于追肥和制作各种土化肥。 而新丰官吏的专业,更是让随行士子们,不由自主的产生了亲近和好感。 许多人甚至觉得,自己将来要当官的话,也要做一个这样的官吏。 能干、踏实,更紧要的是受人民爱戴和拥戴。 在新丰,就算只是一个乡亭的小吏,走在田间地头,也会赢得无数人欢呼和附和,有着一呼百应的声望。 而在其他地方,特别是关东郡国。 士子们知道,官吏和人民的关系,已经恶化到了,让人不忍目睹的地步。 听说官吏下乡,就和食人猛虎进村一样,常常会发生整亭整亭的青壮持械与官府官吏对峙的情况。 而这样的现实,直接导致了很多有节草的士大夫们,拒绝出仕,不愿做官,免得与这浊世同流合污! 羽林卫的将士们,同样好奇而兴奋的注视和观察着他们的所见所闻。 与士子们关注的地方不同,这些汉家精英武臣,仔细的看着,沿途所见的亭里道路、渠道、水车,以及整整齐齐的,采用代田法耕作的土地。 尤其是遍布几乎整个新丰所有亭里的水车,巨大的水车扇叶,缓缓转动。 从密布新丰的河流之中吸取大量的河水,供给人民使用。 而在水车之旁,通常都建有磨坊。 在水力驱动下,磨坊房中嘎吱嘎吱的响动着。 粗糙的麦子倒进去,流出洁白细腻的麦粉。 将士们看着这个情况,人人目瞪口呆。 众所周知,汉家军队,是一个以乡党情感为纽带组建起来的军队。 军人们的乡党感情,非常深厚。 对故乡和家乡的眷恋,甚至经常会影响军队士气。 所以,汉家各个野战军的军需物资之中,常年有一项是:需求大量产自某郡的某种酱料。 甚至指定必须从哪个县制作。 因为,士兵们需要吃到来自家乡的酱料,来舒缓思乡情绪。 尤其是部署在居延的汉军,一天不吃家乡的酱料,就浑身不舒服。 而一支眷恋家乡的军队的军人,当然对家乡有着无穷的爱。 看着新丰的一切,这些一直以来,沉默的将士们,终于动容。 甚至有人开始趁着休息和吃饭的间隙,议论起来。 大部分甲部司马的士兵、军官,基本都是来自陇右、北地、太原、燕赵。 尤其是陇右郡和北地郡,尤为集中。 而陇右郡和北地郡,自古产出贫瘠,土地肥力不足。 关中夏季旱灾,平均减产一石,就以为是大灾难。 但在陇右和北地,很多地方的粮食产量,徘徊在两石以下。 产量超过两石,就是难得的丰年了。 而在事实上,陇右郡和北地郡的水资源都很丰富。 黄河是直接从这两郡之中穿过的。 但问题是,从黄河取水是一个大问题! 而新丰普及到村亭的水车和磨坊,让这些将士们,无不握紧了拳头:“家中乡党,也该有这样的水车!” 若乡党有水车,那么老父母们就不必再提着水桶,拔山涉水,不远数十里来回取水。 孩子也不必,小小年纪,就要跟着父母去汲水灌溉。 他们可以用更多的时间来接受教育。 而当他们来到临渭乡时,更是惊讶万分。 在官府组织下,上千青壮,沿着渭河向下开凿渠道。 每天,都有进展。 而,这只是一个开始。 新丰人,在官府的领导下,发出了三年内‘亭亭有渠道,户户有灌溉’的号召。 人家不仅是喊口号,而且是真的采取了切切实实的行动,还将行动计划和步骤,公开在每一个亭里的露布下,让每一个百姓都知道,官府准备做什么?在那里做?什么时候做?做成以后,会有什么收益? 在得知了此事后,将士们动容不已。 内心的想法,立刻就从‘家乡乡党也要如此’变成了‘为何吾之乡党,遇不到这样的官府?’‘若吾之桑梓,官府也是如此,那该多好?’ 而在不经意间,羽林卫将士们的态度,从中立迅速滑向亲张。 不需要动员,也不需要宣传,更不需要鼓动。 在眼神的接触之间,在态度和心理上,几乎所有将士都已经悄然改变。 等到将要离开新丰时,就连一直板着脸,一丝不苟的田广的脸上也出现了笑容。 张越见此,内心自是满意无比。 他知道宣传战,打赢了! 孟子说,得道多助失道寡助。 此话虽然不一定在所有时候都正确,但至少在多数时候是正确的。 无论是军人还是士大夫或者人民,都是人。 是人就有道德喜好和倾向。 一旦多数人认定,某某是正义的。 那他就会是正义的! 而正义无敌,王者无敌! 吊民伐罪者,从来所向睥睨! 《我要做门阀》正文 第五百九十四节 火龙烧仓 延和元年秋九月丙申(十二日),早上,万年县南岸的渭河码头上,数艘战舰,缓缓的靠拢,然后,大批人马装备卸下来。 张越从舰船的甲板上走下来,踏上这片陌生而熟悉的土地——万年! “秦都栎阳啊……”张越眺望着远方,处于浓雾之中的世界。 万年,在秦称为栎阳,乃是秦孝公变法前的秦国都城。 是献公立志雪耻之地,也是秦国奋发七世,统一天下的梦之初始。 是赳赳老秦,复我河山,血不流干,死不休战的呐喊之地。 而在汉季,此地的地位,依旧特殊无比。 它是毗邻长安最近的粮仓! 是渭南平原上的明珠! 过去三十年中,万年县的粮食产量,一直冠绝关中。 哪怕是今年夏季的旱灾,也没有令万年县减产! 原因是,万年县是郑白渠工程的终点! 这个超级工程的完工,将泾水的水资源利用了起来,灌溉工程沿途的两百里区域。 不仅仅令现在的人受益无穷,哪怕到了隋唐,也依然发挥重要作用! 但也正因为如此,万年县的地位非常微妙。 在理论上来说,万年县属于太常卿直辖的陵邑县。 因其境内有着汉家太上皇的帝陵! 但在实际上,因为此地有着重要的军事、经济和文化属性。 故而,太常卿的力量,素来被压制在太上皇陵区之中。 除皇陵外的其他地区的行政,归属于京兆伊(旧内史)。 造成这样的结果,是历史遗留下来的问题。 当初,高帝刘邦用韩信计策,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从陈仓古道奇袭关中,一举击败项羽在关中设置的塞王司马欣。 于是,汉王都栎阳。 在整个楚汉战争期间,栎阳都是汉王名义上的都城。 是汉军的大本营和根据地。 故而,历代以来,虽然每一任太常卿都想要彻底控制万年县的行政,但内史们和京兆伊们,宁死不从,誓死捍卫这汉家旧都的管辖权。 官司打了无数回,基本上每换一个京兆尹or太常卿,都要打一次有关万年县谁说了算的官司。 哪怕是于己衍,这样的老实人,也曾多次在万年县问题上硬刚过太常卿。 因为,万年县的利益,实在是太大了! “万年县的公田,几近七八千亩……”张越回过头,对着于己衍道:“虽远不如临潼,但此地公田,一亩之价,恐怕就有四五万钱之多!” 于己衍听着,低头答道:“回禀天使,万年土地,平贾为一亩四万三千钱……” “四万三千钱?”张越听着这个答案,笑了起来。 “真是不知死活啊!”张越遥望远方,感叹着。 他特别好奇,那些盯上万年公田的渣渣,脑子里是不是全是土? 这万年县是他们能碰的吗? 真是好大的胆子,也不怕磕掉牙? 要知道,不管是王家也好,赵家也罢,也不敢觊觎此地,就说明这里的水比想象的要深的多。 旁的不说,万年县哪怕只是出现一点问题,都可能直接会上朝堂,交付三公九卿共议的。 因为,万年县,不是一般的县,其地位甚至于长安城不相上下。 不仅仅是因为万年是汉旧都,太上皇帝陵,更因为,这里还是汉军在关中最大的后勤辎重存储基地。 是汉军最大的军需物资仓储基地! 每天都有大量物资,要从万年起运,转输雁门、云中、居延甚至轮台。 不夸张的说,万年县哪怕是打个喷嚏,朝野都要震动。 于己衍听着,也是深深低下头。 事实上,那些贵戚盯上万年县的公田,是促使他彻底站到张越这边来的主要原因之一。 连万年都敢动! 这些人,简直是疯了! 要知道,万年县,除了在人文、历史、经济中有着特殊地位外。 还是诸夏民族的信仰之地。 禹皇曾铸鼎于此。 换而言之,挖万年县的墙脚,不仅仅一口气挖了汉家天子的根基,还在同时挖了天下士大夫,特别是公羊学派里那帮极端派的痛脚。 要是被那些家伙知道,有人居然连禹皇铸鼎之地,也要搞破坏。 他们恐怕马上就能掀起滔天大浪! 这些战斗力爆棚的家伙,光是靠嘴,就能喷得整个京兆伊上下生活不能自理。 张越看着于己衍的样子,笑了起来,他踏步上前,坐上马车,看着羽林卫的骑兵们,开始逐一上马,然后整支队伍,径直向着栎阳城方向而去。 此刻,莫名的张越想起了前世某个游戏的开场白:碾碎他们! 确实很应景! ……………… 一个时辰后,大雾散去,栎阳城也出现在了眼前。 两百余全副武装的骑兵,从浓雾之中忽然出现。 让整个栎阳城的守城士兵和官吏,都吓得魂飞魄散,以为匈奴人绕开了汉军的无数防御,杀进关中来了。 直到他们见到,这支骑兵标志性的羽冠,他们才放心。 羽林卫啊! 哪位大人物又出来行猎了? 但栎阳的高级官吏,却直接吓瘫了! 万年县令郑善在看到羽林卫出现的刹那,就失去了全部的力气,瘫坐在了官衙内。 自己做的事情,自己当然知道后果。 而,昨日发生在临潼的事情,他当然有所耳闻。 整个临潼官衙,被一网打尽,就连他的主子们的代表,也统统被绑了起来,送去长安。 本以为,那个煞星会在新丰停留几日。 自己或许能想办法,把屁股擦干净,不留一点把柄。 为此,他紧急的通知了官衙上下,马上做假账。 伪造公文,将万年县抵押公田的事情,彻底抹去。 可没想到,对方居然来的这么快! “怎么办?”郑善急的就像热锅上的蚂蚁。 他知道,若万年的公田出了问题,那他一定会死全家的! “唉!”郑善忽然给自己狠狠的抽了一巴掌:“吾怎么就管不住这双手呢!” 现在好了,那张蚩尤马上就要进城了! 而这大好头颅和家里的娇妻美婢,不知道要便宜谁了。 “赶快去将县丞叫来!”郑善立刻尖叫着。 可惜并没有人回应他的命令,他暴怒的起身,走出官衙门口,就看到数十名陌生人,正拿着一个个油桶,在县衙上下,到处泼油,有人举着火把,狞笑着走到他面前,轻声道:“县尊!委屈您了……” “您自去,汝妻子我养之!” 说着就一脚将郑善踹进官衙内,将一大桶桐油,泼在了他的身上。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这人低声呢喃着:“郑县尊,到了九泉之下,不要怪吾……” “要怪就怪县尊自己……” “欲壑难填……” 说着,他就将手里的火把,丢了进去,下一瞬间,栎阳城中,这座拥有超过三百年历史的县衙,燃起了熊熊大火。 这个商君曾经发布变法命令的地方,这萧何曾经办公的场所。 这三百年历史的古老建筑,见证了秦汉两个帝国的萌芽状态的古建筑霎时就被吞没在熊熊烈焰之中。 大火不仅仅焚毁了这座拥有特殊历史意义的古老建筑,同时还烧掉了数不清的文牍档案。 而这时,张越才刚刚进城。 他望着远方县衙处升腾而起的烈焰,脸色大变,嘴角抽搐了起来。 “火龙烧仓!?阴兵借道?!”曾经看过的电视剧里的剧情,瞬间浮现出来。 “真是好手段啊!”张越阴沉着脸,连忙下令:“立刻救灾!” 他看向于己衍,道:“请京兆伊马上去组织,栎阳城里的所有居民,先沿着县衙一带,建立隔火地段!” 栎阳是一座拥有数百年历史的故都。 城内拥有大量秦代建筑和数不清的历史文物遗迹。 若大火蔓延,导致全城被烧,那么,张越就要成为历史罪人了! 但 《我要做门阀》正文 第五百九十五节 快刀斩乱麻 站在熊熊燃烧的县衙前,张越铁青着脸。 火势在他赶到的时候,就已经彻底不受控制了! 升腾起的火焰,根本没有救灾的必要性。 哪怕张越现在手里有一支现代化的消防队,面对已经全面燃烧起来的县衙,也是无能为力,只能象征性的喷一点水,聊以**。 更何况,这西元前的时代,灭火全靠人力。 好在,他来的及时,抢在大火蔓延前,建立了隔火带,将火灾控制在县衙区域内。 不然,这座古城恐怕…… 即使如此,诸夏民族也遭受惨重损失! 商君变法的地方! 萧何办公之处! 若能留存到后世,不知道有多么重大的意义。 但自己却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它化为灰烬。 项羽都没有烧掉的古建筑,却被汉季的几个不成器的废物,为了遮盖他们的那点私欲而焚毁! “不可饶恕!不可饶恕!!”张越握着拳头,满脸狰狞。 他从未向现在这样暴怒过。 “烧掉县衙,我就追究不了吗?” “天真!” 张越握着剑,冷哼着。 博大精深的中文里有无数词汇。 其中,有几个经典名词,经久不衰。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指鹿为马! 还有赵构杀岳飞的莫须有! 在权贵眼中,想要杀人,还缺借口和理由? 笑话! 暴怒的张越,现在已经彻底的丢掉他曾经坚守的一些底线和原则。 此刻,他的心里,只有杀意! “京兆尹!”张越叫来于己衍,问道:“参与万年之事的贵戚,都有那些人?烦请京兆伊为我列出名单来!” 现在县衙已经烧掉了,所有证据全部湮灭。 张越也不可能花费大量时间去一一排查,倒是谁纵火的? 那他干脆,就将所有嫌疑犯统统干掉! 反正,纵火犯,肯定在其中! 有本事这些家伙就交出犯人,不然就全部去死吧! 没有证据,就直接定罪这种事情,又不是没有人干过。 张汤都可以以腹诽的理由杀了颜异。 区区一群过气的贵族而已,不过丧家之犬,张越要收拾他们,连编织罪名都不需要! 于己衍看着张越的脸色,知道这个张蚩尤真的动怒了。 连忙将他所知道的涉及家族,全部说出来。 一口气就点了七八个贵戚。 张越听着这些家族的名字,冷哼起来。 全是些战五渣! “金兄……”张越扭头,对金赏招手,后者立刻跑上前来拜道:“天使有何吩咐?” “栎阳县衙大火,蹊跷无比,本使现在严重怀疑兴安君、宁武候等人涉及其中……”张越轻声吩咐:“未免陛下天颜受辱,本使命尔,立刻率领一队羽林骑兵,即刻缉捕在栎阳城内的以上所有贵戚家人,同时,派人回京禀报陛下,请求执金吾缉捕所有涉案人等!” 敢在栎阳放火? 真特么以为汉家是大萌满清? 能糊弄的过去?! 还火龙烧仓,阴兵借道! 呸! “诺!”金赏当然知道事态很严重。 栎阳县衙起火,此事可非同一般啊! 栎阳是什么地方? 汉家旧都,汉王之都,高帝之都,还是太上皇神灵供奉之地,衣冠垂拱之所。 此地起火,若不能找到凶手,天下人恐怕会以为,这是天火! 天火烧栎阳,这是要烧掉刘家的根基吗? 这会给很多野心家释放一个刺激他们铤而走险的信号。 将严重威胁汉家统治稳定! 故而,不管有没有凶手,也必须制造一个凶手出来,给天下人交差! “田司马!”金赏翻身上马,朝着田广招呼:“分一个队的骑兵,与我来!” “诺!”田广也知道事态严重,连忙下令:“丙队,随金侍从去,听从将令!” “诺!” 一队羽林卫立刻跟上金赏,朝着栎阳城中各处贵戚区而去。 瞬间,整个栎阳鸡飞狗跳。 十余处豪宅之中,立刻响起了哭天抢地的嘶吼。 甚至有贵族,举起自己的祖先的神主牌,企图与羽林卫对抗。 但在羽林卫的刀剑面前,一切抵抗都是徒劳的。 金赏更是直接打破了所有人的幻想。 他冷然的看着那几个举着神主牌,想要靠着祖上余荫求生的人,冷然说了一句:“即使令祖在此,事涉如此大案,可族矣!” 一句话,就让这些贵族,放弃了抵抗。 然后,金赏就像串烧一样,将数十名贵戚家族成员,押解到了张越面前。 此时,县衙的大火,渐渐熄灭下来。 但高温和浓烟,依然使得那里成为了一个人间炼狱。 张越让金赏将这些人押到了官衙的废墟前,全部勒令跪下来。 “谁放的火?”张越提着嫖姚剑,走在他们面前,冷声质问:“坦白可得宽宥,顽抗死路一条!” 一边说,张越一边盯着这些人。 很显然,这些贵戚也被吓坏了。 他们根本想不到,张越的反应是如此迅疾和果断。 几乎是在看到大火的瞬间,就做出了决断。 可事情都做下来了,招认等于自寻死路! 故而,他们下意识的用起了装傻充愣神功,纷纷拜道:“天使您说什么?吾等不知道啊?!” “呵呵……”张越抽出腰间的佩剑,笑了起来:“不知道?!” 他摩挲着剑身,怒极而笑:“那就全杀了吧!” “田司马……”张越轻声下令:“执行将令!” “诺!”田广恭身一拜,然后一挥手,上百羽林卫将士提刀上前,将所有贵戚,不分男女,全部踢倒在地。 死亡的恐惧,瞬间弥漫所有人心间。 特别是那些女人和年轻人。 冰冷的屠刀,已经举起来。 在极大的恐惧中,终于有人精神崩溃。 “我说!我说!” 几乎是瞬间,就有十几人崩溃的大叫。 张越挥挥手,羽林卫将士们立刻后退。 “说吧,是谁放的火?”张越轻声问道。 “是兴成军宣生!”有人大声说着,生怕说的慢了,脑袋就会被砍掉:“就是他带人放的火!” “兴成君宣生?”张越听到这个名字,迟疑了片刻,才想起了这位主。 人称列侯之耻的宣生! 此君最有名的事情是年轻的时候,勾引某位公卿的妻子,结果被那位公卿捉奸在床,然后丢掉了列侯侯国,还赔了对方许多钱。 可怜乃祖宣义,曾是高帝麾下勇不可当的猛将,在平城和随后的一系列战役中,面对匈奴骑兵和匈奴骑兵支持的陈豨叛军,勇敢前进,不退半步,将匈奴人逼出长城,更在随后的战役中彻底消灭陈豨叛军做出了非常大的贡献。 因此封为土军候,后长期担任燕相,为汉家边境稳固做出了卓绝贡献。 别人家是坑爹,这位是坑祖宗啊! 现在,搞出这么个事情出来,宣义恐怕要在九泉之下打滚哭泣了。 “兴成君何在?”张越扫了一眼人群问道。 “跑了……”那人哭着拜道:“放火之后,就潜逃出去了……” “很好!”张越冷笑两声,这确实符合逻辑。 “全部械送长安,交由执金吾审理!”张越挥挥手,像赶苍蝇一样下令。 这个命令立刻引发恐慌,这些贵戚,立刻就哭成一片。 交给执金吾? 历代以来,有进了廷尉大牢,还能活蹦乱跳的出来的人。 譬如死灰复燃韩安国。 但,从来没有人能被送进执金吾大牢后,还能出来活蹦乱跳的。 汉家执金吾,号称有进无出。 有史以来,仅有周勃一人,能活着见到执金吾大牢外面的太阳。 纵然如此,周勃在出狱后很快就病逝了。 更紧要的是,当初周勃下狱后,给他求情和讲好话的人,遍布宫廷内外,朝野上下。 连薄太后和窦皇后,都给他向太宗皇帝免冠求情。 自己等人,进了执金吾,那不是等于死刑吗? 可惜,张越对他们没有半分怜悯,直接挥手道:“都带走吧!” 《我要做门阀》正文 第五百九十六节 砍瓜切菜(1) 派人将犯人械送回长安,张越顺便让人带回一封奏疏,详细解释和描述了栎阳发生的事情,同时自然还要请罪。 栎阳火灾,哪怕是人为的,影响也不是一般的大。 天子必定要给天下人一个说法,一个交代。 作为持节使者,张越当然有责任。 这个责任,只要他在场,就一定有的。 毕竟,连欧陆蛮子都知道,欲承王冠,必受其重! 权力有多大,责任就有多大。 总不能与圆嘟嘟一样,五年平辽平到北京城下,还能找到借口和理由为自己开脱! 而做完此事,张越留下于己衍,在栎阳城主持善后。 自己则带着剩余的人,继续上路,直扑郑县。 因为,他害怕,自己去晚了,去迟了。 郑县那边把一切手尾都收拾干净了。 而从栎阳到郑县,差不多有两百里。 中间隔着一条渭河。 所以不可避免的,又要渡河。 在事实上,从新丰转万年,然后去郑县,其实是绕了一个大圈。 但没有办法,因为假如要从新丰直接去郑县,就要翻越骊山,从鸿门渡过戏水,然后才能抵达郑县。 这一段路,特别难走。 相对来说,走万年,两渡渭河,在时间上来说更划算,也更经济。 只是,这难为了那些跟着张越一路走来的士子们。 这些人的身体素质,虽然远超后世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 许多人甚至体格健硕,身材高大。 但他们终究不是军人。 没有太强的耐力! 身体素质也远远比不上军人。 过去一天一夜的餐风露宿和行军,早就耗尽了他们的体能,让他们疲惫无比。 现在,又要跟着张越一起奔波两百里,以急行军速度,直扑郑县。 这可就真的是要命了! 北地士子们,倒还能咬牙坚持。 关东来的富贵子弟们,就叫苦不迭了。 纵然他们坐在马车上,但也一个个都是上吐下泻,被颠的有些随时要gg思密达的味道。 张越见了也是没有办法,总不能让这些帝国未来的精英,在这里挂掉几个吧? 于是,只能一面下令降低行进速度,一边趁着空暇进了一次空间,大着胆子,搞了一壶空间水出来,然后兑进士子的饮水中,让他们喝下去。 还别说,效果还挺不错。 很快喝了加料水的士子们,渐渐恢复了过来。 但,这也让他们挺尴尬的。 特别是魏相等人,一整天脸色都有些低沉。 到了晚上,露宿的时候,他们更是聚集在一起,窃窃私语着。 张越正好听到了一些他们的商议内容。 他们在讨论,这次之后,锻炼身体的事情。 这也是汉季士大夫们的特色。 遇到羞耻,人们首先反应的不是掩盖和消除羞耻、尴尬带来的负面影响。 而是会去想为什么我会受这种耻辱OR尴尬? 我应该如何避免下次再遇到这种情况? 这也是公羊思潮影响下的必然结果! 人人都知耻,每一个士大夫都有羞耻心! 尤其是顶层的精英们,基本都有这样的特征。 可惜的是,在政坛上,节草恐怕是最没有用的东西了。 所以汉季之后,这样的士子风骨,消失不见。 不得不让人为之扼腕叹息。 在渭河南岸,休息了一夜。 次日清晨,张越一行再次出发,横渡渭河,抵达了对岸的渭南平原。 在后世,关中地区因为长年风化,变成了黄土高坡,哪怕是渭南平原上,也是光秃秃的,难看的紧。 但在如今,整个关中,依然还是那个八百里秦川的天府之国。 渭南平原上,茂密的植被随处可见,隐约之中,甚至还能看到许多种在后世濒临灭绝,甚至已经灭绝的神奇精灵。 青山绿水,环绕着这个三角平原。 脚下的土地,是松软肥沃的冲击原。 更紧要的是,对张越来说,渭南平原丰富的自然资源,是他和他的计划所亟需的! 这里什么都有! 任何想要发展工业的人,都可以在这里轻而易举的得到他们想要的资源! 煤矿、金矿、铝土矿、铁矿甚至石墨矿! 而且,因为几乎没有被开发过的缘故,渭南和渭北地区的煤矿资源,现在到处能找到优质的露天矿藏。 以现在的技术条件和人工水平,保守估计,都能年产煤炭十万吨以上! 且是优质的无烟天然焦煤! 所以,控制渭南地区,一直就在张越的计划中。 将影响力从新丰,向渭南辐射,打造一个京畿工业区,更是他长久的理想和追求的目标。 故而,其实张越要感谢长安的那帮贵戚们。 是他们亲手将这么好的机会送到他手里。 简直没有比这更好的助攻了! 就像在足球场上,当前锋需要进球时,对方后卫一脚将球送到自己脚下一般。 这都进不了球的话,这个球员恐怕就要好好思考一下退役的问题了。 当然,张越也明白,不能一口吃成一个胖子。 饭得一口一口的来吃。 现在新丰的体量还是太小了,人才也太少了。 吃下临潼,都已经很吃力了。 故而,渭南和渭北一带,只能先将影响和触手伸过去。 建立外围,立下根据地,再徐徐图之! 王莽与王安石变法失败的教训,一直萦绕在他心中,使他明白,想要取得成功,就要培养和训练出足够的官吏,建立起一个足够强大的利益集团。 只有这样才能取得胜利和成功。 而玩过各种各样的战略即时游戏的张越,当然早就知道,要想富先种田,基地开它三百个,资源占它一万个的真理。 反正,等到满屏基地和资源的时候,再一**过去,不管多强大的敌人,也能一波横推。 脑中想着这些事情,时间就在奔驰向前的马蹄声中,来到了中午。 而郑县也已经进入视线了。 这个郑国故都在现在已经一分为三了。 其北部靠近长安的地区是郑县,而东部地区是沈阳,南部靠近华山一带的是武城。 而且分属于不同的辖区。 郑县是京兆尹治下,而沈阳和武城是左冯翊的管辖区。 沈阳和武城,张越现在不想去,但这郑县的官僚们,他却是一定要收拾的! 因为,他们是张越将来操控和掌握京兆尹的最大掌握! 必须除掉! 《我要做门阀》正文 第五百九十七节 砍瓜切菜(2) 郑县毋庸置疑是一个历史悠久的古老地区。 在历史上,它一度是宗周的京畿。 西周晚期,此地被周宣王作为给弟弟王子友的封地,而独立成为一个诸侯王。 是为郑之先,这也是郑县名称的由来。 到周幽王时代,老奸巨猾的郑恒公,在嗅到危险来临前的刹那,果断金蝉脱壳,命其子率领郑国人民和社稷,东迁至河洛地区,再立新邦。 于是,郑国东迁到了今天的新郑。 而留下来的故土,则称为旧郑。 果不其然,不过数年,犬戎攻破镐京,西周灭亡。 随后平王东迁雒阳。 而整个宗周曾经的核心根本之地,则被平王许给了秦人。 秦人为了这个承诺,自秦襄公到秦穆公,八代流血,征战百余年,筚路蓝缕,将宗周旧土全部收复,驱逐犬戎,重建了诸夏文明和秩序。 而郑国故土,则是在秦武公十一年,才被收复。 随后,此地就被秦人命名为郑县。 算是关中地区,最早的县级行政区域。 自那以后,直至今天,郑县名称在长达五百年的历史中从未变更。 走在郑县境内的道路上,张越没有太多心思去关心郑县的过去。 他几乎是流着哈喇子,对着郑县境内的大铁矿,垂涎欲滴! 在西元前的时代,人类能利用的地球资源,多数是露天表层矿藏。 而郑县所在的地区,因为其独特的地质构造,使得大量曾被深埋地底的资源,被带到了地表。 其中就包括了丰富的铁矿资源! 汉大司农的盐铁官署,在关中不过拥有三个铁矿资源点。 而郑县是京兆尹辖区唯一一个,同时也是铁矿资源最丰富的一个。 更是距离新丰最近的一个铁矿点。 其他两个铁矿,一在夏阳,一在漆县,与新丰的距离实在太远了! 不止如此,郑县本地同时还有几个露天煤矿矿藏存在。 有铁有煤,这就是一个极好的重工业早期发展基地! 就连运输问题,也因西元前最发达的驰道交通而被解决大半! 在经济上来说,将郑县生产的各种生铁、熟铁甚至钢铁,运到新丰进行再加工完全可行。 而且,郑县还不像万年县那么敏感。 处于放大镜下,做事都得小心。 郑县与长安,直线距离超过两百四十里。 这意味着,郑县发生的事情,哪怕快马加鞭,也需要两天才可能被长安知道。 这天高皇帝远,郑县将来就可以成为遮掩很多事情的秘密基地。 故而,张越对郑县可就真的是势在必得! 郑县的优先序列,在整个京兆伊辖区,仅次于新丰和临潼,位列第二序列。 是未来两到三年必须控制的区域! 因此,张越根本就没有想过要和平解决郑县问题! 出长安城城门的时候,他就想清楚了。 哪怕对赵氏绥靖,也要将郑县纳入控制下。 至少,让郑县官僚系统,服从和听从他的指示。 收拾掉盘踞在郑县的京兆尹势力,其实只是搂草打兔子,顺便而为之。 故而,张越一进郑县县城,立刻直扑县衙。 连所谓的‘检查除疫工作’的皮都不披了。 但郑县的官僚们,却还如在梦中! 直到张越带着羽林卫骑兵,杀到县衙门口,他们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这不能怪他们。 实在是张越的行进速度太快了! 从临潼到万年,只用了两天。 而从万年到郑县,也只用了两天! 在这个通讯基本靠吼,交通基本靠走的时代,长安京兆尹的官僚是在张越进入新丰境内时,才得知临潼有变的事情。 等他们在慌乱中回过神来,派出使者,从长安出发时,张越已经杀到了万年。 于是,在张越杀到郑县县衙前的时候,京兆尹官僚们派出来的信使,恐怕还在新丰的渭河边等渡船。 他们可不能像张越这样,可以调遣关中的楼船舰队,快速转运人马。 而这一个时间差,对郑县和京兆伊的官僚们,是致命的! 于是,郑县官僚们,就像二战初期大波波的翼骑兵遇到纳粹德国的装甲集群一样悲剧了! ………………………………………… “诸位,可还真是不客气啊……”张越捏着手里的一份文牍,冷笑着打量着被集中起来,看管在县衙后院之中的郑县有关官吏们。 包括县令王厚在内的十余郑县四百石以上官吏,人人都已经是两股战战,瑟瑟发抖。 因为,他们的心脏被张越捏在手里了! “天使……天使……”王厚?着脸上前,用比哭还难看的笑容阿谀着道:“请容下官解释啊!” “汝想怎么解释?”张越好奇了起来,假如这样这王厚都能找到办法,哪怕在理论上给他自己开脱,那倒也算一个人才了! 一个该死一万次的人才! “一千金!”王厚立刻就小声的道:“若天使高抬贵手,下官愿献黄金一千金……” “呦呵!”张越笑了起来:“想不到县尊,居然还是一个大富翁呢!” 一千金市值一千万五铢钱! 而整个郑县去年一年的田税、算赋、口赋和铁官产出加起来,有一千万收入吗? 一个小小县令,居然能拿出相当于全县一年财政收入的资金来给自己买命! 简直是…… 贪出了境界,贪出了水平啊! “下官这不是……”王厚舔着脸笑着拜道:“仰慕天使威严嘛……奉上黄金一千金,以助天使之用,这是下官的荣幸啊!” 对王厚来说,这宫里面派出来的贵人,他见多了。 一个比一个贪。 百金不行,那就五百金,总能砸的他们高抬贵手。 “可惜啊……”张越翻着手里的文牍,轻声笑了起来:“恐怕王县令还不知道本使是谁吧?” 张越轻声道:“本使南陵张子重!” “张蚩尤!”王厚闻言,惊呼出声,一个踉跄就摔倒在地上。 “是呢!”张越走上前去,抬起脚,踩在这个家伙的脸上,嗤笑着道:“想当初,县令的举主郑家令就是被本使逼死的呢!” 张越手里,拿着的正是这货的履历,这个王厚是郑全举荐的人。 且还是谷梁学派的人! 事实上,整个郑县大半主事官吏都是谷梁学派出身! 王厚听着,脸上满是绝望。 居然是这个灾星! 完蛋了!完蛋了!统统完蛋了! 《我要做门阀》正文 第五百九十八节 砍瓜切菜(3) 不止是王厚,几乎所有郑县官吏,在此刻都陷入了绝望之中! 南陵张子重,就像一个梦魇,让他们只是听到名字,就已经感觉窒息,更别说现在对方就战在面前,手握着屠刀,掌握着自己等人的生死! 没办法,每一个谷梁学派的人,都不会忘记,这个灾星给郁夷、雍县甚至整个太子系的‘淳淳君子’造成的灾难! 就为了几个泥腿子,这个灾星,将脓包挤开了! 每每想到这里,大家何尝没有扼腕叹息,谁不是痛心疾首? 而现在,郑县君子们,恐怕…… 每一个人都因为恐惧,而陷入了歇斯底里的紧张之中。 张越却是踩着那王厚的脸颊,恨不得将他踩成肉泥! “王县令,真是好本事啊……”张越冷笑着,脚下微微用力,将这个渣渣的脸都要踩变形了。 “郑县拢共不过七千余户,四万多亩在册土地……” “县令为政郑县不过五载,便让郑县户口和土地的七成,变成了账面数字!” “好得很嘛!差一点点就可以赶超济南郡了!” 这王厚张口就是一千金贿赂,钱从那里来的? 靠着剥削农民,哪怕敲骨吸髓,恐怕也搞不到这么多。 所以,此君在郑县做了一件‘好事’。 他和地方豪强地主贵族们勾结起来,通过高利贷,让无数自耕农和小地主家庭,背上沉重负担。 但他们无法偿还的时候,就只能卖儿卖女卖妻子土地家产最后卖自己。 短短五年间,郑县的土地兼并速度超过了过去一百年! 为了防止人民反抗,捅出什么大篓子来。 所以,这位县尊打着亲亲相隐的幌子,将权力下放到了乡亭的宗族之中。 让地方豪强、地主们,得以私设公堂。 由是,地方的自耕农和小地主迅速消亡。 同时,数个超级大族崛起。 这些渣渣,甚至在郑县开始玩起了东汉的庄园经济。 在各自地盘内部,建起了国中国。 汉律在此,根本是一纸空文,地方宗族族长和宗族的规矩,才是一切! 而敢于反抗的刺头,只要稍有苗头,就会被严厉镇压。 汉家人民,可以持械,有反抗能力这固然不假。 然而,豪强的武器装备和打手狗腿子,比农民强了不知道多少! 这就像米帝家的持枪权一样,下层人民虽然有枪,但都是短枪,而且没炮! 而大资本家们,却是枪炮齐全,还有铁丝网和机枪。 更重要的是打手们训练有素,组织远胜匹夫之勇的屁民。 这可怎么玩啊! 更不提,这位王县令和他的县衙以及整个郑县官僚系统,屁股全部坐在了地主豪强那边。 农民告地主,直接就会被驳回,以所谓‘孝道’和‘宗族’的名义,让地方宗族处置。 地主告农民,一告一个准! 哪怕偶尔有郑县农民,逃出郑县去长安举报,越级上访。 京兆伊的有司,也会装聋作哑,当做没有这个事情。 至于郑县明面上的那些公田,实际上也早就没了。 只是挂在账面上,做个样子给上面的人看罢了。 这次王厚等人,其实只是打着公田抵押的幌子,想把这个事情遮掩过去。 简直是太机智了! 不去混华尔街,都是屈才! “郑县尚且如此,关东某些郡国,局势又该糜烂到什么地步了?”张越也不由得心中一紧,感到有些后怕。 关中都已经长出了门阀的萌芽。 关东某些长期不稳的郡国,岂不是要长出枝丫来了? 无论如何,张越清楚,所谓门阀,只是讲的好听。 实际上,这是一个宗周奴隶庄园经济在封建社会的改良版。 门阀制度下,人分三六九等。 就连统治阶级内部也是等级森严,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卿士。 至于普通农民? 几乎没有人会去在乎他们的死活! 他们存在的唯一价值,就是给老爷们种地、服务、当炮灰! 恐怕便是宗周时代的庄园,井田制下的国人,也要比门阀制度下的庶民要有自由! 这样想着,张越就更是怒不可遏! 想开历史倒车玩门阀政治? 去死吧! 听着张越的话,所有在场官吏,都如堕三九寒窟。 人人面带绝望,他们都很清楚,郑县的脓包被挤破后,大家的下场是什么? 抄家灭族都是轻的! 五马分尸,千刀万剐,都算便宜他们了! 没办法,刘氏的国策,从高帝开始至今,一言以蔽之就是一句话:一夫狭五口而治百田。 哪怕如今,随着土地兼并加剧和人口不断增殖。 一夫狭五口而治百田的社会模式,已经越发的撑不住了。 就连关中,也早就退化成了一夫狭五口而治四十田。 但国策就是国策,是基本制度。 只要上面没有说改,谁逆势而行,就是死全家的节奏! 而他们在郑县的所作所为,完全就是标准的乱臣贼子行为! “张子重!”被张越踩着的王厚,忽然尖声尖叫起来:“汝捅了这么大篓子,就不怕陛下问罪?家上迁怒?!” 在他看来,现在的郑县,已经是一个大刺猬了。 境内豪强,要人有人,要钱有钱。 许多家族,有人在京兆尹有司担任高官,甚至还有人在丞相府里担任要职。 这些人与力量加起来,足可让这个可恨的张蚩尤吃一个大亏。 “篓子?”张越听着笑了起来:“区区郑县的劣绅蠹虫,在本使面前算个什么?” “难道,他们还敢造反不成?” 在汉家,一切地主豪强都只是待宰羔羊而已。 后世威风八面,连皇权都不可以无视的这些乡贤们,别说反抗皇权了,就连县令也无法反抗。 再牛逼的豪强,也不过是一刀砍了的事情。 将整个郡,从上到下洗一次,在汉季从来不是新闻。 每年都有新扎酷吏,靠着铁腕清洗和镇压境内豪强出道。 对张越来说,这些渣渣,更是不值一提,收拾他们就和砍瓜切菜一样轻松。 他甚至巴不得这些家伙造反呢! 于是,扭头对金赏道:“金兄,烦请兄长去县城中张贴布告,晓瑜全县,命县中士大夫豪强,人丁在十口以上者,在三日内主动申报别户名单,不然……” 张越轻笑道:“勿谓言之不预也!” 《我要做门阀》正文 第五百九十九节 砍瓜切菜(4) 勿谓言之不预也,这句话在现在还没有变成一个梗。 不这并不能阻碍整个郑县的豪强地主们,感受到来自持节使者的强大压力。 “这竖子,想要做什么?”许多人看着那张贴在县城露布下的告示,心里面更多的是不屑与轻视。 叫我别户就别户,那多没面子? 再说了,若这么简简单单,轻飘飘一句话就能让这些人举手投降,那汉季历史上就不会有那么多的王温舒们挥起屠刀,开启割草无双模式了。 故而,几乎所有人都对这份告示选择了无视。 甚至,连理都没有理会。 对这些地主豪强们来说,他们现在的生活,简直是已经快活似神仙。 在宗族领地内,他们就是王法,就是道德。 泥腿子们,包括哪些穷亲戚们,只能规规矩矩,老老实实的给他们耕地、干活。 谁不听话,就丢去矿山挖坑。 每年,太华山的山沟沟里都能出现数十甚至上百具无名尸骸。 要他们放弃这种生活,回到过去,只能守着自己的家业和那堆的五铢钱自娱自乐那是宁死也不干的啊。 “什么张蚩尤,依我看,不过是那些长安的富贵人家胆怯怕事而已!”某个大腹便便的家主,一脸不屑的说道:“吾蓄养死士足有二十人,只要他敢坏吾之事,必令其死!” 更有家里有人在长安为官的人,特别高傲的公开喊话:“天使之令,恕难从之!今世道败坏,民不聊生,吾等聚拢为族,不过彼此依靠,以求存活而已,若重回旧日,恐怕诸多良善之民,忠厚之士,将受胥吏小人盘剥!” 这几乎就等于放了嘲讽——你打我啊!你快打我啊! 张越自也听说了这些传言和宣言。 “真是不知死活啊!”张越轻声笑着,对金赏道:“也好,这倒省却你我二人罗织罪名的功夫!” “侍中所言极是!”金赏对这些郑县地主豪强们的无知与愚蠢,深感震惊。 他甚至怀疑这些士绅的脑浆是不是都是泥巴做的? 地主豪强? 那算个p啊! 真以为天子说一句‘朕嘉与天下士大夫更始’就以为自己是国家的主人了? 神经病! 百年以来,大汉帝国的主人,从来都是两个势力。 一个是皇权,另外一个是军功贵族。 地主豪强也罢,士大夫官吏也好,都是仆人,给天子和军功贵族们服务的。 现在这些人公然抗拒天子钦使的合法命令——根据汉律的户律条款,国家强制要求每一个家族,定期别户。 年满二十三岁的非长子男性家庭成员,需要单独立户。 不如令,轻则流放,重则掉脑袋。 这条法律是连刘家的诸侯王们也要遵守的法律! 就算曲阜的孔家,也要服从此条律令! 这郑县的土豪,现在明着反抗这样的命令,简直是找死啊! 现在,张越连指鹿为马和编织一个罪名的功夫都不需要了。 公然对抗国家政策! 这是典型的造反! 造反的人,统统是乱臣贼子! 作为钦命使者,虽然张越打着的是检查除疫工作的幌子,暂时也没有收到长安的进一步指使。 但按照如今盛行的公羊思想的理论,祭仲在外,可以行权! 也就是大臣可以在发现威胁或者问题时,当机立断,做出自己的决定。 就像汉家军制严格规定,调兵必须有虎符,没有虎符调兵就是族诛! 但,有一个情况例外——当边塞发生外寇入侵或者郡国出现动乱、灾害时,将军和有关两千石可以直接下令调动军队防御、驱逐乃至于歼灭外寇。 甚至根据张越最新阐发的‘大戎未至预先御之’的主张,已经有很多激进派开始宣传倘若将军、太守,在察觉威胁和发现可能的入侵时,主动出击的必要性和迫切性。 反正,这帮激进派满脑子都是打打打。 故而,在看到这个情况后,张越二话没说,先派了两个羽林卫骑兵,带着郑县的衙役,押解着郑县官吏们,将他们带回长安,顺便又上一封奏疏,陈述了郑县局势,然后提了一句‘臣观郑县之变,惊心动魄,长此以往,恐国将不国,故臣斗胆,私下行权,清剿全县不臣,以谢陛下之恩!’。 做完这个事情,张越就下令,让羽林卫甲部司马全体披甲,进入战斗状态。 自己更是亲自骑上战马,带着金赏,高举天子节,从郑县县衙次第而出。 羽林卫的甲部司马,满编骑兵两百五十七人。 其中五十人,已经在途中因为张越的命令而押送犯人返回长安。 但就这剩下的两百零七人,也依然可以组成一个坚不可摧的攻击箭头。 “羽林卫诸将士听令!”张越策马披甲,戴着一顶羽林卫的羽冠,高举着虎符,从列队完成的战士们前面走过:“今有叛逆,藐视王法,悍然不从王命,倒行逆施,鱼肉百姓,残暴害民!孟子曰:是可忍孰不可忍!本使身负天子圣恩,断然不可坐视此辈横行!” “今吾欲从权,以天子所赐之‘便宜行事’之权,与诸君共诛国贼!” “公等可愿与我同袍?” “愿!” “愿!” “愿!” 每一个羽林卫将士,都昂着头,大声呐喊着。 对郑县这帮混账,他们比张越还看不顺眼! 在这些北地军人眼中,郑县的地主豪强,只能用两个字形容:傻X! 而且,这些家伙这么玩,是在挖他们这些军功贵族家族的根基! 是要刨大家的祖坟! 每一个人的内心,现在都已经是火冒三丈了。 愤怒与杀意,弥漫在每一个人胸口。 没办法,他们是汉家的主人公。 在事实上来说,汉家的政治体制就是天子老大,军功贵族次之! 但现在,有人想要抢班夺权了? 这特么是不将武人放在眼里啊! 若非没有将令,他们已经行动了起来。 如今,有了将令,如何不兴奋? “善!”张越抽出腰间的嫖姚剑,对众将士道:“诸君,随我缉拿藐视王法之贼,敢有负隅顽抗者,格杀勿论!” “诺!” 全军立刻上马,杀气腾腾的跟随张越,向着县城中的那一家家的豪宅而去。 至于这郑县豪强们的那点子护院打手狗腿子武装,在羽林卫甲部司马眼里,就是一群乌合之众罢了,不值一提。 在战场上,他们连匈奴人的千军万马也敢强闯。 与之相比,此番行动,不过是过家家罢了。 《我要做门阀》正文 第六百节 砍瓜切菜(5) 确实是像过家家一样,整个郑县城中的大宗族宅邸,在不到一个时辰内就被攻破了。 所有人束手就擒,被狗一样驱赶出来。 至于这些人曾经引以为傲的所谓死士、门客们,在看到羽林卫的羽冠瞬间就已经跑了,少数几个没有跑掉的,也瞬间缴械投降。 整个过程,张越连任何形式的抵抗也没有遇到。 “尔等不是要造反吗?”张越提着嫖姚剑,走过这些被绑起来的豪族面前,不无遗憾的道:“尔等怎么不反呢!?” 所有人,都是瑟瑟发抖,没有人敢接话,只能是匍匐在地,将额头紧紧的贴着地面。 张越却是拄着剑,对此情况早有预见。 这些渣渣是最没有骨气的! 想当年,鲁地的地主士大夫们,一开始也是很硬气的。 一个个叫嚣着要学什么伯夷叔齐,哪怕饿死、战死,从泰山跳下去,也不肯给刘邦低头。 甚至全境缟素,为项羽披麻戴孝,要当孝子贤孙。 然后…… 鲁儒们现在吃汉粟吃的特别香! 朝堂若是打算去鲁地征辟一批‘贤能’来长安为国效力,说不定立刻就能让他们屁滚尿流的自带干粮跑来长安城拍马逢迎,将当今天子吹捧为天下第一大圣人! 而,今天的郑县地主豪强们,也不比当年的鲁地地主士大夫们有节操和骨气。 别说是郑县的这帮弱渣了,哪怕是北地的军功贵族们,在国家的暴力铁拳面前,也是弱渣。 在事实上来说,只要农民不起来反抗。 一切地主豪强士大夫,都是纸老虎,看着吓人罢了。 张越从来都没有担忧过。 “乱臣贼子!”张越冷哼着:“非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小人等死罪……”在场豪族,统统低头,顿首求饶:“望天使饶命,小人等愿从天使布告……” “晚了!”张越轻笑一声,冷然道:“此间事务,吾已上报长安,陛下必有圣裁!” 听着张越的话,这些人心里面竟然生出了一丝喜色。 他们最怕的就是张越这个煞星就地把他们处死。 在他们看来,此事只要传到上面去,以他们的关系和人脉以及家里子侄的官职,大家最多吃点皮肉苦,再出点血而已。 毕竟,如今汉室,五铢钱最大。 有钱能使磨推鬼! 他们中就有人曾经犯下死罪,最后拿了一百万钱,买下了命。 连命都能买,区区罪名,不值一提! 张越看着他们的神色,却是轻轻摇头,为他们的智商感到可悲。 这些渣渣难道以为,当今天子能放过他们? 笑话! 老刘家在别的事情上面,或许会马虎一些。 但涉及国本国策,自高帝以来,哪个会宽厚? 等待这些人的,唯有一个下场——族! 刘家最喜欢杀豪强了。 因为杀了豪强,可以将豪强的土地充公,然后再分配给百姓。 瞬间就能秒赚人心,巩固统治。 自高帝登基,直到吕后八年,汉家进行了三次大范围授田。 一下子就解决了天下刚刚统一,刘家底蕴不足的缺点。 成为了一个大一统的中央集群帝国! 此后,虽然随着时间延续,天下土地越发拮据,授田制宣告终结。 但玩上瘾了的刘氏,从此就将天下地主豪强和商贾看成了韭菜,定期收割一波,以此平衡民间矛盾与财富差距。 这个法子虽然简单粗暴,但效果却是用过的都说好。 郑县这些渣渣的所作所为,可恶归可恶。 但张越感觉,恐怕当今天子会非常开心,大大的赞赏他们。 说不定这位陛下会希望其他关中县最好也都如此。 这样,他才能一口气将所有地主豪强全部干掉,把他们的土地,分给人民,财产收入内库。 …………………………………… 事实上,现在天子都快乐疯了。 他做了一个简单的算术题。 然后他就发现,自己发财了! 临潼和万年械送来的官吏、商贾及其背后指使的贵戚的訾产加起来,总价值居然已经超过七万万钱! 虽然,这其中有一大半是属于不动产。 像什么长安的宅邸啊商铺啊,郡国的封地啊、土地啊什么的。 即使如此,剩下的现金流,也是恐怕到爆炸! 这才两个县而已! 就搞到这么多钱? 张子重要是走一趟关中,那该捞到多少? 怕是眨眨眼,就能搞到一笔相当于漠北决战汉军开支的巨额资金了吧? 当然,心里面乐归乐,但脸上他却是一副震怒非常的神色。 “国事败坏至斯,朕诚德薄乎?”他扬着手里头的奏疏,对着满朝文武开启了吹风机模式:“关中,汉家之国本也!京兆伊,京畿之地,朕之脚下也!” “却是藏污纳垢,营营苟且!” 在震怒的君王面前,满朝文武,都是噤若寒蝉。 只有列于殿左的军方将军列侯们,稍微能坐稳位置,但也是战战兢兢,大气都不敢出。 “京兆尹!”天子的眼睛扫向位于殿中的一个角落,冷声质问:“对于这些事情,京兆尹有什么解释的没有?” 于己衍跟着张越一起走了,留下来的是京兆伊丞方永。 自然,这朝会也是方永代替于己衍来参加的。 听到天子质问,方永瑟瑟发抖的持芴出列,顿首而拜,脱帽谢道:“臣死罪!” “死罪?!”天子瞄了他一眼:“卿死就能解决事情了?” 方永更加恐惧了,连头都不敢抬了。 上一次这位陛下这样问某位大臣的时候,还是数年前,因为长陵神庙之瓦被风吹掉了,故而问罪于太常卿。 而最后,那位太常卿回家就自杀了。 但这只是一个开始,随后,从长陵县县令开始,直到太常卿的宗庙负责官吏,两百多人下狱,处死几十个,流放上百。 但与此相比,方永内心更担忧另外一个事情。 那就是,郑县的祖宗们啊,千万千万别惹张蚩尤啊! 求你们了! 不然,所有人都要死无葬身之地! 特别是自己家的那几个祖宗啊,最好能够识相! 没有错,这位京兆伊丞的老家正是郑县,而且,他本人的家族还是郑县五个超级宗族之一。 《我要做门阀》正文 第六百零一节 惶恐的官僚 好不容易捱到朝会结束,方永跟逃命一般,一溜烟的回了京兆伊官邸,速度之快,让人瞠目结舌。 不过,很多朝臣对此都表示理解。 “这京兆伊怕是没有好日子过喽!”许多人轻声笑着,非常开心的旁观。 死的又不是自己人,关大家鸟事! 再说了! 这些人也是活该! 公田抵押这个事情,若是被他们做成了,那得有多大油水? 但这些渣渣,却连招呼都没有与大家打过,摆明了就是要吃独食。 叔叔能忍,婶婶岂可忍? 讲道理没有落井下石,踩上几脚已经很给面子了! 甚至,在现在已经有人开始计算,这京兆尹要是被人一锅端了。 自己能得多少好处了。 当然,在另一方面,整个长安公卿,现在都已经认清楚了一个事实——张蚩尤惹不得! 新丰的事情,谁碰谁死啊! 看着临潼和万年县的下场,无数公卿贵族,就已经不自觉的将张越的威胁和地位再提高几个等级。 很多人都已经下了严令,命令自家子弟、家臣、下人,以后做事绕着新丰和张蚩尤的势力范围走。 惹不起,总该躲得起吧? …………………… 方永回到京兆伊官邸,一进门,无数同僚立刻迎了上来。 “方公……方公……情况如何?” 方永看着这些充满了期待和希望的眼睛,叹了口气,摇起了头。 众人一见,心底立刻满是阴霾。 “陛下已经下诏,认可了那竖子的行为……”方永叹道:“事到如今,已不可为喽!” 在万年县县衙被焚毁的消息传回长安后,他们最开始是很开心的。 因为万年县衙被毁,就意味着什么证据都没有了。 更紧要的是,说不定还能令那张蚩尤吃一个大亏! 县衙被烧,身为钦命使节,自然是第一责任人。 但…… 谁知道,那煞星居然那么果断?不过片刻就抓了万年县内所有参与的贵戚人家,还拿到了人证物证与口供。 当大家听说此事时,几乎都要喷血了。 许多人甚至恨不得去找那帮纨绔废物拼命! 你们这么多年是白活的不成? 硬撑着啊!死不认罪啊!拖着啊! 怎么就没有一个硬气的呢? 现在好了,被人人赃并获,全部药丸! 更可怕的是,拔出萝卜带出泥。 这些贵戚在万年县县衙纵火,几乎就是一个巴掌扇在了整个汉室的贵族士大夫皇族脸上。 消息一传出去,太学都快炸掉了。 长安城里的士大夫们,更是义愤填膺。 大势浩浩荡荡,如泰山压顶,压在大家伙头顶。 士大夫方面的压力其实还算小。 毕竟,他们也只是嘴炮罢了,并不能真正决定国家决策,撑死了不过有所影响。 单纯的只是得罪士大夫,无非被人喷几句。 反正,出来当官,大家早就不要脸了。 骂就骂呗,又不会掉块肉。 真正让人心悸的是,连素来对朝政不发表任何意见的将军们这一次也表态了。 老将军赵破奴,甚至在闻讯后,就穿戴起了甲胄,带着家臣,想要去建章宫请命杀贼。 连什么‘廉颇虽老,壮志犹在!老骥伏枥,志在千里’这种话都说出来了。 赵破奴带头,其他老将们,也都纷纷开始了表演。 受他们影响,现役的在京将校也放话了。 总之,事情很快就演变成为了汉家各级将校的表忠大赛。 而这些人表忠的同时,纷纷拿着万年的事情鞭笞。 于是,参与万年之事的贵戚们,哪怕只是在里面打了个酱油,牵扯其实不深的人,立刻都是大祸临头! 因为他们不可避免的被卷入了‘乱臣贼子阴谋对抗天子’的集团。 从古至今,卷入类似事件的人,谁能活? 怕是连死都是奢望! 更要命的是,受此牵连,临潼的贵戚官僚们也全部倒了大霉。 按照执金吾王莽的说法是‘万年之贼阴谋祸乱社稷,惊扰太上皇神灵,纵火旧都,其罪深也!然临潼之事,果与万年贼无关?’,大有要将临潼的贵戚官僚们和万年的事情挂上钩的架势。 而这些事情的演变和发展,自是吓尿了整个京兆尹的官僚们。 人人都是惶惶不可终日。 若那张蚩尤,哦,不,张侍中去了郑县,然后依样画葫芦,那大家伙…… 特别是现在,他们连最后的希望也破灭了。 天子认可了发生在临潼和万年的事情,并且做了定性。 情况,已经朝着不可避免的灾难性方向发展。 “方公……”京兆伊的城门尉王显问道:“如今,公有何打算?” 其他人也都是惶惶不可终日般的看着方永,现在他们也只能指望这位大佬能想到什么办法救命了。 若那张侍中到了郑县,那就一切休矣! 方永却是叹了口气,悠悠的道:“为今之计,只能祈祷上苍保佑,吾等的使者先张侍中一步抵达郑县,将吾等的嘱托告知郑县上下……” “若是如此,或还能有一条生路……” “不然……”方永苦笑的摸了摸的自己项上人头,然后摘下冠帽:“吾等死矣!” “使者是前日派出的,如今应该已经度过渭河了……”有人轻声道:“而张侍中一行,据说连羽林卫在内足有数百人,浩浩荡荡,速度必定快不了!” “最快恐怕也还要两日才能抵达郑县……” “吾等应该还有希望……” 众人听着,都是心里稍稍一安。 但随即却又担心了起来。 特别是方永,郑县老家的那几个大家族是个什么样子他还不知道? 这些年来,越发猖狂,目空一切。 几乎都快要赶上关东一些郡国的地方豪强了。 在早先,他也不怎么担心。 毕竟,郑县和长安,隔着这千山万水的,连御史一年也未必去得了一次。 这山高皇帝远,家里的子弟在郑县再怎么胡闹,也传不到长安来。 至于那些泥腿子告状,就更不可能了。 但哪成想,会有今天? 只要张侍中一进郑县,那…… 而曾经保护他和他的家族的距离,变成了致命死穴。 从长安出发,哪怕是快马也要三天才能到郑县。 隔着这么远,万一家里那些不开眼的混蛋,出言顶撞甚至挑衅那位。 岂不是一切休矣? 现在,方永只能祈祷,家里面的兔崽子们识相一点。 只能祈祷,自己派出去的使者能提前赶到郑县,只能祈祷郑县官吏们发挥自己的工作积极性,把一切都遮掩住,将市面粉饰好,不要让那张侍中发现了郑县的猫腻! 《我要做门阀》正文 第六百零二节 生当五鼎食 长安的喧哗,自然也影响到了整个周边。 很快,相关消息就传到了正在慢吞吞的向着湖县进发的一支车队耳中。 这支车队,规模还是很大的。 为首的,自然是临武君赵良。 跟着他一起出发的,除了陈惠外,还有被陈惠叫来助威的马通、马何罗兄弟。 这两兄弟这几个月混的很惨很惨。 因为被剥夺了宫籍,就连他们的好基友光禄勋韩说也不敢与他们走的太近太频繁了。 毕竟,这种事情,若被天子知道了,这个小鸡肚肠的至尊,指不定心里面会有什么想法呢? 至于其他人? 更是纷纷避之唯恐不及。 没办法,这世界就是如此。 不独现在,早在一百五十年前,就是这个样子了。 当初苏秦微寒之际,不仅仅人弃鬼厌,就连家里的狗都蹬鼻子上脸,见他就吠吠不停。 等其身挂六国相印,威风八面之时。 立刻就是众星捧月,连那只曾经在他面前吠吠不停的狗,都知道摇尾乞怜了。 著名成语‘世态炎凉,人情冷暖’就是这么来的。 而汉季,类似的例子,也层出不穷。 公孙弘、主父偃、朱买臣、司马相如,都有类似感同身受的遭遇。 更不提马家兄弟本来人缘就不好,一被罢黜,没了天子宠幸,整个长安官场立刻就无视他们兄弟。 若不是顾忌着死灰复燃这个典故,很多人留了一手,此刻他们兄弟怕是会被人羞辱到死! 纵然如此,日子也不好过了。 没了权力,就没了进项。 这寅吃卯粮,如何是个头? 更紧要的是,随着他们兄弟的死对头,那个张子重地位不断攀升。 很多顾忌‘死灰复燃’的人,也渐渐失去了耐心。 有人甚至觉得,这两兄弟看上去似乎不太可能有韩安国的机遇啊。 于是,破天荒的,他们兄弟被人告知,得交点钱孝敬孝敬。 为什么呢? 因为‘贤昆仲在长安能平安至今,错非吾等尽心尽力,如何可以?’。 所以,马家兄弟一听陈惠忽悠,连想都没有想,就带上了全部的家臣(总计十五人,本来他们曾经有家臣、食客等上百,但他们一失势,食客就跑光了,然后连家臣,也开始流失)跟着来了。 自出长安,这伙人沿着驰道,一路耀武扬威,吃喝玩乐,走了两天,终于走到了渭河边。 就在这时,长安那边的消息,传了过来。 赵良一听,就有些缩卵了。 他是纨绔不差,但不傻子啊。 长安的风向,他怎么分不清? 再冒冒失失,撞上前去,岂不是送脸上门? 陈惠一看,心知不妙,但他也明白,这个事情不能劝阻,于是立刻就找赵良道:“公子,依下官之见,那张子重势大,不如暂避锋芒,有道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也!大不了,委屈公子的几位家臣,让他们待公子受罪……” 赵良一听,立刻就跳了起来:“这如何可以?” “传出去,天下人定会以为吾怕了那张子重!” 对纨绔子来说,这脸面问题,干系重大。 特别是这赵良本就年轻气盛,又被家人骄纵惯了,从未吃过苦头。 以往他胡作非为的种种事情,随便换任何一个列侯家族,都要吃不了兜着走。 但,他却连句训斥也没有听过。 这养成了他狂傲自大,无所顾忌和畏惧的性格。 别说是区区一个侍中官了! 去年,广川王刘去回京,在甘泉宫遇到赵良,两人年纪相当,性格也类似,本来处的挺好。 结果,因为刘去不肯将他身上带着的一块美玉送给赵良,便被赵良按在地上暴打了一顿,还抢走了美玉。 刘去哭哭啼啼去找天子告状,终究也只是讨回了美玉,赵良却丝毫不损。 钩弋夫人本来要责罚他,结果,天子却说:小儿辈胡闹,爱妃何必动怒? 此事,是赵良的骄傲。 天子的侄孙,打了也白打,多威风! 现在,却要在那个该死的张子重面前,灰溜溜的逃回长安,还要坐视他的‘忠勇家臣受辱’。 这如何能行? 再说了,不去湖县就没事了吗? 那张子重还能留手不成? 这时候,马通兄弟闻讯也赶了过来。 见了赵良,先是一拜,马通随即就问道:“公子,长安之变,想必您也听说了,不知公子有何打算?” 赵良闻言,想着这马家兄弟,也曾担任过侍中官,比自己要了解当今天子的脾气,于是问道:“若吾执意往湖县,去阻止那张子重,陛下那边会有什么看法?” 马通回头看了看乃兄马何罗,两人眼神交汇了一下,就下定了决心。 当初,主父偃曾说过:大丈夫生当五鼎食,死亦五鼎烹。 这句话他们兄弟过去还没有什么深刻认知,但现在,却是感同身受了。 这些日子来的遭遇,让他们痛苦不堪。 这没有权力,遭人冷眼,被人无视的日子,他们再也不要过了。 他们一定要回到权力中心去。 而要回去,就必须想办法干掉了那个张子重! 而赵良是他们唯一的机会了! 若此行不能成功,便要成仁! 于是马通拜道:“公子,以吾等愚见,陛下必会不喜……” “啊……”赵良愣着道:“难道说,吾真的只能坐视那张子重威风八面不成?” 这就很难受了啊! 特别是,想着那金少夫每夜都要被那混蛋搂着睡觉,他就气的肺都要炸掉了。 金家宁肯将其女送给对方做一个没有名分的侍妾,也不肯让他明媒正娶。 这是赤裸裸的羞辱! “公子勿忧……”马通笑着深深拜道:“吾等兄弟伺候当今数载,钩弋夫人在陛下心中的地位,吾等明白……” “以吾等浅见,陛下也只是会不喜而已,待钩弋夫人好言劝慰一番,自会消气的……” 赵良听着,想了想,觉得好像是这么一回事啊。 去年,自己揍了广川王,不也屁事没有嘛? 今天,不过是拦一下那张子重,不让他进湖县而已。 完全可以发挥一下胡搅蛮缠的功夫嘛。 顶多,再来一次‘小儿辈胡闹’。 这样想着,赵良的内心就安稳许多了。 于是,众人继续上路。 《我要做门阀》正文 第六百零三节 门阀之恶胜于桀纣(补更1/3) 延和元年秋九月乙巳(十五)。 郑县境内,南乡。 张越满脸铁青的站在一个山丘上,额头上青筋暴露。 “禽兽!禽兽!”张越忍不住骂了起来。 就连素来不怎么说话的田广,也是难以按耐内心的狂怒,道:“此间之事,可谓人神共愤,天地不容也!请天使下令,命吾等羽林卫,杀光这郑县上下富户豪强吧!” 至于随行的士子们,则是一边掩着鼻子,一边目露凶光,纷纷附和,拜道:“请天使下令,尽诛这郑县富户豪强,以慰天下,以慰苍生!” 虽然他们中的大多数,也属于富户豪强。 但是,这郑县的富户豪强们的所作所为,根本无法被他们接受。 这已经超越了士大夫们所能接受底线,践踏了所有人心中的公序良俗与一切道德标准! 而事实就摆在眼前! 这累累白骨之上,那一具具破烂不堪,支离破碎的残骸之中! 这些尸骸,是羽林卫和郑县县衙衙役,在过去两个时辰中,才这附近的山沟密林里找出来的。 仔细估计,至少三百余具。 从服饰上看,男女老少皆有,特别是发现的那几具半大孩子的尸骨,让所有人见了都是怒不可遏! 怒火,不仅仅在士子和军官中燃烧。 就连郑县本地的衙役,也是一片呆滞,满身怒火。 也是直到此刻,他们才明白,自己过去究竟做了些什么事情?! 助纣为孽啊! 这里是一个矿山附近的山林,准确的说是一个富金矿附近的山林。 而这个金矿,就是郑县官吏豪强们罪恶之始。 所有的恶,都是因此而起的。 正是为了隐匿这个金矿的存在,为了金矿的财富,从王厚到郑县的地主豪强们,联合起来,昧着良心做出了那种种伤天害理之事。 这是张越从郑县县衙的文牍档案里发现的。 细节处的魔鬼,让他找到了这个真正的现世恶魔。 郑县,土地、户口大半被兼并,但财税却按时上缴,只是逐年下降,但每年下降都在一个区间,大约每年减少百分五左右。 这就让张越奇怪了。 土地和户口都被兼并了,这些税谁交的? 亡灵吗? 再一个,每年减少的幅度,都在一个神奇的区间,这里面要没有鬼,张越敢把自己的脑袋拧下来。 于是,他继续查阅,终于让他找到了这个地方,这个县衙档案里,用一个‘南乡矿山’称呼的地方。 于是,他就问了一下。 找到这里,也找到了一切问题的症结。 郑县官僚和地主豪强们,不是因为仰慕谷梁学派而搞的大宗族。 而是打着亲亲相隐的幌子,为了开发和利用这个在五年前被发现的大金矿,而搞出来的大宗族目的就是为了自己吞下和隐匿掉这个金矿的产出。 这些年来,郑县的失踪人口和县衙里暴卒的囚犯以及那些大宗族里不听话的人,统统被送来这里。 打张越打破那个矿山时,数百名衣衫褴褛的矿工,让他和所有人都目瞪口呆。 然后,他们又根据被解放的矿工的描述,从这些山沟山林里找到这些可怜的矿工尸体。 提着嫖姚剑,张越看着那些被抬出来的尸骸。 他紧紧咬着牙齿。 看着这些可怜人,他就想起了东汉和东汉以后门阀政治下痛苦不堪,生不如死的底层人民。 这些人的遭遇告诉他,假如谷梁坐大,门阀世家出现。 天下将会变成一个什么样的场面? 最坏的地主,也比最好的门阀要好! 张越红着眼睛,看着士子们,轻轻的问道:“诸君,南乡矿山之惨,世所罕见,纵然夏桀之暴民,商纣之虐民,也远远不如!” “其恶之深,倒东海之水,亦难净也!” “罄南山之竹,怕也难书其罪!” “董子曰:强者,是予狂夫利剑,必杀人也!” “今郑县豪强,果然以强杀人!” “而公等孰能安坐?” 张越的眼睛看着这些年轻人,感受着他们内心的愤怒与咆哮。 将他们带来这里,亲眼看看这些不幸者的尸骸,是张越在知道了这里的情况后立刻做出来的决定。 目的就是要进行爱国主义教育。 让事实来说话,告诉他们,谷梁学派和他们所谓的‘亲亲相隐’理论构架起来的大家族大豪强一旦上台,天下会变成什么样子? 而那个样子,是所有文人士大夫,包括大部分儒生在内的绝大数人不愿意看到的和厌恶看到的! 从孔子到公羊学派,迄今为止,儒家依然是一个具有顽强生命力和旺盛精力的新兴变革学派,特别是公羊学派,在后世民国的学者看来,甚至可以算得上是一个革命学派。 如张越所料,每一个人都昂起头来,看着他,然后长身拜道:“学生等岂敢安坐于此?愿随侍中,杀尽这郑县害人之人!” 此刻,没有人会提什么宽宥了。 再也没有人去同情这些郑县地主富户了。 所有人都只有一个念头,杀光他们! 就连带来的衙役们,也是这样想的。 因为,死的人里,可能就有他们的乡党、邻居甚至发小、亲戚。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既然那些豪强富户们不念乡党之情,那他们就是敌人! “杀光?”张越轻声笑着:“这岂非是便宜了他们?” “再者……”张越提着剑,走上前去:“郑县贼可杀,天下贼怎么杀?” “《春秋》讥世卿,恶宋三代为大夫及鲁季孙氏之专权……”张越将魏相的理论拿来稍微改了改就用了:“而吾汉家亦恶世卿及世豪!” “陵邑之制,强本弱末,迁陵制度,去强断残,历代天子,皆嘉天下以一夫狭五口而治百田,所为者,不过是为了不让郑县之事,上演至天下,令父子离散,母子分离,暴尸山野,以肥三五人之私囊也!” “本使希望,诸君能将这南乡之事,广而告之,令天下人皆知此中之惨状!” “皆知,郑县之苦,郑县之难,而使天下不复如此!” 张越说完,就对着这些士子长身顿首,重重一拜:“天下未来,断绝郑县人民惨案再次出现,皆赖诸君了!” 士子们听着,哽咽了起来,胸中更是升腾起了使命感和责任感,纷纷拜道:“请天使放心,只要一息尚存,吾等便不会停止将这郑县之恶,转告他人之时!” 《我要做门阀》正文 第六百零四节 争取民心 (补更2/3) 带着愤怒的羽林卫和士子们,走下这个山坡。 山下已经聚集了来自四面八方的人民。 同时还有着戴着枷锁和镣铐的上百个犯人。 他们都是张越按图索骥,在这郑县抓起来的地方大族的主要成员。 包括了,方、王、两陈等数个人口过千,奴婢数百的大家族族长。 其实这些家伙为了自己的自身安全,也可谓是煞费苦心了。 不仅仅建起了高墙大院,还仿照长安近郊的列侯庄园和少府皇庄,在里面建了望楼和箭楼。 庄园内,还养了数十武士和打手,藏有大量弓矢、刀剑甚至还有甲胄。 等闲几百军队,急切之间,怕也奈何不得。 可惜,在张越面前,就和纸糊的一样。 他只是打起了天子节,一路走过去就行了。 什么高墙大院,什么劲弓强弩,在天子节和羽林卫的骑兵震慑下,只有跪地请降的份。 根本就没有人敢阻拦,所过之处,无不肉袒出降。 不愿意肉袒出降的,也会他们的武士和打手给绑起来。 汉家百年积威,可不是说着玩的。 更何况,这还是关中,刘家的大本营! 天使来了,谁敢抵抗? 所谓豪强,所谓大户,自然立刻灰飞烟灭。 此刻,这些过去威风八面,在郑县境内为所欲为的豪强富户们,一个个两股战战,瑟瑟发抖。 无数仇恨和敌视的眼光,从四面八方投来。 那些曾被他们压迫、剥削、凌辱的人民,每一个都红着眼睛死死的盯着他们。 若非天子节杖在,还有羽林卫在维持秩序。 郑县百姓,能将他们全部生吞活剥。 特别是那些衣衫褴褛,一看就知道是刚刚从矿山里解救出来的矿工。 每一个人都用着吃人的眼神盯着他们。 更让他们恐惧的是,就连羽林卫的士兵以及那些戴着进贤冠的儒生们也是如此。 仿佛,他们已经是十恶不赦的罪人。 张越恶狠狠的盯了这些渣渣一眼,若非还需要借这些人的脑袋一用,张越非常愿意将他们丢进人群里,让人民发泄怒火和仇恨。 他转身看向围观的人民,上前微微拱手,长身而拜道:“诸位郑县父老,本使张毅来迟了,让诸位父老受苦了!” 这虽然是有点秀演技,但也是不得不做的事情。 因为,汉室的人民,可不是后世在满清治下,那些麻木的人民。 而是有着反抗精神的可爱人民。 若不给这些充满了仇恨的人民一个交代,人民可能会在恐惧中给他一个交代了。 一个不小心就要引发群体事件! 而且,假如因为他的缘故,导致出现群体事件,锅也全是他的。 因为,按照公羊学派的大复仇理论指导思想,所谓大复仇,在民事上总结起来,就是自然公正四个字。 什么叫自然公正?其实就是法律外的公正。 也就是说,假如人民认为,法律已经无法给自己公正了,并且事实也是如此。 那他就有理由和责任,拿起武器,用鲜血来维持这个公正。 以血还血,以牙还牙! 如今在场的人民,肯定是受到了极大的委屈和不公的。 若他这个钦使在给他们自由的同时,却不给公正。 说不定,当场就有义气之士,会自己寻找公正。 而这种事情一旦发生,哪怕他有一万个理由,天下人也只会骂他张子重,责任也全部是他的。 因为,若他让人民感受到公正,能用国法复仇,人民吃饱撑着玩血亲复仇? 再一个,这也是一个非常好的刷声望的机会啊。 刷这郑县声望,让郑县人民记住他张子重,知道他张子重与郑县父老心连心。 对于未来在郑县的经营与发展,无疑非常有利! 因着这些考虑,张越的姿态放的非常低。 “此种诸般事务,吾当尽数禀报天子,等候圣裁!”张越朗声再拜:“请父老们稍候些时日,圣天子必将给诸位父老做主!” 张越看着那些被绑起来的豪强们,恶狠狠的道:“此等蠹虫,必定死无葬身之地!” 他们要是能活命才怪! 对抗国家,藐视王法,残民虐民,随便一个,都够他们死上一百次了。 听着张越的话,再看着他诚恳的态度,围观众人渐渐的安静了下来,哪怕是那些被解救出来的矿工,虽然恨不得现在就将自己的仇人们生吞活剥,但也终究咬紧了牙关忍了下来。 毕竟,大家是天使解救的。 天使都这么好,天子肯定会更好的。 这些人渣,一定活不了。 只是…… “此等贼子,日后明正典刑,千刀万剐之日,请天使分我郑县人一碗!”不知道是谁在人群里说了一句,立刻无数人都喊了起来:“请天使分我郑县人一碗!” 很快这声音就汇聚成河,响彻整个天地。 听得那些戴着枷锁的豪强,一个个越发恐惧,脸色苍白。 “这个,本使答应了!”张越想了想,就自作主张,做出了这个承诺。 虽然这个事情似乎有些越距了,在理论上来说,他并没有这个权力。 然而,这是人民的正当要求。 千万不要觉得,古代人民,对某些人食肉寝骨就以为是野蛮什么的。 事实上,能被人民这样对待的人,统统是民愤极大的贪官污吏或者与自己有深仇大恨的仇寇。 岳武穆的满江红说: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不就一直广为传颂吗? 至于一般人? 人民闲得无聊,怎么会忍着恶心来吃你的血肉! 事实上,诸夏人民一向恩怨分明。 秦侩不就跪了岳武穆一千年? 而禹皇、周公,为万世祭祀,崇拜了数千年! 做完此事,张越转过身子,找到金赏,和他商量道:“金兄,你我一同上书,奏请陛下在这郑县,重开一次授田如何?” 授田制,其实一直存在于汉律之中。 朔方郡和居延的开发,都是移民屯田,然后授田的。 只是在内地,因为土地稀缺,这项律令差不多已经变成废纸了。 但这郑县现在却已经完美满足了授田制的前置条件。 这么多大户一洗,超过七成的在册土地重新回到了官府手上。 此时,是授田的最好时机。 这个请求,张越和金赏不抢先提出来就可能被别人截胡。 故而,金赏闻言根本没有多想,就道:“固所愿尔,不敢辞也!” 这可是一个刷声望的好机会啊! 甚至能福泽子孙! 《我要做门阀》正文 第六百零五节 不幸与幸运 张越在郑县停留了两天,主要是要安定民心和善后。 因为整个郑县的官僚系统和地主士绅们,不是被抓起来了,就是在清洗过程中被处死了。 为了避免出现乱子,张越甚至不得不下令,在整个郑县执行军事管制。 同时,紧急从武城县和沈阳县抽调官吏过来接手郑县的事务。 一直忙了两天,才总算将大体事务给定了下来。 同时想到长安方面,也应该要做出反应了。 这才带着羽林卫和士子们,离开郑县,前往湖县。 当然,郑县和湖县之间,还隔着好几个县。 所以,张越一行,一离开郑县进入华阴境内,立刻就将整个华阴上下吓尿了。 煞星来了啊! 虽然,其实整个官场,现在差不多都已经明白了,张越此行是来定点清除那些和他做对的家伙的。 但架不住张越搞出来的声势和规模太大了! 从临潼到郑县,一路几乎是踩着官僚权贵和地方豪强的尸骨走过来的。 特别是郑县,全县四百石以上官吏和富户地主,一扫而光。 这样恐怖的效率,试问那个当官的不怕? 所以,张越前脚刚刚进入华阴境内。 立刻,就遇到了华阴县令和左辅都尉如候李善的迎接。 李善是熟人了,上次张越调长水乡隧营时和他打过招呼,相处的还算愉快。 不过,在张越面前,这位如候依旧是战战兢兢,不怎么敢说话。 至于那位华阴县令,更是两股战战,如履薄冰。 整个华阴上下的地主权贵们,直接就拿出了吃奶的劲来进行维稳。 在张越还没有进入华阴,还在郑县时,这些人就行动了起来,开始给乡党释放种种优惠政策。 什么免除今年的子钱李利息,送些柴米油盐给乡里的孤寡老人,给家里的佃户和奴婢加餐,一下子就全部开始,所求的只是希望乡党们能念自己的好,不要出来搞事。 等张越一进华阴境内,这些人就做的更夸张了。 连乡里的游侠地痞,也被他们招呼到家里,好酒好菜招待起来。 就是避免有人在外游荡,行差踏错,冲撞了‘张蚩尤虎驾’,给全华阴的‘君子’造成毁灭性打击。 至于张越所过乡亭,更是都搞了一次大扫除。 你不是来检查除疫工作的吗? 这样可以了吧?! 于是,张越一行,便在华阴看到了一个街道整洁,乡亭和睦的河蟹场面。 自然,宾主尽欢。 张越也没有过多为难和挑剔,婉拒了李善和华阴县提出来的宴请。 连华阴县城都没有进,就直接从华阴北部穿过,进入船司空的辖区。 所谓船司空,顾名思义,其实就是汉室专业的造船基地。 更是直接掌管整个关中流域和关外的黄河流域船舶与水上交通安全的机构。 在楚汉争霸的时期,此地就是关中补给前线汉家粮草甲械的大本营。 每天都要大量各式船舶,运载着无数粮草军械,输送前线,支援汉军作战。 不夸张的说,船司空衙门与关中百姓的支持,奠定了楚汉争霸,刘邦的胜利。 故而,在得天下后,刘邦于高帝八年,正式下令在此建县。 以其机构名为县名,号为船司空。 时过百年,此地依旧是汉家最重要的船舶制造中心之一! 其与广陵和胶东、临淄一带的大型造船中心,并为汉家四大造船基地。 迄今,船司空依然拥有制造和维修大型楼船战舰的能力。 每年也都会象征性的制造一到三艘大型楼船。 这是来自当今天子的直接命令——尽管现在的汉室似乎已经完全不需要任何大型战舰了。 整个已知世界,都没有需要用到战舰的地方了。 曾经庞大的楼船舰队,直接沦为了渔船。 但,包括船司空在内的所有官营造船地,依然会得到来自少府内库的直接造舰拨款。 作为汉家在关中的最大造船基地,船司空的地理位置,也很适合制造船舶。 首先,船司空所之地,距离旧函谷关不过百里,甚至就在后世的潼关县境内。 处于渭河与黄河的交汇处,著名的黄河枫林渡就在其县境外六十里。 因而,所造舰船,可以选择是在渭河下水或者黄河下水。 更重要的是,可以就近获得大量造船原料。 张越一行进了船司空后,就饶有兴致的船司空的船监王玄的带领下,参观了一个正在建造一艘巨大楼船的造船厂。 在空旷的河滩上,无数工匠,正忙着将已经晾晒了数年,经过自然风干的巨木进行加工,以制造成楼船所需要的合格龙骨。 “这艘楼船,大约还需要三到五个月,才能完全建成……”难得有长安来的使者愿意亲自看看造船,王玄非常开心,所以很耐心的给张越做着介绍:“建成后,全舰长五丈,宽三丈,最高六丈,楼船三重,可搭载将士数十人或者两具床弩!” “无论海疆还是江河湖泊,皆可纵横无敌!”说到这里的时候,王玄骄傲之中,略带着些落寞。 大汉楼船,如今已经是会当凌绝顶,高处不胜寒。 因为太强大,以至于连敌人都找不到,只能当治安船和渔船使用。 张越听着,也是特别有兴趣,毕竟,楼船这种超级战舰,虽然笨是笨了点,但大啊! 而且,在如今的时代背景下,玩更新式的战舰,也是得不偿失。 很容易就会被人学走,倒不如保持现有技术,等将来有条件了,直接上坚船利炮,纵横大洋! 但士子们就有些不是很乐意了。 魏相就嘀咕着道:“一艘楼船,造价百万至数百万,却全无用处,还不如省下钱来,多修几条渠道呢!” 他的声音虽小,但王玄还是听到了,一下子脸就拉了下去。 这汉家造船规模本来就小,这些年来船司空每年只有两艘楼船订单。 勉勉强强,只够养活那数百名造船大匠。 于是,他当下就板着脸道:“此乃圣天子的御裁!” “当初,逆贼公孙贺,就曾请求罢船司空,遣散船工,然陛下高瞻远瞩,予以断然拒绝,更特地下诏训斥: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今丞相撤船司空,来日有敌于海上来,汉何以御敌?” 魏相听着有些不服,士子们也都议论纷纷,正要说话反驳,就听着张越道:“果然圣明无过陛下啊!” “财富来源于海上,而危险亦将随之而来,陛下此举,为万世着想,高屋建瓴,不可谓不深远也!” 王玄一听就乐了,道:“天使说的是……” 虽然他也不是很明白张越的话是什么意思? 海上有财富?有危险? 他怎么没看到! 就不说当年汉家为灭南越的那支庞大的舰队存在的时候了,就说现在,茫茫大洋上,哪有什么人呢? 也就番禹那边偶尔可以看到一两艘破破烂烂的夷狄船只入港。 就那些夷狄舰船的大小和质量,汉家随便派一艘楼船,恐怕都可以碾压他们了。 不过,这一点也不妨碍他将张越的话仔细记下来,打算未来拿来作为争取经费和扩大编制的借口。 仔细想想,王玄也是觉得可怜呐! 如今,汉家每年用在楼船和水师上面的钱加起来不足三千万。 其中大半,还是从大司农拨下来的。 大司农拨这些钱,可不是做善事的。 人家是盯上了各地造船厂的造船能力和各地的退役舰船。 桑弘羊那个家伙,早就想将天下所有的舰船,全部纳入他的控制下,然后去捕鱼赚钱。 可王玄一点都不想,自己变成一个渔船场主。 那太low了! 魏相等人,自是不同意,道:“侍中夸大其词了吧?” 张越听着,呵呵的笑了笑,道:“未来,海上的危险,以吾之见是可能会超过北方的夷狄的!” “纵然海上没有敌寇,但这海疆财富,吾汉家却是势在必得!” “诸君可知,今岁夏六月,大司农命海官在齐鲁的一支船队北上至朝鲜开发新渔船,结果行至辽西郡沿海就不走了?” “因为,这支船队在辽西沿海发现了大量鱼群!” “其所捕获的各种鱼类,多到数之不尽!” “从本官从大司农了解到的情况来看,短短两个月,总计不过十五艘大小船舶的捕鱼船队便以各种方式捕获大小鲜鱼数千石之多,晾晒成鱼干后也两千余石!而这些鱼获,如今正在装车运来长安的路上,至迟至冬季,关中士民就可以吃到廉价、鲜美的鱼干了!” “这还只是十五艘渔船在辽西两月之获!” “若将规模扩大至百艘、千艘,捕鱼范围扩大到整个辽西、辽东及朝鲜四郡沿海,其每年鱼获,怕是足有数万甚至数十万石之多!” “若是如此,价值恐怕超过十余万万甚至数十万万,可以养活数百万人!” 听着张越的话,所有人都是张大了嘴巴,陷入了深深的震撼之中。 这么多鱼? 若是真的,恐怕整个天下的格局都要改变了! 诸夏民族,自古就很喜欢吃鱼。 鲜这个字,就是鱼和羊。 孔子更是说过:食不厌精脍不厌细。 对于他的徒子徒孙们来说,自然追捧吃鱼,也是一种像祖师爷看齐的办法。 故而从北到南,各地都有喜欢吃鱼的士大夫。 吃货民族的基因里,也早就蕴含了追求和寻找美食的潜意识。 假如,桑弘羊真能抓回这么多鱼,那么…… 嗯,魏相想了想,那以后就不骂他了,也不要求‘烹’他了。 看在鱼的面子上面,说不定还可以吹捧他几句。 只有王玄,感觉很伤心。 到头来,自己还是逃不掉变成渔船场主的命运吗? 这是大汉楼船舰队的悲哀,也是楼船相关行业的悲哀。 独孤求败的帝国舰队和帝国造船厂,因为无敌,而只能沦落为民船和渔船。 枫林渡停泊的那支内河舰队,每年能接到的军令屈指可数,而这些军令,大多数是命令他们启航南下,去荥阳运送军粮北上。 在帝国的海疆与湖泊江河之中,现在连水匪都快要绝迹了。 但仔细想想,这似乎也是自己的幸运! 王玄的祖父曾是楼船将军杨仆的麾下大将,追随杨仆打过南越和朝鲜。 他还记得自己的祖父曾经说过,当初,他有兄弟昆仲三人,一同投军南下平叛。 然而,能够活着回来的,只有祖父一人。 当初南下平叛的舰队,浩浩荡荡,遮天蔽日,大小舰船三千余艘,回来的时候却只剩下了不到两千艘。 祖父们用鲜血给自己如今的安宁祥和。 可是…… 尽管明白这一点,但王玄还是很不甘心。 他不愿自己的人生就这样在船厂生锈。 但却又不得不在这里生锈。 《我要做门阀》正文 第六百零七节 神秘的寿宫 离开船司空,众人继续南下,穿过桃林塞(后世潼关),湖县就已经在望了。 刚刚出了桃林塞,还没有进入驰道。 前方的道路,忽然堵塞了起来。 “怎么回事?”张越皱起眉头,问道。 “似乎是前方有人设卡?”金赏有些不是太肯定,道:“我去看看!” 说着就策马上前,没有多久就回来了。 “天使,确实是有人设卡,说是昨夜湖县天子祀被盗,故而湖县县尉张富昌带兵设卡,严查过往行人!” 所谓湖县,本作胡县。 这个名字的由来,就是因为此地存留有宗周时期的周天子祀。 张越听着,连一个字都不想信! 周天子祀被盗? 哪个小偷这么没眼力界啊,那两个周天子祀里有个屁的宝物?! 除了一些国家给的祭祀品外,就两个重的要命的祭祀用青铜鼎。 干嘛不偷鼎湖寿宫? 要知道,湖县境内,有着一个超级奢侈的天子行宫——寿宫。 其中,藏有无数珍宝玉器和各色绫罗绸缎。 可惜,没有人敢动鼎湖寿宫。 因为当今天子,自元鼎六年以来,每年都要抽时间来一趟寿宫。 而且,据说这个寿宫还有着神秘力量。 传说非常灵验,关中百姓有想求子的,都会来寿宫附近的鼎湖,向湖中叩拜后,取湖水吞服,想生儿子的,只要喝了鼎湖水,没有不成功的。 连带着寿宫也成为了一个被人以为是神奇的地方。 不过,在长安城里,没几个人会提起寿宫。 哪怕张越现在已经是侍中官了,也没有从官方档案里见过几次这个寿宫的描述。 要不是他回溯的史料显示,这鼎湖寿宫是汉季的一个特别重要的地方。 他估计也不会放在心上。 “看来,有人不想吾与兄长去湖县喽!”张越笑着对金赏道:“他们越不让吾去,吾就越要去!” “请金兄打起天子节,继续前行!” “贤弟……”金赏想了想,看着张越,忽然凑近了低声道:“这湖县可不能再和临潼、万年、郑县那样了……” 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气,低声道:“此地非同小可啊!” 是啊! 寿宫主人,在天子心中的地位,近乎无可替代! 那位据说‘羽化飞仙’,只留下衣冠在人间的神秘术士,长久以来是当今天子长生久视的希望所在。 自寿宫主人‘飞升’,迄今十余年,每年天子都会在其‘飞升之日’特地赶来鼎湖,希望这位已经成仙的朋友能够记起他这个在凡世挣扎的‘道友’,下凡来拉他一把。 而天子之所以如此笃信和深信寿宫主人。 是因为这个方士和所有的其他方士都不同。 赐给他黄金?不要,原封退回。 赐给他美人?也不要,说什么‘吾诚心修道,不近美色’。 给他官爵,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还经常劝天子要修生养息,不要背离‘天道人愿’。 更关键的还是,这位寿宫主人确实有几把刷子。 元鼎六年,当今天子病重,几乎都要挂了。 那寿宫主人,只是看了一眼这位奄奄一息的陛下,就说:天子无忧也,且与我会甘泉。 然后就好了!就好了! 过了几天就高高兴兴的去了甘泉宫,召见这位术士。 两人一见如故,相谈甚欢。 可惜,他们的谈话内容一直是个谜。 别说是金赏了,就是乃父金日磾,乃至于霍光等人,也一概不知。 唯一知道内幕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一直以来不离这位陛下左右,负责其起居记录的太史令司马迁。 而司马迁的嘴,一向很严。 反正,金赏只知道,湖县是一个特殊之地。 而且,眼前的这个侍中官的崛起,与湖县的鼎湖寿宫主人脱不了干系。 他爹金日磾曾经有此喝醉了,说漏了嘴,告诉了他:“张子重与寿宫之主,有着干系……” 金赏本想追问,奈何金日磾怎么都不肯再说了。 张越听着金赏的话,略微皱眉,望着前方的道路,轻声问道:“兄长的意思是?” “在此地,便是我父,便是霍都尉,甚至是当今家上,都不敢轻举妄动……”金赏轻声道:“数月前,吾随陛下幸鼎湖,陛下居寿宫正殿,连吾父也要退避三舍……” “若扰了寿宫清静,陛下龙颜震怒……”金赏看着张越道:“贤弟或许可以无事,愚兄与其他人怕是要大祸临头了!” 因为当今天子是出了名的心胸狭隘啊! 他长期以来孜孜以求,年年来鼎湖,想要道友拉他一把。 万一湖县的事情闹大了,而那位陛下心里面有多想了一下。 然后…… 他或许可能会想:全都是尔等的错!错非尔等惊扰寿宫清静,神君安能不下凡与朕相会? 那不是死翘翘了吗? 张越听着,笑道:“兄长放心,吾自有分寸!” 这湖县他是肯定要进去的,那赵家也肯定是打一顿的。 不打,念头就会不通达。 当然,方式和方法也得主意。 张越知道,既然有人敢在前面设卡,那么说不定那纨绔子已经来了。 而湖县之行,其实关键不在那些小虾米。 只要将那纨绔子吊起来打一顿,下面的人,会自动做出选择的。 而且,正如金赏所说,湖县因为有鼎湖寿宫存在,敏感异常。 那纨绔子选择此地,简直可以说是作死! 哪怕张越不来,一旦天子知晓了此事,他不死也要脱层皮。 仔细想想,历史上,钩弋夫人被赐死,赵氏外戚在整个昭帝统治期间都是哑巴,连一个浪花都没有翻起来过。 这其中,或许有霍光太bug的缘故。 但恐怕,也和赵家的人,在湖县搞了事情有关。 甚至,钩弋夫人之死,可能与此有密切关系。 当今天子虽然性情凉薄,但杀母存子这种事情,也是需要下定决心才能做的。 也是需要有诱因的。 这样想着,张越就知道,自己已然胜券在握了。 不管那纨绔子怎么选,都是死路一条! 敢在湖县搞事,真是活腻了啊! 当然,这或许也不能怪他。 寿宫主人的存在,在汉室一直是一个秘密。 除了少数人外,几乎没有人知道。 错非司马迁,张越也不可能知道曾有过一个对天子有着莫大影响力的术士,曾居于此。 《我要做门阀》正文 第六百零九节 阻拦 举着天子节,张越一行浩浩荡荡,靠近了驰道。 自然立刻就引发了注意和关注。 “天使何来?”一个穿着县尉武官服的男子,带着十来个衙役,拦住张越一行。 透过马车车帘,张越看着那个家伙,微微一笑,都有些懒得理会他了。 整个车队更是一言不发,继续向前。 将他们当成了空气。 那县尉自然感觉很尴尬,脸色难看的紧。 站在路中间,退也不是,进也不是。 好在,他不是一个人来的。 “真是好大的官威!”赵良从不远处的一个亭中走出来,看着车队,大声道:“张子重,汝不要太放肆了!” “就是!”马何罗在旁附和道:“不要以为,打了个天子节,汝就能为非作歹了!” “这湖县,可不是你撒野的地方!” 本着煽风点火的精神,马通也跟着叫嚣:“若陛下知道,汝在外的所作所为,岂能饶汝?” 张越听着,根本都懒得搭理他们,挥手示意车队继续向前。 这就让赵良和马家兄弟,都是气的爆炸。 他们是昨天下午到的湖县,一路上车马劳顿把他们折腾的够呛。 但是,没有一个人敢喊累。 因为,在路上,他们听到了更多消息。 首先是天子派出了以执金吾王莽为首的调查团在数日前正式进驻了临潼和万年县。 换而言之,临潼与万年的事情,已经被并案处理了。 这是敲响丧钟的第一锤! 随后,郑县之事传到他们耳中。 整个郑县,上上下下,几乎都被连根拔起。 据说,凡是家訾在百万以上地主士绅、秩比在两百石以上的官员,统统被抓。 这么大的事情,自然震动整个关中,引发了整个官僚系统的恐慌。 更是让赵良吓得屁滚尿流。 因为,一旦郑县也被并入临潼、万年一案,那么,就等于湖县之事也将并案。 而临潼、万年的案子,现在已经差不多定性了。 天子已经在诏命之中,直接用‘贼’来称呼这两地的涉案官吏、贵戚。 士林舆论,更是一片喊打喊杀。 虽然,谷梁学派似乎企图挣扎一下,但很快,他们的挣扎就淹没在了士林议论之中。 换而言之,一旦湖县也被并案,那他赵良就很可能变成‘贼’。 纵然其姊是钩弋夫人,恐怕也保不了一个做贼的弟弟。 “张子重!”赵良铁青着脸,带着人干脆冲到路中间,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这湖县不是汝可以来撒野的地方!” 他微微拍手,道路两侧,影影绰绰,出现了数百带甲士兵的影子。 张越的脸色终于变了。 军队?! 哪来的军队? “天使,湖县素来有驻军……”金赏打马上前,解释道:“在广关之前,湖县曾一度长期屯驻两部兵马,以备关东……” “自函谷关东迁,才裁撤了湖县的常备军,但依旧保留了一个校尉部的郡兵,以为关中屏障……” 张越听着,当然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其实直白点的讲,就是老刘家骨子里的危机感在作祟。 历代天子,一直都有‘肯定会有关东刁民来害朕’的狂想。 特别是当初,诸侯王势力强大的时候,长安方面对关东诸侯王的提防还在匈奴人之上。 而关东诸侯王的造反,有汉以来,也从不断绝。 太宗有济北王刘兴居趁汉匈河南战役的关键时刻,在背后捅刀子,迫使太宗皇帝不得不中止计划好的河南战役,匆匆与匈奴人停战,回身平叛的教训。 先帝时,吴楚七国之乱,更是几乎动摇国本,差一点点长安就有危险了。 当今天子在位的这四十多年,起兵造反和打算起兵造反的诸侯王加起来也有五指之数。 而湖县的位置,刚好在函谷关旧关前,控扼着进出关中的战略要地。 故而,在此吞兵,以备有事是很正常的。但张越没想到的是,这支部队居然被人调出来了! 真是好大的胆子啊! 张越掀开车帘,提着嫖姚剑,走下马车,看着周围那些靠过来的军人。 他从金赏手里接过天子节,穿过羽林卫骑兵的人墙,看向那些军人,高声质问道:“尔等是奉了谁的命令?” 高高飘扬的节旄,有着无比强大的震慑力,特别是对于这些习惯了服从刘氏天子号召的军人来说,天子节几乎有着无法抗拒的召唤力。 故而,张越拿着节旄这么一质问,这些军人立刻就迟疑了起来,不敢再靠近。 这个情况,让赵良等人看的,几乎要吐血。 那个县尉,此时终于赶了过来,见着张越,连忙上前拜道:“回禀天使,是下官下令调动的郡兵……” “因天子祀被盗,为缉拿贼人,故下官自作主张,调动了郡兵……” “呵呵……”张越笑了笑,按照制度,在和平时期,非虎符不能调兵。 但,假如是战争时期或者遇到突发情况,地方官可以便宜行事,调动军队抵抗外侮或者清剿盗匪。 这湖县人这个擦边球确实是打的还可以。 只是…… “既是稽查盗贼,那湖县稽查就是了……”张越轻笑着道:“本使现在要进湖县,检查湖县除疫工作,顺便代替陛下,巡视湖县,询问父老疾苦!” 张越看着那县尉,问道:“请县尉放开道路!” “这……”县尉低着头,接不上话了。 他怎么敢让张越进湖县? 郑县的同僚的惨状,已经吓得整个湖县的所有官吏士大夫都两股战战,惶惶不可终日。 现在,整个湖县的士大夫官员都是兔死狐悲,感同身受,于是有了共识——不管怎么样,不能轻易让张蚩尤进湖县。 决不能让郑县的事情在湖县重演! 在事实上,现在湖县的士大夫官僚们,前所未有的团结了起来, 就连那些曾经不喜欢赵良的人,也在压力下放弃了异议。 没办法,郑县的事情,实在是太恐怖了。 据说全县訾算在五十万以上的地主士大夫,秩比在两百石以上的官员,现在都成了阶下囚。 传说,某个官员十年前做过的事情,都被人翻出来了。 这年头,那个当官的屁股底下没有点翔? 哪个地主富户的五铢钱上没沾过血? 所以,这是不能让步,事关生死的大事! 更别提,与其他人相比这个县尉更是已经无路可退了。 他是赵家的家臣,因为伺候赵家的老夫人伺候的好,才被举荐为官。 所以,赵良找他玩公田抵押的时候,他是积极参与全面配合。 一旦事发,县尉清楚,自己只有死全家这么一个结果! “请恕下官不敢苟同!”县尉咬着牙,横下一条心来,道:“天子祀中被盗之物,乃是天子御赐的祭器,事关重大,在没有找到盗贼前,下官迫于职守,不得不委屈天使了!” “请天使海涵一二……” “呦!还是一个强项令!”张越嗤笑着:“只是本使来贵县检查除疫工作,询问民间疾苦,并不干碍贵县缉捕盗贼啊……” “这……”县尉低着头,有些找不到借口了。 赵良在旁边看的,心急无比,他立刻就跳起来,道:“张子重,谁知道那盗匪会不会藏到你的队伍里?” “或者说,谁知道那人是不是汝指使的?” “张县尉为了以防万一,谨慎一些,完全是忠于职守!” “就是!”马通也高声道:“那天子祀中所盗之物,可是纯金的,尔见财起意,指使人盗之,再假天子之节带出湖县,完全是可能的嘛……” 《我要做门阀》正文 第六百一十节 矫诏 “胍噪!”张越微微的摩挲了一下手里的天子节,连头都没有回,径直对身后的田广下令:“田司马若再有人节前咆哮,目无君威,格杀勿论!” “诺!”田广恭身领命,对左右下令:“传将令:再敢有咆哮节前,则视为大不敬,格杀勿论!” “诺!”全军立刻响应。 两百羽林卫骑兵,本就是一个无坚不摧的力量,更不提甲部司马的威慑了。 只是这一声应命,便犹如惊雷一般,吓得赵良等人手脚都有些麻了。 也是直到这时,马何罗兄弟才终于发现,在自己面前的骑兵,是羽林卫甲部司马! “甲部司马……” “陛下怎么将这支部队交给张子重了?” 作为前侍中,他们两兄弟太清楚,这支特殊部队的作战力了。 攻必取,战必胜,撅师万里,执讯获丑,讲的就是这支骑兵的强悍战斗力。 这是帝国最精锐的部队,也是汉军的精华! 更紧要的是,这些骄兵悍将,是天生的杀戮机器。 只要命令一下,他们才不会管你是谁? 所以,马何罗和马通知道,自己只要再敢多嘴,他们是真的会杀人的! 拿着手里的天子节,张越踏前一步,看着那县尉,道:“县尉要稽查盗匪,那就稽查盗匪,做好自己的本职!” “本使奉钦命,检查京畿除疫工作,询问民间父老疾苦,一样是职责!” “倘若县尉执意要阻拦本使进湖县,那本使只能理解为,湖县官吏军民,有意要对抗天子节了!” “不敢!”县尉听着,汗如雨下。 公然对抗天子节? 谁敢?! “这就好!”张越举着节旄,转身下令:“田司马,继续前进!” “诺!” 在羽林卫骑兵的护卫下,张越的车队再次启程。 “等等!”赵良终于忍不住了,他紧紧握着拳头,像是下定决心一样,从怀里取出一张帛书,大声道:“天子有诏!天子有诏!” 张越猛然回头,看到了他手上拿着的那卷帛书。 从外观和颜色上来看,确实是汉家天子诏书所用的帛。 只是…… “原以为,我还要激将一二,才能令你犯错……” “想不到你比我想象的还要弱智……” “真是……” 在来湖县的路上,张越就预想过了,若赵良赶来,会出现什么样的事情。 对这个纨绔子,能用的手段,张越自也做过预测。 左右不过撒泼耍赖,胡搅蛮缠,乃至于假其姊的名义,做一些出格的事情。 但张越怎么都料不到,这纨绔子居然敢矫诏。 这是作死啊! 不过,这确实是一张王牌。 哪怕是假的,也足够吓人了! 赵良高高举起自己手中的帛书,得意洋洋,威风八面的道:“天子诏在此,尔等还不快快拜受诏命?” 在他的预想之中,这天子诏一出,当然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那张子重应当立刻就屁滚尿流的跪到自己面前,三叩九拜。 他甚至已经在想着怎么折辱和羞辱那个混账了。 张越举着手里的节旄,俄尔笑了起来。 他回头对金赏和田广,道:“既有天子诏命,吾等当去听诏!” 金赏起先还有些发愣,但随即就明白了过来,也道:“天使所言极是!” 田广却还没有转过弯来,挠了挠头:“这天子下诏,节旄何在?” 在理论上来说,大汉天子至高无上,口含天宪,言出法随,一口唾沫一个钉。 但在实际中,天子的诏命分为很多种。 因命令形式不同,主要分为制书和诏书两种。 制用于国事,通常作为政策的法令和国家大策的决定,而诏则用于一些私人性质和奖惩性质的场合。 于是,就发展出了两套系统。 凡制书,要文武百官共议(至少要做个样子)才能发布,凡诏书,则一试三份,一份交由执行人,一份交给兰台,作为备案,一份天子自己保留。 三者合一,才叫诏书。 哪怕只是缺了一个环节,所持诏书就是非法的,持有人视同矫诏。 百年以来,这细节处的魔鬼,不知道坑死了多少人。 而刘氏天子也靠着这一手,玩弄了无数公卿列侯们的肉体与灵魂。 真正做到了随时随地甩锅和随时随地耍无赖。 受害者名单上,有着周勃、陈平、张苍、晁错、窦婴、袁盎等名臣。 刘家的陷阱,防不胜防,让人无可奈何。 好在被刘家人忽悠久了以后,吃够了苦头的公卿大臣,自然也与时俱进的找到了应对之法。 于是,在元鼎以后发展出了新的诏书制度或者说游戏规则。 凡诏令,必遣使节持节布告,公卿大臣才敢接诏。 不然,鬼知道你老刘家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可没有人再想像窦婴那样,明明手里面有先帝诏书,结果反倒摊上了一个矫诏的罪名,自己腰斩弃市不说,还连累宗族一起遭殃。 这就是为什么,汉室前期矫诏案层出不穷,而到了中后期则迅速减少的缘故。 张越和金赏,装作不知道这个事情,其目的已经是呼之欲出了。 就是生怕那赵良死的不够快! “臣等恭闻陛下圣谕!”张越和金赏,带着田广上前,微微恭身,做足了姿态,拜道:“请陛下训示!” 赵良一见这个情况,不由得心花怒放起来,他拿着手里的帛书,清了清嗓门,高声道:“天子有诏:凡在外公卿,不得为难临武君,一切大小事务,都当听从临武君的意见!” 张越与金赏一听这话,就已经有些憋不住了。 到现在,他们已经确定,对方百分百矫诏了! 而且,恐怕除了那帛书外,其他的一切都是假的。 不像有些矫诏的当事人,其实是给刘家天子背锅或者干脆是被刘家过河拆桥。 因为,只听着诏书格式就知道了。 当今天子能写这么差的诏书? 可能吗? 这位陛下的诗赋水平和文化修养,可不比一般的大文豪差多少。 他所做的不少诗赋,迄今脍炙人口,哪怕在士林也被认为是佳作。 而这纨绔子念的这一封诏书,根本就是现编的。 真是太没诚意了! 《我要做门阀》正文 第六百零九节 挖个坑埋了你 赵良可一点都没有觉得那里不对劲,甚至非常自傲。 为自己的机智深深感佩! 尤其是,当他看着张越和金赏都上前恭身行礼的时候,心里面简直美的不要不要的。 毕竟,你要一个纨绔子去研究汉家政治和规则,这确实是太强人所难了些! 故而,此时的赵良,甚至感觉,整个世界都已经尽在掌握之中。 只要能够在此逼退那张子重,整个关中,都将知道,他临武君是何等的英武! 只是,他没有回头去看,跟在他身边的马家兄弟的表情。 若他回头看一眼,恐怕就不会这么得意了。 因为此刻,马何罗与马通的脸色,都已经黑的不像样子了。 “这蠢货……”马何罗动了动嘴唇,几乎要按捺不住,破口大骂了! 在马何罗眼中,赵良这是在找死啊! 而且是要拉着他们兄弟一起去死! 因为,当今天子生平爱好虽多,但能拿得出手,在天下人面前夸耀的技能并不多。 左右不过是文学、军事。 特别是这文学之事,这位陛下素来自傲于此。 若被天子知道了,这赵良矫诏,当着他和马通的面,念了这么一篇狗屁不通的所谓诏书,他们兄弟却没有阻止和异议。 这恐怕会让这位陛下…… 自己兄弟想要回去的愿望,说不定就这样泡汤了! 但没办法,现在还需要这纨绔子的帮忙,将这戏演下去。 所以,马何罗也只能是强撑着。 可惜,得意洋洋的赵良,别说回头去看马家兄弟的神色了,他现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连张越和金赏的神色也没有去看,只是傲慢的昂着头,道:“侍中张子重、侍从金赏还不快奉诏?” 张越满脸笑容的抬起头,和金赏对视了一眼,呵呵的笑着问道:“请阁下将诏书予我一观……” 金赏也道:“没有见到诏书文字,吾等确实不敢奉诏!” 赵良闻言,却是有些慌张。 他手上拿着的,只是一个空白帛书。 上面除了材质是天子诏所用的帛布上,其他啥都没有。 如何敢给张越看? 当下便道:“陛下圣命,尔等难道还敢质疑不成?” “质疑当然不敢……”张越微笑着道:“不过……临武君,这矫诏可是死罪啊!” 张越上前一步,故意大声道:“若阁下此时幡然醒悟,或许本使和陛下还可能以为阁下是在耍小孩子脾气,不知此事轻重……” “这还用汝来教?”赵良拿着帛书,虽然心里面有些慌乱,但脸上依然嚣张的道:“侍中张子重,快快奉诏吧!” 张越摇了摇头,叹了口气。 金赏更是用看死人一样的眼神看着赵良。 金赏知道,现在,就算钩弋夫人从甘泉宫飞过来,也救不了赵良了。 因为,他已经犯下了最最严重的矫诏行为——矫诏害。 汉季,矫诏罪在法律上是分为矫诏不害与矫诏害两者情况。 前者是一般意义的矫诏,没有伤害他人和违反法律,甚至可能只是农村的愚妇愚夫的玩笑之语。 哪怕被发现,官府审理,也只会视情况不同给与一定程度的惩罚。 只有矫诏害,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大罪。 一旦发现,基本都是以族诛结束! 最起码,矫诏者本人,难逃一死! 更重要的是,张汤之后,汉家就开始用《春秋》决狱,原心定罪。 案子怎么判?犯人的惩罚力度有多大? 是会从犯人本身的想法和出发点做参考的。 像是当初郭解,为什么非死不可? 就是因为主审官认为郭解这个人,虽然没有直接的证据证明他犯下多么可怕的罪行。 但是,他的行为导致了非常恶劣的社会影响,所以必须死! 从这个角度来说,赵良现在已经一只脚踏进鬼门关了! 想到这里,金赏不由得深深的看了一眼张越。 心里面对这个大舅子,真是有些忌惮和恐惧了。 从赵良矫诏到现在,短短瞬息之间,就做出了判断和决定,引导着赵良自己走上绝路。 这份决断的能力和瞬间判断力,让他叹为观止。 扪心自问,若是自己遇到类似情况,恐怕反应不过来,更别说引着别人踏上黄泉路了。 而张子重却做到了,而且是完美的利用法律和规则! “难怪父亲总说,让我多读书……” “也难怪父亲会舍得将少夫送与此人……” “这不读书,恐怕我将来也要被这些读书人玩死!” 没办法,这读书人的花花肠子,确实比直来直去的武臣要绕多了! 就听着张越道:“奉诏?呵呵……” 拿起手里的天子节,张越猛的就是一下,抽到了赵良的脸颊上,直接将他抽翻在地! “依律,矫诏害者,可格杀也!” “念在令姊钩弋夫人的面子上,本使留汝一命!” 持节天子节旄,张越走上前去,从被自己抽的晕头转向,完全分不出方位的赵良怀里抢出那封所谓的‘天子诏’,打开来一看,完全就是一张空白的帛书。 张越想都不想,将它丢给身后的田广,然后揪住赵良的脖子,冷然说道:“吾早知矣,天子何等圣明,文采斐然,纵论古今,也不过屈子、贾谊、司马相如等聊聊数人可以与之坐而论道,安能写出如此粗鄙的诏命?” “临武君,您这是看不起陛下,还是看不起本使呢?” 这个纨绔子的小命,还是得留着的。 留着去给钩弋夫人亲手杀掉! 当然,张越明白,这不可避免的,会令自己和赵家势不两立。 但,赵良的行为,本就已经让他和钩弋夫人之间很难有什么回旋余地了。 彼此关系再烂也烂不到那里去了。 而之所以做出这个决定,是张越想告诉整个关中,甚至整个天下的官僚士大夫们——我张子重不是疯子。 我只是睚眦必报而已。 只要你们不惹我,我就不会来管你们。 这一路上,张越在华阴、船司空和其他过境地区的所作所为就可以证明这一切。 他真的是强行忍住了乱伸手的毛病。 控制住了自己的冲动,只将炮火集中在临潼、万年、郑县和湖县身上。 因为他明白,自己还很弱小。 不能开群嘲,只能一步步的发展和强壮自身,慢慢的潜移默化,最终实现取而代之的目标。 《我要做门阀》正文 第六百一十节 计谋不敌神通 “明知欺君矫诏是大罪,依然悍然矫诏!”张越提着赵良的身子,随手就将他丢给田广,嘱托道:“押下去,看管起来,待回京交由陛下定夺!” 此话一出,让不远处的马何罗兄弟眼中闪过一丝失望。 “为何不是立刻处死?”马何罗震惊万分:“以这张子重素来行事和心智,他安能不知,若赵良回京,他就是打虎不死,反受其累?” 只要赵良活着,赵氏外戚就会想方设法的与其为难! 哪怕暂时摄于形势,而被迫低头,但未来一定会伺机反扑的。 马何罗不相信,自己都想的清楚的问题,对方会不明白? 要知道,他可是张蚩尤啊! 素来睚眦必报的张蚩尤! “好在,吾还有其他的计划……”马何罗心里想着,身体却像一下子失去了骨头一样,瞬间瘫倒在地,对着张越露出一副奴颜婢膝的嘴脸,顿首拜道:“下官马何罗恭问侍中安!” 他的弟弟马通也顺势跪下来顿首而拜:“下官马通恭问侍中安……” 就连陈惠也换上了一副完全低头,任由处置的神色,顿首道:“下人陈惠恭问侍中安……” 张越扫了他们一眼,面带微笑,然后就提着嫖姚剑,走上前去。 “马何罗……”张越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那个马何罗,历史上因为谋反而被杀的重合候,嘴角溢出一丝笑容,不等马何罗答话,便一脚伸出,将他踢飞在地,这一脚张越灌注了几乎全部力量。 因而,立刻就将马何罗的整个身体踢到了半空,然后重重落下,像个保龄球般,翻滚了十几步远,才止住了势头。 很显然,没有什么生物能在遭受这样的重击还能活下来。 哪怕是生命力顽强的大象也不行! 马何罗甚至连呻吟都没有发出来,就已经口鼻流血,再无声息。 他的整个胸膛的正面骨骼,全部碎了,胸膛内陷了足足三寸,所有正面承受冲击力的脏腑在刹那间遭到毁灭性的动能冲击,全部碎成一块块。 张越却只是收回自己的脚,弹了弹裤腿,轻声道:“马何罗、马通、陈惠三人,面对本使,负隅顽抗,企图袭击持节使者,迫于无奈,本使将之当场格杀!” 说着,他就看向马通和陈惠两人。 直到此时,他们才反应过来。 但两者的反应,完全不同。 马通惊恐的怪叫一声,撒腿就跑。 他知道,张越是不可能给他任何活命的机会的。 而陈惠则被吓得瘫软在地,说不出话来。 “想跑?”张越呵呵笑了一声,在他动手抓赵良的瞬间,他就已经下定决心了——马何罗、马通、陈惠三人必死! 至于原因和理由? 很简单——他们已经是失败者,身为失败者,却怨恨着自己,处心积虑的与自己作对。 若是放过了他们,谁知道,他们将来会不会继续与自己作对? 本来,他不杀赵良,心里面就有些不舒服了。 念头很是不通达,再对这三人留手?那今天晚上他大约要无法入眠了。 而且,更重要的是,张越已经确信了,这三人已经不可能对这个社会和世界作出任何有益的贡献了。 却是可怜马通,在惊恐之中,他爆发出了生平最大的能量。 其飞奔的速度,几乎都可以去参加百米短跑比赛了。 “张子重是怎么知道吾等的计谋的……”一边跑,马通一边在心里恐惧万分的想着。 这次湖县之行,其实是一个巨大的阴谋的一环。 甚至称得上是马家兄弟多年官宦生涯智慧的结晶,是灵光乍现的奇迹! 整个计划,围绕湖县来做文章。 他们兄弟设想过无数种可能。 这些可能中包括了赵良矫诏成功和不成功,成功又包含了各种假设,不成功也设想了种种可能情况。 然后针对这些情况,他们兄弟做了细致而完整的布局。 就拿赵良矫诏成功来说,只要其矫诏成功,他们就会推动赵良控制张越,然后趁机蛊惑那纨绔子下手,杀了对方! 就像赵高李斯,矫诏杀扶苏。 此外,还有矫诏成功,但对方不愿意做扶苏的情况设定。 至于不成功,那也分多种情况。 蛮力应对还是智谋化解,他们都想过,也做出了针对性的预备。 总而言之,他们兄弟搅尽脑汁,甚至做出了各种预设方案,布局数十处。 连杀手和毒药都准备好几套。 在马家兄弟看来这个计划最好的结果,当然是两边同归于尽,最差也可以让这张子重远离长安三五年。 但马通怎么都没有想到,这网才刚刚张开。 无数奇谋妙策,还没有展开。 那张子重就一脚将整个棋盘踢飞了! 完全就不讲道理,根本不讲规则! 自己兄弟满腔热血,尽付东流水! “张侍中杀人拉!张侍中杀人啦!”来不及想更多的事情,马通只能是一边跑,一边大声嚷嚷。 希望可以引来人群关注,让对方投鼠忌器。 但张越却似乎并不太想追杀逃亡的马通,他甚至好整以暇的负手看着马通逃亡。 等他跑出几百步远,耗尽了全身力气,无可奈何又庆幸不已的蹲下身来喘气的时候,张越才笑着向他走去。 张越故意走的很慢,一步一步,几乎是踱着走过去。 马通看到这个情况,绝望的大叫了起来。 可惜,根本就没有人关注他。 就连素来满腔热血,以正直闻名的士子们,也侧过头去,当做没有听到。 没办法,马氏兄弟在长安的名声早八百年就烂掉了。 有关他们兄弟谗言罔上,陷害忠良的段子,曾经人所共知。 这样的大坏蛋,现在落得这样一个下场,谁会可惜?谁会为他们抱不平? 更何况,他们还卷入了矫诏这种事情。 完全就是不忠不孝,不忠不孝者乱臣贼子也。 在士子们眼中,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而这样的情况,让马通陷入了绝望之中。 他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张越一步一步走到他面前,然后抽出了佩剑。 锵! 闪烁着寒光的长剑,将他的身体刺穿,然后抽了出来。 张越一脚踹倒马通,将剑身的血迹擦拭掉,轻声道:“嫖姚剑,委屈你了……” 然后,他转过身去,就看到了陈惠,疯疯癫癫的大哭大笑着:“张蚩尤死了!死的好!赵良也死了?死的好,都死!都死!” “疯了吗?”张越轻声笑着:“可惜汉律没有规定不能杀疯子啊……” 自孙膑和范叔后,装疯卖傻这一招已经骗不了人。 因为,所有人都会选择不管真疯假疯,一刀砍了。 这叫吃一堑长一智。 “幸好吾还会点岐黄之术……”张越笑着,走了过去。 陈惠终于陷入了绝望中,连当疯子都不让自己活下去?! 他深深的吸一口气,然后面朝张越,扑通一声,趴了下来,顿首道:“请侍中饶我贱命!下官有重要事情禀报……” “说……”张越止住脚步,轻声道。 陈惠当即就一五一十的将自己和马家兄弟的谋算全盘托出。 张越听完真是目瞪口呆。 “居然还有这样的算计?”张越赞了一句:“这计谋真不错!” 陈惠瑟瑟发抖的趴在张越面前,哭着道:“就算再好的计谋,面对侍中,不也一样形同虚设吗?” 这样程度的吹捧,对张越根本没用。 因为他本身就是一个超级马屁精! 所以,张越呵呵的笑了一声,然后走上前去,掐住了陈惠的脖子,微微用力,将他的颈椎扭断。 “为乃祖曲逆献候的身后名着想,本使不会将汝的所作所为,公之于世……”张越在他耳边轻声道:“我会告诉世人,汝是持械与我搏斗而死!” 陈惠瞪大了眼睛,忽然面带感激的看了一眼张越,终于咽下气。 《我要做门阀》正文 第六百一十一节 回京 做完这一切,张越负手回到了被田广看管着的赵良身边,很是轻蔑的看了一眼这个已经羞怒成尴的纨绔子面前,蹲下身子,看着他的眼睛,问道:“都听到了吗?” 赵良跟小鸡啄米一样点头。 “像汝这样蠢的纨绔,除了给人当枪使,没有第二个用处!”张越伸手掐了掐他的脸,道:“只是汝命好,有个阿姊是钩弋夫人,故而汝才能活到现在!” 类似他这样的纨绔,能在险恶的宫廷里活蹦乱跳到今天,也算一个不大不小的奇迹了。 比他强、比他牛,比他屌的人,曾经多如牛毛。 但可惜全死了。 而且,没有一个人敢像他这样大胆的。 只能说,这个被惯坏和宠溺坏的纨绔子,运气真不赖。 可惜,好运气不能永远伴他。 说不定,之前的好运气,其实是有人故意为之的。 类似的手段,张越在史书上看过很多。 最近的一个例子,就发生在六十多年前,太宗故意放纵自己的弟弟淮南厉王刘长,等他作死做到死才出手摁死他。 而这个纨绔子,不大可能是当今放纵的。 那么,其实答案已经呼之欲出了。 有人想拿他整其姊钩弋夫人。 不过,这与张越无关。 这一路出来,走到现在,也差不多该结束了。 再闹下去,就会惹人厌了! 张越可不想像王安石一样,一下子得罪整个官僚系统。 那样得不偿失! 再说,即使王安石,在其变法前,也是知道要笼络官僚,要和司马光当好朋友。 不然,就没有什么‘安石公不出,奈天下何?’的话了。 “将马何罗、马通以及陈惠的尸首带走……”张越起身下令:“通知湖县有司,我将上禀天子,遣御史、廷尉有司及执金吾杂视湖县之政,望湖县好自为之!” 闹出这么大的乱子。 又是矫诏,又是阴谋的,张越不去湖县,湖县的官员也该考虑一下自己是上吊呢?还是喝毒药自杀? 实在水太凉或者头皮痒,还可以选择吞金,虽然痛苦了点,但胜在死的体面。 反倒是张越再进湖县,就可能会显得有些太过咄咄逼人。 兔死狐悲物伤其类,说不定还会激起整个官僚系统的同仇敌忾。 现在,张越的力量可不是他们的对手! 贸然和这些腐朽官僚开战,也不利于未来的发展。 张越明白,现在他和整个新丰系的战略就是——韬光养晦,有所为,有所不为。 尽量不要刺激旧的官僚集团,尽量不要让其他人以为自己是敌人。 ……………………………… 从长安到湖县,张越一行,一路走走停停,用了差不多十天。 但回程就快多了。 五天多一点,赶在冬十月之前,延和元年秋九月壬子(二十五)张越带着赵良回到了长安。 此时,朝堂也终于对临潼、万年、郑县的事情,做出了一个定性和结论。 “临潼、万年、郑县官吏谋大逆,罔上欺君、大逆无道,败坏法度,残害吏民,攀附贵戚,无臣子之行,作威作福,罪在不赦!” 张越只是看着刚刚到手的邸报内容,就已经感受到了这些文字之中的杀意了。 而结果,当然是不出意料。 整个京兆伊衙门,全部卷入了郑县一案,并涉及临潼和万年的渎职。 于是,京兆伊丞方永,坐‘附下罔上,谋大逆,坏法度乱国家’,本人腰斩,族三族。 自方永以下,京兆伊有司六百石以上官吏,统统论死。 只有少数人,使出浑身解数后,有可能以爵位或者钱财抵死。 其他人活不到明年春天了。 而万年、郑县、临潼的官吏,几乎是一锅端。 秩比四百石以上,全部论死。 主要官员如县令、县尉、县城和司曹令吏,统统是族。 最惨的是万年的官吏,除了陵邑区的清水衙门,其他系统据说连百石以上有秩也是死罪。 没有办法,万年县衙被烧,这个事情震动了整个天下。 特别是如今年关将至,各地上计吏已经开始向长安聚集。 这个时候出现这样的事情,必然是要用最严厉的方法来镇压和肃清影响的。 至于那些贵戚…… 盖候王受御下不严,削食邑一千户,罚金一千金。 鄂邑公主,贬为东渡主,削汤沐食邑之户八百,交宗正卿严加教导。 而自两人之下的其他人,有一个算一个,都被抓起来了。 宗正卿刘屈氂与太常卿商丘成被受命联合审理,据说每天都有人被判‘大逆无道,诖误陛下,败坏法度,乱宗庙社稷’。 这是汉代贵族的最严厉指责和罪名。 因为,身为职责,最大的职责就是忠君和保卫宗庙! 现在,他们两条都没有做到,而且反其道而行之。 他们唯一的下场就是腰斩弃市,宗族皆论死。 一夜之间,整个戚里和尚冠里就空了五分之一。 “看来,差不多已经到了收尾了……”想着这些事情,张越就知道,一切都等自己带着赵良回来,做一个了断了。 他将赵良从马车上提起来,放到地上,做了一个邀请的手势,道:“请吧!临武君!” 赵良走下马车,望着那巍峨的建章宫宫阙的宫墙,整个身体不由自主的颤抖了一下。 过去五天,他都生活在恐惧之中。 因为,从湖县到长安,这一路上,他没有见到任何其姊钩弋夫人的使者。 就连曾经最疼爱他的姑母,也没有派人来解救他甚至带个口信来。 这意味着什么?他岂能不知道! 他被放弃了…… “张侍中……”赵良几乎是颤抖着问道:“陛下会怎么处置我?” “这就不是我所能知道的事情了……”张越轻声道:“不过,听说令姊钩弋夫人也回京了……” 他深深的看了一眼赵良,道:“或许钩弋夫人已经给临武君求过情了……” 当然,也只是或许而已。 宫廷里没有什么人是弱智。 特别是那钩弋夫人,张越知道,那是一个聪明的女人。 女人一聪明,就知道取舍。 死一个弟弟罢了! 没什么了不起的! 《我要做门阀》正文 第六百一十二节 无双割草赵充国 带着赵良,张越高举着天子节旄,在凤凰阙的卫兵们充满了畏惧、崇拜和敬仰等等眼神的注视下,张越阔步走进司马门下。 郭穰持着玉芴在司马门下等待。 张越离京的这半个月里,这位谒者令终于完成了他人生中最大的目标——获拜黄门侍郎! 这意味着他终于成为了一个完整的人。 有人格和尊严的人。 所以,此刻这位郭令吏的行为完全变了一个样。 他如一个真正的士大夫般,走到张越身前拱手行礼:“侍中回来啦!陛下命吾在此迎接,请侍中随吾先去沐浴更衣……” 张越一看,瞬间秒懂了,马上就拱手还礼:“多谢郭公!” 这令郭穰真是受用无穷,比送了他一千金还高兴。 “侍中请!”当下他便恭身一请,然后,他就看到了张越身后的赵良。 瞬间,他就切换了神态,从春风和煦的郭令吏,变成了催人性命的郭侍郎。 “临武君!”郭穰板起脸,拦住赵良,一板一眼的道:“天子有诏,请临武君去宗正卿官邸,由宗正卿陪同去高庙和太庙请罪!” 赵良却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还以为自己涉险过关了,立刻就兴高采烈的拜道:“臣叩谢天恩!” 郭穰看着这个纨绔子,叹了口气,厉声斥责道:“尔居然还敢自称臣?” “放肆!” “贼臣安能以臣自称?” “汝玷污了宗庙和社稷的神圣,还想玷污满朝文武吗?” “来人啊,将罪臣赵良,除去冠帽,押去宗正卿官邸,交由宗正卿看管!” 直到这时,赵良才终于知道事情的严重性。 “阿姊!阿姊救我!” “姑母大人!姑母大人!救我!” 可惜,宫廷卫兵根本不给他更多机会,直接架起来,像狗一样的拖着向前。 等待他的将是最残忍和痛苦的刑罚! 向宗庙请罪? 呵呵! 就凭他?有这个资格吗? 这么说,只是给钩弋夫人留面子罢了。 他只会也一定会死在牢狱中,而且是以最痛苦的方式死去! 事实上,没有将他腰斩弃市,已经是天子看在钩弋夫人和小皇子的面子上格外开恩了。 纵然如此,赵氏也将为他付出惨痛的代价! 首先是全族削为庶民,掳夺所有爵位。 然后,剥夺过往所赐赵氏一切赏赐。 最后,赵良的那位姑母大人,因为管教不力,纵子行凶,勒令限期回河间,如金氏故事。 就连钩弋夫人,也被罚俸半年,去长信宫接受皇后三月教导。 这一系列的措施下来,表面上钩弋夫人和赵家除了可能要放弃一个成员外,看上去似乎没有什么大的损失。 爵位、赏赐什么的,只要假以时日,自然都能回来。 但明眼人都知道,这其实宣告了自去年小皇子刘弗陵降生后尧母门事件引发的赵氏外戚崛起就此终结。 在实际上,刘弗陵已经被天子和天下人放弃了。 他不可能成为储君人选了! 原因很简单——吕后! 经历吕后之痛,刘氏和天下诸侯王、贵族士大夫们,得出了一个共同的结论:外家太凶的储君不可承宗庙! 你赵家还没有太子呢,就这么凶,真要当了太子甚至即位为君,这刘家天下和江山,还不得迎来又一次浩劫? 故而…… 郭穰深深的看着张越远去的背影,心里叹道:“还真不愧是小留候啊!不动声色之间,就为太子据去除大敌!” 这次的事情,其实最开始,只是两个权贵掰手腕。 但就这都能被他搞成现在的情况,只能说,这位的能耐和魄力,远超常人想象! 好在,这位和自家关系还不错。 或许,过些时日,等自己从老家过继了一个侄子外甥什么的为子后,可以将那个儿子托付到这位手下历练。 哪怕锻炼不出来,将来至少也不会因为不开眼而得罪此人,遭逢大难! …………………………………… 张越在郭穰的引领下,在温室殿前的一个小宫阙中,沐浴了一番,洗去了身上的尘土,然后还上一崭新的官服,穿戴整齐后,才在郭穰引领下,走向温室殿。 来到殿门口,张越就发现,一直在温室殿值班的人,换了一个陌生面孔。 而这个陌生人,穿着和他一样的官服,戴着相同的貂蝉冠。 张越微微一楞,随即就反应了过来,自己迎来了一个新同事、新同僚。 而这个新同僚无论是神态还是身材或者其他气质,都很特殊。 让张越感觉,自己面前仿佛站着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头可怕的猛兽! “这位是?”张越略微迟疑的问道。 对方就笑着上前,对张越拱手拜道:“在下赵充国,久闻张侍中大名,今日得见,幸甚!幸甚!” 张越听着,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此人,微微整理一下衣襟,上前拱手问道:“可是故大将军长史、假玉门校尉赵翁叔?” “不敢!”赵充国微微矜持的笑着道:“区区薄名,让侍中见笑了!” “请阁下受我一拜!”张越立刻恭身拜道:“将军威名,吾素来敬仰,今日有幸能与将军同僚,毅三生有幸!” 这位大将,现在自己眼前看上去年不过三十岁的男人。 是汉军中真正的奇迹和英雄! 韩非子说,宰相必起于州郡,猛将简拔于行伍之间。 赵充国就是一个典型的拔于行伍之间的奇迹! 而且,他的人生就是一个传奇! 史书上威名赫赫,让匈奴人战战兢兢,让羌人闻风丧胆的大汉营平侯、蒲类将军赵充国! 哪怕是现在,他也是一个活着的传奇! 为什么? 因为,他的成名,就是靠着开无双! 天汉二年,也就是五年前,汉匈爆发大战,赵充国彼时只是一个小军官,大约是队正和司马左右。 而他的部队,在战争陷入了数十倍于己的匈奴军队包围。 眼看就要全军覆没,关键时刻,赵充国站了出来,收拢溃兵百余人,抓住匈奴人的一个薄弱处,猛烈冲击。 他身先士卒,带着刚刚收拢的溃兵,硬生生的从匈奴人的铜墙铁壁里钻开一条生路,杀了出去! 据说,此役赵充国身被二十余创,全部都在正面。 而他和他的部下,杀死和杀伤的匈奴骑兵,不计其数。 一个在战场上开无双割草的猛将! 就问你怕不怕?崇拜不崇拜? 《我要做门阀》正文 第六百一十三节 面圣【补更1/4】 张越也是早有耳闻,这位要回京担任一到两年的侍中官,然后以此为跳板,跳过校尉、都尉的阶段,直接成为独当一面,单独领一部野战军的将军。 他是作为后李广利时代的汉军大将种子来到长安的。 这也是李广利上次回京述职时极力推荐的结果。 只是没有想到,赵充国居然回来的这么快。 张越的态度,可真是让赵充国感觉受宠若惊,连忙上前,拜道:“侍中公言重了!末将粗鄙武人,只懂忠君报国,可担不起侍中大礼!” 此番回京,赵充国很清楚自己的使命和任务。 那就是尽可能的多认识朋友,多交贵人。 也只有这样,他将来才能在没有后顾之忧的情况下,与匈奴人痛快的放对。 李陵之败,教训深刻啊! 自李陵后,汉家大将们都明白了搞好朝廷关系的必要性和迫切性。 将军们也终于知道,要打仗,打赢仗,不能没有政治盟友的帮助。 “日后再与赵侍中把酒夜谈……”张越起身,笑着道:“如今,吾还要去君前复命!” “侍中请……”赵充国自然不无不可,拱手拜道。 望着张越的身影消失在前方的宫阙里,赵充国就托着腮帮子想了起来:“这就是那位写了《战争论》的张子重?” “看上去文质彬彬,就像一个文弱士大夫啊……” “但怎么这长安城中,人人畏之如虎,以为是张蚩尤,连贰师将军也再次叮嘱吾,此人不可招惹……” “真是人不可貌相啊!”赵充国在心里想着。 作为军人,他知道一个真理——既然对方能令长安公卿畏之如虎,那就一定有过人之处。 不是在武力上,便是在智谋方面。 如今看来,应该是在智谋算计方面,有过人之处。 至于武力? 赵充国回想了一下对方的身材,觉得就夸大一些,也不过是汉军中的中人之姿罢了。 估摸着跑个百十里,就要气喘吁吁。 这样看的话,此人就是自己所要交好和搞好关系的权贵了。 未来,自己领兵,在外征战,朝中有他作为靠山,那不是美滋滋? 他却不知,张越此时也在心中盘算着自己的算盘。 “真是猛将啊!”张越砸吧着舌头,在心里回忆着赵充国的身材。 这位无双猛将,几乎就是项羽的复刻版。 身高八尺三寸以上,体重至少超过了一百五十公斤,虽然隔着宽大的袖袍,但张越也能感觉到他的肌肉中充满了爆炸一样的力量。 手撕鬼子估计做不到,但一拳下去,直接将人打的脑浆迸裂,却是毫无疑问的。 更紧要的是,赵充国不仅仅有蛮力。 而且有着超强战场观察力和战略洞察直觉。 历史上宣帝时期,这位大将尽管已经有八十三岁了。 但依然是大汉帝国的架海紫金梁! 发挥着定海神针的作用! 无论是对匈奴作战,还是对羌人作战,大的战略方针和战术部署,皆是这位的布置! 而其前本身的沙场征程,更是未尝一败! 错非,他生不逢时,而且受到了李广利的牵连,导致仕途受到挫折。 若给他李广利的资源和兵力,说不定匈奴人能被他锤死,估计就没有宣帝时的呼韩邪臣服之事了。 这样的大将,是张越最需要的盟友和帮手了! “必须好好笼络和交好啊!”张越在心里想着。 将来,他要帅师伐国,远征整个世界。 有些地方,可能就顾不着了,需要有人去清理。 赵充国是再合适不过的人选了! 再说,一个好汉三个帮。 就连霍去病卫青,也是靠着其麾下的将帅才有的那么大的功勋和成就。 这世道,良将难得! 赵充国这样的良将,更是百年难得一见! 唯一的问题是——赵充国是李广利的人,他是李广利发现、提拔和举荐起来的。 这墙脚恐怕有些难挖啊! “不管了!”张越下定了决心:“这样的良将贤才,吾必挖之!” 不就是挖墙脚嘛? 只要锄头挥的勤,什么墙脚挖不动? 再说,李广利也老了! 带不了多久兵了,满打满算,最少五年,最晚十年,他就得回长安养老了。 只是…… 类似赵充国这样的人,想要挖过来,难度系数是极高的。 因为,什么房子票子女子,他都不可能动心。 能打动他的,只有理想和抱负。 也只有宏伟蓝图和恢弘大志,能让这样的将军动心。 “看来,我得化身贾布斯,做几个ptt了……”带着这样的念头,张越就来到了温室殿的内殿,天子居所之处。 在门口微微整理了一下冠帽,张越就持着天子节,轻轻步入殿中,然后抬起头看着那端坐在上首的天子,长身而拜:“臣毅受命持节,巡视京畿,今日使命完成,特来向陛下复命!” 天子微微抬眼,看了一眼趴在自己面前的这个家伙,然后扬了扬手里的奏疏,问道:“张爱卿,汝可知道,汝离京这半个月,有多少人上书弹劾汝‘为非作歹、仗势欺人、祸乱地方,肆意妄为,假借君令,败坏朝堂名声’吗?” 张越听着,立刻就拜道:“臣惶恐,臣万死,臣有罪!” 天子听着,气不打一处来,笑骂道:“你有什么罪?说来听听?” “心忧君父,不避险阻,此罪一;忧伤百姓,动用君权,其罪二……” 天子听着,赶紧打断这个自吹自擂的家伙,笑骂道:“卿以为朕是那种不辩忠奸之人?” 张越连忙顿首拜道:“圣明无过陛下,陛下明见万里……” “行了!行了!”天子起身道:“那些蠹虫弹劾爱卿的弹章,朕统统留中了!” 他深深的看着张越,终于赞道:“卿此番做的不错!” 何止是不错! 简直是完美!满分! 打击面控制的恰到好处,杀伤范围局限在四县和京兆尹之中。 于是效果好的让他都有些不敢相信。 几乎所有人现在都在支持他‘惩戒贼臣,维护国法、宗庙’。 特别是舆论界,那些素来挑剔,喜欢吹毛求疵的士大夫们,现在重新焕发了对他和汉室的忠心和向心力。 所有人都在点赞,每一个人都在支持。 除了那些倒霉蛋之外。 张越当然不敢居功,连忙拜道:“此臣的本分,且全赖陛下圣明,遣臣出使,臣只是私下愚钝的揣摩圣意,以为陛下必不能容彼辈,便擅自行权而已……” 功劳嘛,当然是这位陛下的。 作为臣子,张越知道,自己永远只能是那个遵照命令做事的大臣。 而出了问题,他应该第一个把锅背起来。 没办法,这就是汉季大臣的生存法则。 也是他此番出外做事的基本原则之一。 另外一个叫‘团结大多数,打击一小撮’。 “好了……”天子对张越的态度无比满意,他招招手,对张越道:“卿坐过来,和朕仔细说说此番的过程,尤其是讲一讲湖县的事情……” 说到湖县时,他的眼中明显闪过一丝期待。 他甚至有些希望张越告诉他,其在湖县做梦梦见了什么神秘人或者听到了某些神秘的呢喃。 但他强行压抑住了这种冲动。 他害怕自己表现的太过急切而吓倒了对方甚至吓退了神君。 张越自也有些清楚,他微微准备一下腹稿,便将这些天来一路上发生的事情都讲了一次。 当然,经过了一些艺术加工和调整。 尽量将过程讲的委婉,同时将自己的决断,与这位陛下的指示挂钩,引用这位陛下的许多诏书内容。 动不动就是‘臣念及陛下某年某月圣谕训示,私下揣摩,深以为是’然后才做出的决定! 总之,光荣属于天子。 而他只是一个勤奋的螺丝钉,大汉帝国的一个微不足道的公仆而已。 《我要做门阀》正文 第六百一十四节 中央集权 天子静静的听完张越的叙述,虽然没有听到‘梦神人入梦告我’或者类似的事情,稍微有些失望。 但其他叙述和报告,让他很满意。 几乎是事无巨细,一一汇报。 很多事情的细节,甚至就连执金吾方面也没有报告。 听完张越的回报,天子沉吟片刻后,问道:“此番京兆伊近乎完全沦丧,皆为不臣,朕甚恨之!” “不知道爱卿对此有什么想法没有?” 这一次,京兆伊的整个直属机构,发生了崩塌式的涉案。 贪污腐败,这不算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毕竟,不可能人人都是公孙弘,可以为了理想和事业而恪守本份。 而这居长安大不易,当官的拿点回扣或者收点好处,他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但问题在于,京兆伊的整个系统,在这次的事件中,没有表现出现任何的忠诚! 自方永以下,人人都只想着自己的那点利益和算盘,居然在郑县搞出了那么大的事情。 更让他无法忍受的是,这些渣渣,居然从头到尾,都将他瞒在鼓里,甚至公开对抗他的意志,事发之后更是全无悔意,不来请罪,反而想着继续遮掩。 简直不可饶恕啊! 所以,这位陛下,在接到报告后,当即就怒不可遏的下诏,用了一个‘朕甚恨之’来定性。 哪怕到了现在,也依旧残念不断,恨意深重。 京兆伊,是京畿地方秩序和治安的维护者。 更是他这个君王安全的保卫者之一。 但,整个京兆尹的大部分官员,居然没有半点忠君意识! 这不等于若是有事,整个京兆尹都可能背叛他吗? 故而,他对京兆尹有司的态度,可比万年的贵戚还要严厉。 对于君王而言,贪污腐败,最多只是德行有亏,可以酌情处理。 但不忠却是立场出了问题,立场不对,那就只能去死! 张越自然知道天子的意思,君王们总是想要忠臣,总是觉得世界应该围着他转。 他们甚至恨不得连物理规则,也都遵从他们的意志。 只是,在事实上,通常都会事与愿违。 不过,这却是自己的好机会! 张越轻声拜道:“启奏陛下,臣窃以为,此番之事,表明了许多事情!” “先是,官吏贵族,忠君认知普遍不足,兴安君宣义,世代食汉禄,受陛下大恩,然不知感恩,反纵火栎阳,惊扰太上皇神灵,作恶之后,立刻潜逃,而其他贵戚竟明知兴安君行此大逆无道,犯上作乱,危急宗庙之事,却不加以劝阻,反而为其遮掩,以为可以漫天过海,几陷陛下于不德之境!” “次则,道德修养与政治原则不强,全无佐百姓、忠陛下、保宗庙、扶社稷之念!臣观临潼、万年、郑县及湖县官吏,自四百石以上,竟无一人知太宗皇帝《议佐百姓诏》及先帝《令两千石修职诏》,更有甚者,竟连陛下的《求茂才异等诏》也一问三不知,遑论陛下于元光元年夏五月布告天下,宣示公卿,表明大志之《求贤良方正诏》及元朔元年所诏天下士大夫之《进贤佐民诏》?臣闻之,日夜痛彻,窃为陛下恨之!” 天子听着,也是感同身受的点头道:“朕亦然如此!” 这天下官僚士大夫,将他的话和警告当成耳边风,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事实上,官吏士大夫们对刘家的认可,特别是对他的忠诚,与日俱减,几乎呈直线下跌。 就是现在,齐鲁那边就已经有敢和长安对着干的人了。 国家的命令下到地方,起码打个七折。 此事,让他也很是头疼。 真是恨不得调集军队南下,去修理一番。 只是奈何,一则没有理由,二则这种靠军队暴力镇压的事情,只能治标而不能治本。 十余年前,他就做过类似的事情了。 让暴胜之持节南下,杀了个人头滚滚,结果却只是一时压服了齐鲁的地头蛇。 没几年,地方就恢复旧观,甚至变本加厉了! 故而,他看着张越,问道:“以卿之见,朕当如何除此弊政?” “臣窃以为,欲除此弊,当对症下药,因势利导,徐徐图之……”张越顿首拜道:“官吏贵族,忠君认知不足,就增强其忠君认知!” “而官吏士大夫道德修养与政治原则不强,陛下当组织九卿有司及天下郡国两千石,定期学习和领会陛下内志,使之明陛下之志,主动向陛下靠拢,向宗庙社稷之大政靠拢!” 天子听到这里,眼睛立刻就亮了起来,轻声道:“卿请继续!” “若欲如此,臣窃以为,陛下当令公卿列侯,主持编纂一部涵盖汉兴以来历代先帝及陛下诏谕、制书之书,著之于竹帛,以陛下钦点之,而令天下士大夫公卿学之,甚至于令太学诸生读之,使天下人皆知陛下及历代先帝之大志、大业所在!” 天子听着,终于龙颜大悦,喜上眉梢。 他当然立刻就明白了这样做的好处是什么? 将大大增强他的君权,更将大大巩固汉家江山的稳固。 而且…… 他很快就想到了,这个办法的另一个用处。 “卿之言,朕甚以为是!”天子赞道:“朕以为,卿之此策,当用于九卿有司及天下郡国两千石,将令御史四时督查,有不能为之者,自是不能喻朕内志,上与历代先帝之志合者,皆可罢也!” 张越闻言,立刻就拜道:“臣愚钝,竟不能察至斯,幸陛下圣明……” 天子一听,立刻就笑了起来。 而张越更是高兴非常。 至于搞出了这个事情的后果是什么? 张越当然很清楚! 毫无疑问,这将大大强化君权,甚至将使得君权再次凌驾于世间万物之上。 但这有什么关系呢? 作为穿越者,张越很清楚,中国需要中央集权! 如今的世界,威胁无处不在,而敌人遍布寰宇。 诸夏民族,需要团结一致,需要集中所有力量。 更何况,历史早已经证明了,在中国,越是中央集权,人民和民族与国家的生活就越好! 反之,则必然导致灾难性的后果! 因为,中国的士大夫乡贤们,属于给三分颜色,就敢开染坊的主。 让他们自由发展,等于自由作死! 东汉、两晋南北朝以及宋明的历史都证明这一点。 在封建社会,生产力不足的情况下,独有中央集权,才能救中国! 《我要做门阀》正文 第六百一十五节 任务 “对了……”天子忽然对张越问道:“京兆伊破败至斯,百官议论纷纷,皆以为于己衍坐大逆,当诛……” “爱卿以为呢?” 京兆伊塌方了,作为主官,京兆伊于己衍哪怕没有牵扯其中,也是难辞其咎! 毕竟,身为主官,下面出了问题,他自然首当其冲是第一责任人。 而且,天子对于己衍,也早就不满了。 这个京兆尹,胆小怕事,只能循规蹈矩,而不敢做出任何有‘魄力’的事情。 他当京兆伊这些年,长安京畿贵戚们,就跟放了羊一样。 前有公孙柔,后有赵良。 如今更扯出这样的大案子。 讲道理,若不是于己衍似乎是跟着张越走了,此刻这位陛下已经下令,让廷尉收监他了。 而通常,汉季政治游戏的潜规则就是——两千石以上官吏,若被廷尉收治,就应该自杀谢罪——不论其是否冤枉。 这是张汤带起来的节奏,也是公羊思想兴盛后发展出来的潮流。 原因是很简单的。 身为大臣,被天子以为有罪下狱。 若是真的有罪,那自然应该麻利的自杀,以谢隆恩,免遭更大羞辱和折磨。 若是无罪,那就更应该自杀了。 因为只有这样才能全君臣之义啊! 不然,就有可能险君王于不义之地,更将可能让自己的子孙后代,背负起向君王讨还公道的责任与义务。 那可就真的是大大的不忠不孝了! 基本上,自张汤后,凡被天子亲自下诏下狱的大臣,都选择了自杀。 “臣愚钝,不敢妄议国政,更不敢私自揣测陛下圣意……”张越俯首而拜,他当然知道,不能明着给于己衍求情。 那样的话,就太傻了! 更可能会让人以为他张子重要结党。 虽然事实上张越确实打算结党。 但是,在中国不会有哪个傻子公开告诉天下人——我要结党! 那等于自绝于天下! 为什么? 因为在中国的语境下,党这个词,非常不好。 党者,堂下黑也! 意即打算悄悄瞒着天下人,做些损公肥私甚至阴谋祸乱国家,贻害苍生的见不得人的丑事。 这个定义,确实是直指一切组织和政党的本质! 不过,社会现实,却总是需要有组织来执行和推动种种政策。 特别是现在,张越确实需要组织一个有行动纲领和理论指导的利益集团,来推动和执行种种政策与改革措施。 所以,张越悄悄的组织着语言,说道:“不过,臣与京兆伊曾经多次交谈,知其对陛下确实忠心不二,且屡次欲奋发忠心,为陛下效命,奈何京兆伊有司沉珂已久,令其有心无力……” “臣窃以为,京兆伊是忠臣!” 天子听着,自然明白了,这是张越要保于己衍。 他想了想,左右反正也找不到更好的人选了。 而且,京兆伊现在就是一个烂摊子,杀了于己衍恐怕也没有人愿意接受。 更重要的是,要维护国家体面啊! 想想看,若整个京兆尹被从上到下全部干掉。 那天下人恐怕就会想一些不太好的事情了。 故而,沉吟再三,天子终于道:“京兆尹既然是忠臣,那朕便再给他一次机会吧……” 张越闻言,连忙趴下来,拜道:“唯陛下能作威作福!” “对了……”天子看着张越,又道:“有个事情,卿做一下准备……” “再有五日,十月甲子,朕决意在宣室殿举行朝会,接见朝觐长安的郡国上计吏,卿准备一下,届时在朝会上向郡国上计吏详细讲解一下临潼、万年、郑县、湖县之事……” “臣谨奉诏!”张越赶紧顿首,然后抬头问道:“只是,臣愚钝,未知陛下深意,还望陛下训示!” 十月甲子日的朝会,在汉季又被称为大朝议。 是一年一度,最重要的朝会之一。 其与每岁正月初一的正旦朝的地方,不相上下! 这是传统的力量! 因为在太初元年以前,汉家执行的是颛顼历,以十月为岁首。 太初之后,才改为正月为岁首。 这样的改变,到现在为止,不过十余年,别说民间了,就连贵族士大夫们一时间也没有适应过来。 以张越所知,如今的汉室,每年要过两次年。 一次是十月,一次是正月。 而十月那次,最为隆重! 此外,因为汉家是以秋八月为别户、征税。 所以,十月的大朝会,在政治上来说,比正旦朝在力度上更大。 因为,这一次的朝会,天下郡国都将派遣一个以上计吏为首的团队来长安汇报工作。 主要是辖区的户口、税赋、土地。 当然,不可能是一次全来的。 不然偏远地区,根本就忙不过来。 所以,郡国上计,一般三年一次。 以州郡为划分,轮着来长安上计。 算了算时间,今年的上计吏应该是来自青州、徐州与扬州刺史部的郡国上计。 换而言之,此番来上计报告的,基本都是些刺头。 你像青州,就是齐鲁一带的缓则大本营。 而扬州的郡国,那就更可怕了! 有汉以来,叛乱的诸侯王里,十个里面有五个来自扬州辖区。 像什么淮南厉王,只是等闲之辈。 这地方,英布、刘濞才是真正可怕的存在! 更要命的是,因为刘濞统治时期,这个吴王太能干了! 以至于,吴地经济和社会发展速度,远超中原! 人民福利和生活水平,更是甩中原一大截! 在刘濞时代,这个吴王自掏腰包,给全国农民免了徭役。 故而迄今扬州地区,依然有士大夫地主以‘吴王遗民’自居。 更要命的是,这个地区,还存在另一批缓则——以‘项王遗民’自居的缓则们! 项羽祭祀,甚至在扬州民间非常兴盛! 是故,有汉以来,扬州和青州,就是一个敏感地区。 天子却是沉吟片刻,笑道:“朕曾董仲舒说过:河海润千里!” “今天下多事,郡国当明知朕意!” 张越一听,立刻秒懂了。 天子是让他去敲打青扬徐! 因为河海润千里这句话典出《公羊春秋》僖公三十一年,这句话之前,还有一句叫:不崇朝而雨乎天下者,未泰山尔! “臣谨奉诏!”张越深深一拜,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了。 《我要做门阀》正文 第六百一十六节 世界线变动 出了温室殿,张越长长的出了一口气。 “青州、徐州、扬州……”他揉了揉太阳穴,也是感到有些棘手。 因为,这三个地方的官僚集团,分属三个不同的组织或者说利益集团。 而且,势力大的可怕! 这些人,在北方可能影响力微乎其微,甚至接近于零。 但在他们的地盘上,连公羊学派都有些混不下去! 地方上的保守力量,极其强大! 就拿青州来说吧,当初青州的济南郡甚至号称全郡只有三十户人家! 其土地兼并情况严重到这个地步,终于惹来中央干涉,当今天子任命暴胜之为直指绣衣使者持节南下,调动军队,分路进军。 当年暴胜之可比张越还要霸道。 他根本就不讲道理,一到地方,就开始杀人。 只要他觉得,某县有问题,就砍县令、县尉的脑袋。 一路杀过去,杀了个人头滚滚。 但问题却根本没有解决! 反而愈演愈烈! 如今的青州,特别是北海、东莱两郡,基层官府几乎瘫痪。 史书记载,甚至已经出现了盗匪代替官府收税和审案的夸张之事。 而地方上却装作不知道,甚至千方百计的遮掩和掩盖。 而这些盗匪是谁养的? 答案几乎是呼之欲出的。 青州刺史隽不疑上次回京的时候,张越就故意向他询问东莱和北海之事。 当时隽不疑是满脸尴尬,脸色羞红。 显然,如今的北海郡和东莱郡的情况,他是知道一些的。 但这个脓包,没有人敢去捅破。 说不定连天子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毕竟,现在的国家没有力气再去东南折腾了。 假如说青州的地主士绅们,奉行的是非暴力不合作,故意要恶心中央。 那么,徐州和扬州的老少爷们,那就是明着恶心了。 因为,扬州和徐州的地主士绅以及商人富户,是受盐铁官营以及平准均输伤害最大的群体! 太宗和先帝时期,吴国的煮盐业、铸币业,占据天下半壁江山。 无数人赚的盘满钵满。 盐铁官营和告缗令之下,扬州、徐州的支柱被毁灭殆尽。 加之吴楚七国之乱,平叛的大军,在扬州和徐州做的有些过了。 所以,这一地区的地主士绅和长安一直是离心离德的。 广陵王刘胥这些年来的所作所为,进一步的加深了扬州和徐州人对长安的厌恶。 故而,张越深知,天子交代的这个事情,怕是很难做好。 敲打的效果,恐怕是很有限的。 所以,得打完一巴掌,再给个甜枣。 但问题是,这甜枣怎么给? 心里面想着这些事情,张越就走到了温室殿的门口。 恰好此时,上官桀来接班了。 “张侍中……”上官桀满脸笑容,春风得意的对张越拱手道:“别来无恙啊!” “托兄长的福……”张越抬头看着他,笑道:“一切都还算好!” “明日上午,愚兄在家宅略备薄酒,恭请贤弟过府……”上官桀笑着邀请道:“还望贤弟不要嫌弃……” “岂敢!”张越连忙道:“届时小弟必然亲至贵府……” “只是,不知道兄长,何故忽然请小弟过府?” 上官桀嘿嘿的笑了两声,道:“陛下已经下诏了,愚兄下月甲子正式迁为守太仆……” “恭喜兄长!”张越连忙拱手道贺。 上官桀却是拱手再拜,笑道:“承蒙陛下厚爱,愚兄诚惶诚恐啊!”说到这里的时候,他对张越就郑重的再拜。 他很清楚,若没有张越带着他刷了长安伤寒副本,又给他出了一个‘清除公孙贺父子余毒’的法子。 他这个太仆的任命,没有这么快,这么顺利。 因为,竞争太仆的人,太多了! 比他背景硬、关系多的人,一抓一大把。 这次能这么顺利的获得提名,并在朝会的公议上通过。 张越的因素,几乎占到了起码四成! 张越却是连忙扶起上官桀,然后在他耳边,轻声问道:“敢问兄长,既然兄长卸任侍中,那么谁将补位?” 汉家侍中,一直以来就是雷打不动的三人之额,宁缺毋滥! 自张越崛起后,在长达数月的时间里,一直是张越和上官桀领衔,空缺一员。 如今,这空缺是补上了,但上官桀又将卸任。 很显然,上官桀卸任,是找到了合格人选的。 赵充国肯定不是! 因为赵充国是武臣,宿卫天子,他或许能做的好。 但服侍天子,伺候起居,恐怕就未必了。 上官桀听着,呵呵一笑,道:“赵侍中,贤弟应该已经见过了……” “另外一人,贤弟很快就能见到了……” “此人是奉车都尉举荐的……” “谁?”张越疑惑的问道。 霍光出手,这可是很罕见的啊! “任立政!”上官桀轻声道:“此人是陇右人,曾担任过侍从官、谒者,后任为陇右尉,奉车都尉此番特地向天子举荐!” “任立政……”张越喃喃自语。 这个人,在史书上笔墨不多。 但是…… “李陵的好基友啊!”张越的内心,震动非常。 霍光忽然举荐一个和李陵关系匪浅的人为侍中…… 所图恐怕非小! “侍中别和外人说……”上官桀压低了声音,悄悄的对张越道:“任立政为侍中,只是一个幌子……” “在贤弟离京的这半月,奉车都尉,收到了一封李少卿的信……” 张越不可思议的看着上官桀,李陵写信给霍光了? 什么情况? “信中李少卿透漏一个重要的事情……” 上官桀凑到张越耳畔道:“苏子卿还活着!” 石破天惊! 张越几乎是瞪大了眼睛! 历史改变了! 历史线发生了变动! 苏子卿就是苏武! 他是霍光和李陵共同的好基友。 双方的关系和感情,非常深厚,历史上苏武能活着回国,李陵在其中出力不少! “这封信是李少卿写给任立政的,任立政得信候,就马上来长安转告霍都尉,霍都尉禀报天子……这才有了任命任立政为侍中的事情……” 张越立刻就明白了,霍光所谋甚大! 恐怕不止是想要迎回苏武,他甚至想把李陵也策反了! 只是,此事的难度,张越知道,到底有多大! 《我要做门阀》正文 第六百一十七节 陷阱?谁坑谁还不一定呢! 在历史上,苏武能回国,李陵固然出了很多力气。 但,那是建立在苏武长达十几年的忠贞不屈,让人敬佩的基础上。 是李陵看到苏武的坚决态度,不忍老友老死草原,迫不得已做的决定。 而现在…… 霍光想一口吃个胖子,不仅把苏武带回国,还要策反李陵? 张越几乎就下意识的知道,这完全不可能! 因为,倘若太史公和苏武本人没有说谎。 那么此时的李陵,已经早已经蜕变成为了匈奴的坚昆国国王,单于的妹婿以及右校王。 因为,倘若张越没有记错的话,就是在这一两年左右,李陵作为匈奴单于的劝降使者,去了一趟北海,用尽手段去劝降苏武。 说的自然是大义凛然,讲的也是天花乱坠。 说什么‘人生如朝露,何必自苦如此?’,又讲了自己宗族的悲惨遭遇,苦口婆心的劝导苏武。 讲什么‘愿听陵计,勿复有也’。 结果被苏武断然拒绝,甚至当面痛斥。 李陵苦劝数日,苏武依然不改初心。 最后苏武甚至说出了相当于割袍断义的话来:“自分已久死矣!王必欲降武,请毕今日之欢,效死于前!” 李陵于是不复再劝,仰天长啸,叹道:“嗟乎,义士!陵与卫律之罪上通于天!” 这样的一个李陵,已经早被仇恨蒙蔽了双眼。 其所谓的‘不与汉兵见’誓言,就跟骗小孩子一样,纯属自欺欺人。 故而,张越不得不怀疑,这里面恐怕,有别的算计在其中。 微微思虑片刻,张越问道:“兄长可知,李少卿的信中,谈及了常惠等苏子卿随行使团成员的下落没有?” 上官桀闻言,略有呆滞,他甚至都快忘记了常惠是谁? 毕竟,他和苏武是好基友。 但与常惠只是点头之交,哪里还记得那个太原郡来的寒门士子? 努力想了许久,上官桀摇头道:“贤弟可以去问奉车都尉,霍都尉或许愿意给贤弟解答疑问……” 张越听着心里警钟长鸣,直觉告诉他,这恐怕是一个陷阱! 他立刻对上官桀拱手道:“多谢兄长告知!” 他要马上去兰台查档案! 看看最近这几个月,匈奴人的动静! 故而辞别上官桀,张越直奔未央宫兰台,一路畅通无阻,见到了张安世,请求调阅汉家边塞的报告以及潜伏在匈奴的细作发回来的情报。 作为侍中,张越当然有权阅读这些档案。 就算没有权限,张安世也不会设置障碍,自是对他打开绿灯。 在兰台,几乎将近半年来的种种奏疏、报告以及细作的报告看完。 张越的脸,死寂的发黑。 “贤弟,怎么了?”张安世看着张越的脸色问道:“究竟何事?” 张越看着张安世,思虑片刻,还是觉得暂时不要将自己的猜想说出来的好。 李陵在长安有很多好朋友。 霍光、金日磾、张安世、上官桀、桑弘羊都和李陵交情莫逆。 但恐怕,所有人都被李陵瞒了过去。 这位大汉骑都尉,建章宫监,飞将军李广的孙子,恐怕早已经死掉了。 现在活着的是匈奴单于的妹婿、匈奴坚昆国国王、右校王。 大匈奴帝国数一数二的大贵族! 证据就是,张越从一个汉室潜伏在匈奴的细作在一个月前发回长安的情报中看到了这么一条报告:匈奴瓯脱有传言,汉已诛李禹宗族。 瓯脱,就是匈奴的斥候,专门负责警戒匈奴与汉的边境,同时传递消息,侦查汉室情报。 比较有意思的是,多数汉家细作,就是潜伏在匈奴的瓯脱之中。 换而言之,李陵恐怕已经知道了,他在汉室最后的直系亲属已经没了的事实。 甚至说不定,知道是李禹是死在了谁的手里? 以李陵的性格,怕是必定会有所报复! 当然,这只是猜测。 但,汉家边塞的报告,却显示了另外一个可能性。 匈奴单于和其日逐王先贤惮之间的矛盾,越发激烈。 轮台屯田的汉军,不止一次报告,匈奴的北方骑兵,在向西方迁徙。 一场空前大战,恐怕已经箭在弦上。 但,匈奴人肯定害怕汉军在背后捅他的菊花。 故而,在这样的时候,释放出一个对汉友好的信号,吸引汉室的注意力,是可以想象的。 这也是匈奴人的传统了。 每当其内讧之前或者战略上受到严重打击,就释放对汉友好的信号,吸引汉家内部的主和派。 为其争取战略时间和空间,一旦其内部问题解决了,或者觉得没有必要了,就固态萌发。 苏武是怎么被扣留的? 答案就是当时的且鞮侯单于刚刚即位,害怕被汉室攻击,于是主动释放了前后被扣押的汉使路充国等十余人,还对路充国假惺惺的说什么‘汉天子我丈人行也’。 勾引的汉室国内的主和派立刻蠢蠢欲动,朝野串联,大力鼓噪‘不战而屈人之兵’‘匈奴臣服指日可待,陛下宜当善意回应’。 然后就把苏武和常惠给坑在匈奴了。 夷狄畏威而不怀德! 自古就知道了。 但有些人就是记吃不记打! 从尹稚斜开始,就一直被匈奴人忽悠,也就乌维单于时期,大约匈奴人真正真心实意想过和汉和谈。 但其他的所有一切,都是表演,都是忽悠。 恐怕这一次也不例外! 想要知道是不是这样? 张越知道,自己只需要耐心等待就可以了。 迟则三五月,短则一个月,匈奴使者,必然从居延入关,请求觐见汉天子。 只要匈奴使者入关,那么自己的猜测就将是真的。 他们又想来收智商税了! “X你的……”张越轻声骂道:“来而不往非礼也,这次,要不想办法将匈奴人带到坑里面去,我这张字就倒挂过来!” 论起咋呼和讹诈,穿越者是专家! 苏武,张越要接回来,常惠等人也要接回来! 而好处和便宜,张越是半分也不肯让匈奴人占的。 甚至,还得狠狠的咬下一口肉来! 与匈奴人,不该讲什么道义和原则。 敌人,坑的越惨越好! 《我要做门阀》正文 第六百一十八节 贵族们眼里的张越 翌日清晨,张越从温柔乡中起来。 天已经大亮了。 晚秋的早晨,气温越发的冷了起来。 好在张府之中,已经经过了改造,连下人也能睡在温暖的火炕上,舒服的迎接一天的到来。 而现在,这种出现在张越府上的简单、廉价、实用的御寒床铺,已经在长安城里悄然流行了起来。 至少,戚里的公卿贵族府邸,都已经普及开来。 居住于此的权贵们,也不会吝啬那几个钱。 纷纷派下人来张越府上,向田禾等人取经,甚至,还有人趁机派了妻妾来张府,打着‘求取火炕’的旗号,行夫人外交之实。 而通过戚里,这种保暖御寒措施,迅速向长安城中普及。 甚至还有了名字‘张氏炕’。 见到张越起来,金少夫连忙披上衣服,服侍张越穿戴。 张越一边享受着美人的服侍,一边轻声道:“少夫,我将派田禾回南陵,迎接嫂嫂来长安团聚新年……” “你这几日准备一下,为嫂嫂到来,做些准备……” 金少夫听着,又惊又喜,只觉得心脏扑通扑通的跳个不停。 不止是丑媳妇要见家长了。 更因为,张氏的户籍上,迄今为止,张家的户主还是那位素未谋面的张赵氏。 这也是汉家特色了。 从上到下,实行的是两元制家庭。 男性主人和女性主人,组成阴阳。 当男性主人去世,女性主人就顺理成章的成为一家之主。 所以,汉室的女权事业,发展的有声有色,至少在封建社会,汉季的女性地位是最高的。 当然,这仅限于一家之主的正妻! 所以,在严格意义上来说,金少夫知道,自己其实远远没有得到张家的承认,成为这个家庭的一员。 只有在拜谒过作为一家之主的长嫂,并得到承认,她才算在这个家站稳脚跟。 于是,金少夫连给张越穿衣的手都有些颤抖了,她低声道:“妾身尚未去南陵亲自拜见嫂嫂大人,怎敢劳动大人,亲来长安?这会不会有些失礼?” “没关系!”张越笑着道:“嫂嫂为人素来和善,不会计较这些的……” “况且,以少夫的贤惠持家,嫂嫂必定会喜欢的!” 张越说的轻松,但金少夫无疑就陷入了慌乱之中。 服侍张越穿戴整齐,她就立刻去开始准备各种事情。 张越则乘上马车,前往上官桀的府邸,去赴今日之会。 上官桀的家宅,位于尚冠里大道的北侧,旧内史衙门,今执金吾官邸的附近,与张越的建文君宅相距十余里,需要从戚里绕一个大圈,从御道的北端出去,才能抵达。 出了家门,张越驱车行走在戚里的道路上,眼见这曾经繁花似锦的戚里,如今陷入凋零之中。 张越这一次,京畿走了一趟,干掉的贵戚家族,加起来足有二三十家之多。 虽然大多数都是过气的外戚勋臣,但终究他们也是这戚里的住户。 而如今,这些曾经风光的外戚勋臣,已经沦为阶下囚。 自然,他们的家宅、奴婢和财产,统统都被充公。 一路上,张越看到了许多豪宅的门第,被少府的人占领,一辆辆马车出入其中,将财产、珍宝运回宫里。 他甚至还看到了临武君的宅邸,被人拆掉了院墙。 这个曾经在长安城内横行霸道的纨绔子的家,现在一片狼藉,他的妻妾奴仆,被官兵押解着,排成一队,送上囚车。 看着这场面,张越也不由自主的停下了马车,感慨了一声:“成王败寇,古今如此!” 他知道,自己必须不断成功。 不然,这赵良的下场,说不定就是未来的自己家人的遭遇。 在刑无等级的汉室,可没有什么刑不上大夫的说法。 连周勃都曾感慨过:“吾今日始知狱卒之贵!” 官吏们可从来都懒得对贵族囚犯和庶民囚犯区分。 除非你有足够的五铢钱,不然,一视同仁! 而张越的出现,自然也立刻惊动了其他的戚里邻居们。 无数人在自家宅邸们,张望着张越的马车。 “宁惹虎豹,无当蚩尤之怒……”许多人心惊胆战的低声念着近来已经在长安渐渐流行的这句谚语,纷纷告诫家族子弟:“看到了吗?那就是张蚩尤,千万不可招惹,否则灭门就在眼前!” “便是张氏的下人,也不可轻易得罪!” “诺!”许多纨绔子,提心吊胆的顿首而拜。 半个月前,这位张蚩尤从临潼开始,提着屠刀一路砍到湖县。 一路之上,无有幸免,所有敢对他下手的人,不是化作刀下亡魂,就是变成了阶下囚,很快就要去东市走一遭。 其过程之血腥暴力,让整个长安的贵族心惊肉跳,胆颤不已。 无数人庆幸无比,自己的家族没有卷入其中。 不过…… 在敬畏之余,现在整个戚里的所有家族,对那位张蚩尤,更多的是怀着感激的心理。 在很多人看来,张蚩尤简直是君子啊! 真正的君子! 专门利人,毫不利己! 这次他从临潼砍到湖县,干掉了二三十家的贵戚,干掉了整个京兆伊的官僚系统。 但,却根本没有插手长安城的任何利益分配。 他似乎根本不想插手,也不愿去接受战利品。 于是,在心惊肉跳了几天后,当戚里的贵族们发现,张府下人压根没有去接受那些失败者的势力,也根本不去长安九市掺和。 所有人都激动了起来了! 死掉的贵戚们,留下了一块肥美无比的鲜肉。 还是无主之物。 自然有德者居之喽! 当下,戚里的贵戚们,陷入了狂喜之中。 几乎每一家,都得到了一些新的利益,从此番动乱之中得到了好处。 俗话说得好,拿人钱财,与人消灾。 汉家的贵族们的职业操守,还是很坚挺的。 号称拿钱办事,童叟无欺。 如今,得了好处,占了便宜,虽然其实不是张越给的。 但也是靠着张越得来的。 自然,心态就不一样了。 现在,在这些贵族眼中,张越的人设,是属于那种标准的公羊学派士大夫。 只要不去招惹他,他是不会像从前的那些酷吏一样,随意杀人的。 新丰的事情,就是很好的证明。 其在新丰施政,没有实行任何的铲除和消灭豪强贵族地主的政策。 反而让新丰的地主贵族们都得到了好处。 这次从临潼砍到湖县,就更是完美的证明! 这位张蚩尤,只对他的敌人下手,完全放过了京畿其他地方。 所以,在长安的贵族官僚圈子里,张越现在的形象,虽然比较恐怖。 但却没有引发什么恐慌和群体敌视。 每一个人都知道了,只要不去得罪他,不去动他的奶酪。 这位张蚩尤也不会无故的挑起战争,更加不会主动恃强凌弱。 所以,现在在这些贵族眼中,张越虽然得罪不起,但形象却变得好多了。 再也不是过去那个青面獠牙,欲要择人而噬的怪物。 而是一个讲规矩,懂规矩的新兴权贵。 于是,张越在贵族和官僚里的风评,居然升高了许多。 甚至有很多人,不再将他视为一个威胁。 反而以为是潜在的自己人。 现在,已经有人在心里产生了‘若张子重真愿建小康,兴太平。何不让他试试?’的想法。 若真的做成了,大家岂不是都能得利? 张越当然是不知道这些变化的,他坐在马车中,穿过戚里的街道,转入御道,经过大约半个时辰的车程,就抵达了上官桀的府邸。 此时,整个上官府,张灯结彩,一片喜气洋洋的气氛。 上官桀更是穿上一套崭新的儒服,站在门口,亲自担任迎宾人。 《我要做门阀》正文 第六百一十九节 脑残粉 张越走下马车,提起手里的礼盒,迎上前去,拱手拜道:“小弟毅恭贺兄长,荣升太仆,位列九卿!” “愿兄长在太仆任上,砥砺奋发,造福天下!” 上官桀立刻迎上前来,还礼拜道:“承蒙贤弟不弃,屈尊降贵,不以愚兄粗鄙,光临陋舍,实在是令愚兄深感幸甚!” 说着就亲自将张越带进家宅,安排到一间雅室之中。然后他就亲自带了一个年轻人,来到张越面前,对其道:“快快见过叔父!” 这年轻人,也不含糊,纳头就拜,恭身道:“小侄安恭问叔父张公安……” 张越立刻就有些尴尬了,因为这年轻人看上去似乎比他还要大个两三岁,但却纳头就拜,口称小侄。 但没有办法,他与上官桀是平辈论交。 在实际上,他现在的地位和辈分,已经凌驾在绝大多数的汉室贵族子弟之上。 讲道理,很多人想到他面前喊一声叔父,都没有资格呢! “贤侄快快请起……”张越上前,扶起对方,然后仔细打量着这位贵公子。 从上官桀的介绍来看,张越知道,这位大概就是历史上将上官桀坑到死的坑爹货上官安了。 不过现在,这个年轻人,还没有表现出坑爹潜质。 事实上,上官安还是长安城里有名的‘有为青年’。 基本上没有参与过什么斗鸡走狗,更没有在花街柳巷与人争风吃醋的事情传出来。 而在如今的长安城,只要能做到这两点,就可以算得上‘有为青年’了。 从相貌和精神状态来看,上官安也是一个很不错的年轻人。 他身高大约接近八尺,体格也颇为健康,一双眼睛炯炯有神,不似其他家里的纨绔子弟,不是肥宅就是被女色掏空了身体,虚弱无比。 也就难怪,老将军赵破奴肯收他为弟子,作为衣钵传人了。 上官安,却是满脸崇拜,仰慕无比的看着张越这个‘叔父’。 如今的长安城里,但凡有所志愿和抱负的年轻人,都是将张越视为偶像的。 因为,无论从那个角度来看,张越都是他们心中完美的偶像。 首先武力值够高,其次,又很讲义气,肯为朱安世求情。 更重要的是,张越提出来的三世发展理论,特别合他们的胃口,特别对他们的脾气。 故而,上官桀前脚刚走,上官安立刻就对张越拜道:“叔父在上,小侄有一个不情之请……” “嗯?贤侄请说……” “小侄有几个好友,一直仰慕叔父的为人、学识以及主张,可惜缘悭一面,不得相见,不知叔父可否应允,见他们一面?”上官安小心的选择着措辞,恭身拜道。 长安的贵族,是分好几个圈子的。 每一个圈子,都有着自己独特的生态与环境。 譬如现在已经被宗正卿看管起来的临武君赵良,就属于纨绔界的霸王。 但,赵良所混的圈子,其实是处于整个长安贵族生态鄙视链的最底层。 但凡有点志气和逼格的人,都是不会和他有什么交集的。 那太丢人了! 也太low了! 除了欺负弱者,肆意挥霍自己的任性外,还有什么其他作用吗? 没有了! 而且,会严重拉低大家的逼格,显得大家像乡下的土财主一样可笑。 所以呢,高傲的世家贵族子弟和军功贵族们是不屑于与之产生交集的。 就像上官安所混的这个陇右北地将门贵族圈,就极其鄙视纨绔们。 总觉得这些家伙,在丢大家的脸面。 平日里,哪怕偶然见面,也是立刻拂袖而去。 特别是随着长安的士子们发动了‘废奴运动’,为民请命后,很多军功将门子弟,都像找到了一个新鲜玩具一样,立刻投入了全部的热情参与其中。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这逼格多高? 这格调多好? 既能赚声望,又能积攒人脉和政治资源。 更重要的是,还能赢得一个好形象。 出门在外,一听说是曾参与‘废奴运动’等为民请命的贵公子,谁不是竖起大拇指,赞一句:真丈夫,伟男子也? 而在这个圈子里,张越的地位,就和精神领袖没有多大差别了。 现在张越的脑残粉几乎遍布朝野。 特别是这一次,张越提起刀从临潼砍到了湖县。 整个圈子,都沸腾了起来。 人人都说:这才是大丈夫! 很多人都幻想着,自己也能有朝一日,这么威风,这么畅快的做事。 毕竟,陇右北地的军功贵族子弟们,可不是长安城里的那群米虫弱渣可比。 就像上官安,从小就接受了军事训练,十八岁就可以熟练掌握各种骑兵战术,二十岁时便游历北地,背着一把剑,与好友们结伴,游历北方郡国,一路慷慨悲歌,偶尔路见不平。 张越听着,却是乐了。 上次,韩说的那两个儿子,就已经让他隐约察觉了一些事情。 如今,又遇到了上官安的这个表情。 他大约猜到了一些。 于是便笑着道:“既蒙君等不弃,吾诚惶诚恐,愿与君等坐而论道!” 上官安闻言,立刻笑的合不拢嘴,当即就拜道:“多谢叔父!” 于是便起身,对张越再拜而辞。 大约一刻钟后,上官安领着十来个年轻的贵族子弟,来到张越面前。 “诸君,这位便是汉侍中领新丰令、建文君张公讳毅阁下!”上官安满脸骄傲的对着大家介绍着。 众人纷纷抬头,一面热忱,满心欢喜的顿首拜道:“末学后进,拜见侍中公!” 上官安则恭身来到张越面前,为张越做着介绍。 好家伙,全部是将门子弟! 而且几乎全是陇右、北地的军功贵族之后! 陇右将门,那可是支撑起汉唐两个超级帝国的中坚。 而眼前的这些年轻人,朝气蓬勃,充满着奋发向上的精神。 让张越看着,也是欣喜非常。 张越很清楚:谁赢得年轻人,谁就将赢得天下! 而陇右北地的将门子弟,必将是未来的汉军中坚。 这些人中,将来说不定能出好几个大将呢! 所以,张越没有多想,沉吟片刻后,就做出了决定。 他轻笑着,对着众人道:“幸得诸君厚爱,吾无以为报,便赠书一部,与诸君共勉之!” 说着,他就对上官安道:“贤侄,可否为我准备些笔墨书简?” 众人一听,立刻兴奋无比。 对脑残粉来说,能得到偶像的亲笔书,这是至高荣誉啊。 更何况,张越还是写出了《战争论》这本现在在陇右北地,被无数人视为瑰宝的兵书的大能! 《我要做门阀》正文 第六百二十节 大杀器孙子兵法 张越提起笔墨,在众人的注视下,龙飞凤舞一般,在竹简之上快速的写着。 大约过了两刻钟,一部一直以来深藏在张越记忆里的书稿,就正式面世了。 放下手里的毛笔,张越轻轻吹了一下竹简上的墨迹,笑着道:“此《孙武兵法十三章》,便赠与诸君,聊表心意!” 众人闻言,都是激动万分。 哪怕是作为带头大哥的上官安,也是兴奋难耐! 当世,知识就是财富,就是权力,就是官职。 而在所有类别之中,兵书最贵! 留候得黄石公授书《太公兵法》的故事,更是汉季最励志的心灵鸡汤之一。 但在现实中,留候常有,而黄石公难得。 便以流传度最广的《司马镶且兵法》为例,在整个汉室,能持有这部兵书的人,不足三千之数。 而其他诸如吴起、孙武、孙膑等兵家大能的著述,持有者人数,呈直线下降。 绝大多数兵书,都被持有者,秘而不宣,藏于家宅深处,视为传家宝! 故而,兵书比经书,更宝贵! 像是一部完整的《孙膑兵法》价值千金! 而张越的便宜祖宗留候张良的那部《太公兵法》,只要有人肯拿出来交易,有的是人愿意倾家荡产相求。 知识,特别是战争领域的理论指导知识,在汉季是少数人中的少数人的垄断之物。 也是因为这个缘故,张越的那部文字浅白的《战争论》才能迅速被人接受,并立刻风靡整个汉军内外。 没有办法,在这个知识被垄断的时代,不会有人挑肥拣瘦,有获取知识的途径就很不错了! 只是,兴奋过后,众人开始冷静下来。 “叔父……”上官安轻身而拜,道:“承蒙叔父厚爱,不吝以兵书勉我等,小侄与众人,皆是感恩不尽!” “然而……”上官安,抬头问道:“这《孙武兵法十三章》,小侄似乎从未有闻……” 当世,孙子兵法这部后世为人耳熟能详的著作,其实还未成形,也未有那么高的地位。 在事实上来说,现在的汉季,留存的是《孙吴兵法八十二篇》。 但很遗憾,这部兵书,缪误很多,在现实军事应用上意义不大。 所以,地位不是很高。 反而是孙武的后辈孙膑所著的《孙膑兵法》被汉家大将们广为称赞,纷纷拜读,以为是用兵者必读之书! 张越听着,呵呵一笑。 他拿起自己写就的简书,道:“这《孙武兵法十三章》乃是吾祖所留,秘藏于家中,以为传家之物,所涉兵法战略,自成一派,以我观之,应是孙子真本!”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是眼前一亮。 张越所说的‘吾祖’是谁? 这还用想吗? 当然是留候张良! 而张良是汉季最成功的军事家之一。 其与韩信的地位,是一般无二的。 更重要的是,当初,高帝曾命张良、韩信主持了一次对全国兵书的大整理。 若此书乃是张良留给自己子孙的传家宝,那么…… 每一个人的呼吸都急促了起来。 只是,如此秘宝,这‘叔父大人’居然也舍得拿出来,送给大家? 众人有些不太敢相信。 张越见着,却是笑着将手里的简牍塞到上官安手中,道:“当今天下,各家持门户之见,敝帚自扫,吾甚痛之,故自微寒起便坚持以书授人,不取分毫!” 如今,长水乡甲亭的书亭甚至已经成为了整个关中的一道风景线。 特别是随着张越地位拔高,他不断派人,从长安送回大批书简,包括儒、法、黄老以及历代名臣之作。 全部免费公开,允许任何士子自由抄录。 这一举措,大大促进了汉家的文艺繁荣与文化发展。 知识第一次在汉季得以公开传播。 目前虽然规模不大,受益者也不多。 但,至少撬开了一口子,让知识和书籍得以公开传播。 现在,张越打算撬开另外一个被封闭的世界。 让军事理论,也走入寻常百姓家。 当然,这注定是一个漫长而充满艰辛的工程。 甚至可能充满挑战! 因为,在汉季不知道有多少废物和蠹虫是靠着祖先留下来的经书与典籍,躺着混吃等死的。 譬如,邹氏春秋、夹氏春秋的传人,以及长安的很多腐朽贵族,都是靠着垄断经书和知识而维系存在。 张越这么玩,等于砸他们的饭碗。 但,这些渣渣,战斗力连五都没有,所以张越也就无视了他们的挣扎与不满。 张越轻轻抚摸着自己手里的这部书稿,道:“而此书,虽是祖传,但若藏于深宅,等于浪费先人的心血,孙武先生于九泉之下,恐怕也难瞑目!” “况且,谚曰:宝剑赠英雄,诸君皆是英武丈夫,此书赠与诸君,也不算埋没!” 张越的这一番话,听得众人,既是钦佩不已,又是自感骄傲。 连张侍中也说吾等是英雄? 那吾等,恐怕不是英雄也是豪杰了。 不过,在脸上,大家还是非常谦虚的表示:“惭愧!惭愧!侍中(叔父)之赞,晚辈等委实不敢受之!” 然后才由上官安作为代表,从张越手里,接过那部刚刚写就的书稿。 上官安当然难耐自己内心的好奇心,悄悄的打开竹简,看了一眼。 然后,他就挪不开眼睛了。 实在是…… 太震撼了! 抬首的第一行,就直接放了大招。 “孙子曰: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他轻声呢喃着,瞳孔之中,猛然放射出无穷色彩。 “这简直就是当代兵书之最!” “无有能出其右者!” 只是看完第一章的数百字,上官安就激动的大叫起来。 然后,他对着张越顿首匍匐而拜:“叔父之赠,简直价比万金,小侄与众君,恐怕是穷尽此生也难报叔父恩德之万一!” 没有办法! 那数百字的阐述,几乎如浆糊灌顶,又似晨钟暮鼓,让他感觉整个人都被洗礼了。 特别是那一句:兵者,诡道也,故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近而示之远,远而示之近;利而诱之,乱而取之,实而备之,强而避之,怒而挠之,卑而骄之,佚而劳之,亲而离之。攻其无备,出其不意。此兵家之胜,不可先传也。 简直是一语中的! 其他人看着上官安的神色,对视一眼,然后,围了上去。 然后,所有人都呆滞了。 简书上的文字,实在是太震撼了! 每一个字都充满了美,充满了智慧! 张越看着,微微一笑,对于这个情况,他早有预计。 因为,这部所谓的《孙武兵法十三章》就是后世的孙子兵法。 经过无数代军事家完善、提炼和简化后的版本! 其中,对它贡献最大的人叫曹阿瞒。 嗯,就是哪位人妻曹! 人妻曹虽然人品不太好,但其在军事上的造诣,在整个三国时期,都是顶尖的。 而阿瞒同学,生平最喜《孙子》之说,于是花费了无数时间和精力,以其一生戎马生涯的经验与心得为基础,将两汉之间流传的各个版本的孙子兵法,加以简练和重编,合为十三篇。 并亲自做注,作序。 于是,孙子兵法才一跃而为历代武经之首,号称为将者必读之物。 而在如今,这样一部经过无数年发展和演绎的兵书,自然一经问世,就是石破天惊。 轻轻松松的就俘获了这些陇右将门子弟的心,让他们从此不可避免的沾上张越的标签。 这可比一万金,十万金还要宝贵,还要有价值! 张越很清楚,这世间最宝贵的就是人心! 《我要做门阀》正文 第六百二十一节 军事大家张子重 终于将最后一位姗姗来迟的宾客,迎入家宅。 上官桀也是疲惫的活动了一下筋骨,喝了一口下人送来的茶,他看了看院子里,奇怪的问道:“安儿还在张侍中那里?” “回禀主公,公子一直在张侍中雅室……”下人答道:“不止公子在张侍中雅室,陇右与北地来贺宾客子弟,也皆在其中……” “咦!”上官桀惊讶了一声。 汉家贵族,当然也是各自有着各自的圈子。 像是他上官桀,因为官位不断拔高,如今已经隐隐成为陇右北地将门的领袖。 陇右将门,素来排外、封闭。 不是陇右人,很难得到其承认。 这也是汉季的政治特点。 地域因素,几乎成为了各个集团的主要成因。 像是关中人,就一直看不起关东的人。 总觉得关东的人,都是缓则与暴发户。 而关东士族,又看不起北方郡国的人,总觉得这些家伙都是暴力狂,没有礼貌。 在北方,也有鄙视链存在。 陇右北地的将门,认为云中九原的渣渣们,胡气太重,有辱诸夏门楣。 燕赵一带的士大夫们,总觉得边郡的渣渣们,没有文化,太过粗鲁。 而云中、九原、居延的军功贵族们,则深深的觉得,内地的弱渣们,全是温室里的花朵,太娇柔脆弱。 各个集团之间,互相歧视,又互相合作。 鄙视链,无处不在。 这也是诸夏民族的优良传统了。 从春秋至今,大家关起门来,互相鄙视,地域攻击,从来不是新闻。 不过呢,在互相鄙视的同时,诸夏民族还有着另外一个优良传统——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 关起门,大家可以互相对喷。 一旦对外,立刻就团结一致。 所以,上官桀想了想,便走向他安排张越所居的那个雅室。 等到走过去,他才发现,这里已经聚集了很多人了。 都是陇右将门来贺的家主们。 其中,包括了好几位汉军的现役大将! 如,此番回京述职的轻骑将军司马玄、材官都尉左翼等。 “诸位……”上官桀看着这些人,好奇的问道:“公等何故聚集于此?” 司马玄闻言,回头看了看上官桀,轻声道:“上官兄禁声,不要打扰子弟们请益张侍中……” 上官桀这才发现,在那雅室之中,一个个年轻的贵族子弟,正规规矩矩,像侍奉师长一样侍奉着自己的那位贤弟。 几乎每一个人的神态,都是恭敬无比。 “这是什么情况?”上官桀大吃一惊! 陇右北地将门有多么高傲,他岂能不知? 自李广兄弟以来,陇右就成为了汉家骑兵的训练基地。 名将辈出,战将如云。 在陇右与北地,或者说整个北方边郡,战争都是唯一的主旋律。 一切为了战争,为了战争的一切! 所有家族,秣兵历马,最优秀的人才入伍,残次品和劣等子弟才会去读书。 而在战争中,陇右北地的将门,铸就了赫赫威名! 而能来这里的,无一不是这些将门的佼佼者中的最杰出的下一代。 平素,这些年轻人可是无比骄傲,自豪万分。 便是他这个长辈,这个陇右出生的将门之后,也未必能得到这些天之骄子多少尊重。 然而,现在,‘贤弟’却似乎轻松打破了地域偏见,简简单单的就赢得了这些骄傲的年轻人的敬重与尊重。 甚至就连他们的父辈,看上去也似乎乐见其成。 不过,下一秒,上官桀和其他人一样,都是面带笑容,侧耳倾听,神色肃穆。 因为,他发现,张越在授课,在解答那些年轻人的问题。 “以正合,以奇胜!此孙武用兵之精髓也!” “而什么叫以正和,以奇胜呢?” “我观诸君理解,似乎颇有缪误,陷于文字,流于浅表,进入了误区,以为孙子说:兵者。诡道也,就以为计谋是用兵之本,实则不然!” “所谓兵者,诡道也,讲得是兵无常势,水无常形,故用兵之道,变化多端,前人所胜之策,今日用之,未必能胜,因战争是千变万化的!” “而所谓以正合,以奇胜,其精髓其实是告知吾等,凡临阵用兵,不可急躁,必须留有余力,以吾的理解,就是为将者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必须在手里始终保持一支预备队,一支可靠的力量!” “就以淮阴背水一战而言……淮阴候,并非真的是全军列阵背水迎击赵军,而是在侧翼埋伏了一支偏师,两军僵持之时,猛然杀出,一剑封喉,取陈余性命……” “若君等不信,吾等来复盘一下,淮阴井陉之战的前后经过……” ……………………………… “张侍中,真乃当世用兵大家也!”陇右的将门们,拥挤在门口和窗前,看着这一切,连时间都忘记了。 在他们看来,张越在室内的讲演和解疑,不仅仅对自家子弟有教育意义。 哪怕是大家这等用兵行家,久经沙场的大将,听了也是受益匪浅。 更让他们欢喜的是,张侍中还寓教于乐。 不仅仅解释自家子弟的疑问,同时还通过复盘许多经典战例,来进行教育。 而起复盘的方式,更是让人打开眼界。 这位侍中官,命人以泥沙为山川平原,用棋子代替军队,将战争双方的兵力、对峙地理以及前因后果,讲得非常清楚。 显示出了深厚的军史功底,哪怕是他们也是叹服不已。 更紧要的是…… 现在,每一个人都在心里想着一个疑问:《孙武兵法十三章》是什么书?为何大家从未有闻? 而自家子弟偶尔起身,提问时讲的一些东西,更是加深大家的好奇。 每一个人都是眼带惊奇。 时间,悄然流逝。 不知不觉,日至正午。 这时,下人来报:“主公,宴会已经准备妥当,是不是请诸位宾客入席?” “不急……”上官桀头也不回的说道:“等张侍中教训子弟之后,再开宴席不迟!” 其他人都纷纷点头,道:“是极!是极!” 这么好的机会,千载难逢,错过了今天,自家子弟,再要得到一位这样的名师亲自教导,恐怕很难了! 便是大家,恐怕也没这个机会了! 与之相比,让宾客们多等一下,稍微失礼,也不算什么大事! 《我要做门阀》正文 第六百二十二节 种子 将井陉之战讲完,张越看向门外的将军们,微微笑了笑。 其实,他也没有想到,会发展成这个样子。 一开始,他只是想跟这些年轻人交流一下。 但却没有料到,会惊动这么多人。 不过…… 效果比他想象的还要好! 陇右北地的将门,是汉军之中不可忽视的重要力量。 更关键的是,陇右北地直面羌人,是未来张越练兵的最佳场所。 争取和拉拢陇右将门的支持,是张越的既定计划! 同时,通过他们,也可以向整个汉室传递一个信号——他张子重是一个知兵的专家。 这很关键。 若别人不知道他懂军事,他怎么在军事上争取发言权? 现在好了,经此一事,所有人都会知道,他张子重起码懂兵知兵,善于韬略。 这样,未来汉军的行动和战略方向,他就可以拥有一个相当大的发言权。 “今日,就暂时到这里罢……”张越笑着,对那些依然充满了饥渴的年轻人们说道:“宴会要开始了,不能让宾客们久等……” 大家却都是一副恋恋不舍的神色。 上官安甚至宁愿希望今天不要有什么宴席,大家就这样一直在‘叔父’门下受教。 因为,他发现,今天这短短一两个时辰的听讲,几乎胜过了他过去数年研究和钻研兵法的总和。 他第一次知道,在战场上,需要注意的东西居然如此之多。 而通过复盘,他也是第一次知晓了,那些古代名将们的用兵技巧以及决策之妙。 这几乎将让他受益终身! “叔父!再讲一讲吧……”上官安恭身拜着。 “侍中公,就再讲一讲吧……”其他人也都纷纷拜道。 就连门外的将官们,也都是恭身而拜:“还请侍中再讲一讲……” 上官桀也请求道:“贤弟,便再讲一讲吧……” 没办法,张越的讲解,在当今是独树一帜的。 不仅仅深入浅出,解答疑问,还通过复盘知名战役,阐述战略、战术的用法与对战双方的决策、失误和错误。 将胜利者为何获胜?而败者为何战败讲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这些都无不显示出张越在军史、军事理论方面的研究是何等深厚! 大家都是知兵的,也是用兵的行家。 自然清楚,张越的讲演,是何等的宝贵? 不夸张的说,当今之世,能有这位侍中公这样的学识与见识和知识储备的人,恐怕不过三五人而已。 而他是唯一一个愿意将这些知识倾囊相授的人。 “那便再讲讲……”张越笑了笑,自然不会拒绝众人的请求。 于是,便又解答了几个疑问,同时,复盘了一个所有人都非常熟悉,但却又很是陌生的战例。 发生在不过二十年前,也就是元狩四年的漠北决战,进行复盘。 将汉匈双方此次战略大决战的前因后果与经过,讲的非常仔细与清楚。 卫青、霍去病等大将的战略部署、战略决策,以及致胜因素讲得非常仔细。 众人听着,都是如痴如醉。 讲完此战,张越就指着沙盘上的汉匈对决局势,道:“孙子说:兵者,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 “是故用兵者,身系家国命运,不可轻易为感情所左右!” “匈奴之败,就败在感情用事,明知道不是大汉敌手,依然贸然与汉军进行战略大决战,自取其辱!” “而君等所问之‘何以孙子、孙膑、吴子等能以弱胜强’?”张越轻声道:“其实,从来没有什么战役是以弱胜强的……” “所有战役,皆是以强胜弱!” “就如漠北决战,匈奴骑兵,始终被吾大汉的优势兵力痛击,尤其是其左贤王部,几乎是被骠骑将军牵着鼻子走……” “战前,骠骑将军所部骑兵不过五万,而其对手,匈奴左贤王,统有各部骑兵,几近十二万之数!” “在兵力上,左贤王倍于骠骑!” “然而,骠骑用兵,出神入化,先渡大漠,出其不意,围歼了左贤王麾下的兰氏主力,活抓其大臣章渠,在得到了左贤王的兵力部署后,毅然决然,过难侯山,渡弓卢水,七战七捷,全歼了在兵力上倍于骠骑的匈奴左贤王主力!” “而整个作战过程中,左贤王部,完全被骠骑牵着鼻子走,每一次战役,骠骑总能集结起两倍甚至三倍于敌的兵力!” “如此用兵,匈奴败的不冤!” 听着张越的话,所有人都深思了起来。 “这就是孙膑田忌赛马的真谛啊!”作为汉家骑兵将领的司马玄感慨万千的道:“可惜,吾从前不明所以,人云亦云,幸得张侍中之教,才能明悟至斯!” 众人都是纷纷点头。 如今,汉家的军事理论研究和开发,其实还停留在相当原始的基础上。 名将靠的是概率和天分,而非学习。 可惜,像霍去病卫青这样的天之骄子,百年才能出一个。 很多人,在战争中,靠的是经验和直觉,而非科学与分析。 如今,张越算是埋下了一颗种子。 名为‘集中优势兵力,歼灭敌人有生力量’的种子。 未来,或许会成长为参天大树。 ……………………………… 讲完漠北决战,张越也停下了继续讲演。 哪怕很多人都要求他继续讲下去。 但被他婉拒。 众人也不好意思,再强求下去,加上时间也确实拖得太久了。 再拖下去,其他宾客恐怕要有意见了。 于是,众人齐身再拜,感激不已的道:“今日幸蒙侍中解疑,令吾等受益匪浅,实在感恩不尽!” “未来,侍中但有差遣,吾等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至于那些年轻的将门子弟们,则都纷纷起身,恭身再拜,如弟子礼:“张师授业传道之恩,吾等没齿难忘,必铭记终生!” 虽然只是短短两个多时辰的听讲和交流。 但毫无疑问,张越的所作所为,对他们来说,就是如同老师一样的师恩。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已经是张越的门下门生了。 起码,也属于记名弟子。 毕竟,对汉人来说,所谓老师,就是传道授业解惑。 而张越的所作所为,与之刚好契合。 《我要做门阀》正文 第六百二十三节 快去抱大腿!(补更2/4) 时至午后,已经过了预定的开席时间足足三刻钟。 客厅内外的宾客,都在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发生了什么事情?”无数人内心满是疑惑。 若不是,包括主人上官桀在内的几乎整个陇右将门贵族都缺席了宴席,恐怕就要有人怀疑,自己受到侮辱了。 “据说是张蚩尤在后院讲义,故而引得上官侍中等皆去旁观了……”有消息灵通的人说着。 “张蚩尤!”闻者大惊。 要说现在长安城里,谁最威风? 当然首推张蚩尤了! 其人睚眦必报,其性暴烈如火。 那赵良不过是在博望苑得罪了他,报应就立刻降临。 而那些贵戚,只是想要借着他的名义沾点光,就被全部弄死。 简直可怕! 只是,那张蚩尤不是公羊学派的人吗? 什么时候陇右的将门们,喜欢文学了? 他们不是素来看不起文绉绉的士大夫,以为马上得功名的才是大丈夫真英雄伟男子。 而舞文弄墨者,不过是娘娘腔罢了。 “据说,张蚩尤在讲兵法……” “啊……”众人目瞪口呆:“张蚩尤还懂兵法?” “战争论是谁写的?” “如今,此书在整个边塞,蔚然风行,吾听说连匈奴人也高价求购……” “张蚩尤还真是文武双全啊!”大家纷纷感慨。 甚至有人按耐不住,打算也去凑个热闹。 毕竟,能让陇右北地的武人也舍不得走的讲演,恐怕有些干货! 但,就在此时,上官桀等人,从正厅阔步走入宴会大厅。 “因有要事,劳烦诸位明公久候……”上官桀一进来,就立刻恭身三拜,脱帽谢罪:“此吾之罪也,不敢望诸公恕罪,吾实谢之!” 众人见了,连忙纷纷起身,拜道:“不敢!侍中既是有要事,吾等安敢有恨?” “再则,也没有等多久嘛……” 别说是让他们等个三刻钟,就是三个时辰,他们也会等的。 因为,现在上官桀炙手可热。 来贺的宾客,基本都是有求于他。 再说,迟到的不止是一个上官桀。 还有整个陇右北地将门和更可怕的张蚩尤。 哪个傻瓜不要命了敢在这个事情上叽叽歪歪? 上官桀却是再拜道:“承蒙诸位明公不弃,不以某卑鄙,屈尊降贵,亲身来贺,某却令公等久候,诚有罪!公等不罪,乃公等海涵,某却不可不罚!” 当下便举起酒樽,自罚三杯。 “侍中海量!”众人纷纷举杯,敬殇道:“吾等敬侍中,愿侍中早封公侯,富贵万代!” …………………… 而在这些人视线之外,陇右将门贵族们,纷纷落座。 几乎每一个人都是面带喜色。 而跟在其身边的子弟,更是喜上眉梢,乐不可支。 “吾儿啊……”轻骑将军司马玄,和颜悦色的对着自己的儿子司马敬道:“张侍中所赠的《孙武兵法十三章》,可否让为父抄录一份啊……” “大人要,小子自然敬奉……”司马敬轻声道:“张师也说了,先人心血,不可埋没于家宅之中,宜当广而传之,以敬先人!” “故,小子也请大人,将吾家所藏的兵书,拿出来,许陇右各家,有志之士,无偿抄录!” 若是以前,司马敬敢说这种傻话,肯定要挨一顿训。 但现在,司马玄却是笑着道:“既是张侍中之倡,吾自当从之!” 司马玄很清楚,以他方才的所见所闻来看,那部《孙武兵法十三章》一经面世,恐怕立刻就要将如今在传的多数兵书淘汰。 特别是现存的那些什么《孙吴兵法八十二篇》,马上就要宣告gg。 只有少数的真正顶尖兵书,才能依旧有保值的空间。 但,前景也未必看好。 毕竟,张侍中能写出《战争论》拿出《孙武兵法十三篇》这样的不朽巨著。 他自也完全可以写出更多兵书,拿出更多名著。 譬如说…… 那部神龙见首不见尾,一直只在传说之中的《太公兵法》,那铸造了留候传奇的不朽名篇! 既然如此,再把家里的那些珍藏当宝贝,就既不识趣,也不聪明。 司马敬一听,当即就从怀中取出自己抄录的那一份书稿,郑重的交到自己父亲手里,道:“大人请看,这就是《孙武兵法十三篇》!” 司马玄接过来,打开一看,立刻就和上官安一样,挪不开眼睛了。 “真孙子书也!”他看着书简上的文字,立刻就不可自拔的沉迷其中了。 比起他曾看过的《孙吴兵法八十二篇》,这不过十三篇,六千余字的《孙武兵法十三篇》,毫无疑问的超越了不知道多少级。 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蕴含着无上智慧。 特别是他这样的领兵大将,只是看着就觉得真是蕴意深厚,堪称兵书之最! 而类似的情况,几乎在所有陇右将门贵族身上上演。 每一个人拿着那部《孙武兵法十三篇》都是爱不释手,陷入了智慧的海洋之中,翱翔在孙子的战略天空中。 “若吾再得此书……”不止一个人,叹息着道:“恐怕,已能封侯!” 感慨后,几乎每一个人都下定了决心,然后看着自己的儿子,嘱托道:“汝应当抓住这千载难逢的机会啊……” 他们都是闪烁着智(奸)慧(滑)的眼睛,看着自家的儿子,轻声告诫:“既然,汝公开称张侍中为‘张师’,而侍中并未拒绝……那汝当奋发砥砺,再接再厉,争取将这名分落实啊!” 谁都知道,这位侍中官,圣眷正隆,无以复加。 自然,其领兵出征,建功立业,是指日可待的。 在过去,大家都有迟疑,不肯投资。 毕竟,这个侍中官只是看上去还不错,但带兵本事和本领却是未知。 但现在,所有人都没有疑虑了。 理论功底和战略眼光如此扎实的新贵,只要不犯傻,下限也至少是李广利。 说不定,甚至可能再缔造一个卫霍的奇迹! 这么粗的大腿,就摆在眼前,傻子都知道,应该赶快去抱住,死死的抱住,不要松手! “诺!”年轻人被自己的父辈一鼓励,当然是立刻就兴奋起来。 只有周围的宾客,有些不明所以。 但很快,几乎所有人都知道了,发生在不久前的事情。 有着陇右北地将门背书,自然,每一个人都深信不疑。 于是,张越知兵的名声,不胫而走。 《我要做门阀》正文 第六百二十四节 匈奴的决断(1) 深秋的塞北,银装素裹,山舞银蛇,原驰蜡象。 很多地方的积雪,已经深达数尺,气温更是跌落到了零下十度以下。 穷苦的牧民与牧奴们,只能是瑟瑟发抖,蜷缩在穹庐之中,一家人相互依偎着,彼此靠着体温取暖。 “昨天晚上,又有三百多人冻死了……”穿着厚厚的毛裘,狐鹿姑走在满是积雪的山峦上,微微叹气:“这地狱般的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一个头啊!” 自从漠北决战后,匈奴帝国的牧民和牧奴们,平均只能活到二十岁。 哪怕是贵族,也很少有能活到四十岁的人了。 而在以前,当匈奴拥有幕南,特别是河南的阴山的时候,哪怕是牧民和牧奴,也有能活过六十的存在。 以至于在过去,匈奴人有一个传统——不养老人。 哪怕是部族的首领,只要失去了劳动能力,那就只能自生自灭。 现在,匈奴人再也不用被汉朝的使者斥责不养老,野蛮了。 因为,匈奴国内基本上已经没有五十岁以上的人了。 残酷的漠北严冬,是最强大的武器。 它无情的收割着匈奴人的生命。 有些年份,因为太过寒冷,匈奴的人口甚至会直接在一个冬天,减去五分之一! 造成这一切灾难的源头,是匈奴丢掉了幕南。 温暖的幕南。 不止是因为幕南更温暖,过冬更轻松。 更因为幕南,有着数不清的森林。 阴山上鸟兽成群,梓岭的树木,数之不尽,南池的湖水清澈见底,北河两岸,灌木成群。 这些森林与湖泊,在过去是匈奴人过冬的必备。 它们提供着易得的取暖燃料,有着哪怕在冬季也不封冻的湖泊。 尤其是阴山的鸟兽资源,是匈奴生存的必须。 过去的传统,匈奴会将国内所有怀孕的母亲,集中安置到阴山脚下。 森林,为这些母亲和她们的孩子,提供了最好的保护还有营养。 特别是在冬天,阴山的存在,能让很多孩子活着看到第二年的春天。 而不是像现在,冬天出生的孩子,基本都会夭折。 想着这些事情,狐鹿姑的脸色,就铁青了起来。 因为现在,匈奴帝国失去了曾经拥有的一切! 不管是母亲山阴山,还是先祖安息之地龙城,或者肥沃辽阔的南池与河西地。 都已经是汉朝人的居所了。 黑龙旗从祁连山一直插到了鲜卑山。 汉人的马蹄,现在甚至踏到了匈奴最后的核心——幕北。 范夫人城,就像一颗钉子,死死的钉在了匈奴的软肋,嵌入骨髓,让他日夜难眠! “大单于……”一个贵族走到狐鹿姑面前,匍匐拜道:“丁零王来了……” “快请!”狐鹿姑闻言,连忙收束心神,面带微笑的下令。 丁零王卫律。 单于庭的三号人物,地位仅在他与母阏氏之上! 他是匈奴的大脑和中枢。 十几年来,在他的辅佐下,匈奴渐渐恢复了元气,并且重新获得战略进攻能力。 五年前的余吾水会战,匈奴第一次在汉朝的重兵集群面前全身而退就是明证! 这表明了,匈奴骑兵已经可以与汉朝的精锐主力,列堂堂之战,正面对抗。 再不需要像天山战役那样,见到汉朝主力,十几万大军只能退避三舍,靠着拉长汉军补给线而获得偷袭机会,从而达到迫使汉朝军队后撤的目的。 自漠北决战后,匈奴被压制和压迫的阴霾,似乎正在消散。 而这一切都归功于丁零王卫律。 是他,带来了汉朝的先进管理与技战术。 也是他,长袖善舞,运用种种计策,离间汉朝、乌恒与乌孙之间的信任,使得,乌恒和乌孙没有参与进最近的几次汉匈战争。 更是他,献策先单于,不惜一切代价,围歼汉朝的李陵兵团,并成功诱降了那位汉朝大将。 从而使得匈奴第一次获得了汉朝将门世家,顶尖军事贵族的指导。 这可不像从前的赵信,只是一个汉朝降人,除了懂些皮毛,对汉朝军队的编组、训练、战术几乎一无所知! 那是飞将军李广的孙子! 是汉朝最鼎盛的陇右将门的骄傲! 而且还是汉朝最好的年轻将军! 自得到李陵,匈奴的战力就突飞猛进。 从天山战役,还只能靠着避战来拖延,对付一个李陵兵团,就需要举全国之力,还差点崩掉了牙的惨状,迅速进化成了余吾水之战时,可以与汉朝主力兵团,列阵对攻,打一个平手。 也因此,卫律在整个单于庭,拥有了举足轻重的地位。 无论是狐鹿姑,还是已故的且鞮侯单于,都拿出了最大的尊重和敬意来笼络。 “丁零王,拜见伟大的撑犁孤涂!”片刻后,一个穿着狼裘的贵族,迈步走到了狐鹿姑面前,微微弯腰行礼:“愿您的鸣镝,响彻世界!” “丁零王不必多礼!”狐鹿姑笑着迎上前去,扶起卫律,道:“国事艰难,全赖丁零王奔走上下,本单于实在是惭愧!” “大单于厚爱,卫律铭感五内!” “卫律此来,是要告诉大单于一个好消息,乌恒的三部大人,都已经接受了大单于的礼物……” 狐鹿姑闻言,眼中立刻流露出狂喜。 乌恒人! 汉朝人蓄养的最凶的野犬! 同时也是匈奴最大的仇敌! 匈奴对乌恒的仇恨度甚至还在汉朝之上。 这不止是因为乌恒人曾经在霍去病那个魔鬼的驱使下,掘了历代匈奴先单于的陵寝,这些该死的奴隶,将冒顿大单于、老上大单于还有军臣单于,甚至头曼单于等匈奴祖先的尸骨挫骨扬灰。 这些该死的奴隶,甚至将伟大的冒顿大单于的棺椁从地下拖出来,然后用野狗啃噬! 对每一个孪鞮氏的子孙来说,这都是奇耻大辱! 必须复仇! 除此之外,乌恒还是匈奴草原霸权的最强竞争者。 他们比汉朝更可怕! 毕竟,汉朝是衣冠农耕民族,在草原上根本呆不长。 但乌恒,却可以! 所以在匈奴人眼里,汉朝人还可以谈判,还可以尝试接触。 而乌恒? 必杀之! 就是卫律,也因为其乌恒人的身份,被很多匈奴贵族敌视。 但也正因为这样,卫律有能力和渠道与乌恒人联系,从而说服乌恒人,不要派出主力与汉朝联合。 《我要做门阀》正文 第六百二十五节 匈奴的决断(2) 卫律当然看到狐鹿姑眼里的恨意与杀意。 匈奴与乌恒的仇恨,比海深!比天高! 汉匈大战,若匈奴抓到汉朝俘虏,还会好酒好菜招待,以求招降。 甚至,哪怕遇到了硬骨头,死都不肯投降,匈奴人都舍不得杀,只是关起来而已。 但,只要抓到了乌恒人。 立刻处死! 从无二话! 哪怕是匈奴的奴隶,也知道,乌恒是仇敌! 生死仇敌,不死不休! 不过…… 这与他卫律有什么关系? 他出生在汉朝的长安,从小接受的是汉朝的精英教育。 所谓的乌恒血统? 根本不值一提。 事实上,他对汉朝的认同还在乌恒故族之上。 毕竟,你也不能指望一个出生在米帝的香蕉人会觉得自己是什么炎黄子孙。 但,他依然抛弃了所有。 来到了这匈奴。 接受了汉家教育的卫律,其实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士大夫。 而士大夫们,讲究士为知己者死。 君以国士待我,我以国士报之。 君视我草芥,我视君为仇寇! 现在,汉朝的老皇帝,在他心里就是一个仇寇。 那个昏聩无能,好大喜功的老家伙,哪里有匈奴单于重视人才? 他在汉朝,只是一个郎中。 除了李延年,几乎没有什么朋友。 也因为李延年,他上了通缉名单。 而在匈奴,他是丁零王,单于庭的三号人物,事实上是二号人物。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整个帝国的资源,都可以随意调动。 哪怕是最排外的匈奴人,见了他也是尊崇无比,恭称他为‘屠奢’。 屠奢在匈奴语境下的意思就是贤能、圣人。 而且…… 在他的影响下,匈奴国内,有越来越多的贵族,开始读起《诗》《书》《春秋》。 单于的弟弟于靬王甚至和汉朝的士大夫已经没有两样了。 于靬王做的诗赋,哪怕是汉朝的使者,也以为是佳作。 现在的匈奴,除了依然被发左袵,以奶酪湩乳为食,其他方面,都在不断汉化。 军队,开始了汉朝化。 国家制度也在汉朝化。 虽然速度有点慢,但终究在改变。 所以,卫律从来不认为自己做错了什么事情。 他和那个总是自怨自艾,时而懊悔,时而痛哭流涕的李陵不同。 卫律认为自己是伍子胥,是孙武,是范螽。 假若世有孔子,再著春秋,他的大名必将留名其上。 在这种心理下,帮着匈奴人稳定乌恒、乌孙,甚至制定对乌恒的作战计划,卫律压根就没有任何心理压力。 乌恒就算灭亡,也和他没关系。 所以,卫律笑着对狐鹿姑恭身道:“大单于,现在乌恒已经稳定,我匈奴侧翼隐患已经消失!” “是时候,解决日逐王这个叛徒了!” 狐鹿姑听着,神色也是有些狰狞! 日逐王先贤惮,现在是匈奴帝国的头号大患。 那个该死的贱种,已经越发的尾大不掉了。 他现在已经开始公然对抗他——伟大的撑犁孤涂,冒顿单于的继承人了。 他居然敢拒绝去车师与汉朝人作战的命令! 在狐鹿姑看来,这是先贤惮背叛的证明! 虽然说,叫先贤惮派出他的主力去车师与汉朝争夺楼兰的控制,这其实是单于庭的阴谋。 是为了借汉朝的手,削弱先贤惮。 但先贤惮不听话,就是大罪! 毕竟,君要臣死,臣不得死! 先贤惮竟敢抗拒单于庭的命令? 等同于叛乱! 可恨,国中的很多贵族,却在和那个叛徒眉来眼去,互相呼应。 再拖下去,未来,先贤惮未必不能重演尹稚斜单于故事。 所以,狐鹿姑早就下定了决心,一定要清除先贤惮。 然后借此建立匈奴的中央集权,将所有权力,都归于单于庭。 这也是自儿单于以来,匈奴三代单于的努力方向。 匈奴,不能再一盘散沙了。 必须集中所有力量来与汉朝争霸! 但…… 要解决先贤惮,就要先排除外来干扰。 “汉朝和乌孙那边,怎么办?”狐鹿姑问道:“丁零王可已经布置好了?” “回禀大单于,右校王已经写信给了汉朝的故友,相信很快汉朝人就会知道,苏子卿还活着的事情……” “届时,大单于顺势遣使,前往汉朝,转达单于愿意与汉修好的态度,用苏子卿来做筹码,以臣之见应该可以争取到几个月的时间!” “很好!”狐鹿姑听着,点点头,道:“只是可惜了苏子卿啊……” 他想起了那个倔强的汉朝人。 他的坚持、他的原则、他的骨气,让整个匈奴又敬又怕。 若每一个汉朝人,都像那个苏子卿。 这场战争,匈奴恐怕连一分胜算都没有! 也正因为如此,他和先单于,才会如此记挂和重视。 他们希望通过劝降这个倔强的汉朝人,从而告诉所有的匈奴人——汉朝人不可怕! 他们也是人,也有血肉! 可惜…… 那个汉朝人就像铁铸的一样! 美人黄金,不能动摇他的精神。 折磨羞辱,也无法令他屈服。 就连北海的寒风,也无法让他的脊梁弯曲! 可恨这样的人物,居然是汉朝人! “若能用一个苏子卿,换来大匈奴中央集权,臣以为是值得的!”卫律恭身道:“况且,苏子卿是英雄,是豪杰,是大丈夫……” 卫律轻声说道:“这样的英雄豪杰,理所应当,得到属于他的荣誉!” 狐鹿姑听着,不置可否。 像卫律这样的汉朝降人,总有些天真的想法和幼稚的念头。 不过…… 无所谓了。 一个苏子卿能换来匈奴帝国完成强大的关键一步,非常划算。 唯一的问题是——汉朝人肯上当吗?他们愿意给匈奴这个机会吗? 狐鹿姑可不想,自己正和先贤惮打的火热,结果天山或者浚稽山被汉朝军队突破。 在居延的那个贰师将军,可是做梦都想要再来一次战略决战,一雪余吾水会战之耻! 所以,狐鹿姑问道:“丁零王啊……您说,汉朝皇帝真的肯同意吗?” “不同意也不行!”卫律昂着头,非常有信心的道:“根据情报,汉朝的关中,今年夏天发生了大旱,全面歉收,而关中是汉朝的根本,根本出了问题,汉朝哪里还有力气关注西域?” “再则,汉朝刚刚发生了剧变!” “丞相公孙贺,太仆公孙敬声,以及一个公主,卷入了大案,统统被杀,朝局震荡不休,没有半年以上,是恢复不过来的!” 《我要做门阀》正文 第六百二十六节 匈奴人眼里的张蚩尤(1) 汉朝的局势,每一个匈奴高层,都无比关注! 毕竟,那是一个庞然大物! 人口数千万,带甲数百万,横跨了大半个已知世界的可怖敌人。 让尹稚斜、乌维、儿单于以及且鞮侯单于与他都噤若寒蝉,战战兢兢,哪怕现在也依然只能仰视的庞然大物! 一个能在与匈奴大战的同时,调动数十万大军,数千艘巨舰,南下灭国的超级帝国! 随着汉匈战争的持续,汉朝庞大的体量和可怕的动员能力,让匈奴人在震惊之中恐惧。 特别是李陵的投降,让匈奴人明白了一个可怕的事情——那就是到目前为止,那个可怖的帝国,只用了一只手和整个世界打。 它富饶的南方,那两千多万的人口,始终处于旁观之中。 而且,南方人只要训练得当,作战能力,不比北方弱。 李陵军团就是从汉朝南方的一个叫丹阳的地方征调的新兵。 而这些丹阳兵作战勇猛,顽强不屈,有着令人畏惧的意志与勇气。 浚稽山的密林中,他们给匈奴人以沉重打击。 八千之众,射杀、射伤了五六万的匈奴骑兵。 三个大当户,五个骨都侯,被他们杀死! 就连单于庭的射雕手也被他们射死数十人! 一旦汉朝能够动员起它的南方资源,哪怕只是多上三五万丹阳兵,狐鹿姑也感觉自己的脖子凉梭梭的。 万幸! 汉朝的南方,似乎不怎么喜欢战争。 他们甚至不愿意参与战争。 汉朝内部的主和派,基本都是南方人。 故而,狐鹿姑自然非常清楚,在汉朝发生的剧变。 只是…… “公孙贺父子死了,恐怕对汉朝只有好处吧……”狐鹿姑轻声说着:“当年,若非公孙贺父子,吾安能得右校王啊!” 天汉二年的天山战役后期,匈奴集结全国兵力,围歼出塞的李陵兵团。 结果被李陵兵团打的遍体鳞伤。 而当时的李陵兵团,只是一个被阉割的兵团。 它没有配备战马,全军是步行出塞的。 为什么李陵没有得到战马配给? 答案是公孙贺父子,扣留了本该早就配给给李陵的战马。 为什么呢? 根据匈奴人事后得知的情报显示,当时公孙贺将这批本该存在在马场的战马,拿去租给私人,骗取国家马政资金。 这让匈奴人暗自惊心,几乎吓的肝胆俱裂! 若当时公孙贺父子给足了李陵战马,浚稽山一役的结果,很可能完全改写。 有着战马的李陵兵团,极有可能在给与匈奴军队重创后,突围而出。 现在,汉朝人宰了公孙贺父子,这意味着,汉朝的太仆很可能换上一个能干的人。 甚至,哪怕只是换一个比公孙贺父子稍微清廉一点的人,匈奴人都要有大麻烦了! 汉朝太仆,甚至不需要回到三十年前,存栏战马四十万匹的鼎盛时期。 便是打个对折,匈奴人也将陷入危机之中。 因为那意味着,汉朝骑兵的规模,将比现在多两倍! 只是想着这个可怕的事实,狐鹿姑就不寒而栗。 “大单于不必担忧!”卫律却是笑着道:“此番的汉朝内乱,恐怕影响将会极其深远!” “公孙贺父子虽然不成器,没有什么才能,但他们却是汉太子的屏障,如今公孙贺父子皆死,汉太子立刻就处于危险之中!” “而且,我听说,去年汉朝老皇帝的一个妃嫔为其生下皇子,这老皇帝居然昏了头,将小皇子出生之地的宫门命名为‘尧母门’!” “如今,汉朝太子恐怕已经日夜难眠了!” “而纵观古今,一旦太子羽翼去除,那么祸乱必起于萧墙!” “说不定,太子和老皇帝之间会有一场血拼!” “无论哪方胜败,都将大伤元气!” “说不定,还可以……”卫律难掩激动之色:“让我大匈奴,获得一个千载难逢的复兴机会!” 狐鹿姑听着,也是点点头,以为卫律分析的很对。 在匈奴,左贤王和单于之间都经常发生矛盾。 王庭与其他部族的实力派更是隔三差五就要撕逼。 内讧与政变,从来不绝于耳。 而汉朝的情况,虽然有些不同。 但人性是相通的! 狐鹿姑觉得,换了自己是那个汉太子,若遇到绝境的情况,也会忍不住了! 不过…… 狐鹿姑看着卫律,忽然问道:“丁零王听说汉朝长安那位新近幸贵的张蚩尤了吗?” “近来,此子的传说,连王庭的奴隶都在议论!” “有人说他,天生三头六臂,额间有神目,勇不可当,几如蚩尤下凡!” “也有人说他,博通百家,学识渊博,是汉朝最顶尖的文人!” “更有传说,此子将成为汉朝继董江都后的又一位大能!” 匈奴人时刻关注着南方的汉朝长安。 稍有风吹草动,立刻就会神经过敏。 而汉朝政坛上发声的剧变,更是足以牵动每一个单于庭的人的心。 哪怕是单于,也不会放过任何有关长安的消息。 因为,那是一个强大的敌人。 一个恐怖的敌人。 一个让匈奴人敬重的敌人! 失败后,才知道差距的存在。 卫青霍去病,让每一个匈奴人都低下了自己高傲的头颅,将汉朝视为追赶和学习的对手。 引弓之民们,早就认清了自己的地位。 从尹稚斜单于开始,匈奴帝国就已经在向汉朝学习了。 赵信带来了最初的汉朝制度和文化种子。 卫律带来了汉朝最先进的制度与理念。 而李陵带来了汉朝最先进的军事训练与战术思想。 对匈奴来说,漠北决战,就像一个响亮的耳光,抽在了他们的灵魂与肉体上。 让他们醒悟了过来——汉朝已经是一个远比他们强大、富饶和先进无数倍的帝国。 于是,向汉朝学习,学习汉朝的一切,渐渐在单于庭中有了声音。 到现在,单于庭的贵族,倘若没有不会讲汉朝官话,不识汉字,不懂汉朝的礼乐诗书,那就会被人鄙视和鄙夷。 以为是野蛮人,是没有前途的废物。 之所以有这样的改变,是因为,匈奴人从学习汉朝中,获益良多。 可以这么说,要不是从赵信时代开始,匈奴就开始逐步的学习汉朝人的东西,匈奴早就垮掉了。 早就被这漠北的寒苦气候与贫瘠饿死、渴死了! 《我要做门阀》正文 第六百二十七节 匈奴人眼中的张蚩尤(2) “我也有所听说……”卫律轻声道:“说起来,臣与这位张蚩尤还是乡党呢!” 说到这里,卫律的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神色。 南陵县长水乡! 他的家乡! 魂牵梦绕的地方! 长水乡的每一寸山河,每一片田野,每一处山峦,都让他牵挂、怀念! 多少次午夜梦回,他总是梦见了,家乡的父老。 梦见了教他读书写字的乡老,梦见了与他一起玩耍的伙伴,梦见了父亲和母亲,梦见了妻儿的音容笑貌。 从梦中惊醒,看到身周的穹庐与身上的裘衣。 他总是忍不住热泪盈眶。 对卫律而言,他可以背叛汉朝,但永远不会背叛自己的家乡! 那是温暖的家! 有着他最美好的记忆与最温馨的回忆。 是生他养他的故乡,是父老们躬耕之所。 就像汉朝的高帝刘邦说的那样——吾虽都关中,而百年后魂魄犹乐丰沛! 今天,他虽是匈奴丁零王。 但,日后身死之时,他一定会让人将自己葬在于南陵长水乡遥想对望之地! 若有可能,假如说,汉匈媾和,他甚至会请求将自己葬到长水乡的河畔,让长水河的潺潺流水之声,日夜与自己的灵魂相伴,让自己能获得永恒的安宁与平和。 故而,当那位新贵的消息,第一次传回草原,卫律就分外关注。 那是他的乡党! 不管那位汉朝新贵承不承认。 在卫律看来,那都是自己的乡党。 乡党两字,天然有亲近。 可是,随着了解的增多。 卫律对这个乡党的忌惮,日益加重! 他浅浅的道:“臣的这位乡党,可不是什么简单人物!” “在汉朝只有起错的名字,没有叫错的外号!” “这位张子重,别号张蚩尤,从这外号就能知道他的性格了!” “如今,在汉朝边塞,广为流传的《战争论》就是此人的著作!” “啊!”狐鹿姑听着,忌惮无比的惊讶了起来:“《战争论》竟是此人手笔!?” 与在长安,被很多士大夫鄙夷和轻视不同。 匈奴人对那本《战争论》,已经追捧到了近乎崇拜的地步! 虽然,到目前为止,匈奴依然没有得到全本的《战争论》,只是通过细作和间谍,从汉朝的边塞军官口中和谈论中,得知了一些粗略的情况与简单的描述。 就算是这样,匈奴也是惊为天人。 自单于以下,人人争相传阅。 已知的部分内容,甚至被狐鹿姑下令整理出来,让孪鞮氏的年轻人学习。 没办法,那本书的内容,实在是太吸引人了。 像那几句直指战争理论核心的内容,更是被狐鹿姑命人贴在了自己的王帐穹庐里,日夜命人朗诵给自己听。 每听一次,狐鹿姑就告诫自己,必须对汉朝格外小心,格外警惕! 因为在这种全新的指导理论下的汉朝将校,会比从前更加难缠和难以对付。 “坚持集中兵力各个歼灭的原则,以歼灭敌军有生力量为主要目标,不以保守或夺取地方为主要目标。应该集中所有力量打击敌人整体所依赖的重心,同时我方军队应尽可能的集中行动!”低声念着这句话,狐鹿姑就叹道:“汉,真是人杰辈出,匈奴远远不及也!” “此人,还不止是《战争论》的作者……”卫律道:“大单于,请格外小心!” “目前,臣已经确认了,此人还是汉朝皇帝最信任的大臣,汉朝士林下一代的领袖!” “臣听说,他所作的《春秋二十八义》连太学博士和许多鸿儒,都以为是孔子真传,子夏真谛!” “而且……”卫律看向长安方向,无比忌惮的道:“他还是一个真正的公羊学士子!” “虽然其出生黄老,然则,其行为行事,就是一个标准的公羊之士!” 狐鹿姑听着,也是几乎跳了起来。 现在的匈奴,可不是三十多年前的匈奴了。 如今的匈奴,对汉朝的了解日益加深。 故而狐鹿姑很清楚,公羊学子代表着什么? 那是一群极端的诸夏主义者,是一群狂躁的战争狂! 他们信奉的理论,主张的是,十年前你打我一巴掌,我现在砍你双手双脚合情合理! 最可怕的是,这些人还不像其他儒生,只会高谈阔论。 当然,他们也确实喜欢高谈阔论。 但在高谈阔论之余,他们还肯认认真真的做事! 卫青霍去病,这两个恶魔麾下就有很多公羊士子! 这些可怕的家伙,曾经在皋兰山和匈奴最精锐的骑兵白刃对冲,哪怕肠子断了,也都在喊着‘杀胡’。 还不止如此,到目前为止,匈奴帝国所遇到的所有硬骨头汉人,都是公羊之士。 那个宁肯在北海牧羊,被风雪吹打,也不肯投降的汉使苏武苏子卿,就是公羊之士。 甚至,就连已经投降的右校王李陵,其实也深受公羊思潮影响。 狐鹿姑已经不止一次听自己的妹妹,那位李陵的夫人诉苦,自己的夫君,有时候经常莫名哭泣,说什么自己有罪,没有面目见列祖列宗什么的。 要不是自己的妹妹争气,一口气给李陵生了三个儿子。 恐怕,这个右校王真有可能想不清就自杀了。 “先是卫青霍去病,现在又有一个张蚩尤……”狐鹿姑感慨道:“汉之得人至斯,真是可怖啊!” 对汉人中的精英,匈奴人现在已经是无比畏惧了。 一个据说只是‘中人之姿’,被长安人以为‘最多是都尉之才’的贰师将军李广利,就已经让匈奴很难受了。 而,卫青霍去病这等天之骄子,活着的时候,更是镇压世界,让匈奴人连大气都不敢喘! 现在,又冒出一个写了《战争论》的张蚩尤? 狐鹿姑觉得,以此人的军事造诣,一旦开始领兵,恐怕,就又是一个卫青霍去病! 只是想着,曾经被卫青霍去病镇压和威慑的时代,狐鹿姑就忍不住浑身打了一个冷战! 这匈奴的命,也太不好了吧! 前有卫青霍去病,横空出世,弹压寰宇,横扫天下! 现在又冒出了一个与之似乎可以相提并论的张蚩尤? 一个同样年轻的过分的天才! 若万一运气不好,这个张蚩尤真的是霍去病卫青那样的恶魔,那…… 狐鹿姑立刻就看着卫律,问道:“丁零王可有办法对付此人?” 《我要做门阀》正文 第六百二十八节 匈奴的阴谋 “对付?”卫律苦笑了一声,道:“如今的匈奴,在汉朝内那里还有什么影响力?” 当卫青霍去病横空出世后,整个汉室的民心士气,就已经被提振起来。 说起来,可能很难让人相信。 但事实就是:汉朝的主战派远比主和派更好说话。 主和的汉朝人,只是单纯的觉得,长城之外,塞北之地,是化外蛮荒。 这些地方生活的都是些两条腿走路的禽兽。 高贵伟大的诸夏贵胄,没有必要浪费时间和精力在这些畜生身上。 关起门来,建设好自己才是关键。 故而在他们的构想中,汉守好自己的篱笆就行了。 禽兽们在蛮荒化外之地,自生自灭就好了。 于是,这些人,别说和匈奴接触了。 便是遇到一个匈奴来的使臣,都会觉得很恶心。 回家就要立刻沐浴清洗,免得沾染上胡膻腥味。 而主战的那些将军列侯们,最起码,还是肯和匈奴接触、交流的。 最起码,还是会对等对待,尊重自己的敌人。 当然,他们更喜欢在战场上击败匈奴,割下匈奴人的首级。 在这种情况下,匈奴人的情报网络根本就伸不进汉朝的长城之内。 大多数的汉朝情报,都是靠着商人、俘虏以及汉朝那边自己传过来。 反倒是汉朝人在匈奴的细作、内奸,到处都是。 譬如,当初,儿单于暴毙在轮台城下,塞北的且鞮侯单于都还不知道这个事情,长安的汉朝皇帝就知道匈奴单于死了。 “除非……”卫律叹道:“那张子重来到王庭……” 狐鹿姑听着,却是眼前一亮。 “张蚩尤来王庭?”他喃喃自语:“此事,或可成功!” “本单于,可以在给汉朝国书上,指名道姓,要求此人亲来单于庭谈判!” “甚至,本单于可以如乌维单于,向汉朝先表明诚意,遣一孪鞮氏的子弟,先往长安!” 当初,乌维单于时,汉匈两国曾无限接近和平。 为了表明匈奴和平的诚意,乌维单于甚至派了他的堂弟,匈奴右贤王之子于屠王前往长安为质。 但于屠王却死在了长安。 由是,汉匈议和的全部努力,宣告终结。 从那以后,无论是汉还是匈奴,再没有什么人真的去做什么和平、休战的梦。 两个帝国,全力备战,竭尽所有,不惜一切的为了战争! 二十年来,大小合战上百次,死伤者以百万计。 但卫律知道,狐鹿姑的这个办法可行! 以他对汉朝的了解,汉太子刘据,非常热衷和平。 是主和派的中坚! 若匈奴这边愿意表明诚意,派遣一个孪鞮氏的成员,甚至是孪鞮氏内部序列很高的成员,前往长安为质。 那么,那位汉朝太子,肯定会全力推动此事。 以此,来达成他的梦想。 但问题是…… 孪鞮氏,早就已经不是尹稚斜、乌维时代,宗族鼎盛,枝繁叶茂的王族了。 数十年来,战争、政变、内讧、疾病、严寒等种种原因,让孪鞮氏的主脉日渐凋零。 先单于且鞮侯只有四子两女。 儿单于干脆就没有留下子嗣,所以其单于之位,才会让且鞮侯单于得到。 而乌维单于,也只有三个儿子存活。 向上追溯到尹稚斜单于,倒是有十几个子嗣。 可惜,尹稚斜单于的后代,那里还能作为质子前往汉朝? 加上先贤惮的缘故,实际上,现在狐鹿姑能派往汉朝的只能是他的兄弟或者儿子! 但问题是,先单于且鞮侯的四个儿子里,除狐鹿姑外,只有一人成年。 那就是于靬王。 然而,这位单于的弟弟,却是母阏氏最爱的儿子。 派他去汉朝? 母阏氏能同意? 不过,看着狐鹿姑的神色,卫律明智的没有选择提起这个事情。 这孪鞮氏内部的事情,外人最好不要参与。 因为,孪鞮氏内部的水,比任何人想象的都要深! 所以,沉默片刻后,卫律主动岔开话题:“大单于,乌孙那边可能还需要您亲自派一个使臣去乌孙王都,联络昆莫夫人……” “翁归靡那个杂种,还在做着他的那个亲汉梦吗?”狐鹿姑闻言,大怒骂道:“本单于真是恨不得集齐全国兵力,打进乌孙,活抓那个杂种,将他吊死!” 对匈奴人来说,乌孙现任昆莫翁归靡就是一个头号隐患! 这个‘月氏贱种’(且鞮侯单于之语),自从即位以来,就成为了匈奴帝国的心腹大患! 特别是在卫律协调下,乌恒人渐渐从汉匈战争中消失后,乌孙的威胁立刻就凸显了出来。 在匈奴人看来,翁归靡对汉朝文化和汉朝的亲近,已经到了近乎歇斯底里的程度! 他无比宠幸那个从汉朝嫁过去的解忧公主。 两人恩爱无比,短短十年就生了三子一女。 更屡次出兵,协助汉朝军队。 天山战役,就有乌孙骑兵在侧翼活动,为汉朝军队保护补给线。 “大单于息怒!”卫律连忙劝道:“万万不可在此时对乌孙用兵!不然,必将败坏大局!” 乌孙可不是小国,乃是一个控弦五万的大国。 在整个西域都是小霸王! 乌孙骑兵的战斗力,更是从来都不可小觑。 这二十多年来,乌孙人拳打康居,脚踢塞人,顺手还帮着汉朝镇压着大宛。 岂是等闲可以对待的? 若对乌孙开战,匈奴至少要动员十万骑兵,才有战胜的把握! 而且,一旦开战,就会迫使乌孙国内团结起来。 自乌维单于开始,历代匈奴单于都恨死了乌孙人的背信弃义,但终究没有敢对乌孙用兵,就是忌惮乌孙的团结。 要知道,乌孙一旦团结起来,那么,乌孙的骑兵就不是五万了。 而是十万以上! 一旦如此,那么翁归靡恐怕就真的要执掌整个乌孙的大权了! 狐鹿姑也知道这个事情,愤愤不平的骂了几句,就道:“本单于会亲自派左大都尉前往乌孙,会见乌孙小昆莫泥靡与左夫人,请求小昆莫与左夫人出面协调!” “大单于英明!”卫律松了一口气,恭身道:“有了大单于出面,泥靡与左夫人必定会干涉翁归靡,使之无法分心!” 《我要做门阀》正文 第六百二十九节 乌孙来使(1) 延和元年秋九月壬申(二十九)。 秋天已经行将结束,而严酷的冬季,正在来临。 但,长安城中却前所未有的热闹了起来。 家家户户,都开始了大采购。 最畅销的商品,当然是桃符、布帛以及各色肉类。 整个长安的商贾,一下子就陷入了无边的幸福之中。 长安居民的消费能力,几乎是一夜之间就被释放了出来。 哪怕是再穷的市民,也舍得在这个时候,拿出全家一年的积蓄来采购。 至于中产之家和贵族,在此时的消费意愿也无比强劲! 哪怕是再吝啬的守财奴,也不会在这个时候,斤斤计较。 因为,新年将至! 要祭祖了! 对于祖先,诸夏民族比其他任何民族都要尊敬和重视。 特别是汉人! 汉人相信人死而有灵,必在九泉之下,庇佑阳世子孙。 而祭祀先人,令其有香火血食可尝,是子孙的基本义务之一。 张府之中,也是一片过年的欢乐祥和气氛。 一大早,嫂嫂就带着金少夫出去大采购了。 而张越则带着家中仆人和下人,恭恭敬敬的修葺后院的宗祀,以备后日初一,恭迎列祖列宗的神灵入主此地,庇佑子孙。 这当然是很神圣的事情。 可惜,赵柔娘却忽然带着南信公主,杀了回来。 然后就在整个府邸上下,作威作福。 一如她们在长乐宫里一样,一下子就将府中上下的下人,吓得魂飞魄散。 因为,这两个小祖宗,实在是太能调皮了! 她们在府中,烧起了爆竹! 嗯,字面意思的那种。 就是将竹子丢到火里烧起来,然后听个响。 这种娱乐是汉季民间孩子的最爱。 南信公主是第一次接触到这么好玩的游戏,一下子就疯了。 派人不知道从那里搞来了上百根竹竿,然后一根一根的烧起来。 听着竹子噼里啪啦的声音,两个小丫头,乐的蹦蹦跳跳。 只是可怜了府中下人,搞了整整一天的卫生,彻底白干了。 等张越发现的时候,整个前院,到处都是竹子的灰烬。 张越见了,也是哭笑不得,连忙将两个小祖宗叫到身边,然后给她们做了两个陀螺。 得到了新玩具,两个小丫头,立刻就将爆竹事业丢到一边,越快的开始了陀螺比赛。 等到下午的时候,嫂嫂和金少夫大采购回来了。 她们足足买回了四辆马车的物资。 光是肉,就有好几百斤! 此外,还有各色布帛、鞋子、编织物等等。 当然,还有祭祖用的种种牺牲。 然后,嫂嫂和金少夫就开始了将这些物资分配。 每一个下人,都领到了几斤肉和两块布帛以及一袋子五铢钱的赏赐。 而田禾、李苗兄弟,更是各自得到了十金的赏赐。 酿酒的师傅们则分别得到了不少于五金的红包以及价值相当的酒肉米面。 一下子就让整个府中上下都是千恩万谢。 张越在旁看着嫂嫂和金少夫相处融洽,也是放下心来。 原先他还担心,嫂嫂可能会和金少夫相处不来。 但现在看来,金少夫天生就会与人打交道。 嫂嫂来长安才两天,就已经彻底被她给收买了。 甚至已经将其视为姊妹一样看待。 待到傍晚时分,张越刚刚吃过晚饭,正准备去为后日大朝议做些准备。 田禾就来禀报:“主公,张令君来了,说是有要事,要与主公商量!” “张安世?”张越疑惑了一声。 在长安这么久,张安世还是第一次亲自来张越府上。 毕竟,他的职位太敏感了。 尚书令,是兰台的两巨头之一。 在目前的汉家体制下,尚书台几乎负责着过去丞相府的大部分职能。 拥有着远超一般人想象的权力! 所以,张安世长期以来,都很低调,很少会主动去其他人府邸。 更遑论是在这种时候了。 所以,张越立刻就知道,肯定发生了什么突发事件,连忙道:“吾亲自出迎!” 便立刻来到大门口,命人大开中门,然后亲自出迎,见了张安世拜道:“兄长大驾光临,小弟阖府蓬荜生辉!” 张安世却是一脸的严肃,对张越道:“贤弟不必多礼了!” “吾此来,是奉了圣命!” 张越闻言,连忙顿首拜道:“臣恭闻圣命!” “贤弟,还是里面说话吧……”张安世轻声道:“事涉军国大事,还请贤弟找一个清净之所!” 张越点点头,道:“兄长请书房一叙……” 于是,就领着张安世进了家门,同时吩咐田禾兄弟,屏退书房左右十步内的所有下人,并不许任何人打扰。 “贤弟啊……”进了书房后,张安世就道:“愚兄此来是代表陛下,交付一个任务给贤弟!” “乌孙使者,将于十月甲卯抵达长安,因使者是秘密来朝,所以陛下不希望有闲杂人等打扰,更不希望有乌孙使者来汉的消息传扬出去!” “更需要保护好使者在长安的安全!” “故而陛下想到了贤弟,希望由贤弟作为代表,迎接和照顾、保护乌孙使者在京期间的一切起居……” 张越一听,立刻就知道了此事的重要性。 乌孙是汉家最重要的盟友! 自张骞凿开西域后,汉家外交最大的努力方向就是乌孙。 经过二十余年的不懈努力与细君公主和解忧公主的奋斗,汉室终于成功的挖了匈奴的墙脚,将乌孙拉到了自己这边。 由之形成了对匈奴的夹击态势。 事实上,从天汉二年开始,汉军屡次大战,最终的战略目标,都只有一个——就是打通与乌孙的交通联系,让汉与乌孙之间,可以直接联络,协同作战。 匈奴人自然也明白这一点,所以,不惜一切代价,迟滞和阻止汉军的战略行动。 天山战役如是,余吾水会战也如此。 匈奴的且鞮侯单于,甚至就是死于余吾水会战时的伤势! 以目前的军事态势来说,一旦汉与乌孙之间被打开一条通道。 匈奴在西域的统治就要分崩离析。 甚至整个匈奴帝国,马上就要面临投降还是西迁的抉择! 《我要做门阀》正文 第六百三十节 乌孙来使(2) 只是…… 乌孙人为什么来的这么神神秘秘? 要知道,在过去,乌孙来使,每次来汉,都恨不得敲锣打鼓,让全世界都知道——俺们乌孙人又去汉朝拉! 乌孙人通过这种方法,向匈奴施压,以达到逼迫匈奴对其扩张让步的目的。 在事实上来说,乌孙国内的亲匈奴力量,比亲汉力量,其实更加强大。 乌孙国内特殊的政治环境,也使得哪怕现任昆莫翁归靡是有史以来最极端的亲汉分子,却也终究改变不了这个局面。 是故,汉与乌孙之间的联盟,到目前为止,只是理论上存在。 乌孙人可以为汉出兵,弹压一下大宛,也可以为汉朝盟友的利益,而发兵康居,教一教康居蛮子做人。 但,乌孙从来没有在正面派兵与汉军协同对匈奴作战。 天汉二年的时候,也只是派了一支大约两千人的骑兵,从侧翼保护了汉军的粮道。 就这还是在翁归靡的强烈要求下,乌孙军队象征性做出来的举动。 不然,来的就不该只是两千骑兵,应该是两万骑兵! 所以,张越看着张安世,轻声问道:“兄长,这乌孙使者什么来头?” 张安世看着张越,叹道:“贤弟真不愧是西域通!” 他低声道:“贤弟自己知道就行,绝不要外泄……” 张越点点头,道:“兄长请放心,事涉军国,愚弟有分寸!” 张安世这才压低了声音,对张越道:“乌孙正使乃是乌孙小昆莫!” 石破天惊! 张越也不由得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看着张安世,有些不敢确信的问道:“乌孙小昆莫?” 张安世点点头,意味深长的道:“正是因此,天子才如此重视,命贤弟相迎啊!” 张越却是难掩内心的震撼。 乌孙小昆莫,名曰泥靡,他是乌孙现任昆莫翁归靡的侄子。 同时,也是乌孙开国君王猎骄靡的嫡曾孙。 是乌孙王国的法定继承人。 不止如此,这位小昆莫还是一个实权大贵族! 当初,其父军须靡将死,这位小昆莫还不满八岁。 出于稳定国家的考虑,军须靡召回了自己的堂弟翁归靡,让他即位。 但是,军须靡要求翁归靡发誓,自己死后必须传位泥靡。 翁归靡照做了。 于是,这位铁杆的亲汉派,得以登基,成为乌孙昆莫。 然而,因为历史的缘故,这位昆莫其实根本控制不了乌孙。 他能控制的,只有忠于他的军队以及地盘,加上一座乌孙王都赤谷城。 除了这些地方,其他乌孙领土和势力,他根本插不进手。 就像军须靡活着的时候,根本控制不了翁归靡一样。 之所以如此,和乌孙的传统以及开国君王猎骄靡分不开干系。 以乌孙人的传统,叫做兄终弟及与幼子继承父亲财产。 当初,猎骄靡因为太能活了。 所以,当他老朽将死时,他的儿子们也白发苍苍了。 甚至,连他立的太子,也被熬死了! 太子临终时,曾流着眼泪哀求猎骄靡:必令岑陬为昆莫! 他甚至瞪着眼睛,死都不肯咽气,直到猎骄靡点头,才闭目安息。 而岑陬就是这位太子的长子,也就是后来的乌孙昆莫军须靡。 但这激怒了乌孙国内的另外一个强力人物,翁归靡的父亲大禄! 大禄脾气暴躁的很。 闻讯二话不说,带着自己的部队和部族,就要开干。 理由也很简单,乌孙法度,是顺位继承。 老子还没死呢? 军须靡凭什么上位? 一代雄主猎骄靡碰到这种情况,也没有太多办法。 而且,当时他已经垂垂老矣,早就没有精力处置这样的事情了。 在很久以前,他就将国中权力,分给了儿子们。 随着时间推移,他的儿子一个个先他而去。 等太子挂点的时候,就剩下一个大禄还活着。 于是,大禄的力量,不可避免的膨胀起来。 已经有力量,挑起内战了。 而且,人家的理由相当充分。 考虑到一旦爆发内战,匈奴人可能会介入。 猎骄靡不得不做出了让步。 首先,岑陬必须即位! 但,大禄的牺牲也要补偿。 于是,猎骄靡将自己的财产与部族,按照传统,全部交给作为幼子的大禄,并以自己无上的威望,召集乌孙国内所有贵族聚会,让他们发誓,不能背叛岑陬。 拿了好处,又见到大多数贵族都对岑陬宣誓效忠了。 大禄也只好捏着鼻子认了。 但,从此,他对赤谷城的态度,就变得极为冷漠。 使得乌孙在事实上一分为二,有了两个权力中心。 不过,好在,这位大禄也没蹦跶多久就跟着他老爹和哥哥一起走了。 这使得乌孙,才避免了一场严重内战。 但问题是,虽然父祖辈的寿命都很长。 但似乎孙辈的寿命,就不太好了。 大禄死后,军须靡没有高兴多久,就病倒了,撑了几年终于撑不住了。 而当时,军须靡的长子,也就是现在的那位乌孙小昆莫,还不满八岁。 若让这么个小孩子即位,乌孙别说发展了,恐怕马上就要被匈奴人控制,变成傀儡。 没有办法,军须靡只好找到自己的堂弟,大禄的长子翁归靡来即位。 这就进一步使得乌孙分裂。 泥靡虽然小,但他的生母是匈奴的孪鞮氏居室(公主),当初这位居室嫁来乌孙就带来了自己的部族与军队。 加上乌孙人的传统,一直是只有主人,没有国家。 军须靡虽然让翁归靡即位,当了昆莫。 但他的部族、军队、财产,全部都留给了泥靡。 那些部族与军队也只效忠泥靡,压根不听翁归靡的。 这就使得乌孙国内,长期以来,出现了两股势力角斗。 忠于翁归靡的力量亲汉,而忠于泥靡的力量亲匈奴。 并且因为匈奴的存在以及军须靡的影响,泥靡的力量还要强一些。 但现在,作为亲匈奴一派的领袖,乌孙未来的昆莫,泥靡却忽然要来长安了? 这意味着什么? 毋庸置疑! 张安世看着张越,意味深长的道:“根据解忧公主提供的情报,这位小昆莫,今年刚好十九岁,此番来长安,是他个人像乌孙昆莫主动提出来的要求!” “贤弟,责任重大啊!” 《我要做门阀》正文 第六百三十一节 基调 送走张安世后,张越独自坐在书房中,陷入了沉思。 乌孙是汉家天下战略的重要一环! 当初,张骞奉命出使西域,目标是为了找到西迁的月氏,与之建立联盟,前后夹击匈奴。 历经无数挫折与磨难,耗费十三年时间,终于完成了使命。 但可惜,当时的月氏人已经找到他们理想中的天堂:马其顿-希腊殖民者后裔建立的大夏王国。 再没有比这个孱弱的王国和比它还孱弱的南亚次大陆好欺负的地方了。 月氏人早就已经乐不思东。 而且,东亚这个怪物房,实在太可怕了。 月氏人又不傻,怎么可能回头去跟匈奴刚正面? 故而,张骞的使命,在结果上来说,以失败告终。 但…… 所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丢了月氏人,张骞在回途的路上,却被乌孙人请了过去。 时任乌孙昆莫,匈奴冒顿单于的养子,老上单于的义弟、匈奴在西域方面最大的盟友,被单于庭以为是忠贞不二的打手的猎骄靡,悄悄的告诉张骞:“俺想派人跟使者去长安看看?不知道使者方便不方便?” 怎么可能不方便呢? 张骞当时就是喜出望外。 而这无疑是改变世界历史的一次会晤。 自那以后,汉与乌孙关系,日益密切。 最开始,乌孙人纯粹只是想跟汉室发展一下贸易往来,从汉室多得一些丝绸。 但,当乌孙使团第一次抵达汉长安城时,亲眼目睹汉家都城的辉煌壮丽与汉军的强大战斗力。。 于是所有的其他选择,都消失了。 剩下的只有——与汉结盟! 回国后,这个使团的所有成员,日夜不休的游说乌孙上下。 终于促成了汉与乌孙的联姻。 细君公主,带着第一批汉家官员与书籍,抵达乌孙。 这开启了汉室经营西域的前奏,也开启了汉与乌孙的全新世代。 继细君公主后,解忧公主下嫁乌孙。 与总是思念故乡,忧郁成疾的细君公主不同。 解忧公主生性活泼,聪明伶俐,作风大胆。 自太初二年,抵达乌孙后,这位汉家宗室公主,便以其高超的手腕和机智的思维,不断的加深汉与乌孙之间的关系。 到现在,解忧公主与丈夫乌孙昆莫翁归靡,更是相得益彰,夫唱妇随。 两人联手,培养出了大批的亲汉贵族,更让汉家诗书礼乐,在那万里之外的异国他乡开枝散叶。 想着这些已知的事实,张越长出了一口气。 毋庸置疑的,泥靡的这次访问,很可能会改写历史。 只是…… 这个小昆莫,可不是善茬啊! 旁人不知道,回溯了无数史料的张越还不知道吗? 此人号为‘狂王’,在位期间,倒行逆施,与匈奴眉来眼去,几乎拆散了汉与乌孙的同盟。 这样一个人,忽然要来长安? 张越揉了揉太阳穴,他知道,自己恐怕将要陷入麻烦之中了。 但…… 张越不想拒绝这个挑战,也不愿意将此事交托给其他人。 因为,张越知道,为了让这位小昆莫秘密访问长安。 在背后,解忧公主和翁归靡,恐怕做了无数事情,付出了无数心血,甚至付出了很大的代价。 决不能让解忧公主与翁归靡的心血白费! 乌孙小昆莫此番长安之行,一定要有所成果! 但这外交,可不像张越从前和谷梁、古文学派的士大夫们撕逼。 这外交,讲的是有理有据。 特别是乌孙还是汉室最重要的盟友! 而且,在张越的构想中,乌孙未来的角色,将会是类似北约内部的大英帝国。 作为汉室在西域和中亚方向,最重要的盟友,乌孙也有能力和力量承担起这个角色。 所以…… 张越当下就明白了,自己应该如何迎接和接待那位小昆莫了。 “必须示之以威!”张越轻声说着,做出了决断。 必须让那位小昆莫在此番长安之行中,看到大汉帝国的强盛与伟大! 在他心中,埋下‘与汉为敌’死路一条的种子。 最好的结果,当然是让他从此死心塌地的成为汉室的拥泵。 但这不太可能。 因为,这个小昆莫不是一个人。 他是一个庞大势力的首领,而且这个势力现在还不由他说了算。 事实上,现在代替他做决定的应该是乌孙左夫人,那个匈奴居室。 但,人总归是要有梦想的嘛。 万一梦想实现了呢? 所以,朝这个方向努力,应该是自己此番迎接和接待那位小昆莫的主要基调。 这样想着,张越就起身在书房中踱了起来。 一边走,一边思考着方略。 “既然要示威,那便要拿出些有威慑力的东西来……”张越在心里思考着:“而且,必须得是极具视觉冲击力,能令人望而生畏的东西!” 而如今汉室,有什么东西,最能震撼人心,让外人看了,以为是天兵天将呢? 若是霍去病卫青时代,汉家庞大的骑兵集群,完全可以满足这一点。 彼时,仅仅是在关中,汉家就养马十五万匹,北军常备三万精骑。 但现在,曾经强大的汉家骑兵集群,早已经衰落。 因公孙贺父子之故,现在的汉室太仆,甚至没法稳定供应李广利兵团的战马需求。 所以,必须另辟蹊跷,找一个新的震慑方式。 “铁浮屠吗?”张越在心里想着。 重装骑兵的科技树,目前还没有任何人点开。 无论汉还是匈奴或者乌孙,所有的骑兵都是轻骑兵。 骑兵的作战方式,主要是白刃对冲。 而汉军能吊打匈奴的主要缘故,是因为汉军的训练更系统,装备更精良,特别是大量装备骑兵的脚踏弩,使得汉家将士拥有了可靠的近距离杀伤性武器。 而重装重甲骑兵,这种歪门邪道,就目前而言,根本没有人玩得起。 不止是技术限制,更因为马蹄铁没有被发明出来。 故而,几乎没有什么战马能载得动重甲骑兵。 不过,这对张越来说,没有什么困难。 更妙的是,在目前的地球上,只有汉室能玩得起重甲骑兵。 所以…… “这似乎是一个一箭双雕的好办法啊!” 铁浮屠那种笨蛋骑兵,在战争的用处有限。 但,重甲骑兵好看啊! 满满的都是视觉冲击力! 就像后世的爱抚娘娘一样,是世界的瑰宝,最先进的装备。 只要看到的人,没有不想拥有的。 所以…… 一具铁浮屠,卖个十匹乌孙母马不成问题吧? 《我要做门阀》正文 第六百三十二节 西元前的怪物骑兵(1) 所谓重装骑兵,不管是中世纪欧陆盛行的那种被装在铁罐子里的笨蛋骑兵,还是东方女真人玩过的铁浮屠,其实都辣鸡! 至少,在张越看来是这样的。 这种骑兵,移动速度慢,支援能力低。 除了用于冲击敌方的步兵方阵,几乎没有其他作用。 就像二战中后期德国的虎豹坦克一样,又贵又笨,还特别容易出问题。 于是被廉价的t34海洋给淹死。 张越记得,德国的古德里安说过,装甲兵有三要素:火力、速度与防护。 而骑兵,也有三要素。 而且差不多相同。 不过在张越看来,速度最重要,火力次之,防护的话? 考虑到汉军的主要作战区域不是塞北草原,就是西域山区。 张越一点也不觉得,防护的作用能有多么优先! 毕竟,因为塞北的气候缘故。 实际上不管是汉军还是匈奴人,能够进行作战的也就是每年的春三月到秋八月。 至于八月以后? 胡天八月既飞雪,没有任何军队,能在严寒的漠北和西域的大雪里,保持作战力。 历史上,匈奴人贸然在冬季进攻乌孙,然后就变成了拿破仑与元首的前辈,在冰天雪地的乌孙国内近乎全军覆没! 故而,汉军的作战季节,战场的温度相对较高。 张越无法想象,一群套着重甲的骑兵,顶着高温和敌人对峙的可怕情况——若是夏季,恐怕敌人不需要发起进攻,重甲下的骑兵就已经被高温烤晕了。 故而,重甲骑兵,张越一直以为是歪门邪道。 当然了,若是技术继续发展,能把水利锻锤的科技树点出来,倒是可以尝试一下十八世纪欧陆无敌的胸甲骑兵! 这种骑兵,具备了速度、力量和火力。 墙式冲锋,甚至在排队枪毙时代,也是威名赫赫! 拿破仑的近卫骑兵,更是一度横扫世界。 胸甲骑兵在极盛时期,几乎战胜了一切对手。 土鸡的马克木留,我大清的蒙古骑兵,还有沙漠里的阿拉伯骑兵,统统在其面前,折戟沉沙。 直至连发步枪和左轮手枪横空出世,胸甲骑兵才被淘汰。 在目前来说,张越觉得,弓骑兵和游骑兵,才是王道。 以高速机动,调动敌人,从而创造战机,围歼敌人的轻骑兵才是正确选择。 不过,这一点也不妨碍他拿重甲骑兵来忽悠人。 再说,这也是为将来的胸甲骑兵打基础嘛。 想到就做,张越立刻就行动了起来。 他首先召来一块帛布,在其上绘制起自己想要的重甲骑兵甲具。 由于技术的限制,现在的汉室不可能锻造出欧陆中世纪的那种哥特式甲具,也打造不出唐代漂亮的明光铠。 但没有关系,办法总比问题多。 而且,汉室曾有一段时间,特别迷恋重装步兵。 就是那种全身着甲,手持长戟的重步兵。 这是一种从战国时代发展而来的奇特兵种,这种重步兵常常结成阵列,以长戟来迎击匈奴骑兵的冲击。 在没有马镫和马蹄铁的时代,匈奴骑兵空有冲击力,但没有远射能力和游射能力。 所以,依托长城要塞和内线作战。 汉军以重甲步兵集群为依托,配合弓弩部队以及部分骑兵支援,竟然经常打退甚至击败来犯的匈奴骑兵。 譬如,颍阴候灌婴,就曾率领八万大军,以重甲步兵为依托,将匈奴人彻底驱逐出长城。 不过,当汉军开始出塞,重甲步兵立刻就被淘汰。 现在,在长安武库之中,封存了数千具重甲。 唯一的问题是,这种甲具是锁子甲。 外观不是那么好看,在视觉上,冲击力不够。 但没有关系,最起码,这还是铁甲。 在如今这个时代,也没有什么人可以挑肥拣瘦。 毕竟,乌孙和匈奴别说铁甲了,铁都没见过几斤! 在整个已知世界,唯一能生产铁甲的国家只有一个——大汉帝国! 唯一能大规模冶铁铸铁的国家也只有一个——还是大汉帝国! 汉室的生产力和技术水平,虽然在后世看来,惨不忍睹。 但在现如今,却是傲视全球的! 年产生铁几近三百万斤,相当于工业革命前,大英帝国的生铁年产量! 就连粗钢,现在汉少府也能做到年产三五吨的水平。 简直是恐怖! 所以呢,只需要做些微调和改装,以将这重步兵的甲具,让骑兵穿上。 接下来就是重头戏了! 既然甲具的视觉冲击力不够,那就只能用武器来弥补了! 汉匈百年争霸,导致了汉军创造和发明了一堆的怪物武器! 譬如说,可以连发的连弩。 也譬如说,能射杀四百步外敌人,在一百步距离内,能够穿透五层牛皮的终究单兵武器——大黄弩! 更有冷兵器时代最恐怖的远程杀伤军械——床子弩! 除此之外,还有一种叫斩马剑的东东,横空出世,一度大量装备汉军步兵,用以对抗匈奴骑兵。 而这种斩马剑,是唐代陌刀的祖宗! 不过,现在,这种曾经为了对付匈奴骑兵,而无奈制造的兵器,已经没有了用武之地,绝大部分都丢在武库吃灰。 因为,骑兵时代,没有人愿意背着一柄身长丈余的重型兵器到处乱跑了。 不过,这种武器因其威猛的造型和锋利、宽大的剑身,而被皇室看重,以其为蓝本,铸造了专供皇室依仗卫队使用的尚方剑。 后世话本小说,常说的所谓尚方宝剑,就是源于汉代皇家仪仗卫队所用的尚方斩马剑。 这几十年来,少府的尚方署。前后铸造了大约一百余柄尚方斩马剑。 每一柄都是以精铁甚至百炼钢铸造,外形威猛,寒光四射,堪称当代地球最具观赏性的武器! 除此之外,因为战争,汉室还出现了另外一种可怖的兵器——马槊! 这种在魏晋南北朝时,大行其道的超级骑兵兵器,如今已经展露头角了。 羽林卫就装备了大约五十柄原始马槊,作为训练和研究方向。 这种马槊,虽然还没有魏晋南北朝时的马槊那么威武。 但,也足够吓人了! 槊柄是桑拓木制成,坚固而耐用,几乎可以承受所有可能的冲击力。 槊刃也很恐怖,长达三尺,锋利无比,几乎可以刺穿任何敌人,将他们串成一条烤串。 只是,因为目前马蹄铁还没有被发明出来。 所以,这种兵器的应用前景,有些悲观。 不过,张越拿它来吓人,却是完全称职的。 《我要做门阀》正文 第六百三十三节 西元前的怪物骑兵(2) 翌日一早,张越就入宫拜见天子,将自己的计划,对这位陛下说了。 天子一听,眼睛立刻就亮了起来。 “重甲骑兵?” “爱卿的想法,真是天马行空啊!” 只是,旋即,他就有些失落的道:“只是恐怕没有任何战马可以载得动卿所描述的这种骑兵呀!” 目前的汉军骑兵,身高普遍在七尺五寸以上,精锐者身高超过八尺,体重七十公斤以上。 若再算上一套全身铁甲,起码重二十公斤。 一柄马槊或者斩马剑的重量,恐怕也差不多能接近这个数字。 什么样的战马能驼得动一百二十公斤的骑兵? 怕是压都能压扁了! 就算能驼动,也没有意义啊。 带着这么重的负担,战马脆弱的马蹄很容易受伤。 而马蹄受伤感染,是目前汉室战马折损的最大原因。 几乎有超过七成折损战马是死于伤口感染。 这位陛下,可并不是不知兵,不懂军事的帝王。 事实上,他除了没有真正指挥过作战,军事理论功底相当的深厚! 卫青的河南战役,霍去病的河西战役以及漠北决战,都是他制定的方略。 故而,他很清楚,目前的汉匈战争,两国骑兵其实在非作战时刻,都是下马步行,牵着战马行军的。 这样做是为了节省马力,保护战马。 毕竟,战马又不是坦克。 哪怕是坦克,也需要柴油才能跑的起来。 马这种生物,虽然耐力很强,特别是东北亚地区的马种,耐力很强。 但耐力再强的马,也终究只是马。 耐力是所有马种的短板。 事实上,哪怕是现在汉军公认最好用的乌孙马,一天也有一半时间用于进食或者休息。 普遍意义上的骑兵作战,一般是一人双马。 一匹战马,一匹驮马。 战马在非作战时,牵着走,而驮马则运载军械物资,跟随军队行动。 只有当临敌或者需要大范围机动时,骑兵才会真正的高速运动起来。 而在非作战的时候,其实骑兵的行军速度,甚至还不如步兵。 所以,天子立刻就敏锐的察觉到了,这种重甲骑兵的弊端。 不仅仅因为太重了。 更因为其军械太重了,所以,过去流行的一人双马模式恐怕也难以满足它的需求。 说不定需要一人一三马。 一匹战马,两匹驮马。 或者,每一个作战校尉骑兵,需要配备一整支的协同步兵,以保护运载着军械的武刚车。 这将严重加大后勤补给压力,甚至可能会超出汉军的补给能力。 更别提,这种重甲骑兵,本身就很贵! 所以,无论是经济还是军事,这种重甲骑兵,似乎都不可行! “陛下圣明!”张越恭身拜道:“不过,臣所提出的这种重甲骑兵,只是为了立威!” “萧相国当年曾对高帝谏曰:非壮丽无以重威!” “今陛下临天下,镇抚四夷,亦然如此!” “非壮丽无以重威,而夷狄无信从来久矣,彼辈畏威而不怀德,欲服其心,必慑其胆!” “且臣以为,今日汉家不能用重甲骑兵,不代表未来不能用!” 若到将来,技术发展上去了,能点开燧发枪的科技树。 排队枪毙时代降临! 而在排队枪毙的时代,胸甲骑兵是必不可少的组成。 呆板的燧发枪方阵,也需要一支能够高速机动,并拥有强大防御能力的骑兵,保护其脆弱的侧翼与后方补给线。 天子听着,觉得也是这么回事,于是道:“那卿便放手去做吧!” “只是……”天子问道:“卿如何解决战马容易受伤的问题呢?” 若要驼动这么重的骑兵,就必须用汗血马。 但,汗血马无比宝贵,价值连城,天子可不想因为一次示威,就让自己损失上百匹珍贵的汗血马。 “臣已经有办法了……”张越拜道:“请陛下放心,必不会令国家的宝贵天马有所折损!” 李广利从大宛带回来的汗血马,是汉室改良自身马种的希望。 每一匹都是汉军将士,用鲜血和牺牲换来的。 张越当然明白,这些马匹的珍贵! “既然如此,那卿就放手去做吧!”天子见了,点头道:“朕会命金日磾全力配合爱卿!” “臣谨奉诏!”张越顿首领命。 于是,旋即,天子就命金日磾来殿中,交代了他全力配合张越的工作。 得到了天子首肯和金日磾配合后,张越的工作,自然无比顺利。 首先从武库调出了一百套保存完好的步兵甲。 当然,这种步兵甲因为是为重步兵设计的,并不能马上用到骑兵身上。 需要进行一定的改进和修改。 不过,这倒难不倒张越。 在拿到这批甲胄后,他便从少府处找来十几个大匠,给了他们图纸,让他们依照图纸进行改装。 这工作难度不高,主要是修改了一下下身的甲片,使之能让骑兵穿上。 趁着,少府工匠改装的空隙。 张越和金日磾,从羽林卫和期门军中,挑选出了一百名身高、体重和力量都达标的汉军精锐。 又从太仆的天马苑,调来一百匹汗血马。 做完这些事情,少府那边的改装工作,也完成了。 于是,在这天下午,建章宫凤凰阙内,人类战争历史上最恐怖的怪物诞生了! 一百名骑兵,骑乘着高大威武的汗血马,人人披甲,分为两列。 一列持着巨大的斩马剑,寒光闪烁,让人望而生畏,甚至感觉毛骨悚然。 另外一列,端着可怕的马槊,锋利的槊头在冬日的阳光下,烨烨生辉。 让人几乎产生了错觉,以为是神话传说中的天兵天将,降临凡世。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的看着这支骑兵。 特别是当他们缓缓的列队前行时,那厚重的压迫感和可怖的视觉冲击力,让在场的汉军将校,都是感觉三观破碎。 这样的怪物,若出现在战场上,在与匈奴人对冲时出现,该有多么强大的攻击力? 就连天子,也开始动摇了起来。 在他心中,有一个声音在疯狂呐喊着:“这才是骑兵,朕想要的骑兵!” 但,让所有将校,都为之震撼的是另外一个细节。 这些重甲骑兵,竟然能高速运动? “看他们的马蹄!”从居延归来的赵充国,很快就注意到了这些战马在细节上的不同。 所有汗血马的马掌,似乎都被钉上了一个东西。 就像人穿了靴子一样。 其他将校,也立刻都注意到了。 想不注意都不行,因为这些骑兵奔跑起来的时候,马蹄声格外响亮。 “张侍中居然将铁钉上了马掌!”赵充国在仔细观察后,轻声说着:“这简直是天才的设计!” 为了保护战马,居延前线的军人与工匠想过无数办法,其中就有为战马穿上革鞮的设计。 但这种设计,太贵了。 而且,革鞮很脆弱,通常只能用一次。 赵充国自己的战马,就用过革鞮来保护马蹄,深知这种皮革器具的脆弱和昂贵! 但现在…… 在这长安,远离居延的宫廷,赵充国看到了一种全新的马蹄防护器具。 用铁来保护马蹄! 这简直是伟大的想法! 从此以后,汉家骑兵的作战能力,恐怕要提升一个等级了! 更紧要的是——汉军再也不用为每次大战的战马损耗而忧心了。 若这种铁蹄,真的能做到有效保护马蹄,那么,起码可以减少一半以上的非战斗损耗。 这等于间接的为汉室骑兵,创造出数万甚至十几万匹战马! 与将军们不同,天子看着这些可怕的骑兵,想法立刻就变了。 他将张越叫到面前,道:“张卿啊,这几日卿与驸马都尉,务必认真训练这支重甲骑兵!” “待西南各番来朝长安之时,朕要令西南诸王都亲眼看到,吾汉家王师的威严与雄壮!” 这种怪物骑兵,能不能上战场,天子不知道。 但天子知道,拿他们来威慑四夷,肯定有奇效。 更将大大提振朝野的民心士气! 还有比全身披甲,骑乘着汗血马,端着或者举着巨大兵器的骑兵,更能显示大汉帝国的强盛的吗? 《我要做门阀》正文 第六百三十四节 新骑兵(1) 演示完成,所有将校都是一拥而上,围上了那支重甲骑兵。 从甲胄到武器到马具,人人争相研究。 这支重甲骑兵的出现,给很多人推开了一个新世界的大门。 过去,汉军当然也有过将步兵重甲搬上战马的设想。 只是,汉家骑兵是师从匈奴骑兵的。 虽然,在学习过程中,渐渐反超了匈奴,并发展出了多样的战术和灵活的作战手段。 更将匈奴人吊起来锤。 一汉当五胡,可不是说着玩玩的。 但根本的作战方式,却很难有所改变。 毕竟如今的骑兵,马镫马鞍,刚刚开始出现。 而且技术非常原始。 解放自己的双手,用于战斗,对大多数人来说,依然是一个梦想。 这也是军事技术发展的一般规律。 大凡新兴武器、技术和兵种,一开始总是很粗糙。 汉匈两国的骑兵,目前的主要作战方式,依然是贴身白刃肉搏。 后世影视剧里常见的骑兵游射和马上开弓,在现在属于少数精锐才能玩得起来的高超技术。 所以,当人们将步兵的重甲搬上战马后,立刻尴尬的发现——且不说能不能作战? 单单就是用什么东西作战,就是一个巨大的问题。 毕竟,你总不能指望,重甲骑兵用牙齿和拳头去作战吧? 而假如沿用现有的骑兵武器,那要这么重的甲具有什么意义? 影响士兵的灵活不说,还会拖累马匹。 但是,这支重甲骑兵的出现,却让无数人陷入了沉思之中。 因为,这些骑兵装备的很多装备,都具有开创性和前瞻性。 拥有让人无限遐想的空间。 不独是一个马蹄铁。 “这是什么?”作为第一批涌上前来的将官,赵充国很快就发现了,所有的汗血马的马鞍,都完全不同了! 他轻轻抚摸着那个看上去似乎是赶工出来的皮制马鞍,立刻就发现了不同。 它的两端,高高翘起来,两侧光滑,虽然做工很烂,明显是匆忙中赶制出来的。 但…… 作为一线将领,赵充国立刻就知道,这个改动,对于骑兵的意义究竟有多么重大? 它将彻底解放骑兵的双手! 从此以后,马上开弓,再非少数精锐的特长。 赵充国立刻就难掩兴奋的想要尝试一下,这种全新马鞍带来的革命性影响。 在下一秒,他的整个人都兴奋的想要呐喊起来了。 “这就是吾想要的!”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气。 骑乘在汗血马上,他感觉前所未有的轻松和畅快。 更紧要的是…… 赵充国低头看了看,他的双脚,踩在马腹下的一个简单的装置中。 这似乎是一个不起眼的,用皮扣缝制起来的小东西。 但就是这个小东西,让他第一次可以在马背上得到借力! 这很关键! “妙!” 忽然一声大笑从身后传来,赵充国回头一看,就发现轻车将军司马玄跟个小孩子一样,驱策战马,在宫阙的通道上,大笑着策马驰骋。 此刻,这位陇右将门中的中坚,就像一个得到自己思念已久的玩具的孩子般,毫无顾忌,没有风度的大叫着,大嚷着。 但,在场的人,没有任何人觉得有什么不对。 几乎所有人,都像遇到了初恋一样,对自己胯下或者身下战马宝爱无比! 不管是两端翘起的马鞍,还是出现在两侧,能让人踩在上面借力的马镫,仰或者马蹄上出现的奇怪的铁制器具。 对这些大将来说,都是极具冲击性,充满想象力的事务。 张越远远的看着这一切,嘴角也是溢出一丝笑容。 作为穿越者,张越当然知道,将后世已经成熟的马镫、马鞍、马蹄铁这骑兵三件套提前具现出来意味着什么? 这意味着,在诺基亚依然称霸世界的时候,中国的华为公司直接拿出了爱疯四的智能触屏技术。 这意味着,在淘宝网刚刚开始发展的时候,东哥忽然一拍脑袋,将2018年的狗东开发了出来。 这将直接破坏整个世界的游戏规则,彻底改写战争的方式! 高桥马鞍和成熟的两侧马镫,将导致骑射开始成为主流。 坚固的马蹄铁,不仅仅可以保护高速运动的战马脆弱的马蹄,还能大大加快骑兵的行军速度。 彻底改写一切以往的战争方式。 以往,在固定印象中,需要半个月才能完成的行军旅程,在有了这三件套后,很可能仅只要十天就可以完成。 这将提供无数种全新的作战方式和战术。 并将直接淘汰,所有未能装备三件套的骑兵。 这三件套,就是大英帝国横空出世的无畏舰,就是中途岛的cv,就是海湾战争的F117。 是规则的破坏者和建立者。 ……………… 在疯了一阵以后,所有将校,立刻都一拥而上,来到了天子面前,人人争先恐后的拜道:“陛下,末将的军队,需要这些器具!请陛下开恩,准许末将所部,先期装备!” 然后,这些大将就很没有体统和风度的,当着君前开喷。 这也是大汉帝国的优良传统了。 派系山头,互相抢夺资源,从高帝开始,就已经屡见不鲜。 天子看着这种情况,也并不计较。 在他的认知中,倘若帝国的高阶将校们,若连自己的利益,也不能捍卫和争取。 那么上了战场,怕也只能是一个软脚蟹。 所以,他甚至在有些时候会鼓励和纵然高层的将校们争夺。 以此培养他们的饥渴和侵略性。 只是,随着时代的进步,像今天这样的情况,已经很少出现了。 故而,天子立刻就意识到了,自己的宠臣张子重,恐怕又搞出了什么可怕的东西。 当然,作为天子,他不可能当着大将们的面,主动去问张越这是个什么情况? 作为天子,他必须对军方,保持自己无所不能,无所不知,一切尽在掌握中的神圣性。 所以,他只是挥了挥手,咳嗽了一声,让将官们安静下来后,就道:“诸位将军所奏之事,朕会祥加考虑后,择日于朝会之上,与百官共商,再决定换装之事!” 将军们闻言,立刻就安静下来。 但在心里面,所有人都已经决定,一定要不惜一切代价,打赢这次竞争。 毕竟,这么好的东西,按照过去的经验,一开始产能肯定有限。 所以,能装备的部队不多。 而现在,每一个人都知道,那全新出现的骑兵器具,将彻底颠覆旧有的骑兵战斗,并彻底改写所有的骑兵战术。 换而言之,谁先装备,谁就先拥有战斗力,谁就可能在战场上给匈奴人一个特别大的惊喜! 而可不仅仅,有可能让他们本身,实现封侯拜相的野望! 更将给整个军队的上上下下,带来巨大的,数不清楚的好处! 李广利打了一次大宛,打出了数千名有功将士。 其中,千石以上的官吏上千人。 两千石以上也有数百。 甚至还有三个九卿,五个列侯! 以这些人为基础,李广利立刻就成为了汉军最大的山头! 而现在,这些全新器具,很可能在战场上发挥想象不到的奇效。 甚至说不定,发挥的好的话,完全能够改写一场战役的结局。 所以,大家互相瞪了一眼,彼此都能从对方眼中看到毫不退让,毫不妥协的态度。 在汉室,不止官场上人善被人欺,军队里就更是如此。 而且更夸张,更露骨。 军方的山头们,为了维护利益,何曾怕过谁? 在事实上来说,秦的虎狼之师,并未消亡。 只是换了一个马甲,变成了汉军。 一个最浅显的例子,就是左将军荀彘和楼船将军杨仆,在打朝鲜时,因为害怕卫满朝鲜的统治者,向杨仆投降,干脆就把杨仆绑了起来。 然后撕毁杨仆和卫满朝鲜达成的协议,攻入王险城…… 可怜卫满朝鲜的君臣,还以为自己小命保住了…… 《我要做门阀》正文 第六百三十五节 新骑兵(2) 打发走兴奋难耐,恋恋不舍的将军们。 天子终于回过头来,将张越叫到自己面前,问道:“卿对马具做了些什么改动?何以将军们如此兴奋?” 张越笑着拜道:“臣在前人的基础上,对马具做了些改进……” 马镫马鞍,此时已经出现了。 不过,技术相当原始,设计也很不合理。 此时的马鞍,是一种平滑的皮具。虽然提高了骑手与战马的摩擦阻力,使得骑手能相对有限的解放双手。 但,骑手的自由与灵活,依然受限。 只有少数技术高超的骑手,才能在马背上自由活动。 至于马镫,也已经出现了。 不过,这是一种很原始的单边马镫,只能用于帮助骑兵上马,并不能让骑兵获得借力。 至于马蹄铁,上次李广利回京,张越就已经见过了其装备的原始马蹄铁——革鞮。 所以,此时的骑兵,是非常苦逼的。 汉军装备了这些原始骑具的骑兵,还稍微好一点。 没有这个条件的匈奴人,就很悲剧了。 你可以想象一下,骑着战马,奔袭上百里。 在这个过程中,你必须用尽全力,用双脚夹紧马腹,双手始终紧紧抓住马鬃,以免被摔下战马。 在同时,你还得忍受各种高速运动带来的颠簸。 体质稍微差一点的人,直接就会在奔袭过程里GG。 哪怕是身体素质不错的人,在经过上百里长时间的奔袭后,也肯定会累的气喘吁吁,手脚肌肉抽搐。 在抵达目的地后,通常根本没有办法马上发起攻击。 必须停留修整一段时间。 这也是过去汉军对付入寇的匈奴骑兵时,经常对匈奴人设下的陷阱。 汉军的重兵集团,常常会采取一些压迫做法,迫使匈奴骑兵运动起来。 一旦他们运动起来,基本上就很难在短时间内,获得再次攻击能力。 这就给了汉军以包围和驱逐这些匈奴骑兵的战机。 在太宗皇帝和先帝在位时期,超过七成的对匈奴作战胜利,是靠着这种方法获得的。 我打不过你,但我可以耗死你! 而张越拿出来的这骑兵三件套,将彻底改写骑兵作战的规则。 长途奔袭,虽然依旧会让人心神俱疲。 但是,咬紧牙关的话,不是不能立刻投入作战。 而且,其实高速奔袭的骑兵,通常面对的敌人,是非常脆弱和弱小的。 霍去病时代,汉军骑兵就经常上演,大纵深穿插,分割包围和歼灭匈奴骑兵的好戏。 如今,有了这三件套。 再做这样的事情,就不再一定需要类似霍去病那样的超级名将了。 一般的将领,恐怕也玩得起来。 一般的军队,也有资本可以玩了。 天子听着张越的介绍,又亲自观看了全新的骑具,甚至还尝试了一下上马。 从马上下来,他震惊无比。 虽然没有亲自率军作战过,但年轻时候,他和卫青、公孙敖在上林苑里游猎的时候,就已经明白了当代骑兵作战的问题和困难。 也就是在那时,他和卫青、公孙敖还有韩嫣,日夜商议,如何克服这一难关。 可惜,想来想去,也没有想到能解决的办法。 最后,还是韩嫣和卫青找到了替代的解决方案。 既然骑兵长途奔袭,体力很容易不支,那就用步兵来解决! 将传统的战车,从武库拉出来,改装成运输军械和补给物资的武刚车的计划,就是从那时萌芽的。 但是在现在,这个当年的难题被解决了! 一个不起眼的皮具,加上两侧的马镫与配套的踏板。 完美解决了骑兵长途奔袭的问题。 甚至,那块看似不起眼的U型马蹄铁,还解决了骑兵战马马蹄容易受伤的问题。 “大将军和骠骑将军,当年若有这些……”天子抚摸着这些骑具,叹道:“匈奴早已经灭亡!” 在当初,卫青霍去病所部,别说马镫马鞍马蹄铁了。 就是原始的马鞍、革鞮也没有。 所以,他们的军队,作战很艰苦。 特别是霍去病的部队,经常一出塞,就远征数千里甚至上万里,转战大半草原,从河西打到狼居胥山。 一路上,士兵们跨越草原与大漠,牵着战马走过戈壁与沼泽。 其中的艰辛与苦楚,常人难以想象! 别人只知道冠军侯霍去病和长平侯卫青,食邑一万多户,权倾朝野的威势。 谁又能知道,这两位大将的身心,备受摧残与折磨呢? 霍去病早亡,但卫青却活到了元封四年。 天子迄今依然记得,那位大将军晚年,在疾病与伤患折磨下,奄奄一息,再无半分人色的模样。 大汉帝国的长平侯,没有被敌人打败,被自己的身体打败了。 若当年,卫青有这些东西。 霍去病有这些东西。 匈奴人? 呵呵…… 那里还能活到现在! 感慨一阵后,天子冷静下来,问道:“卿说说看,这些骑具,造价几何啊?” 张越闻言,恭身拜道:“马鞍制造,倒还算简单……” 现在出现在这些汗血马身上的高桥马鞍是赶工出来的粗制品,只是用木头和皮革在一个时辰内做出来的。 缺点很多,也很容易擦伤骑兵的大腿两侧。 但,若给出时间和足够的资源的话,制造出相对廉价,但适合骑兵使用的马鞍,在技术上不存在问题。 毕竟,高桥马鞍其实只是思路问题,而不是技术问题。 “就是这马镫与马蹄铁……”张越禀报道:“若要造出合格的战争用具,少府还需要努力!” 现在的马蹄铁和马镫,其实是临死制造,纯粹用来撑场面的。 拿来阅兵和展示可以,但一旦进入实战,这两种器具的材料,恐怕无法承受高强度的作战损耗。 “具体是何问题?”天子问道。 “回禀陛下,主要是生铁的质量不过关!”张越回答道:“而若用钢铁来造,则恐怕造价高昂!” 目前的汉室冶铁,主要是用木炭冶炼,冶炼出来的生铁是铸铁,大多数是白口铸铁。 白口铸铁的优点是含碳量高,缺点也是含碳量高。 含碳量高意味着其硬度高,但也意味着韧性低,容易断裂和磨损。 这是技术问题,必须用技术来解决。 天子听着,陷入了沉思。 汉家生铁的缺陷,他自是知道。 不然,他也不会投入重资,几十年如一日,支持少府开发了炒钢和灌钢这两条科技树。 但,无论是炒钢还是灌钢,成本都太高了! 沉吟片刻,天子抱着试试看的心理问道:“那卿可有解决方案?” 《我要做门阀》正文 第六百三十六节 铁与火(1) “启奏陛下,要解决生铁性脆的问题,臣以为非得退火不可!”张越恭身拜道。 退火工艺,在中国有着漫长的发展历史。 根据后世考古发现,在商代就已经开始出现了退火工艺。 而铁的退火工艺,在铁被开始运用的战国早期就已经出现了。 事实上,针对白口铸铁的脆性进行柔化退火处理的技术,在现在已经发展的很不错了。 少府,已经在尝试以盐水和油脂来作为退火介质。 但问题是,这种退火工艺,一来全靠工匠个人的经验和技术,二则加工难度很高。 很难形成规模化,只能进行少量加工。 别说去处理那每年高达三百万斤的生铁了。 恐怕三万斤都很难完成! 而汉家骑兵,粗略估计,仅仅是全面换装马蹄铁,所需要的可煅铸铁,每年都在十万斤以上! 故而,天子听着,也是皱起了眉头,问道:“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那就只能用锻铁了……”张越有些嫌弃的道:“只是,锻铁是死路,若以锻铁,则臣恐将来我汉家冶铁技术,不能发展!” 在人类的冶铁技术发展史上,东西方走了两条科技树。 东方的中国,以铸铁为主。 西方的欧陆,以锻铁为主。 铸铁是以高温熔炼铁矿石,然后将得到液态的金属进行加工成生铁,然后铸造成铁铸件。 而锻铁则是在相对低温的情况下,熔炼铁矿石,因为熔炼温度比较低,所以得到的不是金属液,而是通过化学反应,将氧化铁还原成金属铁。但这种金属铁含有较多杂质,所以需要趁热进行锻打,挤压掉杂质,得到可锻打和易加工的锻铁件。 中国走铸铁科技树是因为从夏商周三代就已经发展起来的青铜科技的缘故。 古代的先人,铸铜为鼎,为后人指明了方向。 而西方欧陆的工匠们,则根本不会处理因为高温而液化的金属液。 将之视为废物。 毫无疑问,锻铁科技树是死路一条! 欧陆的锻铁,虽然有含碳量低,易于加工等优点。 但前路已绝! 事实上,后世西方欧陆的炼钢技术和钢铁工业的各种转炉,是从中国的铸铁科技树上重新发展出来的。 就连后来名为锻铁的锻件,也是以高温熔炼铁矿石,得到生铁再精炼而成。 低温加工,死路一条! 没有任何潜力可言。 而东方的铸铁件,看似太脆,实则,充满未来。 就是现在,诸夏的工匠们也能用自己的智慧,将铸铁再加工,以炒钢术和灌钢术将之加工成为钢铁。 后世的钢铁厂中的各种炼钢炉,其实向上追溯,它们的祖先就是汉代发展起来的炒钢术和炒钢用的坩炉。 所以,假如现在为了图方便,走上低温锻铁的道路。 那是遗祸千古! 而且,其实也没什么卵用! 在工业革命前,古代中国的生铁产量,一直遥遥领先。 甚至,哪怕在现在,中国的生铁产量,就已经相当于工业革命前夕英国的生铁年产量。 这当然是有原因的。 而原因就是,铸铁的生产效率和生产规模,无论在那个情况下,都遥遥领先锻铁工艺。 而且,铸铁科技,是先难后易。 白口铸铁,确实应用范围比较少。 这也是在战国时期,最初的铁被称为‘恶金’的缘故。 但是,发展到现在,铸铁的性能已经远超当时。 至于产量? 吊起全世界打都可以了。 在漫长的封建史中,独有东方中国能生产出足够满足国家军事、经济使用的铁。 而其他国家和文明的铁产量? 连军事需求都很难完全满足,遑论应用于民用了。 再说……目前汉室的生铁产量,算上质量最差的那部分,也才将将三百万汉斤上下。 大概相当于七万吨的生铁。 平摊到帝国每一个臣民身上,人均连五十克都不足! 再将宝贵的时间和资源,拿去玩锻铁。 何年何月才能达到每年人均消费一公斤生铁的水平? 而人均生铁年消费一公斤,意味着汉室的生铁产量将达到五十万吨左右。 当生铁规模,达到这个地步,就有可能催生出第一次工业革命。 蒸汽机、铁路和机械生产,就有了物质基础。 毕竟,中国太大,人口太多了。 需要钢铁的地方也太多了。 仅仅是传统的小农经济,也可以轻松消耗数十万吨的生铁。 而生铁也只有在满足了农业的基本需求后,才有富裕的产量,进入到工业。 毕竟,你不可能让农民饿着肚子去工厂工作。 也不可能让军队饿着肚子去守卫边疆,保卫国家。 天子,当然是不懂什么锻铁和铸铁的区别。 不过没有关系,作为君王,他不需要什么都懂。 有人懂就行了。 有鉴于至今为止,张越的表现,让他很相信。 所以,他也就信服了张越的说辞,问道:“那卿的意思是?” “臣愚钝,以为独有坚持走退火这条道路,发展更好更先进的冶炼技术,用社稷的意志,持之以恒的推动下去!”张越恭身拜道:“每年,少府都必须划出一笔资金用于此事,以期将来可以大规模的进行铸铁退火作业!” 在现在,退火、淬火之类的热处理工艺,依然处于相当原始的阶段。 没有形成工艺流传,靠的全是工匠自身的经验。 铸铁件怎么退火,保持在什么温度? 全凭个人直觉和经验判断。 而且冶炼技术和炼铁炉的技术,也很原始。 要形成规模化和流程化,甚至,出现技术类的书籍来指导,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但,前途是无比光明的! 因为,白口铸铁经过退火热处理后,将得到可煅铸铁。 这种可煅铸铁的加工性能和机械性能,将瞬秒锻铁工艺! 哪怕只是进行很初级的退火处理,铸件的可塑性,都将提高数倍! 哪怕是现在,汉室也已经有很多工匠可以通过自己的经验和技术,完成这一工序。 若能将之规模化普及开来,立刻就能提升整个国家的技术水平,并带动全社会的生产力,向前大大迈进一步。 旁的不说,单单就是曲辕犁的普及速度,也将呈几何指数上升! 《我要做门阀》正文 第六百三十七节 铁与火(2) 天子听着,闭上眼睛想了想,然后点头道:“朕会交代少府卿去做的!” 张越连忙谢道:“陛下圣明!” 在中国,自古以来,只要最高领导人点头和下令的事情,一般都是极为优先的。 若这位陛下给少府下达命令,现任守少府卿公孙遗,怕是会将此事当成重点和政绩来抓。 就像他现在抓少府的造纸工坊一样。 张越可听说了,最近两个月,公孙遗吃住都在造纸工坊。 他甚至亲自带头,参与砍伐竹林和浸泡竹筒。 在他的严厉督促下,汉室的造纸规模,跟吹气球一样膨胀起来。 第一批少府生产的纸张,已经制作完毕。 总数高达十万张! 而其后,每一个月,造纸工坊都能供应数十万张。 这简直就是恐怖! 而且,不止于此,在公孙遗的督促和鞭策下,少府还开发了用树皮、破渔网和其他廉价原料造纸的科技。 相信很快就能点开相关技术科技树。 所以,张越相信,公孙遗肯定也能干好这个事情。 唯一可惜的是,张越不是工科生,没有系统的学习过热处理。 所知的也不过是回溯来的常识和见闻而已。 不然,从后世随便哪个大学,拿一本热处理相关的入门指导书籍,就足可解决大部分问题了。 不过,不要紧。 中国人最怕的就是认真二字。 只要认真起来,还真没有什么技术和东西,可以难倒勤劳勇敢智慧的诸夏劳动人民。 秦始皇想要一柄削金如泥的宝剑,秦代少府的工匠,就把金属铬镀到了剑身上。 要知道,西方将金属铬镀到金属上,还是在二十世纪四十年代才完成的。 秦始皇,希望将自己的伟大帝国连接起来。 于是,秦驰道贯通南北,西元前的诸夏完成了让世界震惊的基础设施建设,在如今未来,整个诸夏民族都将受益匪浅。 讲老实话,若没有秦驰道,大一统的中央帝国,就很难出现和延续下去了。 如此广袤的疆土,从帝国的最南端到最北端,哪怕骑兵也要走一年。 没有驰道的联系和车同轨书同文一度量的设计,南北早就分裂了。 中国大陆,大约会和战国时代一样继续沉沦在内战之中。 连万里长城和秦驰道,也能建立。 连金属铬都能想办法镀到宝剑上。 区区一个热处理工艺,张越相信,以诸夏人民的智慧,肯定能找到办法解决。 再说,他也可以提供一些理论指导。 他回溯的记忆里,虽然没有找到相关的技术资料。 但是,多少可以提供一些思路。 譬如,他曾在大学里看过一些相关书籍,里面似乎科普过白口铸铁和灰口铸铁、球墨铸铁的发展路线。 在后世,这属于轻易可以获取的常识。 但这个常识是建立在人类从工业革命开始,两百余年工业冶金技术发展的点点滴滴积累起来的经验和技术上。 无疑可以指明道路! 天子却是没有再关心这个事情,接着问道:“那如今,汉家骑兵所需的马蹄铁,如何解决?” 张越拜道:“如今之计,只能是循序渐进,逐步换装,优先从野战骑兵的主力精锐开始了……”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汉室骑兵,在卫青霍去病的巅峰时代,曾经高达二十万以上! 如今,虽然远不如卫霍的巅峰时期。 但,边塞各郡和主力野战军团中,依然有着超过十万的骑兵存在。 骑兵一般配备双马,这就是二十万匹战马,再算上为其提供后勤补给和运输军械的武刚车配备的挽马。 起码有三十万匹马,正在等着换装全新的骑具。 每一匹马起码需要八个马蹄铁。 四个用于装备,另外四个用于更换。 三十乘八,就是二百四十万只马蹄铁。 平均每只马蹄铁重半汉斤左右(越合一百克),这就需要一百二十万斤铁。 相当于国家一年生铁总产量的五分之二。 简直是可怕。 所以呢,只能是慢慢来,每年换一个兵团。 倒是马鞍和简易的马镫,可以在两三年内就普及全军。 天子听着,有些不大高兴了。 “慢慢来?”他轻声道:“那得要多久啊?朕可等不了太久!” 如今,有了这样的神器。 他当然想要尽快去找匈奴人pk一波,在这地球ol的大型真实PVP游戏里,将老对手按在身下使劲摩擦摩擦。 可,若一年才能换几千骑兵,何年何月,才能有足够多的新式骑兵参战? 他是很清楚的,一种新战术和新装备,不是说交给部队,马上就能用于实战。 旁的不说,当年,为了让军队掌握和适应骑兵作战,卫青就在关中足足训练了一年,吸取了第一次出塞的教训后,才让汉军适应了骑兵时代的作战。 现在,这些新装备也是一样的。 部队需要时间来训练和演练,也需要磨合,才能形成作战能力,并开发出相应战术。 对于这位陛下的心思,张越差不多也能明白和理解。 历史书上评价他好大喜功,是真没有抹黑的。 在事实上来说,这位陛下,不管做什么事情,都希望立刻见到成效,越快越好。 但,这却正是张越想要的。 “陛下,或许新丰的工坊,可以为陛下的换装大业略尽微薄之力……”张越趴着道:“若陛下能准许臣在新丰工坊园,建立一个冶炼工坊,并将部分马蹄铁的生产工作交给新丰工坊负责,臣敢保证,必定能加快换装速度!” 国家采购,从来都是加快资本发展和技术发展的推动力! 为了利润,资本可以无所不用其极! 哪怕是在现在的技术条件下,只要有利可图,工坊园里的监工和管家,说不定能利用现在的简单条件,土法上马各种退火铸铁。 用人力来堆,堆出一个奇迹来! 当然,张越也能借机,在新丰建立一个冶炼中心,并为未来,在郑县开矿做好技术积累和资本积累。 天子,却是没有想这么多,他只想要尽快看到自己的骑兵,换装完成,然后去找匈奴人的麻烦。 所以,他没有多想,就点头道:“朕准了!” “不过,新丰明年年,至少必须生产出五万个马蹄铁,卿能做到吗?” 张越想了想,五万个马蹄铁,确实有难度。 但,值得一试,于是俯首拜道:“臣与新丰有信心完成陛下交付的任务!” 五万个马蹄铁,至少需要两万五千汉斤的退火可煅铸铁。 大约是六吨左右的退火铸铁。 价值数千万,利润可能超过一千万。 得到这笔订单后,新丰的工坊园发展,立刻就能走上快车道。 而资本的特质自古就是什么赚钱就流向什么。 资本连比特币和各种衍生出来的虚拟货币,也能疯狂进入。 更别说这种实实在在的利润和利益了。 故而,张越能预见到,明年的新丰将变得无比火热。 关中那些土豪和贵族手里,有着大量无处可去,只能在家里地窖发霉的资金。 而一旦这些资金涌入新丰工坊园,那么,资本和工业的最初积累就完成了。 铁与火,将在新丰生根发芽,并在自己和‘建小康’事业的掩护下茁壮成长。 用不了几年,祂就能让整个世界大吃一惊! 让整个天下,都匍匐在祂的脚下。 因为,哪怕是海洋里的小鱼,一旦聚成团,都可以抵御体型是它们百倍以上的掠食者。 而资本和手工业聚团后,产生的规模效应,足够改变世界了! 旁的不说,就是现在的新丰工坊园里,入驻的工坊,都已经盈利了,而且盈利的速度越来越快。 规模化生产与分工合作,使得他们的成本大大降低。 而成本降低,等于利润增加! 《我要做门阀》正文 第六百三十八节 东南问题(1) 谈完军队的事情,天子就又说起了明日将要举行的大朝议。 他问道:“明日大朝议,卿做好准备了吗?” 张越俯身拜道:“臣已经查阅和记住了兰台全部的有关档案和数据……” “青州、扬州、徐州的大概情况,已经在心中有所估计了!” 事实上,张越不仅仅看了青州、扬州、徐州今年的上计报告。 他还翻阅了过去二十年保留的这三个州的档案和三州刺史的报告。 情况真的是触目惊心! 说出来你可能不信! 封建社会,小农经济下的汉室,居然出现了资本主义社会的生产过剩! 但资本主义过剩的是商品。 而青、徐、扬,过剩的是人口。 日益加剧的土地兼并,使得大量人口,沦为无地游民。 甚至,欲做奴隶都不可得! 因为,汉室为了限制蓄奴,强制规定,奴婢的人头税是自耕农的五倍! 在地方人口过剩的情况下,地主豪强们,当然不可能毫无节制的蓄奴,在买方市场,卖方当然有理由也有资格傲娇。 于是在某些地方,卖身为奴,甚至还需要关系! 这简直就是可笑!荒唐!但真实存在的事情! 仅仅是在青州,青州刺史隽不疑粗略估计,青州辖区八郡两国差不多一百县,人口几近八百万,有起码两百万没有土地,没有产业。 孟子说,有恒产者有恒心。 当人民没有工作,无法养活自己和家人的时候。 他们会干什么? 后世的很多国家,都给出了完美的答案——犯罪! 所以,青州盗匪横行,官府根本管不了,也不能管。 扬州和徐州的情况,相对轻一些,这两个州部的人口规模和无地游民数量,比青州要少很多。 但总数差不多也接近了一百五十万了。 换而言之,现在的汉家东南,有一颗重磅炸弹。 只要一个火星子,就会爆炸! 三百多万没有土地,没有工作,连奴婢都做不成的贫民,为了生存下去,他们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 而且,这还只是地方报告的数据和刺史衙门的简单汇总的结果。 天知道地方上真实情况是怎样? 要知道,官僚们最擅长的就是粉饰太平和欺上瞒下。 现在,这三州问题,居然发展到了连地方都无法在数据上掩饰的地步。 可想而知,情况到底有多么糟糕了! 张越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将自己掌握和了解到的情况对天子做了一个简单的阐述,援引了大量数据和报告,再将这些数据和报告分析出来的结果,告知天子。 这位陛下听着,脸色立刻就成了绛紫色,心情也变得无比糟糕。 “情况已经败坏至斯了吗?”他冷哼着道:“青州、扬州、徐州,二三十郡国,上下两千石、千石、关内侯、列侯,皆可杀!” 何止是可杀?在他看来,全部族诛都不过分! 这是他第一次,听到如此直观和详细的有关青、徐、扬基本情况报告。 而且,是从地方官员自己报告的东西里总结出来的数据。 真实性当然是毋庸置疑。 “陛下,微臣昧死以奏!”张越赶忙帮着灭火,拜道:“青、徐、扬三部州当前的问题,并非是惩办责任人,而是要解决当前困局,这恐怕离不开与地方士绅的合作!” 若在没有阅读和了解这些情况之前,张越还一直以为,东南地方局势糜烂是地方豪强地主贵族放纵的结果。 但看了这些东西后,张越就知道了,或许一开始,这其中有地主贵族们作死放纵和纵容的原因。 但现在嘛…… 恐怕他们比长安还要担心和害怕! 三百多万游民,流离在外,衣食无着。 这颗炸弹要是爆炸,汉室固然要焦头烂额,但,首当其冲,死的一定是他们! 他们这些地主豪强贵族们,他们这些士大夫们! 陈胜吴广在大泽乡一声呐喊,天下豪杰联袂而起,推翻暴秦。 但是,起义军还没有打到咸阳,东方六国的旧贵族和传承数百年的血统卿大夫们,就已经死的差不多了。 中国的农民暴动,可从来都懒得管,你是谁?身世血统何等高贵? 他们只知道一个事情,不杀你,自己就要死。 韩非子说:纣曾贵为天子,其死不若匹夫。 陈胜吴广起义的浪潮中,淹死的卿大夫和血统贵族,数都数不清楚。 张越就不信了,齐鲁吴楚的贵族士大夫们,在面对这样的情况,他们自己心里不害怕?晚上能睡好? 齐鲁吴楚的官吏们,晚上敢闭着眼睛睡觉? 特别是那些盗匪横行的地方,恐怕现在就是曾经扶持起盗匪的贵族地主,如今也已经被自己扶持的盗匪反噬了。 毕竟,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又不是什么新闻。 漫长的历史上,类似的事情,始终屡见不鲜。 张越印象最深刻的,就是明末的关宁军们养寇自重,结果让满清入关。 还有东南沿海的富商们,玩倭寇马甲,结果真的搞出了倭寇。 就像董仲舒当年说的那样:强者,是予狂夫利剑,必妄杀人。 地方盗匪,养起来简单,控制却不简单。 就后世动物园圈养的老虎,饿起来了,饲养员都吃! 地主贵族们,玩盗匪养成。 岂能不会被盗匪反噬? 所以,其实现在的东南情况,长安和地方的贵族官僚都是一样的感觉——麻杆子打狼,两头害怕。 长安怕引发内战,导致局势不可收拾。 地方地主豪强贵族官僚们,就更怕了。 这么多流民,一旦爆炸,他们是第一个GG的。 这大概也是张越,能从上计报告里,发现真相的原因了。 这些混蛋,在用一些隐晦的语言,向长安求援。 天子听着,仔细想了想,也是叹了口气,道:“朕何尝忍受过这般憋屈之事?” 他的人生,向来就是生死看淡不服就干。 无论是匈奴还是内部的官僚贵族,谁敢和他跳,他就抽谁! 当年,汉匈激战正酣,卫满朝鲜无故袭杀汉家边塞军民,立刻就激怒了他,于是大军挥师北上,楼船泛海而至,一举荡平了以为汉军无暇抽身,可以在边塞挑衅的卫满朝鲜,将卫满朝鲜的国王人头,挂上北阙城楼,去与南越的逆贼们一起吹风。 所以,他真的很难忍受这样的情况! 《我要做门阀》正文 第六百三十九节 东南问题(2)【补更1/6】 讲真,以天子的脾气,要放在去年这个时候,他知道了这个事情,肯定是二话不说,马上就召集御前军事会议,挑选大将作为领兵人物,率军南下! 齐鲁吴楚的地方渣渣们,从来都不堪一击! 楚汉争霸的时候,汉军都能击败强大的楚军。 吴楚七国之乱的时候,周亚夫以不过十万的平叛大军,就荡平了声势浩大,号称八十万的叛军。 中央平叛军队,一路杀过去,吴楚齐鲁的逆贼,一个个只能匍匐在地,引颈待戮。 在他统治期间,削齐鲁吴楚的地方渣渣,也削了好几次了。 也就是现在,在接受了张越的建议后,他开始修身养性,脾气已经比从前温和很多很多了。 纵然如此,他也依然怒不可遏的道:“若不给彼辈教训,朕何以安天下?” 张越赶忙拜道:“陛下,臣愚钝的以为,如今的当务之急,是要解决百姓的生计!” “孔子曰:民如水,社稷为舟,水则载舟,水则覆州!” “故《诗》有生民,《书》有汤誓!” “今东南无地百姓数以百万计,情况已是危险至极!” 这个炸弹,只要爆炸,死的肯定不止是地方贵族,还会将整个东南地区,百年发展和休养生息的一切彻底摧毁。 哪怕汉家最后能重新平定,梳理地方,付出的代价,也将非常惨重! 所以,张越只能死命劝道:“陛下,若要惩办贼臣,贪官污吏,大可等日后再动手!”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陛下惩办罪臣,无有期限!” 听着张越的话,天子才终于有所冷静,他长长的出了口气,问道:“那依卿之见,这数百万无地百姓,当如何处置?” 这可是几百万人啊! 元封年间,关东大灾,百万流民聚集函谷关下。 整个汉室,都已经被吓得战战兢兢,两股战战。 为了解决这些灾民的生计和生产生活。 全国都被动员了起来。 少府开放了上林苑与所有的非皇室宫苑,作为灾民的安置点。 北军六校尉,从自己的营垒撤出来,宁愿在野外宿营,也要给灾民一个住的地方。 边塞的将士们,甚至主动向后撤退,停止了战争,以节省报告的资源来救助灾民。 就连他也罕见的停止了求访长生不死药,安心待在长安,指挥赈济灾民。 最终,还是靠着向朔方、九原和天水、居延移民三十万。 又安置二十万灾民至关中,剩余灾民则组织回原籍,发给种子、农具、粮食,才算把这个事情给解决了。 现在,齐鲁吴楚是三百多万无地流民。 天子根本不知道,该怎么解决了。 就算把他今年辛辛苦苦抄家得到的全部资金和土地都压上去,也解决不了问题啊! 因为,这些人不是缺钱。 更不是靠着一次赈济就能安定的。 他们失去了自己的土地,没有了自己的家园,沦落为游侠、地痞甚至是盗匪。 要让他们重新安定下来,重新变成守法臣民。 天子觉得只有一个办法——派遣大军南下,杀光当地的地主豪强官吏,将这些混账的土地和财富分给这些失去了土地的人民。 然后,再杀光那些当过盗匪的人。 只有这个办法可以解决问题! 其他办法,都无法解决问题。 若非现在在他面前苦劝的是他最信任的宠臣,错非调动大军南下,进行一场旷日持久的治安战和维持战,得不偿失,此刻他已经不管不顾了。 东南的地主豪强贵族官僚们,在长安的统治者眼里,从来都是肉鸡和战五渣的代名词。 对付他们,长安素来是以高压策略。 管你是谁,一刀砍了,总归没有坏处! 张越深深的吸了口气,顿首拜道:“臣愚钝,以为只有一个方法,可以救此时弊!” 他抬起头,看着天子,小心翼翼的道:“将所有流民,全部招入汉军,编组成隧营,让他们参与地方水利建设和道路、桥梁以及拓荒!” “东南一带,有淮河、长江,水网发达,若能修建成一个巨大的运河网络,连通淮河、黄河、长江,则南北从此成通途!” 这是张越从大怂学习到的成功经验。 有宋一代,旁的不说,社会是真的很稳啊。 虽然农民起义,此起彼伏,百姓反抗,前仆后继。 但是,靠着将流民送到军队里,让他们吃皇粮,让他们有事情做,就这一点,让大怂虽然对外屡败屡战,但社会问题却从未成为国家的隐患。 大怂的以文制武,软弱无能,当然不可学习。 但,将流民拉进军队,却是维稳的利器。 而且,成本很低廉,只需要给这些人提供粮食和工具,满足他们的基本需求就可以了。 更何况,张越还从罗斯福新政学到了一个很好的技能。 叫做失业太多怎么办?基础建设帮你度过难关。 米帝大萧条后,罗斯福上台,除了大搞基础建设外,甚至还雇佣一大批闲得无聊的家伙,去沙漠种树,去山上雕头像。 总之是很有搞头的。 特别是相对于现在汉室的社会情况——因为国家征发徭役,有一个叫践更和责庸的制度,导致了地方地主豪强,蓄奴成风。 现在,正好借着这个机会,逼迫齐鲁吴楚的地方豪强贵族,吐出这块肉来,将这些资源交给失地百姓。 从而间接打击地方蓄奴之风。 而且,此事要是能搞成,好处是数不清楚的。 首先一点,就是三百多万劳动力,完全可以将江南地区进行进一步开发。 运河网络一旦形成,起码能多开垦上百万顷土地。 这些开垦出来的土地,可以援引秦代的垦草法令,交给开垦的农民耕种。 这等于给了这些失地农民生产资料,重新再造数十万户的中产自耕农阶级。 帝国的生产力和粮食产量,将因此大大增加。 而他们在当兵期间,修建的种种基础设施,则将会和杨广的大运河工程一般,让子孙后代,受益无穷! 唯一的问题是,怎么让齐鲁吴楚的地主豪强贵族们,吐出他们嘴里的肉,并且心甘情愿的主动配合长安,维护地方秩序,主动发动流民,进入隧营,参与国家规划的各种工程。 《我要做门阀》正文 第六百四十节 东南问题(3) 作为皇帝,当今天子当然很了解他的臣民。 闭着眼睛,他都能说出各地士大夫贵族们的习性与特征。 所以,只是听着张越的意见,他就知道不可能。 因为,姑且不能这个建议可不可行。 单单就是让齐鲁吴楚的士大夫贵族们,自愿吐出他们嘴里的肉,那就无异于天方夜谭,痴人说梦! “齐人宽缓,楚人轻慢,而鲁人吝啬……”天子缓缓的道:“卿恐怕不能令其等服也!” 张越听着,嘴角微微抽搐。 毫无疑问,这位天子在开地图炮。 但,这种地图炮,还真不是偏见。 在某种意义上来说,这确实是齐鲁吴楚之地的贵族士大夫们的普遍精神面貌。 所谓齐人宽缓,这其实说的好听。 齐地自古富饶,自管仲以轻重之权,用鱼盐之利,辅佐恒公,九合诸侯,一匡天下,尊王攘夷后齐国的经济、社会和技术发展,都是位居诸夏之首。 齐都临淄甚至已经是地球上唯一一个人口突破百万的超级城市。 与之相比,长安城作为帝都,人口不过将将二十来万。 雒阳作为三河之中枢,周之故都,天下通汇之地,人口也不过三十万。 睢阳位于梁邹必经之地,与南阳相邻,为南北交通中枢,人口也才十来万。 而临淄城一座城市,人口就几乎百万之众! 一城之人口,顶的上别人一个郡! 当初还有齐王的时候,齐王每年仅仅是从临淄城里,就能从工商业和手工业之中获得租税五千金! 也是靠着齐国的富饶和发达,齐地的读书人与知识分子位居全国之首! 在齐国,因为经济发达,文化昌盛。 所以,历史上走出了无数不同流派的学派与思想。 仅仅是战国时期,齐国就有齐法家、齐黄老、齐儒和齐墨。 哪怕是现在,齐地也是汉室最主要的商品产地。 齐地的刺绣与丝绸,畅销天下。 齐国的妇女,撑起了齐国经济的半壁江山! 但也正因为如此,齐地士大夫贵族的精神面貌很不堪。 太史公司马迁和班固在著史的时候,就不止一次吐槽过齐人糟糕的学风和社会风气。 按照史记的说法是‘齐人宽缓豁达,足智、好议论,怯于公斗,勇于持刺’。 几乎是一竿子就把齐国人全部打死了。 但,这不能怪人们的偏见。 实在是齐国人,特别是齐国的士大夫贵族们,做过太多好事了。 自齐威王后,齐国对外屡战屡败,甚至差点被燕国亡国,靠着田单的火牛阵才续命成功。 秦灭六国的时候,其他五国都进行了英勇抵抗。 只有齐国是秦人几乎没有流血就吞并的国家。 汉季,因为某些人所共知的缘故,长安对齐地的看法和宣传,理所当然的带了很多偏见。 反正,关中父老们,吐槽齐人的缺点和给齐人编排笑话,这是有着相当久的传统的。 在这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宣传下,齐国人在关中人脑海中的印象,早就已经变得刻板了。 说起齐人,所有人都会下意识的在自己脑海形成一个虽然穿着华丽,嘴上大道理一套接一套,但实则眼高手低,非常无能的儒生形象。 而少数曾来长安的齐国人,在长安的行为,加深了人们对齐国人的印象。 所以就形成了恶性循环。 在长安,齐国人就像后世的河南人民、东北人民一样,常常躺枪。 而鲁人…… 好吧,因为鲁地人保守排外,所以,长安和天下普罗大众,对鲁人的影响,一般都是来自那些行走天下的鲁地商贾。 那么鲁地商贾在什么事情上最擅长? 答案是精打细算,斤斤计较。 当初,鲁地的邴氏,富甲天下,其起家就是靠着的邴家三代如一日的节省和勤俭。 所以,跟鲁人做生意,经常要做好与之讨价还价的准备。 至于楚国人? 好吧! 托庄子和韩非子的福,什么亡羊补牢、守株待兔、掩耳盗铃之类的寓言故事里那个担当丑角的主人公一般都是楚人。 所以,楚国人在如今的汉室,不是后世的‘惟楚有才’。 而是‘楚人都很固执’。 加上当初,楚庄王那一句‘我蛮夷也’,让诸夏士大夫们耿耿于怀。 于是,楚人和齐人一样,在汉季被黑的惨不忍睹。 当然,这也有楚人自身的缘故。 楚国靠近吴越,与南越相邻。 楚地多山,气候潮湿,产出有限。 所以,楚国的男人,最喜欢干的就是在荒郊野外,做些无本买卖…… 但张越很清楚,这些都只是一小部分人,一小撮人所为。 只是长久的刻板印象而已。 旁的不说,齐国没有英雄豪杰吗? 那田横的三百义士是亡灵不成? 鲁地就没有慷慨之士了吗? 那颜异和鲁申公难不成不是鲁人? 还有楚人,英布、项羽,固一时之雄也,后世更是‘惟楚有才’‘无湘不成军’。 所以说啊,这地图炮和地域歧视,要不得。 按后世的说法是,应该将X国人民和X国政府区别对待。 齐鲁吴楚,烂的是贵族地主和官僚。 齐鲁吴楚的人民,是勤劳的,是勇敢的,也是智慧的。 这一点,张越确信无疑。 但,他相信没有用,因为无法说服天子和朝臣。 更没有办法,让这青、徐、杨三州的官僚们同意和支持张越提出来的计划。 “陛下之言,固然有道理……”张越恭身拜道:“只是,陛下,青州、徐州和扬州,情况不同,诉求也不同,局势恶化程度也不尽相同!” “且孔子曰:夫十室之邑必有忠信,三人并行,厥有我师!臣以为,青州、扬州、徐州,大部分官员,本质上应该还是好的,还是忠于陛下的!” 就连纳粹和日本法西斯里,都有着同情被侵略国家的人。 徐州、青州、扬州的官员难道就真的全部烂透了,洪洞县里没好人了? 不可能! 肯定还有有良知和责任感的官员。 青州刺史隽不疑就是很好的例子! 找到这些人,争取他们的支持和帮助,非常关键! 再说,一棒子全打死了,太过分,也没有必要。 政治的原则,永远都是争取最大团结与支持,而不是相反,去破坏团结、挑起问题。 天子听着,脸色也终于有了些缓和。 张越见了,赶忙拜道:“若陛下授权,臣愿意去做这三州部大臣的工作,尽可能让他们发出声音,表明立场!” 《我要做门阀》正文 第六百四十一节 定策(1) 天子看着张越的神态,想了想,觉得似乎试试好像也不错。 反正不要钱。 万一成功了呢? 只是…… 这明天一早就是大朝议了,今天晚上,肯定不适合。 所以,天子道:“卿得给朕一个期限……” 齐国很富裕! 吴楚也很富裕! 齐国有的是商品和财富,而吴楚本身就存在着大量的铜矿。 春秋时期,楚国就是靠着灭随,得到随国铜矿强大起来的。 想当初,先帝就是靠着干掉了吴楚七国的反贼,才有资本给天下人发福利啊! 又是三十税一,又是推迟始傅,又是到处建牧场,养马三十万匹。 至于他? 也是靠着告缗,褥了一次齐鲁的羊毛,才有钱巡行天下,封禅泰山。 所以呢,若青州、徐州、扬州的官吏不肯听劝,那他也没有办法了。 只能是采取迁陵政策,从此三州,迁徙訾产在百万以上者三千户到茂陵。 这个事情,不需要通过廷议。 他可以直接以天子的身份,下达命令。 编户齐民的政策之下,几乎没有什么人能逃过监控。 当然,倘若这样做,其实就等于告诉青徐扬的地方士绅贵族,长安没有将他们当人看,纯粹是当肥猪在养。 现在,他们反抗不了。 但将来,这肯定会埋下祸乱的引子。 吴楚七国之乱说不定可能再次上演。 但没有办法,东南必须稳定。 东南问题这么大,必须想办法解决。 三千家哭,总比三万家,三十万家甚至三百万家哭要好的多。 反正,齐鲁吴楚的渣渣们,不是缓则就是余孽。 长安素来就没有怎么尊重过他们。 张越却是仔细想了想,然后拜道:“请陛下给臣三日时间……” “善!”天子听着,笑了起来:“朕就给卿三日!” “三日后,若青州、扬州、徐州的官员大臣不能给朕一个明确答复,朕就给他们一个答复!” 握着腰间系着的宝玺,天子的神色,非常之冷峻。 但在心中,他却充满了忐忑。 青州、扬州、徐州的官员里,究竟还有几个忠臣? 他不知道,也害怕知道。 …………………………………… 辞别天子,张越走出宫阙,长长的出了一口气。 青州、徐州、扬州的混乱与糜烂,在史书上写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历史当今天子,这位世宗孝武统治晚期,南方政治混乱,盗匪丛生。 地方治安破败,人民生活受到严重威胁。 最终,为昭宣之后的阶级固化,奠定了社会基础。 为了稳定东南,汉室的统治阶级,被迫向地主豪强让步。 到元成之时,豪强宗族已经尾大不掉,皇权已经无法限制他们了。 于是,陵邑制度被废弃。 世家门阀政治,终于破壳而出。 王氏外戚一门五候,最终由王莽篡汉。 王莽想要改变世界,但他的所有努力,都被强大的豪族所毁掉。 等到东汉建立,东汉王朝与其说是一个大一统的中央帝国。 倒不如说是一个联邦制的贵族共和帝国。 南阳和河北的士族豪强的力量,与在位的皇帝,不相上下。 光武帝活着的时候,还能压制他们。 光武帝一死就放羊了。 其后的整个东汉政治,都是皇权和士族的博弈。 这也是东汉与西汉在根本上的不同。 西汉,天子是董事长,而且是大股东,股权占了起码六成。 而东汉,皇帝只是ceo罢了。 整个国家,也只是一个伪装成国家的门阀联邦。 所以,张越知道,解决青州、徐州、扬州目前的问题,就是解决未来可能的门阀政治的温床。 没有了东南的混乱局面,门阀政治就可能胎死腹中。 所以,张越充满了干劲。 只是,光有干劲,解决不了问题。 要解决问题,关键还是要看人。 伟大领袖说过,团结大多数,打击一小撮。 他同时还教导人民——谁是我们的朋友,谁是我们的敌人,是我们在工作中首先要分清楚的事情。 作为一个曾经的接班人,张越现在越发的认识到,伟大领袖不愧是伟大领袖。 看问题,总是直指核心! 那么,在青州、扬州和徐州的官僚系统里,谁可以成为自己的朋友?谁又肯定会成为敌人? 那些人可以团结,那些人又该彻底打压? 张越看着远方,然后忽然回头,向着未央宫方向而去。 青州、徐州、扬州的官场生态和地方生态,他肯定是不知道,也不清楚的。 但有人知道! 青州刺史隽不疑! 这位暴胜之的小弟,在青州已经扎根数年,对地方郡国的问题和情况,可以说了如指掌。 而且,通过他,张越可以接触到扬州和徐州刺史部的御史们, 相信他们肯定也愿意帮忙的。 在现在,州刺史机构,还不是东汉的那个怪物。 如今的州部刺史,与其说一个行政机构,倒不如说是一个纪检机构。 这才他们的职责也能看出来。 自刺史制开始实施,汉季刺史的职责就是奉六条诏命稽查郡国。 哪六条呢? 强宗豪右,田宅逾制,以强凌弱,以众暴寡! 千石不奉诏,遵旧典,倍公问私,旁诏守利,侵渔百姓,聚敛为奸! 二千石不恤疑狱,风历杀人,怒则任刑,喜则淫赏,烦扰苛暴剥戮黎元,为百姓所疾,山崩石裂,祆实讹言! 二千石选署不平,阿附所爱,敝贤宠玩! 二千石子弟恃怙荣势,请任所监! 二千石违公下比,阿附豪强,通行货赂,割损政令! 故而,在西汉王朝,至少在现在,刺史的职责和任务就是监视地方,代替皇权巡视郡国,打击豪强,遏制兼并,打击官商勾结以及官员贵族子弟违法乱纪。 除此之外,十三州刺史,全部隶属于御史中丞领导的兰台御史机构。 他们的报告,直接上报御史中丞本人,然后由御史中丞报告天子。 所以,要了解情况,最好的办法,就是找暴胜之。 由暴胜之出面,去与此番回京的刺史、御史们面对面交流。 而且…… 暴胜之还是目前汉家的齐鲁吴楚问题专家,十余年前,就是他持节南下,镇压的齐鲁豪强不法和盗匪。 虽然,事实证明,他没有解决问题,反而使得问题变得更加严重了。 但,在这个长安城里,已经没有比暴胜之更好的齐鲁问题专家了。 《我要做门阀》正文 第六百四十二节 定策(2) 张越抵达未央宫时,这个汉家宫阙,此刻已经被一片肃穆神圣的气氛所笼罩。 明天就是十月甲子。 在过去百年,这个日子都是无比神圣的。 是一岁之始,是万象更新之时。 先帝、太宗、吕后、惠帝、高帝都要在这个日子,登临宣室殿,对他的大臣们发布训令和法度。 同时还要与来自天下郡国的宗室、贵族、上计吏,商讨国家大事,制定国家政策。 也就是太初年颁布太初历后,当今天子开始有意识的压制和削弱十月甲子的大朝议。 但,再怎么削弱,传统的力量也是无比强大的! 至少,在现在,无论是百姓还是官员、贵族,都更愿意过十月新年,而不是正月新年。 正月的正旦朝,现在最大的作用,不过是朝高庙,向宗庙神灵献酌。 故而,此时的未央宫,已经是三步一岗,五步一哨。 数千北军将士,已经进入宫廷,开始了警戒。 少府卿的属官们,也将上千个大火盆,沿着宫阙的主要道路一字排开。 现在,虽然才刚刚入夜。 但,这些火盆已经在燃烧了。 它们将彻夜不熄,为来自天下郡国的官员、贵族,照亮他们朝拜天子的道路。 更有来自太常卿的官员,在安排着为大朝议的朝觐官员、藩国使者,准备坐席。 张越穿过繁忙的宫阙,来到兰台。 现在的兰台,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繁忙。 无论是尚书令张安世还是御史中丞暴胜之,今天晚上都不可能合眼了。 他们必须,为明天的大朝议,准备所有该准备的东西。 背熟所有应该背熟的东西。 包括过去百年,历代天子在大朝议上下达的训示和诏命。 也包括过去百年,所有三公九卿的上书奏疏内容。 更包括国家的相关制度、法律规定。 不然,万一有人在大朝议上失礼,但御史台和尚书台却不知道他失礼了。 那不是很尴尬,很打脸? 而相较来说,暴胜之要面临的问题,比张安世要多。 因为他还得准备此番来朝的三州郡国上计吏们的资料和档案以及他们报告的上计内容。 不然,某郡上计吏到了殿上,天子闻起来:“此何人哉?” 御史台却答不出来,更不能及时将此人的履历和政绩报告天子,那御史台上下,就全部都得想想怎么死了。 所以,暴胜之在见到张越的时候,甚至没有空请张越喝一杯茶,只是停下手里的工作,问道:“贤弟何以此时来兰台?” “陛下命我来了解一下青州、徐州和扬州的事情,不知道兄长是否愿意为我引荐三州刺史及刺史部官吏?”张越见暴胜之忙的很,也就干脆单刀直入。 “这样啊!”暴胜之想了想,道:“此事易尔,青州刺史隽不疑,扬州刺史张懋和徐州刺史阳唯,此刻都在兰台偏殿议事,贤弟可自去!” “吾会命人去告知他们,必定要对贤弟的问题,知无不言!” “多谢兄长!”张越连忙拱手一拜,然后,就在一个御史的引领下,来到了位于兰台左侧的一处殿堂。 在其带领下,进了殿中,立刻就引来了无数人关注。 毕竟,一个戴着貂蝉冠,而且年轻的可怕的贵人忽然出现。 谁不是侧目? “这就是张蚩尤?”许多人接头接耳,低声议论。 而包括隽不疑在内的十余位官员,则连忙起身,迎向张越,纷纷恭身作揖拜道:“下官等见过侍中公!” 其他官吏,也赶忙起身,拜道:“下官等恭问侍中公安!” “诸君快快免礼……”张越连忙回礼,向着众人作揖稽首。 然后,他就笑着看向了多日不见的隽不疑。 自八月回京述职,隽不疑就一直留在长安,汉家刺史们每次回京述职,都会停留三到六个月。 之所以要停留这么久,主要是现在的刺史机构,能管的事情真的不多。 就是其职责范围的六条督查之事,也经常会碰到硬钉子。 刺史只是说起来风光而已。 但其秩比才六百石! 下面的属官,多是两百石、四百石。 这样的地位,别说是面对郡国的那些大人物了。 便是地方上的县令,若是靠山硬扎,也多半懒得理他们。 而那些豪强们就更拽了。 自元封年开始设置刺史以来,不到二十年的时间,已经有十七位刺史,在职位上遇刺殉职。 他们都是死于触动地方豪族利益,而被暗杀。 就在去年,扬州刺史王竟在会稽郡巡查时忽然暴卒,震动了整个汉家。 刺史工作的危险,由此可见一斑。 故而,为了保护自己,更为了工作更加顺利。 汉家刺史们每次回京,都要尽可能的争取朝野支持,特别是御史台和尚书台的支持与背书,并且了解和清楚国家目前的政策。 只有这样,他们才可能保护自己。 不至于死了,都没有一个交代。 “曼倩兄……”张越笑着对隽不疑拱手道:“还请兄长为我引荐诸位州部刺史的明公!” 隽不疑闻言,连忙拜道:“不敢!请容下官为侍中介绍!” “这一位,乃是徐州刺史阳公讳唯,阳兄在徐州,为陛下监察郡国已有三年,曾弹劾两千石十余人,纠正冤案三十余宗,可谓国之栋梁也!”隽不疑领着张越,介绍着一位看上去四十多岁,比较瘦弱的官员。 张越听着连忙拱手答礼:“见过阳刺史,久仰大名,今日相见,毅深感幸甚!” “不敢!”阳唯连忙道:“下官粗鄙之人,唯愿侍中公多多海涵!” 隽不疑又将张越领到一个三十余岁的官员面前,介绍道:“此乃扬州刺史张公讳懋……” “张公乃是故扬州刺史王公大人之甥,王公大人一生刚正不阿,不畏权贵,为百姓福祉奔走于扬州大地十有三年,其殉职之后,张公毅然决然,接过了王公未竟之事,将会稽郡的巫蛊害人一案彻底厘清,让百余无辜之人沉冤得雪!” 张越一听,立刻肃然起敬。 已故的扬州刺史王竞刚直的名声,哪怕是关中也有耳闻。 而其死于巡查会稽巫婆神棍蛊惑民众,残害百姓,以活人祭祀一案,更是在去年震动天下。 《我要做门阀》正文 第六百四十三节 定策(3) 宾主落座,张越环顾四周,然后轻笑着道:“本官此次来兰台,是奉了陛下的圣命,来请诸公为我介绍一下青州、徐州、扬州地方官员的情况……” 听着张越的话,隽不疑、阳唯和张懋的笑容都僵在了脸上。 天子派他的侍中官来找州部刺史,了解地方郡国官员情况? 这无疑是一个极为危险的信号! 这说明了,天子对于青州、扬州和徐州的情况,恐怕已经无法忍受了。 三人互相看了看,最后还是隽不疑问道:“不知道侍中公想了解哪一方面的情况?” 张越呵呵一笑,道:“我看过了诸公的报告和奏疏,也仔细阅读了青州、徐州、扬州郡国各上计吏的报告……” “情况触目惊心啊!” “天子闻之异常震怒,以为东南不复为汉土乎?” 隽不疑等人连忙出列恭身拜道:“下官等死罪!” 张越摆摆手,道:“诸公不必惶恐,陛下对于诸公的工作是认可的,并高度赞赏的!” 众人连忙再拜:“下官等惶恐!” 青州、扬州、徐州的问题,作为刺史,他们当然明白。 甚至非常清楚问题的严重性。 但有什么办法呢? 刺史只是六百石而已,虽然名义打着御史的旗号,甚至还有天子节,可以便宜行事。 但终究人少,权小,面对庞大的官僚系统,他们能做的,也不过是尽力纠正。 实在纠正不过来,就只能请上级干预。 但是,隔着几千里,长安城的命令到了地方,还有几分效力? 这要打一个大大的问号。 而且,就算刺史真的有权,但面对复杂广袤的辖区,又能有什么作为呢? 就以青州为例,青州下辖有八郡两国,上百个县,人口接近了一千万。 而青州刺史,拢共不过一个刺史一个丞,加上十几个佐吏和百来号官兵、杂吏和衙役而已。 就像一滴水,滴入大海,根本就起不了什么大作用。 尤其是地方上,很多士大夫官员,对于刺史,奉行非暴力不合作的态度。 故而,问题,只能是慢慢发酵。 到现在,哪怕是他们,也讲不清楚,治下辖区的问题,已经严重到什么地步了? 隽不疑甚至的悲观的认为,青州的问题,最终只能用军队来解决。 如今,张越的态度和传达的信息,更是让他陷入更深重的悲观之中。 “公等不必如此……”张越上前扶起三人,道:“此来,吾是来与诸公商议,如何解决这些问题的!” 他看向隽不疑,问道“曼倩公,以公之见,若国家欲要革除青州之弊,再造乾坤,可依靠之良吏是谁?” 隽不疑闻言,拜道:“以下官之见,朝堂若果欲革除弊政,北海郡都邮郑原、千乘郡太守刘遂、胶东王太傅赵建文以及胶东海官令羊奋或可以为国家分忧!” “这些皆是地方良吏,有心要为天子尽忠,为百姓谋福祉之贤能!” 张越听着,暗自在心里将这些人的名字记下来。 隽不疑说他们有能力,有意愿做事,这很好。 但,到底他们行不行,张越还要自己去接触。 接着,张越又问了张懋和阳唯,将扬州、徐州地方上的良吏名单,也搞到了手里。 张越在心里面数了数,加起来有十四位地方两千石。 虽然相对于青徐扬三州的上百两千石,这个数字显得有些可怜。 但对张越来说,已经是足够了。 希腊的阿基米德说过,给我一个支点,我能撬动地球。 对于青徐扬的事务,只要有一批肯做事,愿做事的精干官吏,完全可以撬动这一潭死水。 况且,张越也不是空着手要做这个事情的。 政治的本质就是利益和交换。 只要找到对的方法,就可以说服大部分人,参与改革。 真要比起来,其实商君在秦国变法的时候,面对的情况,可比现在汉家的青徐扬要糟糕的多。 彼时,秦国对外丧师辱国,连函谷关都丢了。 而内部政治,混乱腐朽,落后至极。 大批的腐朽世卿,霸占着国家的资源。 而底层的人民,更是完全看不到任何希望。 反对变法的力量,远远超过了商君所拥有的支持力量。 但商君为何能够成功? 张越自穿越以来,一直研究和思考此事。 到现在,他差不多能明白商君成功的原因了。 商君的成功,其实是建立在将蛋糕做大,并让所有人参与分享的基础上。 而且,他的改革是渐渐式的改革,在一开始并没有去触动旧贵族和旧利益集团的根本利益。 而是徐徐图之,等到变法开始起了作用,得利群体越来越多,创造出一个足以与旧利益集团对抗的新的地主阶级时,他才开始第二次变法,废黜井田制,开阡陌,强制小农经济,实施异子之科。 更重要的是,在第二次变法前,商君先打了一仗。 用对外军事的胜利和战争红利,奠定了再次变法的基础。 哪怕是旧贵族们,也不得不承认,商君变法,真的让秦国强大了,真的让秦国得到好处了。 也正是因此,哪怕商君车裂,其所缔造的秦国制度和法律,也没有改变。 如今,青州、徐州、扬州的情况,与商君面对的情况,当然是不一样的。 但,值得借鉴的地方,也有很多。 至少,商君变法的成功经验,告诉张越,要在一个满是旧贵族旧势力扎根的环境下,改变世界,按照自己的理想来描绘世界的蓝图。 首先要做的是,避免直接与旧贵族和旧利益集团正面对抗。 因为倘若激怒了这些腐朽老旧势力。 他们就可能会到处下绊子,拉后腿,阳奉阴违,各种捣乱。 就像王安石变法里的旧党一样,新法好不好,不重要,重要的是要先灭掉它。 哪怕,因此导致分裂,让国家严重受损。 而在同时,要拉拢和团结底层人民。 沉默的大多数,在很多时候确实是沉默的,也是无力的。 但是,当他们组织起来,愿意捍卫自己的利益的时候,再强大的旧贵族,也要低下头颅。 而张越早就已经拿出了,让沉默的大多数,支持和拥护他的办法——修水利! 《我要做门阀》正文 第六百四十四节 定策(4) 心里面想着这些事情,张越就问道:“不知道诸位明公,能不能为我介绍一下,青徐扬各州的主要经济情况?” “最好能介绍清楚,青徐扬各州主要的对外商品!” 要修水利,肯定是要钱的。 而且是数额巨大的资金! 旁的不说,仅仅是将人民组织起来,就需要一笔不菲的启动资金。 以张越对当今天子的了解。 他恐怕舍不得花费如此巨资。 以这位陛下的性格,进了他口袋里的钱,再想掏出来? 妄想! 就这么说吧,这位陛下,在他的茂陵之中,堆磊了超过汉家一岁收入总和还要多的黄金财宝! 保守估计,总价值超过了四十万万! 仅仅是黄金制品,就差不多有十万金以上了。 这么多的财富,堆在茂陵,等着将来与这位陛下一起,同归于地下。 最终却是便宜了盗墓贼。 西汉末年、东汉末年,还有唐末,先后有三次大规模的有组织的盗挖茂陵。 即使如此,茂陵的财富还是没有被挖光。 由此可以想象,茂陵里面到底有多少财富了。 但可惜,这些财富除非当今天子自己愿意拿出来。 不然,其他任何人都是无法在这个事情上说话的。 哪怕是张越,也不敢去跟这位陛下说——您的陪葬品太多了,是不是拿一点出来接济国库? 碰上这么一位守财奴,张越知道,这东南的基础建设的资金来源,得自己想办法。 天子撑死了,给一笔启动资金。 当然,或许,张越可以构思一个ppt,用一个宏伟蓝图,从他手里骗到一笔资金。 但,最多也就几万万钱。 再多是不可能的。 所以,张越就必须为这个超级计划,尽可能的找钱。 听着张越的话,隽不疑等人想了一会,然后,隽不疑道:“启禀侍中公,青州岱山海,自古就有鱼盐之利,胶东、东莱,渔民十余万,而齐诸郡,善桑麻之业,刺绣与丝绸,驰名海内……此外,临淄城中手工业与织造业兴盛无比,临淄百万居民,有超过七成是商贾与工坊工人、奴婢!” 说起青州的产业,隽不疑是骄傲的。 青州八郡两国,旁的都烂。 就是这手工业和织造业和桑麻业,整个天下无人能及。 也就是陈留能在绸缎业上与青州的刺绣竞争。 其他的对手,都是战五渣。 但也因此,青州各郡的士大夫、贵族,都与工商业有着紧密联系。 子钱商人在青州利益极大。 甚至发展出了好几个大型的子钱商人组织,这些组织,各自豢养了大批打手,笼络了大批的盗匪,有着远超想象的力量。 譬如,曲阜孔氏,那位述而不作的先师之后,就与某一个子钱商人家族,关系匪浅。 孔家的学苑和子弟的开支,都是由那位商人供给的。 隽不疑之后,张懋也道:“启禀侍中公,扬州虽然不如青州,手工业发达,桑麻鼎盛,又有鱼盐之利,不过,扬州诸郡也都各自有着不错的产业!” “会稽、豫章诸郡,自古冶炼业发达,古有干将莫邪,今也有大匠,善做种种宝剑!” “此外,豫章郡有大铜山,故豫章人自古善于做器,其所制诸般器皿,甚至有海外夷狄慕名来购!” “而江都一带,背临南海,人民善于煮海为盐!” 也就阳唯有些尴尬。 因为徐州人民,一点也不喜欢经商,也没有什么拳头产品。 徐州人民,不分贫富,最爱做的事情就是积蓄存钱。 所以,当初朝堂准许私钱的时候,徐州各郡是铸钱最多的地区之一。 努力想了想,阳唯道:“启禀侍中公,徐州五郡,属东楚也,自古善于制陶,徐州陶器,天下有名!” 徐州也就这么一个拳头产品了。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徐州是内陆,气候干冷潮湿,又多山区沼泽。 还没有出现过一个类似吴王刘濞那样能干的大王,带着徐州人民,建设种种基础设施。 所以呢,虽有帝乡的头衔,但真没有什么优势。 张越听着,却已经在心里面有了想法了。 他轻声道:“能不能请三位明公帮我一个忙?” “侍中公请吩咐!”三人连忙拜道。 “是这样的,过几日,有一个远方的使者将来,我希望三位明公能尽可能的为我准备一些青徐扬当地的特产,以方便我向那位使者推荐……”张越笑着道。 乌孙的那位小昆莫,还有五天,就要抵达长安。 到时候,张越可以向他和他的使团,推荐一下中国的产品。 最好能签下一个大单! 将青州的刺绣,徐州的陶器以及扬州的海盐与铜器,推销给乌孙和西域人民,满足乌孙与西域人民日渐增长的消费需求,顺便提高青州、徐州、扬州的就业。 同时,外贸收入,也可以成为工程的资金。 当然,仅靠这样是远远不够的。 所以,张越还打算,在长安找个地方,举办一个类似博览会的庆典。 向关中人民,也隆重介绍一下来自东南的产品。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要搞钱,从农业上是不可能的。 青徐扬的农民,都快全部破产了! 再向他们加税,死路一条啊! 隽不疑等人听着,心头一喜,纷纷拜道:“侍中高义,侍中高义!” 别看汉家士林舆论,极为嫌弃商贾和商业。 但,在官场,却几乎没有人拒绝将自己的商品卖到域外去。 像是交州刺史部,就专门在番禹和日南建造了港口,欢迎来自海外的商人,来到汉家参与贸易。 毕竟,中国自古对外贸易,就是入超国。 从春秋时代开始,就有来自海外的商人,乘船抵达中国,将他们的黄金和象牙、珍珠、香料,送来中国,然后带着丝绸离开。 张越却是摆摆手,道:“除此之外,我还希望,三位明公,能够尽快的为我提供一份有关青州、扬州、徐州三地沼泽、湖泊的简要概述!” 这青州徐州扬州,加起来几近三百万无地游民。 很显然,是不可能全部让他们去隧营进行基础建设的。 汉室也无法负担和管理这么庞大的隧营的力气。 所以,要想办法分流出一部分。 特别是其中的老弱妇孺,要有一个妥善的办法安置。 而毫无疑问,将他们组织起来屯田和围湖开发,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我要做门阀》正文 第六百四十五节 可怕的临淄城(1) “对了!”张越忽然看向隽不疑,问道:“曼倩公,有一个疑惑,不知道曼倩公可否能为我解答……” “侍中请说……” “临淄城,人口几近一百万……”张越轻声问道:“齐郡是如何维持临淄的存在和日用的?” 一个百万人口的超级城市! 在西元前,是无法想象的巨无霸。 在整个人类的封建史上,都可以排入前十。 能与之在人口规模上媲美的,不过是唐长安,宋汴梁,明南京,明清的北京城,中世纪的罗马和阿拉伯帝国时代的巴格达。 唐长安和宋汴梁,是怎么维持的,张越不是太清楚。 但明清的北京城,却是靠着大运河,才维系的。 数十万运河船工,日夜不休,将来自富饶的江南和两湖地区的稻米、布帛等物资运到北京。 而在这个西元前的时代,要维系一个百万人口规模的超级都会。 张越知道,这需要海量的生产物资。 这意味着,临淄城不仅仅需要有人为他们足够满足一百万人口所需的基本生活物资。 还需要有人为他们提供,维系这个庞大城市的商业发展所需要的原材料。 这可不是小数目。 旁的不说,长安城不过二十来万人口,就已经让关中负荷沉重,气喘吁吁。 为了养活这长安城里二十多万脱产人口,国家每年都需要从关东转运漕粮两百万石入关。 临淄城人口百万,那得多少粮食,才能喂得饱临淄人民? 反正,在这个西元前的时代,恐怕仅仅是完成这样一个工作,都是伟大的奇迹。 其中蕴含着许多可靠的经验和真理。 特别是对张越而言,临淄的经验,或许可以在未来,成为新丰借鉴的重要目标。 隽不疑听着,却是有些苦笑。 他叹了口气,问道:“侍中公何故关心此事?” 对于大多数人来说,临淄城人口百万,就像是天经地义一般。 就如同长安城有人口二三十万一样。 很少会有人探究,为什么是临淄能有百万人口? 而不是雒阳、长安或者睢阳这样在汉室政治文化经济地位更高的城市拥有百万人口? 但,一旦探究仔细,每一个人都会倒吸一口凉气,陷入深深的惶恐和恐惧之中。 直接疯了的,都有! 隽不疑,就曾被自己所知的事实,而吓得整整半年,近乎疯癫。 张越呵呵一笑,道:“曼倩公,难道不觉得,一个人口百万的都会,值得所有人都研究一下吗?” “礼曰:致知在格物,格物而后知至!吾辈士大夫,既学先贤书,岂能不探究和研究当世之事?” “董子曾训曰:琴瑟不调,甚者必解而更张之,如是而已!” 隽不疑听着,微微摇头,苦笑道:“临淄之事,非比寻常啊!” 也是考虑到张越是天子身边的近臣,是国家的策命顾问大臣,而且三观与自己也比较接近,隽不疑才道:“当初,下官蒙御史中丞举荐,为青州刺史,受命之初,也曾好奇临淄何以屯百万之众而居于齐鲁之间,恰然自得,百年未有动乱!” “及至查访临淄及齐郡山川地理人文,下官战战兢兢,不敢多言也!” “侍中问齐郡何以维持临淄百万之众?”隽不疑苦笑着道:“齐郡上下,从未主动去维持过临淄城猬集的百万之众!” “自平阳懿候治齐,临淄的人口,便自然的猬集了起来,百年繁衍和不断聚集,形成了今日之人口规模!” “据下官的查访,临淄之所需柴米油盐,布帛鞋履之物,皆是青州,乃至扬州、徐州、冀州、荆州商贾转输而来……” “大司农之海官船队,所获超过八成鱼获,也是全部输往临淄……” “东莱、胶东、胶西,十余万渔民,每日所获鱼获,也基本是贩往临淄!” 张越听着,面带微笑,心里面却是想着:“所谓看不见的手吗?” 市场确实具有一定的自我调节能力,因为趋利的商人,会为了利润,主动去做很多事情。 但问题是,那是临淄! 一个人口百万规模的超级都会! 整个地球上现在最大的城市。 而且,临淄的人口规模,已经保持在目前这个水平,起码二十年了。 故而,都不需要去学什么经济学,也不需要列什么公式。 只需要知道一个常识——在西元前的小农经济下,物流成本,高的超乎想象。 而如今,又没有隋唐大运河,使得临淄可以减少运输成本。 故而,很显然,临淄城的基本生活消费商品,只可能是就近获得的。 但问题是,齐郡或者说齐郡周围的胶东、胶西、淄川、琅琊、北海等郡,有这个能力,供给临淄的消耗吗? 此外,临淄的人民,买得起从这些地方运来的粮食吗? 对此,张越深表疑问。 关中粟米,均价百钱一石,临淄的粟米价格,应该不会低于这个数字。 以百钱一石来计算,一个五口之家,每一个月的基本需求,在六到七石。 这就是六百钱到七百钱的开销。 而汉室一个百石官吏,月俸将将六百钱。 也就是说,起码需要有百石官吏的收入,才可能在临淄生存。 这可能吗? 理智告诉张越,这是不可能的。 至少,小工匠和小商人,是做不到这个收入水平的。 就听着隽不疑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接着说道:“而临淄城中居民,除官吏、军人、贵戚、士大夫及其家眷下人奴仆外,余者尽为工匠、织户!” “下官曾在临淄城中,住过一个月,所见者,家家户户,织机之声,从早到晚,从不停歇!” “妇孺老弱,日日夜夜,织布抽丝,刺绣织缎!” “善织者,五六日可织帛一匹……” 张越听着目光灼灼。 有关汉代都会经济和生产生活的日常情况,在后世,已经不可考了。 只能通过汉代时人的诗赋与策书甚至是官府文书来窥见当时的情况。 而汉代,有一篇诗歌,穿越了千年时光,流传至后世,久经不衰。 那就是《孔雀东南飞》,这虽然是东汉晚期的乐府诗,但因为相距时代不远,小农经济社会变化不大,所以可以从中窥见汉代农村生活与小农经济下的人民生活缩影。 而在这首乐府诗中,有大篇幅描述劳动妇女织布抽丝的生活场景。 所谓‘鸡鸣入机织,夜夜不得息,三日断五匹,大人故嫌迟。’ 另一篇汉乐府诗《上山采蘼芜》中也有类似描述:新人工织缣,故人工织素,织缣日一匹,织素五丈余,将缣来比素,新人不如故。 这说明在汉代,妇女进入织造工坊,参与生产,甚至撑起一个家庭的主要经济,已经是很常见的事情了。 而张越在新丰考察时,也不止一次亲眼见到了农村妇女们用自己的勤劳与智慧,将摇摇欲坠的家庭撑了起来的情况。 她们用巧慧的双手,种植桑麻,养鸡养鸭,带着孩子,采集秸秆干草。 甚至有家庭,就是靠着妇女,而非很多人以为的男人而过上了温饱生活。 毕竟,在小农经济下,主要劳动力的男性,一般只能耕地,照顾庄稼。 而土地产出有限,通常仅仅够吃。 而赋税和徭役贱更钱,以及其他家庭的日常开支所需要的钱财,一般只能依靠妇孺。 只是想不到,在临淄这样的大都会里,情况也是如此。 “那临淄的丈夫们呢?”张越轻声问道:“妇孺既然日日织造,丈夫每日所做何事?” 隽不疑闻言,低下头,叹了口气,羞耻的道:“以吾所观,临淄丈夫,日夜博戏,游走于市井闾里,背弓持剑,与游侠为伍!” “而稍年长者,则与商贾为工,或为之营做种种事物,或随之奔走大江南北,或为之爪牙帮凶,残害街坊闾里!” “临淄城之中,近乎无有人不欠子钱!” “百姓无论是背弓持剑,行走于闾里,还是与事商贾,仰或者其妻子父母,日夜辛勤劳作,织布抽丝,也不可能还清其所欠子钱!” “常常旧债未尝,新债又积!” “唯一能摆脱厄运的,唯有生下一个善歌舞的女儿,为富商买去……” 隽不疑抬头,看着张越,叹道:“总之,临淄城百万之众,无有一人从事耕作,人人皆仰赖南北商品所活,人人皆为子钱商贾所控制!” 张越听着,也是差不多明白了临淄城的现状。 阶级固化! 在临淄的底层,每一个家庭,都已经被子钱的利息所绑住了手脚。 除非发生奇迹,否则,不可能有人能挣脱出来。 而隽不疑说完这一切,整个人都感觉有些虚脱和乏力。 临淄城的现状,就像一把锋利的刀刃,深深的刺痛了每一个想要有所作为的人的心肺。 特别是他这样的法家官吏,简直是感觉痛彻心扉! 一个被商贾和子钱商人控制的城市,一个人口百万的超级城市。 那里充满黑暗和肮脏,每时每刻都在发生着无数人间惨剧。 每一次去临淄,都让隽不疑对自己的所学,更加坚信! 商君是对的! 商贾,就是万恶之源! 要重回三代之治,要让人民安居乐业,要令天下公平公正,只有杀光商贾,禁绝一切投机居奇之事! 《我要做门阀》正文 第六百四十六节 灵感 张越却是没有半分忧患意识。 他甚至感觉到了欢欣鼓舞! 毋庸置疑,临淄是一个宝藏,埋藏着这个世界上最宝贵的财富——充沛而勤劳的劳动资源。 特别是,临淄城的人民,已经适应了工坊生活,适应了手工业的环境! 这很关键啊! 为什么后世,三哥虽然天天喊着要赶中超美,但却只能望着中修和米帝的背影望而兴叹? 是他资源不够多吗? 是他人口不够多吗? 是他的领土不够多吗? 是他没有人才吗? 都不是! 归根结底,三哥之所以永远将要赶中超美。 关键原因,不在这些物质基础,而在精神基础。 他没有足够的,能够适应现代工业生产的技术人口。 他的社会制度和传统,也束缚和压制着他的人民,向合格的工业人口转变。 而没有足够的合格的可以参与现代工业生产生活的人口。 说什么都是扯淡。 毕竟,你无法指望一些不守规则,没有集体合作意识,没有太多文化,无法操作那些现代化工业机械的工人,帮你建设一个底特律或者深圳、东莞。 而对现在的张越来说,他未来的计划,最大的短板就是,没有足够多的工业人口。 汉室人民,勤劳勇敢而智慧。 但多数人民,从小生活在小农经济环境下。 一辈子所学所知的事情,不过是耕地种地而已。 妇女们倒是善于织造,也极有创造力。 但你怎么说服她们的家人和丈夫,让这些妇女进入你的工坊工作呢? 汉家虽然民风开放,但终究是一个相对保守的封建社会。 瓜田李下,终究很难说清楚对错。 而临淄人民则不然,他们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 他们是未来,最好的纺织工人。 一个人口几近百万的超级城市里,起码有三十万以上的善于织造的女性。 这是无比宝贵的财富! 除此之外,那些在临淄城的商业环境中成长起来的男性,也可以从事种种工坊工作。 他们应该,都掌握了一定的木匠、泥瓦匠甚至是铁匠技能。 善于使用和学习各种工匠工具、技术。 要是能想个办法,从临淄那边搞个十几二十万合格的手工业人口迁徙到新丰…… 张越只是想着这个前景,就忍不住的流下了哈喇子! 但…… 当他回过头来时,却看到在坐的众人,都是神色严肃,表情肃穆,也连忙收敛心神,表现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 没办法! 在如今的汉室天下,仇商的气氛,非常浓烈! 无论是今文学派,还是古文学派,不管是极左的公羊学派还是极右的左传,乃至于中间派的易经诸派,对于商人,真的是没有什么太多的好感。 而统治阶级内部,对于商贾的存在,只能用‘仇寇’两个字来形容。 对商人的态度,无论朝野,都早有共识——去死吧,辣鸡! 其实,儒家在战国时代,并不怎么仇恨商人。 甚至,在早期的孔子时代,儒家对商人的态度还是不错的。 端木赐就是大商人,但一点也不妨碍他成为孔子的弟子,而且在孔门地位不低。 子夏先生在河东讲学的时候,白圭也曾在其门下听讲,也没有见子夏先生不许白圭旁听。 孟子周游天下的时候,也没有怎么去歧视商人。 真正对商人喊打喊杀的是法家。 从商君开始,法家的政治家就将商人视为国家不稳定的因素与社会混乱的源头、法治败坏的罪魁祸首。 秦始皇勒石琅琊,其上就有着‘上农除末’的字句。 上农除末! 除的是谁? 当然是商贾! 在整个秦的统治时期,商人的地位与命运,跌入低谷! 而到了汉季,对商人的歧视,也不比秦代轻。 高帝刘邦,甚至曾下达过让天下商人几乎绝迹的法令。 他命令,所有的商人,必须列市贾肆,以五人一组接受官府的监督和管制。 一人卖假、居奇,五人连坐。 很显然,这种严厉的打压政策,马上就引发了西元前的经济危机。 没有了商人,商品贸易就陷入停滞。 通货膨胀和通货紧缩,轮番上演。 不过几个月,就把关中米价炒到了三千钱一石。 所以呢,这个政策随即就废弃了。 吕后以后,执政的黄老学派政治家们,亲眼目睹了高帝和吕后时期,对商业打压引发的几次经济金融危机。 加上黄老政治家们信奉‘不干涉人民’就是最大的善政,让人民自由发挥,就是最好的政策。 所以呢,也对商人保持了‘不干涉’政策。 只要不犯法,随便他们怎么玩! 便形成了太宗至今上元鼎年间的汉家商业资本黄金五十年。 那个时候的商人,真的是舒服。 没有重税,没有监管,也没有官府的干涉。 他们想卖什么就卖什么。 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涌现出了无数金融家、跨国商人。 这些人的生意,甚至做到了国家层面上! 吴楚七国之乱的时候,长安的子钱巨贾无盐氏,甚至敢向周亚夫放高利贷,事后还连本带利的收回了贷款。 马邑之谋的献策者,马邑大商人聂壹甚至能见到匈奴单于,在单于庭列为座上宾! 不过,因为太自由,太舒服了。 所以,他们很快就忘记了秦代的教训与汉初的事情。 一个比一个拽! 连素封这个概念都炒作了起来,訾产百万、千万、万万的富商们,随着财富的增加,而一个个酷炫狂霸拽。 他们甚至连诸侯王、列侯也不放在眼里。 坐拥无数资源和财富的商贾们,挥舞着黄金与铸钱的大棒,上怼公卿,下欺人民。 终于搞到人弃鬼厌。 告缗令之下,破家灭族,妻离子散。 而杨可主持告缗之事,则宣告了儒法的正式联盟。 儒家接受了法家的很多主张和意识形态方面的政策,换取法家全面支持儒家秉政和春秋决狱。 于是,仇商成为了政治正确。 张越自然也知道,自己现在是不可能撬动得了这个事情的。 他也不打算去做这个事情。 打压、限制和控制商贾和资本,是所有大一统帝国必然要做的事情! 因为,资本无国界。 资本家,特别是金融资本家,也没有国界。 为了赚钱,他们才不在乎,自己是不是叛国或者卖国呢? 张越想做的事情,只有一个,那就是推动生产力的继续发展。 商贾和资本,只是为了完成这个事情的工具。 工具,就应该好好听话,乖乖听令。 做主人让它们做的事情,绝对不能有自己的思想和主张。 谁敢生出这个念头,就要立刻摁死他! 故而,张越也跟着大家一起,感慨着道:“商贾之祸国殃民,实在是可恨!可怜我临淄父老,竟受此荼毒!” 张越感慨着就看着隽不疑,问道:“临淄士大夫贵族,难道就放任这些蠹虫?” 隽不疑听着,深感惭愧,低下头来,道:“临淄官员士大夫贵族,早就与之狼狈为奸了!” “侍中公难道没有听说过吗?近二十年来,临淄迁徙茂陵的富商,全部都是在临淄得罪了大人物的……” “而那些能讨好临淄贵人,不吝重金行贿者,根本就不会上那个名单!” 听到这里,张越猛然抬起头来,一拍大腿! 因为他找到了青徐扬三州基建资金的来源! 临淄城百万人口,富商无数。 他们积蓄的财富和资源,恐怕多到数都数不清楚! 若能宰了他们,那岂不是? 更妙的是,杀商贾,这在汉家和诸夏,一直就是政治正确。 商人为富不仁,多有原罪在身,手上沾满鲜血,每每统治者对商人下手,从来都能赢得民心、军心和财富。 最妙的是——根本不会有人给这些人说话。 汉季不是明清,官僚权贵和商人的联盟没有那么亲密。 就算真有官商联盟的很紧密的,也不会有傻子真的愿意为了商贾贱民而和国家、民意对抗。 那不是找死吗? 所以,若能找到一个借口,一个合适的理由。 将整个临淄大商贾全部干掉。 天下人和舆论界只会点赞,而不会有其他意见。 这也是中国商人和资本的悲哀所在。 大一统的帝国和帝国的统治者,从来不会去考虑他们的想法和态度。 哪怕是张越这样的穿越者,遇到问题,首先想的到是——宰肥羊来过年。 而且,做这种决策时,心里面是毫无压力和愧疚的。 对付商人,不像对农民,要考虑社会影响,要考虑人心。 对商人动手,只需要思考一个问题——什么时候动手,怎么动手? 隽不疑却是看着张越的样子,惊疑的问道:“侍中公难道要?” 张越呵呵笑着,抿了一口茶,道:“曼倩公,难道不觉得,彼辈蠹虫是该要得到些教训了吗?” 青州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临淄城里的富商大贾,恐怕也是居功至伟的。 特别是那些子钱商人们,怕是贡献良多啊! 汉室要动青州,从官僚、地主和贵族身上,根本没有办法下手,一动就可能引发连锁反应。 但对商贾下手,特别是子钱商人们下手,恐怕,就是这些家伙的主子,也会搬起板凳看戏。 甚至,说不定还有人会落井下石! 《我要做门阀》正文 第六百四十七节 没节操的齐郡太守 拜别隽不疑等人,张越走出兰台,回首微微叹了口气。 “齐郡太守王豫,如今似乎在长安……” “或许,我该去与这位王明府好好谈一谈!” 齐郡是青州的核心。 经济核心、文化中心和政治中心。 故而,在汉季,齐郡太守一般是超规格的。 就像河南郡太守人选,一定是从有资格担任九卿的重臣中选拔一样。 齐郡自独立为郡以来,便一直是由天子亲自挑选合适的大臣,拜为太守。 且其秩比,高于一般的郡国太守。 是实打实的真两千石。 在汉季,两千石之间,也是有等级的。 一般郡国太守,是比两千石,所谓比两千石,意思就是准两千石。 他们月俸五千钱,加米三十四斛。 而在比两千石之上的是真两千石,月俸六千五百钱,米三十六斛。 大多数九卿和野战军的将军,属于这一序列。 真两千石之上,是中两千石,月俸九千钱,米七十二斛。 目前汉室,有资格享受这一待遇的,仅有贰师将军李广利、执金吾王莽以及太常卿商丘成等三人而已。 换而言之,其实所谓比两千石是高官,真两千石是高官,而中两千石则属于副国级到高官。 以地方太守而享受高官待遇,可以想象这位王明府的来头了。 其地位,就相当于后世的直辖市市高官兼任政治局委员,是大汉帝国权力核心的一员。 事实上,这位王太守的履历,确实很好看。 历任淮阳太守、河东太守、河南太守,五年前拜为齐郡太守,任职至今。 履历真的是漂亮的不像话! 尤其是其曾担任过的河南太守一职,是汉季所有文官们孜孜以求的目标。 能成为河南太守的人,必须具备三个硬条件。 第一,有能力! 没有能力的人,在雒阳一天也待不下去! 雒阳人民的挑剔和聪明,整个汉室,赫赫有名。 第二,你还得有文采,能写得一手好文章、好诗赋。 不然,也待不下去。 雒阳人民的傲娇,天下皆知。 而雒阳更是天下文青聚集之地,文采不好者,根本不可能被雒阳人接纳。 毕竟,雒阳是贾长沙的故乡。 天下诗赋和文青的理想乡。 自贾长沙后,有志于诗赋之道者,没有去过雒阳,接受雒阳人民的熏陶,几乎不配写诗作赋! 同时,雒阳还是《春秋》系两个支流邹氏春秋和夹氏春秋的传承地。 天下学者,想要触类旁通,就必须去雒阳,求阅邹氏和夹氏的原本。 第三,河南太守,必须有靠山。 而且是足够硬扎的靠山,才能镇得住场子,才能压服河南的贵族士大夫们。 毕竟,河南郡治所在雒阳城里的列侯宗室子弟,甚至比长安城还多。 号称一个板砖下去,都能砸到一个贵戚之后。 故而,在汉季,能当过一任河南太守的人,必定可以胜任其他任何工作。 讲道理,当官当到了这个地步,哪怕只是中庸之姿,这位王太守也已经可以成为一方巨头,地位不下于一般九卿了。 张越哪怕再强,也很难再威胁和胁迫他了。 只是…… 张越在回忆了一下这位王太守的出身和履历后,就笑了起来。 他微微想了想,就径直出宫,乘上马车,直奔大鸿胪给入京地方两千石们安排的官邸群——位于嵩街北部的大鸿胪迎宾署。 一到迎宾署,亮明身份,表明来意后。 负责接待的官员,立刻就将张越带到了一处雅居前,道:“侍中公,这里就是大鸿胪给王明府安排的居所了……” “要不要下官去通传一二?” 张越摇摇头,从怀中取出一块金子,丢给这官员,道:“就不必劳烦阁下了,吾自去拜访就好了!” 那官员接过金子,也没有多说话,喜滋滋的离去。 张越则提起绶带,走入院子之中。 门口,两个负责警戒和执勤的卫兵,在看到张越的貂蝉冠后,非常明智的选择没有看见,任由张越长驱直入。 ……………………………………………… 滋滋燃烧的连枝灯,将书房照的宛如白昼一般。 王豫端坐在案几前,绞尽脑汁的思考着明日一早上朝朝拜天子的奏疏文字。 虽然,其实这篇奏疏,他在半年就已经写好了。 内容和格式,也经过了无数次修改。 但…… 他却总是觉得不满意。 给刘家当差,可不是什么轻松的活。 特别是当今这位陛下,对齐郡和青州郡国,有着异乎寻常的关注和关心。 犹记得当初,天子拜自己为齐郡太守,陛辞之时的训话:“保民以仁,爱民以德,此太公之治齐也;授民以渔,教民以材,此管子之所以兴齐也!汉之兴,实赖于合太公、管子之遗风,今公为齐太守,牧民以百万计,公此去当保民循义,恭朕之命,懋哉!懋哉!” 他也确实想要做一些事情,好实现天子的意图。 可…… 根本就没有办法啊! 齐郡事务的复杂,比河南郡还要混乱! 不独是权贵豪族,还有富商大贾。 光是临淄城里的百万人口,每天所需的柴米油盐酱醋茶就够他喝一壶的。 在齐郡想要做事,就不得不考虑临淄城。 尤其是那些控制临淄物资供给的势力。 他们要是打个喷嚏,百万人口缺衣少食。 这上面怪罪下来,挨板子和训斥的,不是身为齐郡太守的他,难道还能是别人? 治齐五年,近乎一事无成。 反而几乎被齐郡的胥吏权贵和商贾们驯化。 王豫感觉也很惶恐。 更让他惶恐的是,自己的靠山倒台了。 丞相葛绎候公孙贺父子下狱死! 这对他来说,几乎是石破天惊一般的大事。 他是公孙贺的嫡系,在三十年前,就在公孙贺身边做事。 因为做的好,而被公孙贺举荐出仕为官。 身上有着挥之不去的公孙贺标签。 而现在,曾经的丞相葛绎候,已经被定性为‘倚旧故乘高势而为邪,兴美田以利子弟宾客,不顾元元,无益边谷,货赂上流’。 新任的太仆上官桀,还没有上任呢,就已经发公文给太仆衙门,严正指出:公孙贺父子朋比为党,祸乱国家久矣,今公孙贺父子虽明正典刑,以正国法,然其流毒不可谓不深矣!本官受天子之命,既为太仆,首任之要,务在清除公孙贺父子之余毒,上谢天子,下安黎庶,中利国家,有司当肃而慎之,即刻清查上下所属公孙贺父子朋党…… 简直就是杀气腾腾,让王豫看的心惊肉跳。 太仆这么玩,岂不是等于告诉天下人——公孙贺父子余毒不清,陛下就不会满意吗? 要知道,这位新太仆,可是从侍中转任而来。 他的态度,在某种程度上,就是当今天子的意志。 若真的是这样,那他王豫是不是也算公孙贺父子党羽,属于要清理和清楚的‘余毒’? 所以,作为一个政治生物,王豫知道,生死与否,就在明日一早的大朝会上了。 他必须表明态度,而且是立场坚定的拥护和支持天子的果断行为。 必须告诉全天下,当今天子果断清楚公孙贺父子这样的奸邪,真的是天下之幸,社稷之幸。 身为齐郡太守,他和整个齐郡上下,都为天子的英明神武和明见万里感到振奋。 国家有救了! 天下有救了! 社稷有救了! 然,仅仅是这样还不够! 他必须揭发和揭露公孙贺父子这样的奸邪的恶行。 还得深刻的表明,自己早就已经和这些奸臣,分道扬镳了。 只是…… 道理是这个道理,但怎么写和如何组织措辞,就成为了一个大问题。 这个度该怎么把握? 该如何让天子和朝臣,都认可自己的表态,确认自己已经不是奸臣一党了? 再一个,如今,公孙贺父子倒了,他该去找谁来当新的靠山? 这几个问题让王豫真的是脑子都要炸掉了。 “唉,为官之难,难于上青天!”王豫叹着气,放下手里的笔。 在齐郡五年,自己近乎一事无成。 天子本来就很不满了。 现在,又要面临与公孙贺父子进行切割的难题。 恐怕,此番自己是很难过关了! “或许,我该考虑如何体面的致仕了……”王豫心里想着这个问题,但又有些不舍。 他花了三十年,从一介布衣,爬到现在的位置。 付出了不知道多少努力和心血,就这样放弃? 如何甘心! 但理智告诉他,或许致仕是唯一的出路。 这样,才不会惹人嫌弃,被人厌恶。 正想着这些事情,忽然门外传来了自己的管家的声音:“主公,有贵客来访!” “谁?”王豫闻言,好奇的问道。 “据贵客自己自称,乃是‘侍中领新丰令,钦命京畿全权除疫大使张子重’……”管家轻声说道。 王豫闻言,仿佛屁股被针扎了一样,猛地跳起来,急忙道:“快快有请……不,吾要亲自恭迎!” 回京的这几日,王豫听说最多的,就是那位张毅张子重了。 这位汉家最火热、最受宠的新贵! 长安城中,如今权柄最大的大人物! 别号张蚩尤,据说有三头六臂,万夫不敌之勇! 又据说,博览百家之术,无所不知,无所不晓,一身所学臻于化境,连太学祭酒董越,也是战战兢兢,不敢教也,只能是代父收徒,打算让其成为已故的董江都的再传弟子。 更有传说,这位张侍中在兵法军事领域,也有着让人膜拜的造诣。 连汉家大将,甚至贰师将军李广利也要求教! 更要命的是——王豫的旧主与靠山,就是栽在此人手里。 葛绎候公孙贺父子,屹立朝堂,富贵三十年。 却在不到四个月里,被这个从南陵杀出来的布衣扳倒。 只能说恐怖! 只能用可怕来形容! 如今,这位侍中官赶在大朝议之前来见自己? 王豫深深的吸了一口气。 他知道,这恐怕是自己最后的机会了。 抓住了,或许就能平安落地。 若不能抓住…… 那或许找个白绫,自己上吊,可能还会有些体面。 ………………………… 于是,王豫连鞋子也顾不得穿,光着脚踩着冰冷的地面,来到了门口。 然后,他就见到了一个年轻的不像话的男子,站在门口,朝他微笑。 他头上的貂蝉冠,就是最好的标识物。 “下官齐郡太守豫,恭问侍中公安……”王豫迎上前去,纳头就拜,毫无节操的道:“侍中公星夜来下官住处,真是令下官荣幸之至,深感惭愧啊!” “下官本该再去侍中府邸请安问好,奈何回京日短,琐事缠身,不得空闲,又心念侍中公日理万机,辅佐陛下,事务繁多,不敢冒昧打扰……” 这一段话说的王豫自己都感觉是肉麻无比,鸡皮疙瘩起了一地。 他今年五十有六,二十年前就已经是两千石,贵为一郡太守了。 彼时,这个年轻人恐怕还在娘胎里。 但…… 没有办法! 与节草和面子相比,小命和仕途前途,显然更重要! 他做了三十年的官,宦海沉浮,亲眼目睹了无数人的起起落落。 早就已经知道,在这个世界上,节草与面子,是最不值钱的东西。 就像曾与他一同出仕,被认为汉室百年难得一见的刑罚专家的咸宣。 就因为要面子,想要节草,所以灰灰了。 而他这个不要面子,没有节草的家伙,虽然才能不及咸宣一半,三十年的政绩加起来,还不足咸宣在内史任上一年的成绩——咸宣担任内史,第一年就干掉了长安五十个为非作歹的贵戚子弟,顺便修了漕渠。 第二年就让整个长安的犯罪率降到了有史以来最少的地步。 哪怕是那些恨咸宣的人,也不得不承认,咸宣是汉室有史以来最好的内史官。 可他不是死了吗? 而且是被族诛! 而自己,这个当初被咸宣讥笑为‘王无用’的家伙,却活到了现在,拜为齐郡太守,秩比真两千石,在整个汉书都属于绝对的高阶官吏。 所以呢,王豫没有任何负担的一见面就直接跪舔起来。 这就让张越尴尬了。 “明府实在是太厚爱了!”张越赶忙拉起对方,道:“晚辈受之有愧啊!” 但内心却是很喜欢,很受用。 《我要做门阀》正文 第六百四十八节 敲打(1) 王豫没有任何心理压力的果断拜道:“侍中公言重了!” “下官虽然身在齐郡,但也早有听闻侍中虎威!” “今日相见,便深为侍中威德折服,若侍中公不嫌弃,下官愿请为侍中牛马走!” 说着,他便深深的低头,顿首匍匐。 张越见着,也是惊讶不已。 汉季士大夫们,大多数知耻,以特别有骨气,特别有节草和特别能战斗,特别能喷人著称。 苏武牧羊,万世仰慕。 盖宽尧北阙自裁,天下垂泪。 朱云折槛,士子楷模。 还有敢当着皇帝的面说:如今天下已经是乱世了的京房。 更有为了百姓和人民,而被腰斩的赵广汉。 就是张越一直以来颇为不齿的谷梁和左传学者,虽然人品不怎么样,吃相也难看。 但节草和荣耻,还是知道的。 获罪后,自杀起来也很痛快。 类似王豫这样的官员,他还真是第一次碰到。 哪怕是于己衍,也是有节草的! 没有像眼前的王豫一样,一见面就不顾廉耻的跪舔! 看着这个王豫,张越有些恍惚。 他心里面深深的叹了口气:“这才是官僚啊!” 与此人相比,就是于己衍,都能成为道德模范与有操守的君子了。 可悲的是,张越现在却需要和这样的人合作。 甚至,喜欢这样的人。 而这就是政治! 为了解决问题,别说与小人合作了。 真正的政治家,甚至可以脸不红心不跳的与魔鬼交易。 作为穿越者,张越也没有太多的节草顾虑。 他只是笑着将王豫扶起来,道:“明府过誉了,过誉了!” “晚辈可当不起明府的缪赞!” “倒是明府,当初治雒阳,使雒阳士民,纷纷赞许,一直让晚辈敬仰啊!” 王豫听着,惭愧不已。 他在河南郡任上,还算做了些事情。 但无论如何,也当不上什么士民赞许。 事实上,当初他卸任的时候,有些河南士大夫甚至弹冠相庆说:王乐之(他的表字)此去,河南黎庶之幸也! 当然,这也是河南郡人民的习惯了。 有汉以来,不过五个郡守,能让他们满意。 其他人,在河南人民眼中,不是‘中人之姿’就是‘庸碌之辈’或者‘粗鄙之人’。 反正,这个世界上,能满足河南人民要求的官员,屈指可数。 因为,河南人民永不满足。 什么事情,都想要第一。 做不到的人,就不可能得到他们的认可和点赞。 所以呢,王豫明白,张越的话,纯粹是面子话,场面话。 但,王豫却是一副深受感动和激动的样子,道:“侍中公赞誉,下官愧不敢当!不过是为陛下效命,尽忠尽责而已……” 说着,就将张越毕恭毕敬的请进了其住所内。 亲自将张越领到了上首,恭恭敬敬的请着张越上座,再拜奉茶,道:“侍中公星夜光临下官住所,不知道有什么训示或者指教啊?” 说完就像个小学生一般,规规矩矩的站在原地,一副随时受教的神色。 张越见着,轻声道:“指教、训示,晚辈不敢当,只是有几句话想要与明府谈谈……” “侍中公请赐教!”王豫立刻就拜道:“下官洗耳恭听,必将侍中公的教诲牢记于心,日夜揣摩,不敢或忘!” “明府言重了!”张越神色一凛,严肃的道:“王明府,陛下对于齐郡的事情,很不满意啊!” 王豫一听,眼皮子一跳,马上就匍匐下来,拜道:“侍中公救我!” 齐郡的事情,他还不知道? 总结起来,就是八个字:官商勾结,狼狈为奸。 而且,齐郡的士大夫贵族地主们,一直就被长安视为另类。 长安对齐郡士大夫贵族地主的不满,由来已久,就是没有问题,长安都可能要挑刺。 更何况齐郡本来就是问题一大堆! 而他又能有什么办法? 齐郡的官员贵族士大夫地主商人,就没有几个真的听他的话的。 在齐郡任太守五年,就有起码四年的时间,他是被齐郡的官员、贵族地主士大夫们像操线木偶一样操纵。 让他做什么就做什么,写什么就写什么。 至于想要自己做点事情? 他们倒是不会阻拦,甚至会帮着做。 只是,事情通常会演变成一场灾难。 然后,他就不得不去求着齐郡上下,为他擦屁股。 如此反复数次,他也认命了。 变成了齐郡士大夫地主官员的代言人和木偶。 他也是没办法啊! 不跟齐郡的地头蛇合作,他的命令,甚至出不了郡守衙门大门。 如不能让齐郡地头蛇们开心,他们就会搞出种种事端。 这些人完全的捏住他的脖子和七寸,想要安安稳稳的齐郡当官,就得听他们的。 当然,听话的太守是有奖励的。 王豫的个人訾产,就五年内就翻了三倍。 家里更是多了十几个娇滴滴的美人儿。 但这样做,最怕的就是朝廷追究! 特别是现在,他王豫的靠山已倒,一旦朝廷决定处置和追究他。 王豫相信,他现在拥有的一切都会转瞬即逝。 那些齐郡的地头蛇,会毫不犹豫的将他卖了。 所以,王豫一听到张越口里蹦出‘天子很不满意’这句话,立刻就吓得魂飞魄散。 作为积年老吏,王豫太明白,这句话里蕴含的杀机了。 任何官吏,只要恶了当今天子,几乎都无法再活下去! 故而,在官场上,每一个人都拼命的想要迎合和逢迎这位陛下。 奈何君心难测,君威不定。 除了少数天才,很少有人能摸到这位陛下的痒痒处。 经常有人马屁拍到马大腿上,好处没捞到,反而惹下一身骚。 张越看着王豫的样子,在心里面摇了摇头,讲老实话,像王豫这样的官员,若在以前,张越是根本不愿意和这样的人接触的。 甚至,只要有机会,就会下手弄死! 因为,这样的渣渣,全死光了,对国家社会,有益无害。 但在现在,却只能与之虚与委蛇。 因为,张越需要他去对付一个更糟糕的群体——那些奸商! 当然…… 用完了以后,也是可以抛弃的! 《我要做门阀》正文 第六百四十九节 敲打(2) “王明府啊……”张越叹了口气,轻声道:“足下怎么到现在都还不明白呢?” “春秋曰:人臣无将,将则诛!” “书曰:臣不得作威,臣不得作福!” “一切恩德,尽出于上!” “足下怎么可以来求我呢?我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侍中官,侍奉陛下,辅佐长孙,就已经战战兢兢了,安敢再望朝野之事?” 王豫听着,却是更加惶恐和害怕了。 他赶忙拜道:“下官失言了,下官失言了……” “只是……”王豫抬头,看着张越,谄媚的道:“下官有心想要效忠陛下,为社稷出力,然则,下官长居齐郡,与圣驾相距数千里,无法如侍中一般日夜得天子雨落恩泽,教化提点,是故难免容易以自己粗鄙的见识,盲目的曲解陛下的圣命,致使陛下的仁德,难以真正泽被齐郡百姓,所以日夜战战兢兢,诚惶诚恐!” “今日得蒙侍中公不弃,星夜来访,屈尊降贵,暗中提点,下官感恩戴德,惶恐至极,还请侍中公教我忠君之事!” “王明府能这样想,实乃社稷之幸,齐郡百姓士民之幸也!”张越满意的赞道。 这位王太守,真是官僚之中的佼佼者啊。 所谓闻弦歌而知雅意,如是而已。 难怪,他能一路以一介布衣,没有任何背景和身世,就爬到现在这个地位。 真是了不起! 但,他的技能和天赋,却好像全部点到了察言观色和见风使舵之上。 这样的官,其实,不可能对社会和民族有什么正面贡献。 作为穿越者,张越心里面真是有些恨铁不成钢啊! 没办法,在后世,纵然贪官污吏,也是搞经济的一把好手! 哪像这个渣渣,貌似就会拍马溜须和逢迎献媚。 可悲的是…… 貌似这个王豫还是关东郡国两千石中的佼佼者。 不然,也轮不到他爬到齐郡太守的位置上了。 所以,也就是说,比他还渣的两千石,起码还有两百多个! 简直是悲剧啊! 张越第一次感到,身心有些疲惫。 面对这样的浊世,想要靠一己之力扭转,近乎是不可能的。 好在,这个时代,有足够的年轻俊杰和满怀希望与理想的热血之士,可以与他并肩作战。 他还不至于会沦落到清末的魏源、谭嗣同那样的绝望之境。 也不必会如陈天华一样,在绝望之中跳海。 如今,虽然天下黑暗,但星星之火,却已经在燃烧。 历史上,这把火,烧出了王莽改制这样的千古大变革。 虽然最终以失败告终,但至少呐喊出了这个时代的士大夫和希望改变的天下人的心声。 想到这里,张越就振作起精神,重新充满了干劲。 对于一个民族来说,最可怕的永远不是失败和挫折。 最可怕的是麻木和愚昧。 而现在的诸夏民族,最不缺的就是壮怀激烈的年轻人与满怀热血的义士。 正所谓,楚虽三户,亡秦必楚,三千越甲能吞吴! 所以,现在的磨难和现实的黑暗,只会是暂时的。 未来的中国,必将光明万丈! 带着这样的情绪,张越不动声色的对王豫道:“只是,王明府欲要效忠陛下,忠君报国的决心有多大呢?” “下官早已经抱定必死之心,只要陛下需要,下官赴汤蹈火,死不旋踵!”王豫立刻就拍着胸膛,表起了决心。 “善!”张越轻声道:“既然如此,那本官就不妨与王明府说几句真心话!” “陛下对青州、徐州、扬州的百姓,非常关心!” “常常对我言:恺悌君子,民之父母,为官者,当以百姓福祉为己任!” “圣心仁德,宽厚至斯,天下幸甚!”王豫赶忙附和着道:“可恨下官不能明知圣心内志,几毁陛下大业!” “哎……”张越摆摆手道:“亡羊补牢,犹未晚矣!” “王明府如今幡然醒悟,紧随陛下,举善政,行仁政,依然是可以造福齐郡黎庶的!” “只是……”张越轻笑着,图穷匕见:“如今,仅仅青州八郡两国之地,就有无地百姓几近两百万之众!” “仅仅在临淄城中,就有无产人民数万户之众!” “陛下忧心忡忡,夜不能寐啊!” “这……”王豫听着,战战兢兢,只能趴在地上,连气都不敢喘。 青州的八郡两国的问题,作为齐郡太守,他当然是心知肚明的。 实际上,青州的问题症结,就在齐郡,就在临淄城! 为了满足天下人民日益增长的刺绣绸缎需求,整个青州,全力以赴的生产着丝帛布匹和其他各种商品。 在很久以前,青州的士大夫官吏贵族就已经发现了。 比起单纯的从土地获得收益,很明显,经商之利百倍于土地所出。 一亩地,播种种子一斗,至秋收至多不过能得粮食三石。 所得之利,不过三十倍。 这还没有扣除耕作花费的劳动力和其他支出。 但若是种桑养蚕抽丝的话,其利润就高的多了。 同样的一亩地,若是种植桑树,以十步一树的密度来算,一亩地能种桑十二株(关东行小亩,以百二十步为亩),这十二铢桑树每株每年至少可以采摘四十斤桑叶(汉斤,相当于现在的十公斤左右),十二株桑树可以得桑叶四百八十斤。 每四百斤桑叶能养蚕一箔,得蚕丝四斤。 每斤丝市价两百钱,一亩桑田,一岁能产出价值四百余钱的蚕丝。 这还只是蚕丝的价格。 但已经远超了种粟的收入! 若将蚕丝加工为帛,依照金布律的规定,一匹标准的官帛应该长八尺,宽两尺五寸,重量不得低于二十两。 换而言之,一匹帛应当重一斤又四两。 而这样的一匹帛布,官府平贾标价三百五十钱。 而按照丝价,一匹帛所需的蚕丝原料,不过两百五十钱。 差价一百钱! 而这只是官价,没有哪个傻瓜会真的按照官府规定的平贾价格交易。 事实上,在临淄城中,商人要买帛,不拿出四百钱以上,根本不要想买的。 而且,这还只是最初级的帛布价格。 绸缎和刺绣的价值,比帛布要贵两到十倍! 最好的刺绣,不过巴掌大小,甚至能卖到一千钱! 简直就是暴利! 在这样的暴利面前,齐郡和整个青州,早就疯掉了。 贵族士大夫官员,纷纷参与。 地痞游侠无赖,为其爪牙。 子钱商人充当帮凶。 所有人都不遗余力的,迫使自耕农破产,然后逼迫他们进入城市,从事织造业,或者进入各自的庄园,参与桑麻业! 青州全境的桑麻业,鼎盛到,在现在已经占据了天下超过七成的丝帛布匹供给。 剩下三成里,有两成是陈留郡占据的高端产品。 而余下一成,被其他势力瓜分。 也是靠着这个,临淄才能有今天的人口规模。 一百万人口,猬集在临淄城中。 要说不害怕? 那是骗人的! 但,财帛动人心啊! 在临淄城里,贵族官吏士大夫和商贾、游侠地痞无赖、底层人民,形成了一个生态链。 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虾米只能自求多福。 本来,其实在三十年前,齐郡的贵族官员们,还没有这么没底线。 那时,他们更热衷于将农民搞破产,然后兼并他们的土地,让他们充当奴婢或者佃农。 但,在暴胜之持节南下后,他们就发现,这样做风险太大了。 所以,就不再强迫人民为奴为婢,而是将他们赶进临淄城。 结果,大家很快就发现,这样做的剥削效率,可比以前高多了! 大部分进入临淄城的农民,最终都变成了大家的无偿劳动力。 他们必须日日夜夜,辛勤的织造。 但所得的报酬,仅够半饱。 绝大部分利润,都被垄断了丝帛的商人们所剥削。 而这些商人,又被食物链更高层的士大夫贵族官员所剥削。 更重要的,所有的织户,都几乎不可能翻身。 他们在临淄城住的越久,欠下的债务就越多。 多到几辈子都还不清! 这迫使这些人民,从生到死,都必须贵族官员服务。 他们的血汗,变成了上层士大夫贵族官员们的歌舞宴席,珍馐宝物。 还有什么事情,比现在这样的情况更舒服的吗? 士大夫权贵们,甚至指头都不需要动一下,躺着就能把钱挣了,还双手不沾鲜血。 所有坏事、脏事,都是商人、游侠地痞无赖做的。 每一个人都是君子。 所有人皆是乐善好施的善人。 年轻人甚至可以看着污水横流,食不果腹的底层织户们,叹息着道:“民之苦,竟至于斯,汉德衰矣!” 对啊,人民这么苦,肯定是当皇帝的不修德,肯定是长安城对外乱开战造成的! 昏君啊! 你怎么不睁开眼睛,看看这些可怜的人民? 体恤一下这些无辜之人? 停一停你的脚步,等等你的人民啊! 然而私底下,谁不是惶恐至极,战战兢兢? 临淄的权贵士大夫们,谁都知道,自己已经坐在了火山口。 就等着哪一天,底层积蓄的怨恨和不满砰的一声爆炸,将所有人都送上天。 而现在,底层积蓄的怨恨与不满,没有爆炸。 但长安却查知了这个情况! 这可比底层自己爆炸的情况还要恐怖万分! 因为,底层爆炸,虽然会炸死很多人。 但也有可能催生一个新的强权! 泥腿子造反,到最后肯定得找大人物来背书。 而长安知道了,却肯定会不管三七二十一,为了稳定齐郡和青州,而痛下杀手! 《我要做门阀》正文 第六百五十节 震撼(1) “侍中公容禀啊……”王豫只是犹豫了半秒钟,就立刻夸张的拜道:“临淄城虽有数十万之无地人民,然而,大多数是有产业的!” 是的,他们在子钱商人的债务压迫和游侠地痞无赖的刀剑棍棒之下,真的有产业! 譬如说,一台织机,一间夯土的茅草屋。 虽然简陋,但至少,能将将半饱,若运气好,家人健康,没有人生病,市场环境也不错,织出来的布帛都能卖一个不错的价钱。 说不定还能吃饱肚子呢! 真的! 所以,这些人口不能算无地游民啊! “呵!”张越冷笑了一声:“明府敢把这些话告诉朝臣吗?” 王豫一秒就怂了。 告诉朝臣? 那天下人能把他和整个齐郡都给撕了! 秦始皇琅琊勒石,上农除末! 高皇帝、太宗皇帝、先帝和当今天子,三番五次下诏,强调汉家是‘以农为本,以孝治天下’。 每年春正月,天子与三公九卿躬耕于籍田,给天下农民做榜样。 到了你齐郡,你们居然让善良淳朴的人民,被迫操持商贾贱业! 还败坏道德,无视公序良俗,搞出这种种不堪入目的肮脏事情。 真以为汉室的剑不利了? 是故,王豫只能是恭身拜道:“下官知罪!” 至于临淄城里的小伙伴们,他没有任何心理的卖掉了。 没办法,这世道就是这样。 哪怕是临淄城的士大夫权贵们,平日里也没有人敢为临淄城的商贾辩护。 甚至,每一个人都是咬牙切齿,恨不得将这些人碎尸万段!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张越笑着扶起王豫,道:“明府若是诚心悔过,就应该拿出诚意来!” 王豫看着张越,小心翼翼的问道:“还请侍中公指教!” “临淄城中,那些为富不仁的奸商与一小部分胥吏,狼狈为奸,败坏国法,扰乱纲纪,令生民涂炭,天下和社稷,需要有良知和道德的正直官吏站出来,为公义与是非发声!” “我观明府,正气凛然,刚直不阿,应该为天下做表率啊!” 张越轻声说着,他也只能提醒王豫到这里了。 再提醒下去,就过了。 而且若王豫连这个话都听不懂,那他就可以去死了。 王豫自然秒懂了张越的意思。 可是…… 若动了临淄的商贾,势必立刻就会引发整个市场动荡,进而令临淄瘫痪。 临淄城一旦瘫痪,百万人民就要陷入衣食无着的可怕境遇。 到时候,就是一颗火星子掉进油锅…… 一旦如此,他这个齐郡太守,一样要死。 所以,王豫小心翼翼的试探,问道:“侍中公,这样做,会不会太有魄力了一些啊?” 张越听着这个话,心里面满是厌恶。 什么时候有魄力,也成为问题了? 而王豫这无心之中,说出来的这句话,恐怕也表明了齐鲁地区的官吏的精神面貌。 连有魄力,都能成为问题。 那么大多数人,都是行尸走肉吧? 王豫,却是没有觉得有任何问题。 因为,在齐郡五年,他就已经被‘有魄力’这三个字吓坏了。 每每他想要做事,下面的官吏就会跑来跟他说:“明府真乃雄才也,魄力雄奇啊!” 只是听着这句话,他就会下意识的恐惧,想起了自己曾经做过的‘有魄力’的事情导致的结果,一秒就怂了。 久而久之,他就习惯了避免做任何‘有魄力’的事情,以免招致不可预见的后果。 故而,王豫轻声道:“临淄百万之众,仰赖南北通衢之商贾,一旦没有了商贾供给物资,这百万之众缺衣少食……” “这明府就不必担心了!”张越微笑着道:“本官正要告知明府……” “天子念及青州、徐州、扬州,失地百姓数以百万计,为了百姓考虑,决意在青州、扬州、徐州,建立数个大型隧营,将所有无地人民,纳入其中,由国家亲自供养和组织!” “隧营……”王豫深深的吸了一口气,齐郡的隧营,他知道,就是专门负责修葺道路、桥梁和历代齐王王陵的军队。 只是,这些军人,衣不裹体,食不果腹,还经常被权贵驱使如猪狗。 在齐郡,除非迫不得已,没有人民肯去隧营。 “是啊……”张越轻笑着道:“青州、扬州、徐州,水利运河建设,大有可为!” “若能将这批人民组织起来,可以在扬州和徐州,扩大灵渠的水道,并从杨口凿河,贯通至巴丘湖(今洞庭湖),连接长江、汉水!如此,则既可以泻长江之险,又能通零桂之漕!“ “届时,南北贯通,溯江而上,可至巴蜀,沿江而下能至广陵、秣陵(今南京),还可经巴丘湖走灵渠,入桂林或者番禹,从此天堑变通途!” 这一运河计划,是张越抄袭的东晋荆州刺史杜预主持的杨口运河工程! 如此宏伟的规划,听得王豫心惊肉跳。 这样的大手笔,简直是……旷古烁今! 虽然,王豫没有去过扬州、徐州,不知道当地地理。 但张越侃侃而谈,就已经在脑海中勾勒出了这一工程的伟大之处。 张越却是不肯放过他,接着道:“而在青州,本官将建议陛下和朝廷,首先凿开巨野泽,自济水北上,与黄河通,将青州的泗水、济水与黄河连通!” “此外,在荥阳以东重修鸿沟,由江都从樊良湖进入淮河,避免射阳湖波涛之险!” “还可以开汴河,引汴水入洛!” “当然,这是以后要考虑的事情!” “在当前,青州还有另外一个重要工作,那就是整修黄河堤坝!” 王豫听到这里时,终于抬起头,看着张越满是震撼! 什么巨野泽开凿,什么重修鸿沟,什么引汴水入洛,都不如张越要整修黄河堤坝来的震撼! 作为齐郡太守,他很清楚,现在的青州的黄河堤坝,已经到了非常危险的时候了。 因为,现在流经青州全境的黄河堤坝,还是春秋时期建立的。 到了现在,早就已经不堪重负了! 更何况,黄河上游的泥沙含量越来越多,滚滚河水,携带着大量泥沙日复一日的冲击着下游的青州堤坝。 现在的黄河,在青州段已经到了极为危险的时候。 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可能轰的一声,发生又一次规模不下于瓠子口的决堤! 《我要做门阀》正文 第六百五十一节 震撼(2) 黄河是诸夏民族的母亲河,河洛文化,是直接催生出诸夏这一概念的源头之一。 但是,自春秋以降,黄河就开始变得狂暴起来。 这条母亲河,自从大禹治水后,在平静了两千年后,因其子民在上游对水土的破坏,而变得日益不安。 有汉以来,黄河已经为患日久。 太宗年间,先决于酸枣,后决于金堤,导致出现了大范围的黄泛区,汉室花费了数年之功,才让其平复。 到了今上即位,这条母亲河又一次狂猛起来。 特别是元光年中,黄河决于瓠子口,向南狂奔,肆虐三十六年。 受灾百姓数以百万计,直至元封年中,当今天子封禅泰山后北归,目睹瓠子决口附近百姓的凄苦,骤然泪下,命令随行禁军,抱着柴薪,从河堤决口跳下,以肉体堵塞决口,在付出了极大牺牲后,才终于让黄河再次平复。 尽管如此,在数年前,这条母亲河再次决堤。 它从馆陶决堤破口,浩浩荡荡,从魏郡、信都、渤海冲入大海,制造出了一条新的黄河支流——屯氏河。 而青州,首当其冲,也遭受了重大影响! 因为黄河决堤馆陶,导致了它再次夺淮! 可怜的淮河,就像一个小受,被黄河按在地上摩擦。 由之导致了整个青徐地区,都被黄河的伟力所胁迫。 更要命的是,青州的堤坝,哪怕维护的再好,也恐怕撑不了几年了。 作为齐郡太守,王豫上任之初,首先就视察了境内的黄河支流和主河道。 还曾雄心勃勃的想要重修堤坝,稳住境内的黄河河道。 可惜…… 很快就被下面的人怼了回来。 甚至还差点闹得下不来台。 因为,事实告诉他,要改变齐郡的黄河问题,必须整个青州甚至整个青徐冀兖联合起来,由长安组织动员,才有可能改变现状。 而这需要起码三十万以上的民夫和长达数年的持续投入。 青州、徐州、冀州、兖州等深受黄河危害的州郡人民,不分贵贱,自然是都想要这么做。 也都呼吁这么做! 然而,这四州官吏,却没有几个人愿意做。 因为,这样的超级工程,一旦开始,就意味着很多人将要忙碌起来。 忙碌倒也罢了,关键是还要去负责。 这就是大忌了! 大家当官当的好好的,为什么要去主动找这种麻烦? 做成了,不过是少数人受赏,万一失败了,或者自己负责的事情出了问题,板子打下来,谁hold住? 再一个,哪来这么多钱啊? 三十万民夫,一天光是责庸钱就要二百四十万,一年下来起码六万万! 再加上其他开支,每年起码要支出十万万以上! 青州一年财税收入,大约也不过是这个数字。 所以,在听到张越开口要整修黄河堤坝时,王豫的整个人都傻了。 “天子已经下定决心了吗?”王豫弱弱的问道。 张越笑而不语。 当今天子,现在自然还没有下定决心。 那是因为他不知道,青徐冀兖的黄河情况,特别是青州和徐州面临的威胁! 事实上,现在是整修黄河,加固河防堤坝的最佳时期。 过了这个时间点,就很难再有这么好的时机了。 自黄河决堤馆陶,冲出一条屯氏河后,黄河积蓄很久的力量,都因为这次决堤而释放,进入到相对平稳的时期。 但很快,它就会再次泛滥。 甚至间接导致西汉王朝灭亡。 元成平哀,黄河不断决口。 仅仅有记录的决口次数,就多达二十次! 不断决口的黄河,耗尽了西汉王朝最后一点人望和民心。 让所有人都觉得,刘家药丸啊! 不然,黄河为何反复决堤? 看着张越的样子,王豫内心,却是下定了决心! 倘若国家已经决议要整修黄河堤坝。 那么,这意志就是不可阻拦的。 从上到下,都将形成巨大的推动力! 甚至,只需要明天大朝议上,天子说一句‘朕忧河决,欲重修青徐之河堤’。 消息从长安传到青州,传到临淄。 整个世界都将一片欢呼雀跃,每一个人都将手舞足蹈。 大河堤坝的加固和重修工程,不止将让人民得利,也将让地方权贵豪族获利。 光是河堤工程,就可以喂饱不知道多少人的肚子。 这样一来,倘若自己再不识趣。 那就是自绝于天下,是获罪于天,无可祷也! 至于张越透露出来的隧营计划? 王豫根本没有将之放在心上,甚至嗤之以鼻。 觉得这不过是唬人的。 仅仅是青州,就有两百余万无地游民分散在八郡两国。 两百万游民,老弱妇孺,占了起码一半。 国家怎么可能安置的了? 又如何安置的了? 他可是经历过元封四年的关东大灾的。 百万流民聚集函谷关下,就已经让朝堂非常吃力了。 甚至,几乎没有搞定! 现在,这个数字翻两倍。 而且,还是在远离长安,长期和长安离心离德的青州地区。 长安就算开挂,也是不可能完成这个工作的。 最多最多,将三十万青州临时编入隧营。 等治河工程完工,甚至等不到治安工程结束,就会因为上上下下的压力而遣散。 所以,王豫根本没有花太多心思去想张越透露的隧营事情,而是立刻就拜道:“侍中公忧国忧民,下官安敢不附骥尾后,为牛马走?” “若侍中不弃,明日大朝议,下官愿亲自上表,向陛下力陈临淄商贾之弊以及黄河之害!” 这事情,若是做成了,恐怕不止能让自己顺利洗白,说不定还能捞到一笔丰厚的政治资源。 至于临淄的商贾们? 现在却是顾不得了。 死道友不死贫道嘛! 再说,商贾这东西,不就跟地里的麦子、韭菜一样吗? 今天宰了,明天就又有新的发芽,后天就能长大了。 元鼎中,杨可主持告缗,彼时天下八成以上的富商破家。 但,不过数年,新的巨贾富商,不就再次出现了吗? 为了天下,为了社稷,也为了自己的前途,这些商贾牺牲一下,也不是什么坏事! 《我要做门阀》正文 第六百五十二节 协商(1) 延和元年,冬十月甲子(初一)。 未央宫北阙城楼下,此时,三更刚过,天色依然一片漆黑。 苍穹之上,满天繁星,依然在闪烁着,西元前的星空,美的让人心醉。 “夜如何其?夜未央!”城楼上,数十名谒者,轻声用着古老的雅语吟诵着:“庭燎之光,君子至止,鸾声将将!” 悬挂在城楼上和整个宫阙之中的风铃,在这一刹那,被人为的摇动。 悦耳的铃声,和着悠扬婉转的吟诵,响彻在这天地间。 张越站在城楼下,抬头看向那被笼罩在夜色中的宫阙城楼。 然后,他就见到了整个城楼,逐一的明亮起来。 一个又一个巨大的被安置在城楼上的篝火盆被相继点燃,冲天的火光甚至映得城楼下,也是一片光明,恍如白昼。 这是一种古老的仪式,至少有数百年历史了。 宗周的全盛时期,那个召公和周公还在世的时代。 成王在位的时代! 周成王就是在每年的冬十月甲子,端坐在镐京的王宫之中,等待着来自天下的诸侯朝觐。 所以,诗有庭燎之歌。 伴随着未央宫的火光,北阙厚重的城门,也被人缓缓推开。 然后,张越就提起剑,跟着宗正卿刘屈氂、执金吾王莽、大鸿胪戴仁和太常卿商丘成、光禄勋韩说、大司农桑弘羊,缓缓步入这北阙城楼。 他身后,跟着上官桀、赵充国。 从这也能看出目前长安城里的政治排序。 权力的第一梯队,是刘屈氂、王莽、戴仁、商丘成、韩说、桑弘羊这样的实权九卿。 当然了,还有此时已经在宣室殿前等候的奉车都尉霍光、驸马都尉金日磾、尚书令张安世、御史中丞暴胜之等组成的内朝权贵。 而张越,则已经跃居了第二梯队。 而且是第二梯队的领头羊,甚至已经拥有了进军第一梯队的能力。 便是上官桀这样的,马上就要被拜为太仆的准九卿,也要在他之后,才能进入北阙城楼。 至于守少府公孙遗、水衡都尉蔡茂、守卫尉卿公孙越这样权力未稳的代理九卿,连第二梯队都挤不进,只能在这北阙城楼外面,再等半个时辰。 与其他两千石、朝臣以及郡国上计吏,一起等到三更过半,才可以进入未央宫。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制度设计要求,在每岁的大朝议前,给重臣们留下一个私下py或者说协商某些事情的机会。 这是太宗时代留下来的政策。 彼时,正是贾谊贾长沙风光之际,那时候贾长沙上书太宗皇帝,请求推行‘将相不辱’之制。 所谓将相不辱制度,简单一点来说,就是天子要给犯罪两千石们一个体面结束自己生命的机会。 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民嘛。 帝国的高阶贵族、官员,就算犯罪,也要给他们一个荣誉下台或者不‘受辱’结束其生命的待遇。 当然,相对的,这个制度要求,犯罪官吏,在已经确认犯罪事实的情况下,主动的自动的自杀。 不要给君父和国家造成什么麻烦。 否则,这个制度就不对其生效。 而既然将相不辱了,天子也要尊重和保留两千石权贵们的尊严和人格了。 那么自然,朝臣们就当有权,在朝会前对某些重大事情进行协商,统一立场和步伐。 不然,等到了大朝会上,当着天下郡国上计吏和两千石宗室列侯们的面。 帝国的三公九卿吵个不可开交,乃至于当面撕逼、斗殴。 岂不是太low了? 甚至可能会丢光朝臣们的脸面! 也正是因此,汉家丞相的权力,空前膨胀! 因为,丞相作为最高文官和最高武官。 他有权力在大朝会前,召集他想召集的任何人,商议朝会内容和步骤。 已故的北平文侯张苍、故安节候申屠嘉、条候周亚夫、武安侯田蚡,都是借着这个制度来制衡君权。 以上四位,都曾经成功的阻止过当政天子,要实现其某些政策的企图。 故而,当今天子元光之后,致力于削弱相权。 到现在,这个制度已经差不多成为摆设了。 也不可能有什么人,再能纠集起足够的力量,与其意志对抗了。 因为…… 就算北平文侯张苍和条候周亚夫这样的强人复生,再任丞相,也不可能在有着内朝和侍中官的牵制下,还能成功的杯葛在位天子的政策。 光是投票,三个侍中官加上御史中丞、尚书令、奉车都尉和驸马都尉,就有七票了。 丞相那边,就算能团结所有九卿,也只得十票。 十比七看上去有优势。 但可惜,诸夏民族从来不讲什么民猪投票,少数服从多数。 而是讲理,讲法度,讲人情世故,讲天下苍生。 所以,十比七的意思就是说——此事争议很大,影响很大,必须由天子本人圣裁,才能得到一个解决。 更何况,在汉季,天子本人的一票,可以当成n个复数的票来计算。 也不可能有人能同时团结所有九卿!九卿们也没有这么傻。 所以,在政策的制定上,皇权拥有了全部的主动权。 毕竟,外朝的十票,不可能统一立场。 而内朝的七票,永远会遵从天子本人的意志。 故而,从武强候庄青翟时代开始,汉季丞相,一个比一个势弱。 权力彻底的被君权垄断。 黄老学派政治家设计出来限制君权和平衡君权的制度,被破坏的面目全非。 变成了今天的一个有限度的讨论和商讨朝政、国政的平台。 这也是诸夏政体的奇妙之处了。 看似中央集权,君权神授。 但独夫民贼,一言堂依然是不可取的。 上到天子,下到庶民,都不会认可一个人就拍板的傻瓜政策。 既集群又民猪,既民猪由集权,不懂的人,云里雾里,根本看不清楚。 不明白中国人到底是怎么玩的? 但其实,只要看看《诗经》《春秋》《尚书》就能明白。 悠久的历史和深厚的文化基础,使得我们的先民们,早就已经三百六十度,尝试过所有可以尝试的制度了。 宗周玩过诸侯分封(其实就是联邦制度),也搞了一把所谓的共和执政过了一把贵族贵和的瘾。 春秋时期的齐晋,都玩过贵族共和,虚君政治。 秦国玩过先军政治,军国主义。 楚国玩过联邦分权制度。 韩国搞过特务政治。 玩来玩去,最终发现,只有大一统和中央集权,才能比较好的治理天下,解决纷争。 但考虑到桀纣的教训和周幽王、周厉王、秦武王这样的逗逼。 所以,哪怕是现在,汉室政治的高层制度之中,也依然保留了黄老学派秉政时的这个设计。 以方便重臣们在大朝议前,进行有效协商。 跟着前面的九卿们,一路走过已经被篝火映得宛如白昼的宫廷走廊和回廊。 大约一刻钟后,张越来到了宣室殿前的平台。 霍光、金日磾、张安世和暴胜之早已经在此等候多时了。 因为,朝会前重臣协商,只是一个不成文的制度。 是黄老学派秉政时,为了制衡君权而设计的。 所以,并没有什么静室雅居之类的地方。 当时的重臣们,虽然酷炫狂霸拽,但也没有胆子,做这种极有可能招致猜忌的事情——背着天子和朝臣,三公九卿们在一个小黑屋里面私自议论? 是不是想造反啊? 诸夏民族的文化,自古以来也反对私下交易。 讲究‘事无不可对人言’,更强调‘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 就连法律,都被要求公开,并且必须告知臣民,强调‘不教而诛是为虐’的汉季。 当然,这种协商,也被要求公开、透明。 至少,得让朝臣和天子放心,这些大臣没有背着大家伙,谋划和策划某些大事件! “诸公来的可真是早……”霍光领衔着内朝的重臣们,迎上宗正卿刘屈氂领衔的外朝大臣。 倒不是因为刘屈氂地位和权力有多高,而是经过这次大朝议后,假如没有出现什么重大变故。 那么,刘屈氂拜相的事情,就已经是板上钉钉了。 丞相! 哪怕被削的再惨,那也是丞相,理论上帝国的文官首领,辅佐天下治理天下,平衡阴阳,佐治百姓的绝对重臣! “霍令君起的不也很早嘛?”刘屈氂提着绶带,微笑着上前,道:“本官初来乍到,对长安和天下政务,还不熟悉,往后恐怕需要霍令君、金都尉、暴中丞、张令君以及诸位明公多多海涵和照顾……” “宗正卿言重了!”霍光呵呵一笑,就转身对张安世问道:“张令君,陛下有什么指示没有?” 自内朝建立后,尚书台就是作为当今天子的传声筒而存在。 特别是在这样的短暂协商中,尚书令本人一直作为代表天子发声和指导群臣们思考和考虑问题的代表。 张安世闻言,对众人拱手而拜,然后神色肃穆的道:“天子没有什么特别的训示,只是命吾转告诸君,有关青州、徐州和扬州之事,一切以侍中张子重为首!” 众人闻言,全都回过头来,看着站在身后,一直不发一言的张越。 《我要做门阀》正文 第六百五十三节 协商(2) 大家都很清楚,今日大朝会,主菜之一就是商议和讨论有关青州、徐州和扬州上计吏报告的事情。 但天子,却将此事,全部交给张子重来负责? 每一个都不由得格外高看了一眼张越。 作为马上就要拜相的刘屈氂,马上就反应了过来,他笑着对张越拜道:“张侍中,陛下既然命侍中负责青州、扬州、徐州之事,想必侍中必有高论,吾洗耳恭听!” 其他人立刻都纷纷表态:“请侍中畅所欲言!” 哪怕是韩说,也捏着鼻子道:“侍中请畅所欲言!” 但心里面却是嗤之以鼻。 徐州和扬州的事情,韩说不大清楚。 但青州他还不知道吗? 他的封国按道县,就在青州的齐郡。 他也曾多次返回封国,自然是知道,青州的问题和情况,糟糕到什么地步了? 他本人,甚至在临淄城里,还有着利益。 譬如,齐郡的三服官,就是他的人。 即便如此,韩说也发现,他根本不懂齐郡。 甚至搞不懂齐郡的人在玩什么游戏,只知道,这个游戏很好玩,很赚钱。 所以,韩说以己度人,觉得张越也是不可能知道什么青州的事情的。 这个侍中官,撑死了不过讲一些老生常谈的什么‘民本国本’‘上农除末’,撑死了引用一下晁错的名言,呼吁一下重视农业。 这些事情,年年讲,天天谈,韩说耳朵里都要起茧子了。 张越却是看着众人,微笑着拱手答礼,然后道:“时间不多,下官也不敢耽误诸公商议,就长话短说吧!” “青州、徐州、扬州,三州部二十二郡,根据下官掌握的情况来看,已经是危险至极!”张越看着众人,神色肃穆的道:“仅仅是青州一州部,下官从其郡国上计报告中,就已经统计出了,至少有两百万无地游民,分散于青州八郡两国之中……” “其中也齐郡为甚!仅仅是齐郡临淄城之中,就有九万四千余户,未在编户齐民薄上有田产记录!” “济南郡也有两万余户,未见有田产……” “高密郡和胶东国,大约有一万余户……” “……” “而扬州刺史部的会稽郡、豫章郡,也有数万户百姓,未见田产登记!” “……” 张越平静的念着自己所知的事情。 每一个人听着,都是默不作声,但神色却无比紧张起来。 作为政治生物,在场众人中,有刘屈氂这样的从地方州郡升上来的亲民官,也有韩说这样走南闯北,见多识广的权贵,还有桑弘羊这样的经济专家,更有霍光、金日磾、张安世这样的政治家。 他们可能立场各异,看法不同。 但是,张越叙述的事情,他们当然知道厉害关系。 “青州、扬州、徐州之事,已经败坏至斯了啊!?”刘屈氂在听完张越的叙述后,长长的出了一口气,感慨着问道:“那张侍中,可有解决之法?” 要是张越提出了这个问题,却不给他想办法解决。 那刘屈氂就只能认为这个侍中官,在打他这个马上要做丞相的大臣的脸,是赤裸裸的表达敌意,让他难堪! “办法啊,倒是有一个……”张越轻声道:“孟子曰:有恒产者有恒心,故治国之道,在于令民各有产业……” “今青州、徐州、扬州,数以百万之众之人民,没有土地,流亡于市井,于是生出盗匪之事,十几万盗匪,流连在州郡之中,甚至有盗匪光天化日之下,明目张胆的行走于市集甚至官衙之前!” “陛下的‘沈命法’,竟如一纸空文!” 所谓的‘沈命法’,是当今天子在天汉二年,针对当时齐鲁一带的盗匪肆虐而颁布的一个严苛法令。 根据这条法律规定:群盗起不发觉,发觉而捕弗满品者,二千石以下至小吏主者皆死! 简直就是杀气腾腾,简单粗暴! 治下有盗匪,而官员没有发现的,发现了没有去剿灭的,以及虽然剿灭了盗匪,但所捕杀盗匪没有达标的,自两千石以下到地方小吏,统统连坐论死! 毋庸置疑,这是从商君的成功经验上学到的。 商君时代的秦,也是这么对付盗匪和那些剿匪不力的官员。 可惜,时代终究不同了。 而且,齐鲁的盗匪,本来就是地方上的地主贵族扶持起来的。 是有心人放纵的结果。 故而,这条律令其实根本没有起到任何效果。 甚至,这条法律葬送了汉家对青徐扬地区最后的有效控制。 在这条法律之前,可能地方上的官员,或多或少,还肯打击盗匪。 但这条法律颁布之后,为了小命,已经没有人肯再去管盗匪了。 从上到下,对于盗匪,都装作看不见。 这也是今天齐鲁盗匪肆虐的根本原因。 地方官员,不敢管,不肯管,不愿管。 因为,谁知道这股盗匪是新出现的还是现在才出现的? 谁又知道,管了他们,会不会让自己掉脑袋呢? 反正,就是在齐郡、胶东和淄川这样的地方,出了城市,到了野外,没有人烟的地方,随时都可能出现盗匪。 这些盗匪甚至能公开的进入城市,在官衙之前,招摇过市。 这些事情,张越从回溯的史料里见到过,也亲自从王豫等人的口里问了出来。 简直是触目惊心,让人毛骨悚然。 而且,张越现在也终于确认了自己之前的猜测——齐鲁的盗匪,果然反噬了扶持他们的人。 那些曾经以为可以控制这些盗匪的人,现在已经自食其果,彻底失去了对他们的控制,甚至还有好几个官员、贵族,被他们曾经扶持的盗匪头子杀了。 这些事情,青州、徐州、扬州的地方官员,根本不敢报告,只好谎称这些人暴毙。 而私底下,所有人都是战战兢兢。 因为,在青州已经出现了数量超过一万的大盗匪! 这股名为‘巨野盗’的盗匪,甚至控制了两个县城,在县城里收税、审案。 更让人恐惧的是,他们居然比之前的汉室官府要廉洁和高效! 他们收取的赋税,甚至只有原先的一半! 这简直就是恐怖! 《我要做门阀》正文 第六百五十四节 协商(3) 在场的十一人听着张越的话,每一个人,都显现出了忌惮。 特别是那些,知道青州的人。 譬如桑弘羊,譬如韩说,譬如张安世和霍光。 他们都或多或少听说过,耳闻过青州地方糜烂之事。 毕竟,这些东西,怎么可能瞒得过人? 就以桑弘羊而言,他的盐铁官署和均输署的官吏,遍布全国,在齐郡还有着海官衙门在活跃。 地方盗匪成灾的事情,岂能瞒过他? 还有暴胜之,他当年亲自处置过齐鲁的盗匪,杀了数千人,也知道青州这些年来的变化。 隽不疑就多次报告过地方盗匪成灾。 然而,沈命法之下,谁也不敢捅破这个脓包。 于是汉室就上演了一出魔幻现实主义的戏剧:每一个人都知道和听说过齐鲁盗匪很多,但每一个人都不敢将这个事情,向上捅破。 因为,假如捅破这个脓包了,作为始作俑者,就要解决问题。 若不能解决问题,甚至,若因为要解决问题,要闹出祸患。 想想晁错的下场,每一个人都心有余悸。 所以,这皇帝的新衣,就堂而皇之的出现了。 没有人肯背这个锅! 但在现在,张越却毅然决然的捅破了这个脓包! 这让人无比惊讶! 数十年来,汉家朝堂上,敢这么做的人,已经越来越少了。 想当初,晁错毅然决然,推动削藩。 其老父闻之,从颍川老家急急忙忙入京劝说:“上初即位,公为政用事,侵削诸侯,疏人骨肉,口让多怨,公何为也?” 面对老父的劝说,晁错巍然不动,答道:“固也。不如此,天子不尊,宗庙不安!” 老父听完,叹道:“刘氏安矣,而晁氏危,吾去公归矣!”然后便服毒自杀,临终留遗书,告诫晁错说:“吾不忍见祸逮身!” 然而,晁错却依旧坚决削藩。 其为了国家,而不顾自身安危的态度,曾经折服了无数人。 在他的推动下,国家果然以前所未有的坚决态度,推行削藩之策。 结果呢? 吴楚七国起兵,大军越过长江,围攻棘壁和睢阳,梁国告警! 长安君臣,立刻就慌了手脚! 晁错居然被骗着朝服腰斩,然后晁错生前的死敌袁盎就拜为太常,持节来到了吴王刘濞面前,商谈弭兵议和。 自那以后,就已经很少有人敢或者愿意学晁错了。 国家社稷,是刘家的。 何必为了刘家的事情,而搭上自己的性命。 再说了,忠君固然很好,大家也都很仰慕屈子,同情像伍子胥这样的忠臣义士。 可,也没有几个人真的想自己落得和屈子、伍子胥、晁错这样的下场。 战死沙场,马革裹尸,还可以说是荣誉,能够传颂千古。 但死在自己人手里,还是被骗着、哄着处死,这叫什么事情? 故而,听着张越的话,那些与张越关系不错的人,都紧张了起来。 上官桀、金日磾、暴胜之和张安世,都是看着张越,欲言又止。 有句话,他们憋在心里,很想说出来,劝劝这个朋友——何必呢?张侍中,青州之事自来复杂,如今更是几乎无药可救,贸然捅破,恐怕难以善终啊! 而那些不喜欢张越,甚至觉得张越是个祸害的人,却都是笑眯眯的眯起了眼睛。 韩说甚至在这刹那,做出了决定——必须支持啊! 一定要支持啊! 故而,只想了零点零一秒,韩说就道:“青徐扬,居然已经糜烂至斯了!身为九卿,本官绝不能坐视国家州郡,继续糜烂下去!” 在这一刻,韩说想起了自己的那两个蠢儿子。 想起了他们的天真,于是就有样学样,模仿着自己那两个傻儿子的模样,义正言辞的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若青徐扬之人民,不能安居乐业,吾辈九卿,有何面目,端坐于朝堂之上,坐享汉禄汉食?” 听着韩说的话,很多人立刻就皱起了眉头。 作为光禄勋,韩说的这个表态,可真的是很恶心! 这几乎就是胁迫这其他人和他一般表态。 不然,大家就可能要落入‘不忠’的境地。 “光禄勋……”刘屈氂摆摆手,打断了韩说的继续表演:“先别急着说话,还是听听张侍中的想法吧……” 作为马上就要拜相的大臣,刘屈氂对青徐扬的事情,虽然不是很了解。 但他是从涿郡太守升迁为宗正的,有十几年的具体地方行政经验。 是故,刘屈氂很清楚的知道,青州、徐州、扬州的问题,不可能简单的解决。 像韩说这样的,就是在捣乱,就是给制造麻烦了。 刘屈氂对张越没有什么好感,但也没有什么恶感。 总的来说,刘屈氂既不在乎张越有多威风,也不在乎张越载多大跟头。 他追求的只有一个目标——稳定。 现在,这张子重捅破了青徐扬的脓包。 刘屈氂知道,解决问题,才是当前的关键。 而作为始作俑者,那张子重必须承担所有责任。 所以,他目光灼灼,看着张越,拱手道:“还请侍中公为吾等明言:这青州、徐州、扬州,当前的困境,该用什么对策来解决?” 态度是显而易见的——谁搞出来的事情,谁去收拾。 不要指望他帮着想办法,出主意。 那是不可能的! 他刘屈氂也不愿意背这个锅! 张越看着刘屈氂,又看向韩说和其他人,微微一笑,拜道:“好叫诸公知晓,昨夜,下官已经连夜拜访了青州刺史隽不疑、扬州刺史张懋、徐州刺史阳唯……” “以及齐郡太守王豫、千乘太守刘遂、会稽太守杨德等十余位两千石……” 昨夜,在离开王豫的宅邸后,张越索性就搂草打兔子,连续拜访了其他入京述职的地方两千石。 包括了隽不疑等人提供的地方良吏代表以及几位两千石郡守。 本着对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心理。 面对那些还有意愿做事和愿意做事的人,张越大谈理想、道德与宏伟蓝图,描绘基础建设的前景。 而对那些和王豫一样的官僚,张越则是一手胡萝卜,一手大棒。 先是敲打、威胁和恐吓了一番指出问题的严重性,国家已经有决心要改变当前局势。 吓得他们魂不附体,然后就趁机伸出橄榄枝。 面对这样的情况,还有什么人敢继续顽抗和不听话呢? 所以,基本上,这十几个两千石,都已经被张越所说服了。 众人听着,都是抬头,满脸惊讶的看着张越。 一个晚上,搞定这么多人? 有些夸张了吧? 但考虑到对方是张蚩尤,大家又心照不宣的低下头来。 以现在张越的名声和威势,他确实可以做到这个地步。 面对这样的一个随手就能打灭无数贵戚和大臣的新贵,地方上的郡守们,恐怕也没有能力反抗。 就听着张越道:“现在,地方郡守两千石们,皆已经认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和迫切性!” “群臣一致认为,当前局势,已经十分危急!” “正所谓治乱世当用重典,非常之时,用非常之策!” “故而下官斗胆,提了一个愚钝的建议……” “于青州、徐州和扬州,设置数个大型隧营,收容地方无地人民,由官府组织起来,进行水利渠道运河的建设,具体是以打通各地水路交通,同时,加强对黄河堤坝的加固和维护工作,此事下官已经写好了奏疏,列好了具体的事宜条陈……” 张越从怀里取出一份写好的奏疏,递给刘屈氂,道:“还请宗正卿与诸公斧正!” 刘屈氂接过那奏疏,打开来一看,就吓得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奏疏内容不多,不过数百字而已。 但所提的建议,却是吓得死人。 首先,就是要建立一个足以收容两百万以上人民的隧营组织! 仅仅是这个提议,就是旷古烁今,从未有人敢设想的恐怖建议了。 收容两百万以上的人口,并将他们组织起来? 反正,刘屈氂是不大相信,现在的汉室地方,还有这个组织能力的。 但,若是做成了…… 其利益之大,恐怕足以制造数十个两千石和好几个列侯了! 其次,则是建立国家成立一个负责统筹和协调内河水利、防汛和抗洪的机构。 这个机构,将跨州郡,负责整个黄河流域的统一规划和组织,并制定各种防汛抗洪政策,实施防汛工程。 只是看到这个提议,刘屈氂就深深的吸了一口气。 数年前,黄河决口馆陶,冲出了屯氏河后,整个天下的士大夫,都是议论纷纷。 每一个人都在思考,黄河下次再决堤怎么办? 而这个建议,无疑是提供了一个解决方案。 从青州、徐州、扬州的无地人民之中,挑选和组织起一支数十万人的隧营部队,并由他们来负责和参与整个黄河流域的防洪防汛工作。 并建立一个,由天子直接领导和指挥的黄河防汛抗洪衙门。 这事情,很显然很有搞头,也很有前瞻性和战略眼光。 但是…… 刘屈氂将奏疏递交到霍光手中,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看向张越,拱手问道:“敢问侍中官,青徐扬的盗匪问题,侍中打算怎么解决?” 《我要做门阀》正文 第六百五十五节 共识(1) 盗匪问题? 张越听着,呵呵一笑。 他是故意,不在奏疏里提及盗匪问题的。 因为,倘若在奏疏里提及盗匪问题,那么,沈命法怎么办? 仅仅是青州,就有十几万的盗匪! 这意味着整个青州,从上到下,所有官员,不分青红皂白,统统有罪。 而且是死罪! 但,盗匪又必须解决。 不解决盗匪问题,就算组织起隧营来,也很难进行水利建设和开发。 毕竟,你不可能在地方治安混乱,到处都有做无本买卖的人的情况下,深入荒山野岭,进行开发。 人民也会被混乱的治安所吓坏! 张越拱手对刘屈氂拜道:“宗正卿明鉴,下官以为,青州的盗匪问题,不能再简单的用暴力来解决了!” “暴力,只能治标,不能治本!” “何况,青州盗匪,早已经习惯了官府围剿,其所用之策,乃是‘官进我退,官驻我扰,官疲我围,官退我追’,即使调集大军进剿,怕也是无济于事!” 事实上,古代的劳动人民,早就学会了在统治阶级力量强大的时候的应对之法。 譬如,青州的盗匪,特别是最大的那几股。 每一股的首领,都是人才! 深谙游击战的基本方略,加上他们比汉室官员更亲民,更得民心。 基本上,官府的围剿,是不可能成功的。 想要围剿一些有民心依附,在本地作战的游击队。 问问米帝在伊拉克和阿富汗的遭遇,就知道,这有多么困难了。 况且…… 张越看着刘屈氂,长身拜道:“宗正卿,乃是自涿郡太守升迁,想必也当知道,民不畏死,奈何以死畏之的道理!” “以下官之见,青州盗匪问题,不能用军事解决,而应该以政治解决!” “下官愚钝的以为,大部分盗匪,其实都是忠良臣民,奈何地方豪族、官吏,横征暴敛,官逼民反,迫不得已,只能行盗匪之事而保己身!” “而且,下官敢保证,大多数的盗匪,都是忠君爱国之士!” “只要,行善政,施仁政,令其有出路可走,大部分人必不会与国家社稷天子为难!” 青州盗匪,或者说关东为什么治安糜烂? 张越前一段时间的京畿之行,或许可以给出答案。 官员横征暴敛,地主豪强敲骨吸髓,百姓根本没有活路。 为何不反? 讲道理,青州的人民,还只是占山为王,还只是用暴力甩开官府,自行其是,真的已经是很克制了。 真的是刘氏历代先帝,特别是太宗皇帝遗德保佑! 不然的话…… 呵呵! 这天下早就烽烟四起了! 要知道,张越回溯的史料里,甚至有出土的汉简表明,此时关东的郡国,一年居然能收十次人头税! 很多官员,将自己的生辰、父母寿宴乃至于自己纳妾的成本,都摊派给了农民。 甚至就连自先帝以来就恒定的田税三十税一都已经被官僚贵族地主豪强们玩坏了! 名为三十税一,实际上已经是十税一的情况,现在已经屡见不鲜,甚至五税一的事情,都在关东发生过。 更可怕的还是徭役! 自秦以降,人民服役,其实是固定规定的。 就像汉律,自五大夫以下或者秩比六百石以下的人,每年要无偿为国家服役一个月。 假如不去,那就要缴纳践更钱两千钱(秦代是三百)。 但是,就是在关中,这个情况也早就被人玩坏了。 张越当初刚刚上任新丰时,进行考察的时候就发现了,官府对农民的政策,简单粗暴。 在徭役上,不管你去不去服役,都要缴纳践更钱。 关东这个情况,恐怕只能更普遍,甚至更严重! 所以,人民在这样的情况下,还没有杀官造反,真的是很给刘家面子了! 也正是基于此,张越不会主动去激怒和扩大事端。 刘屈氂听着,呵呵一笑。 地方上的事情,他当然知道。 就像涿郡,虽然是在边郡长城脚下,很多事情,不能和内地相比。 涿郡的地主豪强们的吃相,也要比内地的好的多。 甚至很多人,还会主动赈济和接济乡党,甚至于主动免除乡党的债务。 但这些人这么做,只是为了让这些人,为自己家的子弟出生入死,为他们家的富贵,拼死作战而已。 即使如此,涿郡的百姓负担也很重! 各种苛捐杂税和摊派,常常让他们破产。 要不是那些地方上的军功贵族和想要成为军功贵族的地主豪强,主动出手,借贷和帮助他们度过难关,涿郡的农民早就破产了! 连有地方贵族和地主们帮助、帮衬的涿郡农民,都只是将将走在破产边缘。 青州那边的农民的日子,恐怕…… 只是,道理大家都知道。 但,解决问题,总要有方略,而且是可行的方略。 “那侍中,打算怎么个政治解决法?”刘屈氂好奇的问道。 而韩说,也是眯起了眼睛。 心里面嗤之以鼻。 政治解决? 他就不信了,青州的盗匪,能通过政治解决?! 怎么可能呢! “明年春正月甲子,将是陛下御极临朝四十七周年之日,下官以为,陛下宜当大赦天下,与民同庆……”张越却是岔开话题。 “嗯?”刘屈氂听着,眼皮子一跳,然后猛地点头,道:“诚如侍中所言,陛下御极临朝四十七周年,确当大赦天下,与民同庆!以贺我家天子,享国万万年!” 当今天子,可是特别重视这个事情的。 没看到赵破奴都因为担任了‘为天子御极临朝四十七周年献礼’的‘大汉一统天下寰宇图’编纂工作而咸鱼翻身,在朝中地位开始上升了吗? 他又不傻,当然知道,这个事情可以作为自己拜相之后的头等大事来推动。 毕竟,这种事情又没有风险,还能拍马屁,更可以拉近与天子关系,傻子才不做! 而一旦大赦天下,就差不多可以将过去的旧账一笔勾销。 青徐扬三州官吏违反沈命法的事情,也能抹掉。 而那些盗匪,也能拥有一个改过的机会。 只是,光靠这个,恐怕还不够吧?! “此外,下官以为,朝廷或可遣使南下,持节抚慰百姓,招募人民,往居延、楼兰移民!” 张越笑着道:“为了鼓励人民迁徙,下官愚以为,当许移民百姓,在当地可自由占地!” “依照其爵位高低,可占有不同面积的土地,并由官府登记造册,发给田籍,假与耕牛、种子、屋舍及农具,如当年高帝授田故事!” “此事,甚至可以制定法令,效仿商君的垦草令、高帝的授田令,以及下官所建议的准许百姓自由占地,并且只要耕作五年以上,既归百姓个人所有!” “为了鼓励移民,下官愚以为,公等或许可以建议陛下,对所有自愿移民之人,提升其爵位一级,以鼓励百姓,移民实边!” 听着张越的话,刘屈氂的呼吸立刻就急促了起来。 “政绩!政绩!政绩啊!”若不是现在有着旁人在场,刘屈氂已经是手舞足蹈起来了。 移民实边,是汉室的长期国策。 国家,甚至竭尽全力的鼓励人民移民。 但可惜,收效甚微,很少有人愿意移民。 毕竟,诸夏民族的故土情节,非常深重! 所谓狐死首丘,飞鸟返故乡。 对于诸夏人民来说,就算是死,也要死在自己的家乡。 假若不是迫不得已,一般情况下,不会有人愿意去异乡。 哪怕是迫不得已,不得不远走他乡的人,临终之时,有条件的都会不惜一切代价回到家乡。 对人们来说,家乡永远是神圣的、亲切的和眷念的。 高帝、项羽这样的英雄豪杰都是如此。 普罗大众就更是不可免俗。 所以,动员人民移民,从平津献候公孙弘时代开始,就一直是历代丞相的头等头疼之事。 天子给的压力很大,甚至还有指标,强制要求完成指标。 但,历代丞相,再怎么鼓励和催促郡国,都很少有效果。 只有牧丘恬候石庆,是借着关东大灾,躺着完成了任务指标。 其他人,人人都因为不能达标而被天子责骂过。 而现在,张越的这个建议,让刘屈氂几乎再难按捺了! 因为,这个建议具备了很强的执行性。 首先,青州有十几万盗匪。 这些盗匪,哪怕愿意从良,国家也不会任由他们留在原籍了。 地方官也不敢留他们,所以会想方设法的送走他们——假如能够让这些人改恶从善的话。 故而,地方上的动力是很强的。 其次张越提出的鼓励政策,也具备很强的诱惑和动力。 商君的垦草法令是什么内容? 刘屈氂当然清清楚楚,其核心就是百姓开垦的荒地,属于百姓个人所有! 国家承认和认可其占有土地的合法性,并保护他的合法权益,任何人,连秦王也不能剥夺! 而高帝的授田法案,则是根据爵位,由国家授给人民土地。 这是刘氏能统治至今的基础——向上追溯三代,百分之九十以上的人民的祖先,都受过这个法案的恩惠。 许多人,都是因此,而得以繁衍生息。 更何况,张越还建议了,国家可以向愿意移民的个人,提供提升其爵位一级的奖励! 这就很关键了! 因为,按照汉律,不同级别的臣民,占田数量有天壤之别。 一级之差就可能是百亩之地! 此外…… 若这个政策,可以推动落实下去。 居延和九原、武威等边郡,就可以迎来十几万甚至数十万的移民。 他的连襟和政治靠山,贰师将军李广利,一定会非常开心的! 因为,只有足够多的移民,他的军队,才能有更大的活动范围! 李广利举荐他出任丞相,最大的叮嘱就是——明公务必要督促朝野,加大移民力度啊! 所以,这个事情,在刘屈氂看来,几乎是一箭三雕! 既解决了青州的盗匪,又解决他的政绩,还解决了李广利的诉求。 几乎是完美! 别说李广利了! 其他人也都激动起来。 就连光禄勋韩说,都忘记了要看张越笑话。 因为,每一个人都知道,这个事情只要做成了,大家全部都可以得利! 就像刘屈氂,他可以在担任丞相这初,就解决了青州盗匪,还加强了移民,肯定会受到奖赏,说不定士林还会吹捧他,将他塑造为名相。 而桑弘羊,则可以借移民,加强大司农的权力,毕竟,这组织移民和安置移民并借贷移民生产资料,这是大司农的权柄。 执金吾王莽,更是窃喜不已。 他已经打算,谋求未来的西域都护府首任都护,或者类似的职务。 而移民越多,自然越有利! 就连韩说,也能从中得到很多好处。 首先就是,若能真的将青州盗匪,变成居延移民,那他这个参与者和草案的提议者,肯定能沾光,更不提,事实上若真的提升移民爵位,这具体操作的可是光禄勋衙门。 作为光禄勋他的功劳还能少啊! 在眼前的利益面前,韩说也顾不得自己与张越的矛盾了。 再说了…… 韩说悄悄的看了看其他人的神色。 他就知道,就算他强行反对和捣鬼,也没有用了! 因为此事,对每一个人都有好处! 甚至连准太仆上官桀,现在都已经是喜形于色了。 若能移民十几万甚至数十万,太仆衙门的马场和牧场,肯定也会因而受益! 现在,唯一的问题是…… 刘屈氂舔了舔舌头,看着张越拱手拜道:“侍中之策,善矣!只是……本官冒昧的问一下,侍中打算从何处,筹集这笔资金呢?” 现在,国库是没有钱的。 元封四年后,汉家国库就穷的跑耗子了。 今年夏季的旱灾,更是拖累了国库收入! 作为准丞相,刘屈氂已经被告知,去年河东郡郡守‘著外徭六月’,修了一条渠道,然后,现在郡守衙门欠了那六千民夫三个月的工钱,让他这个准丞相想办法拨款支付这笔工钱! 是的! 秦汉两代,国家的徭役分为两种。 一种是为国服务的无偿徭役。 另外一种,就是在规定外计划外征发的公共建设和为天子服务的徭役。 这种徭役,要给钱! 标准是每一个民夫每天工钱八钱,加上伙食费两钱、此外还要提供他们每月一套衣物。 而一般情况下,所有的治河工程和水利建设工程,统统属于有偿徭役。 而很可惜,现在国库连这笔钱也拿不出来! 《我要做门阀》正文 第六百五十六节 共识(2) “钱的问题,诸公不必担心,至少不必担忧移民费用!”张越轻笑着道:“国家法度,残民者死,就连列侯,一矣发现,事国人过律,必诛!” 这也是汉代的特点了。 对小农经济的保护,在法律层面上,已经做到了封建时代的最好程度。 特别是在限制高阶贵族盘剥和奴役人民方面,真的是无孔不入! 任何人,哪怕是外戚,只要被发现,其盘剥人民,超过了法律规定的底线,肯定会被廷尉追究! 自高帝以来,失国的列侯里,有超过三分之一,是因为盘剥人民、伤害人民和放贷利息过高而被免的。 而剩下的三分之二里,有七成是死于元鼎四年的酌金罢候。 其他人,则是绝嗣、谋反或者卷入大不敬的案子。 由此可见,国家对贵族的管控和限制。 但在民间的商贾地主盘剥人民方面,就做的不够了。 甚至两者之间的惩罚力度完全不同。 列侯触犯相关法律,一告一个准。 就连诸侯王,只要被举报核实,轻则削县,重则论罪。 而民间的子钱商人和地主的高利贷,则通常不会有人过问。 这就形成了一个悖论,也让很多列侯很不爽。 明明民间比他们做的还过分的人都有,为什么国家就揪着自己不放? 刘家药丸啊! 所以,到了东汉反过来了。 权贵们肆无忌惮,而民间的商贾们,若没有靠山,就根本蹦跶不起来。 大商贾,必是豪族。 像西汉这样,一个寻常的布衣,只要运气足够好,本人又有手腕,就能在短短十几二十年内,成为坐拥数万万訾产的大贾的例子根本就没有了。 而张越当然也清楚,高层权贵之中,对这样的情况不满的人,到处都是。 而这是他可以利用的地方! 他看着众人,轻声道:“何故临淄城中,数十家子钱商人,放贷万万,利息九出十三归,甚至八出十六归者比比皆是,而国法却不能治?” “是汉法太仁,还是彼辈以为国法无用?” “公等皆国家重臣,必知若长此以往,恐怕国将不国的道理!” 刘屈氂听着,回头看了看霍光。 然后,他们两个人的神色,一下子就肃穆了起来。 在现成的政绩和政治诉求面前,他们两个瞬间就抛弃了青州、扬州和徐州的所有商人。 特别是霍光,他几乎没有考虑,就道:“侍中所言极是!国法不恤列侯,何况商贾贱籍之人?” 刘屈氂也道:“霍令君之言,吾甚以为是!” “就连秦法也知道,百姓有债,不得强逼,用强者则必论法!” 在秦律之中,有一条叫:百姓有债,勿得擅强质! 可惜,这条法律,在汉季被废黜了。 因为当初,当政的黄老学派觉得这很不好。 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现在,法律却规定不许逼债,这怎么可以? 也因此,公羊学派上台后,屡屡呼吁,要求国家重新制定一条保护百姓欠债无法偿还时,避免其被债主奴役和控制的全新法律。 只是,问题太大,而公羊学派又不想照抄秦法,所以这个事情,从董仲舒时代到现在,都没有得到有力推动。 作为积年老吏,刘屈氂自然知道,若自己能推动,设置这样的一条法律。 肯定是会赢得民心和政绩的。 要知道,刘屈氂可不同于公孙贺。 他可是很有主人翁意识的。 毕竟,汉家也是他的帝国。 他也是刘氏子孙,帝国的兴衰,直接和他本人以及他本人子孙的利益挂钩。 所以,现在的刘屈氂,真的是有心要做些事情的。 故而,只是刹那,刘屈氂就杀气腾腾的道:“至于青州、徐州、扬州之子钱商人,以吾之见,皆可坐法而论死!” 刘屈氂和霍光这一表态,其他也都纷纷附和了起来。 杀商人宰肥羊,这在汉室是政治正确。 当初杨可主持告缗,在前期没有扩大化之前,那可是八方点赞,人人称颂的。 便是韩说,也对此没有太大意见。 青州的子钱商人,又没有给他上供和孝敬过。 他的利益,只在三服官官署,犯不着为了那些见都没有见过的家伙,去和所有人为难。 再说了…… 韩说悄悄的舔了舔嘴唇,若是干掉了临淄城里的子钱商人。 那他是不是可以趁机扩大自己在临淄的利益? 于是,就没有任何心理负担的表态道:“光禄勋上下也皆以为,子钱商人于国无益,害民甚深,当以国法绳之!” 这让张越听了都是有些惊讶的看了他一眼,想不到这位按道候,居然还能有这种觉悟? 却不知,老韩家能屹立至今,百年富贵,岂是等闲? 韩家人素来就很分得清公私,哪怕再恨别人,若有利益,也不会因为私仇而拒绝与人联盟。 就像当初乃祖韩颓当,虽然和郦寄很不合,但还是照样与郦寄撑起了当年的长城防御。 而随着韩说的表态,在场的十二人,几乎已经在青州盗匪问题上达成一致了。 那就是采用张越的建议,以政治手段来解决。 同时,让青州的子钱商人来买单。 这个结果,让张越很满意。 虽然,这只是一个口头共识,也只是暂时性的决议,不能排除未来出了问题,别人甩锅给他。 但这就已经够了! 有了这个结果,就意味着今天的大朝议上,张越就握有绝对主动。 至于临淄城里的那些子钱商人之外的商贾? 暂时来说,他们是安全的。 张越需要对他们进行甄别,才能处置。 只有这子钱商人,不需要经过审判,就可以宣判他们的死刑! 原因是很简单的。 哪怕是后世,所谓的金融家,多半也是靠着坑蒙拐骗发家的。 至于这西元前的子钱商人,只能用恶贯满盈和罄竹难书来形容。 反正全部杀光肯定没有人是无辜的。 而其他商人,则可能需要甄别和区分。 作恶多端,只知道奴役和兼并土地的,肯定要干掉。 但,其中若有懂得生产建设和发展技术的,则肯定要保护起来。 就像人生病了,消灭掉病菌就可以了。 连身体的健康组织和细胞也一刀切掉,那肯定是不好的! 《我要做门阀》正文 第六百五十七节 天子的下马威 时至平明,天色渐渐微亮,启明星的光芒开始闪烁在天际。 此时的未央宫,所有的宫门全部洞开。 数千名甲士,持戟站立在宫阙走廊两侧。 一面面黑龙旗,迎风招展。 象征汉家火德的赤色,成为未央宫的主色调。 就连宫墙的墙壁,也被重新粉刷上了红色的涂料。 而在宣室殿之中,此刻,已经有着丝竹琴瑟钟鸣之声传出。 古老的吟诵之声,回响在宫阙的走廊中。 “夜如何其?夜乡晨!庭燎有煇,君子至止,言观其旂!” 而数以千计的贵族将军宗室官吏,人人肃穆不已,手持玉芴,静立在宣室殿下的回廊两侧。 以文武分野,排成了两个密密麻麻的纵队。 一眼望过去,几乎让人看不到尽头。 作为侍中官,张越自然跟着宗正卿刘屈氂、太常卿商丘成站在左侧,位居于稍微靠前的位置。 而光禄勋韩说、执金吾王莽等人则站到了右侧,与将军列侯们在一起。 当然,现在汉室,文武之间界限并不明显。 文官可以为将,武将也可以牧民。 当世世人推崇的大丈夫,就是那种上马打匈奴,下马抚万民的文武全才! 所以,其实站在那边,只是一个象征性的。 就像现在的文官首领之一的商丘成,在历史上就多次领兵出征,还打的有声有色。 而武将首领的王莽,在内政方面的造诣也不错。 历史上,其在李广利全军覆没后,靠着屯田和种田,硬是在抵御匈奴的侵扰同时,在轮台和居延,屯田三十万亩,底定了宣帝对匈奴的战略大反攻的物质基础。 “天子临朝了……”张越听着从宣室殿内传出来的吟诵声,做出判断。 果不其然,须臾之后,宫中的乐声就变幻了曲调。 从《庭燎》之乐,换成了大气磅礴的《大明》。 吟诵者也由原先低沉婉转的士大夫,变成了嗓音洪亮的武官。 “明明在下,赫赫在上。天难忱斯,不易维王。天位殷适,使不挟四方……”恢弘的腔调,让人精神一振,肃立多时的文武百官们,也直起了腰杆,等候着来自天子的召唤。 在充满了王者威势的《大明》乐中,悬挂在宣室殿前的编钟,连响三十六声。 然后,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尚书令张安世,持着节旄,身穿盛装,站到了台阶前,清声唱诺道:“唯汉延和元年冬亥月甲子(十月是亥月),岁在已丑,群臣陛见,请大鸿胪导之以礼,太常卿教之以仪,勿有失礼失仪!” 大鸿胪戴仁出列拜道:“唯,臣不敢失职!” 太常卿商丘成也拜道:“唯,臣不敢失职!” 张安世持节向南,拜道:“群臣请次第趋见!” 张越与其他大臣,连忙出列,拜道:“唯!” 然后起身,持着玉芴,亦步亦趋的跟上自己前面的九卿列侯们,小心翼翼的拾阶而上。 这可是一个高难度的动作! 寻常人若没有经过训练,根本掌握不了。 按照贾谊贾长沙当年所作的《容经》之中的说法,大臣入朝,朝见天子,进必趋,退必趋。 尤其是在大朝议上,趋礼要求相当之严格。 所谓行则‘趋以微磬之容,飘然翼然,肩状若流,足如射箭’,而其转向更是要求‘旋以微磬之容,其始动也,穆如惊倏,其固复也,旄如濯丝’。 后世有部不错的电视剧《军师联盟》里,就有着何驸马教曹芳走路和转身的剧情。 但剧中何驸马的姿态和行容,要是按照贾长沙的标准来看,肯定不合格! 反正,就是张越,也为了今天,练了差不多两个月,才勉勉强强,将将及格。 但不要紧,在场的群臣之中,驸马都尉金日磾和奉车都尉霍光,都是汉家有名的趋礼专家。 特别是霍光,曾有人特地观察他上朝,连续数了十几次他的步数,结果发现,他每次所用的步数,都是一模一样。 更夸张的还是,霍光的脚步,每一步都分毫不差。 上一次,他用十步走了多远,这一次也是一模一样! 简直是恐怖! 所以,张越就盯着霍光的举止,他的头怎么低,低多少,自己也怎么低,他的手抬多高,自己也抬多高。 还别说,这样一来,张越轻松过关。 跟着人群,趋进到宣室殿之中。 张越立刻就被眼前的壮观宫殿,所深深震撼。 宣室殿,大! 非常大! 天子的御座,高居于殿堂之上,御座之下,五十五级台阶,让人咋舌不已。 后世电视剧中,取景的所谓皇宫、朝堂,与之一比,就像乡下土财主的客厅一样寒酸。 而大殿之中,一根根雕龙飞凤的柱梁,节比林立。 粗略的数了数,至少有上百根柱梁。 柱梁左右,一盏盏连枝灯,已被点燃。 滋滋燃烧的灯油,将这殿堂照耀的恍如白昼。 一排排持戟的卫士,肃立在这些柱梁两侧。 人人神色严肃,甲胄鲜明,将这汉家殿堂衬托的分外肃穆、庄严。 “侍中公……”太常卿商丘成,轻轻的拉了拉有些出神的张越的衣袖,道:“请借一步说话……” 张越点点头,跟上前去。 两人走到殿中的一个柱梁下,商丘成拱手道:“侍中公,今日大朝议,请侍中戎装持钺,为陛下壮威!” 这也是侍中官的本职工作。 每临朝会,侍中持斧钺,宿卫天子两侧。 目的就是要借助侍中官和其他内侍的勇武,来衬托汉天子的威严。 汉书《叔孙通传》就有记载:殿下郎中侠陛,陛数百人。 意思就是说,朝会大殿的御座台阶上,通常会陈列数百名武士。 而这些武士,可不是一般人。 《续汉书。礼仪志》中清楚的描述了这些人的来历:侍中、尚书、谒者、虎贲、羽林郎将执事,皆赤帻陛卫。 本来,在宗周时期,是没有这一套的。 那时候,周天子的陛阶上是用屏风纹饰斧钺。 但是,荆轲刺秦王,改变了这个传统。 屏风纹饰斧钺,换成了真正的卫兵。 而且是全副武装,手持斧钺的天子近臣们。 这样,就算再有荆轲,哪怕开挂,也休想伤到天子一根寒毛。 荆轲刺秦王,秦王绕柱走,成为了千古绝唱。 张越当然不会拒绝,连忙拜道:“请太常卿带路……” 此时,天子的圣驾,还未到来。 在事实上来说,起码还有一个时辰,这位陛下才会临朝。 毕竟,仅仅是在京列侯、两千石和宗室趋进宣室殿,可能也要花一个时辰的时间。 而大臣们没有来齐,天子先至? 那就是君等臣了! 恐怕当今汉室,还没有人有这么大面子和这么大的胆子。 于是,在商丘成的引领下,张越来到了宣室殿正殿一侧的一个偏殿之中。 早有等候在此的礼仪官,将张越带到了一个静室。 然后,侍女们一拥而上,将张越身上的朝服解下来,换上了戎装。 张越看着铜镜之中的自己,身着甲胄,赤袍在后,貂蝉冠下的容颜,颇为英武。 “侍中公,此乃您用的玄钺!”一个礼官,将一柄硕大的铁制兵器,送到了张越手上。 这是一种巨大的斧状兵器! 拿在手里,掂量了一下,张越感觉起码有个三十来公斤! 刀刃宽大而锋利,拿在手里,矗立起来,看上去也是威武不凡,卖相十足。 这也是这种兵器,自商周以来,就被统治者用为仪仗兵器的缘故。 这么一柄大斧,光是立在那里,视觉冲击力就已经很强了。 很容易就慑服朝臣! 更何况,持有这种兵器的武士,足有数百人! 当你面对几百个拿着大斧的壮汉,气势汹汹的狠狠的盯着你的时候,哪怕胆子再大,恐怕心里也会发毛了。 拿着这柄玄钺,张越微微笑了笑,感觉这柄兵器很配自己! 商周的时候,妇好就曾持斧钺,板荡天下,维护商王朝的威严与统一。 今天,自己也拿上了斧钺。 这说明了什么? 这是天意啊! 天让自己以斧钺,鞭笞青徐扬的渣渣们。 顺便,再给天下群臣们演绎一下,什么叫ppt的正确用法。 ……………………………… 一个时辰之后,在京两千石、列侯、宗室,基本都在太常卿和大鸿胪的有司引导下,步入了宣室殿中,并且各自在礼官的引导下,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数百文武大臣,临襟正坐。 等候着天子御驾驾临。 而张越,则被安排着,站到了御座之下的台阶一侧,正好和背着高帝斩白蛇剑的上官桀相对而视。 这也是上官桀,最后背负此剑,参与朝会了。 今天之后,这个保管高帝斩白蛇剑的任务,就要交给赵充国了。 而在张越的上方,是奉车都尉霍光与驸马都尉金日磾组成的御前侍卫二人组。 霍光、金日磾之上,就是御座所在了。 尚书令张安世,持着一部七尺《律书》站在御座一侧,表情肃穆。 平明五刻(大约是五点左右),天子撵车被数十名卫士,抬着从宣室殿东侧回廊进入大殿。 大鸿胪戴仁立刻唱诺:“天子驾临,百官恭迎!” 而张越等戎装侍卫,则纷纷举起自己手里的兵器,怒目圆睁,看向群臣,一副‘哥的大斧已经饥渴难耐’的神色,口中更是大声呐喊了起来:“警!” 群臣立刻起身,来到殿中,分成两列,朝着天子撵车恭身拜道:“臣等恭迎吾皇,愿吾皇万寿无疆!” 于是,宣室殿之中的乐官轻轻挥手,编钟、鼓瑟之声,顿时大响。 神圣的《天保》之乐响了起来。 “天保定尔,亦孔之固……”殿中两侧的博士们,首先吟诵。 “俾尔单厚,何福不除?……”站立在陛阶两侧的尚书、侍中们,也跟着唱诺起来。 在齐声的赞美之中,天子撵车,缓缓走上御阶。 然后,在御座之前,停了下来。 伴随着《天保》之乐的结尾,大汉天子盛装衮服,轻轻走下撵车。 此时,天保之声,也到了结尾。 不止博士和侍卫,群臣也都纷纷恭身,面朝天子,一边顿首匍匐,一边长声而赞:“神之吊矣,诒尔多福。民之质矣,日用饮食。群黎百姓,遍为尔德!” “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寿,不骞不崩。如松柏之茂,无不尔或承!” “愿太一之灵,五帝之神,列祖列宗,永保我君!” 天子提起绶带,端坐到御座上,然后面朝群臣,微微挥手,道:“朕自承先帝遗命,获保宗庙,迄今四十有七年,四十七年来,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夙兴夜寐,恐朕之不德,以羞先帝遗德也!” “赖宗庙之灵,群臣辅佐,将士用命,四十七年来,虽屡有灾异、兵戈之事,然天下大体安康,百姓大体安居,此群臣用力,将士用命也!” “然……”天子冠琉无风自动,琉珠后的神色,无人能看清,但每一个人都知道,这位陛下,要发飙了。 于是,群臣纷纷俯首,匍匐在地,瑟瑟发抖。 “今夏旱灾,关中百姓或有不躬耕之念,而贵戚之流,残虐人民,盘剥百姓,致使万年太庙神灵受惊,此朕之不德,不能佐百姓,无以奉宗庙也!” 群臣顿时连大气都不敢出了。 这位陛下,字字诛心啊! 什么‘此朕之不德,不能佐百姓,无以奉宗庙’? 这是把大家,这数百位两千石、九卿、列侯和宗室诸侯架在火上烤啊! 但这又是就发生在不久前的事实,谁也不能说什么不对。 万年县衙被焚,太庙受惊是肯定的。 万一太上皇他老人家觉得不爽了,去找高帝唠叨唠叨,高帝神灵一发怒,让高庙的瓦被风吹落几块下来。 这满朝文武,谁担得起这个责任? 没有办法,大家只好群体恭身再拜,道:“臣等万死!” 天子扫着群臣,知道,火候差不多了,再敲打下去,说不定就要死人,于是适可而止,朗声道:“谚曰:前车之鉴,后车之覆,佐百姓,安天下,此太宗之所以盛德也;轻田税,除肉刑,泽被苍生,此先帝之所以治安天下也!” “朕今欲上参尧舜,下配三王,而朕之不敏、不德,此天下士大夫公卿之所共见,卿等皆明于古今之事,必有能教朕者!” “其令九卿、列侯、诸博士,咸以书对,著之于篇,朕必将亲览之!” 《我要做门阀》正文 第六百五十八节 变天(1) “臣等谨奉诏!”群臣如蒙大赦般,赶忙俯首再拜。 天子听着,微微点头,然后就揭过此事。 万年之事,到这里也算有了个结尾了。 毕竟,这大朝议这么隆重的场合,揪着万年的事情不放,其实他也没办法下台。 所以,他看向殿中一侧,问道:“太常卿何在?” “臣太常丘成恭闻圣命!”太常卿商丘成出列持芴拜道。 “今日大朝议,卿为总责,纠察礼仪,弹劾不轨!”天子轻声吩咐。 “臣谨奉诏!”商丘成立刻匍匐在拜。 然后,他就从怀中取出一份奏疏,念道:“启奏陛下,臣太常丘成,受命总责殿中礼仪,弹劾不轨,陛下降此大任,臣诚惶诚恐,顿首再拜,昧死以奏陛下:今日朝会,受命之臣,计三百二十五人,其中,宗室诸侯在京四十八位,已到四十七位,除宁安候德年老,陛下特赐不朝外,余者皆到,分别是……” “而列侯功臣,在京五十九人,除随候云等三人,陛下诏免,可不上朝,余者五十六人皆至,分别是……” “外戚恩泽勋臣,在京三十二人,皆至!其名如下……” “九卿有司,两千石以上,百二十一人,皆至!其名如下……” “郡国入京述职两千石,十八人,皆至!其名如下……” “此外还有盐铁均输署,郡国受命铁官、盐官及均输官……” “典属国属国都尉……” “总计三百二十五人,伏请陛下御览!” 商丘成说完,群臣立刻恭身拜道:“臣等躬闻圣训!” 此刻,大汉帝国的统治集团,几乎云集在此。 官职最低的,盐铁均输署的盐官、铁官和均输官,也是秩六百石,掌握一州一郡商品供应大权。 天子微微拨开琉珠,扫视了全场一番。 在秦代的时候,秦始皇一统六国,于是,天下分为三十六郡。 至汉,高帝开天下,增二十六,是为六十二郡。 太宗和先帝,各增六郡。 这个国家,传到他手里时,天下为七十四郡国。 而今天呢? 天下郡国已经增至一百零二郡! 疆土,足足扩大了一倍还要多! 帝国南至日南,北至居延,西讫键为,东至朝鲜。 真可谓是‘四海之中,六合之内,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除了北方的匈奴,归宿漠北,卡着帝国的西进之路外,整个世界,已经没有能阻挡大汉帝国前脚步伐的力量了。 可国家越大,力量就越分散。 西南、朝鲜,还算安稳。 这北边的羌人、匈奴人,南边的百越生番,都在搞事。 帝国顾此失彼,被消耗严重。 他也六十有三了。 真的是老了! 虽然不愿意服老,但也不得不承认,精力日益衰退。 虽然近来,讲究养生,身体大为好转,精神状态也比去年要好了。 但,总归比不上壮年之时。 轻轻叹了口气,天子摆手道:“传朕诏命,宣太子、皇长孙进,入殿听事!” 此话一出,全场震惊。 特别是那些郡国入京述职的官员,更是眼珠子都瞪了出来。 太子入殿旁听,这是当今天子册立太子之后就有的传统。 但这长孙入殿听事是什么鬼?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知道,要变天了! 所谓‘唯名与器,不可以假人。’ 中国自古讲究名正言顺。 特别是国家,尤其是皇室,名正言顺真的很重要! 长孙入殿听事,几乎就等于告诉天下——其实,朕也并不一定真的要让太子即位。 这几乎是核弹一样的讯息! 很多人甚至恍恍惚惚,没有从中回神过来。 而九卿们,却都是一副‘这一天终于来了’的表情。 李禹一案后,每一个人都有这个心理准备了。 毕竟,汉家建太子的法理和依据都是源于‘豫建太子,所以安宗庙’。 故而,宗庙重于君! 祖宗神灵和社稷安定,比天子要重要得多! 对汉季大臣和士大夫们来说,忠君虽然是很重要的。 但还有比忠君更重要的事情——忠于社稷,忠于宗庙! 特别是公羊思潮兴盛后,这个理念就已经被渲染的举世皆知。 公羊学派的主张,是源于历史的种种悲剧。 为了避免楚灵王、秦武王以及齐灵公这样的悲剧再次上演,遗祸天下。 故而,从董仲舒开始,就开始借太宗立先帝故事和高帝立惠帝故事,这一正一反两个典型来宣扬‘宗庙重于君’的理念。 而这无疑,踏出了很关键的一步。 化家为国,化家天下为天下人之天下! 而且,这个主张,可比公羊学派的激进派,从吕不韦那里抄来的‘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更容易被世人和统治者接受。 毕竟,汉家历代天子,皆是自诩‘以孝治天下’。 而最大的孝顺,当然是宗庙安宁,列祖列宗,有血食可享。 而当朝太子刘据,很不幸,因为李禹一案,被士大夫们怀疑了。 有很多人私底下议论说:“太子连身边的近臣,也不能掌握,翌日登临大宝,怕是非社稷之福啊!” 而朝堂却没有对此作出过任何反应。 天子,甚至都没有下诏嘉勉太子,以慰其心。 所以,九卿其实已经都预料到会有这么一天了。 只是,大家没有料到,这一天居然来的这么早! 太子和长孙一起上殿听事? 这不就是告诉全世界——当今天子有意册立太孙? 从皇长孙到皇太孙,看似只是一字之差,但实则地位有天壤之别。 前者,只是长孙而已,未来能不能即位,要打一个大大的问号。 而后者,板上钉钉,确认可以即位。 哪怕太子未来登基,想要另立太子,也是做不到的。 原因很简单,此乃当今天子册立的。 能废的,也只有当今天子! 太子哪怕升格为天子,也是不可能做到的。 甚至连想都不能想。 因为,只要想了,就是不孝! 不孝之君,乃是昏君。 昏君就是夏桀商纣周厉,对诸夏民族来说,假如在位天子被确认是又一个夏桀商纣周厉,那么…… 参考一下尚书的先王之训,仔细想想诗经的王者之歌,再看看春秋之上记述的惨痛历史。 每一个有良知的人,都知道,应当吊民伐罪! 不然,未来春秋之上,自己的名字,就要被万世唾弃和鞭笞! 《我要做门阀》正文 第六百五十九节 变天 (2) 片刻后,身穿衮服,头戴九琉的太子刘据和长孙刘进,就被太常的礼官,引导着来到殿中。 “儿臣恭问父皇圣安!” “孙臣进,顿首再拜,恭问皇祖父安……” “免礼!”天子轻声摆手,然后转头对身侧的张安世吩咐:“尚书令,为太子、长孙赐座!” “诺!”张安世恭身领命。 然后亲自走下台阶,带着卫兵,为太子据和长孙刘进,在御阶之下的一侧,准备好坐席。 再将这两人安排,坐到各自的位置上。 作为太子,刘据自然理所当然的占据了最好的位置。 就在御阶之下的左侧,这个位置既可以听清楚殿中大臣们的报告,也能听清楚甚至看清楚御座之上的天子话语、神色。 他坐在此处,已经差不多有二十年了。 自加冠开始,他就坐在此地,旁听政务,学习朝政。 而作为长孙,刘进被安排坐到刘据的下首,两者大约相隔五步左右。 看得出来,这是被精心设计和准备的安排。 张越站在御阶上,居高临下,视野当然很开阔。 所以,他能清楚的看到,刘据和刘进这对父子的表情。 出乎意料的,刘据似乎没有太多尴尬之色。 甚至,脸上很是坦然。 似乎对这个结果,早有预知。 反倒是刘进,坐在位置上,很是局促不安,非常的惶恐。 这是一个很关键的细节! 倘若,刘进的神色没有表演的成分的话,那么,这就意味着很可能,他在今天之前,一直被蒙在鼓里。 甚至说不定,就连上朝前,恐怕也以为只是来走个过场。 反倒是太子刘据…… 以张越对这位储君的了解来看,他虽然平素性格温和,没有什么脾气,但也不像是一个不懂得保护和捍卫自己的利益的人。 换而言之…… 张越微微低头,想到了一个可怕的结果:“很可能,刘据早知如此……而刘据很可能,已经接受了这个结果……” 这个猜测,虽然有些夸张。 但…… 不知道为什么,张越的直觉告诉他,这很可能是事实! 只是可惜,此事是无法求证的。 无论是天子还是太子刘据,都不会对外说明此事。 这个事情,只会被他们烂在心里面。 张越也不敢再想下去。 而其他群臣,也都是低下头,不发一言。 在这个事情上面,当今天子若没有发声,那么所有人都会明智的选择当哑巴。 所以,一时间,气氛稍微有些尴尬。 好在,负责朝会程序的太常卿商丘成及时的站了出来,持芴拜道:“今太子、长孙临朝,臣以为群臣宜当见礼!” 天子只犹豫了半秒,就点头道:“可!” 于是,商丘成立刻持芴,面朝刘据和刘进,拜道:“臣太常卿丘成,恭问家上、殿下安……” 其他人一见,互相看了看,只好硬着头皮,跟着商丘成拜道:“臣等恭问家上、殿下安……” 就连御阶上的持钺武士们,也持械拜道:“臣等恭问家上、殿下安……” 刘据连忙起身,还礼拜道:“孤躬安,卿等免礼……” 刘进却还是不太适应环境和气氛,反应慢了一拍,但也连忙起身,还礼而拜:“孤安,卿等免礼……” 至此,殿中每一个人都已经知道了。 虽然,天子还未正式下诏,明确册立太孙。 然而,长孙的地位,却已经牢固的不能再牢固了。 因为,就在刚刚,满朝文武,包括了将军、列侯和勋臣,都已经向这位长孙殿下行礼。 在大朝议上,群臣礼拜长孙,长孙还礼。 这就等于完成了最重要的一个程序——效忠仪式! 诸夏民族,自古重诺! 汉人更是重视承诺和契约。 一诺千金这个成语,就是诞生在汉季。 当世,哪怕是市井游侠,也经常出现,为了一个承诺而倾其所有的人。 就算是普遍为人看不起和歧视的商贾之中,也出现过,为了一个承诺,而甘守一地的商人。 到士大夫大臣贵族这一级,忠贞便成为了他们价值观中最主要的一个。 现在,群臣在大朝议上,顿首再拜长孙。 其实就是一种另类的效忠。 而刘进回礼,等于这个君臣关系的契约成立。 代表着群臣们在此宣誓效忠长孙! 这君臣关系,已经得到了初步确立。 除非发生特殊变化,譬如当今天子废黜刘进,宣布他为罪人。 不然,这个关系就无法逆转。 每一个人都有责任和义务,匡扶长孙,保卫和效忠长孙。 就如他们匡扶天子,保卫和效忠天子一样。 只有刘进,依然是一脸茫然,不知道在这刹那过后,他就已经成为了帝国的第二顺位继承人,获得了三公九卿、列侯勋臣和内朝官员、两千石们的集体效忠。 大半个帝国,已经承认了他的太孙地位。 倒是刘据,脸上的神色,在这刹那,明显的放松了下来,仿佛放下了什么千斤重担一般。 从张越的角度看去,这位储君,先是出了一口气,然后整个人的神色都轻松了起来,嘴角甚至溢出了丝丝笑容。 而太子系的朝臣,则普遍如丧妣考,沮丧不已。 没办法,太子在位之时,有太孙册立。 这对他们来说,无论如何都不算好消息。 因为这意味着情况将发生变化。 国家将拥有第二个选择。 这对那些幻想着未来,在刘据登基后大赚一笔的人来说,简直是噩梦! “卿等皆安坐吧……”天子的声音,适时的响起,他轻声对着张安世吩咐道:“尚书令,请按照程序,开始今日大朝议的议事内容吧!” 想了想,他补充了一句,道:“将今日议事的内容,摘抄两份,送去给太子和长孙!” 既然让太子和长孙同时入殿听事,当然,要给他们一些参考资料,方便他们了解和掌握国家的事务。 “诺!”张安世恭身一拜,然后就对左右吩咐了一声:“去将今日朝会议事内容,各送一份,呈给家上和长孙殿下!” “诺!”立刻有尚书郎领命而去。 这部分对话,殿中的大多数大臣,都是不可能听清楚的。 但张越就站在附近,所以听得一清二楚。 “看样子,真的变天了……”张越在心里想。 结合刘据和刘进的神色,以及其他种种细节来看。 当今天子恐怕早已经和太子据就这个事情达成了共识。 《我要做门阀》正文 第六百六十节 雕版印刷 朝会继续进行。 负责主持朝会的太常卿商丘成,持芴上前,奏道:“启奏陛下,前时,贰师将军海西候臣李广利遣使回京,报告了匈奴敌情,未知陛下是否准许,海西候使者入殿禀报!” 天子听着,微微颔首道:“宣!” “诺!”商丘成立刻恭身再拜,然后转身道:“陛下许贰师将军海西候臣李广利使者入殿!” 在殿门口,早已经静候多时的赞礼官,立刻扬声:“陛下宣贰师将军海西候臣李广利使者入殿面圣!” “天子有诏,宣贰师将军海西候李广利使者入觐……” 一个又一个被安置在未央宫的赞礼官,将命令层层传递。 就像接力赛一般,一棒接一棒,以确保所有在未央宫之中待诏之人,可以清楚无误的得知从宣室殿之中传出来的每一个命令。 很快,一个身着甲胄的大将,便趋步入殿,在殿中大臣的注目之下,来到了天子御座之前的五十步处,恭身顿首拜道:“居延都尉臣循恭问陛下圣安!” 又对左右公卿大臣稽首拜道:“恭问诸位明公安!” 所有文武大臣,纷纷起身,对其一拜。 就连天子也特意起身离座,以示尊重。 而张越等持械侍卫,则收起手里的斧钺,让开一条道路,以方便入朝的大将,可以清楚的看到天子的容颜与神色。 “卿自居延归,一路辛苦,还请坐下来说话……”天子轻声笑道:“来人,为将军赐座……” “臣谢陛下隆恩……”这位大将穿着厚厚的甲胄,躬身都有些困难,但他还是很恭敬的低头拜道:“只是,军务在身,请恕臣不敢坐!” “也好……”天子也没有坚持,他知道,边塞将官们的作风。 汉家边塞的大将和官员,无论文武,都是雷厉风行,不敢耽误半分时间。 因为,他们每一个人都知道,每拖延一刻,就可能造成惨重的损失! 特别是那些回京的大将,几乎都是恨不得,将所有时间都用在刀刃上。 上次李广利回京,除了去了一次新丰外,将其他几乎所有时间,都用在了与朝臣和宫廷的贵族沟通上。 据说,其回京述职,前后二十余天,在家中歇息和与家人沟通的时间加起来,还不足二十个时辰!以至于,其幼子见了他,居然认不得! 这让天子听说后,真是感慨万千,以为是真正的忠臣! 连李广利都是如此,其他人就更不用说了。 故而天子挥手道:“那便请将军为朕和群臣,简单的介绍一下,居延、西域以及幕北的敌情吧!” “臣斗胆,请陛下许臣调用堪舆!” “准了!”天子呵呵笑着。 “臣谢陛下!”将军恭身再拜。 很快,一副巨大的被绘制在帛布上的地图,就被数个内侍抬着来到大殿,悬挂到天子御阶之下的两个柱梁之间。 更有人抬来几座连枝灯,以方便朝臣和天子,都能清楚看到堪舆。 而这位大将则恭身一拜,走到地图前,开始为天子和群臣介绍起当前的敌我形势。 这也是汉室传统。 每年大朝会,第一个事情,就是向朝臣,特别是来自郡国地方的上计吏与两千石们介绍当前的敌我形势。 自然的,其实际介绍情况与现实会有些出入。 就像现在,这位将军介绍的情况,在张越听来,就有些问题。 倒不是这位将军撒谎了。 而是他回避了很多问题。 特别是在关键的敌我力量对比上,回避了那些汉军可能遇到的困难和挫折。 主观的强化了匈奴人的劣势,夸大了汉军拥有的优势。 不管是在居延以北的浚稽山方向,还是西部的楼兰、车师一带。 在这将军口中,汉军真的是正从一个胜利,走向另外一个胜利,匈奴蛮子,已经是穷途末路,灭亡指日可待了。 朝堂和天下,只需要再坚持几年,加大投入,前线汉军必定可以再创造一个漠北决战的大胜,将匈奴人彻底打落尘埃,甚至擒单于问罪于长安! 但在实际上,哪怕张越没有上过前线,只是阅读兰台的档案,也能知道。 当前的汉匈形势,其实非常微妙。 在楼兰方向,因为汉室扶持了一个新傀儡,趁机将自己的军队和官员,塞进了楼兰。 从而迅速的拥有了在白龙堆方向的战略主动权。 当然,这也可能和匈奴国内,正在发生的内部纷争有关。 单于庭和日逐王先贤惮之间的矛盾,越闹越大。 渐渐有付诸武力的迹象,故而,原本负责与汉室在车师方向对峙的匈奴僮仆都尉主力,开始了后撤和收缩。 车师和他的蒲类诸国亲戚们,没有了爸比的支持,自然不敢主动出击,招惹汉室。 由是,汉军在西域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活动空间。 轮台屯田的秋收,甚至没有遇到匈奴骑兵的大规模袭扰。 但,在浚稽山方向,特别是汉室在幕北的根据地,范夫人城一带,汉军就遇到了匈奴多个重兵集团的威胁。 很显然,匈奴的单于庭,打算在内讧之前,先期解决,至少也要压制汉军在其背后的战略空间。 攘内必先安外嘛! 不过…… 对于这位使者的明显带有误导性的介绍,无论是天子还是九卿仰或者张越这样的内臣,都没有任何质疑和不满的神色。 全程都是微笑着听着这位将军介绍。 在事实上,这位将军回京报告,并不是真的来报告敌情的。 他是来告诉天下人——战争前景是美好的,未来是光明的。 为的就是坚定国内的战斗意志,争取更多支持和团结。 不然,他要说出实情,难保某些傻瓜又会开始动摇。 只是,可能是因为每年都是这么个套路的缘故,朝臣们都有免疫了。 所以,大家听着,也都是有些心不在焉。 只有少数几个新丁,表现的比较兴奋。 但是,但这位来自居延将军,将情况报告完毕。 所有的公卿大臣,却统一的表现出了欣喜之色。 天子更是赞道:“诗有《无衣》之歌,而书有先王之誓,朕虽居长安,然朕心与边塞将士一体也,将军回转居延,请务必告知边塞将士:朕在长安,候公等大捷!” 群臣也立刻紧随其后,道:“边塞将士,劳苦功高,吾等在长安,为公等祷之,灭亡匈奴之日,将士凯旋之时,天下必同庆之!” 来自居延的将军听了,再三顿首,谢道:“末将谨代边塞军民,谢陛下及诸位明公!” 说着就脱帽而拜。 这个时候,守少府卿公孙遗抓住有利时机,出列拜道:“臣守少府遗,昧死以奏陛下:赖陛下洪福,社稷之灵,少府有司,恭陛下之命,驽力奋发,终有所成!” “今,少府之匠,已可月作白纸三十万张!” “此陛下文成武德,功盖三王之业也!” “臣昧死,请陛下许臣献白纸于御前,以惠陛下日用,以启天下士大夫!” 群臣听着,都是立刻就嗡嗡嗡的议论起来。 三个月前,侍中纸曾风靡长安贵戚之家。 在京列侯两千石,多数都曾被天子赐过那么三五张所谓的侍中纸。 很多人也都用过,体验非常好! 侍中纸光滑细腻,纹理清楚,书写性能非常优异。 一张七尺长,两成宽的纸张,就能承载过去需要十斤以上的竹简才能记录的文字。 而其重量,甚至只相当于竹简的万分之一,都不可能不到! 简直是夸张! 少府这么快就能量产了? 而且是一个月产量三十万张? 很多人,特别是博士们,一下子就兴奋难耐。 用过侍中纸的人,都不会再愿意去用竹简了。 就连天子听着,也是大喜,道:“辛苦爱卿了!” 白纸的量产,对他而言,意义重大。 这种全新的文字书写载体,将彻底改变旧有的书写方式。 更重要的是,还将给他的内库创收啊! 一张标志的纸张,卖个一百钱,不贵吧? 三十万张就是三千万钱! 一年就是三万万以上的收入! 当然,这种敛财方法,可能也就赚个三五年吧,很快天下人都会相继学会造纸技术,纸张价格也会迅速跌落下来。 但不要紧…… 纸张的普及,将会大大加强刘氏君王的统治地位。 想想看,孔子、周公时代,都没有的东西,却在汉家出现。 这说明什么? 说明刘氏是新王啊! 必定要带领天下,走向新世界,迎来太平盛世! 公孙遗听到天子的夸赞,心里面和吃了蜜糖一样,美滋滋的。 他恭身再拜,道:“启奏陛下,除此之外,臣还经张侍中提点,以印绶之制,雕于木牍之上,雕刻了一套《孝经》以墨刷之,日可印数百套,大大节省了时间,且所印之书,字迹清晰,断句合理,今敬献陛下,为陛下御极临朝四十七载而贺!” 说着,公孙遗就拍拍手,立刻就有少府官吏,抬着一个案几,来到殿中。 案几上,摆满了一册册用线钉装起来的小册子。 白纸与雕版印刷术,提前数百年,同时出现。 《我要做门阀》正文 第六百六十一节 张布斯(1) 白纸的出现,大多数人都有预期。 但,印刷术的出现,这就出乎大多数人预料了! 特别是,当那案几上的书册,被传阅到朝臣们手中的时候,每一个人都激动了起来,或者说恐惧了起来! 从前,知识为什么被垄断? 答案当然是,少量的文本,被少数人所垄断。 汉室倒是拥有了几乎所有现存的各类经典。 兰台和石渠阁之中,甚至还存有那些在民间已经失传和散逸的先贤著作。 但,几个人有资格,获得到兰台阅读的机会呢? 整个天下,数千万人之中,能有一百人吗? 而这雕版印刷术的出现,意味着,国家可以将大量经典,印刷成册,然后标一个适当的价格,交由大司农官署出售。 从前,哪怕是有名的士大夫,想要一览夹氏春秋或者邹氏春秋、归藏易这样的被几个家族掌握和控制的经典。 可能也需要付出数百金的代价。 甚至若名气不够大,可能还不会得到抄录的许可。 现在好了,大司农和少府,完全可以将这些经典,大量印刷。 不知道多少人的铁饭碗,就从此被砸个稀巴烂。 更要命的是,倘若书籍泛滥,知识可以被轻易获取。 那么,那些寒门士子,就未必需要花费无数精力和代价,以求拜入名师门下了。 他们完全可以自学! 自学的寒门士子有多么可怕? 公孙弘和主父偃、朱买臣都已经教育过世人了。 而天下有多少个公孙弘、主父偃、朱买臣? 恐怕就没有能数的清。 这就意味着,他们可能会得到一个崛起的机会。 然后呢? 这些崛起的年轻人,难道还会傻傻的继续听那些没有教过他们半个字的所谓名宿和名士的话? 他们不会自己去寻找解释经典的机会吗? 故而,很多人几乎是下意识的就知道。 从此,天下思想界,恐怕要进入春秋战国了。 过去,被少数博士和名士把持的舆论和经典的解释权,可能要旁落他人之手。 甚至,可能会涌现出无数新学派。 今文和古文,都将迎来一次巨大的思想冲击。 “看来,必须做准备了……”许多博士,都在心中想着。 尤其是董越,他捏着手里的书册,心里面真是感到无比庆幸。 庆幸自己,早就已经准备好太学的扩招了。 不然的话,就真的要被这突如其来的新事物,打一个措手不及。 现在,却是…… 董越想了想,又看了看,其他依旧处于震惊之中的同僚们,第一个抢先出列,拜道:“太学祭酒《公羊春秋》博士臣越,谨为天下贺!” 他恭身道:“陛下嘉大仁,泽天下士子,白纸既出,雕刻随后,此三王五帝亦不能有,三代亦未有闻之嘉业!” “此陛下治隆天下,盛德海内之兆!” “臣愚以为,陛下宜当献纸、书于高庙,告于祖宗,令天下咸知,陛下之盛德垂青之业!” 董越的这一番话,让天子听着,真是龙颜大悦,眉飞色舞。 这位陛下,毕生所求的,就是天下人的认可。 特别是士大夫们的臣服和恭敬。 当然了…… 天子也知道,董越和他爹董仲舒一样,都是绵里藏针,表面上说‘天子万岁万岁万万岁’背地里却在打着限制皇权,企图将吕不韦那个大逆贼胡言乱语的什么‘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非一人之天下’变成事实。 甚至还企图,让学术思想来指导君王的政策,规范国家的制度。 所以呢,又是天人感应,又是灾异谶讳。 好不胍噪! 不过,帝国的扩张和强盛,离不开公羊学派的支持与拥护。 毕竟,他自己亲手打倒了黄老学派,将那些老顽固赶回家种田。 而法家的士子,能力和手段以及脾气,虽然都合他胃口,但不合这天下大势与天下人的胃口。 至于儒家其他学派? 一个能打的都没有。 选择公羊学派作为合作对象,实在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是矮个子里拔将军。 故而,长期以来,他和公羊学派的士大夫们是在斗争之合作,合作之中分歧,分歧之中团结,团结之中互相使绊子。 维持着斗而不破的局面。 所以,董越的吹捧,也只是让他笑了一笑。 真正让他心花怒放的,还是接下来的群臣附和。 在董越之后,几乎所有大臣,不分文武,都纷纷拜道:“臣等附议,陛下治隆天下,盛德垂青,此臣等所共见,而天下所共睹,今少府作纸,又出雕刻,臣等皆以为,实乃上苍嘉勉陛下之政,而借他人之手所作!” “陛下宜当献纸、书于高庙,奏于列祖列宗,使天下咸知陛下之德!” 这就真的是很爽了! 上一次这么爽的时候,还是他封禅泰山,祭祀梁父。 这种天下拥戴,万众臣服的滋味,只要尝过一次,就不会忘记! 当然,天子也不会矫情,微微的露出一个谦虚的神色,他就照单全收,道:“既然卿等皆以为,朕宜当献纸、书于高庙,奏于列祖列宗,朕不敢悖于公论!” “其令太常,择吉日,备仪仗,清扫道路,朕当沐浴斋戒,素服祷告,然后与卿等共见高庙,献纸、书于列祖列宗!” 太常卿商丘成,立刻就出列拜道:“臣谨奉诏!” 做完这一切,天子轻轻的坐到御座上,舒服的都要呻吟起来了。 当然,他也知道,这一切是谁带来的。 所以,忍不住深深的看了一眼张越。 “朕该怎么赏他呢?”天子在心里琢磨着。 上次,想要封他为候,都被婉拒。 看得出来,这个大臣,确实是有心要学霍去病,马上取功名。 所以,这爵位大约是会被婉拒。 而黄金土地什么的,这位爱臣,貌似也不怎么喜欢。 美人的话? 这个倒是可以考虑考虑。 嗯,等下朝后,问问这个张子重,看他喜欢什么样的美女? 不管是赵国的窈窕淑女,还是齐国的婉约闺秀,仰或者代北的巾帼豪杰。 都是可以商量的嘛! 大汉帝国别的不多,这美女资源是真的多! ……………………………… 张越却是根本不知道,天子已经在准备给他安排一个大大的后宫了。 此刻,他正在做着最后的准备。 因为,按照程序,天子很快就要召见青州、扬州和徐州三州上计吏。 而他也将要出场。 这自然是有些紧张的。 毕竟,他要做的,可不仅仅是告知朝臣们,青徐扬的情况。 还需要说服大部分人,特别是代表青徐扬地区官僚系统的两千石和上计吏们支持他的计划。 好在,作为穿越者,没吃过猪肉,还没有见过猪跑? 乔布斯、贾布斯和雷布斯,诸位大能的演讲和路演,此刻一一浮现在他心里。 一张张ppt闪现而过,一个个宏伟蓝图,栩栩如生的被描绘出来。 事实证明,要说服人们,首先就需要一个宏伟蓝图,一个可以预见的伟大计划,和一个巨大利益的市场! 简而言之,就是有理有据的吹牛逼! 牛逼吹的好,母猪能上树。 若再能实现个五六成,立刻就能上市圈钱,制霸天下。 不然,恐怕就只能下周回国了。 而国家计划和政策,虽然不能与之相提并论。 但基本的要素,还是差不多的。 所以,张越的准备,也是非常充分! 趁着朝臣们还在议论纷纷,上计吏们还未来到殿上的空暇,张越轻轻回头,看了看张安世。 后者立刻给了他一个肯定的眼神。 昨夜,张越可不止在大鸿胪官邸,敲打和拉拢了十几位两千石。 还回了一趟未央宫,在张安世的帮助下,连夜搞定了好几个大型ptt。 ………………………………………… 宣室殿之中的喧嚣和亢奋,渐渐归于沉寂。 太常卿商丘成在等了大约一刻钟后,重新持芴出列,拜道:“太常臣丘成,顿首再拜陛下:今,时至亥月,依高帝制度及陛下诏命,青州、徐州、扬州,二十二郡国,三百三十七位上计吏,携其籍薄及各郡国编户齐民之册,已至宣室殿!” “考绩政绩,问其郡国详情,祖制也!” “观其治政,论起成败,国策也!” “而嘉其良吏,贬其罪官,赏功罚过,先王之制!” “臣斗胆,请陛下诏诸上计吏上朝,御前对奏,报其郡国人口、田亩、赋税及徭役!” 天子听着,微微点头,道:“可!” 这也是传统了。 每年亥月大朝议,最关键的一个部分。 只是…… 今年的情况有些特殊。 青州、扬州、徐州的情况,在上计吏们还没有上殿之前,他这个君王就已经知道了。 这也是他为何要安排公孙遗先献白纸,甚至拿出其实现在还没有完全成熟的雕版印刷术的缘故。(本来,这应该是在朝会最后拿出来,作为压轴,宣告这次朝会是一次胜利的团结的成功的朝会的证明)。 但因为青州、扬州、徐州的可怕情况,他不得不转换了一下顺序。 免得等下事情搞的太糟糕,而无法收场。 故而,这位陛下的脸色,微微有些铁青。 他几乎是强忍着怒意,勉强按捺住内心的杀意,问道:“侍中张子重何在?” 张越闻言,连忙持钺而拜:“微臣恭闻圣命!” “卿自侍奉朕以来,日夜勤勉,忠心耿耿,所奏诸事,无不妥帖,甚合朕意!” “今郡国上计吏入朝,朕命卿为假光禄大夫,总查上计吏所奏诸事!” “事无巨细,务必厘清!” “臣谨奉诏!”张越连忙放下玄钺,长身而拜。 《我要做门阀》正文 第六百六十二节 张布斯(2) 半个时辰后,三百三十七名来自青州、徐州和扬州的上计吏,背负着数不清的文牍,来到了殿中。 三百三十七人,集体叩首再拜:“臣等恭问陛下圣安!” 然后,纷纷将自己背负的文牍档案,放到身前。 每一个人都带了大约二十卷左右的文牍,总重量可能超过二十斤(汉斤)。 不过,这也依然只是各自辖区内的上计档案的一个总纲而已。 不过是记述了一些各自辖区内的人口、土地、赋税和徭役情况的基本概述。 天子微微起身,看着这殿中的上计吏们的神色,然后开口道:“卿等皆免礼!坐下来说话!” 张越则放下手里沉重的斧钺,微微活动了一下已经差不多要发麻的手臂,走下御阶,对天子一拜,又对两侧文武大臣公卿列侯一拜。 最后,面朝那数百名上计吏,稽首再拜,道:“本官,侍中领新丰令,假光禄大夫张毅,见过诸公!” “奉陛下圣命,吾总责今日朝会青州、徐州、扬州上计报告诸般事宜,愿请诸公不吝赐教!” 上计吏们闻言,各自互相看了看,心里面感觉MMP。 本来,这上计就是苦差事! 你想啊,地方郡国,哪个没有点纰漏? 而汉家天下,农民伯伯,或者说自称是‘躬耕之民’的士大夫们,是最喜欢告御状的。 汉家百年历史,被这些人拉下马的列侯勋臣两千石,加起来都快能组成一个加强营了! 死在这些人手里的,不止有贵族官员。 外戚宗室,也有许多! 譬如,去年去世的赵敬肃王刘彭祖。 牛逼吧? 作为当今天子的兄长,这位赵王在位期间,以狡诈和聪慧,闻名天下,廷尉、宗正、太常和国法都不能制。 但,他却在十余年前,被几个上京告御状的邯郸商人,闹了一个灰头土脸,狼狈不堪。 要不是当今天子,念及自己的诸兄弟之中,只有一个刘彭祖活下来了。 说不定,这位大王可能还得丢掉封国和诸侯王的头衔。 即使如此,他也差不多失去了所有作为国王的权力了。 连立太子的权力,也被剥夺了! 去年,赵王病重去世,最后,新的赵王是长安指定的! 那赵敬肃王当年到底干了什么事情?导致落得如此下场? 其实,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不过是,这位赵王派遣了自己的家臣和奴婢,下到赵国各地的市集,取代了原来各地集市商人自己投票选举的擅权,然后以此牟利,小钱钱赚到手软,可还没高兴几年,就被那几个商贾,告到了廷尉衙门,引得天下议论纷纷,舆论不断鞭笞,当今天子更是亲自下令,以时任的太常和廷尉,组成联合调查组,入驻赵国,杂治之。 就这样,号称‘两千石莫敢制’的赵王,当今天子的兄长,栽了! 而类似的例子,在过去百年,层出不穷。 故而,一直以来,被派来长安上计的官员,一般都是地方上的能吏。 准确的说是有能力,但是不怎么合群的家伙。 派他们来长安上计,纯粹是一种排挤和打压的手段。 他们要负责的工作,很多时候,不仅仅只是向长安报告地方的情况。 还要做各种灭火的事情。 而且,多数时候,他们还要直接承受来自长安的压力。 所以,上计吏们都是很苦逼的。 一方面,长安这里,不管有什么问题,都要让他们给一个准确的答复。 给不出来,那你就是渎职,哪怕长安不收拾他们,回去了,地方上的政敌们也不会放过他们。 另一方面,他们还承担整个地区的全部希望。 向长安哭穷,要政策,要税赋减免,要各种补贴,都是他们上京的主要任务。 做不到的话,回去了,地方上的政敌就可以拿着这个当借口,给他们穿小鞋。 所以,他们如何不mmp? 事实上,在他们听完张越的自我介绍后,心里面就仿佛被十万头草泥马肆虐过一样,一片狼藉。 上计吏们来长安也有差不多十天了。 这一路上的传说和耳闻的种种故事,自然也让他们知道,站在眼前的这位被天子挑选出来主持和审查他们的上计报告的侍中官是何许人也? “这怕是来者不善善者不来……”不止一个人在心里腹诽着。 但,表面上却都不得不维持一个轻松愉快的表情和神色。 纷纷对着张越,稽首再拜:“下官等躬闻侍中公指教!” ……………………………… 张越看着自己眼前,密密麻麻,黑压压的上计吏们。 这三百三十七人,来自青徐扬三州的二十二个郡国。 辖区人口规模,假如算上隐匿的户口与奴婢的话,可能会超过一千五百万! 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然后拱手再拜,道:“礼曰:大宾客亦如之,此赞先王之受天下上计之盛世也!” “汉兴百年,躬高祖之神武,用文景之德,而张于当世!” “赖宗庙之福,社稷之灵,天子圣德,百官用政,于是南并南越,骆越王来臣,西入西南,有滇王、夜郎王之忠,东伐不臣,以正萁子故土,而纳其民而化之!” “北伐匈奴,雪高帝平城之耻而复吕后之辱,讨百年来边郡臣民之血仇!” “汉真可谓已至盛矣!” “于是,鼎出汾阴,灵芝出甘泉,祭梁父而封泰山,巡于天下……” 一个合格的ptt的精髓在于,首先要赞美领导和社会。 这叫立场要摆正! 故而,张越此刻,感觉自己的双眼仿佛要瞎掉了。 这浑浊乱世的种种黑暗,已经消失。 整个天下海晏河清,几可与唐虞之世,画像而民不犯相提并论。 大汉帝国马上就要跑步进入三代之治! 于是,他张开双手,深情的道:“当此盛世,于今吉日,诸位自青徐扬三部州二十二郡国而来,携所上计之册,呈奏君前,告于天下,真可谓‘大宾客亦如之’!” “使周公在日,亦当感慨陛下之德,已润河海千里之疆!” 上计吏们听着,真的是目瞪口呆。 见过马屁精,没见过这么牛的! 而朝臣之中,特别是上官桀等人,则恨不得立刻拿起小本本做笔记! 大宾客亦如之,这句话,可是出自传说周公亲笔所著,为宗周天下歌颂的《周礼》一书,乃是形容和颂扬宗周的忠诚诸侯们,按时入朝,朝觐周成王,并奉上封国人口、土地和奴婢名册的计薄时的场景。 至于河海润千里,乃是孔子在春秋一书之中,颂扬周公仁德的描述。 而更多的人,则纷纷决定,回家以后督促孩子们多读书。 这世道,拍马屁都要文化了! 可怕! 短暂的沉寂过后,所有上计吏,皆是恭身再拜:“下官等恭受侍中公教诲,必铭记于心,不敢或忘!” 张越却是忽然话锋一转,轻声道:“当然,禹有三年之水,而汤有七年之旱!” “陛下盛德虽盛,然则,天下郡国,还是稍有瑕疵!” “尤其是青州、徐州、扬州,三部州的民生和保民之事,多有欠缺!” “诸位的上计报告,吾已经在兰台看过了!” “地方郡守,勠力王事,日夜勤勉,数年以来,劳苦郡国,功劳诸多!” “但,部分郡县,未能贯彻天子训示,存在朋比为党,官商勾结,狼狈为奸的情况!” “部分郡县两千石,不能奉天子诏命,反与豪强勾结,倍公忘私,侵略百姓,聚敛为奸!” “部分地方,有强宗大族,横行地方,以强凌弱!” “部分官吏,未能知陛下内志,百姓疾苦,反而肆意妄为,喜则淫赏,怒则任刑,百姓多有怨怼,难称汉臣也!” 而随着张越的话,朝臣们倒还没有什么。 上计吏们已经是瑟瑟发抖了。 概因为张越所说的情况,不是部分,而是大部分! 特别是青州,尤其是齐郡、胶东国、济南郡和淄川郡的上计吏们,就差被吓出心脏病了。 “针对各地的情况,吾稍作整理,做了一个图表,与诸位共同参详参详,看看,是否有所贻误……”张越却是轻描淡写的拍拍手。 便有早就准备好的内侍,将一块巨大的木板抬进殿中。 木板足足有三丈长,差不多两丈宽,哪怕在这宣室殿之中,也格外的显眼。 张越面朝天子,长身而拜,请求道:“臣惶恐,请陛下授臣便宜行事之权!” 天子看着那块巨大的木板,也是好奇了起来,很是期待这木板上的东西,于是点头道:“可!” 张越连忙拜道:“臣谢陛下厚恩!” 然后才起来,面朝上计吏们拱手作揖,又对两侧公卿稽首而拜,才走上前,揭开盖在木板上的幕布,露出了其中的阵容——一个奇怪的被绘制在纸上的图表。 纸是用的少府刚刚量产出来的宣纸,而其上,有着种种图案和文字。 让每一个人看的都非常好奇。 用符号和线条来描述和表达某些东西,在诸夏民族,由来已久。 譬如,九章算术里就有着一些古老的数学符号。 而后世出土的很多秦汉地图之中,甚至出现了等边线、山川河流以及国境、防线和驻军等种种标志。 至于学术界,当代流行的谶讳学说,就有着各种各样的奇怪符号,来作为表达方式。 正所谓‘言者意之深,书者言之计’。 战国时代,名家的大能公孙龙,甚至还写了一本来详细介绍各种符号和标志的著作《指物论》,试图统一数学、天文、阴阳和军事等等领域的符号。 可惜,彼时并没有一个秦始皇来支持。 所以,他的努力基本等于对着天空放了一炮。 影响很小,知道的人也很少。 甚至,知道白马非马的人,数百倍于《指物论》。 而在场的大臣贵族之中,还真有很多,读过这本公孙龙的著作。 名家的东西,在当代其实已经变成了诸子百家的共同财产。 不独儒家,法家、黄老学派都在研究,企图从中汲取营养。 谶讳派的人,就是从这本书里面,找到很多有意思的东西,然后稍微改了改就拿去玩封建迷信了。 但,哪怕是再资深的谶讳专家,现在看着木板上的白纸之中,标识的各种圆圈和线条,也是一脸懵逼,根本认不得。 但奇怪的却是,虽然自己不知道那些图案和符号的意思。 然而,结合上面的文字,却似乎能看懂?! 真是怪哉! 而上计吏们,只是瞟着木板上的一些文字,就已经魂飞魄散了! 因为,很多人都在其中,找到了自己所负责报告的地方的名字,以及罗列在地区名之下的各种数字。 而这些数字,很不巧,刚好是他们报告的辖区人口、土地规模、税赋和徭役情况。 这可真的是…… 无数人深深的吸了一口凉气。 直到此刻,他们知道,这次上计,恐怕大家都没有什么好果子吃了。 至于王豫等被张越敲打过的两千石们,现在就真的是诚惶诚恐,战战兢兢,如堕寒窟,感觉随时都可能被会几个卫士拖出这宣室殿,拉到东市砍了脑袋。 张越看着这些人的神色,不动声色的走到木板前,然后将这块木板稍稍挪动一下位置,以方便可以灵活的转动,当天子或者朝臣提问时,自己可以将木板及时转向,这才微微恭身,对天子拜道:“陛下,如您圣目所睹,此乃微臣,将青州、扬州、徐州二十二郡国所报上计总略的统计表格!” 他微微的伸手,指着木板左侧的一个巨大表格和旁边的一个圆圈状图案,然后才道:“据臣与兰台诸位尚书统计,青州、扬州、徐州二十二郡国,各自上报的人口规模如下……” 张越闭着眼睛,将一个个郡国报告的人口数字吐出来。 当然,这和实际情况,出入很大,甚至可以说有大海那么大的误差。 譬如,齐郡报告,其境内辖区总户口二十二万七千八百户,总人口规模才不过将将百万。 但事实上,在另一份报告中,齐郡太守王豫自己承认,临淄城人口规模几近百万。 但不要紧,做统计的,假如没有调查,那就只能用官方公布数据。 再说,现在这个年头,当官的连做假账的技能都没有学会。 所以,很快,数据就会将这些人的脸都抽肿。 但…… 张越不想打脸,他只想解决问题。 所以呢,给这些渣渣留点面子,也是在情理之中。 不过,尽管如此,当张越将一个个数字念出来。 整个大殿立刻都陷入了一片议论和不可思议的震惊之中! 这是朝臣们,第一次通过一个直观的数字和对比,来看到青徐扬三州的‘实际情况’。 真的只能是触目惊心。 特别是再想到,这些地方的赋税,尤其是田税和算赋每年都在下降这一事实。 就已经有人将拳头攒的的咯咯咯的响了。 譬如说将军列侯们…… 要不是当着天子,今天又是大朝议,得讲点规矩。 这些暴躁的将军,已经能持剑而出,要青徐扬三州的官员给他们一个解释了——劳资在前线出生入死,你们在后方花天酒地也就罢了,为何连田税和算赋、口赋也收不全? 只是想着,青州扬州徐州,每年都有数万万的小钱钱不翼而飞。 将军就已经怒火中烧,到了暴走的边缘了。 而被这些人盯着,无论是上计吏,还是入朝的两千石们,每一个人都感觉脖子凉梭梭的,浑身的骨头都在颤栗! 唯一的好消息或者坏消息是——天子没有表态! 他端坐在御座上,琉珠遮住了他的神色,一言不发。 但每一个都知道,这恐怕只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当今天子,生平最恨的就是别人偷他的东西。不管是权力也好,金钱也罢,谁敢偷他的东西,就要做好被他吊起来打的准备! 《我要做门阀》正文 第六百六十三节 张布斯(3) 张越将木板向两侧转动,停留片刻,以方便天子、太子和长孙以及朝臣们看清楚自己罗列在这木板纸张上的数字。 作为一个公务员,做类似的表格,这是张越的本职工作。 只是如今没有电脑,需要以手工绘制,稍显麻烦。 等众人都看清楚后,张越才继续开口,道:“而各郡国所报告的土地亩数如下……” 一连串的数字,再次从他嘴里清晰的吐出来。 殿中的议论声音,也渐渐的大了起来。 大部分朝臣,都是北方人。 就算偶有南方出生的臣子,其职业生涯,也基本是在北方。 所以,贫穷限制了他们的想象力。 本以为关中的很多地方,一夫狭五口而治百田,沦落为一夫狭五口而治三十田,就已经是耸人听闻了。 但,东南郡国的情况,真的是让大家伙都大吃一惊! 一些数学比较好的人,甚至一边听着张越报出来的田亩数字,然后以其户数一除。 整个人都思密达了。 齐郡二十二万户,但土地总数,只有三十万顷! 看似好像不错。 但…… 这是总耕地面积! 是包括了山地和桑田在内的总耕地面积。 而且其中还包含大量的其他用途的土地! 要知道,汉室土地,分为三种:可垦、不可垦和群不可垦三种。 可垦地是耕地,不可垦是保留地,群不可垦是公共用地。 这是一种从商周时代,甚至更久远的时代流传下来的传统。 乃是基于古老而朴素的教训——既必须为灾害和其他可能发生的不可控意外,留出余地。 正如《商君书。涞民》之中指出的一般:地方百里者,山陵处什一,薮泽处什一,谿谷流水处什一,都邑、蹊道处什一,恶田处什二,良田处什四。以此食作夫五万,其山陵,薮泽、谿谷,可以给其材;都邑、蹊道,足以处其民,先王制土分民之律也。 也就是说,实际上,齐郡的这三十万顷土地是虚数,说起来好听而已。 实则起码要扣掉三成的保留用地和起码五万顷以上的公共用地以及十几万亩的公田。 换而言之,齐郡二十二万户,将将仅得十万顷耕地。 纸面上的二十二万户,来分这一百万亩地。 人均仅得一亩! 更可怕的是,齐郡行小亩,一亩只得一百二十步! 等于说齐郡百万人民,人均拥有半亩地! 对于长安的保守派和自诩‘为民做主’甚至立志要‘开太平’的公羊学派博士官们来说,这简直就是无法想象,不可理喻的事情! 每一个人都是呼吸急促,青筋暴露。 恨不得揪住那些上计吏的脖子,问问他们:尔等究竟是吃什么长大的? 上计吏们瑟瑟发抖,入朝两千石们战战兢兢。 一个个都只能匍匐再拜,大气都不敢出! 但张越,根本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他继续说道:“而各郡国上报的徭役情况,分别如下……” 一个个数字,就像催命符一样。 听得朝臣们,怒火中烧,特别是公羊学派的那帮激进派和理想主义者,更是怒目圆睁。 因为,各郡国徭役负担的情况,简直是亮瞎了大家的二十四k氪金狗眼! 同样以齐郡为例,二十二万户百姓,从去年秋八月到今年秋八月的一个财政统计年里,总计征发了大约五万个劳动力服役。 但同时,其更赋收入,达到了六万万…… 换而言之,几乎每一个户口,都已经缴纳了一次更赋。 更可怕的,还在后面——秦汉两代,徭役分为两种。 一种叫邦徭,又称内徭。 是地方自行征发的,为辖区境内的公共设施和官衙修葺、城市建设而征发的徭役。 另外一种叫外徭,乃是国家征发的,为了某些大型国防、公共设施而征发的徭役。 两者的区别在于,内徭无偿,而外徭在一些情况下有偿。 此外,依照国家规定,每一个始傅臣民,每年服役的无偿期是一个月。 超过部分‘以平贾辄尝之’。 意思就是,假如超期服役,无论内徭外徭,皆要由所在地的‘擅权’,给出一个符合物价和社会实际的工钱。 数十年前,一代名臣北平文侯张苍为相时,为了提高大汉帝国的基层官吏业务水平,为了提升国家统治阶级的数学能力,穷尽十余年心血,在旧的《九章算术》基础上,重新根据实际情况,编写了诸夏第一部的综合性数学理论书籍和官吏自我技能修养培训指南。 这一版本的九章算术,最终流传到后世。 其中有很多题目,都涉及到了有关徭役补偿的情况。 而后世的研究者,在计算了其中的很多有关徭役的题目后,得出了一个惊人的发现——几乎所有题目的答案都最终指向,一个成年男子服役补偿为每日七点五钱左右。 而出土的各种汉简以及汉书、史记的一些零星记载,都说明这一情况,在汉代是相当普遍的。 特别是当指向的工程为河道、水利建设项目时,这一情况就尤为突出。 《汉书。沟洫志》里就有两条关于河道建设,由时任天子亲自批复的诏命:著外徭六月。 什么叫著外徭六月? 著就是登记,意即当时的天子觉得这些民夫的工作非常有意义,特别加恩,命令官吏登记这些民夫,所有人都被标记上‘六月外徭’的标签。 这真的是皇恩浩荡! 因为,这意味着,他们得到了皇帝亲口赐予的,他们服役六个月外徭的恩德。 按照汉律,臣民每年的服役期是一个月,超期部分算是有偿。 换而言之,这些民夫可以将这‘六月外徭’折算成现金,去地方官府领取。 也可以用这六个月来抵消自己未来将可能要服役的徭役或者兵役。 所以,秦汉的徭役系统,复杂而系统。 针对不同情况和不同阶级,有着不同标准。 而齐郡,在这个问题上,犯下了致命错误:它在已经征收了人民践更钱的情况下,依然征发了五万民夫从事各种各样的徭役。 却没有给这些人半个五铢钱的补偿! 考虑到陈胜吴广起义的缘由——因为失期,害怕被论罪的民夫在大泽乡揭竿而起。 八百杆竹竿,捅破了秦王朝的统治。 所有朝臣看着青徐扬地区的上计吏和两千石,眼睛都在冒绿光了。 你们要作死,不要拉上我们啊! 当然,类似宗正刘屈氂这样的从地方升上来的官员,却都是低下头。 他们知道,类似情况,不止是在青徐扬出现,北方各地也都存在。 只是,吃相没有这么难看。 将几乎编户齐民的百姓,都收一遍贱更钱,然后又征发那些农民去服役。 这摆明了是要逼他们破产! 北方的官员们,甚至昂起头来,颇为骄傲。 没有对比就没有优越感。 和东南的同僚一比,许多人都为自己的廉洁和良心深感自豪! 吾真是君子啊! 至少拿钱办事,百姓交了钱,就轻易不去征发他们了! 而此时的上计吏们,人人瑟瑟发抖,入京两千石们,更是惶惶不可终日,恨不得找根绳子上吊得了。 特别是那些平日自以为自己还算廉洁奉公和爱民的官员。 真的是羞的无地自容。 内心充满了愧疚。 其实,他们也是直到现在,听了张越的介绍,再看了那木板上标识的数据和图表,才真正知道,自己治下的实际情况,已经发展到什么地步了? 可恨自己过去还沾沾自喜,自鸣得意,以为自己是当代管仲,为人民主持了许多公道,做了很多好事。 而现在看来…… 自己的所作所为,不过是抱薪救火,扬汤止沸。 诚如韩非子所言:病在腠理,汤熨之所及,病在肌肤,针石之所及,在肠胃,火齐之所及,在骨髓司命之所属,无可奈何也! 而他们治下的情况,虽然可能还没有发展到骨髓,但起码到了肠胃。 但他们却在用着汤熨,撑死了不过是针石的疗法。 这能治好病才叫见鬼了! 但…… 情况已经如此严重了,他们所能做的,也不过是用汤熨疗法,最多是用些针石刺激。 去哪里找救命的火齐? 这些人都是皱起了眉头。 他们所学和所知的知识和办法,不过是轻徭薄赋,与民休息而已。 而现在的情况,仅仅是听着那些数字,大家就知道,轻徭薄赋,与民休息不可能解决问题。 因为,人口基数摆在那里。 土地规模也摆在那里! 靠自己的能力,根本不可能救得了! 张越却是讲完了这三个主要数据后,伸出手来,指向在木板上画的一个个图案,道:“如陛下与诸位明公所见,臣将这青州、扬州、徐州二十二郡国的百姓户数、田亩数以及负担情况,分别做了一个统计,以图为示,进行标识……” 所有人都抬起头,看着木板上的那些图案。 人口、土地、赋税、徭役以及硬性支出(口粮和衣服、祭祀支出),以红色标注。 而其总收入,则以黑色标注。 结果,几乎每一个郡国的图表里,红色部分远远超出了蓝色部分。 像是齐郡和济南郡,蓝色部分甚至仅有红色部分的一半不到。 更关键的是,这些图案里,还有线条,用于标明那一块支出是属于哪一项。 这可就尴尬了。 《我要做门阀》正文 第六百六十四节 张布斯(4) 一时间,整个宣室殿的气氛都变得凝重了起来。 能在这殿中占一个坑的人,再渣也是有特长的。 哪怕是马屁精,那也是拍马技术名列天下前几的存在。 更不提,实则这殿中多数人,都有实际的地方经验。 哪怕是上官桀这样在长安起家的权贵,其发迹以前也是从基层一步一个脚印,靠着真功夫爬到长安的。 至于将军列侯们,就更不用说。 他们在边塞,基本上是一手治军,一手牧民,对于民政事务,非常熟稔的人。 故而,很快,他们就意识到了一个问题。 青徐扬三州,二十二郡国,除了编户齐民,肯定还存在大批大批的不在户籍薄上,不存在的人口。 他们是失去土地的农民,破产的中小商贾、手工业者。 而这青徐扬三州之中,哪怕人均土地占有量最多和税赋负担最低的徐州沛郡,也不过人均占有不足五亩的可耕地,其收入基本和负担持平罢了。 连自耕农,都过的如此艰难。 那么,这些失业破产人民,又该生活在怎样的地狱之中? 从青州、徐州、扬州的人口规模估算,这些不存在的人口,总额恐怕为数不少。 有人以自己在郡国的经验,稍稍在心里面估算了一下。 然后就发现,在青州应该起码存在五十万到一百万左右的无地人口。 徐州和扬州,也应该有三十万以上的无地人口。 在意识到这一点,所有人都深深的吸了一口气。 人人四目相对,面色凝重无比。 而早就已经知晓了实际情况的九卿们,则眼观鼻鼻观心,不发一言。 他们知道,实际情况,其实已经糟糕到,根本不能说的地步! 一说出来,捅破脓包。 就无法收场! 青徐扬三州,两千石以下的官吏,人人难逃一死! 而这,其实就是拿着刀子,逼他们反。 ………………………………………… 张越看着殿中的气氛,就知道火候差不多了。 现在,是该祭出自己准备多时的大招了! 于是,他面朝天子,恭身拜道:“如陛下之所见,青州、徐州、扬州,二十二郡国,情况已经非常之危急也!” 天子不动声色的道:“那依卿之见,可有补救之策?” 群臣闻言,都是将视线集中过来。 就连上计吏和两千石们,也纷纷抬起头来。 他们都想要知道,张越或者说朝廷,打算如何解决此事? 张越长身再拜,道:“启奏陛下,臣愚钝,素来不达大义,幸陛下不弃,拔臣于布衣之间,委臣以侍奉之事,臣窃不胜犬马之心,誓死以报陛下大恩!” “故,自闻青、徐、扬三州之事,五内俱焚,恨不得为陛下赴汤蹈火,以解困局!” “奈何臣年少无知,才疏学浅,无经世之学,故不学无术……” “幸宗正卿刘公讳屈氂、太常卿商公讳丘成、光禄勋韩公讳说、执金吾王公讳莽及治粟都尉桑公讳弘羊、奉车都尉霍公讳光、驸马都尉金公讳日磾、尚书令张公讳安世,守少府卿公孙公讳遗、北军护军使任公讳安及同僚上官桀、赵充国、致仕老臣赵破奴等不以臣卑鄙,耐心教授,仔细提点……” 这么大的事情,如此庞大的工程和任务。 张越当然知道,自己一个人是搞不定的。 这需要国家的力量来推动,特别是朝堂高层的团结。 不然,仅仅只是互相踢皮球或者搪塞,就可能不知道要浪费多少时间和资源。 再者,这世界,吃独食是会遭人恨,遭人妒的。 是会被人当成眼中钉,肉中刺的。 政治的原则,首先是团结。 因为,只有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才能有效的打击需要打击的人。 反正,张越无法想象,若朝堂为了某些事情争论不休,怎么去解决问题? 何况,此事,张越已经事先和九卿、内朝重臣们达成一致。 连韩说都表示了支持。 若自己为了那么点小利益,而不肯与大家你好我好,岂非显得自身太弱? 在这个世界上,只有弱者,才需要高声叫嚣,宣称自己的利益和势力。 而强者不需要如此。 后世有句名言就说的很好。 穷则搁置争议,达则自古以来。 现在,张越也已经不需要再通过自己的出格行动来彰显权威了。 已经到了一个要内敛和沉淀的时期。 故而,他可以在名义上,将很多好处和功劳拿出来,与朝臣们分享。 而那些被张越点名的人,此刻,则是神色各异。 刘屈氂和商丘成,都是意外的抬起了眼。 张越的此举,真是大大出乎了他们意料之外,本以为,这个张蚩尤这次大约又会吃独食,护犊子。 心里面还在寻思着,用什么手段和借口,合情合法的参与进去,分一倍羹,混一点政绩。 却不想这张蚩尤,今天居然如此大方慷慨了! 而霍光张安世等人,则都是微微一笑,对张越的表态颇为满意。 至于其他人,更是纷纷坐直了身子,挺直了腰杆,一副矜持和骄傲的模样。 对这些已经知道内情和张越透露的一些计划的重臣来说。 这张子重的规划和计划,能不能成功? 还在其次! 毕竟,这些计划与工程是如此浩大,很可能,需要五年甚至十年、二十年的时间持之以恒的坚持下去,才能见到成果。 到那个时候,大多数都已经垂垂老矣。 也沾不到光了! 但,作为那庞大计划的副产品。 清洗临淄的子钱商人,以及镇压盗匪、将之移民实边,却是近期就能看到效果的短平快的好项目。 不出意外的话,甚至可能半年内就有成果。 这对这些人来说,真是无法拒绝的诱惑! 哪怕是韩说,也因为这庞大的可见利益,而放下了对张越的敌视。 他只是想着,临淄城里的庞大利益,就已经不能自已了。 在如此大的利益面前,别说让韩说变脸了。 就是让他喊几声爸爸,他估计也能答应…… …………………………………… 张越微微停顿了片刻,组织了一番语言后,接着拜道:“经诸位明公的提点与指教,微臣愚钝的私自拟定了一个方法,以解决青徐扬三州存在的问题……” “若陛下准许,臣斗胆,进奏陛下,以供陛下圣裁!” 天子也是颇为意外的看了一眼张越,轻声道:“卿请奏来!” 张越闻言,恭身一拜,道:“臣请陛下许臣以沙石为山川河流,于殿中构青、徐、扬三州之地理地貌概要……” 现在没有计算机,要玩PPT,就只能上沙盘了。 也只有沙盘,才能形象的告诉群臣,事情应该怎么办,才能让人们形象的知道,这样做的利益和好处有多少? 天子一听,就乐了。 用沙石来构造地理? 有意思!有意思! 作为君王,他自然听说过,秦始皇就在自己的陵寝之中,以水银构造山川地理湖泊河流,用宝石点缀星空。 而现在,张越提出要用沙石来构造青徐扬的地理地貌概要。 貌似也挺好玩的! 这样想着,他便点点头,道:“可!” 张越连忙恭身再拜:“臣谢陛下隆恩!” 于是,片刻之后,数十名武士,就抬着一个硕大的木制框架,走进殿中。 这个木框非常大,足足需要五十多人合力才抬得动。 而当它抬进殿中之时,所有人都被木框之中的景象震惊了。 起起伏伏的沙石,构造了一座座山脉的走向。 一条道路,从中穿凿而过,贯穿南北,这是秦驰道! 而平坦的沙石,铺就成为平原。 一条条沟壑,纵横东西,连通南北,这是河流! 大大小小的坑坑洼洼,密布其中,应该是湖泊。 一块块三角木牌,插满木框的沙石,分布在几乎所有对方。 木牌上刻了文字,定睛一看,所有人都认出来了,这些木牌是郡县的城市名称。 而让人震惊的是——这木框的山川河流城市湖泊的分布,竟精细无比。 上计吏们,仔细观察后,纷纷四目相对。 这木框之中,用沙石模拟的地理地貌,与大家心里所记忆的家乡环境,竟分毫不差! 而将军们,更是纷纷交头接耳,议论了起来。 以沙石模拟山川河流地理地貌? 这真是天才的设计! 若往后大家出征,在制定战略之时,有这么一个东西,作为部署的参考,那岂非是如虎添翼,让大家能平添几分额外的胜算? 这简直就是庙算神器啊! 必须派人去学习如何制作和布置这种木框的技术! 陇右一系的将门,却都是笑而不语。 这种技术,他们在数日前就已经见过了。 而且,很快就能学到! 张越走到这个巨大的沙盘前,这是他昨夜花了足足两个时辰,才布置好的。 不仅仅是回溯了后世的地图和地理知识。 更从兰台、石渠阁之中,调用了大量当代地方堪舆进行对比、修正才布置出来的一个沙盘。 虽然,可能会存在一些错误和地理失误。 毕竟,两千年的沧海桑田,足以改变很多很多的事情。 打个比方,原主的祖籍所在,在后世已经沉入了微山湖之中,变成鱼鸟的家园。 又比方说,黄河因为屯氏河之故,没有在天津入海,而是从勃海郡注入大海。 《我要做门阀》正文 第六百六十五节 张布斯(5) 站在沙盘前,张越深深的吸了一口气。 然后回头,环视了一圈整个宣室殿。 此时,已到黎明时分。 殿外的天空,露出了鱼肚白,朝阳马上就要升起了。 在开口说话前,张越先在心里面问了自己三个问题。 “我得到的支持,有多少?” 答案是,包括当今天子以及所有的九卿重臣在内的统治集团都已经被说服,并且同意他的方案。 至少,答应试试看。 而昨夜,自己又敲打了一遍入京述职的十余位两千石。 从反馈来看,基本上已经‘说服’了他们。 于是,第二个问题则是:“可能反对的力量,会不会在这宣室殿之中,纠集起足够的能量来破坏计划?” 仔细想了想,张越就排除了这个可能。 在这宣室殿里,哪来的什么反对派? 百分之九十的朝臣,是北方人。 他们并不在乎,数千里外的青徐扬地方官僚和士绅的利益受损。 哪怕是上计吏们,也已经被张越坦露的地方详情,吓得连气都不敢喘了。 在这个时候,狭大义名分的张越,随时可以挥舞‘黎庶’和‘天下’的大棒,直接敲死任何可能的反对者。 而第三个问题则是:“青州、扬州和徐州人民,能支持自己的方案吗?” 只是稍稍想了想,张越就知道,他们中的大多数,都会支持的! 只要看看,眼前的这个沙盘就知道了。 东南地区的青徐扬三州,位于长江中下游和黄河南岸。 其地域囊括了后世的江苏、浙江、山东的大部分以及安徽的一部分。 但,这么庞大的区域内,却仅有两条较大的运河和几条小运河。 全都是春秋时期的吴国和统一后的秦国所建。 人民肯定是会支持的! 当年,河东郡守番系,曾脑洞大开,打算修建三门峡水利工程,驯服黄河。 结果自然是碰了个鼻青脸肿,浪费了数年时间和数十万的民夫劳动力,只得到几万亩的滩田作为成果。 但,番系当初做出这个决定后,整个河东郡,甚至是整个三河地区的人,无论贫富,不分贵贱,都是举起四肢支持的。 有钱出钱,有力出力,有人出人。 到处都是一片热火朝天的建设景象。 连三门峡这种脑洞工程(在这个时代提出三门峡工程,大体相当于后世有人说要炸掉喜马拉雅山一样),都能吸引和团结整个三河地区的人民。 现在,国家倘若要在东南大兴土木,没有人会拒绝! 至少,青州、徐州和扬州的大部分人民都会支持的! 毕竟,现在的汉室是一个小农经济为主的社会。 想清楚这三个问题,张越就变得信心满满起来。 看着眼前的沙盘,他先向天子的御座一拜,然后又朝两侧的朝臣拱手作揖,道:“陛下、诸公,请看,此乃臣与兰台尚书、谒者,群策群力,所建的青徐扬沙盘模型……” “青州、徐州、扬州,二十二郡国,山川地理河流城塞乡邑,尽列其中!” “而臣方才,已经向陛下与诸位明公,报告了青徐扬三州的人口、土地、徭役、赋税情况!想必陛下与诸位明公,自然也都知道,三州问题的严重性与迫切性!” “陛下问臣,如何解决此弊!”张越看向天子,拜道:“臣愚钝,只想到了一个笨办法!” “开源!” “青州岱山海,扬州临海滨,徐州处于海岱之间,其中水网密布,河川相汇,而多沼泽、大湖!” “然其境内,少运河、水利,近乎无有大型水利工程!” “最大的运河是邗沟,还是吴王夫差所建……” “依臣愚见,此时,进行东南水利建设,最为有利!” “其既能利子孙后代,使万世受益,又能建禹皇功德,使陛下上与夏后氏论功!” 此话一出,御座上的天子神色就微微一变,变得有些亢奋了。 与三王五帝,比试比试。 这是中国无数君王都曾做过的美梦。 特别是当今这位,动不动就想要远迈唐虞,下配三王。 虽然,现实总是给他一个又一个挫折,但这丝毫不能阻挡他火热的追求之心。 而朝臣们,则都是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兴建超级水利工程,这在汉室,属于政治正确。 只要有合适的计划,同时还能有资金支持。 没有人会反对! 数年前,时任赵国中大夫白公在入朝时,提出兴建一条全新的渠道,连通郑国渠和泾水,造福关中百姓。 上午奏疏抵达兰台,下午就得到了批示:可! 三天后就开始组成由白公为首的渠道建设领导小组,开始勘探,半年后动工,两年就完成了这条三百余里长的渠道工程。 所有资金,都走的少府,没花国库一分钱。 关中百姓,更是高兴坏了,做了许多歌谣来歌颂这个伟大的渠道。 所以,在理论上来说,朝臣们不反对任何水利建设。 唯一的问题是——钱从哪里来? 特别是军方的将军们,更是一下子就紧张了起来。 当初,秦国为了修郑国渠,可是硬生生的咬紧牙关,十几年没有出兵关东。 现在,国家若投入重资和全部精力,去修建东南的水利工程。 那么…… 会不会扣掉军费,拿去支援东南建设呢? 没有人知道。 但正因为如此,所有人都紧张起来。 将军们一般不会掺和朝政,但只要涉及他们自身利益,肯定会站出来说话。 他们是汉室最会护犊子的群体。 倒是那三百多上计吏,人人一下子就抬起头来,目光灼灼,满是期待的看着张越。 在他们心里,此刻张越简直就是天神下凡,其脸上的笑容,就像温暖的阳光,滋润着大地,就如同的和煦的春风,吹拂着万物。 在他们看来,这个侍中官,简直就是救世主啊! 是救苦救难的神人! 特别是青州和扬州的上计吏们,眼中都要流泪了。 没有人不希望自己的家乡,变得更好。 而汉家东南,因为某些不能说的缘故。 基础建设,落后北方至少一百年! 关中有漕河、郑国渠、龙首渠、郑白渠等大小十几个水利系统。 而青州、扬州、徐州有什么? 啥都没有! 除了一条用了几百年的邗沟,还可以凑合着用外。 其他古老的工程,都已经无法再承担重任了。 尤其是青州境内的黄河堤坝,就像一个定时炸弹,每到汛期,河堤两岸的人民,不分贵贱,谁不是忐忑不安,提心吊胆? 黄河决口瓠子和馆陶,带来的惨痛教训,谁敢忘记? 可…… 大家朝廷没人啊! 根本没有人愿意为青徐扬说话。 国家,也懒得去关注这一地区。 在长安人眼里,青州、徐州、扬州,不是蛮荒之地,就是缓则的聚集区。 现在,终于有人肯为青州、徐州、扬州说话了。 哪一个不开心?不激动?不高兴? 对于张越的态度,更是立刻发生了大转变。 从早先的敌视,变成了现在的孺慕。 张越却是微微停顿了片刻,观察了一下天子的神色。 这是一个优秀的ppt作者,必须时刻关注的事情。 在后世诸位布斯们,做的ppt,是要给消费者看的,所以,他们得竭尽所能的讨好和回应消费者的诉求。 将饼画的大大的,让人们血脉偾张,立刻就要买买买。 而在如今,张越知道,自己的ppt,首先是做给当今天子看的。 若不能讨好他,挠到他的痒痒,做的再好也没有用! 这就好比,诺基亚的质量,大家都说好。 但,在爱疯的智能机浪潮下,迅速被市场淘汰。 诺基亚不好吗? 不是的,但消费者已经移情别恋。 所以,张越每时每刻,都在悄悄的观察和关注天子的神态变化。 他很清楚,自己必须及时回馈和照顾这位陛下的感观。 必须尽一切可能争取这位陛下的认可和喜欢。 在看到,自己画的‘与禹皇比肩’的大饼,明显得到了这位陛下的欢心后,张越就放下心来。 但张越知道,仅仅是这样,远远不够! 他必须拿出一个可以在近期见效,而且,耗费不多,但收益极大的项目来继续画饼! 就像雷布斯做小米,公开宣布:小米的硬件利润,永远只有百分之五! 于是,席卷市场,收获无数粉丝。 而与之相比,贾布斯就是只顾着画饼,忘了给消费者和投资者一个看得见摸的着的好处,所以只好下周回国了。 而什么样的工程,能起到投资小、见效快,同时还能让任何人,哪怕是一个水利小白也都知道,这个事情一定可行呢? 张越脑海中,无数后世工程,不断闪现。 最终,定格在了一个地方。 扬州会稽郡的东南,后世的绍兴市,鲁迅先生的家乡。 此时,这里有着无数条小河溪流,密布于山川之间,每到雨季,河水泛滥,于是演化出一个个泽国。 除了渔民和越人,少有人涉足此处。 那么…… 绍兴是如何发展成为后世的那个江南小镇,那个富庶之乡的呢? 有一个人,为绍兴的发展和繁荣,做出了卓绝贡献。 他大约再过一百五十年左右,就会出生。 东汉会稽郡守马臻! 这位出生在扬州的郡守,是绍兴地区的开发建设第一人。 可能后世很少有人听闻过他的名字。 但假如提起他的另外一个名号,恐怕很多人就耳熟能详了。 济利王马王爷! 所有去绍兴旅游的人,一般都不会错过鉴湖。 而到鉴湖,则肯定会看到就在鉴湖边的济利王神庙。 这是后人为了纪念这位郡守兴建的神庙。 有两千多年历史,自汉和帝,一直到后世,代代祭祀,香火延绵不绝! 而三百里鉴湖,就是马臻的遗产! 马臻时代,距离如今,最多两百年。 而鉴湖工程,工期很短。 从张越回溯的史料来看,大约只用了一年时间,就基本完工。 耗费也不大,因为马臻本身是水利专家,所以,因其聪明才智,经过详细考察后,设计的鉴湖工程,工程量不大,只用了一年时间就基本完工。 所花费的资源和代价,也基本都是由会稽郡本身的财税解决的。 所以,在现在的技术条件下,修建鉴湖,应该不存在任何困难。 但鉴湖工程的好处,却是数都数不清楚。 首先一点,就是鉴湖工程完工后,这古代越国国都附近的数百里区域都将化泽国为良田。 至少可以得到两万顷的可耕稻田! 足可以安置超过四万户人民,在此定居。 还有比这更好的项目吗? 投资小、回报快,见效更快! 张越再也找不到比这个项目还好的工程了。 所以,他微微凝神,从脑海中回溯出后世的资料和信息,然后就开口道:“微臣建议,首先在扬州会稽郡的旧越池一带,围水为湖!” “臣查过,越池一带,有大小河溪,三十八条,每至汛期,还有海水倒灌,故人民以为苦荒之所,不愿常居!” “可若设法沿越池一带,营造堤坝,围之为湖,则可建一大湖,蓄水无数,更能有效阻拦咸水倒灌入越池!” “臣稍作计算后,得出仅需三万到五万民夫,一岁之功,即可得数百里之大湖,化解其周围五六百里之泽国,得其美田数万顷可以安置数万户人民!” “因有此湖之故,新得稻田,可以不受旱灾之苦,四季有水,选种粮稻,一岁能收四石以上!” 为了加强说服力,张越道:“不止如此,若此工程可以完工,其在会稽,将如昆明池之于关中,将化会稽为鱼米之乡,使其境内,免受洪涝之苦,无有干旱之虞!” 本来,天子还不是很能理解张越介绍的这个工程。 但一听此工程能和昆明池相比,立刻就眼中闪过一丝欣喜之色。 昆明池可是耗资无数,花费无数人力物力,修建起来的人工湖。 但自昆明池完工后,整个上林苑和周围数县,就没有受过什么旱涝之苦。 哪怕今岁关中夏季发生了严重旱灾,上林苑的皇田也和往年一般丰收。 微微想了想,天子就开口问道:“会稽郡上计吏何在?” 《我要做门阀》正文 第六百六十六节 超级工程(1) 天子话音刚落,会稽郡的几个上计吏,就连忙起身出列拜道:“臣由拳令奉、臣太末令决、东部都尉皖等顿首再拜皇帝陛下,恭问圣安!” 站在天子身侧,随时顾问的尚书令张安世立刻就在天子耳畔报告道:“陛下,会稽郡此番上计官吏,为由拳县县令张奉、太末县县令王决以及东部都尉陈皖……” 说着就报告了一番这些人的履历和政绩。 都是很漂亮的履历,刺史衙门也多次称赞了这些人治下的地方。 总之是标准的能吏。 但正因为如此,所以他们承担了上计的重任。 对会稽地方来说,将这几个不合群的家伙,打发来长安,是一个很好的选择。 最差也可以让他们滚蛋两三个月,省的在地方上胍噪。 最好,当然是一去不回,留在长安,省的拦着大家伙发财。 天子听完,眼神也温柔了一些,轻声问道:“诸位爱卿,皆是地方能吏,必知地方虚实,以卿等所见,张子重所提议的工程,可否妥当?” 三人互相看了看,最终太末令王决拜道:“启奏陛下,小臣在太末为县令五年,太末临越池,故而常往当地……” “以小臣愚见,侍中所议,真可谓是……”王决努力的在自己的脑子里,想出了一个评价:“如故秦蜀郡太守李冰之都江堰!” “小臣以为,最是适合,简直宛如神来之笔,若能实施,必可造福会稽元元万万年!” 作为太末县县令,毗邻越池的地方县令。 王决若不是亲耳听闻,真的不敢相信,一个远在长安的贵人,竟然能如此清楚会稽的地理和弊端。 而其提出的这个水利工程建设动议,更是几乎宛如天马行空一般,但偏偏恰好针对会稽郡的弊端。 王决此时真的是无比仰慕和崇拜那个年轻的侍中官了。 他现在甚至怀疑,此人真的有三只眼。 是灌口二郎附体,不然他怎么能如此清楚和明确的洞察到越池的关键? 要知道,就算是他,虽然经常视察辖区,为了每年雨季之时,泛滥的洪水和倒灌进辖区的海水头疼不已。 但也从来没有想过要在越池围水建湖,以湖泊来蓄水,备涝备旱,又抵御海水倒灌。 东部都尉陈皖就更激动了,因为他的家乡,就在回浦。 常年饱受从越池倒灌进来的海水灾害,每一次海水从越池方向涌来,都意味着数千亩土地遭殃。 而那位侍中官的围水为湖一策一出,几乎就像闪电,划破了他的脑海。 让他亢奋、振奋。 毋庸置疑,这肯定将解决合浦数万父老长久以来的困扰。 家乡从此就要化恶土为乐土。 这样的政策与工程,叫他怎么不支持? 当下,陈皖就拜道:“下臣亦如之,恳请陛下,加恩于会稽百姓,早日建此大湖,拯我会稽数十万黎庶于洪水之中!” 这是真的! 那围水为湖工程,只要完工。 整个会稽长久困扰的洪涝问题,直接就能减少三成。 特别是靠海一带的郡县,真的是家家户户,都要长出一口气。 由拳令张奉更是重重叩首,请求道:“启奏陛下,臣乃越人之后,幸陛下不弃,用为汉臣,得诗书礼乐之教,而臣之同族,数以万计,依然散落在会稽河川之间,饱受蚊虫毒蚁之害,不知王化,依旧文身鼻饮,刀耕火耨,而若此湖一建,臣以为王化随之而来,越人将有幸能得陛下恩泽也!” 这话一出,不止是天子,朝臣们也都侧目以对。 百越族,是一个古老的民族。 自夏以来,繁衍直至如今。 汉并三越后,大部分越人,都已经汉化。 但,在山川之间,穷山恶水之内,依然有许多不在官府控制范围内的越人部落存在。 这些部落,很多都停留在原始社会时代,甚至不知道,现在已经是汉朝了。 会稽郡境内就有为数不少的类似部落。 长期以来,让汉室真的是很头疼。 不去臣服他们,将他们编入户籍吧?这面子上过不去。 但要去控制他们吧?成本太高,国家也是没有这么多的资源。 所以,只能听之任之,徐徐图之。 但,现在,这张奉居然说,张子重提议的那个工程,居然还能起到让越人归附的功能? 很多人都是不可思议。 就听着张奉拜道:“下臣是越人之后,故知越人习俗和秉性!” “越人以禹皇之后自居,尤其是会稽越人,皆曾有言:咸水宁时,北服长安!” “而围水为湖,自然咸水安宁,越人知之,必当知晓,如今圣天子在位,镇抚九州,自然当会感念恩德,纷纷来归!” 这当然是说的好听的。 其实,真正可能让越人臣服的原因,只有一个——封建迷信! 越人崇信鬼神,迷信巫蛊之事。 而围水为湖后,海水再不倒灌入内陆。 这在那些越人部族看来,简直就是跟神话一样。 自然立刻就会听话,顺服官府,接受官府的号令,定居下来。 但,天子听着,却是再难按捺了。 对于君王来说,臣服他人,是最大乐趣! 而诸夏君王,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以德服人’。 传说之中,三代先王,五帝都曾以其道德,远服万里之民,让异域之国,纷纷朝贡,以为共主。 当然,在现实中,以德服人最终都变成了以武服人。 但这并不妨碍君王们追求这个效果。 如今,听着张奉的话,天子心花怒放,当即就拍板道:“既然如此,为会稽黎庶之富,朕决意纳张卿之议,于会稽建此大湖!” 群臣闻言,立刻就起身,持芴出列,恭身再拜:“陛下圣明,臣等恭领诏命!” 就算是将军们,也只好忍着心痛,恭身出列。 没办法,虽然这么一个工程可能会占用一部分军费。 但,这个工程的好处实在太多了。 让人根本找不到反对的理由和借口。 再说了,从介绍的情况和会稽郡的上计吏们的表情来看,这个工程很可能制造一只下金蛋的母鸡。 现在虽然可能要吃点苦头,勒一下裤腰带,但将来,工程完工后,源源不断的赋税钱粮,将足可改变世界! 数万顷的稻田,年产稻米几十万石,为国家提供财税数千万! 但不知道为何,每一个人都在心里忐忑了起来。 因为他们害怕,这只是一个开始。 一个庞大的水利建设计划的开端! 《我要做门阀》正文 第六百六十七节 超级工程(2) 鉴湖工程,确实只是一个庞大计划的开端。 甚至连前菜,都谈不上,充其量只是一道类似宴席上的瓜子花生,作为开场白而已。 张越旗开得胜后,立刻就乘胜追击。 “自黄河决口瓠子,鸿沟诸河,渐渐缺水……”张越轻声指着沙盘之中的中间说道:“而关中赖于鸿沟,由来久矣,去岁,关东转输关中粟米四百八十一万石,而其中有两百四十万石,乃是由鸿沟从徐州转运入洛……” 天子听着,用力的点点头,大臣们也都是颔首不已。 特别是刘屈氂,作为准丞相,他已经熟悉了差不多一个月的国家政务。 故而,他深知,现在关中命运,实系于关东漕粮的转输。 而关东漕粮,有超过一半,是从徐州、青州、扬州转运到雒阳,再由漕河运进关中。 但问题是,春秋时期修建的鸿沟,如今已经渐渐淤塞。 这是当初黄河决口瓠子带来的影响。 黄河从瓠子决口,导致其改道,改道后,依托于旧黄河古道开凿的鸿沟立刻就陷入了缺水的尴尬境地。 虽然,从元封四年开始,国家就不断投入重资,整修和修葺鸿沟水道。 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鸿沟运河年年修,但年年缺水。 甚至,已经有好几条河道,彻底干涸,不能再用。 这就给了国家转运漕粮,带来严重不利。 而关中缺粮的情况,已经持续百年。 并日益严重,每年关中对外的粮食缺口,都在扩大。 因为今年夏季旱灾的缘故,丞相府的官吏,已经告诉他,明年关中的粮食缺口,至少在五百万石以上! 故而,对于鸿沟,他已经愁掉了无数头发。 如今,听到张越谈起鸿沟,刘屈氂立刻就来了精神。 同样的,将军们也都安静了下来。 对于汉军来说,他们同样希望,能够扩大关东漕粮的转输速度。 越多越好! 因为,关东的漕粮入京,同样可以支援他们的征战。 就听着张越道:“臣查过丞相府和兰台的记录,发现,如今,鸿沟诸支流,皆已缺水,独汴河依然有水!” “于是,臣广查地方文牍,官吏报告,又请益诸位明公大臣,便有了一个想法……” 张越轻轻指着沙盘上的黄河、淮河以及汴河,笑道:“引淮入汴,自淮河口向北,凿开一条运河与汴河相通,济淮水于汴河之中!” 天子听着,猛然抬头。 对于鸿沟,他自是非常了解和清楚的。 事实上,汉家整治鸿沟,是他封禅泰山后才开始的。 在那以前,鸿沟水利已经荒废了百年。 上一次大规模整修鸿沟,还要追溯到秦始皇时代。 而作为诸夏最著名的运河,甚至是历史见证者的鸿沟运河。 在如今,基本上承担着主要的南北水上交通联系。 这条巨大的运河,始建于魏惠王时期,乃是魏国吞宋后开始了一个伟大工程。 其以古丹水为主体,自孟渚泽东南向砀山地区和沛郡,打通古丹水与泗水的联系。 上游是人工开凿的运河,下游则是天然形成的河流。 自竣工后,鸿沟就成为了南北交通最重要的枢纽。 曾联通宋、郑、陈、蔡、曹、卫,与济、汝、淮、泗会,对战国时期魏国和中原的经济发展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楚汉争霸,楚与汉以鸿沟为界,诞生了成语楚河汉界。 但在如今,鸿沟的作用,越发的贫弱。 最直接的原因,就是黄河决口瓠子和馆陶后,使之改道,其旧河道干涸,没有了黄河的水,鸿沟自然也干涸了。 而张越提议的引淮水入汴,几乎是神来之笔! 甚至可以称得上,一箭三雕! 淮水入汴后,鸿沟将重新焕发活力,南北水上交通再次畅通,漕粮转输的损耗起码降低一半! 更重要的是,引淮水入汴,还可以大大缓解淮河的压力,减轻徐州各郡的水涝灾害。 而且,工程量不大! 投入也相对较小! 张越却是看了看天子的神色,然后接着道:“待此运河完工后,即刻立刻转入下一阶段,从雒阳向东,凿开运河,引洛水入汴,同时,连通荥阳至雒阳之间的水上交通,如此一来,则关中漕渠、洛水、鸿沟之间的联系打通!” “自徐州至长安,一片坦途!” 这也只有西汉才有条件开工的工程! 因为,此时,鸿沟虽然缺水,但是依然存在。 黄河的古道也没有完全被淤泥堵塞,甚至变成陆地。 依然是一个现成的,不需要工程量的自然河道。 只需要修建一条运河,将淮水、洛水和黄河水,引入汴河,大自然的力量就会自动引导河水,进入鸿沟古道和黄河古道。 当然,这可能依然需要智慧和勤劳的人民,发挥艰苦奋斗的精神。 但比起隋唐两代,为了通济渠和汴渠花费的代价要小太多太多了。 等这个工程完工后,新的运河加上旧有的鸿沟运河、黄河古道,其运力可能会超过隋唐的通济渠与汴渠! 保守估计,三十万左右的劳动力,三到五年时间,就可以完工。 ………………………… 而当张越将这个计划说完后,来自徐州的上计吏和两千石们,眼睛都绿了。 同样绿了的,还有来自三河地区的贵族官员士大夫。 这可是汉室最强大一股力量之一,能与之叫板的,也不过是陇右将门,代北军功贵族和河西军将世家了。 没办法,自古以来,三河交汇之处,就是中国! 雒阳更是仅次于长安的天下权贵集中之所。 这还是现在,要放五十年前,河南、河东、河内三郡的列侯,占全国列侯总数的三分之一。 什么平阳侯、条候、绛候、开封候,统统在这些地方扎堆。 这些家族联手,甚至可以让当政天子也忌惮不已。 哪怕是现在,三河地区,也依然有着数十位列侯,生活着上百名关内侯,同时还是数百名帝国两千石的家乡。 汉军现役的校尉以上大将,有两百余人,是河南郡、河内郡和河东郡人士。 而张越建议的这个工程,让这些人血脉偾张,感觉心脏砰砰砰的跳个不停。 真的是恨不得立刻就举起四肢,大喊:天子爸爸,修吧,钱、人都不是问题! 至于徐州的上百位上计吏,已经恨不得在地上打滚了。 没办法,张越描绘的这个工程,实在是太……诱人了! 哪怕是不懂地理的小白,只是想想,鸿沟若能重新焕发活力的未来,就已经激动的浑身颤栗! 至于那些懂得地理的人,此刻,已经是心跳剧增,肾上腺素分泌加快上百倍,差点激动的当场心肌梗塞了。 他们哪怕不去看沙盘,只是在脑海中想象一下那个未来,就已然疯癫! 淮水、黄河和洛水入汴后,雒阳,就将成为一切的中枢和枢纽。 而沿途的郡国,全部受益! 浩瀚的河水,将足可灌溉这上千里的山川大地,让上百万顷土地得到救命的水。 在如此光辉灿烂的前景面前,河南、河内、河东士大夫贵族将军,已经是哈喇子流了一地。 这样的工程,谁反对,谁就是和他们为敌。 与河南、河内、河东五百万父老乡亲为敌! 特别是和雒阳城中的二十五万七千人民为敌! 尤其是会和河南郡的三十八位列侯,五十四位关内侯、一百一十七位两千石为敌! 而作为河南人民的好子弟,太常卿商丘成,第一个就反应了过来,他夸张的持着玉芴,出列顿首拜道:“太常臣丘成,昧死再拜陛下,泣血上奏:请陛下嘉大恩于天下,准侍中所议!” 商丘成之后,上百位出身三河地区的朝臣贵族,纷纷出列拜道:“臣等附议!愿请陛下,怜悯吾等忠顺臣民,嘉此大恩!” 没办法,河南、河内、河东人民,对水利建设,生来狂热。 连三门峡这样的脑洞工程,他们都可以硬着头皮上。 更别提张越所说的这个工程,明摆着可行性极高。 鸿沟和黄河古道,是现成的,只需要花费些时间,疏通和竣通,马上就可以使用! 而一旦这个工程完工,不止是鸿沟重新焕发活力。 更重要的还在于,这个工程将使得雒阳成为天下经济中心。 南北物流的枢纽,东西文化的交汇处! 所以,河南郡籍贯的大臣,真的是心里痒的难受无比。 他们知道若这个工程被朝廷驳回,自己以后告老还乡,有什么脸面去见家乡父老呢? 万一地方的长者问起来:“啊呀,xx公,您在长安为官的时候,为何侍中张子重提议引洛水、淮水入汴,您没有出力推动,使得父老们至今不得安生啊?” 那不是等于自绝于家乡父老? 而在汉季,哪怕是王温舒、咸宣、义纵这样的酷吏,在面对自己的乡党和家乡的时候,也会脉脉温情,如同君子。 就算是脚底流脓,屁股生疮的强盗和奸商,一般都不会对自己的乡党下手。 在外面手上沾满鲜血的游侠巨头,在自己的家乡,甚至会变成一个遵纪守法的士大夫。 至于徐州的上计吏们,见到这个情况,也立刻全体出列,如同杜鹃泣血一般的恳求:“臣等亦如是!愿陛下垂怜徐州六郡士民,格外开恩!” 还有来自沛郡丰县的官员,顿首拜道:“徐州,帝乡也!请陛下垂恩,以嘉丰沛人民!” 面对群臣的恳求,天子当然不会拒绝,更不提此事哪怕这些人不请求,他也肯定要做! 仅仅是令鸿沟重新发挥作用这一点,就已经足够让他心动了。 于是,天子起身道:“众卿如此恳求,朕焉有不准之理?” 他扭头对身后的张安世吩咐道:“尚书令,受朕之命,立刻布置下去,命有司召集天下治河大匠、能臣,商议侍中张子重之议,尽快拿出方案来,尽快准备施工!” “诺!”张安世立刻领命。 河南、河内、河东贵族朝臣,立刻就喜笑颜开,纷纷高呼天子万岁。 而徐州的上计吏们,则当然千恩万谢,感激的一塌糊涂! 这个工程,不止对上游的三河地区经济、农业、商业发展,有着推进器的作用。 对于徐州六郡,更是救世主一般的存在! 自黄河决口馆陶后,黄河改道,这数年来,汹涌的黄河摩擦着可怜的淮河,每到汛期,徐州六郡人民就像在玩俄罗斯轮盘赌一样刺激。 雨稍微下大一点,泛滥的洪水就可能冲破堤坝。 数年来,为了治理淮河,徐州各郡付出了不知道多少代价。 可惜,这不过是扬汤止沸而已。 但,一旦打通淮河和汴河的通道,让淮河水入汴。 那么,淮河的压力就能大大减轻。 特别是淮河下游的数郡,再也不用担心,被洪水淹没。 ……………… 张越则在一旁看着,心里面颇为得意。 这个工程计划,是他苦心想出来的。 结合了后世东汉、三国的汴河治理与淮河治理工程,更在隋唐大运河的通济渠的基础上,利用现有条件进行改良。 算是他拿出来,吸引天下目光和支持的胡萝卜。 这个工程,几乎不可能有人反对! 因为,它的支持力量,庞大到汉室几乎没有力量可以对抗。 河南、河内、河东,是汉室经济文化仅次于关中的地区,甚至在很多区域是超越关中的存在。 而下游的徐州,又顶着一个帝乡的名头。 故而,都不需要张越去鼓吹,只需要拿出计划,就立刻会有无数人自带干粮的支持和呐喊。 特别是舆论界,不管今文学派还是古文学派,都不会有人反对。 尤为关键的是,因为此事的利益极大,故而,在利益面前,张越就有了底气和筹码,让天下人支持他的隧营计划。 最起码,三河地区的贵族朝臣们,会因此同意放血割肉,将部分利益让渡给百姓,以便这个工程早日完工! 而若河南、河内、河东和徐州人都答应了,愿意为了乡党放血割肉,青州的地主豪强,还死硬着不肯让渡利益,那不就是自绝于天下吗? 当然,要达成这个目的,张越还需要一个托。 《我要做门阀》正文 第六百六十八节 交易(1) 托? 张越当然早就准备好了。 在群臣都处于亢奋之时,守少府卿公孙遗出列拜道:“敢问侍中公,这引淮入汴、引洛入汴,需要多少民夫?工期有多长?您可计算过?” 张越闻言,立刻答道:“下官做过计算,引淮入汴,需要凿开大约七百里左右的河道,将淮河水引入汴河……” “此外,为了方便引水,这七百里河道,需要每五十里建一石门,以做蓄水、放水,调剂水力……” “而引洛入汴,则需要凿开雒阳至荥阳的四百余里陆地,以便洛水入汴,同样需要沿途建设石门、水闸……” “综上所述,引淮入汴,可能需要三十万以上民夫,工期在两年到三年左右……” “引洛入汴,则也需要二十万左右的民夫,工期大约两年!” 此话一出,朝臣们立刻就交头接耳起来。 而作为托,公孙遗,当即就道:“好叫侍中知晓,少府内库,现在拿不出这么多钱来支持……” 朝臣们立刻就不干了。 尤其是作为三河官员首领的太常卿商丘成,脸都垮掉了。 他当即就道:“少府卿!休要拿这些事情来当借口!” “少府内库,如今足有禁钱数十万万!黄金以十万金计,何来无钱?” 今年,少府抄家可是抄的手都软了! 光是从公孙贺父子一党的宅邸里,就抄出价值十万万以上的黄金、珍宝等财物。 更不提,干掉了槐市的子钱商人和前不久抄掉的贵戚家族。 这些财产,加起来,总数恐怕是突破天际! 而少府本身,又有算赋收入和更赋收入,还能得到水衡都尉衙门押解的上林苑收入和铸钱收入,岁入本就倍于国库! 其他事情上,少府哭穷,商丘成也就当做听不见。 但这关乎家乡福祉的工程上,少府再要哭穷? 真当他这个太常卿是摆设? 公孙遗却是不慌不忙,答道:“太常卿有所不知,少府收入虽多,然则支出也多!” “军费、陵邑、宫室以及关中‘限购’,就要支出大半,余者,还要供养工匠、官奴婢,实在是没有余钱啊……” 公孙遗一副地主家也没有余钱的样子,摊手道:“若只是数千万之数,少府大约还拿得出来,但若数以万万,甚至十万万之数,请恕少府无能为力!” 少府有司的诸位署长,更是一副‘要钱没有,要命一条’的无赖神色,随时准备撒泼打滚! “数千万?”商丘成和三河籍贯的朝臣们听着,恨不得拿把刀子剁了公孙遗! 这么点钱,少府是打发叫花子呢! 但,没有办法,少府素来独立于朝政之外,除了天子,谁都无法强制他们拿钱出来! 所以,焦点和压力,就来到了大司农桑弘羊身上。 桑弘羊一看这个情况,立刻道:“国库之中的情况,诸位想必也都知道的……” “去岁田税不过收入十五万万而已,其中大半还是实物……” “至于盐铁均输所得……”桑弘羊皱着眉头,道:“已经全部拨入国库,作为军饷和官员俸禄发放下去了……” “除非公等准许大司农加征田税或者商税,不然大司农最多可以挤出一岁五千万的资金……” 加征田税? 谁有这个胆子?! 田税三十税一,这是太宗皇帝、先帝与当今天子三代人的政绩。 是国家让利于民的善政,是汉室的牌坊。 敢提议加征田税的朝臣,现在还没有出生! 至于商税? 好吧,就现在的大司农盐铁均输有司,就已经有人天天嚷嚷着要‘请烹弘羊’了。 再加商税? 怕不是舆论要炸锅了吧! 恐怕消息一出,明天北阙城楼下,就要上演一出公车上书,请诛奸佞的好戏了。 再说,靠商税又能收多少税? 不过是杯水车薪而已,根本无济于事。 然而…… 这鸿沟2.0,三河朝臣和徐州上计吏们,已经是下定决心,非修不可,不修不行! 对徐州人来说,这关乎生死存亡。 而对河南、河内、河东朝臣贵族来说,这关乎名声人望和形象! 没有人愿意被自己的乡党指责,更不会有人会希望自己的乡党以为自己是‘无用之人’‘无情之人’。 毕竟,谁不是得回家养老? 而且,就算不为自己想想,总该为父母祖宗后代考虑考虑吧? 可没有人希望,自己的宗族在家乡被人指着脊梁骨戳! 但没有钱,是修不了的,也修不动的! 张越在一侧,静静的看着这一切。 他知道,时机已经成熟了。 是该向朝臣们推销自己的隧营计划了。 事实上,在张越开始构思这一个西元前的工程兵计划时,一个首要的问题,就凸显了出来——怎么让地主士大夫豪强权贵们割肉! 要知道,汉室的水利工程,一般是豪强贵族的盛宴! 就以数年前的白渠工程来说吧,白渠发动民夫数万,花了三年时间才竣工。 渠道竣工后,灌溉沿途土地数千顷,使得数县百姓受益无穷。 但,得利最多的,却是长安的权贵和地方的豪强。 甚至有人靠着白渠,一次赚下了数倍的身家! 那他们是怎么靠着白渠赚钱的呢? 答案就是奴婢! 秦汉两代,服徭役是每一个始傅臣民的义务。 一般来说,爵位在五大夫以下,官员秩比在六百石以下的,都需要每年无偿为国家服徭役一个月。 但问题就在于,社会的贫富差距是不同的。 有人富裕,有人贫穷。 就像一些商人,家訾数十万,蓄奴十几人。 轮到他去服役的时候,他肯定不干啊。 怎么办? 请人代替他去服役呗! 所以,秦汉两代就发展出了一条特别的生态链。 替人服役,成为了很多贫民和破产百姓的最后一条道路。 因为,这个事情能赚钱啊! 按照秦律规定,践更税为一个月三百钱。(请注意,秦代行半两钱,币值远超汉代的五铢钱!在理论上来说,一枚半两钱应该可以相当于3-4枚五铢钱使用,再加上通货膨胀什么的因素计算,秦的三百钱在汉的价值,应该不少于一千钱了)。 而在汉室,请人服役的代价,就更大了! 附加值最高的是兵役! 出土的居延汉简里,有记载弘农郡一个叫陈更的人替同乡一个叫赵勋的男子代服一年戍边兵役,代价是后者向前者支付两万九千钱。 当然,兵役是不同于徭役的。 汉军的要求相当严格,一般人真干不了这个活。 在事实上,能替人服役的,都是老兵。 这也是汉军精锐们在军饷之外最大的一个收入! 而徭役,则因其种类和路程的缘故,有着种种划分标准。 一般来说,治河等水利工程的代役费用,大约为一千两百钱一月左右。 所以,在汉初,替人服役形成了一个完整的生态链。 成为了很多破产人民东山再起的方法。 当初,吴王刘濞大手一挥,以其盐铁收入为其国内的百姓的徭役买单。 引得天下游民纷纷归附,拖家带口去吴国赚外快。 但可惜,历史证明,统治阶级不会留给人民太多的自由和翻身机会。 贵族地主和商人们,只需要做一个简单的数学题,就能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了? 如今,汉室奴婢价格,壮年的男性约为两万钱。 哪怕是主人特别善良、体恤自己的奴婢,不舍得他忍饥挨饿,让他顿顿吃饱、穿暖。 以自耕农为例, 一个成年男子,每月口粮标准是两石,一年需要二十四石粟米,价值两千四百到三千钱。 其四季用衣,每季给一套新衣,每套价值两百钱,也就八百钱。 除此之外,依照汉律规定,奴婢算赋以五算。 也就说一个奴婢,每年需要缴纳六百钱的人头税。 故一个奴婢,买回来后,一年理论上最大开支是四千四百钱。 而其能创造的剩余价值,说出来,恐怕能吓死人。 哪怕只是让这些奴婢耕作,以最低效率,一个人只能耕作五十亩,亩产两石来算,也是一百石粟米,价值一万钱以上! 盈余五千四百钱! 但,地主豪强权贵们,怎么可能只让奴婢耕地呢? 农忙之余,让他们从事副业生产,也是肯定的。 而最大的副业,就是替人服役。 起初,这只是部分权贵才能享有的特权。 但很快,事情就变得一发不可收拾了。 因为,当黄老政治家从政坛谢幕,上台的法家和儒家官吏,可就没有那么脉脉温情了。 法家喜欢一刀切,儒家则不喜欢关注琐事。 于是,就导致了一个可怕的结果——在太宗、先帝时期,权贵们将自己的奴婢拿去服役赚钱,只能在有人愿意出钱请人服役的前提下。 而现在,法家和儒家,搞了个一刀切——所有人民都需要缴践更税——无论他去不去服役。 区别只在于,北方的郡国,官员拿钱消灾而东南一带,吏治败坏,没有节操的官吏,无论你交不交税,都要去服役。 对法家和儒家来说,这样的做法,是可以理解的。 法家希望自己统治的百姓,听话顺从和服从。 而儒家虽然嘴上喊着‘仁政、善政’,但若是要他们向黄老学派的政治家那样,为了维持统治,玩无数程序,搞出一大堆的事情,那是肯定不干的。 再说了,主义再多,也不如生意大啊。 于是,就发生了一个可怕的事情——地主豪强权贵们,争相蓄奴。 蓄奴干什么? 赚钱啊! 特别是像水利工程这种价值高,要求多的工程,成为了权贵们的盛宴。 一个月一个奴婢一千两百钱的利润! 万一再碰上国家补贴,额外再赏赐服役民夫。 那就赚的更多了。 也是因此,汉室蓄奴之风,愈演愈烈。 只要有机会,几乎没有人肯放弃买一个奴婢回家的可能! 这也是汉室各类水利工程,能得到几乎所有阶级支持的缘故。 对地主豪强来说,修建水利,不仅仅可以让自己的土地产出更多,还能额外大赚一笔。 对于普通的升斗小民来说,修建水利,也能有利于自己的生产,再说了,就算不修他们也要交钱,还不如修呢! 而现在,张越想要推出隧营计划。 首先面对的就是地主豪强们的狙击! 若都用隧营的劳动力干活了,他们的奴婢干什么? 这损失的利润,可不是一星半点啊。 相当于是在挖这些人的肉! 想要让既得利益集团,心甘情愿吐出自己嘴里面的肉,难度有多大?张越自然知道。 那就跟登天差不多! 好在,作为穿越者,张越见过了古今中外的无数成败或失败的改革。 属于站在巨人的肩膀上,故而,知道应当如何说服强大的既得利益集团,甘愿割肉让利:给他们一个更大的好处和利益! 古今中外,几乎所有成功的变法与改革,几乎都是建立在这一基础之上。 若没有做到这一点的,统统失败了。 王安石如是,张居正如是! 而鸿沟2。0工程,对三河地区的贵族地主以及徐州的士大夫豪强而言,其具备的诱惑力,在张越看来,足以让他们让步了。 这也是张越之所以,选择这个工程作为突破口的缘故。 当然,仅仅是这样,还远远不够! 既得利益集团的顽固和抱守残缺,可比想象中还要难缠! 故而,必须先让他们绝望。 等到他们发现,假如自己不做出让步,就可能失去全部时,他们也就不得不同意让步了。 故而,张越冷眼旁观,不发一言。 这却是急坏了商丘成、刘屈氂等人。 特别是商丘成,几乎是挠头搔首,坐立不安。 就在此时,他看到了站在沙盘前,面带微笑的张越,于是,上前拱手问道:“侍中公,阁下素来有智谋,多次出奇策,以解朝野困局,而这引淮入汴,乃是侍中首倡,想必侍中也考虑到了国家资金不足的问题吧?” “愿侍中赐教,何以解决如今困局!” 说着商丘成就深深一拜。 紧随其后,数百名朝臣和上计吏,齐身而拜:“愿请侍中赐教!” 他们也是没有办法了! 这鸿沟2.0工程,就像一根吊在他们嘴边的胡萝卜,诱人无比! 为此,他们甘愿拉下脸面,向张越求教。 就连刘屈氂,为了政绩,也拱手作揖,道:“侍中若有计策,不妨说出来,与群臣共商!” 其实,商丘成与刘屈氂,也大约猜到了张越的解决办法。 就是今日朝会前协商时提议的所谓‘隧营’计划。 若在这鸿沟2.0以前,商丘成和刘屈氂,都不会支持这个方案。 因为这个方案招人恨! 但也不会反对,反对的话,就可能被天子和张越记仇。 这可不好玩! 但现在,一个为了政绩,一个为了乡党,也就顾不得这么多了! 《我要做门阀》正文 第六百六十九节 交易(2) 在群臣的注视下,张越转身朝天子一拜,又起身,对两侧朝臣与当面的上计吏们稽首再拜,然后才道:“诸位明公,下官确实是有一个粗浅的建议,只是,下官才疏学浅,可能想法不太成熟,需要诸公多多海涵……” 朝臣们自然立刻就道:“侍中公但请直说……” 徐州的上计吏们更是顿首拜道:“明公请说,吾等无不应允!” 对徐州人来说,为了这条运河,特别是引淮入洛,他们可以付出任何代价! 因为,这关乎生死存亡! 被洪水泡着,可不好玩! 当初,瓠子决口,河水改道向西南,夺淮入泗,就淹没了徐州两郡的七八个县,造成数千人死亡,十几万人无家可归。 而如今在殿中的上计吏里,就有当初洪灾受害者的后代。 对于洪水的畏惧,早已经深埋在他们心底。 看着众人,张越微笑道:“旧秦之时,商君有‘异子之科’,及汉兴,因以国家农本之故,又因高帝‘强干弱枝’之策,故承其秦制,律曰:八月别户,皆可!” 群臣听着,虽然不知道张越为何提起这个事情,但依然竖起耳朵,认真聆听。 但对汉室这个政体来说,执行异子之科的决心,是超乎想象的。 连诸侯王,也要分家。 推恩令的本质,其实就是商君异子之科的另外一种诠释。 既将异子之科法律用到诸侯王、列侯身上,强迫他们代代分家,使得他们无法形成一个有效的能够聚敛财富和资源的势力。 西汉天子的威权,也是来源于此。 因为,在这个制度下,已经不可能形成一个可以与君王掰手腕,并制衡君王的力量。 张越却是继续道:“然则,百年以降,人口增殖,天下户口猛增,但其田地却未跟上人口的增殖,故百姓余子渐多,而其父母却未能有足够多的财产,分与诸子谋生……” “于是,地方赘婿、游侠、商贾渐增,为患地方,祸及国家!” 法家和儒家的官员们,闻言纷纷神色严肃。 在儒法合流的今天,对于赘婿、商贾、游侠的憎恨,儒法是感同身受的。 消灭这些群体,就是儒法的共同主张。 但,现实是根本无法消灭,甚至无法抑制。 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 百姓的余子们,除了去当赘婿,去经商,去做游侠,就只剩下卖身为奴的这一条路了。 汉代士大夫们,可没有后世的腐儒那么不要脸,可以厚着脸皮对人民说:你为什么不乖乖在家饿死,非要出来给老爷我添乱呢? 当前的儒家,哪怕是今文学派之中,也有相当多数量的经世派。 主流还是希望可以缔造一个太平之世,过上理想之中的大同生活。 “臣以为,与其让百姓余子,流连地方,为赘婿、商贾、游侠,不如陛下降大恩,予其新生!”张越面朝天子,顿首拜道:“而今东南水患严重,郡国荒地沼泽不知凡几,若陛下嘉恩黎庶,招纳百姓余子,以其为军,仿照隧营之制,于青州、徐州、扬州广建隧营,招以余子,兴建水利,开荒拓垦,上引商君之‘垦草法’,嘉以高皇帝授田之令,命隧营之士,修水利,垦荒田,然后以其新垦之田,授其为业!” “如此,则国家不费国用,而百姓得其躬耕之所!” “以扬州之越池围水工程为例,其用民夫数万,可垦得水田数万顷,尽可授予民夫,一夫狭五口以治百田之政,则将重现人间!” “鸿沟整修,引淮入汴,凡七百里,可垦得荒田十余万顷,引洛入淮,又可垦得荒田数万顷,鸿沟通水后,更可新得田地十余万顷……” “微臣愚以为,如此,可谓三全其美,民得产业,有躬耕之心,而国家得其赋税户口,郡国得其水利之美……” 说着张越就躬身再拜。 群臣听得胆战心惊! 上计吏们更是目瞪口呆! 数十年来,寄生和依附在各种国家工程上的利益集团势力有多大,人人都知道。 现在,这张子重居然敢在这个地方下刀子,不要命了吧? 这可不是三五人的利益,而是从上到下,形成了一个完整的生态链。 官员、豪强、贵族、士大夫,几乎全部牵涉其中。 在事实上来说,几乎没有人不被其影响。 但,却无人敢站出来反驳和异议。 原因很简单,一夫狭五口而治百田,是汉家国策,是高帝制度,更是诸夏民族自战国以来,士大夫们共同认可的理想社会模式。 当代士人,天天嚷嚷着礼崩乐坏,最大的证据,就是一夫狭五口而治百田的家庭社会正在瓦解。 而授田与民,更是汉能享国百年的根本缘故。 事实上,汉代秦之后,能够维系统一,而不是重新崩解,根本缘故就是刘邦授田。 在沉寂了片刻后,才终于有朝臣弱弱的问道:“侍中公,您这样做,会不会有‘与民争利’之嫌啊……” 张越听着呵呵一笑,反问道:“阁下所谓之‘民’是何人?” “强宗豪右,权贵两千石,还是升斗小民?” 汉代或者中国封建社会的‘与民争利’,就和后世的‘市场经济’‘民猪自由’一样,是一个很空泛的口号。 谁都能嚷嚷几声,表达意见。 只是可惜,口号终归只是口号。 就像喊着市场经济的人,其实私底下搞得是垄断。 叫嚷着民猪自由之人,实则是最可怕的毒菜势力。 就像那句话说的一样,主义再大,还能有生意大? 曼尼大神,才是一切罪与恶的黑手。 那个朝臣被张越这么一噎,立刻就闭上了嘴巴,但心里面却是腹诽不已,在他看来,自己纯粹只是好心提醒而已。 但既然你张子重不领情,那就算了。 等将来,吃了苦头,有得你哭的! 但在下一刻,这个朝臣就满脸痴呆,一副不敢相信的模样。 因为,一直以来,没有出声的入京述职的那十几位两千石,忽然集体起身,拜道:“启奏陛下,臣等皆以为,侍中公之策可谓善矣,若能实施,必可造福天下黎庶!” 这些人的集体表态,别说让朝臣们吓得跌破了眼镜,就是上计吏们也是震撼不已! 无数人侧目以对,不敢相信眼前的这个事实! 这可是青州、徐州、扬州的两千石太守啊! 其中,甚至有着齐郡太守王豫这样的高阶官员! 他们本该是代表地方利益,强烈反对这样的割肉政策的。 但现在,这是什么情况? 人们哪里能知道,这些人昨夜已经被张越敲打了一番了呢? 当然,张越若只是单纯的威胁,可能他们还不会放在眼里。 但问题是…… 现实已经逼迫他们,只能服从和支持张越的计划。 不然,就全部等着死全家吧! 一旦青徐扬地方的事实,被暴露在朝堂上,他们有一个算一个,统统跑不掉! 况且,张越拿出来的方略,在理论上是可行的。 也是现在唯一一个可以帮他们安全的拆除那颗就悬挂在脑袋上,随时都可能要爆炸的炸弹的办法。 除了替张越背书,他们已经别无选择了。 事实上,这是一笔交易。 牺牲地方豪强和权贵的利益,来买自家的身家平安。 很划算不是吗? 更别提这些人中,还有一部分,是真的想要为人民做些时期的好官。 而郡国两千石们的表态,彻底打消了商丘成和刘屈氂心里面的顾虑。 连这些地方的太守,都说可以,都不管地方上的狗大户们的死活了。 那他们还有什么理由不同意呢? 这现成的政绩和名望,不捡白不捡啊! 于是,商丘成立刻就对天子拜道:“臣附议,以为张侍中此策甚好,必能福泽人民,有利国家!” 刘屈氂更是道:“启奏陛下,臣以为,侍中之策,利国利民,甚为妥当!” 对刘屈氂来说,他才不在乎东南的地主豪强们利益受损呢? 他只知道,这个事情,只要做成了,那么,他这个丞相就可能成为数十年来最成功的丞相了。 光是那越池围水工程和这鸿沟2.0工程,就可以垦出荒地数十万顷,至少安置三十万户人民,给与他们新生活,创造税赋数万万,多出纳税人口百万! 还能节约国家的国库资金,为前线边塞输送更多粮食。 无论是对内还是对外,都可以让他本人,未来的丞相之旅,变得无比光辉灿烂,福泽子孙数代! 只是想着,未来这数十万户人家和其子孙,都可能对自己顶礼膜拜,甚至立祀纪念,刘屈氂就已经无视了大部分的阻力了。 更别提,这个事情又不是他提议的。 他只是赞同而已! 冤有头,债有主,别人要恨也只会恨张子重。 自己毛都不会掉一根! 太常卿商丘成和准丞相刘屈氂这么一说,群臣互相看了看,也就没有什么理由不表态了。 特别是河南、河内和河东籍贯的朝臣贵族们。 他们也想的开! 毕竟,他们已经是列侯、两千石了。 身份高贵,早已经脱离了盘剥奴婢,靠着蓄奴牟利的低级趣味。 进化成为了爱惜羽毛,顾念乡党,重情重义的君候、明公。 有些人,为了表示自己真的是一个正直君子。 在家乡甚至不蓄奴,不并田产。 而如今,这鸿沟2.0,对于三河地区的所有人,都是意义重大! 特别是河南人来说,这几乎就是为了他们量身定做的超级工程! 只要竣工,河南就可以一跃成为天下最富庶之地。 仅仅是南来北往的商贾和船舶,就足以让所有人受益无穷! 与之相比,牺牲一点暂时的利益,似乎也就可以接受。 毕竟,这可是一只能下金蛋的母鸡,只要完工,子子孙孙都将受益无穷! 所以,只犹豫片刻,朝臣们就纷纷出列,拜道:“臣等附议!侍中之议,臣等皆以为,甚为可取,愿陛下采之!” 这就让一直在旁旁听的太子刘据和长孙刘进,啧啧称奇了。 虽然不是很懂,这一番操作是如何实现的。 但现实就是,貌似张子重提出一个超级计划。 但,不知道为何,按照旧例,类似这样的计划,本该在朝野议论争辩数月,然后通过说服和协商,逐步才能达成一致的事情,转瞬之间就得到了朝野一致认可。 这不封建啊! 要知道,当初,天子打算在朔方屯田,移民实边,可是经过了漫长的拉锯和谈判。 当今天子又打又拉,又动用暴力,狠狠的教育那些反对的士大夫,才终于逼迫朝野达成一致。 这就让刘据和刘进,都是好奇了起来。 尤其是刘据。 到现在为止,张越提议的两个工程,都是利国利民,而且得到了朝野一致认同。 在刘据看来,这就是明摆着的政绩啊! 这让这位汉家储君的心脏,开始砰砰砰的跳动起来。 如果…… “孤可以得到主持这些工程的机会,那是不是可以挽回人望和民心?”刘据在心里暗自思索着。 李禹一案,对他的打击,无比沉重。 不仅仅导致了整个太子系彻底洗牌,更让自己也对自己产生了怀疑。 这才有了今天,刘进上殿,参与旁听之事。 这也他在无奈之中,不得不拿出的下策。 既通过刘进来挽回声望,维系地位。 特别是让刘进来帮他挽回在士大夫舆论之中的声望。 让天下人都能够安心,不用畏惧,他成为惠帝第二。 但,作为储君,刘据当然不愿意就此沉沦。 他也是有理想的,也是想要做一番事业的! 更想向天下,特别是他的父亲、母亲和祖先证明——他这个太子,并不是一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昏庸之主。 不过呢,刘据虽然很激动,但,当了数十年太子,他还是学会了矜持的。 稍微观察了一下局势,看了看自己老爹的神色,他决定稳住,再看看。 至少,也要等下朝后,与自己的幕僚智囊商议一下,看看此事是否可行,然后再决定行动! 吃了过去偏听偏信的亏后,刘据现在已经变得无比小心谨慎。 事无巨细,都会尽可能的与幕僚智囊们再三讨论和商量。 而且,他不止会和一个人商量,他会尽可能的找那些可以信得过的人,多次讨论,听取不同意见。 就像他请求天子,准许刘进与他一同上殿,旁听政务,就是他与张贺、王沂等幕僚讨论多日的结果! 《我要做门阀》正文 第六百七十节 抉择(1) 端坐于御座上,天子颇有兴致的看着眼前的一切。 然后微微起身,道:“既然群臣皆以为,张子重所议甚佳,那这引淮入汴、引洛入汴及越池围水之事,皆如此议!” 群臣立刻集体俯首拜道:“圣明无过陛下,臣等谨奉诏命!” 张越心里面,此刻已经是美滋滋的,难以自抑了。 为什么? 因为,汉室王朝,是古代封建王朝之中仅次于秦帝国的信守承诺的帝国! 民间一诺千金,士大夫们,为了一个承诺,也能抛弃所有! 至于国家? 那就真的是非常有契约精神! 对于契约的遵守,甚至已经刻进了骨髓之中。 当初高帝刘邦与关中父老约法三章,哪怕到了现在,甚至到了西汉王朝灭亡之前,都是铁律! 于是,就出现了汉书和史记之中,那一串因为伤人、杀人而被诛、被罢的列侯外戚。 于是,就有了西汉版的‘私人领域神圣不可侵犯’。 所有人都获得了在自己的家庭宅院之内以及其他代表自身居所的移动设施,如车马、船舶之中拥有无限自卫权的许可! 谁敢侵犯,那么‘当场格杀可也’。 这一传统,甚至连东汉王朝也继承了。 至于很多人诟病不已的刘邦过河拆桥,功成名就后就‘屠杀’功臣的事情。 那也是很讲信誉的! 证据就是几乎所有高帝功臣之中的失国者,无不是因为谋反、乱X、大不敬、残虐等罪名而gg的。 就连吕后杀韩信,都是萧何骗进宫里面,关进暴室里,用竹签杀的! 为什么? 因为刘邦曾经亲口许诺韩信:天不杀、君不杀、铁不杀。 所以,吕后和萧何才要绕这么大一圈。 骗他进宫,关进暴室悬垂之室的笼子里,用白布遮住,吊起来,然后将竹子削尖,派宫女们持着上前刺死! 这样韩信就处于上无苍天,下无大地,且是死于宫女用竹签所杀,就连命令也是吕后自己亲自下达! 完美的规避和避免了可能有伤刘邦信誉的问题。 所以,汉代特别喜欢讲故事。 这个‘故事’当然不是指的传说,而是曾经确实发生,并且存在于国家政治生活中的例子。 每每有事,皇帝决定做某些事情,就需要请御史大夫或者尚书令,援引这些祖宗们的‘故事’,以此做法律依据。 这大体类似于米帝的循例法。 因为以前有过这样的事情,所以现在,可以援引它作为审判和判决或者制定某些政策的依据。 而这些历代先帝们的‘故事’,就好比米帝的宪法修正案。 已故的廷尉、御史大夫,杜周当初就很形象的形容过汉朝的这种特殊制度。 他说:三尺法安在哉?前主所著是为律,后主所著疏为令! 汉律就是建立在一代代君王的修改和完善的环境下。 每一次修改,就像是一次全新的诠释。 而如今,就是一个全新‘故事’的开端,一条类似宪法的全新政策的诞生。 往后,再有这样的事情,就有了依据。 就像张越要援引高帝的授田令和商君的垦草法一样。 未来再搞大型基础建设,就必须从这个政策的基础上出发。 除非,当今天子或者未来的某位天子,下定决心,想要废黜这个制度,但想要做到这一点,不仅仅需要天子本人下定决心,还需要和今天一样,通过大朝议的形式,得到群臣认可! 对张越来说,这就是成功! 成功的改变了这个世界! 虽然这只是一个开始,要走的路还有很长! 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平稳下心绪,张越就跟着朝臣们起身。 此时,朝阳初升,早晨的晨雾伴随着阳光,一起涌入宣室殿之中。 好在宣室殿内外,布置了足够多的篝火盆。 熊熊燃烧的火盆,将殿中的温度,始终保持在适宜的二十四五摄氏度。 所以,尽管外面已经寒霜凝结,但殿中依然温暖舒适。 天子看着满朝群臣,然后对张越道:“卿应该不止设想了这两个工程吧?” “圣明无过陛下!”张越趋前拜道。 “那卿继续……”天子满意无比的挥手道。 越池围水造湖工程,可以为汉室巩固和加强在扬州,特别是会稽的统治,甚至说不定,能够瓦解当地人心里面存在已久的吴王、项王思想——作为天子,他当然知道,扬州一带,有很多缓则,至今依然认为自己是吴王刘濞或者楚王项羽的遗民。 这些渣渣,根本不向长安效忠,也不承认长安天子。 但现在,一旦越池工程完工,实实在在的利益和好处,就可以轻松收买大批人心,让刘氏统治深入人心! 至于那鸿沟2.0加强版,更是杀手锏! 既能安抚徐州,又能拉拢三河贵族、士民,更紧要的是,还能利国利民,节省大批开支,更可以创造大批的土地来安抚人心。 简直就是完美! 故而,天子现在非常期待,张越接下来,要提出什么工程了? 张越却是起身,走到沙盘前,看着青州的部分,沉吟片刻,然后道:“自黄河决口瓠子,河水东流,肆虐青州,尤其是巨野泽一带,湖面扩大了倍余,淤泥沉积,更是严重影响青州环境!” “此外,元封二年,河决馆陶,冲刷出屯氏河,其东入渤海郡,因此次决口,其水流东南,顺势而下,危害较小,故国家没有组织堵口……” “然而,微臣以为,屯氏河东流,危害甚大!” “何也,因黄河泥沙,日益增多,而屯氏河处于其下游,泥沙淤塞,必将破坏河道,而屯氏河乃冲刷河,两岸无堤坝,一旦泥沙沉积日多,臣恐其再次决口!” “特别是冀州、青州的郡国,恐怕未来要深受其害!” 数十年后的事实证明了张越的推断。 黄河的泥沙,不断淤积,形成一个个冲击平原,最终大自然的伟力与暴雨联合作用,让这条母亲河变得狂猛异常! 对汉室而言,唯一的好消息是,现在的黄河泥沙含量,还没有后世那么夸张。 黄河上游,特别是九原、朔方以及河西诸郡的水土,现在保持的相当好。 故而,黄河现在还不具备制造悬河的能力。 所以,治理起来,也相对简单。 譬如,东汉王景治河,就让黄河安静了八百年,直至宋代,才再次爆发。 “臣的想法是,先从巨野泽向北凿开一条运河与黄河相通!”张越指着青州的巨野泽位置道:“这条运河,大约需要凿开三百余里的陆地,然则,一旦竣工,则青州济水、巨野泽与黄河之间的联系就被打通,青州物产可以经此抵达燕赵中原!” 这条运河,在后世,有一个名字——恒公渎。 其是南北朝时期,恒温北伐所建。 对恒温和之后的刘裕北伐中原,起到了重要作用! 而在如今,这条运河一旦凿开,则立刻能发挥奇效。 将使得青州的齐郡、济南郡、胶东、淄川诸国,与中原联系立刻加强! 相当于在邯郸和临淄之间修了一条高速公路,使得彼此联系加强。 对于青州来说,当然是好处多多。 更别提,因为修建运河,对巨野泽开发带来的好处了! 事实上,黄河决口,是祸,但同时也制造了些好处。 特别是在巨野泽,因为黄河泥沙大量涌入,数十年来,巨野泽内沉积了大量的黄河淤泥,由此大自然制造出了一片面积超过一百里的可垦肥沃之地,并将在未来数百年不断扩大,最终形成后世山东的巨野、假象、珲城等地。 如今,若是提前修造这一运河,那么不仅仅可以加快这一历史进程,还能得到大片废物的土地,保守估计,起码可以安置三万户人民! “而针对黄河水患,臣打算,于青州境内,整修河堤,重建河防!” “主要策略是扩大河道,加高堤坝,修建分水堤!” 张越于是就照抄了历史上,王景治理黄河的经验和经过,阐述了一番‘自己’的理论。 就是通过加宽河道,利用自然的力量,冲掉淤积的泥沙,保护河堤,同时还提出了在黄河下游入海口,进行多次分流,加大黄河水入海的速度和水力。 这也是自古以来,治河的主要想法和思路。 只是王景将之系统化、理论化了。 当然,其实治河还有另外一种思路,那就是明清两代的束水攻沙之策。 不过,并不是越现代的办法就越好。 明清两代之所以只能选束水攻沙,原因有很多。 首先是人口太多,不可能再像王景那样,扩大河道。 且,当时的黄河泥沙含量,已经突破天际,再想通过加大河道,借助自然的力量来治河,需要付出的代价太大了! 最主要的原因,还是经济上的。 彼时,王景理论的基本基础,已经不复存在了。 因为,当时的黄河河道,经过了二十几次改道,其下游入海口,基本没有了主要的河道。 更关键的是,当时的黄河,失去了泄洪区。 它既不能北决,因为北边是运河,一旦北决,北京人民就要饿肚子。 更不能南决,南边就是凤阳! 朱元璋就在那里躺着,谁敢让太祖被河水淹呢? 所以,只能行束水攻沙,来扬汤止沸! 事实也证明,这种办法,只是延缓黄河的力量,但它终究是会发作的。 就像大禹治水之前,其父用堵的办法来解决洪水,这怎么可能成功? 大自然的力量,只会越积越多,而不是相反! 而在如今,尽管黄河冲出了屯氏河,从渤海入海。 但是,其故道也依旧存在,并依然发挥作用,有些年份,它从屯氏河东流,有些年份从故道北流,甚至同时从两条河道入海。 这两条河道的入海口,也依然宽大,足够将黄河水尽快的送入大海! 所以,只需要加宽河道,巩固堤坝,同时在上游保持好水土,起码也能如王景一般,让黄河安静一千年! 能让黄河一千年不为患! 这是何等的丰功伟绩,何等的宏图大业! 当然了,张越知道,一口吃不成胖子。 在现在,还没有进行类似王景那样的大规模治河工程的基础。 也没有那么迫切的需要! 所以,先在青州黄河段,实验实验,等出了效果,再推广到整个河段。 当然,为了给以后扩大治河工程打下伏笔,张越在说完自己‘原(抄)创(袭)’的治河方略后,对天子恭身拜道:“因为诸多运河工程,动用民力巨大,且影响甚远,臣以为陛下当建一幕府,以重臣镇之,总领一切工程,总督全部责任,直接对陛下负责……” 这也是自然! 张越提议的这些工程,是如此的浩大。 单独一个拎出来,都是一个郑白渠龙首渠的规模。 全部加在一起,已经远超了秦国的郑国渠、灵渠以及魏国的鸿沟、吴国的邗沟加起来的工程总量。 唯一能与之相提并论的,怕是唯有传说之中的大禹治水了! 天子听着,却是陷入了沉思之中。 而朝臣们,则全部是蠢蠢欲动。 特别是执金吾王莽、宗正卿刘屈氂、太常卿商丘成这样的九卿重臣,个个都是蠢蠢欲动。 就连霍光、张安世,也是异彩连连,一副期待非常的神色。 就差没有在天子面前,卖萌骚首,大喊选我选我了! 没办法,苦差事和难办的事情,张越都搞定了。 方案、思路和政策,也都有了。 去的人,只要不是猪,但凡只要认真一点,管好下面,自身又有一定手腕,这几乎就是躺着等天上掉政绩。 旁的不说,那扬州的越池工程,一年就能见到成效。典型的短平块! 就连工期最初的鸿沟2.0,也不过三五年就可以看到成绩! 还能比这个更好的政绩吗? 但天子却想的比朝臣们还要深远。 张越提议的这些工程,单独一个,任命一个重臣去负责,是没有问题的。 但,全部加起来就有问题了。 因为,这是一个堪比大禹治水的超级工程。 上次大禹治水后,搞出了什么?历史书上可是写的明明白白的。 所以…… 其实,这个总责一切治河、运河事务的大臣人选,只能是在他的直系后代之中选择。 准确的说是,只能从太子刘据或者长孙刘进之中选择。 其他人,都不行! 《我要做门阀》正文 第六百七十一节 抉择(2) 延和元年冬十月甲子,时值正午,冬日的暖阳,温暖这整个城市。 大街小巷之中,一片欢乐祥和的过年气氛。 在这个日子,哪怕是长安城里最穷的人家,也会拿出一年的积蓄,为家里置办许多新物件。 多数孩子,都是在这一天,得到了梦寐以求的新衣服和新玩具。 甚至,能够吃到以前吃不到的各色零食、小吃。 而大人们,则在家里内外,忙碌着、准备着祭祀先人。 但,在靠近未央宫的周围,以尚冠里大道和嵩街为核心的贵戚区、富商区。 家家户户,都屏息凝神,时刻关注着未央宫的动静。 数不清的使者,驱策驰骋于道路之中,将一个个来自未央宫的最新消息传回各自主人耳中。 “大手笔啊!”当未央宫中传回来了朝堂决定在青徐扬大兴土木的事情后,无数人立刻就陷入了癫狂之中。 国家,已经确定要进行数个超级工程了! 扬州有越池工程,徐州有鸿沟2.0,超级计划,至于青州,黄河治理和运河开凿并举! 商人、豪强、官员、权贵,激动的无法自抑! 所有人立刻都开始清点自己名下的訾产,特别是奴婢数量。 每一个人都感觉,一座超级金矿,出现在自己面前了! 哪怕只用合法手段,每一个人都将赚的盘满钵满。 家族的财产,将在短时间内滚雪球,一年翻番,两年十番都不是什么梦! 然而,很快,另外一个消息的出现,让所有人都感觉愤怒不已了! “那张蚩尤想干什么?” “混账!” “该死!” “可恶至极!” 无数的谩骂和狂怒,立刻就在数不清的贵族、官员、商人宅邸之中传出来。 断人财路,犹如杀人父母! 隧营计划,就像釜底抽薪,使得许多人的美梦落空。 成千上万的五铢钱,数不清的黄橙橙的小可爱,忽然之间就不翼而飞。 谁受得了? 对于这些人来说,张越的行为,比匈奴人甚至是当初的轮台王国、大宛王国还要可恨! 可是,偏偏,他们还无力对抗,甚至根本没有能力来报复! 报复张蚩尤? 嫌命长吗? 只是看看这位权贵脚下的尸骨,所有人都是不寒而栗。 丞相、太仆、帝姬、外戚、列侯、勋臣…… 他都已经打了一遍,砍了一遍了。 就连诸侯王,也干趴了一个! 在这个长安城里,张蚩尤之名,在贵族二代圈子里,已经堪比魔王,足可止小儿夜啼! 反正,在现在是没有什么人,能提起胆量去对抗这位权贵了。 甚至连公开议论的胆子也没有! 至于对抗? 那就比报复张蚩尤还要难! 最起码,其实真要想办法,不是没有可能解决这个该死的家伙。 权贵们有着无数暗算和坑人的计策。 明的不行,可以上暗箭嘛! 这长安城里,死的不明不白的大人物,又是一个两个了。 远的不谈,当朝天子统治期间,死因不明的大人物,就已经足够组成一个加强连了! 武安侯田蚡,曾经权倾朝野,但最终疯癫而死。 冠军哀候霍膻,乃父遗泽加身,未及成年,就已经得到了整个汉军边塞将校的认可。 无数人期待着他成年加冠,然后复制乃父的传奇道路。 然而,这个美梦在泰山脚下戛然而止。 还有当初,匈奴单于的亲弟弟,在长安,处于严密保护和重重防护之下,却连半年都没有撑过去就一命呜呼。 论玩阴谋,搞小动作,谁能比的过这些经营无数年,有着无数人脉的权贵? 但,经过大朝议公议后的结论,却是不可能推翻和对抗的。 因为,这代表着,此事是得到了全天下所有官员、贵族的一致认可。 是天下公议的结论! 对抗它,等于与天下为敌。 大汉帝国的专政铁拳,在现在的威慑力,可是很可怕的! 所以,这些人终归也只能是骂骂咧咧几句。 然后忍着钻心彻骨的痛,去琢磨自己该怎样从中渔利了。 这也是人之常情。 很快,就有聪明人发现,好像,其实,大概,这个事情还是有渔利的空间的嘛! 东南大兴土木,虽然劳动力貌似不缺了。 但…… 物资呢? 哪怕是修一条几里长的渠道,也是镐、钎的。 东南规模如此庞大的水利建设工程,还能离得开各类工程物品的供应? 而且,这么多工程,就意味着需要大量官吏和人手。 这都是自家的机会啊! 这样一想,大家就立刻行动了起来。 有关系的找关系,没关系的出钱攀关系。 大朝议还未结束,各位朝臣,特别是九卿一级的重臣家门口,就已经排起了长长的队伍。 黄金、珍宝、珠玉,跟不要钱一样的被塞在一个个大包小包的礼盒之中。 美女、宝剑、土地,更是一下子就全部都冒了出来。 反正,大家的诉求只有一个——请阁下务必手下俺这点微不足道的礼物。 也没有人会担心,收礼的人,会不会拍拍屁股不认账。 拿钱办事,替人消灾,百年来这一规则,童叟无欺。 只要收了钱,肯定会办事! 某些节草很高的人,甚至假如事情没办成,还会退款,简直良心! ……………………………… 与此同时,宣室殿之中,朝会暂时告一段落,进入了中场休息时间。 一个个侍女,端着茶水、瓜果和其他点心,进入殿中,奉给群臣食用。 毕竟,很多人从昨夜开始,一直到现在,水米未进。 年轻人还好,老臣和元老们,肯定hold不住的。 特别是当今天子,自从接受了张越的建议后,就特别讲究。 一日三餐,肯定是定时的。 甚至连饮食,都有着特别安排。 就如同现在,摆在他面前的这几样点心。 主菜是用蹲鸱粉包裹着蒸出来的馒头,其上点缀着肉酱,旁边放着一小碟的鱼子酱,深灰色的鱼子,宛如珍珠一般。 汤是一盅燕窝汤,汤汁晶莹剔透,散发着无穷香气,几颗大枣,漂浮在其中。 微微的尝了一口燕窝汤,天子就看向殿中,正在低头用膳的刘据父子,眉头微微紧锁,有些犹豫不决,始终无法最终下定决心。 此时,距离张越提议,成立一个跨州郡的,统一指挥和负责隧营的施工建设、河道整修和防汛任务的官署,已经过去了两个时辰。 此事,已经得到了群臣的一致认可, 就连官署的名字,也有几个候选了。 但选谁去领导和控制这个官署,却让他无比头疼和纠结。 在理论上来说,他应该选太子刘据。 毕竟,刘据是储君,还曾多次监国,有着扎实的政治基础和官员系统。 而且,以储君兼任总督治河、河防、水利、运河诸事,也确实可以告诉天下人,朝堂对此事的重视。 但疑虑,却是有的。 这个儿子,万一再搞砸了这个事情,如何收场? 由之造成的影响,怎么平复? 这可不是李禹一案,大家悄悄的处置,甚至,连李禹的罪名,也只是贪污受贿,而非背主叛君。 尽可能的帮刘据收拾了手尾。 虽然在长安的朝臣之中,基本上都知道是怎么回事。 但,天下庶民与官员,基本都是茫然的。 而这治河、水利之事,牵扯巨大。 单单是计划的隧营,就可能会有数以百万的人民! 所涉及的工程,更是涵盖青徐扬,甚至还延伸到了三河地区,并在未来可能发展成为一个遍布整个长江黄河流域的超级官署。 这样的事情,万一这个太子,再捅出篓子,做了错误的判断。 这影响的就是全天下! 更麻烦的是,很可能再也无法向天下人隐瞒了。 太子犯错,一定广为人知,那就是糟糕透顶! 因为,他将可能会成为一个不再完美的君王! 君王不完美了,就表明其身上的光环褪去,再也不能永远正确,永远光辉! 虽然,刘据只是太子,并非天子。 但总归会伤害刘氏的统治合法性和政权的神圣性。 太宗皇帝劳苦一生,好不容易才在天下人面前树立的圣天子形象就可能要出现一道裂缝。 作为孙辈,天子可不想,太宗皇帝的努力,在自己手里葬送。 但不选太子,就只有长孙刘进可以选。 当然,在理论上,他还可以从昌邑王刘髆、燕王刘旦和广陵王刘胥里选。 甚至还可以让小皇子刘弗陵去挂个名,而将此事在事实上委托于多位重臣联合监管。 但这终究也只是理论可行,现实中,他真要这么做了。 保证第二天,整个北阙城楼下,都会挤满劝谏的士大夫贵族。 而且,这种事情,又不是开玩笑的。 唯名与器不可以假人。 让其他儿子,出任这样的重任。 等于宣告天下——朕要废太子!这立刻就会使国家分裂! 所以,他只能在刘据和刘进之中二选一。 刘进相较于乃父,优点当然是有不少的。 首先,这个长孙年轻,年轻就意味着可塑性极强,若让刘进去负责此事,经过这治河工程和其他运河工程的捶打,不用五年就能锻炼出来! 更可在这其中,学习如何处理郡国、地方、诸侯的矛盾,并知道该如何协调各方利益。 这可是书本上根本学不到的东西。 不必担心,重蹈鲁哀公的覆辙。 其次,刘进没有受到过太多利益集团的牵扯,本身相当干净,这意味着,他可以更好和更恰当的处置各类事情。 又有张子重在旁辅佐,以这个臣子最近展现出来的手腕和果决,也就不必担心,这个长孙到了地方会被地方胥吏绊住手脚。 只是,这缺点和弊端,也同样突出。 主要是年轻,根基太浅,身边没有什么人。 除了一个张子重,似乎还不错,就没有了其他够分量的臣子了。 若贸然让其承担这样的重任,且不说能不能把握分寸,控制力度。 恐怕,就连架子都很难搭起来! 故而,天子内心纠结不已,权衡不定。 拿起勺子,又喝了一口燕窝汤,天子微微的叹了口气,然后就对身侧一直站着的张安世,低声问道:“尚书令,卿觉得,太子与长孙,孰能担当大任?” 张安世闻言,吓了一大跳,立刻就轻声答道:“臣愚钝,安知此事?” 天子闻言,失望的摇了摇头,低声叹道:“也对,卿非汲长孺……” 若是汲长孺在,一定会给自己一个答案的! 那个顽固的老家伙,虽然脾气犟,但敢说实话,敢讲真话,特别是敢讲那些他不喜欢或者在旁人眼里以为是禁忌的话。 可惜,他已经死了二十年了! 自汲长孺后,再也没有一个敢于冒着他发怒的风险,讲真话的近臣。 甚至,为了争辩,能跟着他这个皇帝一起去上厕所,蹲在在门口,喋喋不休。 汲长孺活着的时候,天子觉得胍噪,就打发这个家伙去了淮阳。 然而,等汲长孺一死,他就不可避免的常常怀念。 张安世听着,不敢答话,只是恭身弯腰。心里面却是稍有吐槽:“这满朝上下,谁能跟汲黯比资历啊?” 若他有汲黯的资历,大约也能有那个胆子! 可惜没有! 天子却是放下勺子,朝在御阶下的坐席上大快朵颐的张越招了招手,道:“卿近前来……” 张越一见,连忙放下餐具,小心翼翼的提起绶带,亦步亦趋,走上御阶,来到天子御座前,拜道:“陛下有何吩咐……” 天子朝他招手,道:“卿再近前来……” 张越看了看左右,提起绶带,再向前几步,来到了天子面前。 “朕问问卿……”天子轻声:“依卿之见,太子和长孙,谁更适合去主持河道工程?” 张越一听,吓得寒毛倒立! 这是送命题啊! 可又不敢不回答,好在,他还有些机智,立刻想起了后世几位聪明人的答案,立刻拜道:“陛下,臣以为,这个问题陛下不该问臣,陛下应当去问家上和长孙殿下,看看家上和长孙的意愿啊!” “若是有志于此,陛下自然会做出圣裁的!” 天子听着,眼睛一亮,挥手道:“朕知道了……” 是啊,自己应该去问问太子和长孙,看看他们两个的态度。 若有人不想去,不就解决问题了吗? 《我要做门阀》正文 第六百七十二节 变化 大朝议,一直进行到了当天傍晚。 足足持续了差不多八个时辰。 主要审议议题,除了青徐扬三州的上计事务外,还包括了多个重磅人事任命。 包括了,丞相、太仆的人选。 不过,这些和张越关系不大,也不需要他发言。 而且,相关事务,其实在事先就已经决定了。 放到大朝议上公布,只是为了告诉天下人,这一次,朝廷决定要刷新政治,一改元鼎以来的弱势外朝。 是的! 在当初,武强候庄青翟后,当今天子致力于削弱外朝的权力。 特别是丞相府的权力! 从李蔡到公孙贺,汉丞相的权力一代比一代小。 天子大权独揽,甚至出现了,元封四年关东大灾,百万流民聚集于函谷关下,而时任丞相牧丘恬候石庆却被排除在赈灾议程之外。 当今天子甚至干脆给石庆放了半年假,让他在家休息。 到了现在,汉丞相已经差不多被变成了一个摆设,一个泥塑的雕像。 但问题也随之而来! 首先就是,天子大权独揽,将整个朝堂近乎变成了一言堂。 这影响很不好! 特别是经过了石庆、公孙贺两代丞相的折腾,士大夫们意见很大! 本来,读书人要议论,也就由得他们议论好了。 但是…… 当今天子,在某天忽然发现了一个可怕的事情。 因为丞相已经没有多少权力了。 所以,所有的事情,无论成败,都是归结在他的脑袋上。 准确的说,是被归纳于刘氏君王的身上。 做出了成绩,那是应该的。 毕竟,君权天授,天子圣明,永远正确! 可万一出了篓子…… 别人怎么想? 哦…… 原来你也会犯错啊? 哦…… 原来陛下也是凡人啊? 这可不妙啊! 经过了这么多年的磨砺,这位陛下也终于想清楚了,祖宗们之所以给历代丞相极大的殊荣和权力的缘故了。 丞相就是最好的背锅侠啊! 就像太宗皇帝任命的那几位丞相! 颍阴懿候灌婴、北平文侯张苍、故安节候申屠嘉。 那是起的比鸡早,睡得比狗晚。 兢兢业业,含辛茹苦,将刘家的事情,当成自己的事业,终于奠定了文景之治的盛世基业。 更妙的是,出了事情,首当其冲,天下人责怪的对象,不会是天子。 而是被授予大权的丞相。 人民的怨恨和不满,也只会集中在丞相身上! 一如当年,公孙弘活着的时候。 天下人只会说‘丞相怎么搞的?为什么这样的事情都做不好?’,没有人会来埋怨他这个君王。 而不是像现在,所有的过错和责任,都被归咎到了君王身上! 所以,张越也早有耳闻,刘屈氂的这个丞相,不会是像石庆、公孙贺那样的傀儡丞相。 而是实权丞相! 其所拥有的权力,虽然可能还比不上公孙弘。 但,最起码,可以与李蔡、庄青翟比划比划。 这也是为何选刘屈氂的缘故。 他是刘氏宗室,是先帝的子孙,与当今天子有血缘关系。 而且,在地方上任职太守十余年,有着丰富的政治经验。 除了人事任命外,大朝议上最重磅的事情,莫过于,当今天子正式宣布接纳西南夷之中的夜郎王国和滇国为汉王国,赐给夜郎王和滇王印绶,将派遣王太傅、王相、王内史和王都尉,前往这两个王国,指导和教导夜郎国和滇国的内政外交。 毋庸置疑,这是一个重大的战略转型! 在今天以前,汉室朝野,一直弥漫着浓厚的保守孤立主义思潮。 无论是今文学派,还是古文学派,都有着大批大批的以为四夷都是不毛之地,诸夏不用理会,大家关起门来,过好自己的生活就可以了。 夷狄禽兽,自生自灭最好不过了。 所以,连带着国家政策也受到了影响。 西域和幕北方向,由于军方和边塞军功贵族的强势引导,所以可以免受波及。 但西南、南方和东方,帝国的扩张,都被人为的压制了起来。 在朝鲜,自王师平定后,建立乐浪、玄菟等四郡,就再也没有了动静。 甚至,在征服朝鲜的这二十多年的时间里,中央对朝鲜四郡的拨款,加起来没有超过一千万! 以至于,从辽东郡通向朝鲜四郡的道路,还是两百年前,燕国军队修筑的旧道。 一年四季,有起码三百天,这些道路是处于瘫痪状态的。 因为,冬天大雪封路,春天冰雪消融,道路泥泞,至于夏季?大雨倾盆,河水泛滥……唯一可以正常通行的时间,不过秋天的两个月多一点。 至于南方,日南郡和交趾郡,朝堂虽然派了官员过去。 但,出了城市就是百越生番的活动范围。 而且,数十年来,这两郡的汉化进度,近乎是原地踏步。 甚至还不如南越王国时代,赵家推动的越人诸夏化的速度! 证据就是,交趾郡和日南郡治下的百越部族,在现在绝大部分依然听不懂,也不会讲中国雅语。 连语言都不通,就不要指望,当地的人民会觉得自己是诸夏的一员了。 至于西南地区? 已经被士大夫们给安上了‘不毛之地’‘贫瘠之所’‘化外蛮夷’等无数顶帽子。 在正常的历史中,此地很快就被士大夫们放弃了。 终西汉一朝,长安高贵的士大夫们,甚至连看都懒得再看西南地区。 所以,到了三国时期,竟需要诸葛亮七擒七获,才能安定西南之心,让各部顺服。 但在现在,一切都变了。 因为夏季旱灾,长安忽然发现,西南地区居然存在大量的可食用的粮食! 由是,对西南的重视,终于攀升了起来。 虽然,还没有达到当初,以为可以从西南地区,前往身毒时的狂热程度。 但,长安的朝臣和决策者,终于愿意正视此地,并打算张开怀抱,接纳西南诸国,愿意承认他们也是诸夏一员了。 当然了,还是有些嘴硬的士大夫,固执的认为,西南诸国,不在禹贡之图,也没有周天子的册封,算不得诸夏。 不过,他们已经无法再形成强大的舆论,并建立联盟,从而影响国家的政策了。 面对西南地区每年可以提供百万石级别的粮食,以供应关中食用的未来。 汉室的统治阶级内部已经达成了一致! 而这些嘴硬的家伙,顶多也就只能胍噪几声。 于是,册封夜郎王和滇王,为汉藩王,并向两国派遣大批官吏的议题,在大朝议上,被以压倒性的优势通过! 时隔二十年,在司马相如死后二十一年,汉室重新经营西南! 为此,天子决定遣使,去临邛,诏司马相如之子入京,打算拜为郎官,派去滇国,担任滇王的侍从官。 希望借助乃父的威名,帮助汉室,得已顺利消化滇国。 除此之外,天子还正式颁布诏书,命令广陵王刘胥移封朝鲜,王乐浪、玄菟两郡,以旧朝鲜王都王险城为都城,改王险城为‘恭城’。 同时,除广陵国为广陵郡,拜会稽太守冯克为广陵太守。 此事掀起的波澜,甚至比青徐扬的那些超级工程还要大! 多少年了! 自平王东迁后差不多五百年,诸夏王朝再次出现了,天子将自己的亲生儿子,封到新疆土上的例子。 这对于朝臣,特别是士大夫们的影响,尤为重大! 对公羊、谷梁这样主张复古的学派来说,这个诏命简直就是天生正确。 哪怕到了朝会结束之时,张越都能看到,博士们满脸亢奋,跟打了鸡血一样,兴奋不已,连走路都有些飘飘然。 《我要做门阀》正文 第六百七十三节 恐怖的汉朝(1) 太原城,车水马龙,繁花似锦。 南来北往的商人,络绎不绝的通过这座古城,带着数不清的商品,前往他们想要抵达的财富之地。 偶尔,会有金发碧眼的异域商人,随着人流抵达这里。 甚至有些时候,在太原的市面上,还能出现来自遥远未知异域国度的钱币——一些以黄金或者白银铸造的货币,正面和背面,都雕刻着人像。 虽然,汉人大都不太清楚,这些蛮子搞这种花样有什么意义? 但这并不妨碍,人们接受这些金币。 反正,都是黄金,对吧? 但在今天,太原城来了一支陌生的使团。 这些人,生着与中国完全迥异的容貌。 大多数,都是黑发褐目高鼻梁,穿着狼裘皮衣,戴着一顶尖毡帽,这种毡帽很大,呈三角形,几乎能完全覆盖佩戴者的头部,并延伸到两侧,将耳朵完全盖住。 他们腰间一般系着一把近战用的青铜小刀。 准确的说,应该是一柄青铜短矛。 在西域和匈奴,这种武器被称为‘铤’,主要用途就和字面意思理解的那样,遇敌之时,将它拔出来,然后用力投掷出去,使用的好的话,常常能产生奇效。 毕竟,当代骑兵,主要的作战方式,无非是马上白刃对冲,或者下马步射。 在白刃对冲时,这种短距离的远程投掷武器,确实可以帮助骑兵获得一定的优势。 不过,现在的匈奴骑兵,已经普遍不再携带这种兵器了。 他们转而使用一种更小的尖刀。 这是因为,在于汉军的交战中,匈奴人的青铜铤从来没有发挥过作用! 大量装备于汉军精锐的脚踏弩,分分钟就打消了匈奴人临敌掷矛的想法——与其那样,还不如硬着头皮冲呢! “这就是太原了……” “汉朝在北方最大的城市之一……” 在使团的中心,一辆标准的官车之内,一个穿着狐裘的贵族男子,对着端坐在马车正中的年轻贵族轻声说道:“如您所见,这座城市,据说有十万常住人口,周围的数百里内,还有数十万的人民为汉朝耕作……” “十万?”年轻人闻言,略微惊讶:“赤谷城加上奴隶,也才十万人啊!” “您说得对!”狐裘贵族感慨道:“但这还只是汉朝的一个郡城!” “据说,汉朝有一百多个郡……” “真是大啊!”年轻人叹道:“难怪汉朝能够击败匈奴!” 狐裘贵族听着,微微恭身,但没有接话。 但他蓝色的眼眸里,却闪过一丝笑容。 “昆莫让我来汉朝,只是想告诉我汉朝很强大吗?”年轻人却是端起一杯酒,然后看着酒杯里黄色的酒液,笑着道:“我现在已经知道汉朝很强大了……” “不用来汉朝,我也知道这一点!” 汉的强大,不是用语言或者文字描述的。 而是累累尸骨铸就的赫赫威名! 从二十余年前,西域诸国,第一次接触到这个强大的从东方冒出来的帝国时,他们便已经尝过了汉朝骑兵的味道。 赵破奴八百骑灭亡楼兰,直接姑师。 震撼了整个世界,无数人从那一刻起就知道,世界迎来了一个新主人。 而大宛战争,更是告诉了所有人——只要汉朝愿意,他们的马蹄,可以无视物理距离的限制。 而且,汉朝人的决心,比任何人想象的都要大! 以至于,尽管大宛战争已经结束十余年,但大宛王国依然臣服汉朝,并且按时派出使团,将朝贡的贡品,送到长城之内。 哪怕匈奴阻隔了道路,他们也会将贡品送到乌孙,并将一封措辞谦卑,近乎奴颜婢膝的国书,交给在乌孙的汉公主。 五年前,大宛国王延留病逝,宛人就不敢私自立新王,马上派人从汉长安迎回了延留的侄子禅封,然后又将禅封的一个弟弟,送到长安。 故而,对西域列国来说,汉朝就是一个虽然远在天边,但随时都可能从天而降,带着雷霆和怒火的巨人。 所有人都清楚,贸然得罪汉朝,等于找死! 可是…… “正是因为这样,乌孙才应该亲匈奴,难道不是吗?”年轻人低声呢喃着:“先昆莫猎骄靡曾经说过:离太阳太近,会被烧死的!” “所以,先昆莫决定脱离与匈奴的盟约,转而与汉交好,就是要保持乌孙的独立性!” “现在,亦然如此!” “汉是太阳,而且比匈奴大多了!” “比匈奴人强多了!” “和这样的太阳太过接近,乌孙还能独立吗?” 说道这里的时候,年轻人的眼眸里闪过一丝厉色。 对于乌孙来说,其实自身的生存环境非常恶劣! 别看乌孙,现在是汉匈两国都争相交好的大国,更是控弦八九万,独立于西域,控制着广袤的草场,在整个地区拥有举足轻重的话语权。 但是…… 乌孙的根基太浅薄了! 甚至,连乌孙部的这个概念,都是建立在浮萍之上,就像戈壁里的杨柳,随时都可能被沙漠掩埋! 毕竟,说到底,乌孙王国只是一个被强权虚构出来的王国。 真正的乌孙,在一百余年就已经彻底湮灭了。 现在的乌孙,不过是一个乌孙部族的遗民,在强权支持下,将来自各方的人民,拼凑到一起的臃肿巨人! 这从乌孙的人口结构上就能看出来。 在乌孙王国的三十万男丁之中,有月氏血统的占了四分之一,有塞人血统的占了四份之一,剩下的一半人口,则为匈奴、东胡、月氏、塞人的混血。 就连他这个继承人,也流着一半的匈奴血统! 故而,在乌孙国内,认同感这个东西,真的是很稀薄! 月氏翕候和塞人翕候,常常不鸟赤谷城是常态。 各部之间,彼此龌龊,打出狗脑子来,更是日常! 哪怕当初,开国君王,被乌孙各部共同拥戴的先昆莫,也都没能拥有绝对的权力。 而对于这样的一个王国来说,要想生存下去,首要的目标,其实就是保持自身的独立性。 不能被外来的强权,干涉过深。 就像当初,乌孙就被匈奴压迫的,近乎窒息! 错非汉朝的出现,现在乌孙恐怕已经被匈奴人吞并了! 只是,前门驱狼,后门进虎! 与匈奴相比,汉朝人在这个年轻人眼里更可怕! 也更恐怖! 匈奴人,最多只能用武力来胁迫乌孙。 只要各部保持团结,匈奴人就没有机会! 但汉朝不一样,非常不一样! 这个国家的马蹄凶猛,但文化更凶猛! 他的叔叔翁归靡,是乌孙有名的勇士和智者,自幼就非常聪明、勇敢,连匈奴人也畏惧不已。 但,就是这样一个勇士,却已经被汉朝的女人和文化,迷得神魂颠倒。 整天张口就是子曰,闭口就是孟子…… 更抛弃了乌孙人的传统,改而命人建造了汉朝的宫室,住到了舒服的石屋之内。 短短十年的时间,这个当初的勇士,体重就暴增了两倍,胖到都有些走不动路了。 国内贵族,称其为‘肥王’。 简直是耻辱! 这还不要紧! 要紧的是,因为昆莫带头,赤谷城里的贵族,纷纷跟进。 现在,赤谷城里,人人博冠宽袍,喜以丝绸为衣,食必粱肉。 他们甚至还学着汉朝人,在赤谷城外开垦田地,种植作物,营建庄园,过起了定居生活,而将乌孙的传统抛之脑后。 他们这么玩,再过些年,乌孙国内,恐怕人人都会学习汉朝的文化,穿汉朝的衣物,过汉朝人的生活。 那样的话,乌孙王国,还能保持自我吗? 只是想着这些事情,再看着车外的繁华城塞,年轻人的神色,就更加凝重了起来。 “汉朝,必将为患我国!”年轻人低声道:“它越强大,我就会越忌惮,越疏远它!” “阿妈说的对!”他低下头,摸着自己腰间的那枚青铜铤:“乌孙亲近汉朝,死路一条!” “如今,这使我更加坚信这一点!” “王叔的政策,不可取!”他抬起头,看着那个贵族斩钉截铁的道:“到我为昆莫,必定要亲近匈奴,远离汉朝!” 狐裘贵族听着,深深的低头,鞠躬道:“您的意志,伟大的昆莫!” 年轻人却只是笑了笑。 他也清楚,这其实只是嘴上说的好听罢了。 远离汉朝,亲近匈奴? 这谈何容易啊! 汉朝人为了拉拢赤谷城,可是下了血本的。 不止优惠的向乌孙提供了大量的丝绸,还将大宛以西的地区的监管权,交给乌孙。 旁的不说,单单是令大宛在必要时刻,朝贡乌孙,就让乌孙国内的很多贵族,觉得汉朝人真的是慷慨。 但…… 年轻人却知道,那不是慷慨。 只是包裹着蜜糖的毒药! 汉与乌孙越亲近,将来吞并乌孙时就越容易。 若乌孙人都讲汉话,穿汉衣,住汉屋。 那么,汉吞并乌孙,甚至可能不会流血! 道理很简单,这就像当初匈奴和东胡与月氏战争的结果。 匈奴战胜东胡后,轻轻松松的就吞并了东胡的大部分部族,将他们变成匈奴人。 而月氏则不然,战败后远走异域。 为什么匈奴可以吞并东胡,而不能吞并月氏? 答案是,匈奴和东胡东风俗、共语言。 对大部分东胡人来说,他们一点也不觉得臣服匈奴人有什么不对。 草原上,强者为尊,匈奴单于证明自己比东胡王更强,那大家就一起当匈奴人,跟着单于一起去抢钱、抢粮、抢女人吧! 而月氏人,无论是肤色、习俗还是宗教信仰,都和匈奴人截然不同。 所以,战败后,残余的月氏部族,就开始西迁。 他们宁愿迁徙万里,也不愿在异族手下为奴。 就连留下来的月氏残部,也没有放弃反抗。 正是有鉴于此,年轻人非常担忧自己国内日益兴盛的汉化风潮。 若乌孙的传统和习俗,都消失了。 那乌孙也就不存在了。 先单于猎骄靡和乃父军须靡,奋斗百年,才有的乌孙王国,他不希望断绝于自己之手。 只是,知道归知道,但怎么去做,他却没有底。 特别是来到了汉朝后,他才发现,这个帝国到底有多么强大! 他曾去过匈奴,匈奴也很大,从大漠一直延绵到北海,浩浩荡荡,根本不知道边境在那里。 然而,匈奴没人! 常常跋涉数十里,上百里,眼前也只有一片黄沙与荒漠。 连续三天三夜,也找不到水源是常有之事。 但这个汉朝不一样!完全不一样! 从玉门关入塞,一路经居延、九原、朔方、云中,一直到这个太原城。 越向南,人口越多! 密密麻麻的村庄、河流,整齐的道路,还有那有意无意,从他眼前整队而过的骑兵,都无不在用着无声的语言,向他诉说着这个南方帝国的可怕与恐怖之处。 仅仅是这个叫太原的城市,就有十万人口! 而在乌孙,哪怕算上奴隶和妇孺,总人口加起来恐怕也不超过一百万! 更别提,那巍峨延绵无数里的长城了! 年轻人闭上眼睛,回忆起那可怕的长城防御系统。 那是他永世不敢忘记的回忆。 可怕的障塞,一座接一座,延绵到数千里之外。 若要对抗这样一个强大的帝国,乌孙人,要付出多少代价? 而且,若是得罪了汉朝人,让他们像当年攻击大宛一样,发动大军远征,乌孙能否抵挡得住? 想着这两个问题,年轻人的心里,就陷入了绝望一般的死寂。 他知道从国力上来看,汉对所有国家、势力,都是碾压! 乌孙全国人口,其实不过汉之一郡。 而汉有一百多个郡! 只是想着这可怕的力量对比,年轻人就不寒而栗。 唯一的好消息,或许是现在这条东方的猛龙被匈奴人绊住了手脚。 祂无暇西顾,也没有表现出对乌孙的恶意。 “或许,乌孙唯一正确的做法,就是给匈奴输血了……”年轻人在心里想着。 可惜,现在赤谷城里发号施令的是他的叔叔,号称肥王的翁归靡! 而他,充其量只是一个继承人,一个乌孙一半势力的领袖。 另一半的部族,根本不听他的。 甚至,对他没有半分尊敬! 一念及此,年轻人的心就更死寂了。 乌孙未来,何去何从? 他现在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他甚至宁愿自己没有来汉朝! 因为不来汉朝,就不会明白汉朝有多么强大,就不会知道这些可怕的事实,更不会看到这些繁华的城市、拥挤的人口和富饶的土地、勇敢的人民。 那他和他的国家,还可以活在梦中! 《我要做门阀》正文 第六百七十四节 恐怖的汉朝(2) 越过太原,就进入了真正的诸夏民族精华地区。 巍峨的太行山,延绵向前,铺就了中国的脊梁。 一座座城市,拔地而起,星罗密布的布满了山峦两侧。 提着宝剑的士大夫们,结伴出游,他们高唱着古老的诗歌,走在道路上。 来往的商人,驱赶着牛马,将大批物资,运往远方。 运输军粮的民夫,在道路上挥汗如雨。 而所有人身上,都带着武器! 从精良的弓弩,到锋利的宝剑。 甚至,就连村亭外嬉戏的孩子,也是拿着小弓,在树下争相比试着箭术。 使团一行,越看越心惊。 年轻人更是已经沉默了好几天了。 这个陌生的国度,太大了,也太强了! 他也总算明白了,为何当初,第一批乌孙来汉的使团,回国后就立刻鼓吹与汉交好,甚至可以说服先昆莫,迎娶汉朝公主! 这样的超级强国,只能接触! 不然,一旦被祂认为是威胁,就可能亡国灭种! 西域的轮台、扶乐等国,就是贸然招惹了这个巨人,而被从地图上抹去。 “使者,萧关已到,还请下车……”一个声音,从车帘外传来。 年轻人掀开车帘,就看到了一个穿着汉朝博冠宽袍的官员,持着一卷文书,在车外躬立。 “萧关?”年轻人眼皮子微微一跳。 这个名字,他早有耳闻。 据说,只有进入萧关才算进入汉朝真正的精华富庶之地。 “回禀使者——前方正是萧关,天子已命钦使在萧关做好了迎接贵使的准备……”那官员轻声用着匈奴语道:“还请使者下车……” “天子?”年轻人玩味着这个尊称,微微一笑。 当今之世,列强的君王,其实都是以天子自称的。 譬如匈奴单于,正式的称谓应当是撑犁孤涂单于。 在匈奴语境之中,撑犁是天,孤涂是子,所以其全称的真实意思就是天神之子,所有引弓之民的王。 至于乌孙,也是如此。 与匈奴人信奉萨满教,以为万物有灵,万事皆可以为神不同。 在乌孙的传统之中,狼与乌鸦,才是神灵的化身。 一般来说,乌孙人以为,狼是守护天神,而乌鸦是养育万物的大地母神。 故而,狼为天神,乌鸦为大地母神。 故而,乌孙君王,名曰昆莫,又曰昆弥,意思就是狼神之子,所有乌孙人的守护者,也可以翻译为‘天神之子,所有乌孙人的保护者’。 故而,乌孙王族的男性成员,都会在成年后,在自己的胸口,文一个狼头纹身,以此作为自己身份的证明与骄傲! 低下头,看着那个被隐藏在狐裘之中,胸口上的狼头纹身,年轻人终于有了些气概,也恢复了傲气。 “无论如何,我都是伟大的猎骄靡的子孙,乌孙的昆莫继承人!” “不管怎样,乌孙都是已知世界的三强之一,是可与匈奴、汉朝,相提并论的强大国家!” 在心中念着这些话,年轻人就提起自己身边的一把小刀,走下马车。 所有使团成员,见到他下车,纷纷翻身下马,匍匐上前。 甚至有贵族,趴到他脚下,亲吻他的靴子:“伟大的昆莫,愿狼永远徘徊在您的周围,愿乌鸦落在您的肩上!” 年轻人坦然接受着臣属们的膜拜。 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他是猎骄靡的子孙,军须靡的嫡子。 传说中狼神与乌鸦之神的后代,所有乌孙人的下一代君王——泥靡! 从他的名字,就能看出他的高贵! 泥,是水和土的混合。 是大地母神的杰作,是乌鸦垂青的男人。 可惜,泥靡的骄傲,没能持续太久。 因为,他看到了一个奇观。 一个恐怖的景象! 远方的城塞下,宽敞的道路中,一支骑兵悄然列队,沉默的排成四个纵队,分列于道路两侧。 他们的数量并不多,每一纵队,最多不过五十人。 但是,他们的装备,让泥靡根本挪不开眼睛。 这些骑兵,身上穿着铁甲。 整齐的铁甲,被打磨的非常光滑,以至于,在冬日的太阳下,形成了一个个反射源。 虽然反射的阳光不多,也不是很刺眼,但泥靡依然感觉眼睛有些疼! 更恐怖的是,这些骑兵手里,持有的那些巨大的兵器! 长长刀刃、锋利的枪头,无不寒光闪烁,让人看的毛骨悚然,心惊肉跳。 “这是……下马威吗?”泥靡轻声呢喃一声,整个人的内心,都被重锤击中,瞬间四分五裂,内心刚刚燃起来的傲气,不知不觉就又沉寂了下来。 自汉朝出现在西域诸国视线之中后,整个世界秩序就已经被这个超级强权的出现而彻底改写! 首先引发的影响就是——列国不得不争相进行军备竞赛。 但,现在要维持一支军队的费用,比从前贵了不知道多少。 主要原因,就是汉朝军队大规模使用铁制甚至是钢制兵器! 在汉军的铁刀、铁剑面前,曾经旧有的一切武器,瞬间淘汰。 而可惜的是,西域列国,大部分连青铜铸造技术,也未能掌握。 过去,列国之间的纷争主要是以石器,木弓,了不起有人能凑一支全青铜骑兵出来。 但,就连列国最好的青铜兵器,在汉朝的铁器面前,也不比木头强多少! 这逼迫列国,不得不装备铁器。 然而,世界上只有一个国家能够大规模生产和铸造铁制兵器——汉朝! 列国能够获得铁器的途径,也只有一个——与汉贸易。 连匈奴也是如此! 百分之七十以上的匈奴武器,是从汉朝边塞和乌恒、小月氏这样的汉朝附庸部落里,高价走私回去的。 剩下的百分之三十,则是通过战争缴获等途径得到。 匈奴本身,并不具备冶炼、制造铁兵器的能力! 这就很尴尬了。 这意味着,在全新的时代,很多西域王国,很可能连一千可以上台面的骑兵都养不起了! 没办法,西域很多国家本来就很小,人口也不多。 像乌孙,连奴隶带妇孺,加起来一百万不到,就已经是超级强权。 而类似楼兰、车师这样,有个十万人口的国家,就已经是地区一霸。 很多国家,人口只有三万、五万,其生存也依托于本身存在的绿洲。 绿洲不在,国家灭亡,人民离散。 而汉朝的铁兵器,动辄就价值几头羊,甚至需要拿一匹马或者数块品行极好的皮毛来换。 一般的小国,根本就负担不起。 哪怕穷兵黩武,以举国之力,也最多能装备几百的铁器骑兵。 纵然是乌孙,因为与汉交好,通过马匹贸易和丝绸贸易,从汉朝可以得到廉价、高质量的铁器。 也不过是将一万骑兵,换装了铁器而已。 而很遗憾,这一万骑兵,是属于他的叔叔,当今昆莫翁归靡的直属嫡系。 这就使得,西域列国,在新的战争局势面前,面对强权,甚至连抵抗的能力也已经丧失! 譬如,轮台王国,被李广利屠灭,其王都五万人口,不是被杀,就是被俘,带回了汉朝,整个战争过程中,据说汉兵只死了不过一百人…… 更恐怖的还是扶乐王国的灭亡。 汉朝的一个低阶军官,带着五十个士兵,骑了一百匹马过去,就将全国上下,连国王带贵族、人民、奴隶全部俘虏! 而在现在…… 就在他眼前! 汉朝列出了两百骑,全身着甲,手持巨刃的骑兵! 泥靡瞪大了眼睛,仔细的观察着,他咬着牙齿,大口大口的喘气。 “汉!已经强大到这个地步了吗?”泥靡无法抑制住自己内心的恐惧之色:“这样的国家,该如何对抗?” 他知道,假如汉朝的这些骑兵没有弄虚作假。 那么,仅仅是他们装备的铁甲和巨大的武器,就已经超过了楼兰、车师这样的西域中型国家的全国铁器保有量了! 更让泥靡忌惮的,还是这些骑兵,能够运动! “汉朝人,到底是使了什么魔法?”泥靡在心里问着自己:“居然可以让战马驼动这样重的士兵!” 乌孙,本就善于养马,自身更是培育出了驰名世界的名马——乌孙马! 乌孙马,体态强壮,耐力十足,对水和草料的需求,远低于其他马种,奔跑速度也在诸多马种之中有着明显优势。 故而,泥靡很清楚,大部分战马,对于骑手的重量,都有着严苛的限制。 若是负担过重,马匹就很容易受伤。 特别是马匹脆弱的马蹄! 故而,不管是匈奴还是乌孙,都不会让自己的骑兵穿甲。 在所有人的常识中,骑兵就是一种不应该有一丝防御,而将所有的力量用于奔袭和突袭的军队! 但现在,汉朝人却打破了这个常识! 他们的骑兵,正在全副武装,身披重甲,手持巨刃。 这样的骑兵,在战场上能有用吗? 泥靡甚至都不需要去想,就能给出答案——何止有用!简直是太有用了! 骑兵行军,在多数时候,都是步行。 像乌孙和匈奴这样的民族,因为骑兵规模巨大,所以,还必须在骑兵的后面,安排一个庞大的牲畜群。 干什么呢? 当然是吃啊! 所以,乌孙和匈奴的战争,通常都会带上全族。 作战的骑兵在前方开路,妇孺老弱带着牲畜,紧随其后。 所以,军队经常会在开阔的草原上,拉成一条长龙,延绵数十里。 而这样的战争方法,很容易被敌人抓到漏洞,打击脆弱的牲畜后勤。 只需要截掉尾随在主力后面的牲畜和妇孺,整支军队立刻就丧失了作战能力。 故而,草原战争,发展出了多种保护和护卫脆弱的后勤的战术。 无论匈奴还是乌孙,都发展出了专门的斥候骑兵,用于清扫战场,遮蔽敌人的斥候。 很多时候,战争的胜负甚至就在于,我方斥候能否驱逐敌方斥候,甚至消灭敌方斥候。 就像数年前的汉匈余吾水会战,匈奴能击退强大的汉军的骑兵的关键就在于,在斥候发现汉军主力后,立刻将匈奴的辎重与老弱,撤退到安全的余吾水南岸隐蔽起来,而同时将单于庭主力置于汉军前进路线的正面。 正是这一决策,令匈奴有了与汉朝大兵团消耗的底气。 不然,要是和很多年前,汉朝的霍去病卫青活着的时候那样,战争还没打,汉朝骑兵就绕后端了后面的老弱妇孺看守的牲畜群。 那这仗就不用打了,赶紧跑吧! 作为匈奴单于的外甥,泥靡听匈奴的贵族们说起过,他们是如何保护和隐蔽自己脆弱的牲畜群和妇孺部族的办法。 总之是想尽了办法,甚至,用起了汉朝人的计谋。 什么狡兔三窟,什么虚虚实实。 所有能想的办法,都想了出来。 纵然如此,还是有一个囤积十万头牛羊的部族,被汉朝骑兵绕后端了…… 而,假如匈奴能有一支这样的重甲骑兵,可以跟随大军行动。 那么,一切都将改变。 匈奴人甚至不需要将这支骑兵放到正面,仅仅只需要将之配属给后方的辎重妇孺,用于看守牲畜。 这样,一旦遇袭,这支重甲骑兵就可以配合本身的防御力量,在牲畜和妇孺前方筑造一道防线,抵充敌人的突袭,同时传讯给主力。 而骑兵偷袭一旦变成强攻,对于偷袭者来说,就意味着灾难! 因为,战马的耐力,是有限的。 长途奔袭后,再次投入进攻的战马,最多能有三次冲锋机会。 而在事实上,一次不成功,就等于全军覆没! 长途奔袭而来的骑兵,不可能跑的过,养精蓄锐的守方。 一旦偷袭不成功,就意味着会被防御方在广阔的草原上追逐至死! 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凝视着那支正在缓缓而来,充满了压迫感的骑兵。 泥靡回过头来,用乌孙话问着左右:“若在战场上,我们遇到这样的一支骑兵,需要多少人才能抵抗?” “起码一千吧?”有人不太肯定的答道。 “大概四五百吧……”有人很乐观的说道:“毕竟,这些人不多,应该也跑不快……” “倘若,他们是跟随着大军运动呢?”泥靡冷冷的问道:“假设,对方的骑兵数量与我方相差不大呢?需要多少骑兵才能抵消这支骑兵的力量?” 所有人都陷入了沉默。 因为,他们给不出答案。 无论过去,还是现在,乌孙人都未遇到过这样的对手! 但作为大国的高层,他们很清楚,当今世界的战争,已经从过去的小打小闹和不要怂就是冲,变得越发的复杂、多样。 战争,已经在汉匈两国数十年的争霸之中,演变成为艺术。 奔袭、突袭、反突袭,侧翼包抄,大纵深包抄、穿插包抄、反包抄。 斥候侦查,反斥候侦查。 甚至战斗的战术,也从一开始的骑兵白刃冲锋,变成了今日的追逐与反追逐、埋伏与反埋伏,天山会战的时候,汉匈双方,甚至第一次集中大量的步兵,进行对射,甚至出现了汉朝的步兵,举着长戟,冲向匈奴的大阵,而匈奴骑兵则下马,拿着各种武器,与汉朝人白刃交战。 不管是匈奴人,还是汉朝人,他们的战争,已经变成了一个系统,一个体系的交锋。 在狼居胥山,在浚稽山,在车师,匈奴人开始在学着汉朝人,耕作土地,播种粟米,收获粮食。 传说,匈奴人甚至在其腹地,纵深深处,修建了城市,聚集着工匠,学着汉朝人冶铁铸造,锻打兵器。 而很遗憾,乌孙在这次变革浪潮之中落伍了。 乌孙人,甚至至今不知,何为大规模的军团级作战! 泥靡看着自己的臣子们,使团的成员们,压低了声音,轻声道:“这一次,我之所以答应昆莫和右夫人来汉朝,就是希望我与大家,都亲眼看看这个超级强国的模样,亲眼瞧一瞧现在世界最先进的国家和祂的军队!” “乌孙要生存,就要学习!”泥靡意味深长的道:“只要学习,才能生存,才能独立!” “先昆莫猎骄靡,就是向匈奴的冒顿大单于和老上大单于学习,才建立的乌孙!” “现在,我欲和先昆莫一样,以汉朝为师!” “但……”泥靡低声道:“我要告诫你们!汉朝人的武器和战术以及想法,可以学,但汉朝人的文化和习俗以及语言,不要学!” “正如先昆莫,就只将匈奴的战术和战法,教导给乌孙的人民!” 他撕开自己的胸襟,露出狐裘下的胸膛,将狼头纹身坦露出来,骄傲的道:“狼神保佑,乌鸦之神眷顾,伟大的乌孙,从前没有屈服于匈奴,现在也不该屈服汉朝!” 所有使团成员,都屈膝下跪,左手抚胸:“狼神保佑,乌鸦之神眷顾!” ……………………………… 远方的萧关下,张越骑乘在战马上,听着一个官员的报告。 “这乌孙小昆莫有点意思啊,知道独立自主……”张越轻笑了起来:“只是……” 现在不是后世,没有那个地表最强八零后的生存空间。 现在是弱肉强食的世界! 所以…… “年轻人,你的思想很危险,需要诸夏先师的矫正啊!”张越轻声在心里想着。 对于教(洗)育(脑)一个西元前的西域王国的太子,张越毫无压力。 要知道,后世的西方,甚至曾经教育好了卡大佐的儿子。 让他甘为马前卒! 而张越更曾经受了无数公知的洗礼,对于‘定体思’和‘你国怎’的套路,无比熟稔! 就连他,一个曾经接受过了‘接班人’培养,并受过高等教育的成年人,当初也被公知们忽悠的找不着北,差点就背祖忘宗了! 一个西元前的年轻贵族,还能翻得出花来? 正文 第六百七十五节 骄傲的小昆莫 微微定神后,张越就下令:“全体列队,呈战斗状态,迎接‘尊贵的客人’,让‘客人’仔细瞧瞧王师的威严!” “诺!”左右军官轰然应命! 而所有士兵,则都开始撑起腰杆,端平了手中巨大的武器。 这些兵器是如此之重,以至于就算是他们,其实拿着也很吃力。 不过,不要紧,这几天他们已经接受了专门的训练和实际的考验。 就如两天前,滇王入朝,他们在长安城外迎接,就很好的让刚刚上表内附的滇王君臣,领略到了上国王师的威武姿态——当场就让滇王高呼:此真天兵也! 至于更早前的夜郎王入朝,更是被他们镇的纳头就拜,一见天子就三叩九拜,恭顺如孝子见老父。 这让太常卿和大鸿胪都非常满意。 所以,太常卿和大鸿胪已经决定了,自己掏钱,各自打造一直专业的铁甲仪仗骑兵,用于迎接外藩使者或者郡国入朝的诸侯王、列侯。 非壮丽无以重威嘛! 萧相国的指导思想,万万不能丢! 当然,这两位九卿,私底下到底有没有打着‘先练仪仗队,练着练着,练出一支可用于实战的重甲骑兵’,然后某天带着他们上阵的想法,那就不得而知了。 而这对羽林卫和期门军来说,这是天籁之音啊! 两支重甲骑兵,哪怕只是用于仪仗性质。 对于他们来说,都能积攒宝贵的经验。 万一将来,技术发达了,重骑兵有了使用的可能,那就赚大发了。 即使不能,也能总结出失败的教训,仔细想想,为何重骑兵不可行? 这依旧是宝贵的,不能用财富来衡量得失的经验。 只有尝试过,才知道错在那里! 没有尝试的话,就永远不可能知道,为什么这样不行! 张越命令一下,全军立刻就展开。 两百重甲骑兵,每骑分隔三步,缓缓加速。 重新制作的高桥马鞍和马蹄铁,比起最初粗制滥造的应急用具,无论是舒适性还是可靠性,都有了非常大的进步。 而经过多日磨合与训练,胯下的汗血马,也都基本熟悉了与骑手的配合。 由是,在萧关的城楼下,在乌孙使团上百人的注视下,这支骑兵猛然加速,进入了冲刺状态。 两百步的距离,不过须臾而已,就已经跨过。 带着疾风,骑兵们端着的马槊和举着的斩马剑,形成了四个箭头。 乌孙人看的胆战心惊,甚至有人惊呼出声! 没办法,重骑兵的冲锋,哪怕放在后世,也是非常有观赏性的。 而在如今,只能用‘坚不可摧’来形容。 在距离乌孙使团前方一百步左右,这两百骑缓缓减速,最终停滞下来。 直到这时,他们的姿态和队列,和冲锋前,几乎没有区别! 一百柄马槊被缓缓放下,一百柄斩马剑被矗立起来。 一边是如林的马槊,一边是高举的钢铁刀阵。 每一个乌孙人的脸上,都充满了震撼之色。 “汉朝人的这些骑兵可以冲锋????”泥靡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梦魇在他心里发芽。 他已经无法想象,若汉朝人将这些铁甲怪物,成编制的放到战场上,会产生怎样的后果了? 当然,他不知道的是,其实,这些重骑兵,不可能用于实战。 因为现在能驼动如此重的骑兵的战马,只有汗血宝马,而且是最好的汗血宝马! 而汉室有汗血宝马的马场只有三个,总马匹在栏量不过一千余匹。 而可堪一用的,也就这两百匹! 纵然如此,这些马匹的马力,也只够冲刺两次。 虽然,并非不可能用于实战。 但太贵了! 贵到太常卿和大鸿胪,想再搞两个类似的仪仗队,也是咬紧牙关才做出的决定。 装备和维持一支这样规模的重骑兵的资源,足够军队训练出两千甚至更多的轻骑兵了。 而其所能发挥的作用,却根本比不上两千精骑。 更与汉军现在的作战体系,格格不入! 但,拿来哄哄外藩夷狄,吓唬吓唬他们,却是完全足够了! 这些天,将士们已经见惯了入朝夷狄君王的失态和震惊。 所以,对于乌孙使团的神色,已经习以为常。 “恭迎乌孙来使!”一位羽林卫的校尉,策马而出,翻身下马,微微作揖拜道:“请使者上前,我皇钦使,已在萧关之下,略备酒宴,为使者接风洗尘!” 由于这一次来汉出使的乌孙正使的身份,极为敏感。 所以,在整个汉室,哪怕是高层,都少有人能知道,这位正使的来历,只隐约知道来的是乌孙国内举足轻重的大人物。 而为了安全,泥靡当然也不会大咧咧的告诉别人,他是乌孙小昆莫。 事实上,此番出使,连乌孙国内的权贵,也没有几个人知道。 除了昆莫翁归靡、大相和左右大将外,其他人只被告知,小昆莫率军前往康居,去交涉康居去年无故袭杀汉朝商旅一事了。 这个事情是不会有人怀疑的。 因为,过去十余年,负责保护和为汉朝商人讨还公道的,就是乌孙骑兵。 乌孙人做这种事情,是非常有动力的。 这不仅仅是因为昆莫翁归靡本人的坚决态度。 更和乌孙的利益息息相关。 汉人给乌孙作为保护和庇护自己商旅、使者的报酬,非常丰厚! 通常都是以丝绸为谢礼! 更不提,这是汉-乌孙联盟之所以能存在的根基。 是汉朝愿意向乌孙提供相对廉价的铁器供应的基础。 所以,哪怕是亲匈奴的部族,也不介意,为汉朝人去找康居蛮子的麻烦。 反正,康居小受,武力差,不禁揍! 说实话,哪怕汉朝人不请求,乌孙人自己也会找借口,翻过葱岭去打康居人的草谷。 甚至,就连匈奴单于庭,对乌孙人主动保护汉朝商旅、使者的事情,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匈奴现在对乌孙唯一的战略诉求就是——不要出兵和汉朝夹击自己! 故而,泥靡此行,连匈奴单于庭也不知道。 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泥靡走上前去,用乌孙人的礼节,双手抚胸,微微低头,大礼道:“还请将军带路!” “请!”校尉微微一笑,就领着乌孙使团,从列队的重甲骑兵组成的通道穿过,然后,两翼的骑兵纷纷调转马头,簇拥着乌孙使团,缓缓向前。 这当然没安好心! 因为,当重甲骑兵集群从纵队变成环队时,他们的兵器是向外侧展开的。 这样被簇拥的使团,实际上得以近距离的接触和看到他们厚实的甲片,甚至能听到甲片碰撞的时候发出的金属声。 而向外展开的马槊和斩马剑,巨大的枪头和刀刃,更是充满了视觉冲击力。 这样的阵列,已经在入朝的西南夷夜郎王君臣和滇王君臣身上得到了良好的反馈。 泥靡当然也是一样。 他一边跟着那位校尉,一边仔细打量着周围的汉骑。 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 两侧隆起的马鞍,一种似乎被钉在马掌上的奇怪物体? 当然,吸引他所有注意力的,还是那钢铁铸造的甲片与兵器。 “汉之强,竟至于斯啊!”他观察着那些甲片和兵器,心里长长叹了口气。 在乌孙时,他经常听右夫人,那个汉朝公主说起一些汉朝典故。 所以他知道,汉朝有一句话叫做‘从一个管子里看到一个斑纹,就能知道豹子的全貌’。 现在也是如此! 从这些骑兵身上,他看到了许多他前所未见的东西! 就连这些骑兵的武器,哪怕是随身携带的小刀,也是用钢制造的! 而钢制武器,全乌孙,仅有三十把! 其中二十把是两代汉朝和亲公主带到乌孙的嫁妆,另外十把里有七把是匈奴人送的,而其他三把是乌孙花费重金从居延购回的。 这三十柄钢制武器,在乌孙是大贵族才能拥有的宝物。 哪怕是他,也仅五件而已。 每一件,他都视若珍宝! 但,这些汉朝骑兵,却随身携带。 这说明了什么? 说明,即使汉朝人特意炫耀,祂的钢产量,恐怕也比想象中要多的多! 更不提…… 在事实上来说,这一路上,他已经见过了汉朝人将铁用到许多地方。 他甚至见过汉朝的平民,用铁器挖掘路面。 也见过汉朝小孩,背着铁制的武器。 这些乌孙国的珍惜资源,在这里似乎随处可见。 想着这些事情,泥靡内心之中的震撼,已经无法用语言来形容了。 至于使团其他人? 更是目瞪口呆,不能自已。 每一个人都已经确信了,汉朝,是一个在国力上百倍千倍于乌孙的超级帝国。 甚至,还有人在心里冒出了一个极为大胆的想法。 “或许,汉朝人其实并没有对匈奴用尽全力……” 这个念头只是刚刚升起,立刻就扑灭了。 因为,他们不敢,也不愿相信这个事情。 因为,若此事是真的。 那就只能说明一件事情——一旦这个国家认真,用尽全力,那么已知世界没有能抵抗和抵御他们的力量! 乌孙人也好,匈奴人也罢。 对他们来说,只是顺手为之的产品。 这个念头太可怕,太匪夷所思了。 泥靡沉默片刻后,追上前方带路的校尉,用匈奴语问道:“请问将军,贵国天子此番是派谁为使来迎接我和我的使团?” “若我没有记错的话,贵国的贰师将军和解忧公主,都保证过,迎接和招待我的,一定是贵国最强的年轻大臣!” 这也是他出使前,翁归靡与右夫人亲口答应的事情。 更是李广利拍着胸脯做出来的保证! 而他之所以提出这个要求,是基于自身的骄傲! 他希望,通过此番出使,折服和镇服汉朝最年轻的大臣,从而达到彰显自己地位,塑造形象的目的。 就像他去年,前往匈奴王庭,与匈奴的于靬王共游,得到对方的赞许和拜服后回国一样。 这是他加强自己地位的一种策略。 对于乌孙人来说,若是自己的昆莫,曾经折服过匈奴和汉朝这两个超级帝国的年轻贵族,那么昆莫的神圣与伟大,自然毋庸置疑! 而在现在,这个念头,在泥靡心里,已经变得比所有事情都大了。 他甚至前所未有的希望,能够尽快与汉朝最强的年轻贵族交手了。 他必须通过这样的方法,告诉自己和自己的大臣——乌孙不比任何人差! 汉朝是强大,是富裕! 但乌孙人有他,伟大的狼神后裔。 汉朝的强大与富裕,未必能和团结在他麾下的乌孙骑兵抗衡! 而对于自身的优秀,泥靡有着十足的信心! 他是谁? 一代天骄猎骄靡的嫡系子孙,身体里更流着匈奴冒顿单于的血液! 自小开始,就以勇武和聪慧,闻名国内和匈奴。 十六岁就已经在马背上,能够开弓,甚至射下了天空中翱翔的大雁,荣膺射雕手的美誉! 十八岁就能带着一百多人,穿越大漠和戈壁,找到匈奴王庭所在,与匈奴的狐鹿姑单于谈笑风生,与匈奴单于的弟弟于靬王比试射术,甚至还曾得到了匈奴的右校王和丁零王的赞誉。 每一个人都说,小昆莫真的是天才! 纵然是乌孙国内,那些不服他的部族首领,也不得不承认,他——泥靡,确实是先昆莫猎骄靡最优秀的子孙,乌孙最强的勇士! 今年,他已经二十岁,身强力壮,发育的非常强壮! 无论是体格,还是智慧,都已经远超常人! 他现在甚至已经学会了如何统计部族的人口和牲畜,能够在很短的时间内就算出,一个部族的牛羊存栏量和奶酪产量。 如今,他决定,再次用自己的智慧和勇武,为乌孙赢得声誉与颜面! 汉朝人再强,再富,还能有血统比自己还高贵,武力和智慧比自己还强大的人? 怎么可能呢! 对吧! 匈奴冒顿单于和乌孙昆莫猎骄靡的血统,何等的高贵啊? 汉朝,有这样的存在吗? 绝不可能有! 所以…… “我必将获胜,带着汉朝人敬畏和尊崇的神色,从汉朝光荣回国!” 心中想到这里,泥靡就不由得跃跃欲试了起来。 就听着那位汉朝将军以匈奴话回答道:“回禀使者,我主陛下,自然已经清楚并且明白了使者的意思,故而,弊国侍中领新丰令,钦命全权除疫大使张公讳毅,奉命招待贵使,并陪同贵使,巡游汉家大地……” “他很厉害?”泥靡凝神问道。 “当然!”校尉骄傲无比的道:“张侍中乃是我朝少见的全才,几乎可与古代的名臣相提并论了!” “坊间已经有人以为张侍中乃是管仲、南仲这样的名臣……” 管仲? 南仲? 泥靡不知道他们是谁? 但不要紧! 很快,汉朝人就会知道,谁才是这个世界最强的勇士! “是吗?”泥靡呵呵的笑着:“既然如此,本使非常期待与贵国的这位张大臣会面……” 正文 第六百七十六节 调)教(1) 远远的望着被重甲骑兵簇拥过来的乌孙使团,张越也悄悄的抬眼,观察着这个来自遥远异域的使团成员,打量着他们的模样。 因为,张越自己回溯的史料,对于乌孙人的人种问题,一直是个谜团。 从出土的古乌孙贵族墓葬来看,墓主的骨骼和体型,都有着明显的欧洲人种象征。 唐代的颜师古,在给汉书做注的时候,也曾详细说过:乌孙于西域诸戎,其形最异。今之胡人青眼赤须状类猕猴者,本其种也! 从这个角度来看,乌孙当是深鼻高目,赤发碧眼的欧罗巴人种。 然而,汉人看乌孙,却非如此! 汉代文献《焦氏易林》之中,曾经描述乌孙人种特征说:乌孙氏女,深目黑丑,嗜欲不同! 从这个角度来看,乌孙人种似乎应该是类似三哥家的棕色人种。 而《焦氏易林》的作者焦延寿是昭宣年间活跃的《易经》系巨头,后世有名的大儒,《易经》京氏学派的祖师爷京房就是他的亲传弟子。 而当昭宣之际,乌孙王国已经是汉之血盟。 两国往来不能说频繁,至少很亲密。 所以,焦延寿肯定和乌孙人接触过,并且深入研究过。 故而,有关乌孙人的这两种争论,长期争论不休,养活了许多历史学者。 现在,张越抬眼看去,所见乌孙使团众人,几乎全部戴着一顶奇特的毡帽,穿着羊皮缝制的袄衣。 身材高大、挺拔,几乎与中国男子,相差无几了! 至于其外貌? 张越抿了抿嘴唇,低下头来,嘴角溢出一丝笑容。 后世的争论,在此刻可以休矣! 因为,眼前的乌孙使团的成员外貌特征,可以称得上百花齐放了。 既有深鼻高目,赤发碧眼或者黑发褐目的欧罗巴人种,也有粗狂低矮、厚实强壮的蒙古人种,更有二三十个看上去瘦弱矮小,看上去肤色较黑的棕色人种。 “这似乎是月氏西迁的影响……”张越在心里猜测着。 月氏的西迁,给整个中亚和西亚带来了长远的影响。 且不提,它最终导致的贵霜王朝和贵霜文化的出现。 单单就是月氏人的西迁,搅乱了中亚和西亚甚至南亚原本的力量格局,就足够写几百万字的论文来阐述了。 想到这里,张越就抬起头来,有些摩拳擦掌,眼中更是跃跃欲试。 一个小小的月氏西迁,还是被匈奴人揍的哭爹喊娘的残部西迁,就给世界造成了如此重大的影响。 若汉军西征呢? 不说改变世界,起码可以重写亚洲历史了吧? 而汉军想要西征,走向更远大的世界,创造更辉煌的历史。 仅仅是地缘政治上的考量,乌孙都是必不可少,不容有失的关键一环! 而此番来长安的这位小昆莫,更是重中之重。 能不能纠正他的三观,改造他的人生,对张越与汉室来说,都是至关重要的! 这样想着,张越嘴角就溢出了一丝笑容,然后提起绶带,迎向使团,同时高高举起自己手中的节旄,长声道:“汉天子钦使,恭迎友邦贵使!” 说着就朝着使团,长身一拜,微微作揖,以示礼貌。 这也是汉代外交与后世明清对外外交的区别之一。 在明清,朝贡体系已然建立,当政的君王大臣,为了显示泱泱天朝的富庶和伟大,常常打肿脸充胖子,让很多聪明人占了便宜。 甚至在晚清,明明已经被英法的坚船利炮教做人了,却还不肯睁眼看世界,反而将头埋进沙子里当鸵鸟。 甚至闹出了那位‘晚清苏武’的笑话。 汉则不然! 在汉季,外藩朝贡天子,这是义务,也是责任! 朝觐天子,敬献贡品,这是外藩的光荣! 不是非常亲密的重要藩国,汉天子还不愿意接受朝贡呢! 因在汉,接受了藩国朝贡后,虽然不会有回赐,但汉天子却要因此承担起保护朝贡者的义务。 假如藩国生乱或者发生灾害,作为宗主,必须予以援救! 所谓‘兴灭国、继绝世’,如是而已! 像是前几天,夜郎王和滇王入朝,贡天子象牙、珍珠、犀角等物。 天子只是赐给夜郎王和滇王绸缎各五十匹以兹嘉勉。 而这两位藩王却高兴的跟种了超级六合彩一样! 这也是确实是中大奖了! 因为,这意味着他们抱上了一根粗的不能再粗的金大腿! 从此以后,这两个王国的王室就得到了汉室的安全保证。 无论是内部还是外部,都不可能有人能灭亡得了他们了。 除非,造反的人或者外敌,能够从汉军的尸体上跨过去! 后世西域的鄯善、车师以及乌孙,甚至匈奴,都是因为尝到了这个甜头,才甘做汉朝爸爸的乖女儿的。 匈奴人甚至比汉人对汉室刘家王朝还要忠诚! 而对那些不属于朝贡体系的夷狄外国。 汉人基本上,只有两个态度。 第一个是匈奴、大宛模式。 敌人,无论用什么手段打击和进攻,都是合理的。 李广利屠轮台,续相如屠扶乐,很多士大夫,连议论都懒得议论。 夷狄禽兽,反汉贱种,死了活该! 第二种就是好奇、审视和旁观形态。 类似于后世的生物学家,在自然界之中又发现了一个新物种一般。 哇塞,原来还有这样神奇的国家制度和文化啊?值得好好研究研究!万一能发现什么有用的东西,或许能对自己有一定参考价值呢! 西汉对身毒、大夏,东汉对安息、大秦,都是这样的态度。 而乌孙,就是游离在这两个模式中间的灰色地带。 汉对其有所求,也有所图。 但是,因为离的比较远,暂时爪子还伸不过去,本着战国时代传下来的‘远交近攻’思维,汉室对乌孙的态度,既好奇又亲密,同时还暗藏野心。 这个野心因为暂时力量还做不到,所以,悄悄的潜藏了起来。 表面上对乌孙和乌孙使者,非常尊重。 但实则,无时无刻不在想办法渗透和影响。 历史上常惠和解忧公主就唱了一出双簧,成功的利用乌孙的内部矛盾将乌孙肢解成为两个部分,使得这个本该在匈奴衰落后趁势崛起,甚至独霸西域的强国,就此衰落。 但张越并不想走这条虽然已经被证明成功的老路。 因为…… 他的野心,并不仅仅只限于,区区西域。 正文 第六百七十七节 调)教(2) 张越在观察着乌孙使团的时候,泥靡也在观察着这个据说是‘汉朝大臣之中的佼佼者’。 只是略微的看了几眼,泥靡就满心失望! 眼前的那个穿的花里花哨的汉朝大臣,看上去既不高大,也不强壮。 反而一副文弱的模样,皮肤更是比女人的还白! 说起话来,也是柔声细语,没有任何气势。 这让泥靡的眉头都微微皱了起来。 汉朝! 当今世界毋庸置疑的超级强权! 其国力之强,他已是亲眼见证过了! 这样的强权帝国,选派出来的最优秀年轻大臣,会是这个样子? 泥靡微微皱起眉头,内心之中,甚至有种被人羞辱了的感觉。 汉朝的勇士,他听说过很多。 譬如,曾带着残部,从匈奴重围之中杀出来的赵充国。 这就是一个哪怕是匈奴人,也是畏惧不已,敬佩有加的人物! 更有着,现在在整个已知世界,都等于神明一样存在的汉朝已故大将霍去病! 那个闪耀了整个世界的汉朝人,即使在乌孙,也有相当多的崇拜者。 就连在匈奴国内,也有大批大批的信徒——你没看错,是信徒!在这些匈奴人眼中,那位汉朝骠骑将军冠军侯,就是神明下凡,就是惩戒他们的天神! 对霍去病的畏惧,深入到了每一个匈奴贵族的骨髓深处。 哪怕是现在,在匈奴国内,也有相当数量的贵族,在其大帐之**奉了那位汉朝大将的神主牌,天天对其祷告、祈祷,其虔诚态度,甚至比祭祀匈奴自己的天神还要严肃几分。 没办法,在信奉萨满教的匈奴人的世界观里,万事万物,皆有灵性。 无论是树木山川还是飞鸟走兽,只要表现出神异,都可能被膜拜和祭祀。 至于强者? 匈奴人的观念是,只要足够强,就是神! 就像泥靡的曾祖父,乌孙开国君王猎骄靡,便至今依然被很多匈奴贵族崇拜。 而霍去病这等超级强者,虽然在世之时,打的他们凄惨不已。 但就是这样,才值得膜拜和崇拜啊! 所以,泥靡眉毛微微一跳,就在自己的大臣们簇拥下,迎向眼前的那位汉朝使者,嘴里更是不客气的问道:“阁下就是如今贵国最强的年轻大臣?” “汉无人了吗?” 话语之中的挑衅和不满之意,立刻就喷薄而出。 张越却是微微一楞,看向那位被乌孙人簇拥着的年轻贵族,心里知道,这位应该就是乌孙小昆莫了。 虽然对方用的是匈奴语,张越没有听懂,但从对方的语气上来看,肯定不是什么好话。 张越微微向旁边的一位典属国派来担任翻译的官员看了一眼,这官员被张越这一眼看的魂飞魄散,赶忙低头道:“张侍中,乌孙使者的话,有些……有些粗鲁……下官不敢直译!” “直接翻译!”张越冷冷的道:“照实说就是!” 对方闻言,一个机灵,赶紧点头。 然后就小心翼翼的将泥靡的话,低声对张越翻译了出来。 张越听完,呵呵一笑,这位小昆莫的张狂和肆意,张越早有准备了。 他要不嚣张,不狂妄,那还是那位被乌孙人自己称为‘狂王’的短命君王吗? 张越微微将手里的天子节,放下来一点,然后看向那位疑似的乌孙小昆莫,轻声道:“本官受命大汉天子,为钦使,受命迎接贵使……虽然不敢自居什么‘天下最强’……”说道这里的时候,张越微微提高了一点声调:“但也不敢自辱……” “使者见本官,就以为汉无人?” “呵呵……” 张越微微眯起眼睛来:“其实,以本官之见,当今之世,乃是汉道昌,胡无人……” 他矜持的笑了一声:“六合之内,四海之中,要之以太岁,经之以日月,不为臣妾,则为齑粉,如是而已!” 这真的是事实! 而且是大实话! 在目前这个星球上,论起人口、文明、制度和经济、技术,除了欧陆的罗马共和国外,谁能和汉室相提并论呢? 而现在,汉家正是如日中天,冉冉升起,照亮四方。 很遗憾的是,在历史的文明河流之中,与汉室隔岸奔跑一百年的罗马共和国,如今已经是奄奄一息。 二十余年前,也就是汉室军事力量最鼎盛之时,罗马的格拉古兄弟,为了挽救共和国和共和国的体制所做的一切努力,宣告失败,整个共和国的体制和政治制度,正在以飞快的速度崩毁。 罗马帝国,已经开始孕育。 距离斯巴达克起义,也已经为时不远了。 更别提,其实不管是现在的罗马共和国,还是未来的罗马帝国,在实质上都是奴隶制国家。 而现在的汉室,却已经发展成为了一个先进封建社会。 一个中央集权,以中小地主、自耕农和军事贵族、士大夫阶级联合组成的国家。 虽然蓄奴问题,依旧存在。 但,对奴婢的人身安全保护,却已经有法可依。 且社会舆论也普遍谴责蓄奴。 而在已知世界内,诸夏文明,连类似欧陆的罗马文明这样的陪跑者都不存在! 伴随强劲的国力,汉文化就像太阳,向整个世界扩散和传播,并逐渐建立起了最初的儒家文明圈。 所以,现在的汉室,确实有资格讲一句话:恕我直言,在座的各位都是辣鸡! …………………………………… 泥靡自然也有着带来的翻译。 那位翻译,是一个乌孙商人,因为常年往来乌孙与居延之间,所以学会了流利的汉家官话。 此刻,哪怕是这位素来没有什么爱国思想的商人,也是被张越的话,刺激的满脸铁青。 他几乎是咬着牙齿,将张越的话,一字一句的翻译给泥靡听。 泥靡和整个使团的人,听着都是怒火中烧,深感被羞辱。 胡无人? 汉道昌?! 这是赤裸裸的打脸啊,更是无比嚣张和自负的狂妄! 更别提,之后的话,直接将包括乌孙在内的所有人,都贬为‘奴隶’。 说老实话,别说是乌孙人了。 就是跟着张越前来的大鸿胪的官吏,都是吓得脸色发白。 人人提心吊胆,生怕闹出什么外交纠纷来。 那天子动怒,板子打下来,如何是好? “侍中公……”大鸿胪戴仁派来一个司曹令吏,拼命的拉了拉张越的袖子,跟个受了委屈的小媳妇一样,楚楚可怜的望着张越,哀求道:“还请慎言啊,慎言啊!” 张越听着,却是不为所动,反而笑眯眯的看向那位小昆莫。 他当然清楚,乌孙不是楼兰、车师这样的小国。 不能肆意羞辱。 但他更清楚,有些时候,只有强硬才能赢得尊重! 特别是眼前的那位乌孙小昆莫! 他绝对是属于那种得寸进尺,贪得无厌的存在。 更何况,汉欲要彻底掌握和控制乌孙,使乌孙人变成张越设想之中的哥萨克、思密达这样的忠诚打手。 首先就必须打垮他们的全部自尊和骄傲。 让他们在绝望之中,认识到他们与先进的诸夏文明之间的差距与鸿沟到底有多大? 就像后世的河殇流之所以会出现,是因为睁眼看世界的一些人,在面对内外差距的鸿沟之时,陷入了无边绝望,以为永生永世,都追不上西方了。 于是就陷入了无尽的自卑和自我鄙视之中。 为了纾解自己的自卑,于是就拼命自我否认。 而另外一些人,却在看到了差距后,咬紧牙关,背负世界的重压,砥砺前行。 于是,塑造了一个新世界。 但这些人之所以能够出现,并且能够咬着牙关,背负起世界,是因为诸夏民族的底蕴在那里。 民族性格使然! 像乌孙这样的几乎没有历史,纯粹是一个拼凑起来的民族,张越不认为他们有这个底蕴。 而且,乌孙的人口基数太小了。 从统计学的角度来说,就算能出现,也肯定稀少! 而张越并不需要将所有乌孙人都变成河殇流的受众。 他只需要将乌孙的上层,特别是眼前的这个小昆莫的脊梁和膝盖,全部打折! 然后,就可以不流血的将乌孙变成一个极度亲汉的打手。 大汉帝国忠诚的藩国,冲锋在第一线的盟友。 就像米帝之于思密达、霓虹,毛子之于哥萨克、达吉斯坦民兵。 那爆表的忠诚心,是每一个有志于建立全球帝国的人,都需要的有力支持者! 所以,张越回头,看了一下那位司曹令吏,安抚道:“阁下不必担忧,岂不闻:夷狄者,畏威而不怀德?” 对方立刻就被堵得死死的,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没办法,现在的汉室内部,士大夫们的傲娇情绪,正值峰值。 傲娇的士大夫们,经常以自己的任性,毁掉了大鸿胪的很多外交努力。 张越看着他,笑着道:“阁下放心好了,此事后果,吾一力承担,不会牵连阁下及大鸿胪!” 对方听着,无可奈何的叹了口气,放弃了劝说。 没办法,虽然这个侍中官的保证,未必有效。 但…… 有总比没有好。 再说了,继续纠缠下去,毫无疑问就会得罪这位张蚩尤! 得罪了他,恐怕比被天子问责的下场还要凄惨。 天子问责,最多背锅。 惹毛了张蚩尤,就可能死全家! ……………………………… 张越这边刚刚安抚完大鸿胪有司。 对面的泥靡,就已经冷然的笑了起来。 “贵使欲以乌孙为奴?”泥靡嘿然道:“贵国得有这个能力才行!” 身边的翻译,立刻就将泥靡的话翻译给张越听。 张越听着,呵呵的笑了起来。 古人云:夷狄,畏威而不怀德,这句话确实有些道理。 当然了,一概而论,就太过偏激了。 实则,在张越看来,中外差异,主要在于文化差异。 哪怕是现在的汉室,处于公羊思潮兴盛之时,整个国家的精气神,都是霸气侧漏,嚣张异常。 但终究,公羊思想也是儒家思想的分支。 只是吸收了部分法家霸王道思想的一个儒家变异流派。 本质上,还是内敛和矜持的。 所以呢,就经常会在对外交流时,出现许多文化碰撞和自以为是的歧义。 打个比方。 诸夏民族讲‘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就像张越所说的‘莫不为汉臣妾’。 在诸夏民族看来,这是自己对世界宣告主权和统治权的宣言。 但在其他民族看来,却未必如此。 特别是乌孙、匈奴这样的游牧民族! 游牧民族,讲强者为尊,赢家通吃! 你强霸酷炫拽,吊打世界,那就有权行使你想要行使的任何权利。 只要你足够强,匈奴孪鞮氏也可以跪下来唱征服。 只要你足够猛,能够带着大家一起打天下,抢钱抢粮抢妹子。 那么,匈奴人也好,乌孙人也罢,都不介意成为汉人。 这是游牧民族和农耕民族的文化差异所致。 是两种世界观和价值观的区别。 所以,就有了那句话‘夷狄畏威而不怀德’。 事实上,游牧民族也是人,也知道好丑,也分得清是非。 他们背信弃义,没有廉耻,反复无常,就跟他们豪爽大方,热情好客,重守承诺一样,都是他们的性格。 不能用农耕民族的想法去套入游牧民族的想法。 那是鸡同鸭讲。 就像满清晚期,英国人想在北京开个大使馆,咸丰和满清的大臣们,却宁死不从,宁愿割地赔款,也不肯干。 为啥? 英国人用工业国的想法和套满清的腐朽封建王朝想法,根本行不通啊! 所以,在大鸿胪的官员看来,张越的话,是在赤裸裸的羞辱和嘲讽乌孙使者。 然而,在乌孙人自己看来,这虽然确实算得上是羞辱和嘲讽。 但却并非种族歧视! 而是一个公开挑战的宣言。 对游牧的乌孙人和匈奴人来说:你想要俺当奴隶? 好啊? 打过俺,征服俺,俺就是你奴隶! 不行别bb! 而张越早在很久以前,就已经明白这一点。 穿越之后,更是无比清楚这一事实! 诸夏文明虽然先进,但,至少在现在,还远远没有达到辐射全世界,影响全世界的地步。 正文 第六百七十八节 调(教(3) 望着那位小昆莫,张越笑着答道:“必不令贵使失望!” “呵呵……”泥靡不需要翻译,也能猜到张越的话的意思,他解开自己身上穿着狐裘外套,露出强壮有力的身躯,微微的活动了一下身体,全身的骨骼,立刻就发生了咯咯的声音。 作为乌孙小昆莫,他能够在二十岁不到的年纪,就得以亲自掌握一半的乌孙部族,得到了乃父的全部权力。 当然,非是等闲易与之辈! 事实上,他甚至是乌孙有记录以来,最年轻的射雕手! “贵使!”泥靡用着非常生硬的汉话,对张越挑衅的招了招手:“可敢与我,伟大的狼神子孙,乌孙射雕者,比试比试?” 说着,他示威性的撕开了自己身上贴身穿着的羊皮袄,将胸口的狼头纹身坦露出来。 引得整个乌孙使团,都是欢呼雀跃! 因为,他们已经见过了,小主人太多太多次胜利了。 无论是乌孙国内的勇士,还是匈奴国中出名的勇士。 都在小主人的无双武力面前,溃败下来! 两年前,小主人曾经率军越过葱岭,追击一支康居越界骑兵,追了三天三夜,将这些康居蛮子统统杀了,脑袋割下,插入木桩之中,陈列于康居与乌孙接壤的河流两侧。 是役,小主人亲自阵斩了十几个康居蛮子! 在这些乌孙人看来,小主人,毋庸置疑就是狼神的真正子孙,乌孙未来兴盛的关键! 然而…… 陈列在两侧的汉军骑兵,却忽地,集体嗤笑了起来。 特别是军官们! 甚至有人摇头叹息! 就连大鸿胪的文官,也是叹了口气。 那几个奉命给乌孙人做翻译和向导的文官,更是悄然的退了几步,满眼的忌惮和畏惧。 这让乌孙使团里的几个贵族颇为诧异,于是,悄悄上前问道:“阁下为何如此?” “哎……”那几个文官,无一例外,都是摇头不语,叹息出声,一副期待中又隐含畏惧的模样。 没有办法,乌孙人只好拿出黄金,塞到一个官员手里,请教道:“阁下,贵国的那位使者,究竟是何来头?” 掂量了一下黄金的分量,可能是觉得反正乌孙人很快就会知道事实,那官员轻声道:“好叫阁下知晓,在尔等面前的侍中,在吾国国内,人称‘张蚩尤’……” “张蚩尤?”乌孙贵族眉毛一跳,心里面立刻大叫不好。 他对汉朝的文化与习俗多少有些了解。 知道,蚩尤乃是汉朝的战神! 祂带来战争,赞美战争,吟诵战争! 同时,祂还是汉朝的守护神! 很多边塞的汉人,都会在家里供奉一个蚩尤神像,祈求这位神明的保佑。 而在汉朝人的历史上,只有一个人,曾被汉朝人以‘蚩尤’称呼。 那就是…… 匈奴人永恒的梦魇,皋兰山的征服者,狼居胥山的鞭笞者——汉骠骑将军、大司马、冠军侯霍去病。 一个纵然在乌孙,也被以为是神明的男人。 一个哪怕是在西域,也被传说和恐惧的传奇! 在匈奴,迄今没有人敢直呼其名。 哪怕是匈奴单于,在提到他的时候,也只敢说‘旧汉骠骑将军在日……’。 匈奴人每年的碲林大会上,在向天神献祭之前,萨满祭司首先祷告的内容之中,就有请求天神保佑汉朝不要再有‘霍骠骑’的内容。 而时隔二三十年,又一个男人,被汉朝人以‘蚩尤’之号冠之。 恐怕…… 这个乌孙贵族的整个身体,就像被闪电击中了一样,他立刻怪叫一声,想要跑上前阻止自己的主人挑战那个汉朝人。 可惜,已经来不及了! 因为,此刻,在使团其他人的助威和喝彩之中,泥靡兴奋大踏步向前,正在接近那个汉朝官员。 两人之间的距离,已经不足十步了。 ………………………… 此刻,泥靡亢奋无比! 他胸口的狼头纹身,更是因为兴奋而扩张。 他看着自己眼前的那个汉朝大臣,咧着嘴笑了一声。 “汉朝人!”他大叫一声,用混杂着汉话、匈奴语言和乌孙语言的声音大吼:“在你面前的是狼神的子孙,乌鸦之神垂青的勇士,流着匈奴冒顿单于和老上单于血液的射雕者!乌孙的泥靡!” “我的父亲是伟大的乌孙昆莫军须靡!” “我的曾祖,乃是神圣的狼神之子,伟大的乌孙昆莫猎骄靡!” “你居然敢将如此伟大而高贵的血统,视为奴隶?” “那么按照我们乌孙人的规矩,若你败在我手下,我就可以将你充为奴隶!” 张越看着他,虽然不是很懂他的意思,但勉勉强强能听出他在炫耀自己的身世和血统。 张越微微的活动了一下脖子。 可怜的年轻人…… 大概你还不知道…… 在诸夏! 在中国! 就连最卑微的庶民,都是神明的子孙啊! 比血统? 随便揪一个人出来,都能追溯到三王五帝! 与中国人比血统,就像和毛子比酒量一样,简直是个悲剧啊! 张越不得不为他默哀了一声。 然后就抬起头,朝着对方勾了勾手。 泥靡看到这个情况,大叫一声,就冲了上来。 他对自己的武力,有着无比的自信,同时,张越的体型,更给了他无穷自信。 在他看来,自己甚至都不需要用出全力,只需要向前几步,轻轻用力就可以像抓小鸡子一样捻起眼前这个可怜的汉朝大臣,让汉朝皇帝见识见识,他的厉害! 带着这样的想法,泥靡向前一扑,直直的冲向了眼前的那个汉朝大臣。 ………… 在泥靡冲来的刹那,张越忽然微笑了起来,然后,轻轻的伸出了一只手。 一只看似白皙的手,但充满了爆炸性力量的手! 下一秒,就准确的抓住了泥靡的身体,让他根本动弹不得。 即使,这位小昆莫用尽了全部力气来挣扎,但却无济于事。 张越的手,就像变形金刚的机械手臂一样,坚硬如铁,力量超群。 在这样的力量面前,泥靡曾经引以为傲的武力,就像蝼蚁之于犍牛一样,根本不值一提! 他甚至连向前一步,也做不得! “贵使……”张越抓住那位小昆莫的身体,轻声提醒:“这里是大汉,是中国,是诸夏!” “贵使如此,衣衫不整,实在有辱国格啊……” 他轻轻向后招手,道:“快点为使者准备一套衣冠!” “中国,有礼仪之大,有服章之美,使者远来,自当让其好好感受感受!” 正文 第六百七十九节 普世价值(1) 泥靡满脸通红,用尽了一切力气。 然而,他发现,自己的力量,在此刻实在是太弱小了! 哪怕拼尽所有! 纵然赌上一切! 自己,宛如草原上的羊羔,在恶狼面前一般,几乎没有反抗的可能! “你!”泥靡瞪大了眼睛,满心都是惊慌! 他怎么也想不到,面前的这个看似柔弱,看不出有任何肌肉的汉朝大臣,居然有这样的力气! 张越却是看着他,微微一笑,然后就轻轻松开了将这个小昆莫钳的动弹不得的手掌。 对于自己的力量,张越现在已经没有了能对比的对象了。 后世的奥运会举重冠军,抓举能有两百公斤,挺举能有两百三十公斤,基本就可以稳拿金牌。 这还是九十公斤以上级别的运动员。 而现在的张越,轻轻松松就可以打破这些纪录。 不仅是力量的增长,在持续爆发和持久方面,张越只要想,也可以打破任何世界纪录! 这么说吧,后世米帝的传奇拳王泰森先生,一击重拳的极限爆发力量大约是四百到五百磅的样子。 而张越只要需要,随时可以打出这样的重拳,而且可以连续打出上百计类似的重拳! 张越自我评估,现在的他,已经差不多臻于人类这个物种的极限了! 纵然项羽复生,吕布持戟而来,李元霸穿越时空,三强聚集,张越也有信心和这三位大战三百回合。 便是霸王龙,也未尝不能单挑几个回合! 所以,这位乌孙小昆莫的力量,在他面前,才显得如此脆弱。 陡然重获自由,泥靡震惊万分的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身体。 这爆炸性的肌肉,强壮的身体,无数次锻炼和捶打后的搏击意识,曾经引以为傲的无数东西,在此刻,支离破碎。 他完全想象不到,对方是用怎样的方法,如此轻易的制服了自己。 未知带来恐惧,恐惧衍生出忌惮。 “阁下,是如何做到的?”泥靡低声问道。 恰在此时,一个大鸿胪官员捧着一套汉家标准贵族服饰来到了张越面前,顺口替张越翻译了泥靡的话。 “呵呵……”张越轻声笑着,拿起那套贵族服饰,为泥靡披上,然后指着自己的大脑,说道:“人与禽兽之分,在于思考!” “故而森林的猛虎,可以伏杀数倍于己的野牛,却丧命猎人之手!” “是猎人的力气比猛虎大吗?”张越拿起一顶冠帽,戴到泥靡的头上,极为自然的为他系好冠带:“不然!是猎人知道运用自己的技巧,并制造出弓矢!” “而使者在吾眼中,与森林之中的猛虎无异!” “何也?盖使者空有武力,却没有与之相配的才德!” “人无才能,禽兽也!” “人无德行,夷狄也!” “唯拥有才能,匹配上道德之人,才能称为君子!” “而自古中国,君子之国,礼仪之邦!” 泥靡傻傻的听着张越身旁的那位大鸿胪官员的翻译,整个人都陷入了呆滞之中。 对于他来说,今天这过去的不过几分钟所受到的挫折与打击,比他过去二十年的总和还要多! 更可怕的是,他还没有反抗的能力! 就像乌孙的国力,在这强大的汉朝面前一般,几乎没有挣扎的余地! 而人类这个物种,在遭遇不可抗力时,一般只有两个选择。 一,膜拜和崇拜它! 就像漫长的历史上,无数国家和民族,在天灾和瘟疫面前,束手就擒,五体投地。 二,想办法去解决、破解并战胜祂。 可惜,有史以来,至少到现在为止,独有诸夏民族拥有这样的魄力! 天破了,自己补! 洪水来了,我们疏浚! 十日横空,炙烤大地,便制造神弓,将那罪魁祸首射下来! 让它血债血偿! 被东海淹死,就把东海填了。 被君王冤杀,那就化作厉鬼,将君王带下地狱! 这种民族气质和底蕴,地球上还能找到第二个吗? 所以,泥靡的选择,毋庸置疑,是走上了亚伯拉罕废物的老路。 就像他的祖先一般,在不可抗力面前,卑躬屈膝。 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然后看向张越,问道:“要如何才能成为类似贵使一样的君子?” 他自然非常想要知道,如何能像张越这样,具备如此伟力! 张越当然也明白他的意图。 微笑了一声,张越挥手让人,为这位小昆莫系好绶带,然后道:“想知道?” “那就随我来吧!” “中国何以称为中国?我汉室何以制霸天下?” “使者想要知道的答案,都可以自己去探索!” 历史早已经告诉张越,想要慑服别人,让其心甘情愿的为你驱策。 文化、制度、思想和意识形态上的慑服,至关重要! 而武力和军事镇压,其实只能起到让别人害怕和畏惧的因素。 汉匈百年争霸,发展到现在,之所以僵持至今。 张越以为,汉室的软实力,并没有被完全发挥出来,是主要因素。 而文化上的软实力,有些时候,甚至比真刀真枪,还要犀利! 后世米帝,能弹压世界,镇压地球。 靠的东西,除了强大的海陆空硬实力外,还有无孔不入,渗透到方方面面的各种文化软实力! 而现在的汉室,具备了类似米帝的强大硬实力! 李广利兵团,数十万大军,陈列在边塞,足以击败和消灭,已知世界的一切对手。 然而,受限于力量投送能力和漠北、西域复杂的地理环境,汉军竟被匈奴人和他的狗腿子们死死的钳制在了浚稽山以南,天山以北的狭小区域。 一个白龙堆,压制了汉军三十年! 这完全不能接受! 讲道理,张越觉得,汉室完全可以打起‘普世价值’的旗帜,直趋西域,一路上箪食浆壶,西域各国人民争相迎接王师解放。 可惜,自霍去病后,汉军军方,很少有人注意善用各附庸民族和少数部族的力量。 汉文化的普及和同化工作,近乎限于停滞,甚至出现了倒退! 湟水胡骑义从和乌恒义从,与长安渐渐离心离德,就是最大的证据! 所以,趁着这次乌孙小昆莫来使,张越打算塑造一个可以有效宣传,符合汉家战略利益的‘普世价值’系统。 然后,就可以为西域和中亚各国人民,送上中国人民的亲切问候了。 正文 第六百八十节 普世价值(2) 泥靡几乎是在懵懵懂懂之中,就被张越和几个大鸿胪官吏,穿上了他从前一直抗拒,甚至认为是‘无用之物’‘拖累’的博冠宽袍。 绛黑色的汉服穿在身上,华丽的冠帽,束缚住头发。 还别说…… 真有些舒服! 哪怕是在冬季的严寒气温下,他也感觉到,好像身体似乎都要暖和起来了! 泥靡不明白,这是什么情况? 但,他也终究没有阻止和拒绝。 反而是低下头,看了看身上的装饰。 不知为何,泥靡心里面忽然生出一个奇怪的想法。 “这汉朝的衣服,好像还挺威武的!”他微微的提了提绶带,没有想象中的麻烦,反而多了些意料之外的惊喜,似乎,真正的大人物、勇士,就该穿这样的服装! 还没来得及再想,张越就已经持着天子节,大步向前了。 泥靡楞了片刻,然后就不由自主的跟上前去。 整个使团,随即就尾随在后。 张越回头看了一眼,就笑而不语。 ………………………………………… 两个时辰之后,张越就带着乌孙使团,萧关以东五十里处的一个河湾。 滚滚泾水河,经此向南,流向下游的渭河平原,并最终与渭河汇流,注入黄河。 而在这个河道转向的河湾处,是秦汉两代少府在关中最重要的生铁冶炼基地。 年产生铁将近十万斤,约合二十五吨。 这在西元前,确实是一个可怕的数字! 至少可以吊打除中国外的全世界! 只是靠近此地,就能看到,滚滚浓烟冲天而起,数十座冶铁竖炉,拔地而起。 其景象,颇有些类似后世大炼钢铁时的某个偏远乡镇赶工搭建起来的土高炉。 当然,在某些技术上,可能会存在差异。 但总的来说,相似度非常高! 后世的考古发现,也能佐证这一点。 譬如从古荥镇出土的西汉晚期竖炉遗址,经过复原后高四点五米,长轴四米,短轴也有两米,有效容积超过了五十立方米,更有大量使用石英砂烧制的耐火砖,采用了石灰石为助燃剂。 这样的超级竖炉,铸铁每日产量甚至可能达到一吨的极限值! 当然,汉室冶铁业最大的问题,其实不是产量。 而是原料! 露天可以开采的铁矿石越来越少,人们只能冒险去开采地表之下的铁矿。 张越回头看了看紧随自己身后的乌孙小昆莫,轻声道:“请吧,使者!” 泥靡却是有些惊疑看着眼前的这个远超他所能想象的冶炼基地,迟疑的问道:“这里是?” “一个能给使者一些启示的地方!”张越轻声说道。 泥靡听完翻译的话,若有所思的点点头。 然后就跟上张越的步伐,走向前方的作坊。 而跟随其后的乌孙使团成员们,则一边议论,一边跟上前来。 对于他们来说,眼前的这个喷吐着黑烟的古怪地方,实在是太神奇了! 他们甚至无法想象,这个世界能存在这样的建筑? 而当他们步入被围墙与姗栏围堵起来的工坊内部后,热浪立刻就席卷而来。 眼前的景象,更是惊呆了他们所有人。 汉匈全面战争爆发后,军事上的需求,已经使得汉家少府的冶铁技术,不得不提升起来! 更好的冶炼技术,更耐高温的耐火砖,更有效率的冶炼方法以及更快速的矿石筛选法,都被不断总结出来。 只是,因为没有一个系统的负责技术升级的制度和机构。 故而,这些因为战争催生出来的无数技术和新型工具,一直在进步和退化之中徘徊。 即使如此,这个工坊的景象,也足够吓人了! 一座座竖炉,依山而建。 巨大的熔炉,冒着滚滚浓烟,流出赤红的铁水。 数辆大型水车缓缓转动,带动着一个简单的机械装置,将鼓囊吹起,把空气送入熔炉内部。 每一座竖炉之前,都排列着长龙。 数以百计的工匠和工人,挥汗如雨,将新鲜出炉的铸铁,进行各种加工。 这一切像极了一副浮世绘。 整个乌孙使团,都处于震撼之中。 泥靡更是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惊呼出声:“这里是炼铁之所?!!” 他曾在匈奴的赵信城和卫律城内,见过匈奴人建造的冶铁作坊。 匈奴人冶铁,和乌孙人、大宛人、康居人冶炼青铜,没有多少区别。 就是将铁矿石用人工敲碎,然后与木炭一起放入一个简单的安置于地表的坩炉之中。 随着火焰的升起,铁矿石与木炭一起燃烧,最终得到一些块状的生铁块。 然后,由十几个壮汉反复锻打,得到一块质量较好的铁,再以之加工成为各种武器。 所以,他对铁这种金属,非常不以为然,觉得,要不是乌孙没有铁矿,分分钟也可以生产大量铁器。 然而现在,他知道,自己大错特错了! 匈奴人的冶铁作坊,与汉朝的这个冶铁作坊一比,完全就是野人的石器加工地! 他凝视着眼前的一座正在流出大量铁水的竖炉,眼睛不敢挪开一丝一毫。 “难怪,匈奴人不敢与汉正面作战……” “难怪,整个世界,都不敢得罪汉……” “这样的冶铁方法,这样的冶铁规模……” 泥靡喃喃自语着。 整个乌孙使团,更是陷入了震惊与目瞪口呆之中。 现在,他们每一个人都亲眼看到了汉朝的先进冶铁中心的规模与速度。 每一个人都被深深震撼! 他们扪心自问,这样的规模,这样的效率,这样的恐怖生产方式。 匈奴是做不到的! 至于乌孙…… 更是根本做不到! 因为…… 且不说其他,便是这作坊之中的数百上千的熟练铁匠,就算卖了乌孙也凑不齐啊! 更不提,那些高大的奇怪砖炉,还有那些更加看不懂的庞然大物了! 汉朝人,已经不是强敌了! 而是怪物! 赤裸裸的怪物! 这样的怪物,谁能击败祂? 谁又可以战胜祂? 泥靡痛苦的闭上眼睛,在见到这些高炉与那些工匠的刹那,他就感觉自己的心,碎成了一片片! 直至此刻,他不得不承认,汉朝不止国力强大! 就连其他方面,也是碾压乌孙和匈奴的存在。 在这样的怪物面前,乌孙已不可能有任何胜算! 张越却是站在一边,仔细观察着乌孙使团众人的神色。 他知道,自己的计划,已经踏出了成功的第一步! 威慑的效果,甚至超出了他原本的预期! 这些乌孙人的神色和模样,几与后世霓虹的山本五十六,在米帝见到那些林立的钢铁厂和工业基地时有的一拼! 有时候,展示肌肉,不一定要靠军队。 工业生产,可能比巨舰大炮,更加有力! 而在现在这个时代,汉室的工业力量和生产效率,虽然可能加起来,也不如后世某个偏僻乡镇淘汰的小钢铁厂强。 但对于整个世界来说,却是bug一样的存在。 ………………………… 直到出了冶炼作坊,整个乌孙使团,都是一片失魂落魄的神色。 哪怕,张越将他们带到了附近的一处行宫,还为他们举行了接风宴,看着满桌的酒菜,这些人也都无心品尝。 泥靡更是像丢了魂一样。 终于,他咬紧了牙关,下定决心,带着一个自己的翻译,拿着酒杯,走到张越面前,左手抚胸,问道:“汉朝侍中,敢问阁下,乌孙应该怎样,才能做到像贵国这样?” 张越听完翻译的话,微微起身,拱手道:“贵使问的是?” “方才,阁下带我所见的那个地方……”泥靡向前一步,目光灼灼的看着张越:“乌孙应该怎么做,才能拥有!” 虽然,泥靡心里面觉得,这个问题,那位汉朝大臣,肯定不会回答。 毕竟,这等军国重器,换了任何国家,都会严格保密。 但,问问又没有损失,万一对方回答了呢? 张越听完翻译的话,微微一笑,道:“使者的这个问题,题目太大了……” “不过,本官恰好可以回答……” 泥靡听着,立刻上前低头问道:“请贵官赐教!” 态度更是一下子软化了起来,就像一个小孩子向大人要糖吃一般。 “从鄙国的发展经验来看,想要做到和鄙国一样,拥有此等技术和工坊规模,贵国首先要做的是文治!” “尊重知识,孝顺父母,忠于君王……” “简而言之,就是教化!” “教化?”泥靡不是很理解。 “然!”张越笑着道:“教者,授民以尊卑礼仪,化者,化民以廉耻荣辱!” “既明尊卑,然后则礼仪兴,礼仪兴而知廉耻,知廉耻然后明荣辱!” “如此国家大臣,忠君爱国,治下百姓,孝悌父母、兄弟,于是国治之,国治则百工自然兴,百工兴而有种种技巧、器械之作!” “正是因此,吾国先王、先贤及历代天子,皆以教化天下为己任!” “盖在吾国,武备、军械、器具及律法、文书,皆以教化为本!” 泥靡听着翻译的话,陷入了沉思之中。 张越的话,他当然听得懂。 不过,他的注意力,却被另外的内容吸引了过去。 作为乌孙昆莫的继承人,作为乌孙王室的下一代昆莫。 泥靡对于乌孙现在的现状的不满,由来已久了! 但,一直以来,他却没有什么办法。 毕竟,乌孙内部的分裂,源于两个不同利益集团的分裂。 而且,乌孙王国的权力结构和政治体制,也在事实上使得乌孙人肯定会陷入内讧。 事实上,哪怕是匈奴,也经常性的陷入的内乱和政治纷争之中。 自冒顿以来,匈奴人在内乱和内战之中损失的人口,甚至和与汉作战的损失相差无几! 纵然是在与汉大战的这些年里,匈奴王庭也未停止过内讧。 就像现在,发生在先贤惮和狐鹿姑之间的权力纷争! 在过去,泥靡以为,这是世界的常态。 他所见所闻,也的确如此。 然而…… 对面端坐的这个汉朝大臣,那位在力量上碾压了自己的汉朝人。 却透露了一个重要信息——在汉朝,不是这样的? 汉朝人,每一个人都效忠自己的君王,听命于君王,服从君王! 这…… 对任何一个统治者来说,都是天籁之音。 谁不想大权独揽? 仔细想想,似乎也唯有这样才能解释的通,汉朝这个怪物是怎么诞生的。 站在泥靡这个统治者的立场上,他当然不会去想别的。 他只会去想,一定是汉朝人首先做到了全体效忠自己的君王,才有了今天。 于是…… 所有的一切,都理顺了。 “假如……”泥靡在心里想象着:“乌孙也能如汉一般,全体贵族、牧民和奴隶,皆效忠和服从昆莫,人人忠心耿耿……何愁乌孙不兴?” 正文 第六百八十一节 普世价值(3) 张越笑眯眯的看着自己眼前的这位乌孙小昆莫,不紧不慢的端起一个酒樽,抿了一口温热的黄酒。 黄酒下肚,张越舒服的轻吟了一声。 而泥靡也已经做出了自己的抉择! 他以左手抚胸,用游牧民族最崇高的礼仪,对张越行礼,拜道:“还请贵官仔细分说这教化之事……” 张越听着,微笑着放下手里的酒樽,轻声道:“在吾国,有些事情,高于万事万物!” “譬如忠君……” “在吾国,上至公卿列侯,下至贩夫走卒,皆知忠君!” 泥靡听着,眼中闪过一丝不解,他低头问道:“贵国是如何做到的?” “当然是教化……”张越轻声道:“自伏羲氏仰观于天,俯察于地,而轩辕氏立法以来,吾国在三千年的岁月里,始终不变的就是忠君、孝悌与仁义!” “此三者,彼此相依,不可分离!” “三千年……”泥靡吞咽了一下口水,满眼的不可思议。 乌孙王国的可查历史,加起来,也不过一百余年! 至于匈奴人,从头曼单于开始至今,最多百五十年。 而匈奴的崛起,也不过是近百年的事情。 而再往前,头曼单于之前的时代,连匈奴人自己也说不清楚了。 至于西域各国? 那就更悲催了! 很多国家,都是骤然兴起,旋即灭亡。 历史这种东西,对他们而言,实在是太奢侈了。 而汉朝人,居然宣称自己拥有三千年的历史? 而且在过去三千年里,一直坚持着自己的文化、制度和理念。 这太可怕了! “不然呢?”张越看着眼前的这个小昆莫,微笑着道:“贵使须知,这世界,有些东西,即使是时间也无法抹去的珍贵之物!” “是行之于天下,用之于万事万物,都不会变化的真理!” “譬如忠君……”张越看着这位小昆莫,问道:“阁下难道不忠于贵国的君王吗?” 泥靡动了动嘴唇,欲言又止。 因为,他发现,这个汉朝人说的确实有道理。 他虽然不是很喜欢自己的那个堂叔,如今的乌孙昆莫,但是,昆莫若是给他下令,要求他做一件事情,譬如这次出使汉朝,他还是得接受。 张越却是看着他,又问道:“阁下的臣属之中,必定也都忠于阁下吧?” 泥靡回头看了看使团上下,然后凝重的点点头。 乌孙,当然也讲忠诚。 不过,这种忠诚是源于对高阶贵族血统和权力的忠诚。 而且,各级贵族之间的忠诚,并非是主人的主人是我的主人,而是相反。 就像翕候们会忠于他或者翁归靡。 但翕候们的下级,就未必如此了。 在事实上来说,乌孙昆莫素来是以自己的嫡系部族弹压全国的。 正如现在的昆莫翁归靡,靠的是他直属的那两万精骑。 未来,他若即位,可以依靠的,也只是自己直属的嫡系部族。 其他什么月氏翕候、塞人翕候,以及翁归靡的子嗣,能够给他一个面子,象征性的服从他的命令就已经很不错了! 但是,家丑岂能外传? 游牧民族也是要脸的! 就像当年,太宗皇帝时,汉使与匈奴使者往来长安和单于庭之间。 汉使逮着匈奴人一顿狂喷,指责匈奴人不养老,父子同庐而居。 虽然匈奴人嘴上很强硬,说什么俺匈奴自有国情在此! 但回头,却是悄咪咪的开始将年老的大贵族,送到龙城赡养。 还开始给与了母阏氏强大的权力! 孪鞮氏更是从此结束了近亲通婚的历史,而是开始与四大氏族联姻,甚至从西域国家迎娶阏氏。 这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盖人类与野兽的异同,就在于知善恶,明是非,会趋利避险。 就像后世,连非洲的文盲都知道,民猪普世,一人一票好顶赞。 三哥更是痴迷于自己的制度优势! 尽管其实他们中的很多人,根本不理解,也不知道如何去行驶自己的权力! 张越看着泥靡,接着问道:“贵使爱自己的父母吗?” 泥靡懵懂的点点头。 对于父母,谁人不爱? 更何况,在事实上,泥靡很清楚他的权力和实力,来源于他的父亲。 “很好……”张越点点头,接着问道:“贵使若在国内,见到一个被遗弃的孩子,或者看到一头受伤的羊羔,会生出怜悯之心吗?” 泥靡听着,想了想,迟疑的点点头。 张越见着,笑道:“贵使您看,虽然贵使自乌孙远来,与吾国相距万里,然贵使亦知忠君,亦知孝悌,亦有怜悯……” “可见此三者,通行天下,与万事万物皆合!” 泥靡听着,想了想,好像似乎是这么回事。 张越看着他,起身道:“而吾国与贵国不同的地方,就在于吾国天子,以己身而垂范天下,施教自然!” “又命大臣贵族,宣讲于百姓,奖励忠诚,嘉勉孝子,任用仁义之士,行仁义之政,加恩四海,泽及天下!” “于是,百姓知孝悌,明忠顺,而有仁义廉耻之心!” “于是,大臣上忠君王,下孝父母,中得人事……” “贵使想想看,若贵国昆莫,以身作则,行孝义之事,任用忠臣、仁义之臣,泽被人民,轻徭薄赋,奖励生产,督促建设……” “人民见之,岂能不忠君孝父?” “大臣贵族望之,安能不忠君爱民?” “贵国昆莫若能如此,自然可以号令全国,得万民拥戴!” “贵国社稷,自然永永无穷,子子孙孙,代代富贵!” 泥靡听着翻译过来的话,也是陷入了沉思之中。 他在心里仔细咀嚼着这个汉朝大臣所言,好像,似乎、大概是这么回事? 但是…… 真的能这样吗? 泥靡不大敢确认。 乌孙人逐水草而居,活动范围很大。 就像匈奴人一样,春天的时候,某部族可能在某地游牧,但到秋天这个部族可能就到了千里之外的过冬牧场了。 而且,迁徙范围和地点,每年都不一样。 这就使得,在事实上而言,没有人能控制所有游牧的部族。 所以,即使昆莫本人,也只能获得特定部族的效忠和支持。 毕竟,你不可能让一些根本都不认识你,也不知道你的牧民和奴隶为你效忠。 自然也不可能给他们创造什么好政策了。 但是…… 泥靡忽然抬起头来。 他想到了在赤谷城发生的事情。 从汉朝的细君公主,首次来嫁乌孙,到现在的右夫人解忧公主,这二十来年,赤谷城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特别是当代昆莫翁归靡主政以来,大量任用解忧公主陪嫁来的臣子,组织自己的部族在赤谷城附近开凿渠道,播种庄稼。 翁归靡的部族,已经很久没有离开赤谷城和阗池附近的庄园了。 更重要的是,翁归靡的力量,每一天都在壮大! 而且,他的支持者的凝聚力,也比自己的支持者的凝聚力要强得多! 在过去,泥靡对于翁归靡的这些行为和举措,当然是嗤之以鼻和不屑! 他甚至认为,翁归靡在葬送乌孙的传统,在让乌孙走向灭亡。 在曾经,他坚信乌孙人是狼神的子孙,乌鸦之神的垂青者。 狼一定要奔走在原野上! 乌鸦注定要盘旋在天空上! 若狼停下了自己奔跑的肢体,则必定要被其他狼群消灭。 若乌鸦停止了展翅翱翔,则注定将死于饥饿。 所以,乌孙应当永不停歇的追逐猎物,永无止境的寻找敌人! 但是…… 如今,他的内心之中,这些旧有观念却开始动摇了起来。 他曾在匈奴的旷野上,见到了狼群,被牧民们合围,然后逐一杀死。 也曾见过,成群的乌鸦,被一只苍鹰追逐、猎杀。 当然,他曾感到莫名的悲哀。 但却不知道缘故和原因。 如今想来,他有些明白了当时悲哀的原因。 狼群再厉害,遇到猎人,终究难逃一死。 乌鸦再敏捷、聪明,也敌不过尖牙利爪的苍鹰! 而现在,汉朝向他展示了一条不同于狼群的道路——变成猎人! 汉朝人也用事实向世界证明了,只有变成猎人,才是唯一的出路! 狼在猎人的弓矢与武器面前,根本就无力反抗! 可是…… 这样做真的值得吗? 抛弃了传统后的乌孙,还是乌孙吗? 不止是泥靡,整个乌孙使团的人,都陷入了沉思之中。 张越却是笑眯眯的看着他们,没有说话。 他知道,是时候,将另外一个世界,展现在这些人眼前了。 让他们真正见识一下,何为文明?何为发达?何为富庶? …………………………………… 于是,一天之后,张越就带着整个乌孙使团,回到了长安城。 此时,恰好是正午,长安城最繁荣的时候。 来自关东和北方的商旅,在宽阔的驰道上,形成了一条似乎永不停歇的长龙。 数不清的士大夫子、贵族和富商子弟,骑乘着战马,背着弓矢与刀剑,从四面八方,向着长安涌来。 因为,汉太学的扩招事宜,已经正式公布。 除了从郡国征召和遴选三百名精英进入太学入读外,太学还宣布,将额外招收三百名学子。 而这些学子的选拔标准和遴选方式,将有别于过去的传统。 而是采取了‘自主招生’的方法。 只要捐赠一笔钱财给太学用于建造辟雍,就可以获得资格,然后以考试的方法从捐赠者之中选拔。 简单的来说,其实就是告诉天下狗大户们——想读太学吗? 想的话,快点交钱吧! 于是,立刻就引动了整个世界,不知多少狗大户闻讯后,满载着黄金和珠宝,带着儿子,从四面八方赶来。 谁不想,让自己的儿子,去太学镀金呢? 便是列侯外戚们,面对太学的诱惑,也是无法按捺。 于是,短短数日,长安城就聚集了上千贵族、富商、士大夫子弟。 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个人数将会不断增加。 而这个景象,让整个乌孙使团,目瞪口呆。 滚滚人群,数不清的车马,几乎将道路堵塞! “这汉朝……真的是……”泥靡已经不知道该如何形容了。 而更令乌孙人震撼的,则是远方地平线上出现的那座伟大城市。 那处于阳光照耀下的都市! 厚重的城墙,充满了视觉震撼! 乌孙人从未见过这样庞大的城市! 更别提,在城墙之后,一座宫殿矗立于云端,仿佛神话传说之中的神都。 “这是神的城市……”已经有乌孙人窃窃私语,议论纷纷。 泥靡更是猛的吞咽了一口口水,感觉三观破碎。 这座城市,已经远超了他的想象之外! 与之相比,乌孙的王都赤谷城,就像是一个破村寨。 而匈奴人千辛万苦修建起来的赵信城和卫律城,更只是一个破土窑而已。 “贵使,这就是我国帝都——长安城,圣天子所居,万事万物的中心,天下万族向往之所!”张越轻声说着。 而整个乌孙使团,则全部望着那个庞大的城市,陷入了沉寂。 只是那座城市,展露于他们眼前的部分就已经在他们所有人内心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 张越在旁边看着,嘴角溢出一丝笑容。 还只是看到长安城的外观,乌孙使团就已经心神失守,若他们见到未央宫和建章宫,怕是得跪下来膜拜了。 不过,也不能怪他们。 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能在直面长安城时,还能保持平静! 这座帝都,从建立之初,就承担着向四夷展示汉家文明先进的责任。 就像萧何所说——非壮丽无以重威。 此刻,张越很好奇。 当这些乌孙人,特别是那位乌孙小昆莫,在见识了汉室的富庶和文明的先进、发达的社会后,还能稳守自己的内心吗? 就算他能守住,他的臣子们能坚守住吗? 而一旦他们心神失守,那么,乌孙的汉化和向汉学习之旅就将不可逆的展开。 而这正是张越的企图和野心所在。 一旦乌孙人,特别是其上层贵族,开始全面学习汉字,用汉语交流,穿戴汉服,彼此研读孔孟之书。 那么,汉家就将在西域与葱岭之交的地区,拥有一个全面亲汉的藩属。 可以参考历史上,那些自诩小中华的王国。汉家将自动拥有一个在西域的关键基地! 甚至可以不流血的,将乌孙消化! 文化的软刀子,可比真刀真枪还要有用! 正文 第六百八十二节 折服(1) 从霸城门直入长安。 整个乌孙使团,已经全体处于懵逼状态。 “汉朝人……真的是……”每一个人都吞咽着口水,走过霸城门的城门。 巨大的城门,宛如山峡一般。 更让他们震惊的是——这座城门,用了许多生铁。 不止如此,城门两侧,以青石铺就的道路,更是他们连想象都不敢的事情。 汉长安城之于当前地球,就好比后世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米帝纽约、洛杉矶、华盛顿以及霓虹东京、英国伦敦这样的超现代化都会。 整个地球上,恐怕唯有同属汉室的雒阳、临淄才能与之相提并论。 故而,乌孙使团的惶恐和震撼,自然可以想象。 但,这只是一个开始。 入城后,每一个乌孙人都被自己眼前的景象,彻底震撼了。 眼前这个城市…… 简直超出了他们过去对于城市的定义。 一条条道路,宽敞整洁,交错在一起。 一栋栋房屋,在道路两侧,节比而立。 来来往往的行人,犹如潮水,好似河流,奔涌不息。 纵然是乌孙神话传说之中,天神的殿堂,怕也不过如此。 “贵官……”泥靡掀开车帘,望着这繁荣的好似天堂般的景色,喃喃自语:“贵国这座长安城,有多少人?” “去岁丞相府报告兰台,长安城在册人口,八万三千五百户,二十三万四千口……”张越微笑着答道:“这还只是编户齐民之人……” “贵族家臣、奴婢及商贾士人、少府诸吏、匠,未在其中……” 泥靡听完,整个人都思密达了。 一个城市就二十三万人? 特么乌孙全国牧民、贵族加起来,丁口也就这个数字。 他的部族,有八万丁口,就已经敢和赤谷城叫板,敢与翁归靡讨价还价了。 连匈奴人都要巴结和笼络他。 而汉朝…… 一个城市,就碾压了乌孙全国…… 这太夸张,太不可思议了! 若在乌孙时,谁和他这么说,他肯定以为那人疯掉了。 一个城市,能塞得进这么多人? 搞笑吧! 但现在,事实就摆在眼前。 汉人创造了一个奇迹! “那……”泥靡低下自己曾经傲慢的头,低声问道:“贵国是如何养育这许多的人口的?” 乌孙为了养活自己的二三十万丁口,已然竭尽全力,用尽了所有手段。 但很遗憾,哪怕是赤谷城和他手下的贵族,殚精竭虑,日夜不休,也难以养活这么多的丁口和他们的妻妾、子女、奴隶。 没办法,乌孙人是游牧民族,以奶酪、湩乳为主食。 可能在很多人的印象里,游牧民族是属于那种不事生产,没有吃、没有喝就去抢的民族。 但事实,其实刚好相反。 游牧民族和农耕民族一样,在一般情况下,他们生存所需的食物,是自给自足的。 两者的不同,只在于农耕民族是定居的种植者,而游牧民族是放牧、逐水草而居的群体。 农耕民族,通过开垦土地,种植作物,收获粮食。 而游牧民族则通过放牧牲畜,收获牲畜的皮毛、各种马奶、羊奶、牛奶。 对他们来说,牲畜是作物,而牧场是土地。 对外战争的劫掠和征服所得,很多时候,其实只能算一个补充。 粮食安全的大头还是得靠自己放牧的牲畜产出的各色乳制品。 所以,在这里就形成了区别。 农耕民族的土地,可以通过提升耕作技术,深耕细作、施肥、除草等方法提高产量。 而在现代农牧技术发展以前,游牧民族并没有太好的提升自己的可能性。 他们既无法通过技术来增加牲畜的产奶量,更没有办法让加快草场的青草生长速度。 所以…… 在汉室,一个小地主,可以凭借自己的勤劳和节俭,让家人过上不错的生活,甚至有所余力,供养子弟脱产学习。 而乌孙和匈奴的牧民和小贵族,甚至可能随时要挨饿。 更可怕的是,除了最顶尖的那一批人,其他人,甚至连吃饱都可能要打一个问号。 后世人们想象中的游牧民大口吃肉、大口喝酒的事情。 很遗憾,在漫长的封建时代,连部族的首领也未必可以做到。 牧民能够大口喝酒,大口吃肉的时代,是新中国成立后的事情。 准确的说,是新千年后,随着国家经济发展,生产力不断提高,成为世界工厂后,中央有了大把钱撒向边疆,进行补贴、帮扶和建设后的结果。 而在漫长的封建时代,草原上日子最好的那几年牧民们的生活也未必赶得上中国一个自耕农的生活。 饿肚子是常态,生病不治是日常,而瘟疫横行,灾害频发,则是他们习以为常的事情。 也正因如此,泥靡和整个使团,才对长安城的情况,如此震惊。 特别是泥靡亲眼看到,自己眼前的人流。 有贵族,有商人,有官吏、军人,还有百姓。 他们的穿着不一,神态各异。 但,哪怕是那些穿着打满了补丁,可能和草原上的底层牧民一个阶级的平民,脸上也有着光泽,没有像乌孙的那些底层牧民一样,头发枯黄、杂乱,面黄肌瘦,满脸绝望。 相反,哪怕是这些人。 也是精神抖索,走路昂首挺胸。 他们身上的衣着,虽然有些破旧。 但被浆洗的很干净,头发也被梳理的整整齐齐,用一条布巾包裹。 而不是像乌孙人、匈奴人、丁零人一般,为了避免虱子等寄生虫肆虐,而定时剃头。 将头部剃得非常难看!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 哪怕是游牧民族,也是如此。 所以,匈奴人发明了毡帽,乌孙人进一步发扬光大,发展出三角形可以遮盖整个头部的毡帽。 以此,掩饰自己那被剃得难看至极,甚至被虱子咬的满头伤疤的头部。 但…… 汉朝人,却没有这样。 哪怕是眼前的那些衣衫破烂的平民,亦是头发整齐,以布巾包裹。 至于官员、士人和贵族,更是博冠羽带,神态自信而骄傲。 泥靡,曾经以为这些汉朝人服饰、冠带,繁琐无用。 但现在,他却不敢这么想了。 因为,一路上所见所闻,汉人人人蓄发戴冠。 以前他因为傲慢和自大,而忽略了这一点。 但现在,他回头一想,整个人都如堕冰窟。 汉人蓄发戴冠…… 汉人蓄发戴冠! 汉人蓄发戴冠? 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汉朝人不仅仅拥有远超乌孙的国力、人口和财富。 就连汉朝人底层的平民,也能拥有和他这样的乌孙大贵族一样的大量闲暇时间用于打理个人卫生,梳理头发,清洗身体,保持干净、整洁。 而不是和乌孙、匈奴的大多数人一般,每日疲于奔命,为了让牲畜多吃一点青草,多长一点骠而费尽心思,于是全身上下,皮袄内外,虱子之类的寄生虫数之不尽,整个人身周更是散发着浓郁的膻腥味。 这个事实,让泥靡内心曾经拥有的一切骄傲,瞬间崩溃! 他心中,甚至第一次生出自卑。 自卑于自己国家的落后。 自卑于自己国家的贫穷。 自卑于自己曾经自以为是的傲慢。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泥靡也可以算是乌孙睁眼看世界的第一人。 张越看着泥靡的神色,心里面微微一笑,嘴上却是很客气的道:“使者有所不知,为了养活这长安二十三万人口,吾皇圣天子,劳苦天下,夙兴夜寐,殚精竭虑啊!” “好在,赖天之幸,社稷之灵,臣民用命,总算勉强可以令人民安居乐业,免于流亡、饥寒、离散之苦……” “此吾皇天子之圣德也!” 泥靡听着,久久不能言语。 虽然张越说的很谦虚,但…… 正因为如此,泥靡才忌惮万分。 因为,哪怕如此,这也是乌孙人从来不敢想象的事情。 乌孙神话传说之中的天堂,也不过是,没有饥寒、疾病之地。 而汉朝,却已经通过自己的努力,做到这些。 乌孙人的天堂,在汉朝不过是汉朝人的日常。 这可怕的对比和悬殊的差异,让泥靡胆战心惊。 更不提,万一,这个汉朝大臣只是说说而已。 在事实上,汉朝人不用花费太多代价,就能享受这样的生活呢? 泥靡深深的低下头,叹了口气。 张越看着他的神色,脸上露出了微笑。 他知道,自己的计划进行的很成功! 但这还远远不够! 到现在为止,乌孙人使团,只是感到了震撼,知道了差距。 但他们还没有动力,也没有理由去为张越和汉室完成张越和汉室需要他们做的事情。 毕竟,你要知道,权贵的想法和普通人的想法是两个模式。 权贵们在乎的东西,也与一般人完全不同。 旁的不说,后世某些国家的领导人,从小就是被送去西方,接受精英教育,成长在完全现代化的社会中,能讲一口流利的英语,对于互联网时代也有着深刻了解。 但他们在国内,却是极力营造着米帝水深火热,欧洲民不聊生,中修可恶至极的气氛。 什么主题思想、先军口号,喊得震天响,动辄就要灭亡腐朽的资本主义! 为何? 用一句简单的话,可以概括——我死之后,哪管洪水滔天! 欲要避免这一情况发生,张越知道,自己需要向乌孙人展示另一个世界了。 一个,每一个统治者都梦寐以求的世界。 正文 第六百八十三节 折服(2) 从震惊到麻木,乌孙人只用了半个时辰。 即使如此,当他们行至尚冠里大道时,也依旧感受到了从灵魂深处传来的震怖! 因为…… 尚冠里大道,是当前世界最大的城市道路。 可以在并行八车的同时,还能让大量人民穿行其中,不受阻碍。 这在后世,可与十二车道的高速公路相比了。 更麻烦的是——当代的游牧民族,并没有后世宋明的游牧民族的心气和底气。 在宋明,他们已经在战场上证明了自己,打得过南边的汉人政权。 甚至曾经入主中原,君临天下。 而很遗憾的是,在现在,哪怕是匈奴也是被汉军吊着打。 如今是一汉当五胡的时代! 别说乌孙骑兵,就是匈奴骑兵,也需要集中主力,将汉军吸引到距离基地千里外的战场,通过不断消耗,才有可能逼退汉军。 在强大的军事力量震慑之下,乌孙人没有一个敢说‘汉朝虽富,但人民孱弱,不过是羊群而已,待我取之’这样的话。 恰恰相反,整个世界,都在强大的汉军力量面前,瑟瑟发抖,战战兢兢。 他们最多只能在心底酸溜溜的腹诽:“汉朝人生活如此奢靡,哪能吃什么苦?又岂能如我乌孙勇士,可以餐风露宿,忍饥挨饿?” “汉人不过是靠着国力强大,堆积出来的强军罢了!若我乌孙也能如此富庶,早就征服天下了!” 但…… 每一个人心底都明白,这其实是妒忌、是羡慕。 正如后世某个米粉,落魄的时候就说什么‘米帝少爷兵,吃不得苦,你看,他们过个圣诞节都要红酒牛排、冰淇淋火鸡,而且还是空运来的!要不是他们的飞机大炮导弹厉害,俺一个能打十个!’。 ‘有本事,都不用坦克大炮飞机,咱们比划比划……’ 结果一发达,就摸着米帝过河了。 到最后连涂装,都是一水的自由范…… 无数吃瓜群众的二十四k氪金狗眼,掉了一地。 也是因此,乌孙人全体陷入了沉默。 眼前的事实,让哪怕是最骄傲的泥靡,亦是被剥掉了所有骄傲,被迫赤裸裸的直面这个世界上最强大的帝国! 现在,他们不得不去思考一个问题。 倘若…… 匈奴人顶不住了。 汉朝冲出了匈奴人苦心经营的防线,长驱直入,打到门口,乌孙怎么办? 准确的说,是他们这一系怎么办? 尤其是泥靡,不得不去认真考虑这个问题。 因为…… 当今乌孙昆莫翁归靡在六年前和汉朝的解忧公主生下了一个儿子,取名为‘元贵靡’。 一旦汉朝大兵,来到乌孙门口。 汉朝人会不会扶持元贵靡呢? 退一万步讲,纵然汉朝不扶持元贵靡,但,这个流着汉朝血统的乌孙贵族,也肯定可以从汉朝得到源源不断的支持。 以汉朝的体量,指缝里随便漏一点出来,就能让元贵靡迅速壮大。 届时,元贵靡就将成为他的心腹大患! 只是想着这一点,泥靡就皱起眉头,陷入了深重的忧虑之中。 其他人,更是忧心忡忡,满脸绝望。 他们是泥靡的臣子,一旦泥靡gg,他们自然也就gg了。 哪怕投降,也将失去大部分的权力和部族。 而此时,使团的车队,却忽然停了下来。 泥靡从沉思中回过神来,看着同车的张越,问道:“贵官,为何停下来了?” “因为,已经到了目的地了啊……”张越笑着掀开车帘,走下马车,道:“使者请,此地就是吾国专门为贵使一行准备的行辕……” 泥靡不由自主的学着张越的模样,提着绶带,走下马车。 他虽然不太习惯,但可以看得出来,他在努力学习。 刚刚下车,泥靡就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出现在他面前的,是一个奢华到超越想象的豪宅。 就连大门,也是鎏金装饰,门口更是站满了全副武装的卫兵。 “使者……”张越笑着介绍道:“这里便是吾皇专门嘱咐,为使者准备的在长安期间休息的行辕……” “整个宅邸,一共有一百四十五个房间,包括厨房、杂物房、客厅、书房……” “此外,还给使者一行,准备了数十名仆人,照顾起居……” “除此之外……”张越笑着道:“此宅之旁,还有吾皇的藩属滇王和夜郎王的王邸,使者若是闲暇无聊,可以去找这两位交流……” “滇王?夜郎王?”泥靡满脸疑惑。 “嗯!”张越笑着解释道:“此乃吾主庇佑和眷顾的两位国王,其国皆在西南,其先为吾国先民,后因战乱移居西南,如今认祖归宗,奉吾主圣天子为主,岁岁朝贡,吾皇甚为怜悯,便嘉恩于彼,准其内附,册封为汉滇王和汉夜郎王,给王印符绶,许其世世代代,为汉藩屏,永享国祚!” “说起来……”张越看着泥靡,忽然道:“本官曾读吾国史书,找到了些有关贵国的记载……” “嗯?”泥靡猛然抬头,看着张越。 乌孙人的历史,他自然知道。 当初他父亲在世之时,就和他讲过一些。 乌孙的先民,曾经生活在从前匈奴的昆邪地,现在汉朝的武威和天水之间。 后来乌孙先王为月氏所败,只有先昆莫,得神明庇佑。 有天神化身为狼,叼来肉食,供养先昆莫。 更有神灵,化为乌鸦,为襁褓之中的先昆莫喂水。 因神明之佑,先昆莫才能逃过月氏人的追杀,并免于饿死,最终为一个仆人所救,仆人带着先昆莫辗转找到匈奴的冒顿大单于,报告了狼和乌鸦照顾和看守、喂食的事情。 冒顿大单于闻而惊讶,于是亲自去察看先昆莫,非常喜爱,于是收为义子,将先昆莫交给其子左贤王,也就是后来的老上大单于赡养。 因先昆莫是冒顿大单于的养子,所以当冒顿大单于去世,其遗命分给了先昆莫一部分的牲畜和部族。 乌孙,就是靠着这些冒顿的遗产,渐渐兴盛起来。 并跟随着老上大单于,讨伐月氏,立下功劳,被许给了今天的乌孙国都赤谷城一带的草原。 除此之外,泥靡对于乌孙民族,特别是他的祖先的曾经,其实也不是很清楚。 张越看着他,笑道:“在吾国史书上,记载了一个名为昆的部族,曾经活跃于吾国先王周文王和周武王之时!” “诗云:肆不殄厥愠,亦不陨厥问。柞棫拔矣,行道兑矣,混夷喙矣,维其喙矣!” “此处之混夷,经本官考证,当是贵国的先民,号为昆人、昆邪、浑邪的族群……” 泥靡听着,双目陡然放射出光泽。 作为乌孙王族,他自然知道,张越说的是对的! 乌孙旧名,就是昆邪! 改名乌孙是先昆莫猎骄靡的事情! 而乌孙的君王昆莫这一称号,就是为了纪念自己的先王。 此事,就算是乌孙王族,也只有少数几人知晓。 所以,泥靡立刻上前,迫不及待的问道:“除此之外,贵国史书还有些什么有关昆人的描述?” 寻根溯源,是人类的天性。 特别是对统治者来说,他们需要一个证明自己血统高贵和悠久的证据。 以此来慑服国民! 特别是游牧民族,尤其重视血统。 君不见,后世蒙元帝国嗝屁后,黄金家族依然引领风骚? 哪怕是傻子,只要是黄金家族的后裔,就能当上贵族! 张越看着泥靡,微笑道:“自然是还有许多的……” “譬如,吾曾于某本史书上看过,周天子,曾经册封贵国先君为子爵的记录……” “吾国的先贤孟子,也曾说过:惟仁者能以大事小,是故汤事葛,文王事混夷……” “如此说来的话,吾国的先王,曾至贵国先君处学习治国理政,受益颇多……” “真的?”泥靡不由自主的昂起头来,心里生出骄傲之情。 连汉朝这样的强国,也曾要向我的祖先学习,真是荣誉啊! 但,很快他就又沮丧了起来。 今天的乌孙,早已经遗忘了历史,遗忘了先人。 大多数人甚至连乌孙是发源于昆邪地的事情也不知道了。 张越笑眯眯的看着泥靡,点点头,道:“这是自然!” 便是历史上,没有这些记载,他也可以发明这些记载。 更何况,这些事情白纸黑字,记录于战国诸子的文章和先王的典籍之中。 “不瞒使者……”张越轻声笑道:“以吾所知,其实匈奴之先,亦是源于吾国夏后氏……” “在大约千年以前,夏人失德,汤王顺天应命,讨伐暴君,夏桀之子淳维亡于河西地,成为了匈奴人的先王……” 伟大的民族融合专家太史公,如今可还活着呢! 张越一直想要找个机会,让太史公将他的那篇史记里的匈奴列传拿出来,广而告之。 顺便,让这位太史公,再接再厉,将乌孙啊月氏啊都找一个诸夏祖先。 这是很有必要的事情。 更是汉家未来欲要鲸吞宇内,进而统治草原必不可少的依据和宣传工具! 你想啊,若匈奴人、月氏人和乌孙人都被告知,他们和汉室同出一源。 那么,汉匈争霸,就从两族争霸,你死我活的战争变成了内战。 既然是内战,匈奴人也好,乌孙人也罢,乃至于月氏人,他们的抵抗决心和反抗力度,就要呈几何数字下降了。 尤其是那些底层的牧民,若是知道,他们的祖先也是诸夏,他们还会给孪鞮氏卖命吗? 正文 第六百八十三节 贸易 张越安排着乌孙使团,住进特地为他们准备的大鸿胪官邸里。 从少府抽调来的侍者,立刻一涌而上。 精心的为来自乌孙的客人服务起来。 一盘盘烹煮好的牛肉端上桌来,用花椒、孜然、胡椒和茱萸烹饪过的菜肴,精致美味,让人流连忘返。 一壶壶美酒,被送到面前,然后由来自邯郸或者临淄的少女,揭开酒坛的封印,倒满一盏。 辛辣的酒水,一入咽喉,立刻让人精神抖索,忘却了旅途的劳累。 吃饱喝足,又有侍女,端上熬煮好的马奶茶。 一杯马奶茶入腹,甘甜的滋味,袭上心头。 所有人皆是打了一个饱嗝,舒服的不想动弹。 张越微笑的看着这一切,然后,悄然起身,举起手里的酒樽,对泥靡敬道:“使者远来劳顿,暂且委屈在此歇息一日,明日,本官再来看望诸位……” 听完翻译的话,泥靡立刻起身,道:“贵官太客气了!” 这吃人嘴软,拿人手短。 经过这么一顿丰盛的大餐,又被安排住进如此奢华的宅院。 如今的乌孙使团众人,对汉室的好感度,蹭蹭蹭的狂涨。 至于泥靡,更是早就丢掉了最初的自大和狂傲,不得不谦卑起来。 张越听着,拍了拍手,早在门口等候许久的数十名下人,立刻捧着一个个礼盒,漫步走进来。 张越轻声笑道:“为了欢迎贵使来汉,吾皇特地命本官,为贵使准备一些礼物……” “吾国有一句俗谚:礼轻情意重!” “礼物虽轻,让吾皇爱幸贵使及贵国之心不变!” 张越说完,微微挥手,侍女们立刻将礼盒奉到使团上下人等面前。 哪怕是使团里的随从、马夫和卫兵,也都是人人有份! 这是张越特地交代下去的事情。 既是为了笼络乌孙人,更是一种基于诸夏民族古老智慧的决策——中庸! 毕竟,谁知道,未来这个使团里,会不会有幸运儿奇迹般的崛起,甚至成长为举足轻重的大人物呢? 即使没有,也无所谓。 鸡鸣狗盗之徒,未必不能撬动大局。 这就像后世的资本玩风投,属于战略性投资。 得之我幸,失之也无所谓。 乌孙使团上下,却都是受宠若惊,很多人一下子就对汉室生出无穷好感。 他们中有人甚至还曾随泥靡出使过匈奴。 泥靡连忙谢道:“多谢贵官和贵国天子美意!本使及乌孙上下,铭感于心!” 张越笑了一声,微微颔首。 而此时,已经有乌孙人按捺不住内心的好奇,当场打开了礼盒。 “这是丝绸!”礼物的最上方,摆着的那块绸缎,立刻便让人惊呼出声。 没办法,丝绸,哪怕是在汉室,也属于比较昂贵的商品。 出了玉门关后,其价值更是不断向上打滚。 在乌孙一匹质量中下的绸缎,已经价值一匹好马了! 张越闻言,立刻矜持的笑道:“此乃吾国齐郡所产之绸缎!” “齐郡绸缎,冠绝天下,纵然是吾国天子,日常所穿服装,亦是从齐郡采买、定制……” 这是事实! 汉光禄勋在齐郡单独设置了一个名为‘三服官’的官署,专门负责采购各类优质绸缎,作为给皇室宫廷和天下官员官服的衣料。 而听到张越的说法,乌孙使团众人,更是两眼放光。 连汉朝的皇帝,也穿的丝绸,该是何等昂贵啊! 泥靡听着,也是感激的谢道:“贵国天子太厚爱了!” 张越呵呵一笑。 在外交场合,给自家产品打广告,这可是后世的国际惯例了! 他上前一步,轻轻的揭开泥靡的那个礼盒,笑道:“除丝绸之外,本官还特地为贵使准备了茶砖、大黄等物!” “还请贵使不要嫌弃!” 如今的丝绸之路,在事实上,真的是丝绸之路。 汉室对外贸易的大头,基本集中在丝绸上。 至于什么铁器、食盐,那都是走私贸易。 在理论上属于非法,不过,汉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假装看不见而已。 只靠丝绸这种高端产品,张越知道,是赚不到什么大钱的。 因为,丝绸贸易的利润,在实际上汉室只得到了一个零头,不过赚了些辛苦钱罢了。 张越已经咨询过袁广国了。 一匹在长安官府平贾为三百钱的绸缎,运到玉门关,交割给域外商人,不过能换到价值四百钱到五百钱左右的皮毛或者相同价值的珍宝、黄金。 丝绸贸易上,汉室所得,真的没有想象中那么大。 丝绸之路上的利润,绝大部分,都为这条贸易路线上的几个占据了要道的国家所鲸吞。 譬如楼兰,就在丝绸贸易上赚的盘满钵满。 还有大宛、康居、大夏(月氏),都是趴在这条贸易路线上的吸血鬼。 对汉室来说,丝绸贸易,其实是用来吸纳域外黄金、白银等贵重金属等价物的手段。 然而,单靠丝绸,其实吸金能力一般。 毕竟,这是高端产品,受众有限! 纵然汉室拼命扩大丝绸出口,其实也增加不了多少出口额。 作为一个合格的前公务员,张越当然无法容忍这种情况继续下去。 必须扩大出口种类,加大对外贸易的额度! 对外贸易,不仅仅可以增加就业,稳定社会秩序,更能赚到大笔黄金、白银。 无论在哪个时代,国家有钱才是硬道理啊! 而茶叶和大黄,则被张越寄予厚望! 特别是茶叶! 只要打开市场,张越相信,必将带来源源不断的财富! 毕竟,茶叶是生活必需品,尤其是对游牧民来说,他们可以不穿丝绸,但他们离得开茶叶吗? 盐巴与茶叶,在后世,就是中原王朝对北方草原最大额的贸易。 泥靡却是看着礼盒下面放着的那块茶砖和大黄块,陷入了沉思。 茶叶,他是认识的。 进入汉室境内后,也没有少喝,对于这种汉朝特产,他起初没有太在意。 但如今,这个汉朝大臣,却郑重的将之作为礼物,送给自己。 这就有意思了! 轻轻拿起茶砖,泥靡问道:“贵官……这贵国的茶叶与这所谓的大黄,是何意思?” 张越早就在等他的这句话了,闻言道:“不瞒贵使,吾国的医师们,在经过长达千年的观察和总结后,发现了这茶叶,有排毒、通便和有助消化的功能!” “特别是对类似贵国这般以肉食、奶酪、湩乳为主食的人民,饭后喝一杯茶,或者将茶与奶酪、湩乳同煮后饮用,可以有效防止便秘!” 泥靡闻言,神色立刻就严肃了起来:“果真?” “果真!”张越笑着道:“至于这大黄……” “在吾国,大黄乃是一味药物,专治便秘……” 泥靡听着,忍不住低下头来,看着那礼盒之中的那几块其貌不扬的大黄根茎,眼中猛然放射出异彩! 对于游牧民族来说,伤寒瘟疫一类的传染病虽然可怕,但,最可怕的还是便秘! 越上层,越恐惧! 然而,对于便秘,即使是最好的萨满祭司,也是没有丝毫办法。 甚至,每年都有德高望重的萨满祭司死于便秘引发的病症。 泥靡本人更是深有感触! 因为乃父军须靡,便是死于便秘的折磨! 如今,汉朝人却告知他,汉朝有药物能治便秘? 这…… 简直是…… 泥靡甚至找不到语言来形容了。 他甚至不敢相信! 因为,倘若这个汉朝大臣说的是真的。 那么…… 自己礼盒里的那几块大黄,该值多少钱? 恐怕是无价之宝吧! “果然?”泥靡抬起头来,看着张越,不敢相信的问道。 “贵使何不让人一试真假?”张越轻笑了起来。 大黄贸易,兴起于隋唐之后,一度成为了欧陆的明星产品。 在中世纪,威尼斯的商人,能为了一箱从东方来的大黄而打破狗脑子! 这种在后世毫不起眼的中药,是古代丝绸之路上最耀眼的明星。 最鼎盛的时候,价比黄金! 其影响是如此之大,以至于鸦片战争时候,满清有大臣上书道光,说什么洋人不足为惧。 只要断了他们的茶叶和大黄供应。 他们就要拉不出翔,自取灭亡! 这种话,道光居然信了! 可惜的是,满清的君臣,永远不会知道,当时的世界,日新月异。 工业革命蓬勃发展,大英帝国更是正处于其巅峰的维多利亚时代! 随着工业革命的进行,现代化学也随之崭露头角。 而在如今,原产中国的大黄,是这个地球上最安全有效的通便药物。 张越对此,自然是信心十足。 泥靡却是回头看了一眼,然后就用乌孙话吩咐了起来。 只听他叽里呱啦的一顿吩咐,立刻就有两个乌孙使团之中的男子上前,跪到他面前,以额贴地,非常恭敬的领命。 张越看着,笑着拿起一块大黄,轻轻掰开一小块,然后命人拿去熬煮成汤。 一刻钟后,两碗大黄熬制的药汤,被端到这两人面前。 这两个乌孙人,接过药碗,一头闷下。 只过了不过半刻钟,也就是药汤刚刚被吸收到肠道的时候。 这两人忽然捂住肚子,眼中露出狂喜之色,一路狂奔跑出大厅,在侍女的引领下,直奔厕所,然后舒服无比的蹲下去…… 对他们来说,这简直就是天堂一般的感受! 而整个乌孙使团,在见到这个情况后,每一个人都无比珍爱的将自己礼盒里的那块大黄细心的呵护起来。 在他们眼中,这种汉朝的产物,是救命的神药! 是天神种植的圣物! 泥靡更是急不可耐的拉住张越,问道:“贵国是否愿意向鄙国出售这种大黄?” “鄙国愿意用贵国所需的战马、皮毛和黄金来换!” 乌孙人是富裕的! 因为其地处东亚和西亚的桥头堡一带,控扼着东西交通的枢纽。 此地水草丰美,环境宜人,资源丰富。 南来北往的商贾,更是为乌苏带来了巨额的贸易收入。 故此,乌孙拥有大量的黄金储备。 更有着驰名世界的标志性产品——乌孙马! 这种优良的战马,在现在,是仅次于汗血宝马的良马。 汉匈两国都大量引进,希望借此改良自己的战马。 不过,乌孙人也是很精明的。 他们一直控制着对汉匈两国的良马数量。 特别是对于可以配种的公马,他们控制的非常死。 对外输出的,一般都是母马。 而要快速扩大马群数量,提高马种品质,优质的公马是关键中的关键。 毕竟,母马一年最多能生一胎。 而优质的公马,却可以日X数十匹母马。 两者之间的差距,不可同日而语。 张越听着,却没有马上答复,而是轻声道:“不瞒使者,大黄这样的药物,就是鄙国,也产出不多啊……” “倒是茶叶,本官可以答应,贵国要多少,鄙国就供应多少……” “至于大黄,还请贵使稍候,容本官上报我朝天子……” 作为穿越者,张越知道,要控制一个国家,最好的办法,让其对你产生依赖。 譬如霓虹、思密达,为何离不开米帝爸爸的温暖怀抱,甚至要主动为爸爸铺床暖被,甚至于冲锋陷阵呢? 根本缘故,就是这两国的经济、外交、军事安全,离不开米帝爸爸。 所以,哪怕再不情愿,再不甘心,也只能强颜欢笑,为爹地献完青春献子孙。 这是一个很有借鉴性的成功经验! 汉室要控制和影响乌孙,在目前的情况来说,军事手段是没有效果的。 不仅仅因为太远了。 更因为,匈奴这个敌人还在。 所以,就只能用经济和文化的手段,两者并行,让乌孙高层和乌孙人民,对汉产生依赖和信赖。 而这茶叶和大黄,便是经济领域的两张王牌。 之所以要限制大黄供应,是因为物以稀为贵。 若大黄供应太多,不就不值钱了吗? 张越可是打算将大黄,打造成丝绸之外的另外一种高端奢侈商品的。 至于茶叶则不然。 因为,茶叶的主产区是现在相对落后的南方。 扶持茶叶贸易,有助于汉家南方郡国的经济发展、就业以及社会稳定。 正文 第六百八十五节 同志 出了安置乌孙使团的宅邸,张越扭头就去了其旁侧的官邸,看望和慰问居住于此的滇王常威与夜郎王赵涵。 托已故的大文豪,汉中郎将建节使司马相如的福。 诸夏文明,在西南地区,早已经生根发芽,而且扎下了深厚的根基。 而夜郎国和滇国,则是其中的翘楚。 其国内上层贵族和制度,早就已经全面汉化了。 两国王室更是早就抛弃了椎鬓、编发的旧俗,博冠羽带,建城而居。 滇王常威,甚至还能写的一手不错的诗赋。 前些日子,其入朝朝觐天子之时,就‘有感而发’,献上了一首名为《感天恩》的长赋。 洋洋洒洒千余字,将当朝天子吹捧为尧舜一般的圣王。 文章虽然只能算是一般,但其格式和韵律,却是相当工整和流畅,让一众原本以为是夷狄来朝,纯粹只是想看猴戏的博士鸿儒都是不得不另眼相看。 至于夜郎王赵涵,虽然做不得什么诗赋,但其一口流利的标准雅语和娴熟的贵族礼仪,也是让人青眼高看。 所以,张越与这两国君臣交流,不存在什么障碍。 而滇国和夜郎国,做入夏之梦,也已经二十多年了。 如今,一朝夙愿得逞,对于汉家的向心力和认同感,一下子就爆发了出来。 其对长安的忠诚与恭顺,更是不需要质疑的! 今年夏季旱灾,长安号召西南列国贡献蒻头、蹲鸱。 列国群起踊跃,争相向关中输送蒻头、蹲鸱。 其中最积极的就是夜郎国和滇国。 他们甚至派出军队,自带干粮,不求回报的向蜀郡输送大量的蒻头、蹲鸱,总数量达到了差不多三十万石,位居列国之首,仅次于汉键为郡和益州的输送量! 至于现在…… 这两国君臣,对长安的向心力,已经可以与壬辰倭乱后的李氏朝鲜对明朝的忠诚相提并论了! 为了汉家天子,可以卖肝卖肾,甚至倾家荡产! 故而,当张越提出,想请滇王和夜郎王,帮他一个忙时,两位大王都是欣然应允。 做完此事,张越便打起马,来到建章宫中复命。 刚入宫中,迎头就碰上了刚刚拜为太仆的上官桀。 “贤弟奉命去迎接乌孙使团,这么快就回来了?”上官桀满脸笑容,迎上张越,拱手问道:“一切可还顺利?” “蒙兄长挂记,诸事皆顺!”张越轻声靠近上官桀的身周,答道:“想来再过不久,兄长的太仆便可以准备接受乌孙良马了!” 上官桀一听,立刻就喜不自胜起来。 他这个太仆,已经是正式上任了。 一上任,自是采纳张越的计策,打起‘清除贼臣父子余毒’的大旗,狠狠的整肃太仆上下。 不过三日,就罢黩了太仆三十六苑二十四厩之中的上百名主要官吏,统统给他们按上一个‘贼臣一党’的名号,赶回家去种田,甚至下狱论罪。 然后,当然是开开心心的安排和扶持起自己的党羽来。 这种事情,只要是政治生物,都不需要去学习,天生就会。 只是…… 威风是威风了,但威风完了,却要面对公孙贺父子二十年来埋下的种种恶果和弊端。 在过去二十年,公孙贺父子把持国家马政,肆意妄为,任人唯钱,将汉家九卿官署里,战斗力曾经仅次于少府和执金吾的太仆衙门搞得乌烟瘴气,问题重重。 以至于如今汉太仆上下在册马匹数量,居然不过三十万匹! 更麻烦的是,这只是账面上的数字。 鬼知道太仆那么多的牧场和马厩里,有多少在栏马匹? 所以呢,马政糜烂,让他这个新扎太仆也是头疼不已。 作为天子近臣,上官桀实在太清楚当今天子的脾气和个性了。 这位陛下,素来就不是一个体恤臣子的君王,更是从来懒得去为臣子考量。 这位陛下看人看事,素来只关心一个事情——朕交代的事情,卿做好了没有? 做好了,那自然龙颜大悦,以为是忠臣。 没有做好,那就不好意思,无论你有多少理由借口,他都懒得去听。 故而,上官桀近日来,所有的心思都集中在一个事情上——刷政绩。 而张越提供的这个讯息,对上官桀来说,当然是最好的政绩了。 “有劳贤弟挂念……”上官桀笑呵呵的道:“愚兄真是无以为报啊……” 张越轻声笑道:“兄长言重了!不过,愚弟还真有事有求兄长……兄长若是方便的话,烦请兄长从太仆的橐他厩中调拨橐他两百匹与新丰……” “新丰如今正在大修水利,委实缺乏橐他这种可靠的牲畜!” 橐他就是骆驼。 自霍去病卫青大破匈奴,取匈奴河南、河西,又扶持起乌恒,将匈奴势力驱逐出幕南。 这种曾经不见于中国史书的异域牲畜,便在汉家大地上,生根发芽,甚至拥有了一个庞大的种群数量。 最鼎盛之时,在元狩二年,汉太仆拥有各类大小橐他几近二十万匹! 不过,元狩以来,汉室拥有的橐他数量就不断下降,至今恐怕种群数量已经不足五万了。 但…… 这有什么关系呢? 上官桀甚至连思考都没有,就直接道:“既是新丰建设所需,为兄立刻便命人将橐他送去新丰,支援陛下与长孙殿下‘建小康’之大业!” 张越听着,连忙拜道:“多谢兄长!” 骆驼这种生物,是非常优秀的载重生物。 有了这批骆驼,新丰的水利修建建设速度就能加快很多了。 “对了……”上官桀忽然拉上张越的手,凑近他身边,悄悄问道:“贤弟对现在朝中议论沸沸扬扬的那件事情怎么看?” 张越听着,笑而不语。 上官桀所指的事情,张越心里面清清楚楚。 就是十余日前,大朝议上定策的那几个超级工程。 在五日前,前宗正卿刘屈氂,正式被天子拜为丞相,封澎候。 这也是平津献候公孙弘后的汉室惯例,拜相必封侯。 随即刘屈氂就上书天子,请求设置‘治河都护府’,总领东南甚至全国的治河、防汛、运河等诸事。 天子当然是欣然应允,还命尚书令张安世主持治河都护府的有司筹备一事。 然后,朝堂就乱锅了。 因为,当朝太子刘据主动上书,毛遂自荐,请求担任治河都护府都护。 这就立刻让朝堂内外,各方势力,战成一团。 反对者,如过江之鲫。 没办法,此事牵扯了太多的利益,也关系了很多人的政绩。现在,你太子一句话不说,就要跳出来摘桃子,吃相也太难看了些吧? 讲老实话,其实张越也有些看不懂刘据这一步棋。 太心急了! 讲道理,就算是刘据想要这个权力,也该是找人做托,不该自己跳出来,如此显眼的推动此事! 但…… 作为刘进的大臣,张越也不好说什么。 上官桀一看张越的神色,就明白了张越的意思,立刻就笑了起来。 …………………………………… 辞别上官桀,张越一路直趋温室殿。 如今,已是十月中旬,建章宫的湖泊,也都纷纷进入了枯水期,面积萎缩了三分之一还不止。 一路走来,张越能见到很多工人,在这些枯水的湖泊之中,挖掘淤泥,然后装车运出宫内。 这些工人,都是上林苑的百姓。 准确的说是刘氏的佃农,老刘家最铁杆的死忠。 所以,刘氏有什么好事,也都是交给他们去做的。 就像这宫里的徭役,一般都是发给这些人去做。 因为,汉室为皇帝服务的徭役,全部属于‘外徭’,是有偿的。 其酬劳也是绕过官府,直接由少府按人头每日发放。 所以,工人们的劳动热情和效率非常高。 张越见着,也是感慨不已。 这国家买单的工程就是好。 不会引发矛盾,更不会影响社会秩序,还能增加就业,拉升消费。 若有可能,张越恨不得,在新丰将所有工程,全部变成这种有偿的外徭模式。 可惜不能。 至少现在还不行,除非日后新丰工坊园的产业扩大起来,官府从工商贸易之中所得的税收超过了农业所得,才有这个资本。 当然了,若是将来棉花产业搞成了。 可以拿棉布当钱来使,或许届时一样有这个资本! 想起棉花,张越的嘴角就溢出丝丝笑容。 空间之中培育的棉花,差不多再有两三代,就可以尝试移栽到外界了。 说不定能赶上明年春耕。 新丰和刚刚被纳入新丰体系的临潼县,都有着大片大片的河滩滩涂地以及山陵,都是未来棉花种植的好地区。 想到这里,张越就想起了前几日,刚刚就任为守临潼县县令的王吉来信。 信上,王吉向他报告了其上任以来这月余临潼的事务。 首先,当然是其在临潼,照抄了新丰的种种制度。 申明法律,禁止溺子,公布小水利建设计划等等,这些都不足为奇。 真正让张越欣慰的是,王吉告诉他,其在临潼,组织百姓家庭之中二十岁以上的余子,前往新丰工坊做工的事情。 这可真是让张越很是激动! 因为,主动组织人民,提升就业,这是现代官僚的业务啊! 而王吉却迈出了这一步! 这说明什么? 说明张越的事业,拥有了第一个志同道合的同志! 正文 第六百八十六节 黄金的魔力 一边走一边想,很快张越就来到了温室殿前。 今日在温室殿值勤的是赵充国,而另一位新扎侍中任立政却是神龙见首不见尾。 反正,这位任侍中上任数日以来,张越也只见了一面。 其他时候,不知道他在忙活些什么? 可能是在忙着与匈奴方面的李少卿联系吧? 不过,张越并不看好任立政的这个工作。 李少卿,已经不是当年的李少卿了。 想要劝他回来? 呵呵…… 恐怕就算任立政变成亡灵法师,将李陵宗族全部复活,可能性也是零。 因为,李陵在匈奴,有了新的家庭、妻女甚至还有了一个属于他的国家——坚昆! 倒是赵充国,这些日子在长安混的风生水起。 张越甚至听说了,还有好几位寡居的贵妇人,对这位汉军英雄,青眼有加,少不得上演了些少儿不宜的情节。 就连小姑娘,听说都有好几个芳心暗许。 只能说,大英雄真丈夫,从来不缺红颜知己。 当然,赵充国也不止只有桃色新闻。 这些日子以来,赵充国都在朝中到处活动、游说,争取朝中大臣对楼兰方向的支持,至少也是关注。 因他之故,楼兰的情况,竟也成为了长安闾里耳熟能详的趣闻、八卦。 什么白龙堆、车师、蒲类诸国和匈奴僮仆都尉,也渐渐为人所知。 甚至还在长安城中,营造起了不小的声势,鼓动了一帮血气方刚的勋贵子弟,平日有事没事就大呼‘踏平白龙堆,直入蒲类海,诛僮仆之贼,宣王化于西域’。 这自然是好事。 很多时候,一个靠谱的科普,就能解决很多问题。 而赵充国看到张越,也是一脸笑容的迎上来,道:“侍中可接到了乌孙使者?” 张越拱手作揖道:“自是接到了!已经送到了大鸿胪官邸,妥善保护起来!” 赵充国听着,露出喜色,道:“如此便好!如此便好!” 他最害怕的就是乌孙使团在汉室境内出问题,甚至闹出什么祸端来。 作为边塞来的大将,赵充国比绝大多数朝臣都更清楚乌孙对汉家的战略意义所在。 只要乌孙依然亲汉,则匈奴在西域的统治就注定不得安宁。 毕竟,乌孙占据的可是天山以北,直至阗池的广袤地区,居高临下,威胁着整个匈奴的西域部分。 张越却是呵呵笑着,问道:“陛下可在?” “陛下在殿中按摩……”赵充国说道:“侍中可径直觐见!” 张越听着点点头,对赵充国拱手一拜,便提起绶带,直入温室殿。 一入殿内,身体立刻就感觉暖和了起来。 张越解下身上穿着的厚重裘衣,一路向前,来到了天子的寝殿门口,然后理了理衣冠,恭身拜道:“臣毅奉诏迎接乌孙使团,今已成命,特来复旨!” 过了片刻,郭穰的身影就从寝殿里冒出来。 “张侍中,陛下请您入内说话……”郭穰说着,一挥手,便有着宦官取来一双木屐,给张越换上。 张越换好木屐,跟上郭穰的脚步,亦步亦趋,走入寝殿之内,就见到天子半躺在一个软塌上,闭着眼睛,两个御医在他身侧,轻轻的揉捻和按摩着他的身体。 自从张越将后世的一些养生法门教给了这位陛下后,他就已经沉迷其中,不可自拔。 什么按摩、太极、食疗,他都是按时定点,甚至还研究出了许多心得。 “臣毅恭问吾皇圣安!”张越提着绶带,恭身一拜。 “卿回来了……”天子微微睁眼,做起来,换了一个姿势,看向张越,问道:“乌孙小昆莫,卿见到了?” “臣见过了……”张越拜道。 “其人如何?”天子问道。 “其人啊……”张越眯起眼睛,回忆起与这位小昆莫接触的过程,然后轻身拜道:“为人颇为自傲,其志颇为桀骜……” 暂时,这位小昆莫,虽然差不多已经被汉室的强盛和张越给慑服了。 但是…… 说到底,他也不是自己人啊! 在汉家眼中,解忧公主和翁归靡所出的那位元贵靡才是自己人! 一个流着诸夏血液,被一位优秀的诸夏妇女养育长大的乌孙王子。 要不是元贵靡现在太小了,难以服众,而且乌孙又与汉室相距太远,张越敢保证,天子肯定会让李广利去帮助元贵靡掌权的。 “桀骜?”天子笑了一声,这个事情他早就知道了,事实上,解忧公主曾经报告过这位未来乌孙昆莫的亲匈奴态度。 但不要紧! 挖墙脚这种事情,汉家又不是第一次做了。 别说是一个亲匈奴的乌孙王子了。 汉家曾经连匈奴孪鞮氏的嫡系,也策反了好几个! 其中还有一个,甚至是在太宗时代,被汉家策反的! 只要锄头挥的勤,哪有挖不动的墙脚呢? 所以,天子微微一笑,问道:“那其到了长安后呢?” 张越闻言,长身拜道:“夷狄之人,久居化外,目睹陛下圣治和我汉家盛世,哪里还敢有什么二心?” “已是为陛下盛世所镇服,臣以为其回国后,恐怕不敢有反汉之心!” 天子听着,自然龙颜大悦,他就喜欢这种好话、好事,赞道:“卿出马,朕无忧也!” “臣不敢居功!”张越连忙拜道,然后抬头,看向这位陛下,轻声道:“只是,臣依然以为,陛下当亲解忧主与乌孙昆莫所出之子……” 这是必然的! 解忧公主在乌孙,为汉室为诸夏,流血流汗,若不能有一个好结果,那日后谁还肯为国出力? 天子听着,却是犹豫了一下,道:“怕是不好吧……” “以朕所知,乌孙先王曾与当今昆莫有约,百年后必以其子为嗣,且乌孙国中贵族,也都半信此约定……” 张越听着,心里面笑了一声,国家之间,哪里有什么永恒不变的友谊? 就连米帝,不也曾经对自己的表哥痛下杀手,一次苏伊士运河危机,将大英帝国最后的底裤都给拔掉了! 乌孙国国王,若不能让元贵靡坐上去,汉室就很难彻底控制乌孙。 不过呢,这些话当然不能明说。 毕竟,这屏风后面可坐着一个太史令的史官,而如今的太史令司马迁是出了名的固执和坚守原则。 所以,张越想了想,拜道:“臣只是想请陛下亲解忧主之子……以合春秋之义……” 直接军事干涉乌孙,也不太好。 特别是若乌孙人没有实质性的反汉举动时,贸然军事干涉,强行扶立元贵靡,也可能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就像历史上的布拉格之春,只会令亲者痛,仇者快。 但…… 若未来汉家击败臣服或者灭亡匈奴,兵临西域,将文明撒播过去。 这位小昆莫若是听话、懂事,还可以过些安生日子,甚至可以在昆莫之位上,详尽荣华富贵。 但他一死,自然是得元贵靡即位。 这是不可能更改的基础! 他若不识相…… 张越只能说呵呵了。 天子听着,却还是有些踌躇。 毫无疑问,他是一个很要面子,而且特别爱惜羽毛的君王。 他可不想在历史上留下什么背信弃义的名声。 而张越的意思,却是有欲在必要时刻,军事干涉乌孙,甚至废立乌孙昆莫的态度。 张越见着,没有办法,只好放大招了。 他恭身拜道:“启奏陛下,臣从乌孙使团中人得知,乌孙有河名曰:金玉河,乌孙人云,其河金版玉底,其多出美玉黄金……” “据说,乌孙人岁自此河得金千余斤,美玉不计其数!” 天子闻之,立刻站了起来,问道:“果真?” “果真!”张越自信满满的拜道:“陛下可遣使去乌孙,问解忧公主,一问可知!” 这条河,在后世名曰:玛纳斯河,是一条巨大的冰川河流。 在清代这条河流以生产金砂、玉石著称,林则徐就曾盛赞此河出产的黄金和美玉。 而在如今,乌孙人因为没有淘金技术,只能对其望而兴叹,让这条富含金砂的河流白白流淌。 真是太浪费了! 在整个西域地区,类似的富金沙河,还有好几条。 其中就有两条,靠近汉军的势力范围。 其一在龟兹,一在车师。 若未来汉军进军西域,张越是肯定会将这些富含金砂的河流和富金矿拿出来当噱头,也吸引人民前往! 以其形成一个西汉版的淘金潮! 当然,这是未来的计划。 而在现在,为了让天子支持他,并加强对乌孙的控制和影响,特别是加强对解忧公主的支持,张越只好提前将这条富金河拿出来吸引天子。 效果,也和他想象中一般,非常强大! 当朝天子,这一生的爱好很多。 而爱钱贪财,是他排名前几的主要爱好! 为了敛财,他连白鹿币都搞过,因此引发了西元前的第一次金融危机。 最后还是靠着杀了一批伪造白鹿币的贵族,抄了他们的家,又让桑弘羊主持平准均输,才把这个窟窿填好。 没有让刘家失信于人。 所以,张越很清楚,黄金、美玉,这两个关键词对这位陛下有着怎样的杀伤力! 一条年产黄金上千斤的富金砂河,足够让他丢掉节草,放弃一些面子上的担忧了。 更不提,张越还用了金版玉底来形容。 果不其然,这位陛下立刻就动心了。 正文 第六百八十七节 喜事 陛辞出宫之时,已经差不多临近日暮时分了。 这也正常,冬日的白昼,每天都在缩短。 故而,刚到家中,天色就黯淡下来,北风呼啸在戚里的巷子里,发出悲戚的呜咽声。 “主公……”张越刚进家门,田禾就迎上来,为他解下外套,笑着道:“您可回来,新丰的工坊令吏,今日递了拜帖,说是有事求见,只是您不在家中,令吏才告辞而回……” “丁缓?”张越闻言一楞,立刻问道:“丁令吏何事?” “据说是主公曾经嘱托其营造的一件物事有了眉目……”田禾轻声道。 张越闻言,脸上立刻露出喜色。 离开新丰前,张越交给了丁缓一个任务。 便是要制造一具蜂窝煤铁模。 在后世八九十年代,甚至新世纪,广大农村甚至城市,都广泛的用蜂窝煤来取暖做饭。 这是一种简单易用,易于使用,也易于制作的燃料来源。 而用于制作蜂窝煤的铁模,则是张越瞄准和盯上的新丰产业升级关键一环! 因为,这玩意虽然技术含量不高,但却涉及冶铁、锻造和生产等方方面面。 最紧要的是——只要研究出来,其需求量近乎是无限大的! 旁的不说,单单是长安城,每年需求量就可能在五千件以上。 一个铁模,最少应该重十斤(汉斤),利润至少在三倍以上! 最最重要的是,若蜂窝煤被广泛推广开来,以中国的煤炭储量和分布,足可迅速取代旧有的柴禾燃料! 对于保持水土,稳定黄河上游的生态,有着无法想象的作用! 还能增加就业,扩大煤炭产业升级再开发,为未来的煤炭工业,奠定基础。 只是,话虽如此,然而,在后世一个小铁匠就能手工打造的铁模,在这西元前的时代,却涉及了很多关键的技术。 旁的不说,如何将生铁制成铁杆,然后再将之装进铁皮模子里,就很有难度。 更不提,铁模的那十几根纤细的铁钎。 好在,丁缓和他的门徒们,最是擅长这种精细的活。 仔细算算时间,好像不过月余而已,他们便成功的解决了问题! 张越完全无法按捺自己内心的欣喜,立刻就回家给嫂嫂告罪一声,甚至没有来得及去和金少夫温存,便急急忙忙的驱车出门,直奔丁府。 到了丁府,张越扣门而进,丁缓立刻迎出来,恭身拜道:“不意侍中公竟星夜而来,下官阖府荣幸备至!” 对于张越,丁缓现在已经是彻底折服了。 自入新丰,任为工坊令吏,主持新丰工坊的一切技术及工坊事务后,他就已经是大权在握,要钱有钱,要人有人。 甚至,连少府甚至石渠阁里的许多前人技术资料,乃至于萧何从秦宫废墟里整理出来的秦少府技术资料,也是向他全部敞开,任由阅览。 丁缓一下子就翱翔在了知识和智慧的海洋里,不能自拔。 尤其是张越从石渠阁里整理出来,带给他的墨子七十卷、田俅子三卷、我子七卷以及巢子二十卷,更是让他满意的不行! 这些墨家先贤的思想著作,早已经失传、散役百年以上! 自田横自刎,墨家百年不能再出一个钜子,就是因为没有了这些思想著作,失去了这些精神指引和纲领。 没有了理论,又没有纲领,谁玩的起? 当初,丁缓的父兄,就是被杂家的伍被拿着三卷我子给忽悠去了寿春。 而现在,张越给了他一百余卷! 这本身就足够让他卖命了。 更不提,张越还给了他足够的信任和支持。 让他可以在新丰工坊园里收徒甚至传道。 星星之火,渐渐点燃。 虽然心里面不是很清楚,这位儒门公羊学的俊杰,为何会对他这个墨家余孽伸出援手。 但感其恩义,已是极深。 而自古墨家门徒,最重恩义。 受人之恩,赴汤蹈火,死不旋踵,也要报答! 丁缓虽然不是正统的墨家门徒,但这个本心还未丢掉。 张越却是没有太过寒暄,拉起丁缓,就道:“闻知丁公喜讯,吾安能安坐?” “侍中请……”丁缓拱手作揖,将张越领进内宅,然后就取出了他带来长安的那个铁模。 张越一见就两眼放光,走上前去,接过铁模,抚摸着其表面光滑冰冷的质地,然后提起模杆,仔细端量了一下其底部,最终欣喜万分的对丁缓道:“丁公造出此物,吾为天下谢公!” 丁缓听着,却是有些摸不着头脑,拱手问道:“侍中公,不至于如此罢?” 对张越丁缓是有些看不透的。 帮着他这个墨家余孽,搜集和提供墨家典籍,甚至默许和纵然他在工坊园里收徒授业,或许还能理解为这位侍中官想效仿当初的北平文侯张苍。 哪位已故的汉家名相为相期间,就是大力提拔和使用百家之人,不拘学术政见,只要有用统统用之。 但,沉迷于种种技巧之事,甚至连这么个不明用途的铁器,也如此郑重其事,不免有些过了。 张越却是提着手里的铁模,笑道:“如何不止于此?” 他举起铁模,轻声道:“丁公,拭目以待吧!” “此物……将改变天下!” 拿着这个铁模,张越心里万丈豪情。 小小的铁模,看似简单,仿佛也没有什么技术含量,只要突破了那几道工序,就可以大规模制造。 但它带来的影响,却是无法评估的! 正如后世的那句话——南美洲一只蝴蝶扇动翅膀,可以掀起一场风暴! 铁模亦是如此! 提起此物,张越和丁缓告辞一声,就急急忙忙的赶回家中,然后立刻进入书房,提笔开始写奏疏。 只是,才写了一小段,张越就忽然停下笔来,陷入沉思。 因为他发现,蜂窝煤好用,但这是只有他知道的事情,而其他人不知道,特别是当今天子与朝臣们。 若自己大咧咧的上奏,请求国家支持推广铁模和使用蜂窝煤。 恐怕,情况十之八九会变成当初董仲舒呼吁种植宿麦。 最终变成单纯的呼吁,而无法取得国家层面上的支持! 若失去了国家的支持和倡导,乃至于政策扶持,蜂窝煤和铁模的推广,怕是需要百年为单位的时间,才能走入千家万户。 到那个黄花菜都凉了! 毕竟,这铁模重十斤,以生铁打造,哪怕是以单纯的铁价来算,造价也差不多要四百钱(注1) 算上加工费用、利润和零售利润,最终的市场售价,若低于一千钱,就不会有人有什么积极性生产。 毕竟太史公就说了:要是某个买卖,利润低于两成,那就不是什么好门路。 也只有利润,才能让工坊主和天下的商人有动力去生产、销售和推广此物。 所以,此物要推广,就离不开国家订单。 特别是少府、太仆、大鸿胪和卫尉这几个雇员数万甚至数十万的超级机构的订单。 事实上,很多东西,在早期也只能是靠着国家订单来维系。 可…… 现在,张越空口白牙,就要让国家出钱来购置铁模,生产蜂窝煤? 恐怕就连公孙遗和上官桀也未必会支持! 谁家的钱,都不是大风刮来的。 你上下嘴皮子一碰,就要别人拿出真金白银,甚至从本来的预算里拿出一部分帮你? 搞笑吧! 他们又不是白求恩! 所以,得有一个好的借口或者说办法来驱动天子和朝臣们有这个动力来做事! 那什么借口或者说办法,能够达到这个效果? 张越陷入了沉思之中。 一时间更是有些烦躁,就在这时,门被推开了。 “夫君,妾身给您熬了些鸡汤……”金少夫端着一盅鸡汤,走到张越身边,轻声道:“趁热喝了吧……” 张越接过汤盅,闻了一下,鸡汤的清香,沁人心扉,打开碗盖,更是清澈见底,犹如清水,金少夫的厨艺真是越来越好了! 看着碗里的鸡汤,张越忽然一怔,然后便看着金少夫,狂喜的道:“多谢少夫,为我解忧!” 金少夫满脸疑惑,甚至有些不知所措。 张越却是一口喝光鸡汤,放下汤碗,然后一把搂过这美人的娇躯,在她脸颊上狠狠的亲了一口,嗅着她身上的香气,再看着她越发丰腴起来的身姿,张越忍不住在金少夫耳边轻声道:“少夫且先回房稍等,为夫马上便来……” 金少夫闻言,立刻就羞红了脸颊,盈盈道了一声诺,道:“请夫君恕罪,妾身这未来十月,怕是不能再侍奉枕席了……” “嗯?”张越先是一楞,随即就狂喜了起来,握住金少夫的柔夷,问道:“少夫的意思是?我要当爹了?” “嗯……”金少夫又羞又喜的搂住张越的臂膀,将头埋在张越胸膛立,轻声道:“昨日妾身身体不适,便请了淳于家的阿姊来家里诊脉,阿姊说是……喜脉……” 张越听着,立刻喜不自胜起来。 淳于家族是汉家最有名的妇科专家,从太宗时算起,便已有将近七十年,代代为宫廷妃嫔和达官贵人的专用私人妇科顾问。 其在妇科领域的造诣,整个天下无人能及。 既然是淳于家的人说的,那自然是不会错的。 正文 第六百八十八节 喝热水运动(1) 兴奋过后,张越立刻就小心翼翼的,扶着金少夫,回到房中歇息。 让金少夫既是甜蜜无比,又有些好笑。 自家这位夫君,长安人称张蚩尤,但在此时,却变得一个笨手笨脚,不知所措。 “夫君,妾身才不过月余的身子,却是不需如此小心……”金少夫忍不住嗔道。 “哎……”张越扶着金少夫,坐到床榻上,笑道:“这可是我张氏的长子呢!” 老张家传到他这一代,就他这么一根独苗,如何能不慎重? “对了,嫂嫂可知道了?”张越问道。 “还不曾禀报嫂嫂……”金少夫轻声道:“此事,妾身不敢擅自上报,还是得由夫君来说……” 这也是正理,毕竟,金少夫在理论上只是一个侍妾,连滕妾都不算。 这种事情,只能由作为丈夫的张越去报告家里的长辈,这才符合礼法。 “如今夜深,不便惊扰嫂嫂……”张越安抚着金少夫,道:“明日一早,为夫便带着少夫去给嫂嫂请安,报此喜讯!” “诺!”金少夫闻言,立刻欣喜起来。 虽然对此早有预料,但是,能够得到张越的亲口承诺,还是让她放下了最后的担忧。 因为,按照这个时代的潜规则,妇有身,必报告祖宗,只有报告祖宗后生下来的子嗣,才能有名分。 尤其是滕妾和妾室! 而能有资格报告祖宗的,当然是家中长辈! 所以,在有些大家族,为了防止子嗣将来争产,许多人都采用了妾室滕妾之子,不告祖宗的做法。 换而言之,就是不承认这个孩子的合法性。 失去祖先的承认,就意味着,其的地位是私生子。 不具备任何法律意义上的地位,更不可能与他的兄弟们争夺产业的权力。 但是…… 其实这还是很温和,很有人情味的做法! 很多心狠的家族,为了绝除后患,甚至会将滕妾之子,生下来就溺死! 好在类似的家族,只要被发现,就会被人攻仵,不可能爬到高位。 张越扭过头来,对着房中金少夫陪嫁来的那几个婢女嘱托道:“少夫有孕,尔等务必仔细着照顾,不可有差池!” “诺!”婢女们纷纷高兴的领命,为自家女主人高兴不已。 张越这才回过头来,对金少夫道:“待禀明祖宗,为夫就陪少夫回娘家省亲,向金氏报喜!” 金少夫听着,美眸之中立刻闪出泪花,轻声道:“诺!” 心中更是充满了欣喜和感激! 因为,按照一般的世俗规矩,妾是不能享有回娘家省亲的权力的。 毕竟,‘侍妾’在法律上属于物品,而且是赠品!送出去的女儿,等于送出去的钱,压根就没有什么省亲一说。 而张越的这个决定,等于是告诉家中上下和金府上下。 虽然她是金氏‘送出去侍奉侍中枕席’的礼物,但是…… 地位却不可以等同一般侍妾,而是具备了一定地位的女主人! 当时之中,肯这么做的人,真的是凤毛麟角! ………………………… 安顿好金少夫,张越就回到书房,继续提笔写奏疏。 因有金少夫的这个喜讯,张越写起来,也是精神抖索,亢奋不已。 没花多久功夫,便将奏疏写好了。 吹干墨迹,检查了一遍,张越就满意的笑了一声,轻道:“还好我是穿越者!” 就在不久前,金少夫端来的参汤,让他想起了一个事情。 那就是——后世中国,喝热水的风俗,风靡全国。 从城市到农村,人人都知道,要喝热水。 便是医生,遇到感冒病人,嘱托最多的也是‘好好休息,多喝热水’。 这在后世,属于习以为常,见怪不怪之事。 但作为前公务员,张越知道,为了将这个常识,将这个人人都知道和遵守的事情,嵌入人民心中,使人民人人皆知,花费了多少时间? 从晚清开始直至新中国的爱国卫生运动,总共八十载光阴,历经三朝,无数仁人志士奔走呼吁,才终于使得此事变成了常识,化作了人所共知的卫生规矩。 而其中的变迁,则反映了晚清以来的种种社会面貌。 此事给张越以无限的启发。 喝热水! 确实是现在说服朝臣和天子,大力推动和宣传、普及蜂窝煤的关键词! 也是一种有效的防疫手段。 正好,张越迄今依然兼着‘京畿全权除疫大使’的差事,保留着节杖和印绶。 所以,他上这么个奏疏,天经地义。 而且,他以自己曾经在长安亲自参与防疫工作的成绩和信用做背书,也不怕满朝文武和天子不信。 就算有人心里面怀疑,大抵也会抱着‘宁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淳朴观念,不由自主的按照张越的说辞来做。 当然了! 张越要冒的风险,也是有的。 他必须证明给天下人看,喝热水确实可以有效防止感染。 至少也要能证明,可以切断霍乱之类的传染病的感染源。 不然的话…… 参考一下史书上记载的那些百姓在龙王庙里求雨,结果龙王爷没有下雨,于是暴怒的百姓,将龙王爷的塑像抬出去晒太阳甚至砸个稀巴烂的记录。 东汉末年的黄巾军连‘苍天已死,黄天当立’的口号都喊的出来。 连老天爷,若是不能保佑和庇护人民,也得去死! 一旦张越的保证和背书没有奏效,甚至适得其反。 反扑和反噬也就随之而来。 好在,后世的成功经验,证明了喝热水确实是在没有有效的净水技术前,最合适也最适合诸夏国情的防疫卫生策略。 若能普及开来,不知道可以救多少条人命。 ……………………………… 翌日,刚到辰时,尚书令张安世揉了揉宿醉后有些头疼的太阳穴,走到兰台的尚书台官。 尚书左仆射杨敞就迎头迎上前来,恭身问礼:“见过令君!” “可是有奏疏?”张安世问道。 “正是……”杨敞是刚刚由霍光举荐为尚书左仆射的,还不是适应尚书台的工作,所以事无巨细都要报告和请教张安世,而其中最多的就是大臣们上奏的奏疏了。 所以,张安世也不以为意,道:“若是一般奏疏,杨仆射自己拿主意就行了!” 在当了差不多八年的尚书令后,张安世也有些乏味了,不想再被这宫廷束缚自己的才能,想要建功立业。 而他瞄准的目标,就是即将成立和组建完成的‘治河都护府’。 天子的意思是,这个‘治河都护府’将是九卿级别的官署。 而且,出任都护者也几乎可以肯定是太子刘据了。 这不仅仅是天子本人的意思,也是目前朝局发展的必然。 毕竟,太子刘据可是自己亲自跳出来上书毛遂自荐的。 由之,就使得丞相刘屈氂、执金吾王莽、太常卿商丘成,虽然都是骂骂咧咧,大有不满,却也只能捏着鼻子,接受了这个事实。 毕竟,那是太子,是储君,未来的天子! 储君欲要学习政务,治理国家,臣子岂能设限? 也不会有人敢出这个头! 当初,张释之拿着先帝刷声望,各种为难和打脸,结果如何呢? 太宗驾崩,先帝即位,头一个事情就是抓邓通,放张释之于淮南。 可怜张释之一代名臣,却落得一个外放外郡,子孙迄今不能入仕的结局! 就前些年,蜀郡举荐孝廉,其中有一个名为张玉,天子见其名字,就好奇的看了下此子的籍贯和家世,结果发现其为张释之之后。 然后就下旨训斥蜀郡郡守,说他‘不能尽忠国家,不能举荐英才’,逼得这位本来政绩不错的郡守,只能乞骸骨!至于那位张玉……自然是再也没有了后续! 好嘛,小本本都记到了现在! 这刘氏小鸡肚肠,心胸狭隘,可见一斑! 故而,满朝上下,虽然都是愤愤不平,但终究而已只能低头拥护储君的大策。 丞相刘屈氂,更是变了口风,转而颂扬太子‘敢于任事,社稷之福,国家之幸。’ 至于其他人,更是秒变马屁精。 而张安世…… 当然也起了心思。 这治河都护府,太子领衔可以啊! 但下面的有司和主要负责事务,总该有人去做吧? 譬如说,那个会稽郡的越池围湖工程…… 张安世真是哈喇子流了一地,梦寐以求,想要得到主持此事的机会! 他知道,只要自己主持了此事,一旦功成,那就拥有了一张通向未来三公,甚至是丞相的门票! 乃父张汤,就是因为没当上丞相,才被人暗算、构想,身死狱中。 张安世,当然不想重蹈覆辙! 所以,此事他是志在必得。 但竞争者,却也是不少。 毕竟,瞎子都知道,东南诸事,以越池工程为最。 工期短、耗费小,收益大! 觊觎者,自然是无数。 哪怕是他张安世,也未必能说稳操胜券,所以,这几日来一直在应酬和宴请大臣,联络感情。 这不昨天晚上,又喝到了半夜。 就听着杨敞拜道:“令君,此事还非得令君亲自过目不可……” 说着杨敞就将一张写在白纸上,撰写过的奏疏递到了张安世眼前。 张安世抬眼一看,神色立刻就严肃了起来:“张子重奏了何事?” 正文 第六百八十九节 喝热水运动(2) 不知不觉之中,长安城的贵族,尤其是外戚勋臣们,忽然流行起喝沸水了。 不拘饭前饭后,还是休息闲暇之时,都能见到贵戚们,深深的抿了一口下人端上来的沸水,也可能是茶汤,一口闷下,然后大呼一声爽快! 便是宰相家里,也不例外。 刚刚拜相,受封澎候的刘屈氂,此刻就捧着一个茶碗,细细尝着刚刚煮好的茶汤。 放了姜和少许盐的茶汤,喝着有些微辣,然而,为了长寿,哪怕刘屈氂这个北方人也是顾不得许多了。 “张子重的奏疏,光禄勋看过了吧?”刘屈氂轻声问着端坐在自己对面的韩说。 “不瞒君候,说已然看过了……”韩说笑着看向这位新扎的帝国丞相。 这位丞相,虽然拜相不过十余日,但权柄却是已经重于之前的多任丞相了! 最明显的例子,便是天子已经连续将两次朝会的主持权力,交给了刘屈氂——自武强候庄青翟后,汉家历任丞相,还没有谁能如此! 当然了,这也是羡慕不来的事情。 谁叫这位澎候,乃是宗室! 而且是一步一个脚印,从基层杀到长安的宗室呢? 自家的优秀子弟,杰出人才,当今天子岂能不看顾一些? “如何?”刘屈氂不动声色的问道,拜相不过半月,就获天子信任,委以重权。 刘屈氂自是清楚,自己必须负起责来。 朝中事务,从此若有了纰漏,那天下人和朝堂内外,可只会怪他这个丞相! 这个礼绝百僚,协调阴阳,佐理万国的宰相! 如当初平津献候公孙弘一般,必须把朝中事务和天子交代下来的任务,办的妥妥帖帖。 “这种事情……”韩说眉毛微微一动:“谁能说得清楚?” “不过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而已……” 当初,那张子重主持长安防疫,轻描淡写之间,就让一场可能爆发的伤寒之疫消弭无形。 据说,便是感染伤寒的病患,也因其之故,能存十之八九,只有少数几个倒霉蛋,因为身子骨太弱,药石不进而夭亡! 而其在负责除疫事务时的种种措施,因之迅速在长安城里流传开来。 现在便是长安城里的贩夫走卒也知道,感冒伤寒,可以用桂枝、生姜、甘草熬为桂枝汤,发汗解表。 家家户户更是常备柳树皮,遇有头疼脑热,便煮水服食。 现今就连关中的右扶风和左冯翊的百姓,也知道了这么个办法。 一时间,各地柳树纷纷惨遭剥皮之苦。 至于那些被其用来治疗咳嗽、伤寒的药物,譬如桔梗,现在已经成为了长安药材市场上的明星。 医方卜噬之家,更是以其为神丹妙药,广泛应用于各类疑难杂症甚至是占卜吉凶。 更不提,这位还是如今长安贵戚们公认的‘养生名家’。 都能指导天子养生,还能让天子言听计从的养生名家说的话,谁敢不听? 别说是其他人了,就是韩说,现在也一样在家里按照那前些日子张子重奏疏所说,喝水必喝热水,至不济也得是白开水。 从前习惯的饮水方法,统统抛弃了。 便是其族兄韩骞这样沉迷于修仙的贵族,也不再接引早晚晨露,而是改喝开水。 修仙诚可贵,但长寿更紧要啊! 可没有谁肯因为没有遵照‘养生名家’的嘱托,以至于六邪入体,召来病痛! “只是……”韩说忽然戏虐的笑了起来:“经此一事,怕是天下方士术士,皆要恨张子重入骨了!” 断人财路,犹如杀人父母。 何况这是绝户计! 从前,无数方士术士,都曾经献策天子,说什么要炼长生不死药,必服晨露月华。 当今天子,于是先修柏梁台,后造神仙台,接引晨露夜华吞服,以期长生。 现在好了,张子重一纸奏疏,捅破了这个谎言。 从此以后,这些术士方士,还怎么诓骗当今? “恨?”刘屈氂听着,忽然笑起来:“也要有人才能恨呢!” “人都死光了,如何恨得起来?” “昨日,天子下诏,赐死了宫中十余位随侍方士,还遣使去了青州,抄了好几位知名方士的家……”刘屈氂感慨着道:“经此一事,困扰国朝三十余年的术士方士显贵之风,终于散去!” “谁叫那张子重奏疏写得好呢?”韩说低头道:“一沙一世界,一叶一州郡,其阳生之正,而阴生之负,正者养也,负者害也!养者为元,害者为蛊,人服之入体,则阴阳混杂,病蛊无息潜入,如细作之翻越城墙,入其庙堂,暴而起之,莫能挡也!” “而能杀阴者,独至阳也,故燧人氏钻木取火,自古以为圣王,盖其以火杀食之病蛊,功参日月,遗泽万世者也!” “而夷狄者,被发文身,刀耕火耨,茹毛饮血,故其不能长寿,盖病蛊之生,悄然无息……” 念着那本奏疏上的文字,韩说也是嘿然道:“此论,虽未能证实,让谁人能否?” 只要没有人有证据可以推翻这个论点,那么,只要不是想着自杀,没有人会再去喝什么冷水、晨露乃至于吃生肉了。 更何况,那张子重的这个论据,未必就没有支持的证据。 旁的不说,韩说可是知道,在广陵和齐鲁的贵族士大夫们,嗜鱼脍,以其鲜嫩而争相尝之。 结果就是每年都有一堆人,得虫蛊而死。 还有会稽郡和胶东的渔民,更是流行着一种更恐怖的疫病,得病之人,常常是消瘦如柴,偏又腹部臌胀,几乎无药可治,只要沾染必死无疑。 他当初随军南下,平南越、闽越,就见过很多类似的病患。 这也是越人的所谓巫蛊之术的源头! 如今看来,很可能是如那张子重所言,当地的水源/鱼肉里有致病的病蛊,这些人没有煮熟、煮沸就贸然食用,导致病蛊入体,就如细作潜入军营,在粮草囤积和中军帅帐之中放了一把火。 只是,韩说是不会这么好心的为那张子重站台的。 当然了…… “我虽不能,吾子可也……”韩说在心里微笑着。 狡兔三窟,这是老韩家的家教和生存智慧。 所以,昨日他就悄悄的将一张自己写下来的有关南征路上记录的白纸‘不小心’掉在了那两个傻儿子的书房门口。 想必此刻,那两个傻儿子,已经是喜不自胜的出去宣扬了。 这样一来,即使未来,那张子重真的成长为卫霍那样的人物。 他也最多只能迁罪自己。 只是…… 到那个时候…… “吾早已入鬼伯国度,于黄泉之下喽!”韩说想到这里,就微微的翘起嘴唇,得意万分。 汉人信奉的生命观,特别有意思。 其中最重要的一点,便是汉人虔信,一个人只有一生。 人死既入黄泉,入鬼伯之国度。 若能有子孙香火血食祭祀延绵不绝,则神灵永在! 也是因此,汉人才对绝嗣、失国和绝后这种事情,恐怖异常。 很多人不怕死,就怕绝嗣,没有香火血食,变成孤魂野鬼,消散于天地之间。 正如士大夫们,不怕千夫所指,就怕春秋之诛。 因为千夫所指,不能伤其毫毛,但春秋之诛,诛心诛神,使其受万世唾弃,远超任何刑罚。 “只是……”刘屈氂忽然皱起眉头来:“吾等九卿贵戚,固然可以时刻热水熟食……” “有司佐吏及大小匠人、军士,又该如何时刻有热水熟食可用?” “这张子重,真是会找事!” 刘屈氂说到这里,也不免埋怨了起来。 在他想来,这张子重不该公开上书,搞成现在这个样子。 有什么事情,大家一起商量商量,各自通气不是很好嘛?! 现在好了! 刘屈氂已经能想象到,随着下面的佐吏、官署有司和军士们都知道此事后,他们会做何反应了? 肯定会跟朝堂要求提供热水热食,以驱邪杀蛊! 若朝堂不能给他们提供这个条件,那乐子就大了! 想想看,国家三公九卿有司,百石及斗食之吏,仅在关中就多达数万之众。 这些人若是串联起来,足可瘫痪整个关中! 哪怕不如此,只是一般的怨怼和不满,也都够他这个丞相喝一壶的了! 军方的骄兵悍将就更了不得了! 他们的要求,若是不能满足,信不信他这个澎候以后连出门恐怕都得用盾甲为墙了。 不然,万一出个聂让,白虹贯日,如何是好? 但,要满足这些人的要求,可就没有这么简单了。 首先,就是燃料的问题。 仅仅是关中的驻军和佐吏们,总数就怕有个十万左右,再算上少府卿和太仆有司的工匠、牧民、兽医、杂役,七七八八加起来,二十万是有的。 他这个澎候去那里弄能满足二十万人每日烧水热饭的燃料? 怕是将天下的秸秆都运来长安,也撑不了半年! 韩说听着,却是呵呵笑道:“君候何忧?解铃还须系铃人!张子重既然敢如此做,必有解决之法!” 刘屈氂一听,站起身来,微笑起来,道:“英雄所见略同,吾与光禄勋,可谓惺惺相惜!” 这正是他找韩说来家里的缘故,就是统一战线。 那张子重,若没有办法解决他自己惹出来的问题,那么,就算是他是什么张蚩尤,也得吃不了兜着走! 一下子开罪满朝文武,便是天子怕也护不住他了! 对刘屈氂来说,张子重幸贵也好,跋扈也罢,与他无关。 只要不干涉他的光荣相路,他也不介意这位权贵,变成卫霍般的巨头——卫霍纵横之时,正是汉家相权的一个小高峰,时任丞相平津献候公孙弘不说只手遮天,起码也是握军国大权,行宰辅之时。 而他刘屈氂可不同于公孙弘! 他是宗室,而且是与当今血缘关系很近的宗室! 乃父中山靖王,再怎么说也是当今的胞弟,虽非同产,却也皆是先帝所出。 每岁祭太庙,他刘屈氂都是有资格去高帝和太宗衣冠面前叩拜祭祀的。 所以,他的野心,自也不止是一个名相这么简单。 当初,楚元王、楚夷王父子,都先后在长安为宗正、太常,辅佐高帝、孝惠和太宗。 燕王刘泽,更是有定策之功,而封王裂土! 作为宗室,他岂能没有封国家建社稷,称孤道寡的野望呢? 所以,其实那张子重未来要真的如很多人预期的那样,变成霍去病第二。 他甚至还会开心不已呢! 平津献候公孙弘,不过是运气好,碰上了卫霍,所以躺着成为了国朝明相,列于青史,著于竹帛。 他自问才能、见识、手腕、底蕴,都必公孙弘要强那么一点点。 若遇到一个霍去病,也可以躺赢啊! 但前提是——张子重别给他添麻烦,惹事情。 就像今次,自己拉的翔,自己擦干净! 正文 第六百九十节 我愿百花齐放 无论外间纷纷扰扰,张越都是稳坐钓鱼台,有事没事,就去大鸿胪官邸,然后领着泥靡一行,参观长安宫室。 从未央宫,看到建章宫。 乌孙使团上下,都是震撼莫名,慑服不已。 就像刘姥姥进了大观园,闹出了不少笑话。 当然了,效果也是奇佳。 几天下来,泥靡就开始主动找张越打探起汉太学的事情了,看样子,汉太学不久就要接受第一批的外国留学生,甚至可能是乌孙小昆莫这样级别的贵宾。 这是好事,张越自是乐见其成。 不过,家中下人就没有张越这般镇定了。 “主公……主公……”田禾一大早就跑来,对张越禀报道:“小人听说,如今坊间盛传,主公奏疏之中所谓‘病蛊’于江南之地,屡见不鲜,广陵豪商,嗜鱼脍者,皆有虫蛊之病!而越人所谓巫蛊,也与蛊病有关!” “哦……”张越听着,只是应了一声,丝毫不以为意。 这种事情,在他上书之前,便已经知道,迟早会被人翻出来的。 毕竟,当初,南定番禹,灭闽越,王师楼船南下,浩浩荡荡几有数十万大军,其中有数万人是关中子弟。 有心人只需仔细回忆,就能知道。 就听着田禾激动无比的道:“主公,小人听说,此事乃是光禄勋韩公的两位公子,宣扬出来的……” 此刻,田禾的眼里,只有两眼冒星星,对于自家主公,真是敬若鬼神! 连巫蛊的原因都找到了! 让关中人提心吊胆,连天子都畏之如虎的巫蛊,却只是一种越人水源之中的蛊虫,因为越人吃生水而得的疾病。 一时间,长安人都是长出了一口气,然后各自私下都说:“真是张蚩尤呢!若非鬼神之授,何以至此?” “难怪上次伤寒之疫,都是手到擒来!” 唯一不满的,大约就是那些在家里面私自豢养越人巫师的人家了。 现在,巫蛊被扯破了面纱,所谓巫蛊,只是蛊虫而已,只要不去越人的地盘,乱吃生水,就不可能得病。 好嘛…… 那自己从前花了这么多五铢钱,养的这些巫师,在家里扎小人,感情都是白费劲了! 不知多少人,捶胸顿足,然后就把那些越人巫师绑起来在自己家后院,挖了个坑给埋了,巫蛊用具更是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张越听着,却是惊讶了一声:“光禄勋韩说的公子?” 他想了起来,似乎好像大概,韩说的那两个儿子是自己的脑残粉来着? 听说,这两位如今,在长安城里可是自带干粮的鼓吹着自己的一些主张和理论,更是拼命为新丰站台。 连上次自己一口气干掉了数十家贵戚,这两兄弟都在叫好…… “正是!”田禾兴奋的道:“当初,光禄勋拜为横海将军与楼船南下,曾在东南、闽越多见虫蛊之人……” “而两位公子,是从光禄勋的笔记手札之中得知此事的!” “哦……”张越轻声点头,陷入了沉思。 白纸才刚刚问世,也就三公九卿两千石和关内侯以上的贵族能拥有。 换而言之,这两位韩说的公子,乃是从乃父新近的手稿和类似回忆录一样的东西里看的的。 也就是说…… 张越呵呵笑了起来。 这老韩家真不愧是国朝唯一硕果仅存的五朝元老勋臣家族啊! 连平阳侯家族都比不上! 因为,平阳侯家族已经早已经腐朽了。 连个能打的后人也没有! 反观老韩家,从韩王信开始算起,连续五代人都在汉家封为列侯,拜为九卿。 甚至,当初还能在汉匈之间跳舞。 史记和汉书里记载的国初匈奴来汉使者,多半能找到姓韩的。 这些人都是韩王信的子孙。 而到了太宗的时候,韩颓当这一支,甘冒奇险,带着部众和牲畜,来附长安,归降太宗。 从那时候开始算起,老韩家就在汉匈之间各自下注了。 韩颓当这一支,为汉天子出生入死,保家卫国,训练骑兵,主持军队改革。 而在匈奴的那一支,也混的不差,历代为单于左右谋臣,也算殚精竭虑,死而后已了。 等到汉兵出塞,匈奴那一支,就纷纷带人来归,献上匈奴国内虚实,作为向导和细作…… 只能说,真不愧是韩王信的子孙啊! 这生存智慧,堪比南北朝的士族了。 只是,张越回忆起与那两位韩家公子的接触,其炽热的眼神和满脸的崇拜,丝毫不像作伪! 换而言之,很可能那两位韩家公子,是真心实意的愿意给他张子重冲锋陷阵的真正脑残粉! 若真是如此,那就未免有些太恐怖了! 因为,最好的演员,从来都是演自己。 便如韩颓当,这位弓高候的一生,都在阐明着何为‘战将’,何为‘忠臣’。 而韩氏每一代都能出一个或者两个可以准确站对边,押对大小的子嗣。 这已经不能用幸运来解释了。 只能是韩家有意为之的事情。 这让张越也是大感棘手。 韩家这滑不溜秋的,只要不犯下致命性错误,谁人奈何的了? 想到这里,张越便站起身来,对田禾问道:“后院所做蜂窝煤,现在可干了?” “主公,这两日天公作美,皆以晒干了……”田禾恭身答道。 “善!” 正欲去察看成果,丁缓便已匆匆而来,见着张越,甚至来不及拱手答礼,就问道:“侍中公,热水真可去蛊虫?” “不能说完全杀灭吧……”张越轻笑道:“十之八九还是可以的……” 丁缓闻言,双眼放光,刷的一下就屈身拜道:“还请侍中教之,何以如此?” “蛊虫又何以观之?” 张越闻言,看向丁缓的神色,变得凝重起来。 这还是他第一次遇到,有人问他为什么?怎么做? “或许,这就是墨家的风骨吧……”张越在心里感叹道。 墨家墨者,在后世人心里面,恐怕也就记得一个兼爱非攻,这多半还是托黄易先生的福。 然而,几人知晓,墨家真正的大道,不是兼爱非攻。 而是三表法。 三表法才是墨家的根本! 只知兼爱非攻、尚同尚贤、明鬼节用者,而不知三表法的,非墨者也! 这就像儒生,以为读了一本论语,就以为可以治天下。 那是笑话,是谎言! 真正能治天下的,其实还是隐藏在四书五经之外的东西。 是数百上千年,无数大儒、能臣名士们,将儒家的东西,糅杂到法家的理论里的学问。 而三表法,顾名思义,就是三条基本原则。 本于古者圣王之事;原察百姓耳目之实;废以为刑政,观其中国百姓人民之利! 简单的说就是做事、研究和治世要根据前人的经验、人民群众的切实利益,从实际出发。 所以,墨家的人,从来都喜欢打破砂锅问到底。 在战国时代,他们就在研究日地距离,观察自然变迁,甚至在几何、光学、力学等方面都有着深厚的研究成果。 可惜,秦末战火焚灭了大部分墨家先贤的努力。 便是现在,墨家留给世界的遗泽,也已经不多了。 说不定,就剩下了丁缓这最后的一朵火苗。 望着丁缓,张越上前一步,道:“令吏请随我来……” 便领着丁缓来到了自己的书房,然后将一个小册子,交到他手里,嘱托道:“此册,出我手,入君手,暂不可令第三人知之……” 丁缓打开小册子,只看了一眼惊讶万分。 实在是这册子里,记录太多太多的奥秘。 其中就有一台名为‘显微镜’的器械及其原理构造,以沙烧之,吹之为镜,透明无暇,磨为凹凸两镜,则可观肉眼所不能见之世界! “侍中……”勉强吞咽了一口口水,丁缓已是激动的不能言语:“这太贵重了……” 何止贵重,简直是无价! 使墨子在,也要亲临求之! 张越却是笑道:“宝剑赠英雄,骏马配丈夫!此册之中,诸般之事,皆吾自石渠阁残简之中所知,如今,完璧归赵,正是应该!” “只是,此事丁公暂需保密,以待来日……” “我赠丁公一句话: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 “墨翟之士,欲要重现人间,恢复旧观,非得如此不可!” 丁缓听着,猛然抬头,看向张越不可思议的问道:“侍中……您难道不是公羊之士?” “然!”张越点点头,他很快就要被董越带去董仲舒陵前,行老师之礼,献上束脩,正式成为董仲舒的隔代传人,公羊学派最年轻的二代弟子,和董越、褚大、夏侯始昌平起平坐。 不出十年,这些老一辈的鸿儒,尘归尘,土归土,公羊学派就是他的天下了! 到那个时候…… 张越当初讲的那个故事,就要上演了。 穿你的儒袍,念你的儒经,却行变革之事。 扛着红旗反红旗! “那您为何?”丁缓不太理解眼前这位的思路了。 “吾曾于古籍之中,见一位黄老之士的文章曰: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独竟者能进之!”张越看着丁缓说道:“万物如此,学术亦然!” “没有竞争,便没有进步!” “当战国之时,百家争鸣,沧海横流,英雄辈出!” “今则不然,儒家一门独大,固守成规,长此以往,诸夏必将闭塞、腐朽、堕落,为夷狄所辱!” “为子孙计!吾当扶百家!” “一枝独秀,何如百花齐放?” 正文 第六把九十一节 教科书般的哄天子 随着时间的推移,渐渐的,整个长安内外,上上下下,该知道的人都知道了。 “不能吃生水啊!” “生水有蛊,不沸而食,轻则疫病缠身,重则家破人亡!” “去岁,咸阳里的张二郎,就是喝了一口渭河的生水,结果三天就不治了啊……” 托巫蛊之说,二三十年的熏陶之福,长安城里哪怕是不识字的奴仆,最底层的黔首,都听说过巫蛊杀人无形的说法。 如今,自然闻蛊变色。 于是,长安的木炭价格,应声高涨,两三天中就打着滚的涨到了一石三百钱的地步! 比之前的价格,生生涨了四五倍! 除富贵人家,一般人真的用不起了! 若不是入冬以来,一种名为‘侍中床’的御寒床铺,开始悄然流行起来,使得长安的取暖需求下降了一些,恐怕三百钱都不止! 而木炭价格飙升,也令这种简单有效的床铺形式迅速风靡起来。 泥瓦匠和木匠们,纷纷接到无数订单,乐得开怀无比。 潜流却在无声无息之中,悄然涌起来。 压力,首先来到了京兆尹。 月余之前,京兆伊大换血。 整个中高层,几乎被一扫而光。 六百石以上的官吏,竟只有五个人躲过了那场灾劫。 虽然,这些缺额很快就被人填补了。 但也因此使得京兆尹成为了长安城里最脆弱,最容易被下面的官吏影响的官署。 而偏生于己衍长久以来,给人的印象便是——忠厚勤勉。 简而意之就是老实! 老实人,当然是最好欺负的喽! 于是,于己衍一觉醒来,就发现整个京兆伊的长安官署上下,都已是群情激愤。 一封封请愿书,雨点般的落在了他的案几上。 无一例外,都是‘请赐木炭,以恤下吏’,一个个说的无比凄惨。 什么‘吾等鄙吏,本粗鄙野人,幸明公不弃,用为官佐’,一个个更是忠心耿耿‘数年以来,不避寒暑,为明公驱策,而无有怨怼之言’,但是呢‘俸禄浅薄,难以养家’,现在家里更是已经没有木炭煮饭了,全家都要揭不开锅了。 所以‘敢请明公,悯及下吏’,简单的说就是要福利。 而且是给他们按月发给燃料。 不然的话…… 虽然没有人明说,但潜台词,却已经呼之欲出了。 于己衍看着,真是眼皮子跳个不停,小心肝扑通扑通的。 他马上召来刚刚上任的京兆伊丞马旋,问道:“官署账册之中,如今有多少钱粮?” 马璇哪里知道这个? 他才上任不过一个月,准确的说是二十来天,在二十天前,他还在弘农郡当郡主薄呢! 但是,作为官员,马旋很清楚,决不能让上官知道其实你不知道,这虽然很绕口,但确是官场的生存法则。 故而只是想了想,马旋就道:“回禀明府,以下官所知,恐怕不足千万之数了……” “怎如此之少?”于己衍立刻猛的吞咽了一下口水,按常理,京兆伊不是应该起码有个三五千万的钱作为紧急储备的吗? “大朝议刚过不足一月,迎来送往,早已花掉大半财税了……”马旋叹道:“加之去岁关中旱灾,民皆歉收,秋税能缴齐者寥寥无几……” “这可如何是好?”于己衍慌了神了。 一千万钱? 将将够买三万石木炭而已,怕是连两三个月都顶不了! 更何况,钱若都花光了,万一遇到点什么事情,他这个京兆尹岂不是得去跟天子解释为什么京兆尹府库无钱了? “为今之计,明府还是去求见张侍中吧……”马旋看着于己衍怂恿着道:“或许侍中公,能有法子……” 于己衍也是叹了口气,道:“也只能如此了……” ……………………………… 建章宫内,张越提起绶带,跟着郭穰,步入内殿之中。 顿时,好几双眼睛,都看了过来。 张越甚至不用抬头,就能知道这些眼睛的主人都是谁? 守少府卿公孙遗、太仆上官桀、大鸿胪戴仁还有守水衡都尉领铸钱监王选。 除了王选,因为一直宅在上林苑里,忙着铸钱外,其他人都是熟人甚至是朋友、世交。 但现在,他们却都已经焦头烂额了。 “臣侍中领新丰事毅奉诏觐见,吾皇万寿无疆!”张越顶着这些人的目光,若无其事的来到殿中,对着端坐在上首的天子一拜。 “卿免礼……平身……赐座……”天子看着张越,淡淡的挥了挥手道。 “臣谢陛下隆恩!”张越长身再拜,然后就被郭穰领着,做到了殿中一侧,与诸位九卿大人物对坐而视。 “这次召卿来,是因卿上次上书之事……”天子缓缓的开口,脸色稍微有些不是很开心。 主要是因为,张越数日前的那一纸上书,捅破了一个骗局。 方士术士们哄骗他吃了几十年的晨露,欺君之罪,自然罪无可赦。 但他这个天子,却也是灰头土脸。 特别是这几天来,仔细思量下来,也觉得大大丢脸! 正如当初文成骗局败露,他命左右勒死于当殿,回头一想不对啊。 赶忙对外宣称,文成是吃马肝死的。 讲道理,要不是张越有着献养生之法,是他益寿延年的保障,更有神君的光环笼罩,只这一个事情,他就要发怒了。 板子也早就打下来了。 即使如此,心里面也多少有了些想法了。 毕竟,跟皇帝讲道理,好比去和和尚讲道经,根本谈不到一起。 张越看着,自然早知如此。 这位陛下的性子,他还不清楚? 历史上百分之九十九的君王,都是如此! 便是脾气最好的,性子号称比成王和康王还要宽厚的汉太宗孝文皇帝,当初被北平文侯张苍揭穿了新恒平的骗局后,张苍不也半点功劳没有,反而深深的恶了那位,直接导致了其十五载辅佐生涯的终结吗? 想揭穿皇帝的新衣,没有点把握和底蕴,下场真的会惨不忍睹! 好在,张越手里面的牌还是很多的。 特别是对这位陛下,胡萝卜不知道准备了多少根。 张越起身上前,拜道:“即使陛下不召臣,臣也会入宫入觐……” “嗯……” “臣有喜事,要奏于陛下……” “哦……” “臣从一古籍之中,阅得古人常以鹅肝、鸭肝佐食,据说彭祖便曾食之,其味鲜香,有益寿延年之效,臣尝试之,甚为美味……” 天子闻言,脸色立刻就开怀起来:“果真如此?” 左右大臣更是立刻在心里暗暗记下重点。 “确实如此!”张越拜道:“臣安敢欺君?” 于是,天子顿时龙颜大悦,道:“卿有心了!” 心里面那点小小的不快,顿时飞到了爪洼国中去了。 张越却是再拜道:“此外,臣还有闻,深海有大鱼,得其肝脑炼油,亦可益寿延年,其鱼肉炼油,还能照明……” 天子听着,心中一动,问道:“可是鲸鱼?” “陛下圣明!”张越立刻拜道。 天子猛地起身,摩挲着双手,有些兴奋难耐。 传说,秦始皇陵有鲸鱼油为灯,可长明万年。 宫中和关中,也有着大量有关秦始皇OR鲸鱼的故事。 “蓬莱药可得,而常苦大鲛鱼,故不得进,愿以强弩射之……”这是徐福曾和秦始皇说的话。 而当秦始皇最后一次出巡天下,至琅琊夜梦与海神战,始皇自述自己持戟与一人身鱼头之海神大战连连,甚至踏入海疆,劈波斩浪,终斩之! 此事被记录在秦人的史书之中,甚至还有见证人——当初北平文侯张苍就曾回忆过自己听说此事的经过(张苍在秦始皇的秦庭当过主柱下方书(御史前身))。 此外,关中地方有传说,当初秦始皇修兰池‘东西两百里,南北二十里,筑为蓬莱山,刻石为鲸鱼,长两百丈’。 作为秦始皇的头号粉丝和cos者(虽然这位陛下以为别人不知道),这么多年来,他自也是事事都在跟随秦始皇的脚步。 秦始皇巡天下,射杀鲛鱼,他就在长江里亲手射死了一条巨蛟(其实应该是蟒蛇或者鳄鱼)。 秦始皇封禅修仙,他也封禅修仙。 自然,当年修昆明池的时候,他也命人在池中凿了一个石刻鲸鱼,长三丈,栩栩如生,甚至每至雷雨,其须尾能动(此物有实物藏于陕西历史博物馆,就是出土于昆明池遗址)。 这么多年来,他也脑洞过为何秦始皇和他都不能求得长生不死药。 曾经严重怀疑过,就是大海里的鲸鱼在拦着他和秦始皇。 如今,听张越报告,鲸鱼的肝脑炼油,有着益寿延年之效。 他立刻脑洞大开,恐怕,真正的原因是…… 不死药就藏于鲸鱼身体之中! 只是这么一想,他便兴奋起来,立刻下诏,道:“传令桑弘羊,命海官舰船,捕杀鲸鱼,取其肝脑、脂肪炼油,分别密封,递送长安,朕将亲览之!” “诺!”郭穰立刻领命而去。 张越嘴角悄悄的溢出了一丝笑容。 这正是他想要的结果! 催动汉室的捕鲸业发展,因为…… 在这西元前的时代,基础工业技术一片蛮荒,要迅速攀升科技树,离不开号称工业润滑剂的种种鲸鱼制品! 正文 第六把九十一节 教科书般的哄天子 随着时间的推移,渐渐的,整个长安内外,上上下下,该知道的人都知道了。 “不能吃生水啊!” “生水有蛊,不沸而食,轻则疫病缠身,重则家破人亡!” “去岁,咸阳里的张二郎,就是喝了一口渭河的生水,结果三天就不治了啊……” 托巫蛊之说,二三十年的熏陶之福,长安城里哪怕是不识字的奴仆,最底层的黔首,都听说过巫蛊杀人无形的说法。 如今,自然闻蛊变色。 于是,长安的木炭价格,应声高涨,两三天中就打着滚的涨到了一石三百钱的地步! 比之前的价格,生生涨了四五倍! 除富贵人家,一般人真的用不起了! 若不是入冬以来,一种名为‘侍中床’的御寒床铺,开始悄然流行起来,使得长安的取暖需求下降了一些,恐怕三百钱都不止! 而木炭价格飙升,也令这种简单有效的床铺形式迅速风靡起来。 泥瓦匠和木匠们,纷纷接到无数订单,乐得开怀无比。 潜流却在无声无息之中,悄然涌起来。 压力,首先来到了京兆尹。 月余之前,京兆伊大换血。 整个中高层,几乎被一扫而光。 六百石以上的官吏,竟只有五个人躲过了那场灾劫。 虽然,这些缺额很快就被人填补了。 但也因此使得京兆尹成为了长安城里最脆弱,最容易被下面的官吏影响的官署。 而偏生于己衍长久以来,给人的印象便是——忠厚勤勉。 简而意之就是老实! 老实人,当然是最好欺负的喽! 于是,于己衍一觉醒来,就发现整个京兆伊的长安官署上下,都已是群情激愤。 一封封请愿书,雨点般的落在了他的案几上。 无一例外,都是‘请赐木炭,以恤下吏’,一个个说的无比凄惨。 什么‘吾等鄙吏,本粗鄙野人,幸明公不弃,用为官佐’,一个个更是忠心耿耿‘数年以来,不避寒暑,为明公驱策,而无有怨怼之言’,但是呢‘俸禄浅薄,难以养家’,现在家里更是已经没有木炭煮饭了,全家都要揭不开锅了。 所以‘敢请明公,悯及下吏’,简单的说就是要福利。 而且是给他们按月发给燃料。 不然的话…… 虽然没有人明说,但潜台词,却已经呼之欲出了。 于己衍看着,真是眼皮子跳个不停,小心肝扑通扑通的。 他马上召来刚刚上任的京兆伊丞马旋,问道:“官署账册之中,如今有多少钱粮?” 马璇哪里知道这个? 他才上任不过一个月,准确的说是二十来天,在二十天前,他还在弘农郡当郡主薄呢! 但是,作为官员,马旋很清楚,决不能让上官知道其实你不知道,这虽然很绕口,但确是官场的生存法则。 故而只是想了想,马旋就道:“回禀明府,以下官所知,恐怕不足千万之数了……” “怎如此之少?”于己衍立刻猛的吞咽了一下口水,按常理,京兆伊不是应该起码有个三五千万的钱作为紧急储备的吗? “大朝议刚过不足一月,迎来送往,早已花掉大半财税了……”马旋叹道:“加之去岁关中旱灾,民皆歉收,秋税能缴齐者寥寥无几……” “这可如何是好?”于己衍慌了神了。 一千万钱? 将将够买三万石木炭而已,怕是连两三个月都顶不了! 更何况,钱若都花光了,万一遇到点什么事情,他这个京兆尹岂不是得去跟天子解释为什么京兆尹府库无钱了? “为今之计,明府还是去求见张侍中吧……”马旋看着于己衍怂恿着道:“或许侍中公,能有法子……” 于己衍也是叹了口气,道:“也只能如此了……” ……………………………… 建章宫内,张越提起绶带,跟着郭穰,步入内殿之中。 顿时,好几双眼睛,都看了过来。 张越甚至不用抬头,就能知道这些眼睛的主人都是谁? 守少府卿公孙遗、太仆上官桀、大鸿胪戴仁还有守水衡都尉领铸钱监王选。 除了王选,因为一直宅在上林苑里,忙着铸钱外,其他人都是熟人甚至是朋友、世交。 但现在,他们却都已经焦头烂额了。 “臣侍中领新丰事毅奉诏觐见,吾皇万寿无疆!”张越顶着这些人的目光,若无其事的来到殿中,对着端坐在上首的天子一拜。 “卿免礼……平身……赐座……”天子看着张越,淡淡的挥了挥手道。 “臣谢陛下隆恩!”张越长身再拜,然后就被郭穰领着,做到了殿中一侧,与诸位九卿大人物对坐而视。 “这次召卿来,是因卿上次上书之事……”天子缓缓的开口,脸色稍微有些不是很开心。 主要是因为,张越数日前的那一纸上书,捅破了一个骗局。 方士术士们哄骗他吃了几十年的晨露,欺君之罪,自然罪无可赦。 但他这个天子,却也是灰头土脸。 特别是这几天来,仔细思量下来,也觉得大大丢脸! 正如当初文成骗局败露,他命左右勒死于当殿,回头一想不对啊。 赶忙对外宣称,文成是吃马肝死的。 讲道理,要不是张越有着献养生之法,是他益寿延年的保障,更有神君的光环笼罩,只这一个事情,他就要发怒了。 板子也早就打下来了。 即使如此,心里面也多少有了些想法了。 毕竟,跟皇帝讲道理,好比去和和尚讲道经,根本谈不到一起。 张越看着,自然早知如此。 这位陛下的性子,他还不清楚? 历史上百分之九十九的君王,都是如此! 便是脾气最好的,性子号称比成王和康王还要宽厚的汉太宗孝文皇帝,当初被北平文侯张苍揭穿了新恒平的骗局后,张苍不也半点功劳没有,反而深深的恶了那位,直接导致了其十五载辅佐生涯的终结吗? 想揭穿皇帝的新衣,没有点把握和底蕴,下场真的会惨不忍睹! 好在,张越手里面的牌还是很多的。 特别是对这位陛下,胡萝卜不知道准备了多少根。 张越起身上前,拜道:“即使陛下不召臣,臣也会入宫入觐……” “嗯……” “臣有喜事,要奏于陛下……” “哦……” “臣从一古籍之中,阅得古人常以鹅肝、鸭肝佐食,据说彭祖便曾食之,其味鲜香,有益寿延年之效,臣尝试之,甚为美味……” 天子闻言,脸色立刻就开怀起来:“果真如此?” 左右大臣更是立刻在心里暗暗记下重点。 “确实如此!”张越拜道:“臣安敢欺君?” 于是,天子顿时龙颜大悦,道:“卿有心了!” 心里面那点小小的不快,顿时飞到了爪洼国中去了。 张越却是再拜道:“此外,臣还有闻,深海有大鱼,得其肝脑炼油,亦可益寿延年,其鱼肉炼油,还能照明……” 天子听着,心中一动,问道:“可是鲸鱼?” “陛下圣明!”张越立刻拜道。 天子猛地起身,摩挲着双手,有些兴奋难耐。 传说,秦始皇陵有鲸鱼油为灯,可长明万年。 宫中和关中,也有着大量有关秦始皇OR鲸鱼的故事。 “蓬莱药可得,而常苦大鲛鱼,故不得进,愿以强弩射之……”这是徐福曾和秦始皇说的话。 而当秦始皇最后一次出巡天下,至琅琊夜梦与海神战,始皇自述自己持戟与一人身鱼头之海神大战连连,甚至踏入海疆,劈波斩浪,终斩之! 此事被记录在秦人的史书之中,甚至还有见证人——当初北平文侯张苍就曾回忆过自己听说此事的经过(张苍在秦始皇的秦庭当过主柱下方书(御史前身))。 此外,关中地方有传说,当初秦始皇修兰池‘东西两百里,南北二十里,筑为蓬莱山,刻石为鲸鱼,长两百丈’。 作为秦始皇的头号粉丝和cos者(虽然这位陛下以为别人不知道),这么多年来,他自也是事事都在跟随秦始皇的脚步。 秦始皇巡天下,射杀鲛鱼,他就在长江里亲手射死了一条巨蛟(其实应该是蟒蛇或者鳄鱼)。 秦始皇封禅修仙,他也封禅修仙。 自然,当年修昆明池的时候,他也命人在池中凿了一个石刻鲸鱼,长三丈,栩栩如生,甚至每至雷雨,其须尾能动(此物有实物藏于陕西历史博物馆,就是出土于昆明池遗址)。 这么多年来,他也脑洞过为何秦始皇和他都不能求得长生不死药。 曾经严重怀疑过,就是大海里的鲸鱼在拦着他和秦始皇。 如今,听张越报告,鲸鱼的肝脑炼油,有着益寿延年之效。 他立刻脑洞大开,恐怕,真正的原因是…… 不死药就藏于鲸鱼身体之中! 只是这么一想,他便兴奋起来,立刻下诏,道:“传令桑弘羊,命海官舰船,捕杀鲸鱼,取其肝脑、脂肪炼油,分别密封,递送长安,朕将亲览之!” “诺!”郭穰立刻领命而去。 张越嘴角悄悄的溢出了一丝笑容。 这正是他想要的结果! 催动汉室的捕鲸业发展,因为…… 在这西元前的时代,基础工业技术一片蛮荒,要迅速攀升科技树,离不开号称工业润滑剂的种种鲸鱼制品! 正文 第六百九十二节 推销(1) 经此一事,天子的神色和表情,都是宽慰了许多。 他坐下来,对张越招手,道:“今次诏卿入宫,是诸位爱卿之请……” 坐在张越对面的公孙遗、上官桀、戴仁和王选都是立刻起身,对张越拱手作揖,道:“有劳侍中了……” 他们这些天,真的是焦头烂额了! 都快被下面的人搞得抑郁症了! 没办法,少府、太仆和大鸿胪、水衡都尉,都是雇员无数的超级官署! 以少府为例,仅仅是其控制的东西织室,便有着奴婢、工匠十万计。 仅仅是在长安城里,便有着数以千计的女工,日夜不休织造绫罗绸缎和布料,供给皇室、军队之用。 而太仆有司,三十六苑二十四厩,有七八个在关中。 特别是那几个养着御马和大宛马、乌孙马的马厩,就在长安附近。 属官、牧民和工人,数以千计。 大鸿胪有司,也有上千人在京畿。 而水衡都尉,控制上林苑和铸钱事务,麾下民众和工人,数以万计! 而这几天,他们治下的佐吏、官员甚至是奴婢,都在不断呼吁,要吃热饭和沸水。 虽然目前,还能安抚的下去。 但…… 再过几天,可就未必了! 旁的不说,一旦有人不满,生出怨气,那就大大不妙! 别看无论是少府还是水衡都尉,都是官奴婢和佃农占大头。 但是,你敢随意折辱这些人吗? 当真以为,别人叫‘官奴婢’叫‘庶民’,就真的没有靠山,无权无势了? 呵呵! 旁的不说,上林苑的佃户,就不是一般佃户。 他们是租种皇田皇庄的天家佃户! 是天子的亲领之民! 其中藏龙卧虎,不知凡几! 要知道,上林苑里的佃农,除了灾荒时临时安置的之外,其他人几乎全部是天子收养的战争遗孀和遗孤和原来居于苑内的百姓。 是期门军和羽林郎的兵源来源之一! 鬼知道,上林苑里的某个看似忠厚老实,软弱可欺的百姓,其父兄就是曾经护翼天子,巡幸天下,忠心耿耿,甚至简在帝心的忠臣义士呢? 更麻烦的是,因为历代天子即位前,都会被受封在上林苑里开设苑囿,学习治民理政,便如当朝太子刘据的博望苑——博望苑的百姓,就是这位太子的亲临臣民,未来哪怕这位登基,逢年过节,亦要遣使慰问,诏书开头的第一句话必然是:皇帝遣使存问父老如何如何。 而当今天子即位前,受封的是思贤苑。 领有三百余户,尽管如今当初的思贤苑百姓,都已经故去,但其子孙犹在。 这些人依然是当今天子的父老兄弟。 未来宫车晏驾,天子入葬茂陵,给其守卫山陵,照顾神庙,清扫道路乃至于在生辰忌日,奉其衣冠,巡幸关中的的就是这些人和其后代。 这些人你能得罪吗? 敢得罪吗? 不要命了吧! 当真以为他们是寻常百姓? 那可是比宦官和妃嫔,更让天子放心和相信的忠臣! 他们是天子的盾与戈,是最忠诚的群体! 所以,王选是最着急的人。 这几天,已经好几位居于思贤苑范围的宿老拄着拐杖来见他了。 一句话——王令君可还记得思贤苑父老之苦? 就这一句话,吓得王选屁滚尿流,辗转反侧,日夜难眠。 当初,江充当水衡都尉,权倾朝野,是因为什么被赶下台的? 真的只是贪污被揭发吗? 还不是太过跋扈,开罪了上林苑里这些开罪不起的天子亲民? 告状的文书,日夜不停,发往兰台。 于是,便是天子当时还想回护江充,也不能回护了。 也是从那以后,江充就失去圣眷,地位一落千丈。 终于沦为眼前这位侍中官的垫脚石…… 故而,王选第一个抢先出列,对张越拜道:“前时侍中公上书天子,言生水有蛊,需烧开杀蛊,才能饮用,如今,上林苑中数万百姓、官吏,一日三惊,不敢随意饮水……上林苑虽多山林树木,但皆皇家禁苑,不得随意砍伐,下官惶恐,请侍中公指教……” 上官桀等人立刻紧随其后,对张越拱手一拜:“愿侍中教之!” 没办法,这些大人物们,可以对自己的属官呼来喝去,但面对数千上万的直属工匠、佐吏和官奴婢、百姓的呼声,却是战战兢兢,夜不能寐。 更何况,这些人的要求,其实并不‘过分’。 他们只是想要和达官贵人一样,拥有免于被‘蛊虫’危害的权力而已。 说破天,也是正当合理的要求! 毕竟,汉家讲究‘刑无等级’,相应的赏也无等级。 于是在理论上,庶民也好,工匠也罢,乃至于奴婢,皆拥有和列侯贵族两千石一样的基本权利。 犯罪也好,立功也罢,都是一样,该赏多少就赏多少,该打几鞭子就打几鞭子。 不会发生,列侯杀人,赔点钱就可以,而庶民杀人却要株连九族的事情。 张越看着他们,连忙拱手拜道:“诸君大礼,吾不敢受!” 他转身面朝天子,恭身拜道:“启奏陛下,上书言此事之后,臣便在家日思夜想,寻求一个廉价的燃料来源……” “幸赖陛下洪福,臣之属官,新丰工坊园佐令丁缓,善于机械奇巧之事,乃做铁模,发明蜂窝煤,以泥炭与木屑、黄土混合,轻易能做蜂窝煤……” 张越于是,就将这蜂窝煤的优点和好处,特别是廉价、易得、便捷,重点描述了一番。 别说是公孙遗、王选等人,便连天子听着也是欣喜不已! 没办法,燃料是封建社会小农经济的软肋! 旁的不说,单单是这未央宫、建章宫和其他宫室以及关中的各宫苑、行宫,宦官、奴婢、宫女、妃嫔,每日所需的各种木炭、秸秆就是一个天文数字。 九卿官署和长安士民每日需要的燃料,就更不知道多少了! 每岁,国家在燃料一事的开销,多达数万万钱。 这还是建立在汉少府有数万的鬼粲(伐木烧炭的刑徒),日夜不休劳作的基础上。 如今,张越提议的这个铁模和蜂窝煤,若真的有这个功效…… 单单是将那数万鬼粲解放出来,用于其他事务,就能让少府赚的盘满钵满。 “果真?”天子问道。 “启奏陛下,臣不敢欺君!”张越拜道:“只是,此蜂窝煤,经臣研究,还是多少有些弊端的……” “主要是石炭燃烧,能产生毒气,若是密室,不能通风,则将杀人于无形……” “必通风排气,才能与人无害……” 张越可不想,推广蜂窝煤后,造成数百上千的无辜冤魂! 但这个事情,对于天子和公孙遗等人,却是无关痛痒的细枝末节。 这世界上,那里有十全十美的事情? 国家开铁矿、铜矿,每年死于矿山者数以千计,甚至上万! 天下盐池的煮盐工匠,为卤水所害者,更是不知凡几。 就是从前为了宫廷燃料,少府驱使数万刑徒,伐木烧炭,死于山林之中的刑徒,百年以来没有十万也有九万九了。 与之相比,这蜂窝煤,若是真的能若张越所言,比木炭更好,燃烧更久,更廉价。 区区只是通风排气,就可以化解的毒气,算什么? 天子笑道:“既如此,愿观卿之蜂窝煤及铁模……” ………………………… 于是,一个时辰后,当宫廷的使者,从张府将数个蜂窝煤以及铁模,送到宫中后,张越就在这建章宫的一个厨房里,先以木炭点火,然后将蜂窝煤放进去。 果不其然,不过片刻,炉灶之中的蜂窝煤立刻就燃烧了起来,当其通红之时,张越便以铁钳夹出,带到门外。 天子和群臣立刻围上来,啧啧称奇的看着那个离开了炉灶已经燃烧得起劲,甚至滚烫非常的蜂窝煤。 “善!善!”公孙遗立刻就赞道:“侍中此物,真是不错!” 泥炭这玩意,关中漫山遍野都是。 旁的不说,出了长安,就在博望苑附近,就有一座黑色的泥炭山。 只要舍得出力气,一个壮丁一天可以挖个数千斤! 比起从前辛辛苦苦伐木烧炭,可是省力和划算得多了。 “何止不错,利国利民啊!”王选也赞道:“旧日为烧炭,关中岁伐山林树木不知凡几,毁山川林木,终归有违先王之训啊!” 诸夏民族虽然不懂什么叫生态和环保。 但先王之训和先王的自然精神,却都无不在阐述着要维系人和自然的平衡。 就连乡下的猎户也知道,不能射杀怀孕母兽,便是地方上的百姓,也会约束熊孩子在春天不去捣乱,特别是上树掏鸟窝。 汤武,更是网开三面,只取一成。 对于山川和植被的保护,更是古已有之。 上林苑设立的目的,就是备灾、积蓄,为不时之需。 只是可惜,随着人口增长,哪怕先王教诲言犹在耳,也是不得不加快砍伐树木的速度。 而恶果,现在已经凸显了。 黄河泥沙含量,在百年间增加十几倍。 从汉初的大河,变成了今天的黄河! 虽然人们不知道,黄河的今天现状是自己造成的,但是,也已经有些聪明人开始从一些迹象里看到了问题所在。 如今,有了这便宜廉价便捷的泥炭,那里还需要什么木炭? 王选立刻看向那具其貌不扬的铁模,问道:“侍中公,未知此物,造价几何?” 正文 第六百九十三节 推销(2) “不是很贵……”张越听着王选的话,在心里想了想,答道:“也就千钱左右一件!” 如今铁价,大司农平贾为四十钱一斤。 这个铁模用铁,撑死了十斤,也就是四百钱的物料成本。 算上工费,往大里算,撑死了也就一百钱一个。 张越给出的这个价格,本来已经做好了讨价还价的准备。 但哪知王选听了,就笑着道:“一千钱?确实廉价!” 公孙遗也道:“王令君所言不差,确实便宜!” 张越听着,吓了一跳。 但仔细想想,站到王选、公孙遗的立场上看的话。 张越不得不承认,自己开价,真的开低了! 一千钱,对普罗大众,自然是天文数字。 很多拥有一顷地的小地主家庭,一年省吃俭用也不过能攒下两三千钱! 但,对于少府、太仆和水衡都尉这样的国家机构来说,却是廉价的很! 哪怕是一万个铁模,也才一千万! 若能用一千万,就解决下面官吏和雇员的要求。 谁不乐意?谁不喜欢?! 至于铁模的价格,是贵是廉? 谁在乎? 崽卖爷田心不疼! 官僚最擅长的就是使用公款了。 职阶越高,越是如此! 君不见,后世列国的机构,每岁采购,都是天文数字般的支出! 其中,究竟有多少采购的东西,是真正能派上用场的? 又有多少采购回来的东西,符合其市场定价? 那就只有天知道了。 反正,张越曾用过一台米帝良心,那价格比爱疯还要贵,但性能却烂的出奇…… 想到这里,张越心里心如刀割。 天子看着张越手里的铁模,忽然出声道:“卿命新丰,先做一千个,送来建章宫,交给郭穰……” 张越听着,顾不得心痛,连忙恭身道:“诺!” 有了天子带头,上官桀等人,哪里还敢怠慢? 纷纷对张越下起了订单,少府这个狗大户更是一口气下了两万件铁模的订单! 纵然是太仆衙门,也下了两千个铁模的单子。 铁模和蜂窝煤的事情敲定,上官桀等人,自是连忙告退。 作为侍中官,张越却是留了下来,跟着天子,回到了温室殿里。 首先,当然是给这位陛下,煮了一盅燕窝,送过去服侍其喝下,然后又讲了些养生之事。 自是引得这位天子龙颜大悦,心里面有的那么一点点不愉快不翼而飞。 “张卿……”天子忽然问道:“最近朝野议论纷纷,太子更是上书欲兼‘治河都护府都护’,卿怎么看?” 张越冷不丁听到这个问题,连忙拜道:“陛下,臣安敢妄议天家之事?!” “但说无妨!”天子摆手道:“太子虽已近不惑,然朕却总是不安……” 说起太子,这位陛下就又是感觉有些牙咬咬,难受的紧! 虽然,近来太子已经踏实很多了。 起码比过去,总是嚷嚷什么仁义道德和礼仪忠恕这些假大空的口号要好的多了! 但是…… 却依旧还是有些幼稚和天真。 性子依旧很软,耳朵更软! 前些天,他还委婉的上书,给石德求情,请求解石家之锢。 却也不想想,为何石家早不找他求情,晚不找他求情,偏偏此时去博望苑哭诉和哀告? 还不是看上了那治河都护府的庞大利益和好处? 说真的,要不是因为另外几个儿子一样不成器,而太子至少还有一个好长孙,天子怕是已经不能再容这个蠢儿子这样天真下去了。 张越听着,也是没有办法,只能表态了。 只好拜道:“陛下,臣闻书云:念终始典于学!故礼曰:玉不琢不成器,如是而已!” 天子听着,神色迟疑不定。 道理他自然是懂的,甚至是一直都这么做的。 自元封以来,历次巡幸天下,留在长安监国的哪次不是太子?哪次不是授给全权,甚至连升迁任免,赏罚诛杀都交给太子自己判断! 结果呢? 太子自己端坐于宣室殿中,只知一味仁恕宽厚。 曾有太子舍人,贪污数百万,被其同僚告发,证据确凿,结果这位太子非但没有惩罚,反而学太宗皇帝赐金一百金,号称要‘以愧其心’。 还好那舍人懂事,立刻就自杀谢罪,才没有让廷尉跳脚。 这也就罢了! 毕竟,舍人是太子近臣,就如侍中、尚书之于君王,是左右亲信,肱骨羽翼。 稍微照顾点,偏袒点甚至保护一些,无所谓。 水至清则无鱼嘛。 近臣贪也好,暴也罢,只要忠心耿耿就是好的。 但问题是,太子的宽厚不止是给自己的亲信股肱,还泛滥的恨不得让所有人都知道,太子的仁厚。 每次监国,都必定会大肆释放各种罪犯。 无论他们犯的是什么罪,只要有人上书,请求宽恕,一概特赦。 因此事,有三位廷尉请辞。 因为,太子不止释放了那些逃税漏税的商人,连杀人犯和盗匪,也一律赦免。 害的他这个皇帝,每次回来,都得给其擦屁股。 这次,太子要是去做了那治河都护府都护,一旦旧疾复发…… 那影响的就不是过去的几十个几百个廷尉囚犯,而是东南数以百万的百姓。 更可怕的是,万一让百姓知道刘家的储君是一个耳根子软,舍不得杀人和责罚下人的太子…… 那就完蛋了! 天子沉吟许久,悠悠的叹道:“玉可啄,顽石可能雕否?” 知子莫如父! 太子的性子和三观,也不是一天两天养成的。 如今虽然看似改变了一些。 但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天子很清楚,自己的那个儿子,其实……依然是过去的那位仁厚之君,淳淳君子。 唯一的不同,大约是过去这位太子总是偏听偏信,现在总算能多找几个人商量,知道依靠和咨询真正能做事的官员了。 张越听着,眉毛一跳,心里面知道这位陛下其实是已经属意太子去做这个事情了。 不然,何必说什么顽石? 现在之所以纠结,只是不放心罢了。 当然,他也不敢保证,于是试探着道:“陛下何不遣派得力重臣,辅佐太子?” “御史中丞暴胜之,为人刚正,做事勤勉……” “执金吾王莽忠心耿耿,明于内外……” “大鸿胪戴仁,素为天下敬仰……” “其他股肱大臣,也皆熟谙律法,深悉上下之事者……” 如今的朝堂,经过几次清洗,留下来的虽然未必敢说都是能臣良吏,但起码都是从地方上一步一个脚印,踩着数不清的尸骨杀出来的精英! 天子听着,却还是犹豫不决。 暴胜之、王莽、戴仁,能力当然是不错的。 但他们管得住太子吗? 能约束得了太子吗? 天子不太相信! 当初,先帝册立粟太子,以丞相条候周亚夫辅佐,命魏其候窦婴为太子太傅,结果呢? 粟太子该不成器,还是不成器。 是周亚夫和窦婴不行?能力不够吗? 不是的! 而是这些人都是满脑子忠君奉上思想的老派人物,面对太子的妄为,别说敲打了,就是劝阻也不敢! “卿以为……”天子忽然问道:“驸马都尉金日磾如何?” 张越一听,马上就不敢说话了,只能匍匐一拜:“陛下自有谋断,臣岂敢妄言?” 前两天,张越才刚刚带着金少夫回了一趟金家,对金日磾口称‘叔父’,与金氏子弟以‘大兄’相称。 几乎就等于告诉了其他人——张金虽非正式的姻亲,却也差不了多少。 天子听着,却是没有管这么多,他嘴里喃喃自语着,越想越得意。 金日磾在他看来,是最好和最合适的人选了! 首先,金日磾是驸马都尉,是他的亲信宿卫大臣,无论是忠心还是能力,都是毋庸置疑的。 有了金日磾在太子身边督促和监督,再怎么说,太子也是闹不成笑话来的。 更紧要的是,金日磾还不像其他朝臣。 他是休屠降人,且是休屠降太子! 这也意味着金日磾只能也必须全心全意的按照他的心意和指示去办事。 不像其他人,若太子坚持,可能就不敢顶撞了。 ……………… 直到出了皇宫,张越都还沉浸在天子的话语带来的冲击之中。 毫无疑问的,天子很快就会让刘据以太子兼治河都护府都护,用金日磾为辅。 这就意味着,太子刘据很快就会出京。 整个太子府的幕僚和宾客、臣子,也肯定会随行南下。 未来数年,恐怕除了定时回朝述职和报告外,太子将远离长安。 对张越来说,这是一个利好! 太子离京,太子的那十个食邑县,谁来管?又听谁的? 是远在数千里外的太子,还是就在长安的长孙? 这还用想吗? 换而言之…… 很快,张越就能将自己的势力,伸进那十个食邑县里。 旁的不说,单单是这十个县的劳动力和自然资源,就足够新丰未来数年甚至十几年的发展所需了。 当然,也不全都是利好,也有弊端。 现在,为什么天子喜欢刘进? 还不是因为有刘据这个反面教材在!? 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 而太子离京,刘进就直接暴露在天子的面前了。 一个不小心,恐怕就可能出问题! 正文 第六百九十三节 秉畀炎火(1) 随着时间来到冬十月的下旬,关中的气温变得越来越冷了。 哪怕是现在太阳已经升起,然而路边的枯草上的霜冻,却依然存在。 张越走在田间的道路上,观察着眼前延绵不绝的麦田。 夏季补种的宿麦,现在长势良好。 郁郁青青的麦苗,丝毫没有被严寒的气温所影响,迎立在寒风之中。 “明府,按照您离县前的嘱托,新丰所有麦田,都已经在入冬前,浇好了封冻水……”赵过满脸兴奋的在旁说道:“此策真乃良策啊!入冬以来,全县麦田的死苗现象,几近于无!” 这确实是一个奇迹! 今年夏季旱灾,持续的酷暑,大量蒸发了土地里的水分。 本来,按照一般的情况,以赵过在岐山原多年的经验来看,夏天过于干旱,种下的宿麦会在冬季因为缺水,导致土地硬化而死! 而用了张越的这个策略后,却神奇的让这些麦苗,都成功的活了下来。 张越听着,嘱托道:“赵令吏,不可骄傲,如今还未到严冬,这些麦苗能否活过今年的冬雪,还是未知!” 如今的气候,与后世不同。 总体来说,现在的地球气候,处于一个逐渐下降的过程。 在过去百年,全球平均气温,起码下降了两度! 最直接的证据,就是在一百年前,颛顼历还能通用,还可以使用。 而在现在,旧有的颛顼历却已经不堪使用了,所以国家才要编纂太初历。 而太初历,也只用了不过一百年,就不堪再用! 故而,如今的关中气温,比后世要冷的多! 现在关中的白天,最高气温,恐怕也不过两度。 到了夜晚,最低气温可能会跌落到零下十度以下。 真的是呵气成冰! 这对新丰补种的宿麦,是一个严重挑战! 所以,张越昨日和刘进一回新丰,今天就迫不及待的出来视察麦田了。 好在,这些空间培育出来的麦种,非常给力! 其根茎的蓄水性能,甚至直逼了后世某些杂交麦种的蓄水、抗旱能力。 只是,依旧不能大意,更不能掉以轻心! 张越蹲下身子,从麦田掰下一块土壤,微微用力捏碎,感受一下土壤里的含水量和湿润度,便嘱托道:“烦请令吏告知全县农稷官和百姓,务必要时刻关注麦田的土壤硬化情况,必要时刻组织百姓进行碾麦作业,不要令土地的土坷垃过多!” “诺!” 张越打开手,仔细观察了一下手里的土壤,然后他轻轻捏起一个小小的黄色的虫卵,眼中猛然露出忌惮之色,久久不能言语。 “张卿,怎么了?”一直在旁边仔细聆听和学习,甚至恨不得拿个小本本记下重点的刘进看着张越的样子,轻声问道。 “这是蝗虫卵!”张越沉声道。 他松开手,土壤之中,十几颗类似的虫卵,掉落下来。 “蝗虫卵?!”刘进闻言,也是震撼莫名。 而跟在两人身后的乌孙小昆莫,更是惊愕了起来。 蝗虫! 不管是在中原,还是在草原,都是不可抵御的天灾! 泥靡曾见过,草原上的蝗灾惨状。 铺天盖地的飞蝗,在数日之内,就将方圆数百里的一切啃食干净。 无论是萨满祭司,还是乌孙的骑兵,都对这些可怕的生物无可奈何,只能是在哀嚎与绝望之中,向狼神和乌鸦之神祈祷。 但是…… 蝗虫难道不是魔鬼的爪牙吗? 这蝗虫卵又是怎么回事? 正疑惑中,就听着那位汉朝的长孙殿下问道:“爱卿,你可确定了?” “臣确定!”张越捏着那粒虫卵轻声说道,他回溯的资料里,就有着种种蝗虫卵的图片。 他已经再三与回溯的资料对比过了。 他知道,手里的这粒不起眼的虫卵,正是曾让整个中国闻之变色的蝗虫卵! “爱卿……孤听说,蝗虫乃是鱼虾所化,怎会产卵于土中?”刘进疑惑的问道。 泥靡听着,也用着不太熟练的汉话道:“在乌孙,萨满祭司们说,蝗虫乃是狼神身上的虱子所化,乃是狼神对不敬者的惩罚!” “既是狼神身上的虱子,怎会产卵于土中?” 不得不说,这位小昆莫在语言方面天赋奇佳,不过十日就已经可以简单的交流,能听懂大部分的普通汉话,甚至还在学习汉字! 张越听着,笑了一声,对两人解释道:“旧者先人见蝗虫飞入湖海,以为其乃鱼虾之化,臣也曾以为是……” “不过……”张越抬起头来,道:“臣幼年贪玩,太始中,关中有飞蝗入南陵,无数良田顿时化为虚无,臣甚恨之,尝于邻里,以网兜杀蝗!” 刘进听着点点头,道:“孤听说过此事,太始二年,关中飞蝗,李少卿曾上书皇祖父,请发六校尉,捕杀害人之蝗……” 对于在公羊思想熏陶下的汉人来说,蝗虫这种吃自己庄稼的害虫,除了少数地方的愚妇愚夫之外,大部分地方的士大夫贵族,都只有一个态度——杀! 不惜手段的捕杀! 毕竟,大复仇思想,可是连刑天也是推崇不已,杜伯更是被人们以为是鬼神,被广泛祭祀! 刑天舞干戚,天帝也要拉下马来。 杜伯冤死,化作厉鬼,连周天子也要带走! 蝗虫这种毁灭性的害虫,就别指望有什么人会在它们面前屈服了! 这也是为何尽管史书记载,西汉王朝每隔八年必然发生一次蝗灾,但蝗灾造成毁灭性损失的记录却寥寥无几的缘故。 官府、士大夫,遇到蝗灾,没有束手就擒,而是积极反抗和捕杀,尽一切努力,将蝗灾的影响和损失降到最低。 可惜…… 人力在这种大自然的力量面前,显得无比脆弱。 在这个没有化学杀虫剂的时代,人们杀掉的蝗虫还没有它们繁殖的多。 倒是泥靡,听着张越和刘进的对话,吓得寒毛倒立! 汉朝人竟然敢杀蝗虫? 敢杀狼神的灾厄使者? 不要命了吧?难道汉朝人不怕神明震怒? 就听着张越道:“臣当时在一河滩边,找到了一群正在啃噬青草的蝗虫,以网兜捕之……” “臣恨其深,欲以火焚之……” “便以网兜将之带回家中……” “然而……”张越看着刘进,缓缓的道:“当臣回家,将网兜中蝗虫取出,丢入家中炉灶后,臣偶然在网兜所留土中,发现了类似的数十枚虫卵……” “殿下您知道的,臣素来好奇……便以瓦罐存之……其后便忘却了此事,但到了第二年夏天,臣在院中嬉戏时,发现有虫从瓦罐中爬出,啃食院中青草后,化作飞蝗飞走……” “从那以后,臣便留心于此,数年以来,不断从土壤中找到类似虫卵……结果都证明了,这些虫卵,便是蝗虫卵!” “殿下若是不信,可以将这几枚虫卵养育瓦罐中,明岁春夏,必可见其虫!” 对于张越,刘进自然是非常相信的,道:“既是卿之言,孤自无所疑!” 他看着那些蝗虫卵,神色不免是凶狠起来,骂道:“去其螟螣,及其蟊贼,无害我田稚,田祖有神,秉畀炎火!” “孤恨不能一把火,将天下蝗虫皆焚烧干净!” “殿下信任,臣无以为报!”张越看着刘进,动容道:“臣亦是如此,炎帝若有灵,恐怕也会以天火焚之!” “不过……臣倒是知道一个可以有效灭杀蝗虫的法子……” “什么法子?”刘进连忙问道。 “多养鸭、鹅!”张越轻声道:“鸭、鹅,及飞鸟家禽,皆蝗虫天敌,其以蝗虫为食,一日可食数十只!” “特别是,臣观察蝗虫数年,知蝗虫习性,喜纵列活动,其在食物富裕之时,会互相避开,故不会形成蝗灾……独其食物匮乏之际,方才集中起来,形成蝗灾……” “这也是为何,每每蝗灾,皆发生于大旱之后的缘故!” “而若在其孵化之时,就驱使鸭鹅捕食,其数量大减,纵然干旱,蝗灾亦可消减甚至断绝!” 养鸭、鹅等家禽,确实是避免蝗灾的不二手段。 当然,各类鸟禽也是重要的蝗虫的天敌! 张越看着刘进,道:“所以殿下,臣想请殿下上书天子,请陛下令关中有司,贷以鸡、鸭、鹅各五羽与百姓,冬贷夏还,息以十一……既可防蝗灾,又能令百姓增加收入……一举两得!” 便是没有发现蝗虫卵,张越也会在新丰开始推行禽类小额贷款。 由官府买来各种家禽,贷给百姓,别小看鸡鸭鹅! 事实上,张越在新丰调研发现,自耕农和佃农的副业收入里,妇女织布养蚕是排名第一的来源。 而排名第二的,正是蓄养家禽。 只要足够勤劳和节俭,一户人家,养个七八只鸡、五六只鸭鹅,不成话下。 鸡鸭鹅所产的蛋,既可以拿去市场换来现金,也能作为家人的蛋白质补充。 在临渭乡,有一户的妇女,在丈夫死后,就是靠着养蚕、养鸡鸭,养活并拉扯大了四个儿女,还都给他们娶了媳妇/嫁了出去。 这简直是奇迹! 张越知道后,立刻下令,给这位妇女送去十匹布帛和一块牌匾,还免了她三年的徭役和赋税,更任命她为当地的农稷官! 如今在这位妇女的指导下,临渭乡的妇女们,纷纷在荒地种植桑树,在家里养起了禽类。 正文 第六百九十四节 财政危机 刘进听着,略微一想,就将这个事情答应了下来。 因为,这不是什么难事。 早在两个月前,新丰上下的百姓,就基本都从官府得到了假与他们的彘、狗和禽类。 这是新丰建小康的重要举措之一。 这两个月来,这一措施在新丰全县境内运作的相当好! 刘进也亲自参与其中,甚至看过了数百份的乡亭报告,自己也亲自到乡亭视察和询问过百姓。 总结起来就是这个政策非常好! 投入不多,但对提振百姓的信心和提高人民的收入,有着异乎寻常的效果! 关键是还不亏本! 假与百姓的彘,基本都是母彘,乃是新丰官署从关中各地收购来的。 大的九百钱一只,小的五百钱一只,当时收购的大母彘,如今都已经怀上了小彘崽了。 就算是小母彘,最多再养三五个月,也能顺利怀上。 只是因为,母彘难寻,所以,还未能全面普及开来。 目前,只有枌榆社的五百余户百姓,得到了假彘的母彘。 但,其他狗和禽类的假彘工作,就进行的很顺利了。 因为,这些牲畜关中养的人多。 价钱也不算太高。 狗的话,成年大狗平贾价格最高一百钱,最低八十钱。 幼犬甚至卖不上钱,白送都有人干。 鸡的价格,也很低。 长安市集平贾最高七十钱,最低五十五钱,小鸡五钱左右就能买到。 鸭与鹅稍微贵些,但也不超过百钱。 所以,整个新丰县在假禽、狗的投资上,不过百万。 而效果却是立竿见影的! 只需要看看现在,哪怕是在这样的严冬季节里,也依然有着无数的百姓父子,躬耕于土地之中,或是堆肥沤肥,或是盖土扶苗,每一个人的脸上,都充满了笑容和希望。 甚至,刘进还看到了远方的渭河边上,上千青壮,在官员的指导下,拿着各种铁钎、铁锹,挥汗如雨的挖掘渠道。 很多人甚至没有要官府动员和催征,自己就拿起了工具,参与水利建设。 常常天还没有亮,工地上就已经有人了,哪怕到了日暮之时,寒风萧瑟,工地上也能听到民众掘土的声音。 入冬还没有一个月,临渭乡就已经完成了原本计划至少需要到冬十二月才能完成的三条渠道的建设工作。 潺潺河水,从渠道流入田野之中,无数人都是欢呼雀跃,面朝长安,顿首不已。 不止临渭乡如此,其他乡亭,基本都是这样的场面。 以至于,刘进在长安的时候,曾经听来新丰采风后,回归长安的一些士子们议论。 “新丰用政几近于秦也……” “其治民,诱之以利;其治法,用之以刑;其放政,皆归于法,奈何不闻德教之事!” 这还是比较温和的批判,在审视之中,透露着学习、参考和观察的味道,至少没有完全否定! 不像有些人,私底下说:“吾观新丰之民,闻官府之令,而欢呼雀跃,听官吏之言而前仆后继,士大夫贤良,竟不能置一词……长此以往,岂非秦政复来?奈天下苍生何?!” 刘进想着这些人的议论,忽然笑了出来,在心里道:“口口声声秦政?!” “若这便是秦政,那孤行秦政有何不可!?” “何况,这根本不是秦政!” 秦政和秦法,他从前是只知道暴虐,但到底哪里暴虐了,却是不知所以然。 直到近来,读了许多书,又从几位持书御史和法家大员那里请教了之后,他才对秦政有一个基本的认知。 秦政的根基,立在法上。 而法合于礼之中! 秦人立法,不像儒生们说的那样‘全无仁义,废先王之政,乱圣人之法,置中国之乱’。 恰恰相反,秦人也讲‘礼仪忠孝’,也谈‘廉耻仁义’。 秦法数千条,无不是维护礼法、秩序和尊卑的律令! 而且严苛到,什么等级的爵位,住什么样的房子,穿什么样的衣服,吃什么样的食物,拥有怎样的特权,可以占有多少土地,能有几个奴隶? 事无巨细,规定的无比详细! 秦法的问题,根本就不是什么暴虐,而是死板!严苛!没有回旋余地! 秦法甚至恨不得,连百姓交朋友,也要管上一管! 而新丰哪里有什么秦政的痕迹? 好吧,或许有! 但以刘进所知,新丰各项政策里,独有禁止溺婴的事情,用上了秦代的严苛规定! 一人不举,三代亲族连坐,亭里有人溺婴,亭长里正,当岁考绩直接课最,而乡游徼、乡蔷夫负领导责任,必须对县衙做检讨,写报告,讲清楚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情? 也正是因为采用了如此严厉和狠厉的政策与法律,新丰全县在过去三个月,新生人口增加了两千余,其中男婴九百二十一人,女婴一千一百二十五人! 精确到人头,具体到父母、出生日期。 统统登记造册,亭里官吏和乡中乡吏,每三天巡查一次。 流产、夭折等意外至死情况,统统要经过亭-乡-县三级核查,彻底排除故意杀子的情况! 又通过奖励生育,宣传多子多福,数月之间,就使新丰长期存在的溺婴传统消失的干干净净。 除此之外,新丰的其他政策,都是以鼓励、说服和劝导为主。 就像劝民种麦,也如修葺渠道。 皆是在经过了广泛的动员和宣传,让人民看到了好处,知道了利害,才有的基础。 所以…… 刘进知道,新丰的这套系统,根本不是建立在秦政的基础上的。 真的要说的话…… 与其说它是秦政,还不如说它是汉政。 一个全新的,不同于过去的秦政和黄老之政的新的政治生态! 不似秦法严苛,死板,也不同于黄老学派,干脆当甩手掌柜,只要百姓不犯法,官府就不搭理。 更不像这数十年来的那些儒家官吏,袖手作诗赋,空口谈仁义。 而是以官府控制的力量,有意识的引导人民,向着某个方向努力和发展。 且是建立在广泛听取意见的基础上的。 虽然目前,这个体制,还处于萌芽状态。 但…… 祂却朝气蓬勃,充满生机! 不然…… 也不会吸引到这么多人支持和参与! 更不会让长安城的公羊学博士鸿儒们,交口称赞。 为汉制法,为汉制政。 这是董仲舒以来,无数人孜孜以求追求的理想。 建小康,开太平,更是三代以来,无数先贤的理念。 刘进现在确信,新丰,必将为天下,开这一伟大时代之先河! ……………… 走出田垄之间,张越一行,来到渭河边,视察已经竣工的那几条渠道。 都是些小渠道,最长的也才十五里,灌溉沿途的三个亭里,两千多亩的土地。 最短的,甚至只要七八里,灌溉一个半的村庄土地,不过八百亩麦田——但是,这一个半的村亭,却是孤悬于山陵之间的,这条渠道的开通,意味着此地自古无水,只靠降雨蓄水的历史的终结! 随同考察的新任临渭乡蔷夫是从前给王吉打下手的龚遂,自从上次龚遂随褚大来新丰被留下来后,他先在县衙学习了一段时间,经过了简单的政务培训后,就被张越送到了王吉身边。 跟着王吉学了三个月后,因为王吉调任临潼,而被任命为守临渭乡蔷夫。 这位未来的宣帝名臣,如今非常稚嫩。 但,王吉的基础打的非常好,所以,他也不需要有什么太多的压力,只需要王规龚随就可以了。 自然,他的事情做的还不错,基本功课也熟谙于心,一来到河边渠道旁,他就立刻上前,拜道:“长孙殿下、县尊,如今临渭乡本来规划的六条渠道,已完工三条,余者也将在未来一月,陆续竣工,下官恳请殿下、县尊,批准临渭乡,开工原本预定明岁冬日开工的五条渠道,如此,明岁正月之前,临渭乡便可以将十一条渠道全部完工,明年冬日就可以将全部连成一片!” 刘进听着,有些担忧的问道:“如此,会不会太过扰民啊?” 在规划这些渠道建设之前,他和张越,就考虑过若是工程太多,可能会让百姓不堪其扰的事情。 所以才要分阶段进行和开工,以此尽可能的减少影响! 龚遂听着,立刻拜道:“启奏殿下,如今临渭乡父老,全无倦意,纷纷上书乡官邑,请愿继续开工!” “民心可用,民意可用啊!” 事实上,当渠道纷纷竣工,新丰各地的百姓,都已经沉浸在兴奋和喜悦之中。 从此有了渠道可用的村亭,自是喜不自胜。 而那些尚未有渠道的地方,当然是羡慕嫉妒恨。 如今,已经有百姓,宁愿不要责庸钱,也要请求官府开工了。 就像龚遂,每天都能在乡官邑遇到那些自己村亭没有开工渠道的士绅、老者甚至是亭长来请求。 人们哀求着他,请求他向‘长孙殿下、侍中公求情’‘怜悯我亭父老’,尽快开工! 他们不愿意再等到明年了,现在,今年就要让村里的土地,有河水灌溉! “这样啊……”刘进听着,看向张越,问道:“张卿以为呢?” 张越自然是没有意见的。 但…… “县衙账上,恐怕没有多少钱了……”张越轻声道。 “啊……”刘进惊呼出声。 “自夏以来,新丰假民农具、彘狗、家禽,开销上千万……”张越说道:“各地渠道、道路修建,又是两三千万的支出……” “王阳(王吉)赴任临潼,臣拨给了一千万的资金……” “而工坊园建设和牧场维系、官吏开支等等,也花掉了两三千万……” 不当家不知柴米贵! 特别是如今,新丰的摊子铺的太大了! 所以,虽然张越通过发放债券,抵押公田,前后搞来了差不多一万万左右的资金。 但却也是像流水一样的花了出去。 新丰能有现在,全靠钱在堆啊! 八千万的资金砸下来,就算是穷山僻壤,也能堆成通邑大都! 当然,这些钱都是花的值,花在了刀刃上! 全县开工大小渠道二三十条,灌溉土地两三万亩,这是长期投资,可以让百姓受益数十年甚至上百年。 为了渠道建设的更快更好,又砸钱给丁缓,让其烧制土水泥、研究新型工具,发明了便于掘土的铁铲和铁锹。 假民耕具,租赁耕牛,砸进了一千万多的资金! 让工坊园的曲辕犁和耧车产业,走上了规模化产业化的道路,在利润驱使下,工坊园的工坊主,不断加大投资,现在工坊园里甚至已经有人投资数百万,建造了两座冶铁竖炉! 而工坊园的建设、通路、运输和政策扶持,也是投入巨资。 甚至,由官府垫资,建设工坊,然后以成本价卖给投资商。 这使得工坊园的规模和产业,迅速的提升了上来。 如今,新丰工坊园里,拥有大小工坊上百座,雇工数千。 原本在新丰各亭流窜的游侠、余子、赘婿,纷纷被招募入工坊园里,或充当学徒,或出卖力气,或为工坊主们看家护院,押运商品。 于是,新丰才能‘夜不闭户路不拾遗’。 不然,社会上充斥两三千,甚至更多的富余人口,现在的治安根本不可能有这么好! 只是…… 这些大部分都是长期投资,可能要数年后才能看到收益。 在明年新丰的麦子丰收前,新丰财政,根本就没有余力,进行更大规模的建设了。 刘进听着目瞪口呆,八千万钱,就这么花了? 他猛的吞咽了一下口水,这不科学啊! 不过…… 仔细想想,好像还真的是花的这么厉害呢! 刘进看过新丰各地的计薄和县衙的统计报告。 一桩桩,一项项,都是记录的清清楚楚,一目了然。 每一笔支出,都有人签字画押,超过一万钱以上的支出,更是有着三级官吏的签字。 “张卿……”刘进看着眼前的渠道,又看着龚遂满脸渴望的神色,既舍不得,又不忍心拒绝,于是,他轻声对张越道:“卿能不能再想想办法……” 想办法? 张越笑了,他当然清楚刘进的潜台词——再发一笔债券。 但,这种事情,张越不想再做了。 因为他害怕,难以收场啊! 正文 第六百九十六节 繁荣 看着刘进,张越轻声道:“臣不打算再发债券或者抵押产业了……” 借债是会上瘾的。 作为穿越者,张越无比清楚这一事实。 更重要的是,新丰是张越要树立的标杆,给天下人看的试验田。 若新丰是靠着举债和国家拨款才发展起来的。 天下人怎么看?还如何让人相信? 现在,就已经有些人在私底下说:“给吾八千万,吾亦可建一县之小康!” 这话有些道理,并非纯粹的诋毁和攻击。 新丰走到现在,也是该开始具备良性循环的能力了。 不然,日后一旦失去了资金扶持和政策支持,就很可能会打回原形。 刘进听着,却是失望起来。 他看着左右官吏和远方百姓的神色,一咬牙,就打算将自己的私房钱拿出来,支援新丰建设。 就听着张越道:“当然,新丰民心不可违,渠道建设不能停!” 好不容易,才将民心士气和上下官吏,都拧成一条绳子。 让上上下下都变得如此积极和斗志昂扬。 这股气,当然是不能泄的! 因为,张越很清楚,新丰上下,这一千多名大小官吏、斗食吏,他们愿意跟着张越,披荆斩棘,日以继夜,勤勉积极的工作。 是因为,张越让他们看到升职加薪,走上终南捷径的希望。 这股势头,只能鼓励,而不能打压。 因为,只要一泄气,他们就可能变得怠懒,衍生出官僚作风。 这可不是什么好事情。 因为,张越知道,一旦现在新丰的系统,开始出现官僚习气,那他们就会被现存的官僚们同化! 那太可怕了! 那意味着,自己辛苦一辈子,也可能没有机会改变这个世界了! 王安石变法和张居正改革,失败的缘故就在于此! 他们领导的变法机构,与他们要消灭和改变的官僚机构同流合污了。 要屠龙的勇士,摇身一变,变成了他们曾经要消灭的人。 这样的机构和集团,怎么会成功? 不可能成功的! 旧官僚们,将这些新官僚,拉到了同一个环境里,然后轻而易举运用他们熟练的技巧,轻松击败和毁灭了他们的所有努力。 刘进听着,却是问道:“那……卿打算?” “工坊园建立数月,是时候让工坊园为新丰的建设,贡献自己的力量了!”张越看向新丰县城的方向说道。 “卿不是承诺了工坊园的作坊,三年免商税,五年减半了吗?”刘进问道:“工坊园如何贡献?” 毁诺在汉室是很严重的事情! 尤其是官府,更是轻易不敢撕毁承诺。 因为毁诺之人,等于自绝于天下! 信者,诚也,诚者,行也! 毁诺之人,汉人会认为其‘不自信’。 这里的不自信,可不是后世的意思。 而是和不自爱直接挂钩的贬义词。 休说是对自己的国民了! 便是对于夷狄、敌人,汉室的信誉也是相当的坚挺! 汉匈百年交往,从未有过一次是汉先毁约的记录! 就连马邑之谋,也是建立在两国上一次和亲条约已被匈奴人自己撕毁,而新的谈判没有结果的前提下。 故而,在汉室历史上,所有毁约和毁诺的国家官员、贵族,下场全部惨不忍睹。 河阳侯陈信是高帝功臣河阳庄候陈涓之子,其长姊嫁给了曲逆候陈平的儿子,同产弟又娶了薄家的女儿为妻,可谓是真正的皇亲国戚,顶尖的国家贵族了!这样一个人,本该权倾朝野,至少也可以风光无限,但是……却因为借人钱财,不肯给利息,赖了半年,然后被太宗皇帝亲自罢候,废为庶民。 这在汉律上叫‘不偿人责’和‘事国人过律’一样是列侯、两千石们的红线,谁踩谁死,概无例外。 当今天子,就亲手处置过自己的表哥,上一代盖候霸占别人的宅子,不肯按约定归还的案子。 结果就是,哪怕是表哥,该罚还是得罚! 要不是当时,王太后还在,盖候家族现在已经gg了。 即使如此,盖候家族还是闹得灰头土脸,狼狈不堪。 所以,刘进根本就没有去想张越毁约的可能,反而非常好奇的问道:“卿有何良策?” 没办法,汉人真的是不知道,何为‘背信弃义’。 因为生活中和现实里,几乎不可能遇到。 越高层就越是如此! 张越听着,笑道:“先回县邑,至工坊园中一看便知!” 工坊园的工坊,三减五减半,张越是肯定不会动的。 但是…… 现在,整个工坊园的产业,已经形成了规模化。 规模化,就意味着资金和资源的集中。 坐拥如此多的资源和资金,哪怕官府不收税,只是在手里过一道,都能拥有巨大的威力! 论起玩金融游戏,张越比这个世界上都要强! ……………………………… 当天下午,张越一行,回到了新丰城中。 此时的新丰县城,早非夏天刚刚上任时的凋敝和萧条之色。 整个县邑,车水马龙,人群拥挤。 来自整个关中,甚至关东的商贾,携带着黄金、珍宝,不远百里、千里,赶来此地,只为从新丰官衙,买走几具曲辕犁或者耧车。 曲辕犁,新丰官衙平贾标价为一万五千钱一件,耧车八千钱一辆。 但他们转手,卖去右扶风和左冯翊,就能赚上一倍! 若运到关东,利润更是多达两倍、三倍! 关东的狗大户们,自从开始用上曲辕犁和耧车后,就彻底的爱上了这些便捷和强大、耐用和高效的农具。 只是,官衙每天出售的曲辕犁和耧车,数量有限。 每日最多提供二十具曲辕犁和三十辆耧车。 饥饿营销,使得很多商人,长期流连于此,每天伸长了脖子,挤在县衙开设的农具销售处,曲辕犁和耧车,一摆上去,就会被人买走! 而新丰除了曲辕犁和耧车这两个明星产品以外,其他农具的销售,也是火爆异常! 铁锄头、割草的镰刀、挖土的铁钎、最新改进的铁锹,乃至于菜刀、柴刀、斧头,都是供不应求! 没办法,新丰生产的这些东西,价格比旁处便宜了三分之一以上。 质量却好了不知道多少! 其他地方,哪怕是少府生产的官造农具,也有着这样或者那样的问题。 新丰生产的东西,则不然。 哪怕是一把价格五十钱的镰刀,那也是锋利异常,质地坚硬,一看便知道用的是好铁,而不是那种杂质很多,容易断裂的‘恶铁’。 更重要的是——产量多,供货量大啊,而且门类齐全! 新丰工坊园中,大大小小上百座工坊,每日生产各色农具上万件! 短短数月,整个关中就都知道了。 想要买好铁器,最好来新丰。 这里可以买到所有门类的农具,而且,价格低廉,质量上乘,更有着十足的保障。 每一件铁器,哪怕是最廉价的镰刀和锄头,都会在其木制的刀柄或者锄柄上,挂上一块木牍。 木牍上记录了这件产品是新丰那个工坊园生产的,工坊主是谁?监工是谁?制造工匠叫什么? 有问题,拿着木牍就可以直接找上门来。 秦代发明的物勒工名制度,在新丰稍微改进后,用到了商业上。 而效果,立竿见影! 挂了木牍的农具,在整个关中,甚至关东,都打响了名头。 虽然很多百姓不识字,但看到那块木牍,就非常放心,都知道是新丰的产品,质量过硬,用的方便。 商贾们就更喜欢了,有了木牍的商品,都能很快卖掉。 以至于如今,已经有些聪明人,开始仿造新丰的农具,在其上挂着木牍售******得新丰的大小工坊,特别是像袁广国名下的‘袁氏工坊’这样的大工坊,不得不在其产品上,打上显眼的记号,以此作为标识。 品牌这种现代概念,在西元前的新丰,初发萌芽。 而这样做的效果,好的惊人! 现在,关中已经有很多百姓,都开始认准一些特别的标识来购物。 张越一行,回城之时,恰好是新丰工坊之中,新一批产品的销售之时。 整个城市,都被各种牛车、马车甚至是挑着货担的小商贩,给堵的水泄不通。 胡建带着所有的司法、刑罚官吏,在城中跑来跑去,维护秩序。 没办法,如今的新丰县邑,每天都有意外发生。 一个不注意,就会发生斗殴,甚至是械斗! 好在,工坊园的工坊主们也怕闹出大新闻,惹来长安关注,所以,每到销售日,都会派出大批的护卫,帮助维护秩序。 即使如此,狭小的新丰县邑,也是越发拥挤。 已经有财大气粗的工坊主,找了陈万年和胡建以及桑钧,建议扩建新丰县城,而扩建资金他们愿意分摊大半! 只是这个事情,比较麻烦,不管是陈万年、桑钧还是他胡建,都不敢答应,甚至不敢回应。 因为,新丰是太上皇的神庙供奉之所,扩建也好,改造也罢,都不是小小的新丰所能决定的事情。 甚至连朝堂九卿,也未必敢提议和建议。 万一,施工建设,惊扰了太上皇他老人家,如何是好? 正文 第六百九十七节 怪兽(1) 入城不久,张越就看到了胡建的身影,很巧的是,胡建也看到了张越一行,立刻就带人迎上前来,拜道:“下官恭迎长孙殿下、县尊……” 这位新丰县尉,如今在整个新丰,都已经树立起威信。 便是乡亭的庶民,也知道县尉胡公,清正廉洁,断案如神。 经他之手处置的案子,原告和被告,都是心服口服,甘愿服从。 如今名声,甚至都传进长安城里了。 张越在朝会上,就遇到过现在实际主持廷尉工作的廷尉左监丙吉向他开口要人。 说是打算将胡建征辟到廷尉,任为司刑吏。 但张越哪里肯放人? 打了个哈哈,就将这个事情敷衍了过去。 此事,也给张越提了一个醒,那就是:新丰目前的体量太小了,怕是留不住人才! 毕竟,一县之地而已,秩比最高的县尉、县丞,也就六百石。 而新丰猬集的人才,何其多也? 光是后世的丞相,都有三个了。 九卿两千石,数都数不清! 池子太小,岂能养大鱼? 所以,张越才会那么迫切的扩大地盘,对外扩张。 心中想着这些事情的时候,就听着刘进道:“胡卿请起……” 然后他看着繁荣到有些夸张的新丰市面,问道:“何故今日如此喧哗?” “回禀殿下,今日是新丰铁器的发售日啊……”胡建恭身答道:“方圆数百里的商贩,都猬集而来,等着官署发卖铁器呢!” 新丰工坊园和汉室曾经有过的一切集市或者贸易市场完全不同。 甚至不同于大司农的均输署的模式。 可以说,这是一个全新的销售方式。 这是因工坊园本身的属性和特性决定的,胡建研究和观察这个奇怪而特殊的工坊园模式很久很久了。 越研究,他就越佩服,越钦佩,越震撼! 工坊园,是以少府的新丰工坊为核心,其他私人作坊为羽翼和补充发展而来。 尽管如今,工坊园规模较之最初,扩大了两三倍,大小作坊上百个,投资商数百,总投资额也逼近了将近一万万余,雇工人数更是远超了少府工坊! 然而,几乎所有作坊,需要的原料和需要的精密加工零件,都需要少府工坊提供。 其他作坊,只是起一个补充和辅助的作用。 所以,工坊园的运作模式,相当超前! 连生产都和别处不同。 别处工坊,生产某个商品,作坊主自己决定就可以了。 新丰则不然,工坊园里的所有生产都有计划。 就以曲辕犁来说,曲辕犁的生产,现在被肢解为三十多个零件。 最关键的辕铧,由少府制造。 其他零件,则分给了大小二十多个作坊负责生产。 而组装工作,交给了几个有条件玩秦代流水生产的工坊。 这样一来,就形成类似苹果公司的产销模式。 关键零件和设计,是国家部门负责,而其他零件由中小工坊生产,最终,被送到实力雄厚的大工坊中组装完成、调试和检验。 这使得所有人都得以受益! 像少府作坊,他们可以专心致志的生产技术含量最高的犁铧。 而那些缺乏资金和技术力量的中小作坊,则可以接到一些相对简单,技术要求不高的零件订单。 最后,财大气粗的大工坊,以一个合理的价格,从少府和其他中小作坊那里收购零件。 所有零件价格,都由官府通过平贾来规定。 在保证了中小作坊的利益的同时,还能令大工坊有利可图! 至于销售,那就更妙了。 附加值最高的曲辕犁和耧车,新丰官府会准许那些组装的大工坊主自留一部分配额。 一般是一比一。 也就是说,每组装两件曲辕犁或者耧车,他们就可以得到一具准许自销的产品。 而另外一件,则得交给新丰的官署,或是出售,或是平贾假民。 这就是为什么,尽管如今,新丰工坊园里的曲辕犁日产量已经突破五十具每日,但每三天才能有二十具曲辕犁被摆上货架的缘故! 谁叫这曲辕犁实在是太赚钱,利润太高了呢? 拿到手里,只是转手一卖,利润都能有一倍。 运到关东,随随便便,都能卖三万钱一具! 为了利润,这些大贾都已经疯魔了! 除了曲辕犁和耧车,新丰工坊园里,还大量的规模化生产各色铁器、农具。 一般是两三个作坊主,组成联盟,各自生产一个零件或者一部分的产品。 然后进行组装和装配。 像是镰刀,刀柄和刀刃,就是两个不同作坊所产。 就连最简单的锄头和菜刀,亦是多个作坊的联合制造。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这些作坊,在曲辕犁和耧车、水车的生产中,得到的启发。 单独一个作坊,可能一个月也生产不了三五件。 但,当数十个作坊联合起来后,各自专精一项,则生产效率十倍百倍的增加。 当然,更重要的原因,还是工坊园的特殊情况。 在新丰工坊园里,所有农具,只要作坊主本人愿意,且质量合格,新丰官署将以平贾价格,全部收购! 生产多少,就要多少! 不用担心积压,也不需担心资金周转问题。 只要按照工坊园发布的生产计划和生产项目,闭着眼睛制造下去就行了。 在这样的情况下,所有作坊都是生产多少,就能赚多少。 故而,以胡建所知,如今的工坊园内,所有的作坊主,都在拼命的提高生产效率和生产速度。 为了赚钱,这些家伙,甚至开出了重赏! 最初,是袁广国的袁氏作坊,带的这个头。 袁氏工坊宣布,组装/生产和铸造/冶炼,这四个部分,生产最多产品的工人OR班组,将获得双倍薪水。 而排名前五的工人OR班组,则能得到不同级别的奖金。 这立刻令袁氏工坊当月的所有产品的产量,增加了差不多一倍! 其他人一看,眼都红了,纷纷借鉴袁家的方法,甚至推陈出新。 譬如另一个大工坊,田家的作坊不久前就宣布,除了前五的奖金外,还推出了合格奖(达到作坊最低产量标准的人可以获得额外一百钱的奖金)、异等奖(产量每增加两成,奖金向上跳一位数,到产量为标准的一倍时,工人可以得到2.4倍以上的薪水)。 这立刻,便让其他人纷纷仿效,推出相应的激励奖项。 不止如此,各作坊还对技术发明和创造,格外重视! 没办法,在现有技术条件下,工人们就算是使出吃奶的力气,日夜不休的工作,其生产速度,总有天花板在。 就像过去,少府生产犁铧,其原料百炼钢,需要熟练的大匠,数日甚至半月的时间,才能生产百来斤。 而整个少府新丰作坊,拥有此技术的大匠,拢共才二十来人! 但,在一个多月前,少府工匠发明了全新的炒钢方法。 一下子就将百炼钢的生产周期从三日到十五日,缩短为两到五天,产量提高了一倍还多。 更重要的是,这个技术,现在不再需要大匠级别的工匠才能生产了。 一般的铁匠,稍加训练后,也能熟练操作。 而且,安全系数和钢铁质量,都得到了提升。 这一技术的发明,彻底结束了新丰工坊钢铁原料产量不足的历史,让新丰不再需要向长安采购优质百炼钢! 而发明这一技术的工匠,不止得到了少府本身的十万钱重奖和升为‘冶炼大匠’,享受四百石秩比官员待遇的赏格。 几乎其他所有工坊园的工坊负责人,都包了一个大红包,送了过去。 红包内的数字,最低是一万钱,最高的据说有五十金! 简直是疯狂! 那工匠因此不仅仅一下子,成为了官员,还一下子就变成了大富翁。 少府和其他作坊主的红包,令其家訾一下子超越一百万,成为真正的富豪。 而偏偏,这位工匠,因为相貌粗鄙,长相不佳,而一直没有娶妻。 结果,此事之后,新丰城里的很多人家,立刻就提着大包小包的礼物上门提亲了。 因此,新丰城里,特别是工坊园中,如今有歌谣在传唱:“劝君莫欺少年穷,劝君莫以訾算论,昨日家徒鄙,今朝高屋卧,我辈有长技,不弱大丈夫!” 事实上,也是如此。 胡建就听说了,就在前几日,又有一个工匠,发明了一件用于打磨的工具。 在经过作坊主的确认后,立刻就引起了轰动,连桑钧和陈万年都被惊动了,亲自去察看,回来后说:“神乎其技也,神乎其技也!” 据说,有了那件工具后,从此再也不需要用手工,一点一滴的打磨坚硬的钢铁器具了。 许多原先受限的产能,一下子就解开了限制,产量可以数倍数倍的增加! 而那位工匠,据说今年才二十五岁,还是新丰枌榆社的余子,在进入工坊园前,从未接触过技术。 然而,现在,人家已经是工坊园的第二位百万大匠。 甚至,还有作坊主,当场就表示,要下嫁女儿给他做妇。 这可真的是…… “要是被长安的那些今文学派的儒生知道了……”胡建在心里想着:“怕是又要被他们痛骂喽!” 斯文扫地,这还是轻的。 说不定,一顶‘奇技淫巧’‘祸乱天下’的帽子就要扣上来了! 只是…… 在新丰境内,没有人任何人有意见。 哪怕是那些原先是今文学派的士子出生的官吏,也是表示没有任何问题。 因为,工坊园生产的产品,既非奢侈品,也非没有什么用处的机巧之物。 而是利国利民的农具,是帮助耕作的利器! 若在秦,商贾们能有这份自觉,秦人何苦去找他们麻烦,又何必送他们去修长城,挖骊山呢? 至少,胡建不觉得,这有任何问题。 新丰上上下下的士大夫官员、士绅地主,也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 也就是长安城里,那些吃饱了没事干,总喜欢挑刺的家伙,爱拿着新丰的一些事情来说事。 想到这里,胡建在心里道:“难怪商君和韩非子,皆要杜绝和驱逐儒生了……” “此辈在,国家如何发展?百姓如何得利?” 好在,这些人最多只能像乌鸦一样叽叽喳喳,叫几声,坏不了事。 他们连舆论也操纵不了! 因为,掌握舆论的那几位大儒,这一个多月来都来过新丰。 哪怕是最不友善的那位夏侯始昌,进了新丰城,看了工坊园生产出来的这些农具,就哼哼唧唧的离开了。 胡建当时正好在场,听到了这位大儒对子弟们的教育。 “新丰商贾所产,乃是六府之物……” “六府者,金、木、水、火、土、谷!” “书云:地平天成,六府三事允治,万世永赖!善哉,圣人之教也!” 看得出来,这位鸿儒,虽然好像不是很满意新丰的其他事情,但独独对工坊园,相当满意和认可。 至于其他鸿儒,则是兴奋的跟个小孩子一样。 譬如,太学祭酒、春秋博士董越,甚至还进入工坊园参观了一番。出来后,董先生就对工坊园赞不绝口,连几位作坊主背后的主人的请帖,都肯接下来了。 要在往常,董先生岂会和商贾接触? 看到跑都来不及! 然而,当时,董先生却是笑颜如春,满面春风,甚至问了一下那几位作坊主的子嗣,有没有进学的事情。 这可真的是让那几位作坊负责人,受宠若惊啊! 董江都的嫡子,当代公羊春秋的传续者,太学祭酒、春秋博士,随便一个头衔,都是他们曾经可望不可及的存在,别说交谈、会面了,便是远远看到,也不敢抬头。 如今,却是亲切无比,满脸春风,屈尊降贵的问起了自家子弟的学业。 胡建现在还记得,那几人的神色和表情! 从此以后,这几位作坊主,甚至连在作坊里,也是穿起了儒袍,以‘儒商’自诩了。 虽然,出了工坊园,没几个人会承认。 但这一点也不妨碍他们,天天拿着一卷春秋,在作坊的某个角落,摇头晃脑的念上几句。 脑子里胡乱的想着这些事情,胡建一时间都有些失神。 就听着耳边,传来了长孙殿下的声音:“销售日?这是何制度?” 正文 第六百九十八节 怪兽(2) 胡建回过神来,连忙道:“殿下,所谓销售日,乃是工坊园中各位坊主,这两月约定俗成的一个日子……” “每隔五日,便交付一批货物给县衙官署,由桑令吏发卖……” “按照桑令吏的规矩,此时购入新丰商品,有所优惠,一般满一万钱减两百钱,十万钱再减两千,百万再减两万……” “各地商贾闻之,纷纷而来……” 这是张越从后世电商销售模式借鉴而来的促销手段,还别说,真的很有效! 特别是那些小商贩,为了能得到这一万钱减两百的优惠,通常会购满一万! 以张越所知,随着这些活动的开展,整个关中的小商贩都被吸引过来! 两百钱,可能对于一些大贾,不值一提。 但对这些小商贩来说,却是可以付出徒步跋涉数百里的辛苦而来的诱惑! 毕竟,只是走走路而已,卖些力气罢了。 在很多人眼中,这是纯赚的。 于是,各地商贾滚滚而来,每到销售日,新丰城里都能聚集数百甚至上千的商贩。 他们的到来,令新丰的产品,彻底在整个关中铺开了渠道。 如今,新丰生产的各色大小农具,以不可阻挡之势,占据了关中的大半市场,并不断挤压和蚕食其他地方作坊的生存空间。 也正是靠着这些,舍得走村入山的商贩,新丰制造,才能在关中迅速打响名头。 现在,就连偏僻的岐山原的乡村,也知道了,新丰生产的农具,价格便宜,质量上乘! 而这一切,小商贩们功不可没。 他们是新丰工坊园产业的延伸,是自带干粮的宣传者和鼓吹人。 现在,这些小商贩们的利益,已经被工坊园绑架了起来。 彼此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生态初步建立。 刘进听着,却是好奇了起来,道:“竟有此事?孤正好许久未去工坊园看看了……不如……”他回头看向张越,道:“张卿,孤与卿现在就去工坊园仔细看看……” 张越听着,连忙拜道:“臣谨奉命!” 但张越心里面知道,刘进根本不是好奇。 他是不放心! 这是诸夏统治者与生俱来的本能。 对于资本的恐惧和担忧在作祟! 这亦是诸夏文明的特征! 在中国资本的力量,不可能在统治集团的警惕和提防之中发展壮大。 像大英帝国的东印度公司这种怪物,在中国永远没有生存的土壤。 正是因为明白这一点,张越才会将新丰工坊园,向着重工业方向发展。 朝着冶炼、锻造和农具生产、加工方向发展。 而不是去生产那样利润高,收益大,见效快的什么香水、蒸馏酒、肥皂、玻璃。 这些,张越当然是可以让人研发和制造出来的。 但然后呢? 工坊园就会陷入众矢之的,成为人人喊打的对象。 万一,这些作坊主里,出现几个不懂事的,到处炫富。 那就立刻会迎来灭顶之灾。 只有走重工业,从农业器械上起步,才能勉强安全,并得到统治集团的支持。 才能赢得一线生机! 不过就算这样,张越也依然如履薄冰。 甚至可以称得上,战战兢兢! 好在,刘进如今只是本能的忌惮和提防,没有表现出什么敌意。 而且,张越还能施加影响,让其慢慢改变看法。 ………………………………………… 众人穿过拥挤的新丰县邑街道,在卫兵的开道下,来到了县衙东侧的工商署。 如今,这个工商署官邸,已经经过了多次扩建。 总面积比最初大了十倍还要多! 官署的大门,更是被装饰的富丽堂皇,连大门都是鎏金的。 更夸张的,还是这座官署,居然拥有十一道旁门。 比长安的京兆尹官邸还要多三道! 而官邸内外,挤满了前来订货和提货的商人。 张越一行,还未到工商署时,桑钧就已经得到了消息,赶忙出来迎接。 “殿下、侍中公……”作为工商署的负责人,桑钧如今春风得意,红光满面,甚至还胖了好几斤,连肚子都在朝着达官贵人的标配方向发展。 “这两个多月以来,新丰工商署,前后售出各类商品价值超过三万万……”桑钧骄傲的道:“工商署利润,几近两千万,扣除上缴大司农的利润,剩余一千多万,足可负担全县官员的薪俸了……” 这让刘进听了,一下子就振奋了起来,赞道:“辛苦卿和工商署诸位臣工了,孤必定要为卿等向皇祖父请功!” 当初,成立和组建工商署的目的,就是要以工商之税,养新丰官吏。 让工商收入,取代农业税收。 现在看来,成绩斐然,效果显著,刘进如何不开心? 只是…… 看着官邸内外的商贾,刘进多少还是有些担忧,问道:“桑卿,这许多的商贾,猬集新丰,会不会有治安问题?” “不会……”桑钧笑着道:“新丰治安良好,民风淳朴,路不拾遗,夜不闭户,外乡人岂敢生乱?” 张越听着,微微皱眉,打断桑钧的话,道:“桑令吏,殿下的意思是——士林舆论,对于工商署贩卖铁器,是否有所议论?” 这才是刘进关心的问题! 治安什么的? 是胡建的职责,刘进怎么会问桑钧呢? 就算要问,也该问陈万年的。 桑钧听着,回过神来,禀报道:“殿下,这世道总归有些酸儒爱议论的……” 他爹桑弘羊当初为了充实国库,带着大司农的官吏,在长安东市公开叫卖、摆摊,于是被儒生们喷到现在。 但这有什么关系? 天大地大,那几个酸儒还能大的过五铢钱? 就凭着新丰工商署,三个月赚进两千多万,上缴大司农一千多万的成绩。 谁敢质疑?谁敢指责? 刘进听着,点点头,道:“如此便好!” 他最怕和最担心的,就是自己和张卿离开了新丰后,新丰没有人弹压,下面的人乱来! 尤其是工坊园的商人,做出些混账事情。 那样的话,就可能影响到新丰现在来之不易的大好情况了! 这些天在长安,刘进可没有闲着。 不止专心读书学习,还派人调阅了大量国家档案和文牍研究。 托少府的白纸量产之福,如今宫廷档案和关键文牍,都开始以白纸抄录。 大部分公文和报告,也开始以白纸记录。 这使得他能以比过去快的多、轻松得多的速度,充实自己的知识储备和见识。 加上,他在新丰,经常和张越走基层,下亭里。 甚至去百姓家里串门,到地主家做客。 故而,他已经可以透过那些档案中的繁文缛节和堆砌的词汇,洞见到很多被人用语言和技巧隐藏的国家现状! 毋庸置疑的,刘进清楚,现在国家的问题,就在于农民负担太重,而上层贵族官员豪强却几乎没有负担什么义务和责任。 这使得刘进心里,忧心忡忡。 好在新丰的变化和情况,让他欣慰无比。 而越是如此,他就越容不得任何人来破坏、干扰现在的良好势头。 这自然不能怪他。 事实上,假如张越不是穿越者,不知道资本和技术的能量的话,他也会选择一根子将商贾全部打死。 因为,在封建社会,商人和资本,从来没有做过什么好事! 他们积累财富,兼并土地,蓄养奴婢,破坏法律,走私商品,偷税漏税,甚至卖国求财,几乎无恶不作! 与这些人相比,地主士绅,几乎是白莲花一样善良可爱的存在! 最起码,地主士绅,会忠君爱国,会维护秩序,甚至还会接济乡党,修桥铺路。 可惜,张越知道,小农经济,再怎么搞,也有天花板。 而工商业对生产力的提振,永无止境。 所以,他只能咬着牙,坚持推动技术进步。 甚至为此,不惜将新丰工坊园,向着一个怪物方向设计。 看看这个工坊园现在的构架和体制吧? 这分明就是一个可怕的垄断集团的雏形。 而且是一个变异的垄断组织! 它不止有资本,还有权力参与其中。 “桑卿,孤欲去工坊园看看……”刘进说道:“还请卿带路……” 桑钧听着,却是看向刘进身后的那些乌孙人,轻声问道:“殿下……贵客们也要去?” 刘进听着,看向张越,欲言又止。 这个事情,他不好做决定。 张越见到这个情况,立刻笑道:“远来是客,也该让客人们见见中国的强盛!” 刘进一听,点点头,道:“既然如此,客人们也跟着来看看吧……” “多谢殿下……”泥靡立刻上前,恭身答谢。 在长安待了差不多二十天了,泥靡早就没有了最初的狂妄和自大。 无论是谁,面对汉朝这样的强国,都不得不低下自己的头颅。 如今的泥靡也不例外。 事实上,泥靡已经打算在朝觐汉天子时,向汉天子提出求婚,请求伟大的汉天子,下嫁公主与其为妻。 更将请求,汉天子赐给可怜的乌孙人民一些工匠和书籍,以让乌孙人能够和汉一样,掌握冶炼和锻造,也能拥有像伟大的汉朝人民一样的生活条件。 为此,泥靡甚至命人重写了国书。 言辞谦卑,态度恭敬,远比他去匈奴时,递交给匈奴单于的国书还要尊敬。 正文 第六百九十九节 怪兽(3) 张越一行,来到工坊园前的时候,甚至有些认不出眼前的这个庞然大物了。 巨大的围墙,高达三丈,几乎就像一座小型要塞,将工坊园笼罩于其中。 但…… 即使如此,工坊园内的建筑,也遮挡不住。 巨大的烟囱,直耸如云,细细数了数,起码有十几个类似的烟囱。 这种用青砖堆砌起来的巨大人造物,拥有着让人望而生畏的能力。 至少,乌孙人就被吓得够呛了。 他们在汉人腹地,见过庞大的冶铁中心,也看过流水线生产弓弩的巨大作坊,更看到了汉人一次性将数万支弩箭堆磊在一起的壮观景象。 然而,高达四五丈,大如水桶的烟囱,谁见过? 特别是,这些怪物,还在吞吐着滚滚浓烟! “传说,康居人信奉善恶双神,其恶神有爪牙,以硫磺为食,吞吐酸液,喜食人心……”泥靡抬头看着这些巨大的怪物,心里想着:“汉朝人的这些东西,几有康居人传说中的这种恶神爪牙的模样!” 至于其他使团成员,更是吓得双腿发抖,连路都有些走不动了。 便是刘进,也是微微皱眉,对张越问道:“张卿,此是何故?” “那是烟囱……”张越笑着介绍道:“其原理,类似村亭百姓家中的导烟管,用于排放烟雾……” “为何如此巨大?”刘进不太理解。 他见过少府的竖炉导烟管,并不大,更没有这么高! “为了炼焦……”张越凝视着这些巨大烟囱,缓缓说道:“殿下有所不知,欲炼百炼钢,必用焦炭……” “为了炼焦,只好建造这些烟囱来排烟……”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若不建造这些烟囱,炼焦产生的烟雾,就可能弥漫全城。 “炼焦?”刘进疑惑着。 “殿下,这是一种基于过去人们烧炭的技术,发展而来的手段……”张越耐心的解释道:“其技术原理,就如过去鬼薪之徒烧炭,以高温碳化燃料,得到可用于冶金的焦化炭……” “而这炼焦,乃是将泥炭这种燃料,在封闭的燃烧室以高温焦化而来……” “哦……”技术上的事情,刘进不是很懂。 但既然是张越说的,那就肯定没错了。 最近刘进在潜心研究和学习已故的太宗皇帝的故事,从中得到了许多启发。 其中一条,也是最让他信服的就是——为政者,不需要什么都懂。 只需要任用懂的大臣去做事,给与支持和帮助就行了。 便如太宗,其实不懂数学,也不懂经济。 但他干脆放权给张苍,将政策和法律的修改、制定,全权托付。 自己只把持关键的权力,于是,天下大治,国力迅速强盛起来。 张越却是看着那些巨大的烟囱,嘴角微微翘起。 其他人不知道,他还不知道吗? 炼焦产业的出现,意味着近代冶金业在萌芽。 其潜力在这个时代来说,甚至比蒸汽机还要强大! 因为,蒸汽机就算能制造出来,也没有足够的钢铁,但炼焦产业则不同,它的规模大小,直接和钢铁产量挂钩。 当然,现在的炼焦产业,只是刚刚跨出了一只脚,算是进入了这个全新的产业领域。 说话间,一行人便从工坊园的东门,直入内部。 一入工坊园内,整个世界,便与外界,截然不同。 与刘进最初看到的情况,更是有天壤之别。 一座座作坊,林立在道路两侧,延绵向前,伸展上千步。 叮叮当当的铁锤之声,更是不绝于耳。 官府为了给工坊配套修建的排水明渠之中,流淌着浑浊、恶臭的污水。 数不清的铁器,堆磊在一个个作坊之前,赤膊散发的年轻工人,在监工的催促下,手忙脚乱的将这些产品码放整齐。 更让刘进惊奇的是,在工坊的道路两侧,来来往往的马车。 这些马车,与刘进从前所见的任何马车都要不同。 它有四个轮子,车体更是远超刘进见过的任何民用马车,几乎都要赶上汉军用的武刚车了。 宽大的车体,给与了它更大的载货量和载重能力。 所以,这种马车需要两匹挽马才能拉动。 更让人奇怪的是,这些马车在这拥挤、狭窄的工坊园之中,居然可以灵活转向,自由的活动。 “张卿……这些马车是?”刘进看着这些载具,轻声问着。 “哦……”张越恭身道:“殿下,此乃臣命人制造的载重车,专门用于在工坊园之中转运物资和零件……” “原来如此……”刘进点点头,既然是张卿所做,那么就没有什么值得惊讶的了。 “殿下这边请……”张越拱手道:“如今工坊园中的事务,皆由工坊令丁缓所主持……” “殿下要了解详情,非得找丁君带路不可!” “嗯……” 向前直行五百步,设置在工坊园正中心的工坊官署就在眼前了。 而早已经得到消息的丁缓,带着全体工坊署的官吏,整整齐齐的列队出来迎接。 和他们一起的,还有整个工坊园里的大部分作坊主事。 见了刘进一行出现,丁缓立刻带人上前,恭身一拜:“臣缓恭迎殿下、侍中……及诸位明公!” 其他人紧随其后,纷纷问礼。 而那些作坊主事们,更是谄媚不已的争相上前。 “卿请起……” “诸公免礼……” 刘进微笑着上前,将他们一一扶起。 自大朝议上殿旁听后,不管刘进是愿意也好,不愿意也罢,他都被动的承担起了国家储君的部分责任。 而在广大军功贵族眼中,毋庸置疑的,这位长孙殿下才是他们的希望。 至于太子? 早已经没了什么指望了! 哪怕是最看好太子的将领,也只是指望这位殿下将来不要捣乱,不要破坏既定的政策。 而受到如此多期待和希望之后,刘进已是被动的向着人们希望的方向去发展。 旁的不说,就这最近二十多天,就每日都有大将派子弟,向他问安。 虽然通常都只是见他一面,顿首再拜,就告辞而去,没有说什么话。 但四方贵族的聚集,还是令他成长了起来,渐渐褪去稚嫩,向着君王方向演化。 别看他现在看上去似乎和和气气,没有任何架子。 但举手投足,言语之间,已经有了威势。 所以,尽管只是一个接触,但整个工坊园内的官吏和商贾,都已经被他镇住了。 很多人都在心里说:“贤长孙也!” 没办法,这年头天下人对于国家储君的要求底线,已经是一降再降! 特别是,在经过了广陵王刘胥和太子刘据的表演后,在舆论中,大家对于储君的要求,已经是只求合格,不敢再挑肥拣瘦了。 所以,刘进是幸运的。 他只要表现出水准以上的能力和胸怀,就有的是人投效和效忠。 此刻,他便仿佛拥有了王八之气,有着让人纳头就拜的特异功能! 他每扶起一人,那人必定泪花湿润,一副受宠若惊,三生有幸的样子,而且看样子,似乎不像作假,是真的感动不已,觉得非常幸运。 张越在旁边看的有些稍微蛋疼。 只能怪投胎技术不好,没能生在天家! 这是羡慕不来的。 当刘进扶起最后一位作坊主时,这位作坊主甚至泪流满面的拜道:“小人何德何能,竟得殿下礼遇?唯粉身碎骨,方能报殿下之恩于万一啊……” 这下子,连跟着来的泥靡,也是眼热不已,一副羡慕嫉妒恨的样子。 在乌孙,哪有这种忠臣? 他这个小昆莫,也就在自己的部族里,能被那些小王、小翕候和贵人尊重。 但,要说有人能像如今的这些汉朝人般尊敬、崇拜和效忠,那就是做梦了。 事实上,他能掌握和控制的力量,也就本部的嫡系三万部众。 剩下的五万部众,属于那种摇旗呐喊可以,冲锋陷阵就免了的边缘部众。 就摇旗呐喊这种事情,都是靠了拉拢、收买。 他的叔叔翁归靡也是一样,能掌握的就是本部,其他什么翕候,都是听调不听宣。 相对来说,匈奴人的控制力度要强一些,但也强不到那里去。 孪鞮氏单于的命令,在兰氏、须卜氏等大氏族面前,有利就听,不利就当成擦屁股的草。 “难怪匈奴人,也要学汉朝,也要让其贵族读汉朝的诗书……”泥靡在心里暗暗想着:“汉朝人的道理,真乃是真理也!” “人不知忠孝,则无良心,不懂君臣之别,则为禽兽……” “乌孙也得要知忠孝廉耻!” “也得学习圣人之教啊……” 在长安这二十多天,泥靡凭借着自己出色的学习能力,不仅仅能听懂大部分的汉朝日常用语,还能简单的交流,最重要的是,他甚至能认一百个汉字了! 这简直是恐怖的学习能力,哪怕是大鸿胪分配教他学习的官员,也不得不郑重的承认:“贵使真是可惜了啊,若生于中国,或可为君子啊……” 而滇王太子和夜郎王太子,也都说:“贵使太可惜了,竟生于夷狄……不过如今幡然醒悟,仰慕王化,沐浴天子之恩,却也为时未晚……” 一开始,泥靡听到这些话,心里面是拒绝的。 但现在,他却发现,似乎好像,这些人说的有些道理啊。 自己难道真的生错了地方? 就像那夜郎王太子所言:“宁为中国一蔷夫,不为戎狄一国君!” “中国君子,远胜夷狄之主!” 正文 第七百节 入我瓮中(1) 一个时辰后,泥靡内心的感觉更加强烈了起来。 因为,眼前的事务,让他感到无比恐惧! 数百台铁毡,在眼前一字排开,分成数列。 上千名铁匠,挥舞着铁锤,不停的敲打和捶打。 一件件铁器,在工匠挥汗如雨的敲锤,逐渐定型! 更让泥靡恐惧的是,那个看上去胖乎乎的汉朝人的话。 “殿下……小人这作坊,主要生产的是铁锄的锄面和铁钎的长钎头……” “现在,每天能生产大概两三千件吧……” “只是生铁原料有些供应不上来啊……若能得到充足原料供应,产量应该还可以再提振一些……” 这些话,每一句都像利刃,刺进了泥靡的心脏中。 每天制造数千件铁器? 哪怕只是一个零件,那也意味着,只要汉朝人需要,这个作坊完全可以转型生产兵器。 换而言之,它一天就能武装三千士兵! 对于乌孙来说,这简直是一个绝望的数字。 更绝望的是,这个作坊,还只是汉朝的这个城市里,二十多个大型作坊之一。 面对这样可怕的生产能力,乌孙人拿什么来对抗? 除了绝望之情,泥靡内心,还出现了另外一个想法。 这是他数日前和滇王太子常慎一起游玩时,常慎偶然间告诉他的事情。 “不为中国,则是夷狄,中国富强,夷狄贫弱,此乃天定!何也?夷狄之不修文,不行仁义,无有忠孝,其父杀子,子弑父,由来已久,故上下离心,彼此敌视,吾闻匈奴单于夜宿王庭,竟不敢刀剑离身!” “中国则不然,天子行圣道,施仁义,泽教化,推崇忠孝,故上下有别,尊卑有序,昊天如何不赏中国而罚夷狄?” 如今,亲眼看着汉朝人以匪夷所思和无法想象的速度,生产铁器,锻打农具。 泥靡不得不相信常慎说的话。 他虽然年轻,但去过的地方有很多。 他去过匈奴,在单于庭和匈奴王室把臂同游过,也曾游走西域,率军巡视,更越过葱岭,和康居人‘切磋’。 在没来汉朝以前,他认为的世界,都是一样的。 逐水草而居的引弓之民,统治和奴役着那些定居耕种之人。 那些孱弱的农耕之人,在引弓之民的铁骑面前,毫无还手之力,只能卑躬屈膝,奉上女子财帛,祈求引弓之民的宽恕。 但…… 到了这汉朝,自称诸夏的中国之地,一切都变了。 他在河湟之间,看到过那些放牧游牧的引弓之民们,驱赶着大批牲畜,迁徙于牧场之间。 但,一旦他们遇到了博冠长袍的汉朝人。 特别是那些戴着羽冠的汉朝士大夫骑马而来。 整个部族,无论男女老少,都主动让开道路,甚至还有人会匍匐在地,对汉朝人行礼问安,口称明公。 一开始,他不了解,很疑惑。 但如今,他知道原因了。 “仁义不施则攻守之势异也!”念着这句汉朝人的话,泥靡在心里道:“不行忠孝,则人民不安,国家不宁……” 他想起了乌孙历史上的数次动乱。 其中就包括了现任昆莫翁归靡之父大禄引发的那次动乱。 在作为君父的先昆莫猎骄靡还在世的时候,大禄就悍然引兵,威逼赤谷城,逼迫先昆莫妥协。 乌孙也是因此,从此分裂,至今依然动荡不安。 若是有中国的忠孝观念,大禄敢叛乱,敢威逼吗? 怕是连个念头都不敢动! “不行仁义,则人民不服,文明落后……” 无论是西域还是匈奴或者康居远西之地,所有王国都是拳头说话,弱小和战败者为奴为婢,收尽欺凌与压迫。 乌孙国内的牧民,几乎没有人能活过三十岁。 而汉朝的平民,却有能活到七十、八十的,泥靡甚至在上午的时候,见到了一位汉朝老人,居然有九十多岁。 他至今依然记得,那位老人,虽然走路微微颤颤,牙齿也掉光了,连眼睛都看不清了。 这样的老人,不管是在草原还是远西,无论是奴隶还是贵族都不会被人重视,甚至会被人欺侮。 但在汉朝…… 无论是平民百姓,还是官员贵族,甚至是那位汉朝的长孙殿下,对这位老人,无不恭恭敬敬。 这和乌孙人对老人的处置方法,有天壤之别。 更重要的是…… 泥靡眼中闪现着光泽:“汉朝人肯定是实施了仁义忠孝,按照他们的先人教诲,努力践行,才有今天的富强!” 这是所有人类的通病! 喜欢从结果倒推过程! 马克波罗游记公开后,整个欧陆,就掀起了中国热。 文艺复兴运动的那些巨头,都是将遥远的未知东方古国,视为天堂,看做伊甸园。 大英帝国的公务员考试选拔制度,甚至就是在中国科举制度的基础上发展而来。 因为在很多人看来,中国的就是好! 瓷器也罢,丝绸也好,茶叶也是,都是完美的产物。 自然,中国的制度和思想,也是完美的。 而同样的,当中国人打开国门,看到西方的发达国家的情况后,几乎所有人都一致认定,西方能发达,靠的就是左手民猪,右手自由。 要和西方一样,就要自由,就得一人一票,民猪共和。 幸好,伟大的毛熊,继承了伟大的老大哥的意志,先走一步,趟了地雷,用自己的鲜血,证明了其实压根不是这样的。 后世无数俊杰,知识分子、精英,都不可避免的得了这个病。 泥靡不过是西元前的一个游牧王国的王子。 乌孙人甚至连文字都没有,立国也不过百多年。 再强、见识再多、城府再深,在这样的人类通病之前,又岂能幸免? 所以,他不可避免的陷入了自我否定和深思之中。 而这种自我否定,在他来到了另外一个工坊时,达到了高峰! 在这里,他见到了让他永世难以忘记的一幕。 汉朝的少府,从新丰城外,挖了一条渠道,引水进入此地。 他们在渠道的上游,建立了一个大约四五丈高的蓄水池,由闸门控制。 水池下方就是工坊所在的地方。 当闸门打开,积蓄的河水倾斜而下,灌入一个从作坊中延伸出来的巨大木制木槽中,木槽起码有一人高数丈长,当河水注入其中,木槽就被水的力量带动向下沉淀,带起了在另一端的一个巨大的沉重铁锤狠狠的砸下来! 砰! 沉重的铁锤,击打在工作台上,将一块模样奇特的铁具,打造成型。 那是一个怪模怪样,被嵌在工作台上的器具。 直到它被取出来,呈递到汉朝的皇长孙面前时,泥靡才发现,那是一柄刀,一柄细长的刀。 虽然还未开锋,但其构造的形状和特征,却让泥靡知道,这是一种专门为骑兵装备的,特别适合在战马上挥砍的骑兵刀。 那迷人的造型,那细长的体态,那坚固的刀身,每一样都比最纯洁美丽的处女还要动人,让泥靡心旷神怡,难以自抑的迷恋上祂。 就听着那位汉朝的‘张子重’拿着那柄刀,对汉朝的皇长孙道:“殿下请看,此乃少夫巧匠和臣以及丁令吏一同探讨和制造的水利锻锤的实验装置打制成的马刀……” “此刀长三尺,厚一寸,刃两毫,最是适合在马上挥砍……” “而且,若是继续改进水利锻锤,择一良湾,引水捶打,一台锻锤装置可以日产马刀数十柄……” 听到这里,泥靡已经是浑身都战栗了起来。 日产数十柄,那搞上十台,岂不是能生产数百柄了? 汉朝人这么富裕,完全可以搞个上千台啊! 要不了几个月就能秒天秒地了! 就听着那张子重继续道:“殿下,此外,此物还是国家制造马蹄铁的最佳装置!” “若能制造数十台,不出一年,只要精铁足够,完全可以让汉军完成全面的马蹄铁换装,使得汉家将士拥有一项决战利器!” 听到这里,泥靡再也按耐不住,走过去对张越用自己刚刚学会的汉人礼仪,拱手问道:“敢问贵官,所谓马蹄铁乃何物?” 张越闻言,微笑着回头,看着泥靡。 “总算咬钩了!”在心里面,笑了一声,张越就回礼道:“好叫贵使知道,此乃吾国的战略利器!” “装备于战马之躯,可以驰骋千里,而不至马蹄受伤!” 听到这里泥靡就瞪大了眼睛。 作为游牧民族,泥靡自然知道,马蹄是什么构成的? 任何马种,不拘是常见的挽马,还是骑兵用的战马,或者乌孙马、大宛马这样的名马。 所有马种的马蹄都是相同的。 它们和人的指甲一样,一个不注意就会疯涨。 有些怠懒的牧民,养得马匹,一个没注意,马蹄的蹄角就拖在地上,长达数尺,变得几乎无法驰骋。 所以,战马的马蹄需要定时修剪。 但…… 当其剧烈运动时,马蹄和草皮摩擦,很容易就会受伤,一旦受伤,引发感染,如是夏季,战马必死无疑! 至少在乌孙是这样的! 所以,乌孙人从来不在夏天用兵。 以泥靡所知,匈奴人也是如此。 但汉朝人,却告诉他,他们发明了一种保护马蹄的器具? 这叫泥靡如何不疯狂? 如何不激动? 正文 第七百零一节 入我瓮中(2) 勉强按捺住内心的激动,泥靡深吸一口气,上前用生硬的汉话拜道:“敢请贵官和殿下,赐外使一见!” 内心深处,其实是已经相信了。 没办法,汉朝人的能耐,在他看来,似乎就是无所不能的。 他在长安城外,见到过一座据说是数百年前的汉人工匠‘鲁班’制造的机械桥。 那座桥梁,甚至可以自由收缩。 当时就让泥靡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还参观过汉朝的武库。 数十万甚至上百万件兵器,整整齐齐,码放在一个个巨大的兵器库之中。 刀枪剑戟,无所不有。 更夸张的是,汉朝人甚至将大批的甲胄,也封存于其中。 这简直太夸张,也太可怕了! 张越早就在等着泥靡自己主动请求了。 闻言对刘进拜道:“殿下,既然客人想看,臣以为不如给客人看一下……” 刘进听着,想了想,虽然有些不太乐意,但还是点头道:“就依卿的意思……” “去取打制好的马蹄铁来……”张越扭头对身边一个官吏吩咐一声。 一刻钟后,一个少府官员,便捧着一个盒子,来到众人面前,然后打开来,取出装在其中的数个马蹄铁,呈递给刘进、张越、泥靡。 如今的马蹄铁,自然已经不是最初那种拿来凑数和实验的粗制滥造品。 蹄铁表面光滑,质地冰冷、坚硬。 更为难得的是,形状和大小,也都被重新矫正过,使得其可以装配大部分的汉家马匹。 至于那些乌孙马和大宛马,则肯定得定制专门的铁蹄。 泥靡几乎是颤抖着双手,捧着自己手里的这个蹄铁,眼睛死死的盯着,不肯放过任何细节。 这漂亮的形状,这冰冷的触感,这完美的质地…… 每一样都让他如痴如醉。 陷入最深重的迷醉之中,无法自拔。 这小小的蹄铁,比最美丽的少女,最漂亮的宝物,更让他沉醉。 他甚至恨不得抱着祂睡觉! “只有这样的宝贝,才配得上我的‘乌翕’!”泥靡在心里呐喊着。 乌翕是他最喜欢的一匹公马,高大、强壮、富有侵略性。 每次骑在乌翕背上,他都感觉自己仿佛与风同在。 可惜,此番出使,他只能将爱马留在阗池的牧场,交给自己最信任的几个牧奴照顾。 泥靡保证,乌翕若能在四蹄装上四个这样的蹄铁,必将如虎添翼,速度起码要再快三分之一,而且再也不用害怕被粗糙的沙砾伤害到脆弱的马蹄了! “喜欢吗?”张越在不经意间,悄然凑到泥靡身旁,笑着道:“贵使若是喜欢……我国长孙殿下,愿将这四只蹄铁,赠与贵使,以全两国邦好!” 刘进听着,虽然不是很乐意,但还是道:“张侍中的意思,就是孤的意思!” 泥靡闻言,立刻就兴奋起来,有些失态的道:“贵国好意,真是让外使铭感于心啊……” 而双手却是死死的抱住了手里的蹄铁,仿佛生怕张越毁约。 乌翕若是有了这些蹄铁,肯定会高兴的。 张越看着,面带笑容,对泥靡道:“贵使放心,吾国素来说话算话,一诺千金!” 泥靡这才醒悟过来,自己似乎有些失态、出丑了。 但这有什么? 这些汉朝造物,将是乌孙崛起的希望。 有了这些,乌孙就可以…… 汉朝是打不过。 但拳打康居战五渣,脚踢匈奴大流氓,制霸西域,称雄幕北和山南(葱岭以南,被乌孙人称为山南),肯定是没有问题的。 “贵使觉得,吾国的这些马蹄铁如何?”张越轻声问道,此刻的他,仿佛华尔街的精英,正对自己的客户谆谆善诱。 泥靡抬头,看着张越,沉声道:“自然是极好、极好的!” 他根本挑不出任何毛病,也不能挑出毛病来。 这是完美的造物! 这是强盛之基! 西域的一些王国,甚至只要有了它,就可以迅速崛起,成为地区一霸。 “那贵国想不想要从吾国进口一些呢?”张越轻声道:“若能进口三五千对马蹄铁,足可组成一支穿插敌军核心的铁骑,帅师伐国,纵横万里,天下之大,皆可去得!” “贵国愿意卖?”泥靡用力的吞咽了一下口水,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样的军国利器,在泥靡看来,若是乌孙人拥有,怕是肯定会拼命保密,将之视为最大的机密! “若是一般外藩……”张越道:“吾国必然不会准许对其出售此类利器……” “但贵国不一样啊……” “贵国昆莫,素与汉亲好,我国解忧公主,更是贵国昆莫夫人,两国邦交可谓是亲如叔侄……” 泥靡听着,点头道:“这是自然!” 对于张越硬生生的将乌孙昆莫变成大汉天子的侄子这种事情,他没有任何反对的意思。 因为,这是事实! 哪怕是匈奴人,也是承认,汉天子乃其‘舅父’。(汉天子,我丈人行也!BY且鞮侯单于) 嗯,现在应该是舅祖父了! 而乌孙和匈奴之间,也存在着‘兄弟关系’(猎骄靡是冒顿的养子、老上单于的义弟,军臣单于曾称其为‘王叔’,尹稚斜单于也曾遣使恭贺‘王叔寿诞’,而当代昆莫翁归靡是猎骄靡的曾孙,现任单于狐鹿姑的姐夫),故而泥靡完全能接受这样的说法。 但…… 他这话一出,随行的大鸿胪官员们,立刻就满脸涨红,兴奋难耐! 这是天大的功劳啊! 虽然是张子重的功劳! 但也是大鸿胪的胜利啊! 既然乌孙小昆莫当面承认,汉、乌关系是叔侄关系。 汉天子为乌孙昆莫之叔父。 那按照诸夏伦理道德关系,几乎等于乌孙向汉称臣。 当然,其实,最好还是乌孙昆莫上书天子,自称‘外臣’,这样就能确凿无疑的明确汉对乌孙的宗主权。 不过,即使是现在这样,对大鸿胪来说,也是非常美妙的。 涉外事务,大鸿胪天生可以分一杯羹。 具体到他们身上,这个事情,至少可以让他们升官一级,加爵一级。 更重要的是,说不定还有机会,得到面圣奏报的机会! 就连刘进,此刻也是悄然握紧了拳头,有些兴奋。 乌孙对汉室来说,是一个极具战略意义的存在! 争取乌孙,就是数十年来汉家西域外交的主要努力方向。 特别是对刘进来说,他很清楚,乌孙一旦彻底倒向汉室,则立刻就将对匈奴的西域势力,形成前后夹击之势! 那意味着,匈奴人将会被困死、饿死和渴死在幕北的沙漠戈壁之中。 汉匈百年战争,也将正式看到终结的曙光。 和平,将降临于整个世界。 与之相比,区区的马蹄铁贸易,不值一提! ………………………… 泥靡的一口应承,让张越也是多少有些诧异。 他本来以为,可能还要费些口舌呢。 想不到,这乌孙小昆莫,居然没有给他机会! 但…… 张越可没有像刘进和其他人那么高兴。 作为穿越者,他很清楚,国与国之间,没有永恒的朋友,只有永恒的利益。 乌孙也好,匈奴也罢,都是如此。 只要条件合适,匈奴人未尝不能来长安朝觐天子,向汉屈膝。 相同的道理,现在是汉家狗腿子和爪牙的乌恒、湟中义从,却在未来成为了汉室的心腹之患。 二十多年前,霍去病麾下忠心耿耿,为汉家南征北战,流血流汗的河湟义从,甚至在东汉,成为了东汉王朝躯体上挥之不去的肿瘤,让其不断失血。 故而,张越知道,感情也好,文化也罢,充其量只能作为私人联系的桥梁,起一个间接作用。 要真正控制乌孙,使之变成大汉帝国战争机器的一个零件。 最好的办法,莫过于让乌孙人知道,假如他们离开汉室的经济、生态和力量体系,那他们就什么都不是! 就像米帝控制霓虹的手段。 也如大英帝国控制其殖民地的手段! 比暴力殖民更可怕的是经济殖民! 而比经济殖民可怕的是文化殖民。 如今,文化殖民条件不够,张越自然只好退而求其次,追求经济殖民了。 “既是如此,那贵使还有什么疑问?”张越轻声笑着问道,此刻,他感觉自己仿佛是dnd里引人堕落的魔鬼,手里挥舞的是一张可能将乌孙人连肉体带灵魂一起坑掉的契约。 “贵国打算将这马蹄铁,作价几何?”泥靡却是没有想太多,激动的问道。 “这可就比较贵了……”张越轻声叹道:“贵使可能有所不知,此物,便是我国,也是制造艰难,成本高昂啊……” “一只蹄铁,所需精铁和人工,皆是昂贵……” “便是贵国,为我国天子所重之邦,便是吾向天子恳求,以成本价供给贵国,也起码需要两千五百钱一只啊……” “两千五百钱?” 泥靡不是很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在吾国,一万钱一般能抵黄金一斤……”张越适时的从怀中取出一块金饼,放到泥靡手里。 泥靡掂量了一下,惊呼出声:“竟如此贵重?” 一块这样重的金子,居然只能换五只马蹄铁…… 换而言之,乌孙若是打算装备一万骑兵,至少需要准备一万个这样重的金饼。 卖了乌孙也玩不起啊! “鄙国用不起啊……”泥靡摇摇头,叹了口气。 东西是好东西,但乌孙人根本玩不起! 卖了他也玩不起! “贵使勿忧……”张越见着,立刻道:“还有一个法子,可以解决贵国的这个问题!” “什么办法?”泥靡连忙追问。 “贵国善游牧,善养牛羊……” “而吾国以农耕为主,善于制造……” “若贵国以牛羊、马匹和皮毛为易,吾主定然会欣然应允,甚至格外开恩,给与优惠……” 这正是张越给乌孙下的套! 在很久以前,当张越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他曾听说过一个事情。 中国人生产三亿双袜子,才能从米帝换回一架波音客机。 科技强国对弱国的剥削和压榨,从来不见刀光,却远胜流血漂橹的战争。 更可怕的是,这种剥削和压榨,很多时候,被剥削和被压榨者,没有任何反抗能力。 如今汉室,比起后世,自然是落后至极,相当原始。 但在这个地球上,却是鹤立鸡群,首屈一指的科技、技术超级强国。 特别是张越一直在不断推动技术发展和生产力的提高。 工坊园也建立了起来,水力锻锤也开发出原始版本了。 接下来,汉室的生产力和技术水平,必然不断迁跃。 从而对周围形成文明碾压和虹吸效应。 他们的人口、财富和文化、政治、经济,将不由自主、无法避免的向汉靠拢。 这都是历史上发生过的事情。 汉唐强盛之时,四海咸服,八荒一统! 儒家文明圈,成为了地球上最强的一个文明群体。 只是,很少有人能利用这个优势。 而张越打算利用起这个优势,将国家的科技技术优势,发挥出来。 具体到乌孙身上,张越打算告诉乌孙人——造不如买,买不如租啊亲! 自己生产,从头开始攀科技树,也确实太为难像乌孙这样的游牧民族了。 从汉室进口最新最强的武器装备多好? 拿到手里就能用,用了就能作威作福,称霸一方。 而乌孙需要付出的,只是原本他们就不太需要的皮毛和他们原本就拥有的牲畜。 只要乌孙人走上这条路,那么即使他们不向汉臣服。 在事实上,也将变成汉室的殖民地。 他们输出资源,换取工业品,这不是殖民地,什么是殖民地? 难道真的要有租借、治外法权和XX友好通商协定? 不需要的,也不必有的。 更妙的是,如今地球上,不存在什么民族主义情绪,除了诸夏民族,有着华夷之辨外,其他任何王国/民族,都没有什么具体概念。 所以,一旦乌孙落到这个陷阱里,不出百年,整个乌孙的上层和中下层,都将和长安的汉人没有区别。 届时,诸夏将兵不血刃,得到一批归义人民。 乌孙之地,或许将变成一个汉郡。 如今,就看泥靡的抉择了。 是要做一个买办,乌孙人的英雄,汉乌民族融合大使! 还是要逆潮流而动,成为乌孙的灾祸,变成他历史上担任过的狂王一角! 对张越来说,其实不管泥靡怎么选,乌孙的命运,都已经无法改变了。 买办这种事情,张三不干,李四也会做的。 正文 第七百零二节 入我瓮中(3) 泥靡却是陷入了思考之中。 与汉贸易这种事情,西域各国,都是争先恐后的。 无它,利润大而已! 汉朝的丝绸、铁器甚至是食盐,在西域都是硬通货。 可是…… 在从前,大家拿来和汉贸易的,一般都是黄金白银玉石啊。 很少有人愿意,或者有哪个胆子,将牲畜皮毛拿来与汉贸易。 因为,那必将招致匈奴人的无情报复! 也就是乌孙,仗着体量大,偶尔玩一玩这样的贸易模式。 即使如此,也不敢做的太过明显了。 所以…… 泥靡知道,这是汉朝人在逼自己站队。 选匈奴,还是选汉朝? 这就有些纠结难受了。 汉朝,对于乌孙来说,实在有些远。 从居延到乌孙,起码三千里! 而匈奴的日逐王大纛,却是直接立在乌孙门口的。 想了片刻后,泥靡试探着问道:“牲畜运输太过遥远,鄙国担心,旅途劳顿,死伤众多……” “以皮毛换贵国的马蹄铁如何?” 张越闻言,笑了一声,点头道:“可以!中国从不强人所难!” 牲畜,特别是乌孙特产的乌孙马,汉室当然是很想要的。 引进乌孙马,改良本土马种,这是国策。 但,对张越来说,乌孙马却并非必要。 大宛马同样能起到作用! 况且…… 在张越看来,骑兵时代,很可能很快就将步入黄昏了。 因为…… 只要工坊园按班级班的发展下去,很可能不出十年,就能生产出合适的钢铁。 并点出锉床、镗床的科技树。 届时…… 就是排队枪毙的时代了,骑兵将成为辅助兵种,变成步兵的侧翼掩护者。 反倒是皮毛这种资源,中国的需求量,将与日俱增! 泥靡却是被张越的宽厚给吓了一跳,不过,游牧民族没有什么感恩之心。 乌孙尤其如此。 不然,泥靡就不会出现在这里,而是带着自己的部众,去帮着自己的单于舅舅作战了。 甚至就连乌孙这个国家,本是不存在的。 祂是匈奴人扶持和帮助建立起来的。 第一代昆莫猎骄靡的亲卫骑兵,甚至有一大半,是冒顿单于去世后,按照引弓之民的传统,分给他的部众。 而乌孙的国土,则是猎骄靡带着自己的部众,跟着老上单于击败月氏后,老上单于赏赐给自己的义弟的。 故而,乌孙和匈奴的关系,是兄弟,至少是堂兄弟的关系。 然而,该背叛的时候,猎骄靡连眼皮子都没眨过一下。 所以,泥靡立刻就知道,自己应该赶快敲定贸易的细节,免得汉朝人反悔。 “贵官,这皮毛与蹄铁,如何交易?”他几乎是急不可耐的问道。 张越笑了笑,在心里微微摇头。 “戎狄无亲而贪,不如伐之……” “古人诚不欺我也!” 但表面上,却是非常和善,他轻声道:“若是贵国愿意,吾将上书吾主圣天子,与贵国易皮毛……” “且不会令贵国吃亏,各类皮革制品,皆以居延市场平贾价格而定!” 泥靡听着,点点头,无比满意。 汉朝的平贾制度,他自是知道,甚至整个西域,无人不知。 盖因为,所有人都无比渴望自己的商旅,也能享受汉朝的平贾待遇。 可惜,高傲的汉朝人,拒绝了所有非汉商的平贾要求,导致很多人只能在玉门关外,以低廉的价格,将商品卖给那些二道贩子。 如今,汉朝居然愿意为乌孙开放这个针对本国商人的优待。 泥靡如何不高兴? 他甚至,立刻就想到了,乌孙商旅,可以去将其他地区的皮革,也都收割过来,卖给汉朝人。 也当一个二道贩子! 这其中的利润,可是非常大的。 就听着张越道:“此外,吾国还不限量收购贵国的羊毛……” “羊毛一石,暂定一只马蹄铁吧……” 泥靡听着眼珠子一转,立刻问道:“一石是多少?” “一百二十斤……”张越解释道:“就是一百二十个贵使手中金饼的重量!” 没办法,在这个地球上,现在除了汉室士大夫和欧陆的罗马贵族以外,其他王国/城邦的数学水平,都是惨不忍睹! 说出来,你可能不相信。 匈奴人学会点验人口这一技能,还是在六十年前,由大汉奸中行说传授。 而随之汉匈全面战争爆发,大量汉朝降臣和降将汇聚匈奴王庭。 赵信、卫律、李陵都是先后封王,迎娶单于之女或者姐妹。 于是,汉室的数学巨著《九章算术》传入匈奴,匈奴人的数学水平,立刻突飞猛进。 然而…… 以张越所知,匈奴将这些知识,视为禁脔。 除了孪鞮氏,禁止其他氏族学习、持有、藏匿。 美其名曰:我大匈奴自有国情在此,汉人的东西,不适合大匈奴,会让我们的勇士懦弱,会令我们的贵族怯懦! 故而,除了王族和汉朝降臣,匈奴的其他贵族的数学水平,竟然依旧原地踏步走。 赵充国就和张越讲过一个有关匈奴人的笑话——匈奴在浚稽山附近,有一个叫且渠的部族,该部酋长生了一个天才儿子,十八岁就能将全部族的一千三百二十一个男丁数清楚了! 单于闻之大喜,征到单于庭,任命为左大当户,专门负责点算王庭人丁和牲畜。 这个笑话或许有些夸张,但,也多少能说明,匈奴人的数学能力。 匈奴尚且如此,乌孙人的数学计算能力,恐怕就得打一个大大的问号了。 张越严重怀疑,眼前这位小昆莫,是否具备一百以内的加减乘除能力! 所以,只能是尽可能详细的为他解释清楚。 没办法,羊毛毛衣,关乎未来! 泥靡听完,却是惊呼出声:“居然要这么多羊毛才能换到一个蹄铁?” “贵国也太看低羊毛了吧……” “这许多的羊毛,足够织出数十匹褐布,甚至能织出好几匹罽布了!” “褐布?罽布?”张越疑惑了一声,随即反应了过来。 此时,原始的简单毛纺织业,已然发展了起来。 西域和幕南幕北的游牧民族的妇女,从中国的古老纺纱技术之中得到灵感,将羊毛、马毛纺成纱线,制成平民穿戴的褐布与贵族穿戴的罽布。 而这些毛布也在随后流入中国北方,成为了北方居民的冬季御寒布料来源之一。 最直接的证据就是高帝曾经下令禁止商人穿戴的布匹中,罽布的大名赫然列在其中。 除了原始的毛纺织业,此时,西域还出现了简单的棉纺织品。 张越在研究和准备上马棉纺产业时,就调查过情况了。 这些棉纺织品,在汉代被称为‘叠布’,一般颜色都是白色的,故称白叠。 现在,在长安甚至可以买到品质较好的印花叠布。 不过,无论是褐布、罽布还是叠布,都是相当原始和简单的技术。 最复杂的印花叠布,也只用了二十三根经线和二十六根纬线。 又因为受限于纺纱技术,这些布帛的产量非常低! 而且,除了印花叠布外,其他三种布帛的价格,都很低。 价值最高的罽布,只有丝绸价格的三分之二! 这还是在长安的价格! 若去了居延,恐怕一匹丝绸能换十几匹罽布。 所以,张越立刻就道:“贵使难道不知道,就算全部织成罽布,一百二十斤羊毛的价值也远远低于我国的马蹄铁吗?” 张越给马蹄铁标定的价格是两千五百钱! 这个价码,当然是很黑的! 实际上,马蹄铁的成本,现在最多不过三百钱,而随着技术进步,批量生产制造后,其成本还将下降一半! 然而…… 技术含量高的商品,从来都能卖出天价! 就像后世的芯片,本质上,只是一种不值钱的硅晶片。 但,西方发达国家就将之卖出了天价! 泥靡闻言,立刻就闭上了嘴。 他清楚,褐布和罽布在汉朝卖不上价的原因。 因为有味道! 而且,容易沾染各种寄生虫,所以,有洁癖的汉朝人不是很喜欢。 张越看着他的样子,连忙安抚道:“当然了,贵国乃是汉家友邦,为了照顾友邦,本官愿意向天子请求,特别加恩贵国,给与贵国产羊毛一个更加合理和适合的价格!” 泥靡听着,立刻谢道:“多谢贵官!” 张越看着他,笑道:“除了蹄铁,我国还有许多商品……或许是贵国需要的……在这工坊园里,就有一样,贵使想不想看看?” 泥靡一听,眼睛立刻就亮了,忙不迭的点头:“愿请一观!” 张越听着笑了一声,拍了拍手,早就准备好的丁缓立刻让人取来一物——一件在后世,人尽皆知的铁器,家家必备的产品:铁锅。 当然,这是一种非常笨重的初级产品。 整个铁锅,是用汉室产量最多的灰口铸铁以泥范铸造的。 技术含量非常低,制造成本更是低廉无比。 以张越所知,丁缓成功铸造出这种铁锅后,计算了一下成本。 最多两百钱! 其中,绝大部分是生铁的原料成本! 但就是这么一件简单的铁锅,一出现就让每一个乌孙人都挪不开眼睛了。 泥靡的表情,更是夸张无比。 他使劲的吞咽了一下口水,勉强压抑住内心的激动,对张越问道:“贵官,一石羊毛可换多少件此物?” 正文 第七百零三节 帝国蓝图 在铁锅面前,泥靡毫无抵抗能力! 甚至不需要张越为他做介绍,他就已经高叫起来。 自然,又是一个不平等条约。 六只铁锅,换一石羊毛…… 对乌孙人来说,拿没有什么太多用处,甚至可能直接浪费掉的羊毛,来换汉朝价值不菲的蹄铁、铁锅甚至兵器,稳赚不赔! 更别提他们还能当二道贩子。 就像泥靡,此时甚至都准备把主意打到匈奴人头上去了。 悄悄的将汉朝交易来的铁器,卖一点给匈奴人,就足够匈奴人掏空他们的家底,把大量羊毛、皮革,送到乌孙了。 仅仅是做这个转口贸易,他都可以发大财! 更遑论,还有山南的康居和山西的月氏,都是合适的目标。 所以,当众人走出工坊园时,泥靡感觉自己的前途一片光明! 乌孙富强,指日可待! 但刘进,却是满心疑虑。 趁着同车之时,他终于忍不住,对张越问道:“张卿,那马蹄铁乃是军国利器,就这样暴露,不太好吧?” “殿下放心……”张越笑眯眯的道:“此事,臣早已经得到了陛下的准许和全权委托!” 在做这些事情之前,张越当然早就和天子交了底,谈过了。 没有天子许可和批准,借他八百个胆子,也不敢做这种事情! 当然,对外界,他肯定不会承认的。 也就是在刘进面前,他才会如此直接的说明事实,免得这位殿下多疑。 而外人的话…… 他们想骂就去骂吧! 骂的越厉害,张越越安全,他的计划越妥当。 刘进听着,惊呆了双眼,不可思议的道:“皇祖父为何会同意?” “是臣劝说陛下同意的!”张越笑道。 “啊……”刘进又不能理解了。 在他看来,张越是最铁杆的激进派了。 一本战争论,满篇都是杀,没有一字谈及仁义。 导致了整个古文学派,都是腹诽不已,叹息连连。 也就是近来,随着左传学派南下三越,左传内部的一些人开始为张越唱赞歌了。 古文学派内部的人才开始正眼审视这位张子重的为人。 然后…… 吸粉了! 为什么? 说出来,连刘进也是惊讶不已——有些古文学派的士大夫,觉得张子重之论,虽然缺于仁义,但是,本质上还是好的。 还是内诸夏外夷狄的。 所以,还是能够挽救的! 特别是思孟学派和南下的左传诸生,都开始唱赞歌了! 这可真的是让刘进惊了个呆! 左传诸生可以理解,人家虽然曾经被眼前的这个侍中官打的鼻青脸肿,但最终却被高抬贵手,放了一马,甚至给与了支持,让他们南下,不至于就此沉沦。 但那思孟学派是什么鬼? 刘进发现自己越发看不懂那些儒生了。 张越看着刘进的样子,笑着解释道:“殿下,这马蹄铁是隐瞒不住的!” “只要汉军一装备,哪怕是在长安装备,一个月后,匈奴人就会知道,甚至能得到一块马蹄铁的泥范……” 汉匈百年战争发展到今天,造成了汉匈两国都无比关注对方国内的情况。 稍有风吹草动,立刻就会有人互相通报。 这并不奇怪! 冷战的时候,莫斯科和华盛顿的情报机构里,不知道有多少个双面间谍。 如今,汉室境内的匈奴谍报人员,虽然还没有泛滥到那个地步。 但也并不是完全没有。 至少,张越知道,长安的朝会内容,通常会在一个月或者三个月后,送到匈奴单于的面前。 更遑论,汉军的王牌主力换装的事情了。 只要发生,匈奴人立刻就会知道具体情况。 瞒是瞒不住的,除非汉军不换装。 刘进也知道这个事情,叹了口气,道:“那也不该轻易出售给乌孙啊……” “乌孙人得到了,匈奴人岂能不得到?” “殿下……”张越看着刘进,道:“汉家连弩,装备军队数十年,匈奴人缴获的也不少了……” “但,殿下几时听说过,匈奴人在战场上,大规模使用连弩之事?” “嗯?”刘进看着张越,拜道:“愿闻其详!” 对于自己不懂的事情,刘进现在是很愿意请教的。 他甚至曾为自己不懂的农事,向一位在田中劳作的老农恭身求教。 现在,这位长孙殿下,正在不断的向着他的曾祖太宗皇帝学习。 就差恨不得宣告天下‘孤欲矢志重建太宗之政’。 “中国之于夷狄,除却仁义忠孝之别,礼仪尊卑之分外,最大的分野,就在于诸夏能做的事情,夷狄不能,而夷狄能之事,诸夏善之!” “便以这蹄铁而言……”张越轻笑着,不屑的道:“便是臣将蹄铁的制造方法和图纸送给匈奴人,匈奴人亦不能作!” 汉室所造的马蹄铁,乃是选用了性能极好的可锻铸铁! 甚至在退火过程中,进行了硼化处理,使之具备了一定的合金性能。 匈奴人呢? 他们连白口铸铁的科技树都未必点亮了。 张越见过一些缴获的匈奴铁器,在研究后发现,那是锻铁技术的前身,也就是块炼铁锻造出来的铁器。 看似质量不错,甚至拥有超越一般生铁的性能。 甚至,据说匈奴单于还拥有几件陨铁锻造的利器。 但很可惜,块炼铁技术,早在夏朝就被诸夏民族玩烂了。 这种产量低下,无法大规模生产和冶炼的辣鸡技术,张越根本看不上眼。 匈奴人要是拿他们的块炼铁来打造马蹄铁,那张越就有笑话看喽! 就算他们勉强摸索出可堪一用的锻铁来打造马蹄铁。 产量又能有多少? 以匈奴的国力,祂承担得起这种装备的规模化列装的压力吗? 答案是不可能! 就像匈奴人虽然能缴获到大量汉军装备,甚至包括了连弩、脚踏弩和大黄弩这样的利器。 然而…… 历次战争,都未见匈奴人大规模使用! 不止是因为匈奴缺乏使用这些技术兵器的人才,更因为,这些缴获的兵器他们用一次就少一次。 零件一坏,就等于报废! 他们连修复的能力,也未具备! “真的吗?”刘进不敢确信的问道。 “当然!”张越骄傲的抬头答道:“殿下,尽管放心,只要中国不放松,不断提升技术,则四夷永远难望中国项背!” 技术领先带来的优势,真的是很酸爽! 正如现在,汉室的冶炼铸造技术,对匈奴形成碾压。 所以能一汉当五胡! 当汉家技术继续向前发展,突破下一个技术难点,使得大规模的冶炼钢铁成为现实后,这个技术差距将大到让匈奴人绝望的地步! 现在的代差,匈奴人或许还可以凭借战略纵深,拉长汉家补给线来赢得胜机。 但一旦,汉室能大规模冶炼钢铁,用钢铁武装军队。 匈奴人唯一能做的,就只有赶快爬到长安来,向大汉天子摇尾乞怜,这样或许可以避免西迁欧陆,去当上帝之鞭的悲惨命运。 刘进听着,似懂非懂的点点头。 然后,他又问道:“张卿,这样出口马蹄铁,未来不会对汉家利益构成损害吧?” “若乌孙人以汉家装备,反过来反咬一口,可就不妙啊……” “毕竟,夷狄禽兽,不可信也!” 张越听着,真是无比欣慰! 他对刘进深深一拜,道:“殿下圣明,所以臣才要乌孙人以皮革、羊毛来换啊……” 张越轻笑着道:“臣自然知道,乌孙使者回国后,肯定会大量从他国收购廉价的皮革、羊毛,换我中国铁器……” “但那有什么关系呢?” “汉卖其一件马蹄铁,所得利润,足可为一位汉军军士,打造全套装备!” “更何况……”张越轻笑着道:“乌孙得我兵甲,固然可以强大军力,然,一旦其与汉交恶,则自断臂膀!” “蹄铁也好,兵器也罢,都会磨损,都会生锈,使用寿命有限,需要定时更换、维护……” “尤其是马蹄铁……只要乌孙人用上,就再也离不开汉家了!” 只要乌孙人开始了皮革、羊毛换铁器。 那他的经济和军事,就被汉室操纵于手。 别看张越现在说的好听‘必不会为难友邦’,但等过上几年,乌孙人彻底依赖与汉贸易的时候。 张越发话要乌孙人运牲畜来,他敢不运吗? 这个方法,同样可以用到控制乌恒和湟中月氏义从各部甚至羌人身上。 以经济为刀,贸易为剑,国力和生产力为盾。 天下之大,谁敢不服? 为了让这位长孙殿下能够有比较直观的认知,张越再拜道:“若一切顺利,数十年之后,殿下将会见证一个奇观!” “届时,幕南草原,乌恒人和丁零人,为我汉家养牛牧马!” “交趾、日南,百越各族,为我汉家种稻!” “朝鲜四郡,汉家稻米香,海滨之间,楼船劈波斩浪,为长安士民,捕获鱼干!” “而匈奴、乌孙,为我汉家驱策,伐灭远方之国,取来黄金珍宝,献于御前!” “到那时,殿下餐桌之上,将有朝鲜、交趾的稻米,四海的海鲜,幕南的牛肉、西域的羊肉……” “到那时……太阳升起,从交趾到朝鲜,自齐鲁至西域,天下元元,莫不臣于长安!” 刘进听着,眼神迷离,憧憬不已。 良久叹道:“孤若果能见此盛世,纵然是死,也可瞑目矣!” 若真是那样…… 怕是成康之治,三代先王,怕也比不了当时的汉家。 正文 第七百零四节 融资手段 直到回到县衙,刘进都感觉自己的头皮发麻,整个人亢奋无比。 没办法,张越描述的盛况,是任何想要有所作为的统治者都无法抗拒的致命吸引! 以至于,他都快忘记了,此番去工坊园是为了给新丰接下来的渠道建设找资金。 临到县衙之前,他才终于想起来。 “张卿……”他拉了一下坐在前方的张越袖子,问道:“渠道建设的资金,怎么解决?” “殿下勿忧……”张越转过身来,拜道:“此事已经解决了!” “啊?”刘进不是很明白的看着张越,感觉难以理解。 就去工坊园看了一下,事情就解决了? 这也……太夸张了吧? 张越看着刘进的样子,笑了笑,他自是清楚,西元前的人,是不可能知道后世的金融资本能玩出怎样的花活。 想了想,张越顿首拜道道:“殿下,工坊园如今,各项产业,蓬勃发展,销路广阔,臣为殿下贺!” “这都是卿和桑卿、丁卿的功劳!”刘进听着,谦虚道:“孤根本就没做什么……” 这是事实,工坊园从建立到现在,刘进除了点头同意外,就一直是在做甩手掌柜,也就偶尔去看看,巡查一番。 就是张越,也没有做多少事情。 除了最开始招商引资和规划布局外,其他大小事务,行政是桑钧,技术有丁缓。 他除了出出主意,偶尔提供一些灵感外,没有做太多事情。 但…… 这其实正是工坊园能发展起来的关键因素! 工商业,最怕的就是监管和限制。 只要统治阶级不去限制,对于工商业来说,这就是最大的利好! 汉太宗在位之时,汉室工商经济能蓬勃发展,主要原因就是当政的黄老政治家们,松开了自商君以来套在商贾脖子上的种种限制和枷锁,让他们能自由自在的发展。 短短二三十年间,汉室的工商业就兴盛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情况。 爆发的商贾,携带着巨量的资金,衣锦还乡,买房置地。 民间甚至有了素封之说。 而那些超级商贾,更是富可敌国,敢和诸侯王比富! 现在的新丰工坊园的作坊主们,虽然远远没有太宗和先帝时期的逍遥。 但,比起其他同僚,他们受到的限制和监管,无疑少的多。 只要他们按照官府的部署,按照计划进行生产、销售,就能躺着赚钱。 官府甚至为他们生产,提供了种种便利和政策扶持。 若这样,他们都不能迅速成长起来。 那就只能证明,他们不适合经营产业。 “殿下……”张越看着刘进,拜道:“如今,工坊园已经发展到一定阶段了……” “特别是,工坊所出的各类商品,远销关中,甚至销往关东!” “臣听说,许多百姓,听说是新丰所产之物便无有疑虑,立刻买下,皆以为汉有贤长孙,必不会害黎庶!” 刘进听着,脸色也是潮红起来,看上去非常兴奋,当然,嘴上还是很谦虚的:“孤何德何能,竟能蒙父老幸爱啊!” 张越笑着道:“殿下仁孝,父老如何不爱?” “只是……”他话锋一转,颇为担忧的道:“若有不肖之人,买通上下,将不合之物当成合格之物,卖往关中,令百姓受损,岂非伤殿下仁厚之名?臣窃为殿下忧也!” 刘进闻言,立刻就严肃了起来。 刘家的人,旁的都可以不管。 但,在底层平民面前,却肯定会拼命的维护自己的形象。 就如当今天子,别看他在士大夫贵族眼中,是一个穷奢极欲,挥霍无度的君王。 史书上,这位世宗孝武皇帝更是成为一个反面典型。 但在现在,在如今,在底层百姓眼中,这位天子的形象却好的不得了! 随便去关中乡村,你都可以听到那些流传在农民之间的故事。 故事通常是天子年轻时,游览关中留下的传说。 因着这些故事传说,这位天子在关中人民心里的形象,素来很鲜活,加之他虽然在位时间很长,也搞了很多糊涂事,办了许多荒唐事。 但他从未让自己和百姓直接对立起来。 恰恰相反,历次出巡,这位陛下都是一路散财。 一个喜欢发福利的皇帝,谁还会有意见呢? 人民的怒火和不满,被其聪明的转移到了地主士绅官僚身上。 在多数人心里,天子是好的,是爱民的,坏的都是贪官污吏、奸诈小人。 刘进虽然年轻,但他已经被视作太孙来培养。 岂能不懂老刘家的祖传绝技? 所以,他立刻就问道:“那依卿之见,孤当以何行而令百姓不受折损?” “扣押货款!”张越抬头,看着刘进,轻声道。 “扣押货款?”刘进眼睛亮了起来。 “殿下,臣早在兴建工坊园之时,便已经考虑到这个问题了……” “如今,工坊园诸事已定,为长久计,臣请殿下许臣命新丰工商署,扣留部分货款,延期交割作坊!”张越轻声说着。 在后世的资本浪潮里,渠道为王。 什么沃尔玛,什么家乐福,都是大爷! 想要供货,就要接受他们的霸王条款,货款按季度或者月度结算。 而之后兴起的电商浪潮,更是将这个模式发展到极致。 狗东和天喵,都是需要用户确认收货,且没有质量问题,才会给卖家结算货款。 而现在,新丰的工商署,同样拥有这样的霸王地位。 几乎绝大部分的工坊园产品,都是由工商署对外销售。 所以工商署的地位,其实就是一个垄断性的央企。 只要有一个合适的借口,工商署完全可以将部分货款,作为质量保证金予以扣留。 以目前的销售额来说,哪怕只扣留三成,恐怕一个月也能有上千万的资金! 加上工商署的利润,完全可以支付渠道建设和新丰的其他事务的资金。 当然了,作坊主们也可以不同意,不接受。 但他们敢吗? 他们能吗? 除了新丰,他们还能找到更好的投资地方吗? 刘进听着,却是忽然咳嗽了一声,他当然清楚,张越的潜台词是什么? 拿着扣留的货款来垫新丰的建设资金! 这一手借鸡生蛋,简直漂亮! 更不会有任何问题。 因为,每一批的货物,都会截留一部分货款,当老货款交割时,新货款已经扣留下来了。 在理论上来说,只要新丰工坊园的销售额在增加,那就没有任何问题。 这些问题,刘进只是稍微想想,就能捋清楚。 因为,这些日子,他一直在看《管子》《商君书》甚至是《淮南子》这等有些犯忌讳的书,也有阅读。 而且,与张越相处这么久,也听过一些张越偶尔透露的所谓‘融资手段’。 只是…… 他终究脸皮薄,所以心里面有些别扭。 总觉得这样做,好像没节草。 但…… 想着新丰那些百姓的眼神,他就硬起了心肠。 “卿的意思,孤知道了……”刘进略微有些羞愧的说道:“贾人也确实需要负担一些……嗯,社会责任!” “卿便去将此事告知桑钧罢……” “从下个月开始,工商署截留各作坊应得货款三成为保障,以一月为期,一月后倘无问题,再交割与作坊……” 这也就是他脸皮薄了,若换了当今天子,恐怕这些截留货款不在账面上呆个半年,那些作坊主休想拿到。 张越听着,立刻顿首拜道:“诺!臣谨奉命!” 新丰是这位长孙殿下的食邑县,县内事务,他可一言而决,不需要禀报京兆伊或者丞相府。 这也是新丰的灵活之处。 “殿下……”张越抬起头来,看着刘进,笑道:“臣要先行恭贺殿下了……” “陛下已经制诏,欲在年后,广殿下食邑之地为四县!” 此事,其实在大朝议之后,就已经人尽皆知了。 刘进上殿旁听政务,并接受了群臣恭拜,这意味着,虽然没有正式建储诏书,但在事实上来说,群臣都已经认可了刘进为国家元储的地位。 既然是元储,一个县的食邑怎么够? 所以,增加食邑县,给长孙练手,在散朝后立刻就成为了朝野共识。 等刘屈氂拜相,上官桀上任太仆。 新丞相新气象,澎候刘屈氂执掌丞相大印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联手九卿和文武大臣,上奏天子说:长孙仁孝,中外皆知,为宗庙计,臣等昧死以言:陛下宜当广其臣属。 天子自然从善而流,接受了这个奏疏的建议,命‘尚书令等祥言其事’。 这些天来,大体的安排,也已经确定了。 除临潼外,新丰对岸的万年县,还有在骊山后面的鸿门县,都要划归到刘进麾下。 如今这个事情,还只限于高层知道,但再过三个月,就会明诏天下。 刘进呵呵笑道:“皇祖父大人爱幸,孤战战兢兢,往后还要拜托爱卿尽心辅佐了!” “殿下,臣以为,殿下当召回各亭官吏,商议参详此事!”张越适时的提出建议。 “可!”刘进从善而流。 他和张越此番回新丰,除了处置政务,最大的目的,就是要将这个事情暗示给上上下下的人知道。 顺便,再发一波红包。 所以,这次回来,刘进可是带来了价值数百万的黄金珠宝。 正文 第七百零五节 李陵(1) 到得十一月,整个幕北,已经变成了一个冰雪世界。 阗颜山(今杭爱山)下,积雪更是深达三尺,人马皆不能行。 但…… 在这个北风呼啸的严寒时节,苍茫大地上,数十个穿着褐衣的男子,驱赶着数十大犬,乘坐着一种原始的木制交通工具,顶着风雪,一路向前。 “瓯脱!”终于前方开路的人大声喊道:“赵信城到了!” “停!”人群中,一个穿着狼皮袄,戴着一顶厚厚的毡帽的贵族男子举起手来,牵拉着的犬只立刻就非常听话的停下了奔跑的四肢,聚集到一起,向着主人们发出嗷嗷的声音。 有人从身上背着的皮袋里,拿出许多晒干的食物,丢给狗群。 饥饿的大犬们,立刻就狼吞虎咽起来。 那贵族男子却走下牵拉的交通工具,爬上附近的一座被积雪彻底覆盖的小土丘,极目远眺。 视线的远方,一座用着夯土版筑而起的城塞,赫然屹立于山麓之南,死死的扼守了通向远方的山峡的交通。 “赵信城!”贵族男子轻声呢喃几句,充满的感情的道:“我回来了!” 在浚稽山和居延海之间的草原、戈壁之中,游弋了十年后。 匈奴自次王的后人,终于再次回到了这座祖辈用鲜血和智慧建造的城塞。 匈奴帝国的第一座城市,同时也是匈奴单于的明珠——赵信城。 凝视着城塞,这位贵族轻轻屈膝,对着城塞磕头,心中默念着:“祖宗基业,不幸落入他人之手……迟早有一日,我要将它夺回来!” 但在现在,他不敢有丝毫他念。 因为,如今这座城市的主人,是匈奴的于靬王,单于的亲弟弟! 这也倒罢了! 孪鞮氏的人,素来不懂管理城市,各地秦城,都是交给汉朝降臣管理,所谓的孪鞮氏城主,只是挂个名头而已。 但…… 现在辅佐于靬王,坐镇赵信城的,却是右校王……李陵! 只是想着那个男人,贵族就感觉浑身战栗,头皮发麻。 那简直是一个魔神般的男人。 诗书礼乐无所不通。 韩非子、商君书、管子、尸子乃至于淮南子,全部倒背如流。 更关键的,还是熟谙弓马,便是匈奴国内最有名的勇士,最强大的射雕者,也在这位右校王的锋芒面前黯然失色。 每一个匈奴贵族都知道,孪鞮氏的居次(公主),桀骜无比,跋扈专横,与南边汉朝长安刘家的公主相比也是不遑多让。 而先单于且鞮侯的同胞妹妹,坚昆居次,更是众多居次之中的佼佼者。 便是先单于在时,亦无可奈何,只能听之任之。 然而…… 自从嫁给了那个男人后,这位居次便日渐贤淑温良,甚至开始在穹庐之中,学起了女红刺绣之事,为右校王缝了一件汉人士大夫的宽袍常衣。 想着这些事情,他的神色渐渐平和下来,低下身子,紧了紧衣领,他挥手下令:“勇士们,随我入城!” ……………………………… 赵信城,是一座很简陋的城塞。 至少在李陵看起来是这样的。 简单的夯土城墙,以版筑法,层层磊起,不过三丈高而已。 城墙四周,设置的箭楼和望楼,几乎都是木制的,顶多在木头里塞了点土石,防御一下流矢或许可以,但倘若面对一支拥有隧营的攻城部队。 这些箭楼和望楼,连一个时辰也要撑不住。 唯一的好消息是——自霍去病后,再没有人能威胁到这个位于阗颜山南麓的城塞,遑论攻陷此城,重演当年封狼居胥山的传奇。 “少主!” “少主!” 正感慨中,远远的,李陵听到了自己的老仆的声音。 “邵公何事?”李陵转过身来,柔声问道。 虽已降匈奴六年,但李陵私底下依然习惯用陇右老家的方言说话,匈奴人虽然想要改变,但尝试了几次后就放弃了。 “赵迁回来了!”老仆走上前来,恭身答道。 “哪个赵迁?”李陵轻声再问。 “赵信的长孙!” “哦……”李陵轻声呢喃几句,道:“他不是去瓯脱了吗?为何回来?” “有长安来信,交到了赵迁手里!”老仆凑上前来,看着自己的小主人的神色,低下头来:“少主要不要见?” “长安?”李陵微微愣神,向前踱了一步,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般重复着:“长安?!” 良久,他苦笑了一声,道:“长安,谁人还记得李少卿啊!” “就算有人记得,记得的也该是叛臣李陵……” 对于自己的身份,李陵一直纠结万分。 他是汉臣! 自幼就深受祖父李广影响,矢志建功立业,光宗耀祖,洗清祖辈和父辈的耻辱。 然而,造化弄人,世事无常。 如今,已经是被发左袵,散发为鞭。 甚至还娶了匈奴居次,成为了匈奴权臣。 长安…… 只在梦里见过它的样子。 “听说是任立政的信……”老仆低声道。 “任立政?”李陵楞了一下,有些失神,但很快就反应了过来:“任公子写信给我?怕是霍子孟指使的吧!” 当初,任立政、他,还有霍光、金日磾、张安世,五人曾结伴同游陇西,相谈甚欢。 可惜,那已经是十五年前的事情了。 如今,除他和任立政外,其他三人,都已经是大权在握,显贵无比。 但除了霍光,其他两人和自己的关系,都不是很亲密。 故而李陵立刻就能判断出来,是谁指使任立政写信来的。 想了想,李陵挥手道:“罢了,去叫赵迁来见我吧!” “诺!” ………………………………………… 片刻后,一个穿着狼皮袄,浑身冰雪印记的贵族男子被带着来到了李陵跟前。 “瓯脱赵迁,向屠奢问安!”这男子扑通一声,就跪到李陵跟前,以额贴地,顿首再拜,道:“愿天神永远保佑您,使您的径路(匈奴人将武器称为径路),锋利如初!” 李陵却是垂眼看着这个男子,良久,悠悠问道:“赵瓯脱来找本王,所为何事?” “送信!”赵迁低着头,大气都不敢喘一声。 人的名,树的影! 右校王李陵,在整个匈奴,都是魔神一样的男人。 浚稽山一役,令匈奴上下,都已经深刻的认知到了这个男人的强大和多谋。 八万打五千,差点被反杀。 打的很多匈奴贵族,一度怀疑自己不懂战争,不知用兵。 要不是弹尽粮绝,加上叛徒出卖。 这位右校王,现在恐怕已经成长为匈奴的梦魇了。 也正是因此,他在匈奴的地位,非常特殊,几乎就是单于和母阏氏之下的第三人,二人之下,万人之上,一言就可以决其生死。 哪怕是当初,他刚刚归降,地位不稳。 也能提刀杀了那个害他宗族被汉朝诛灭的降将李绪。 而整个匈奴上下,却只能看着他复仇。 李陵却是嘿然笑了一声,笑得赵迁感觉毛骨悚然,头皮发麻,只能连忙低下头来,死死的贴在地上。 赵迁很清楚,李陵只要想,自己绝对有死无生。 “信呢?”李陵忽然问道。 “在此!”赵迁赶忙从怀中掏出一个被密封的竹筒,呈递到李陵面前。 李陵接过来,首先看了看竹筒外侧的封泥,确认没有被人解开后,他才扬了扬手,拔掉封泥,从竹筒里倒出那封被密封其中的信函。 出乎李陵的意料,信函并非是用布帛,而是用一种闻所未闻的特殊载体。 “这是何物?”他看着那薄薄的,洁白的薄片,眉头微微皱起来。 “回禀屠奢,此乃汉朝最新的造物,据说叫侍中纸……”赵迁低着头答道。 “侍中纸?”李陵不是很理解。 “据说,是汉侍中张子重所造,故称侍中纸……”赵迁趴在地上,低声报告。 “张子重!”李陵的声音忍不住提高了一个分贝。 两个月前,他曾得到了长安消息,他的族弟,在这个世界上与他血缘关系最近的族弟李禹死了。 传言说,李禹之死,就和一个叫张子重的汉侍中脱不开关系。 得知死讯后,李陵还哭了一声,在这赵信城里遥祭了李禹亡灵,还写了一篇悼词。 但也就是这样了。 李禹和他之间的关系,也就只能到这个地步了。 倒是之后,从长安源源不断传来的各种消息,让李陵知道了那个叫‘张子重’的人。 甚至,以李陵所知,就连单于狐鹿姑,也将此人列为了匈奴重点关注对象。 因为,有传说说,那个汉侍中为人‘有气敢任’,汉皇后卫子夫甚至将霍去病佩剑赐给了他。 更紧要的是,如今在汉边塞各部之中广泛流传的一本名为《战争论》的兵书,据说就是此人手笔。 故而,单于想不关注都难! 对匈奴来说,最害怕的就是,汉朝再出一个霍去病一样的战神。 “然!”赵迁却是被吓得连头都不敢抬了,只能拜道:“小人所知的事情,就是如此!” “张子重……”李陵摩挲着手上的书信,眼神却是看向了南方,越过了重重山峦和戈壁大漠,大河城塞,仿佛看到了巍峨的长安城中,宣室殿上的景象。 他感觉,自己的眼睛,似乎对上一双年轻,充满锐气和侵略性的眼睛。 “政治不仅引起战争,而且支配战争,因而政治的性质决定了战争的性质……”他仿佛看到了那双眼睛的主人,在汉朝朝堂上侃侃而谈:“而汉匈之战的性质,就是夷夏之战!” “是王师堂堂正正,而伐夷狄不臣的义战!” “是周公诛管蔡!” “是汤武放夏桀!” “是禹皇诛有苗!” “为匈奴谋划者,背祖弃宗,宜当受春秋之诛,为万世所厌弃!” 多少次午夜梦回,梦魇之中的噩兆与现实交错在一起。 六年多,差不多四千天,他无时无刻不被现实和理想所困扰,没有一秒钟安宁,没有一刻钟不感到心痛。 他忘不了陇右的山水,忘不掉父祖的荣光。 更忘不掉的是老母的谆谆教诲。 “汝名曰陵,陵者从阜从夌也!” “李陵!你忘记了父祖的耻辱和教训了吗?” 也忘不掉浚稽山中,成安候韩延年的身影。 “少卿!延年先行一步,若能突围,明年今日,请少卿为我洒酒!不能,黄泉路上你我相伴!”于是,拖着浑身的箭伤与上百名伤兵,冲向了潮水般涌来的匈奴骑兵,抱着他们摔下山谷。 耳畔似乎依然在回想着韩延年和那些同袍毅然决然的声音。 李陵终于忍不住,哇的一声,吐出一口血沫,整个人立刻摇摇欲坠,身旁的老仆连忙上前,扶起他,痛声道:“少主!保重身体!” 又看向赵迁,斥道:“快走,勿再出现在此地,不然,必斩汝!” “邵公!”李陵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平缓内心,道:“不关他事!” 赵迁却哪里还敢再留下去? 他知道,若让那些坚昆居次知道自己的丈夫,因他这个小小的瓯脱小君而吐血。 他必然无法走出这个城塞! 连忙再拜,道:“屠奢请保重身体,小人告退!” 李陵看着赵迁的身影远去,整个人靠在了木栏上,忽然叹道:“也不知我的子孙,翌日会不会也落到赵迁一般的下场?” “怎么会呢?”老仆连忙安慰道:“少主,您的妻子是匈奴单于的同产姊妹,您更获封右校王,实领坚昆国,即使匈奴灭亡,您的子孙也当不失为一国之君……” “呵呵……”李陵却是冷笑道:“赵信当年也贵为一国之主,也娶了单于的姊妹……” “现在呢?” 脚下的这座赵信城,依然叫赵信城。 但赵信的子孙,却早已经不在这里了。 他们中的大部分,跟着儿单于死在了轮台城下。 剩下的最后一个血脉,本该继承自次王的孙子,却沦落为瓯脱的小君。 什么是瓯脱? 在匈奴语境中,瓯脱是边境、侦查的意思。 简而言之,他就是匈奴的斥候,而且是被放在最危险的浚稽山和居延泽之间,监视汉军动静的斥候。 单于庭这么做,其实就是巴不得他去死啊! 赵信的子孙,尚且如此,他李陵的子孙,又该如何? 正文 第七百零六节 李陵(2) 李陵握着手里的那张薄薄的所谓‘侍中纸’,一坐就是大半个时辰。 他不敢看,甚至不敢去想信里的内容。 背弃祖宗宗庙,本就已经是大罪。 被发左袵,更是必将让祖先蒙羞,家门受辱。 余吾水会战后,李陵曾在单于庭见过十几个被俘的陇右子弟。 甚至,其中还有着熟人——是他家乡成纪的子弟。 结果,这些人,见到他就破口大骂。 那位成纪的乡党,更是高声骂道:“李少卿!汝父汝祖,因汝之故,为成纪之耻也!” 李陵听着掩面而走,不能对一词。 妻子听说后,打算将这些战俘杀了。 李陵却阻止了妻子的做法,命人将他们送到了汉匈边境,放归汉朝。 但…… 他又是矛盾的。 在匈奴六年多,两千多天,为匈奴人出谋划策,制定法令,改革军事组织,传授匈奴贵族文书、兵法。 甚至领兵向西,征服了金山一带的蛮族。 除了没有领兵与汉作战外,几乎所有匈奴贵族应尽的义务和责任,他都尽到了。 所以,其实连李陵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坚持些什么? 老友卫律劝过他无数次。 两代单于,也和他谈过很多很多次。 妻子,虽然没有和他说过,但李陵也知道,妻子的态度。 但…… 怎么能忘记父祖的教训?如何敢忘记老母的教诲?又怎么敢真的舍弃曾经背负的东西和那么多人的寄托的希望呢? 背祖弃宗,可不是换一下服装,改变一下发型,就能办到的。 便是卫律,不也做着有朝一日,汉匈真正议和,魂归桑梓的美梦吗? 所以,在犹豫和迟疑了大半个时辰后,李陵终于将手里的信函,拿到了眼前,摊开来,看了起来。 信上的字不多,几百字而已。 也没有讲什么特别的事情,更遑论劝他归汉了。 但是…… 放下信函,李陵站起身来,望向外界,轻声说道:“苏子卿啊苏子卿……君比我幸运多了!” 也不知是遗憾,还是愤怒,李陵轻声骂道:“公孙敖!公孙敖!若非汝,吾岂会沦落至斯!” 对长安天子,李陵没有太大的恨意。 甚至还有些愧疚。 受君重托,却战败而降,本就该死。 只是,宗族被诛,让他没有办法,也没脸面再回汉朝了。 他真正恨的,是公孙敖! 恨不得食其肉,锤其骨,拔其筋! 因为,他李陵本不必有今日之辱,宗族也不必受诛! 这么多年了,李陵自然早已经调查清楚,自己宗族被诛的前因后果。 当初,他兵败浚稽山,被俘匈奴后,长安得报,天子虽然愤怒,但也没有立刻降罪,而是派人慰问和赏赐了他的母亲和妻子。 真正让这一切事情变得无法收拾的人是公孙敖! 那个带兵不行,滥竽充数的因纡将军! 天汉三年,天子得知了他被俘的事情,派遣公孙敖率领两万骑兵,进入匈奴腹地,打算将他接应回国。 但是! 公孙敖那个混账,带着兵马,在浚稽山外围的溜了一圈,甚至连弓卢水的影子都没有看到就跑回去了。 跑回以后还不要紧,关键是他报告长安——李陵在匈奴为单于训练军队! 可怜自己宗族百余口,可怜老母何辜? 可怜幼子何辜? 因一小人之私,全部葬送了。 想到这里,李陵就钻心般的疼。 若有可能,他愿意用一切来换一个手刃仇敌的机会! 可惜,已然做不到了。 去年,公孙敖涉巫蛊,被长安天子族诛。 想着自己的悲剧,李陵拿着手里的薄薄白纸,忽然放声大笑。 为老友的幸运和坚持而开怀。 也为自己的悲惨命运和曲折人生而笑。 苏子卿,可以回家了! 任立政的这封来信,只说明了一个事情——汉朝也有意和匈奴议和,至少是暂时弭兵。 而作为诚意,苏子卿以及与苏子卿一起被扣留的十几人,都将会被放归汉朝。 当然,此事不会立刻执行。 起码,还要有几次书信往来,以便汉匈双方都确认了对方确实不想现在开战,才能真正的落到实处。 ………………………………………… 与此同时,赵信城中另一侧,于靬王的穹庐之外。 赵迁在两个匈奴武士的陪同下,走近前去,在帐外恭身拜道:“屠奢,奴婢赵迁来了!” “哦……”帐中传来了一个年轻的男子的声音,随后,穹庐就被掀开,从中走出了一个年级大约二十四五岁,身材纤细的男子。 他身穿着由狐裘制成的厚厚冬衣,但,样式却不似其他匈奴贵族的常服,而是宽袍长袖。 手里拿着一卷竹简,脸上白白净净,没有任何刀疤,更没有在鼻子上戴什么铜环。 而其头上戴着的,也不是匈奴人传统的毡帽。 而是一顶在汉朝士大夫中,普遍能见到的进贤冠。 错非他身材低矮,脸型圆粗,不然,赵迁都要怀疑,自己眼前的根本不是什么匈奴单于的弟弟,而是汉朝的士大夫了。 但,见到这位于靬王的装扮,所有人,包括那些匈奴武士都没有任何意见。 因为,现在的匈奴王族,大半都有着cos汉朝士大夫贵族的风潮。 这位于靬王只是入戏程度更深一些而已。 今天的孪鞮氏,早就不是数十年前,坚持引弓之民传统,喜欢在鼻子和耳朵上戴满铜环,爱把头发梳成一条条小辫子,最爱策马驰骋,游猎草原,以弓马论英雄的孪鞮氏了。 从乌维单于时代开始,孪鞮氏内部就渐渐的开始习读汉朝诗书,学习汉朝兵法,使用汉朝文字。 到儿单于和且鞮侯单于统治期间,这一情况变得更加严重。 当今单于狐鹿姑,也有时候会私底下穿上汉朝的服饰和冠帽,学着长安的汉朝贵族的样子和自己的兄弟嬉戏。 这样做的好处,当然是很显然的。 首先就是,孪鞮氏王族的政治智商和手腕,提高了不止一星半点。 匈奴人,也第一次学会了使用‘庙算’,在战争之前,制定计划,部署对策。 而非像过去一样,看到汉军,不管不顾,先打了再说,打不过就跑。 现在的匈奴,已经知道,该怎么打,如何打? 天山战役、余吾水会战,就是成果! 但在匈奴,只有孪鞮氏被允许可以这么做。 其他人都不可以! “赵瓯脱不在浚稽山为单于监视居延泽,来赵信城所为何事?”于靬王看着赵迁,轻声问着。 对他这一系来说,赵迁算是外人了。 因为,赵迁的主子是已经死了,且没有后代的儿单于。 匈奴的传统,主人死后无后,奴婢都应该殉葬,跟随主人而去。 只是这赵迁却因为年少,而被免于陪葬。 但在王族眼中,其实和死人没有什么区别。 别看孪鞮氏的王族,如今都读了诗书,学了春秋,也能之乎者也,与汉使交流。 但是…… 孪鞮氏王族眼里,配与他们这样交流的,只有从汉朝来的汉使或者是投降的贵族。 其他人,哪怕是四大氏族的高层,也只是奴婢而已。 对这些奴婢的看法,孪鞮氏和过去没有区别。 “小人乃是来向屠奢报告边境之事的!”赵迁上前拜道:“小人听说,乌孙有使团入汉长安了!” “哦……”于靬王闻言,嘴角抽搐了起来。 乌孙! 乌孙!? 但表面上,他却依然云淡风轻,道:“这有什么?乌孙人又不是第一次去汉长安了!” 读了十几年的汉朝书籍,孪鞮氏的王族们,总算拥有了国际视野,也明白了汉朝的战略意图——拉拢乌孙。 既然知道了敌人的想法,匈奴人自然也不会蠢到去激化矛盾,将乌孙人逼到汉朝人那边去。 对乌孙的事情,自然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只要乌孙不彻底倒向汉朝的话,那么,汉乌来往,也就随他们去了。 当然,每一个孪鞮氏的子孙,都知道,有朝一日,若汉朝的压力减轻了,那他们一定要将击破乌孙,作为第一要务。 菊花后面有个二五仔,时刻想着丢肥皂。 是个人都会这样选择的。 “但是……”赵迁深吸了一口气,道:“小人听说,此次的乌孙使团正使是乌孙小昆莫!” 于靬王闻言,终于跳了起来,他严肃的看向赵迁,问道:“你确定?” “小人岂敢欺瞒屠奢?”赵迁连忙拜道:“等到开春,屠奢派人去乌孙,问一问右夫人不就知道了?” 于靬王神色不定,来回在帐外踱了几步后,然后看向赵迁,从怀中取出一件骨笛,交给他,嘱托道:“赵瓯脱既能在如今,抵达赵信城,想必也能去天山!” “瓯脱速带此物,去天山北麓的单于大帐,面禀单于和丁零王此事!” 乌孙小昆莫,倘若真的去了汉朝。 那…… 这对匈奴来说,可不是好什么事情! 匈奴必须立刻、果断、严肃的向乌孙施压,让乌孙人给一个交代。 不然…… 哪怕是和先贤惮媾和,也要集中力量,灭亡乌孙! 匈奴,决不能容忍一个彻底亲汉的乌孙王国存在! 赵迁接过那骨笛,却是狂喜不已,他知道,自己离自己的目标又近了一步! 正文 第七百零七节 县学(1) 冬日的暖阳,照在人身上,舒服极了。 袁安找了条藤椅,躺在作坊的院子里,优哉游哉的闭目养神。 袁安生得极胖,身高不过七尺,但体重却超过了三百七十斤(汉斤,约合今八十二公斤左右),所以看上去就像一个圆滚滚的胖球。 不过,他却是袁家的家生子,三代服侍袁氏,在袁家还未兴起之时,就已是袁氏老仆。 也是因这一层关系,他才被袁氏安排来新丰,担任作坊主,管理上下的工匠、学徒和作坊日常事务。 不是袁氏的嫡系,不可能被派来这里。 因为主人不会放心。 “袁兄……袁兄……”袁安正安逸着,便听到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声音,正要起来,就见那人已经走到近前了。 袁安抬了一眼,就见到了来人——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看上去五大三粗的壮汉。 “原来是田兄……”袁安坐了起来,微微一拱手,奇道:“田兄不在贵坊盯着生产模杆,来我这陋地有何贵干……” 来人凑到袁安跟前,干笑了两声,拱手道:“袁兄,您还在记恨前日之时呢?” “在商言商……工坊园里的规矩,您又不是不知道,谁给的工价低,保障高,谁就能拿到订单……” “再说,小弟又怎知兄长也有意于此呢……” “呵呵……”袁安冷笑两声,但却也终究没有发作起来。 因为来者的地位,并不比他低。 袁家很有钱,甚至可称天下首富,这是事实。 然而,在很多时候,光有钱还是不够的。 就像三个月前,那周家没钱吗? 槐市的商贾没钱吗? 然而,到头来还不是宗族尽诛,妇孺稚童没为官奴婢吗? 这年头,很多商人都已经明白了一个事实——再有钱在那些权臣眼中,也只是待宰羔羊,说让你死,便灰飞烟灭,让你活便飞横腾达。 于是,关中大贾,纷纷寻找靠山。 拿着手里的五铢钱和黄金,为自己买保险。 但这保险也分三六五等。 如那周氏,买的就是最下等的过期保险,偏生还不知道收敛,所以灰灰了。 袁家过去买的,也只是一般的中等保险。 不过是攀附着大司农,又有着一些贰师将军的关系,勉强能够自保。 但终归不安全,老袁家曾经连睡觉都不踏实,生怕有朝一日被人破家灭门。 直到半年前,才总算能出一口气,有了一个硬扎的靠山。 但…… 田家却不一样。 田氏自国初至今,兴盛百年,代代有着硬朗的靠山。 当代的田氏背后,站着的人,更是大权在握! 尚书令张安世、太子洗马张贺。 所以,袁安也不敢在这人面前摆谱。 因为论靠山,大家其实差不多。 但,两边靠山对各自的态度,却是不一样的。 自己背后的靠山,只是因着最初的情分和少主的原因,才勉强肯搭上一把手。 而田家…… 那可是张安世兄弟的世交啊! 乃父张汤,当初还只是一个小吏之时,就与田家的田甲相交莫逆,以兄弟相称。 一路资助钱财,给与资粮,助其升官。 张汤死后,又拿出大笔钱财,给张氏孤儿寡母安居、置业,像家奴一样伺候张家两代主母。 故而,袁安知道,如今尚书令张安世对田家当代家主田升是以‘叔父大人’相称的。 所以,真的要开罪了此人,两家交恶,袁安知道自己是没有什么好果子吃的。 但,想要袁安给这黑脸大汉好脸色,却是妄想。 就像对方所言,在商言商。 哼哼两声后,袁安就道:“前日兄长给的教训,某自领教了!” “下次投标,你我再见分晓!” 这也怪不得袁安愤慨。 前些日子,工坊园里主持了一次零件招标。 结果,袁家工坊以一钱造价之差,惜败给了对门的田氏作坊。 此事,让他袁安大大的丢了面子,更惹得家主那边都有些不高兴,私底下甚至对左右说过:“吾以重托交付袁安,不意安失我之意!” 这事情,吓得袁安半死,急忙请罪,好不容易才安抚了家里的主人。 但下次招标,袁安却势在必得了。 不然,叫外人看了,袁家连续两次不能中标张蚩尤推动的事情。 外人岂能不在心里想:“难道袁氏与张蚩尤失和?” 这可一点都不好玩! 更不提,拿下那模杆订单,还可以得到少府的产业扶持待遇,让自家作坊的匠人有机会去少府内接受培训和指导。 对袁家作坊来说,哪怕不赚钱,这个订单的获取,也是有利可图。 黑脸汉子看着袁安那张满是厌弃的胖脸,没有拂袖而去,反而厚着脸皮上前,笑道:“兄长这话就见外了……不提袁、田两家的交情,就是兄长往日对我的恩惠,也是极多,下次竞标,田氏作坊必退避三舍!” 袁安闻言,一副不敢相信的模样,看着对方:“果真?” 这工坊园,有实力的作坊,就那么几家。 田家、袁家还有就是杨家、王家。 其他人,要嘛没实力,要嘛没技术,要嘛没规模。 不足为惧! 而杨家和王家的主业,不在冶炼、锻造之上,一个是以木工为主;一个以加工为主,并不构成直接竞争。 换而言之,只要田家不参与,那袁氏作坊下次竞标模杆,就是十拿九稳了。 那可一个利润极高,而且和国家战略,息息相关的事情! 生产的模杆,最终将组成铁模,用于产制如今在长安内外都风行一时的蜂窝煤。 自此物产出外,整个长安都轰动了。 廉价、易得、稳定燃烧的蜂窝煤,立刻占据了市场! 坊间铁模一件难求。 每天都有某某通过渠道,从官府租的数个铁模,然后与兄弟昆仲,采泥炭和土以制蜂窝煤,贩与贾肆,日赚千钱甚至数千钱的财富神话。 也是因此,九卿有司,都已疯狂。 毕竟,谁都有三大姑八大姨小姨子、外室、家奴需要照顾。 从前,很多人便是使出吃奶的劲,也未必能将家里内内外外的亲戚都提携起来。 现在好了,只需动用手里的小小权利,将划归官府的铁模租给亲戚们,他们就可以通过‘劳动致富’。 不止当官的疯狂,工坊园上下也都疯狂了起来。 任谁都知道,铁模的需求量,将长久存在、稳定、可观。 更紧要的是市场极大! 只要掌握相关技术,未来就等于多了一条财路! 只是…… 袁安上上下下的打量了一番那田家的黑脸汉子,嘿然道:“礼下于人必有所求……” “田兄,您付出这么多,肯定有什么事情需要我去办吧?” 与对方打了几个月交道,袁安岂能不知对方虽然看似粗苯,实在狡诈如读书人。 “明公英明……”黑脸汉子笑着拜道:“正是有事相求!” “何事?”袁安负手问道。 “小弟听说,长孙殿下和张侍中计划在新丰县衙之旁,设立县学……”黑脸汉子压低了声音,道:“吾主家的十三郎和十六郎,恰好年纪相当,想请兄长想个法子,让贵主家的公子去求个情,赏个名额!” 袁安闻言,马上就明白了过来,他笑眯眯的看着对方,道:“恐怕不止如此罢……” 他盯着那黑脸汉子,轻笑着道:“兄长家的三郎,不也未满十六?” “兄长真是明理人拉!”黑脸汉子轻笑着上前拜道:“世人谁不知晓,张侍中才学无双,乃是贾长沙一般的人物……” “县学即是侍中首创,自然也是非同小可!” “教材、课程、藏书,都必是一等一的!” 他抬起头,看着袁安,意味深长的道:“兄长与我,为他人奴仆、走狗,也就罢了!此命数也!” “安能坐视子孙永世为奴为婢?” “陈隐王曾曰: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如今,有龙门在此,岂能不博乎?!” 袁安看着他,胖脸上首次露出郑重的神色,然后他咧着嘴,笑了起来,飞快的凑到对方耳边说道:“县学分为考试选录和訾算选录两种……考试选录,考文法、算术、几何作图、经义……至于訾算选录,一人五万钱,在正月初一前交到县丞陈万年之手,拿到文书即可入读!” 黑脸汉子听着,将每一个字都牢记于心,然后默念几遍,对袁安深深一拜:“兄长之恩,恩重如山,犬子翌日若能有所出息,必不忘兄长今日恩惠!” 像他们这样的人,只是看着风光,实则没有任何社会地位。 主家一言,就能决定全家生死荣辱。 他这一生,忍辱负重,卑躬屈膝,已经够了。 已经不愿下一代重蹈覆辙了。 而新丰县学,确实是他们的子孙,难得的机会! 甚至可以称得上是唯一的机会了! 所以,黑脸汉子深知,自己今日得了多大恩惠! 袁安却是笑着道:“只盼兄长能履行约定,不与我争夺那模杆订单!” 那可是关系着自己能不能继续呆在新丰的关键! “岂敢毁约?”黑脸汉子郑重拜道:“兄长但请放心就是!” 对他来说,只是在标书上多写个三五天工期的事情,任谁都找不到毛病。 正文 第七百零八节 县学(2) 新丰城外,辉渠牧场。 此时,一场球赛正在进行。 赛场上,自然是你冲我撞,攻防往来。 自从,当初张越将这橄榄球的规则,交给了汉军后。 这一运动,迅速风靡北军,甚至还传播到了民间,大有要取代蹴鞠,成为关中男儿第一运动的趋势。 没办法,蹴鞠运动,虽然也是有趣。 但总归不够刺激,不够热血,不够大丈夫。 哪有这橄榄球的肌肉碰撞,铁血冲杀来的痛快? 当然了,因为技术和场地原因,这种过于激烈的运动,总是容易让人受伤。 然而…… 掉块皮,磕掉几块肉,有什么关系? 汉家男儿,便是士大夫们,也经常一言不合拔刀相向,砍个三进三出。 乡亭之间抢水、维护田界,乃至于因为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就互相械斗,哪年不死个三五百? 与之相比,区区擦伤?算得什么? 在某些橄榄球运动兴盛之地——譬如说新丰、临潼乃至于万年,据说现在,械斗已经落伍了。 老少爷们,有什么事情,嘴巴的道理解决不了,那就来一局橄榄球。 只要赢了比赛,自然赢了纠纷。 这可比械斗好多了。 最起码,不会死人了。 而且,参与者也是多种多样。 不仅仅军人、百姓喜欢。 就连士大夫、士绅、贵族甚至官僚也喜欢。 在新丰,各乡的官吏甚至都各自组织了一支球队,有机会就切磋一下,没机会就自己打自己,也蛮好玩的。 今天,在牧场的这场比赛,就是新丰县衙的球队和工商署官吏的球队之间举行的比赛。 县衙队穿的是黑色的麻枲外衣,而工商署的球队,则财大气粗,直接穿上了西域进口的罽布制成的球衣,还在脑袋上套了一个用竹子编成的防护头盔,手上更是戴上了价值不菲的皮手套,手套里填充了大量的鸭绒,既保暖又能防止受伤,免得回去以后不能打算盘。 这自然,让县衙队在羡慕嫉妒恨之中,鄙视连连。 作为县衙队的分球手(类似现代四分卫),常远就吐了口吐沫,朝着对自己狠狠冲来的那几个工商署的人,大笑一声,嘲笑道:“汝等娘娘腔,也能打球?” 然后一弯腰,就将球分给了一侧来的接引队友。 立刻引得所有观众大声喝彩! 特别是辉渠牧民们,纷纷大喊:“彩!彩!彩!常丈夫威武!” ……………………………… 张越坐在一个小山丘的草皮上,远远的看着球场的情况,听着欢呼声,心里面也是欣慰无比。 常远的情况,他一直在关注。 而这位常惠的儿子,也没让他失望。 在县衙里做事,井井有条,得到上下称赞。 平时,非常爱学,不懂就问,不会就请教,连陈万年也是屡屡称赞,短短四个月就连升两级,完成了其他考举士子至今未能完成的壮举,成为县衙的户曹吏,秩比三百石。 更重要的是,此子的军事素养和组织能力,都很出色。 真是让张越起了爱才之心。 正好,新丰要练新军,所以,张越已经下了调任书,要将之调到新丰即将组建的郡兵司马之中担任队率。 此番前来,就是来做最后的考察的。 结果,自然是很不错的。 但张越身边的刘进,却没有这么多念头,此刻,他已经全然投入到球赛的气氛中去了。 说起来,橄榄球这项运动,能发展的如此快,刘进的功劳占了很大一部分。 正是这位长孙殿下,准许了北军期门郎组织球赛,然后,到了长安后多次出现在球赛赛场的观众席前。 上有所好,下有所效。 北军六校尉,当然不是吃干饭的。 自然立刻就在各自营地推广。 然后,大家立刻就发现,这个‘撞球’(因这橄榄球总是冲撞来冲撞去,所以大家都习惯称之为撞球),比过去的蹴鞠好多了。 特别是对军队来说,撞球要配合,要智谋更要力量。 而且总是力量大的一方,速度快的一方,碾压弱势一方。 所以呢,北军六校尉上下,立刻疯狂迷恋上这项运动。 旧有的蹴鞠,在北军中已经式微。 “好球!”刘进猛地跳起来,大声喝彩,为球场上的一次绝妙配合击节。 张越赶忙拉住他,道:“殿下,人多眼杂,不可忘形!” 刘进听着,醒悟了过来,干笑两声,道:“卿说的是……” 可能是要为了岔开话题,刘进坐下来,对张越问道:“卿筹备的县学一事,准备的如何了?” “回禀殿下,一切顺利……”张越连忙汇报工作,县学的事情,刘进的支持,至关重要! 甚至可能比天子的支持还要重要一些。 毕竟,县官不如现管。 而在县学上,张越的野心,又前所未有的大。 “殿下,臣计划在县学,设置八门功课,分别教授文学、地理、算术、珠算、春秋、百工常识和兵法、制图……” “相关教材,也都在编写,只要完成,便会呈递给殿下……” 刘进听着,却是疑问着道:“这么多课程啊……” “国家养士育人,自当重之以学,授之以材……”张越轻声道:“更何况,欲建小康,兴太平,岂能只用一面之材?” “文学,陶冶其心,地理广之以视野,算术明之以事理,珠算动之以才捷,春秋教之义,百工告之以天下技巧之事,兵法育其内志,制图养以其能!” “若认真学习,一旦三年之学满,则立可用之,使殿下大业不愁无人辅佐!” 刘进听着,点点头,对这些他都不反对。 只是…… 他看着张越,问道:“如此一来,士大夫会不会有所议论?” 张越自然早有准备,连忙道:“殿下,蜀郡石室,士大夫也没有议论啊!” 蜀郡的石室官学,是中国历史上最早的官办学校。 乃是五六十年前,蜀郡太守,国家名臣文翁所建。 自石室之学立,蜀郡学派就迅速崛起,成为了汉家有别于今文学派和古文学派的第三派系。 著名的大文豪司马相如,就曾就读于石室。 不止如此,石室官学,还影响了之后的今文学派和古文学派的教育方式。 现在天下名士鸿儒授徒,有入室弟子和记名弟子之分的规矩,就是来源于石室官学,此外,老师们设帷幕,自顾自的讲,不许提问,也是从石室官学传来的规矩。 可以这么说,石室官学,开了中国教育这先河。 后来胡毋生、董仲舒,开设学苑,教授门徒,都是从石室官学得到的启发。 所以,张越其实是偷换概念了。 石室官学成立的时候,还是黄老学派的天下。 那个时候的儒生,甚至还被逼得到了兽圈去和野猪搏命。 哪里有力气干涉蜀郡的事情? 刘进却是再没有疑虑了,点头道:“那卿就去办吧!” “诺!”张越赶忙拜谢。 县学! 这是张越在政治上最大的野心和企图了。 作为穿越者,张越在这个西元前的时代,其实一直感到格格不入。 公羊学派也好,谷梁学派也罢。 黄老思想也好,法家理念也罢。 终归,都是立足于封建社会的学派思想。 至于号称最最叛逆,被孟子扣上了‘无君’帽子的杨朱思想,其实也不过是一个无政府的自由主义学派。 而张越是生于一个大工业化时代,成长在多就是好、快就是美,gdp赛高的时代。 在那个时代,黑猫白猫,能抓老鼠方是好猫。 在那个时代,不惜一切发展经济,穷尽所有提高生产力才是主流。 张越本人,也是无比认同那些观点和思想的。 国家要发展,人民要富裕,经济就必须提高。 而要发展经济,必须提高生产力。 要提高生产力,没有工程师,等于是缘木求鱼,刻舟求剑,竹篮打水。 所以,其实县学的目的,就是要培养第一批工程师,至少也是找到第一批有工程师潜力的人才。 张越知道,也只有工程师或者具有工程师视野的人,才能理解他,才能和他真正的志同道合。 当然,张越很清楚,步子太大,容易扯到蛋。 而且,他也不可能脱离社会现实和当前时代的现实,去盲目追求自己想要的东西。 暂时来说,县学也只会是润物细无声,在悄然之间,传播他的想法,在公羊思想和儒家的一些积极理念的掩护下,悄悄发展。 直到有一天! 直到有一日! 社会生产力,摸到一扇门槛。 国家的发展,达到了一个水平。 那么自然而然的,张越播下的种子,就会迅速吸取营养,长成参天大树。 这也是张越为什么要暗地里扶持墨家,甚至私底下里还跟法家乃至于黄老学派眉来眼去。 不给儒家找点麻烦,不给儒生们找点事情做。 这些闲得无聊,没有事情做的家伙,很容易就盯上他和新丰。 自己怎么发育,如何出装呢? 而有了墨家,就等于有了一个优秀的mt,可以很好的拉嘲讽。 若再能想办法复活法家,给黄老续命,那么dps和控制就都有了,起码可以为那些未来的工程师和工业党,争取一百年的发育时间! 正文 第七百零九节 郡兵(1) 作为新丰县丞,陈万年最近比较忙。 忙的昨天称了一下体重,居然又胖了三斤…… “再不能去赴宴了啊……”陈万年对着铜镜里的自己说:“再这么下去,会让殿下和张侍中不喜欢的!” 作为县丞,陈万年现在危机感十足。 因为…… 下面的人,实在是太能干了! 新丰各乡亭中,简直就是藏龙卧虎! 临渭乡蔷夫王吉,被张侍中直接放去担任临潼县令,到任不过一个月,就让全县上下交口称赞,无论士绅贵族,都是服服帖帖。 而和王吉能力差不多的人,新丰县里还有六个之多! 更不提胡建、桑钧、丁缓,这样的在各自领域,有着杰出能力的大能了。 反倒是他这个县丞,地位和能力,越发的尴尬。 特别是,新丰系统马上就要扩张,从一县变四县。 说不定未来,还能凌驾到京兆伊之上。 而这段时间,就是无比关键的节点了。 作为官迷,陈万年做梦都想要往上爬! 他更不希望成为一个笑柄。 若是未来,新丰上上下下,都已鸡犬升天,两千石满地跑,列侯一把抓。 就他这个县丞,依然是县丞。 那就太悲剧了。 他很清楚自己的能力,是远远比不上那些太学的精英的。 潜力更是拍马都赶不上王吉、贡禹这样的bug。 人家过目不忘,可以举一反三,接受能力强,口才、胸怀和志向,都远非他这样的只想升官的官迷所能比。 论赚钱和算账,也不如桑钧和他的工商署的强吏。 好在…… 看着铜镜中的自己,陈万年轻声道:“幸好,本官素来听话……” 这也是他所能找到的自己的唯一优势了。 凡是张侍中的命令,全力服从;凡是长孙殿下的意志,全力贯彻。 不辨是非,不去思考,专注执行。 所以,半年来,他的县丞地位,新丰三号人物的位置,纹丝未动。 将腰间的绶带,系好,陈万年戴上冠帽,走出房门,来到县衙大院。 刚刚到了院子里,陈万年就见到一个拄着鸠杖的老人,在两个年轻人的搀扶下,巍颤颤的从县衙正门进来。 顿时,陈万年的眉毛就跳了起来。 对于任何一个汉室基层的县乡官员来说,最怕的就是这种拄着鸠杖的老人了。 因为,没有人能得罪的起! 正想要跑路,就听到那老人的声音传来:“陈县丞,休要再躲老夫了!” 陈万年闻言,悻悻然的苦笑了一声,提起绶带,迎上前去,以弟子礼恭身拜道:“岂敢躲前辈?” “徐老将军,新丰之长(河蟹)者也,张侍中、长孙殿下,皆以大人为乡亭之师,下官恭迎都来不及,怎么会故意躲老将军?” 来人却是哼哼两声,对陈万年道:“若真是这样,那就好了!” “县丞,老夫问汝——新丰郡兵,何时募兵啊?” “老将军……您请入内……”陈万年低着头,小心的伺候着这位老人:“张侍中和长孙殿下,也快回来了,届时,老将军何不亲自去问?” “也罢!”老人拄着手里的鸠杖,迈步向前:“老夫便在此恭候侍中公和长孙殿下了!” 陈万年连忙笑道:“下官伺候老将军入县衙安歇……” 却被老人推开:“县丞自有公务,就不必在老夫身上浪费时间了!” “那……下官派人来服侍老将军……”陈万年深深一拜,目送着老人,在其子弟搀扶下,熟门熟路的走进新丰县衙的偏厅里。 …………………………………… 看完球赛后,张越就和刘进驱车回到县城。 如今,辉渠牧场与新丰县城之间,修建了一条用碎石和沙土铺成的道路。 所以,来回牧场和县城的时间,大大缩减。 只用了一刻钟,张越一行就回到了县衙。 刚刚下车,张越就看到在县衙门口,陈万年似乎在挠头搔首的张望着什么。 “陈县丞……”张越走上前去,问道:“何故在县衙门口张望?” 陈万年看到张越,立刻上前,拜道:“侍中,徐老将军来了……” 张越一听,也是眉毛一皱:“还是为了郡兵募兵一事?” 陈万年点点头。 正巧此时,刘进也在卫兵的簇拥下,走了过来,听到两人的对话,问道:“是阳里的徐老将军?” 陈万年连忙恭身拜道:“回禀殿下,正是阳里的徐老将军!” “哦……”刘进听着,神色肃穆,道:“老将军来县衙,孤自当前去看望、拜谒!” “殿下……且慢……”张越连忙拉住刘进,道:“臣与殿下同去……” 阳里的三老徐荣,如今已经是新丰最广为人知,最受敬重的老人。 不止是因为他资历够老,也不仅仅是因为他曾拜谒天子,为天子赞赏,授给鸠杖。 也因为张越和刘进的敬重。 新丰之政,除了兴建水利、推广粟苗,建设工坊园,为了消除干扰,也为了占据道德制高点。 新丰上下,大小事务,每有所兴,必会请教、征询各地三老的意见。 民主化程度和三老参政议政的深度,为汉家之最! 也正是因此,虽然很多人非议和攻击着新丰的一些政策,但,没有人敢全面否定新丰的一切。 就是最顽固的人,也不得不承认‘新丰之养老、尊老、敬老,颇有三代之风,古之遗爱也!’。 更不提,张越还让各乡亭里,订立和完善村规乡约。 这就更是赞歌一片了。 无论是今文学派,还是古文学派,都觉得这是好事情。 不过,凡事都有两面性。 就像现在,新丰的地方三老们,对于县内事务的参与热情,前所未有的高涨起来。 无论什么事情,都想要发表一下意见,谈谈自己的看法。 有的很好说话,官府做做工作,哪怕不同意,也会帮着官府说话。 但也有的比较固执,很难说服。 譬如这位徐老将军…… ………………………… 张越跟在刘进身后,进入县衙,在陈万年的引领下,来到偏厅之中。 一进门,就看到了那位最初来新丰考察的时候遇见的阳里三老,正端坐在客席上,假寐养神。 听到脚步声,老将军睁开眼睛,然后立刻就在子弟的搀扶下,站起身来,迎向刘进,拱手拜道:“山野老臣徐荣恭问长孙殿下安……” “恭问张侍中安……” 刘进赶忙上前,以弟子礼作揖拜道:“老将军快快免礼,孤当不得将军之礼……” 张越也是拜道:“老将军折煞晚辈了,在将军面前,晚辈岂敢称大?” 于是,两人就取代了徐荣子弟的位置,一左一右,将这位县中的宿老,搀扶着坐下来,然后刘进就像弟子一般,亲切的问道:“老将军不在阳里纳福,何事来县衙啊?” “殿下厚爱,老臣铭感五内!”徐荣呵呵的笑着,极为享受这种待遇,他看了一眼张越,道:“老臣此来,是想问问张侍中,这新丰郡兵何时募兵?要募多少的事情……” 张越听着,连忙笑道:“此事老将军何必亲来,遣一子侄以书信至,晚辈自然会给一个答复的……” 刘进也道:“张卿所言甚是!老将军年齿甚高,岂能车马劳顿?” 他看向左右的阳里子弟,训斥道:“往后老将军有事,尔等就替老将军来新丰县衙找孤便是!” “诺!”左右子弟连忙恭身应命。 徐荣呵呵的笑了一声,然后就盯着张越,问道:“张侍中,老朽的问题,侍中公还未回答呢!” 张越听着,感觉有些头疼了。 这位老将军什么都好,就是满脑子的军国主义思想和山头利益。 自从新丰要编练郡兵的消息传开后,这位老将军就已经三番五次向张越推荐他的枌榆社子弟兵了。 张口就是‘枌榆社子弟三百,愿为侍中效命!’。 枌榆社特别是阳里的子弟,身体素质和战术素养,自然没话说。但新丰的郡兵,总共也就一个司马的编制而已。 都招募了枌榆社的年轻人,临渭乡、新丰乡和骊乡的人肯定有意见! 微微想了想,张越就对徐荣拱手道:“老将军数十年戎马,经久沙场,自当知道,自古以来,便是新军败旧军,新法胜旧法!” “吴子以武卒,令魏称雄,而遇商君之锐士,则一溃千里……” “赵武灵王胡服骑射,赵之轻骑,纵横一时,却败于白起之手,长平之战,四十万赵军一战而没……” “旧者,匈奴稽粥氏,率兽食人,控弦四十万,威逼中国,而败天下英雄,使高祖有平城之耻,吕后受书绝之辱,而长平烈候、冠军景恒侯,以强弩利剑,以策十万甲骑而席卷幕南,令匈奴龟缩幕北,苟延残喘……” “然近二十余年以降,在逆臣赵信、卫律等谋划下,匈奴人以汉法练兵,用汉剑为器,战力大增!王师多有不胜、败阵、覆亡之事……” “故晚辈以为,如今,中国欲再取胜匈奴,必用新军!” 徐荣听着,点头道:“侍中之言,甚合兵法也!” “只是……老朽敢问,侍中之新军,欲用何战法?” “当然是以中国之长而胜夷狄之短……”张越轻声道:“晚辈,打算让骑兵装备一种可在马上开弓的骑弓……” 反正这个事情,也瞒不了人。 等新丰的郡兵开始训练,所有人都会知道,那是一支怎样的军队? 所以,张越也不藏私,道:“诗云:骍骍角弓,翩翩反矣,先王制弓,有长短之分,其短者角弓也!晚辈不才,打算在先王角弓的基础上,开发一种射程较远,穿透力较强的弓矢……” 徐荣听着,问道:“侍中公,非是老朽泼冷水……” “只是能在马背开弓者,百中无一啊!” “哪怕是匈奴,也独有其射雕者,方能掌握此项技能!” “时移世易!”张越轻笑道:“以前不能,不代表现在不能,将来不能!” 徐荣听着,立刻知道,恐怕国家突破某个技术,得到了新装备,可以满足马背开弓的需求。 这样一想,他立刻就有了兴致,问道:“那侍中之新军,打算募兵多少?” “募兵数量,暂且不提……”张越道:“老将军想必也知道,兵贵精而不贵多的道理!” “晚辈打算,以北军六校尉的制度为蓝本来编练新军……” “所以,对兵员的要求比较高……” “身高不低于七尺三寸,体重不少于两百四十斤,至少能开三石弓十次……此外,还得识字,能做算术……” 徐荣听着,却是瞪大了眼睛,问道:“北军六校尉?” 张越点点头:“北军六校尉!” 刘进在旁边听着,有些狐疑,问道:“张卿,北军六校尉有何特殊之制?” “殿下……”张越看着刘进,解释道:“在臣看来,北军六校尉的制度与组织设计,堪称孙武以来,中国兵制发展的巅峰!” “近乎臻于完美,陛下之设计,让人瞠目结舌!” “殿下当知,自元光以来,北军六校尉,每逢大战,皆有奉诏出征……” 刘进点点头:“孤知,元光以来,国家用兵,如遇大战,必遣六校尉之一或者多个校尉出征!” “但,这有何奇特之处?” 在世人眼中,北军六校尉的赫赫威名,自然是耳熟能详,但很少有人知道,为什么是这六校尉打出了名声,打出了风采! 为何是这些禁军,在战场上表现,比那些边塞的野战常备军还要风光? “那殿下恐怕不知道,北军六校尉,常备不过两千人……”张越轻声道:“而一旦奉诏出征,行至战场,常常变为一万甚至数万人的大军……” 刘进听着不可思议的看着张越:“竟有此事?” “确实如此!”张越拜道。 徐荣也道:“果是如此!” “在臣看来,北军六校尉所用的制度,当名曰:看不见的军队……” “平时常备两千人,日常加强训练,将士兵当成军官训练……” “一旦有事,瞬间就能扩充数倍,甚至十倍!” “治军之妙,当世无人能过天子!” 正文 第七百一十节 郡兵(2) 刘进听着若有所思的点点头。 军事,他是纯粹的小白。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他自小身边萦绕的就都是些偃兵派。 战争和军事,被视为洪水猛兽,别说是接触了,就听都很难听到。 也就近来,才开始接触到一些军事常识,勉强能看得懂一些兵书了。 徐荣却是看着张越,直接问道:“那侍中打算在新丰编练多少兵马?” 张越呵呵笑了笑,道:“暂时是一个曲……” “这样也符合新丰的条件和国家的制度……” “一个曲啊……”徐荣想了想,问道:“是郡兵曲还是野战曲?” 汉承秦制,但又有所创新。 特别是作战力量上,改变极大。 旧秦的兵制,是标准的部曲仕伍。 以五人为伍,由伍长统帅,两伍一什,为什长总领,伍什为队,队长官称为队率,两队为屯,屯长官汉称屯长,秦称百人将,五屯为一曲,曲长称为军候,两曲编为一部、营,长官为校尉。 但汉季,随着军事技术的发展和战争的需求,演变出了野战军和守备军的分野。 守备军,也就是郡兵,主要职责就是防御本郡可能遇到的外敌侵略,并负责镇压内部的农民、士绅、地主、贵族叛乱。 野战军,则主要负责对外作战。 两者之间,除了待遇、装备、训练强度不同外,规模也是不可同日而语。 郡兵编制,一般沿袭秦制,一个校尉部一般只有两曲兵力,不过五百人。 但野战部队,一个曲就能顶郡兵的一个营。 北军六校尉里,规模最大的羽林、虎贲,甚至下辖超过两千人的作战力量。 “自然是野战曲!”张越想都没有想就给了答复。 在最开始的时候,因为穷,害怕财政负担不起,所以新丰郡兵的编制就真的是郡兵编制。 但现在嘛,工商署开始盈利了。 自然要扩大编制。 张越甚至都想好了,等新丰这个曲练个半年,就去临潼再建一个曲。 这样,等到后年,他就能拥有两个初步具备作战力的战兵曲,届时就可以去刷副本了。 徐荣听着,手都有些因为兴奋而发抖了,但表面上,他还是故作镇定。 实则心中已经是翻江倒海,小算盘,打的哗啦哗啦的响。 新丰组建一个野战曲? 这几乎就是宣告世人,他要在军事上有所作为! 不然,何必养一个野战曲? 随便搞搞,差不多可以交差不就行了? 而这对他和他的阳里乡亲来说,几乎就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 现在任谁都知道,长孙殿下未来肯定会变成太孙。 而等到太孙变太子,太子变天子。 那么,新丰的这支郡兵,不就是潜邸卫士了吗? 而且,有着长孙和天子的支持,这支军队肯定会装备最好的武器,拥有最好的待遇和训练条件。 出将才的机会,自然大大增加。 …………………………………… 送走徐荣后,刘进松了一口气,即使是他,在面对这样的地方宿老时,压力也很大。 没办法,地方三老,在汉家政坛被称为‘隐匿的九卿’。 他们不存在于朝堂,却又对朝堂有着莫大影响力,有些时候,他们的影响力甚至大过九卿。 更麻烦的是,历代天子,都会在地方基层,刻意笼络和扶持几位三老,作为自己的传声筒。 当有些事情,有些话,作为天子不方便说的时候,这些三老就会上书。 然后,天子就得到了‘民意’的加持。 可以强行通过某些本来阻力重重的政策。 而阳里的这位徐老将军,刘进确信,他就是自己的皇祖父安插在新丰的代言人。 换而言之,其实很可能,新丰的事情就是通过这位的手,传到深居建章宫的皇祖父耳中。 “张卿……”刘进目送着徐荣的马车远去,回头对张越问道:“请卿与孤仔细谈谈,这新丰郡兵的事宜吧……” 在新丰,实践了数月后,刘进差不多能知道和掌握基层的事情了。 但,在军事上,他依然不懂。 这是一块短板,对于矢志于建立功业的他而言,完全无法接受。 张越听着,笑着道:“诺!” 君臣两人,便来到了县衙一侧的太上皇神庙,找一个僻静的偏殿,两人对坐而视。 刘进先是郑重的一拜,道:“孤素长于深宫,不知民间疾苦,幸赖与君会,始知天下之事,今欲成军,孤敢问:君之所练之军,以何为事?” 张越听着,立刻就明白了,这位长孙殿下的意思。 谷梁学派和谷梁思想,在他身上留下的印记,也不是那么好祛除的。 而且,其实就算是公羊学派的激进派和主战派,也是谈仁义的。 对此,张越甚至是乐见其成的。 因为,军队可以野蛮,将军可以残暴,但身居高位,特别是掌握战略决策的统治者,一定要有仁心。 没有仁心的统治者,不仅仅不会将外族当人看,自己的国民,也是如同猪狗。 这就像后世的帝国主义者,哪一个不是内残外暴? 大英帝国日不落之时,伦敦的童工和女工的尸体,飘满了泰晤士河。 本土的底层和殖民地的人民,没有什么两样。 西方的列强,可以这么玩。 但中国不行! 陈涉在大泽乡的那一声怒吼,震碎了封建王公可以永久奴役人民的枷锁,也唤醒了底层人民的反抗精神。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在中国这片土地上,谁让农民活不下去,农民就让他活不下去! 而且先王和先贤留下的思想智慧,也不会容许中国出现那样的情况。 汤武伐桀,武王灭商,早已经被定性:有道伐无道,从来久矣。 故而,统治阶级和统治集团,再怎么不堪,表面上也要维系仁义的面具。 微微想了想,张越就对刘进深深一拜,道:“臣闻之:古圣人有义兵而无偃兵!兵之所自来者上矣,与始有民俱。凡兵也者,威也;威也者,力也。民之有威力,性也。性者,所受于天也,非人之所能为也!” 这就是给军队定性了。 刘进听着,更是眼前一亮。 过去,他身边的士大夫和亲戚们,总是对他大谈特谈偃兵、弭兵的重要性。 将春秋时期,弭兵之会,天下安康的事情,都吹上了天。 在他们看来,只要没有战争,那么一切都会变好。 如今,听着张越的话,两相对比,就显得很有意思了。 “卿的意思是——兵戈之事,将永永无休?”刘进轻声问道。 “然!”张越毫不犹豫的拜道:“炎、黄之时,二圣以水火为兵,及至三代,汤伐桀、武王伐商,皆以兵兴而救天下,此谓之义兵也,王者之师也!故王师者,箪食壶浆!” “故自古圣王皆兴义军以伐无道,拯万民,救天下,拨乱反正!” “是故荀子曰:仁者爱人,爱人故恶人之害也;义者循理,循理故恶人之乱也!彼兵者,所以禁暴除害,非为争夺也!” 张越说着,就面朝长安方向拜道:“所以天子闻匈奴稽粥氏率兽食人,于是兴义兵,发王师,逐之于塞北,幕南万族,皆感恩戴德,叩首谢恩……” 张越的话,刘进自然听得明白。 微微临襟正坐,刘进郑重的再拜,问道:“那卿以为,如何练就义兵呢?” 张越顿首道:“殿下,臣闻:圣人制五兵,所为禁暴诛邪而已!” “义兵,自当也秉持此志!” “申以军纪,明以法度,使士子教之以仁义,宣之以忠孝,何愁其不为义军?” 张越很清楚,一支没有底线,不知畏惧的军队,战斗力越强,危害越大。 张越可不希望,自己亲手打造的军队,最后把枪口调转过来,将刺刀砍到自己的同胞身上。 更紧要的是——他的志向,是星辰大海。 所以,一支残暴冷血的兽军,根本不可能支撑他完成这个理想。 不要小看仁义道德。 那和空谈仁义道德一样,是极端危险的事情。 举个栗子,后世的西方,白左们的政治正确恶心吧? 但…… 年轻之时,谁没有上过他们的当? 自由民猪,忽悠了多少人,为之癫狂痴迷,然后自己动手,将国家砸了个稀巴烂? 大汉帝国,要成为一个世界帝国。 至少也是一个统治东亚的庞大帝国。 就离不开仁义道德,离不开将自己的三观,灌输给其他民族/王国的基础。 不然,光是无穷无尽的叛乱,就足以让人头疼无比,肝胆俱裂了。 而军队,就是宣传机器,就是播种机。 虽然不能强求,每一个人都做到。 但至少在表面上,要维系形象,要塑造王者之师的风范。 刘进听着,却是激动不已。 张越描述的义兵和王者之师的轮廓,完全符合他内心深处的幻想。 他感慨道:“卿所言,甚合孤意!” “新丰郡兵,当以王者之师,以义兵之事而练!” “臣谨奉命!”张越自然顿首领命。 然后,他接着道:“除仁义以外,义兵还当有霹雳手段,战斗力,是行仁义的根本!” “嗯?”刘进疑惑了一声,问道:“卿请试言之……” “殿下可知,民间有竖子、逆子,其大父母何以教之?”张越笑着道:“笞也!” “所谓子不教,父之过!” “逆子、竖子顽劣,父笞之,以戒其行!” 刘进听着若有所思,微微点了点头。 诸夏民族,自古就信奉棍棒之下出孝子,不打不成才。 而汉天子,为天下共主,天下臣民的君父。 从这个角度来讲,若是四夷藩国调皮捣蛋了,身为天子、君父,当然负有‘鞭笞’的义务。 不然,要是它学坏了,走了邪路,如何是好? “且夫,三代先王,皆教民以兵事!”张越继续道:“至今民间百姓生子,依然行弓礼,父持子之手以挽弓射四方,明示有事!” “孔子曰:吾何执,吾执射也!” “所以臣闻谷梁曰:兹父之不葬,何也?失民也!其失民何也?以其不教民战,则是弃其师也。为人君而弃其师,其民孰以为君哉!” 不得不说,其实,谷梁学派要是抛弃掉那些陈腐的观念和腐朽的大宗族、顽固的亲亲相隐理念的话。 其实还是蛮先进的。 在思想上来说,谷梁是春秋三派中最亲民的。 特别是在宋襄公这事情上面,谷梁的结论,比公羊学派和左传学派的结论,更符合张越的心意。 就宋襄公那种空谈仁义的渣渣,祸国殃民,根本不配为君! 只是可惜啊,当代的谷梁学者,没有几个是真的把屁股坐到人民那边的。 为了争取大宗族豪强的支持,他们鼓吹亲亲相隐和大宗族社会模式。 又因为公羊学派已经主战了,为了突出自己,就主战弭兵。 只能说,nozuonodie。 刘进听到这里,却是高兴了起来。 毕竟,他骨子里还是一个文青,文青这种生物,说的好听点是天真,说的难听点是幼稚,总是爱幻想。 虽然最近半年,他成熟了许多。 但总归,不可能一下子就转变过来。 甚至,其实他并未改变,只是想法和视野变了而已。 就像一个人,在校园的时候,总会将世界想的简单,但步入社会,接触到现实后,就成熟了起来。 但再怎么成熟,有些东西已经是难以改变了。 就像刘进,虽然已经接触到了公羊、法家、黄老甚至是杂交的理念。 但谷梁思想教育在他身上留下的印记,却依然存在。 只是将过去的那些空想的东西丢掉了而已。 但本质上,刘进还是相信仁义道德,信奉仁政和善政,可以改变世界的。 “卿之言,孤甚以为是……”刘进对张越长身而拜:“孤拜托爱卿,尽力将那仁义之师,王者之师,具象于世,以救西域万国,拯匈奴百姓于水火之中!” “臣岂敢懈怠?”张越连忙拜道:“必定夙兴夜寐,以奉殿下之教!” 于是,张越便将自己计划的新丰郡兵的制度建设、组织结构和建设思路,对刘进阐述了一遍,听得刘进点头不已,大加赞赏! 正文 第七百一十一节 全民大练兵(1) 有了刘进的全力支持,张越立刻就开始组建新丰郡兵。 首先,搭起来的是架子。 翌日,延和元年冬十一月已亥(初六),新丰曲的第一个机构,就在新丰县衙的南厅正式成立。 张越自己亲自兼任曲长,为军候。 任命县尉胡建,兼任新丰曲军正(军法官)。 从县尉,调户曹吏常远,自县尉调司刑吏顾成,又从工商署抽调税吏周蔽,任命这三人为新丰曲参赞军事。 其实,就是参谋。 这三人,都是张越长期观察后,有一定军事技能,数学、制图都还不错,能背得熟汉军主要军械的基本数据(主要是各类远程武器的射程)的精干之人。 至此,新丰曲的上层建筑,初步搭建完成。 张越命人将一本小册子,分发给胡建等人,道:“新丰曲,将在冬十二月之前,完成初步的组建工作,这本小册子,乃是本将所写的未来新丰曲编制、训练及日常事务规定,诸君拿回去好好看,务必牢记于心!” “诺!”胡建领着常远等人上前一拜:“末将等谨遵将令!” 张越看着这四人,微微点头。 万事开头难。 但只要基础打牢,就没有什么事情是办不成的。 “胡军正……”张越看向胡建,下达了自己作为新丰军候的第一个命令:“本将令汝,立刻整理出新丰各乡亭、官署之中,善弓马、明算术、知兵事之人,呈报本将当前!” 将为兵胆,将为兵质! 所谓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 尤其是在封建时代,将官的个性、胆略和气质,直接决定了下面的士兵的个性、胆略、气质。 所以,军官的资质和勇略,在张越看来,甚至比武器装备和组织建设还要重要! 一支强军,最根本的依靠,就是可靠的中下层军官。 胡建闻言,立刻就拜道:“末将遵命!” “那就散会吧!”张越摆摆手,转向身后,招了招手,将赵玄叫到跟前。 这位随桃候、廷尉的公子,这两个月来,被张越放在身边,每天就让他抄写文章、打扫卫生,磨了两个月,却依然有些轻佻、顽劣。 不过没关系…… “草之啊……”张越轻声道:“汝在我身边也有差不多两月了,如今,新丰郡兵将立,汝便去军队里当一个士卒吧……” “啊……”赵玄闻言,满脸的苦涩,满腹的委屈。 但可惜,张越从来不给他人权,瞪了一眼,就立刻让他低下头来,不敢言语了。 张越看着他,呵呵的笑了一声。 这等纨绔子,就是需要去军队里好好的磨砺磨砺,吃些苦头,才能成熟起来。 况且,作为蜀王子孙,雒越之后,岂能没有一副好身体? 国家需要他的大棒! 需要他娶很多的百越妹子,生很多的儿子,然后去带领百越人民,走向文明与繁荣。 …………………… 胡建四人,却是拿着张越发下来的那个小册子,出了门,立刻就如饥似渴的阅读起来。 没办法,如今整个关中,谁不知晓,侍中张子重在兵法上的造诣? 其所整理和做注的《孙子兵法》三十六篇,更是在上层的军功贵族之中,被封为瑰宝,人人争相阅读。 早期的《战争论》,更是风行于边塞,校尉以上军官据说人手一本,日夜揣摩和研究。 但…… 当四人翻开那本小册子后,还是深受震撼。 “这真的是……”胡建看着小册子上的文字,一条条规章制度,眼中露出火热之色。 概因其中,几乎是事无巨细的将军中上下的事务,都安排的妥妥当当。 连几时起床、几时用饭、几时训练,如何训练,都安排的详细无比。 更有着队形、站姿的要求。 总而言之,这就是一本,将所有细节都考虑到了练兵典范。 有了这本小册子,便是一个中庸之姿的人,只要按照上面的要求去做,去执行也能练兵了。 这可真的是不得了! “这几可以为传家之书!”胡建合上书册,内心越想越震撼。 练兵,这可是过去汉军名将的独门绝技! 陇右李氏,凭什么屹立数十年,代代出名将? 靠的就是练兵的特长啊! 从飞将军李广,到李当户、李敢、李陵,三代人代代都以练兵闻名。 千万不要以为,练兵是什么简单的事情。 事实上,练兵之事,复杂无比。 不然,也不会出现,精锐和普通军队的分野了。 旁的不说,吴起的武卒就和其他人的武卒,是两支军队。 冠军景恒侯练出来的羽林卫,也和之后的羽林卫,有着完全不同的精神面貌。 而这本小册子,却将无数名将的要诀和心得,总结了起来。 其中,不乏有着‘吴子曰……’‘冠军侯旧制……’的条文。 仅仅是这些知识,就足够让一个家族,沉淀下来,成长为将门世家了。 “真乃真知灼见啊……”常远等人也感叹道:“张侍中真乃豪杰也!” 对那位侍中官的敬仰和敬畏,由之更深了一些。 能将如此奥秘和知识,慷慨传授,这不是豪杰,谁敢称豪杰? ………………………… 一股旋风,悄然在新丰各级政权之中刮了起来。 “听说了吗?张侍中要练兵,正在全县遴选有志于武事之吏呢?”许多官吏,一有空闲,就聚集在一起,交头接耳的议论着。 不拘是新丰本地官吏,公考士子和太学生们,也都是蠢蠢欲动,跃跃欲试。 没办法,在北方,哪怕是士大夫们,评论一个人的时候,也多半是以此人的武勋作为主要参考条件的。 武臣和武将的地位,在汉室远远高于文官。 旁的不说,一个上过战场,立过军功的官员的晋升速度,是高于一般的文官的。 帝国高层,三公九卿两千石勋臣,有超过七成,是有着军队履历的。 这还是如今,若是四十多年前,当时,要拜为丞相,第一个先决条件就是——丞相必起于列侯。 非列侯不得为相! 而汉家列侯群体,刨除掉外戚、宗室,其他人在当时几乎全部是军功贵族! 便是外戚,也要参军,拥有功勋,才能角逐丞相大位。 太宗时,章武侯窦广国,就因为没有在军中服役的经历,而与丞相宝座失之交臂! 当今天子的两位外戚丞相魏其候窦婴和武安侯田蚡,也都有着军队履历甚至是武勋! 窦婴在吴楚七国之乱时,曾领兵平叛,而田蚡则曾为武郎,跟随大军南下。 也就是平津献候公孙弘后,汉家才有了文臣为相的例子。 所以,民间有谚语说:以末致富,用本守之,以武一切。 简单的说就是:军中自有颜如玉,军中自有黄金屋。 马上取功名,然后光宗耀祖,是多数人相信的出人头地的途径。 事实上也是如此。 文官想要爬上去,没有个几代人的积累和沉淀,千难万难。 武将就不一样了,遇到战争,就能批发制造一大批的列侯、关内侯、封君。 卫霍就不说了,李广利打赢大宛战争,就一次性制造了十几位列侯、关内侯,两千石上百人,千石官吏千余人! 所以,只要有可能,人人都会削尖了脑袋,去抱名将的大腿! 新丰的张子重,是不是大腿呢? 现在,还没有人能确定。 但,最起码,这位侍中官的理论水平和得宠程度,毋庸置疑。 所以,至不济,也是一个马服君。 只要不是倒霉,遇到白起那样的战神,富贵和军功,都是唾手可得! 再说了…… 马服君再弱,也比贰师将军李广利强啊! 在很多人眼里,李广利也就是‘都尉之姿’,靠着乃姊的遗泽和当今天子的爱幸,侥幸成功。 打个大宛都要打两次,劳师远征,耗费无数。 长安城里,许多人都私底下说:“使陛下用我为将,亦能伐而胜之!” 所以,新丰上下,顿时都陷入了狂热的气氛中。 只要稍微有点上进心的人,都在思考和琢磨着,如何转为武职。 要不是县尉胡建,早已经让上下都知道了,是一个铁面无私的法官,否则此刻,胡建的家门,已经被上门说情和攀交情的人踏破了。 不过很快,县衙发出来的公文,就像一盆冷水,浇在许多人头上。 因为,这封公文里,详细讲明白了,新丰的郡兵曲,选拔军官的要求和条件。 首先,身高不得低于七尺五寸,体重不得少于两百七十斤,至少得能开五石弓。 就这一条刷掉了四成以上的野心家。 然后,就是文化水平,必须通过县衙的考试。 这倒是没什么,在新丰这半年,便是从前大字不识的胥吏,如今也被磨砺的精通文法,可以与人谈论典故了——没办法,新丰通过公考录取和太学选派,汇集了上千精英。 这些人的知识水平和经义水准,自然是远远高于水准线的。 处在这样的环境中,自然是人人都不得不去学习了,不然就根本接不上话,进不了圈子。 在这样的氛围中,只要稍微聪明一点,机灵一些,就能学到知识。 新丰各级官府,也有意的鼓励和支持,愿意学习的人去学习。 但…… 那个射术要求,就有些强人所难了。 所有军官,都必须能在五十步上十中五,队率、屯长,更是必须能在百步距离上十中六! 这条要求一出,无数人倒吸一口凉气。 弓礼,是士大夫的基本礼仪。 不会射箭,不懂弓矢的士大夫,在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立足之地。 旁的不说,逢年过节,祭祀祖先,都必须执弓献射。 各地乡亭,每年都会组织乡射礼。 对于弓矢的执着,几乎篆刻到了诸夏士大夫的骨髓深处。 这也是汉家全民持械的理论依据和来源。 懂弓矢,会射箭,对汉人来说,不仅仅是保护自己,保卫桑梓的基础。 更是向祖先神明献礼的根本。 祭祖仪式上,没有了射礼,会让祖先神灵不安。 而且,箭术还是重要的社交方式。 故而,汉季是个士大夫,都能开弓,拥有不错的箭术。 但会开弓,能射箭是一回事。 射不射的准,就又是另外一回事情了。 五十步的距离,十中五,对很多人来说,就已经是天大的障碍了。 至于百步距离十中六,那就更是令人绝望的要求! 传说中养由基百步穿杨,大约就是这个水平了。 匈奴的射雕手,恐怕也做不到这个程度! 不止是射术问题,更是臂力问题。 几个人能拉得开可射百步的弓矢? 弓矢,又不是弩机,可以用脚踏腰张来上弦。 事实上,能射百步的强弓,就是军队里也没几把。 所以,一时间,很多人都是腹诽不已,觉得这个条件实在是强人所难。 但,这些腹诽和议论,很快就消失无踪了。 因为,张越在新丰县衙的前街,让人立了一块箭靶。 每天上班前和下班时,都持弓射了一轮。 连续三天,每天都是如此。 而成绩,则让所有目睹者,惊叹不已,震撼无比! 在五十步距离上,张越从未射失。 哪怕放大一百步,也仅仅射失一次。 其射术的精湛和强悍的臂力,让所有杂音,立刻消失无踪。 汉人就是这样的。 服从强者,遵循规则。 现在,作为曲长军候,张越用自己的实力证明了自己的能耐。 自然,立刻就将所有议论和腹诽,消灭在了嘴上。 于是,一时间,新丰上下官吏,每日闲暇,都开始了练习箭术。 乡亭中,箭靶林立,甚至连庶民子弟,也参与了进来,跟着那些官吏,每日蹭几次射箭。 百姓是聪明的,人民群众的眼睛,更是雪亮的。 现在,新丰郡兵曲,对军官都有射术要求了。 那么士兵们,肯定也会追求箭术水平。 人们自然明白箭术越高,入伍的几率,自然也就越大! 于是,很快的,在新丰的亭里,连熊孩子们,也开始拿着小弓,到处练习箭术了。 以至于,当各地商贾,来到新丰时,他们愕然发现,新丰变成了一个箭术的王国。 家家户户,村亭内外,都是箭靶。 人们用着各种各样的办法,在练习着自己的箭术。 正文 第七百一十二节 全民大练兵(2) 在新丰的郡兵筹备工作,进行的如火如荼之时,新丰县县学的主体建筑,悄然开工。 地址选在了靠近工坊园的南城一隅,与太上皇庙遥相对望。 为表重视,开工动土当日,张越亲临了现场,还cos了一把后世的领导,给地基盖上了第一捧土。 设计中的县学学校,占地三百亩,也就是宽三百步,长一百二十步,大约一千多平米。 整个结构,分为教学、住宿两个部分。 教学在前,住宿在后。 最多可以容纳五十名教师和四百名学生。 学生好找! 新丰辖区的乡学,做的还算不错。 接受过乡学启蒙教育的十四岁以下童男数量,起码是超过一千人了。 就是这合格的教师难觅。 尤其是数学、地理、制图这三门课程,能教的老师,新丰请不起,请得起的教不了。 所以,张越还真是有些发愁。 眉头都有些皱起来了。 但一时间却也没有什么太好的办法。 毕竟,休说是现在,就算再过两千年,九年义务教育制下的广大乡村学生,又能有几个能得到好的教育? 而在这个师资力量和教育资源极度匮乏和紧张的时代。 张越的县学制度,无疑是太过超前了些。 也是直到此刻,张越才算明白了,为何董仲舒、胡毋生这样的人杰,也要设帷幕教学,还不许随便提问,只准入室弟子和嫡传门徒,可以请教。 没办法! 个人的力量是有限的! 而彼时,这两位鸿儒门下的弟子,数以千计。 他们就算累死,也不可能教好所有人。 只能选择走精英路线,重点教育。 而对那些资质一般,或者不够努力的,只能是放弃。 但…… 县学的事情,不做是不行的。 不如此,无法培养出真正的人才! 只能是硬着头皮上马,再怎么困难也要推行下去,也要执行下去。 回到县衙,胡建就找上门来了。 “军候!末将奉命考察新丰官吏,询问吏员,如今已经功成,特来复命!” “军正请坐……”张越将胡建带到坐席上,然后问道:“各级乡亭官吏,情绪如何?” “皆是群情振奋,欲为军候效命!”胡建昂首答道。 过去数日,新丰基层,已经彻底的疯魔了。 胡建下去所见所闻,近乎每一个官吏,都在问他一个问题,这次要选拔多少武官? 而且,胡建还真的发现了许多好苗子。 以他在北军曾经担任守军正的经验来看,这些人甚至是放到北军,也是可以合格的。 而且,新丰官员最重要的一点,就是恪守纪律! 这是公考带来的影响,当初那一次军训经历,使得很多人从此养成了军人作风。 行有势,坐有威,一举一动都隐隐有着标准。 这也是新丰制度本身带来的影响。 在现行体制下,新丰官僚系统要求各级官吏必须掌握自己辖区的切实情况。 尤其是,各亭人口、孕妇的情况。 那直接与各自的乌纱帽息息相关。 而要做到这一点,就必须作风严厉,雷厉风行,让百姓知道你是一个铁腕官吏,不会容忍犯法和违规之事。 所以,在日常中,很多人都依然保持着当初军训时的生活习惯。 “对了……”胡建从怀中掏出一本装订起来的小册子,递给张越,道:“此乃末将数日来,考察基层官吏,观摩其作风,以为可以培养的将官种子名单……” 张越接过来,看了看,好家伙,小册子里密密麻麻,记满了人名和职位、籍贯、背景。 粗粗数了数,怕是有好几百人之多。 仔细想想,这也很正常。 新丰虽小,但资源多! 特别是人才资源,丰富到哪怕是关东的一郡,也没有新丰一县这么多。 旁的不说,就是那几十个太学生,就是关东郡国做梦都不可能得到的资源了。 之后公考录取的士子,更是无比宝贵的财富。 其中卧虎藏龙,不知凡几。 这些人又被分配到了太学生手下,或者是陈万年、桑钧、胡建这样的能吏麾下。 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在一个精英汇聚的环境里,哪怕是庸才也能取得长足进步。 反之,则相反。 加上新丰的事情特别多。 又是禁止溺婴,又是组织兴修水利,宣传推广宿麦、新式农具。 这些年轻人,在这样的环境下,得到的历练和磨砺,远超其他地方。 这就像神射手,都是用弓矢喂出来的。 王牌飞行员,是用数不清的飞行小时锻炼出来的。 合格官吏,也是一般。 做的事情多了,自然就成长起来了。 而如今新丰各级官吏,总数差不多有两千人。 两千人里选个几百精英,很正常。 张越仔仔细细的将胡建的册子看了一遍,然后强行将他们记下来,与脑海中本就储存的记忆一对照。 张越发现,这其中的大半,都是原本就有印象的。 但也有上百人,是原来默默无闻之辈。 “军正去通知吧……”张越将册子还给胡建,道:“让各地乡亭,开始初选,主要考核箭术,合格者再送来新丰,本将亲自主持考核!” “至于此册上的良吏,则无需初选,可直接来县城!” 将要开始编组的新丰郡兵曲,按照标准的野战曲编制来算的话。 总共将会编列五个屯,十个队、五十个什,一百个伍。 总共需要一百六十五名各级军官。 这就需要尽可能的找到合适的人才来培养和训练。 “诺!”胡建闻言,顿首领命。 送走胡建后,张越就开始,拿起笔,靠着记忆,将刚才所记下来的人名和背景籍贯,写了下来。 打算给他们做一个档,为将来做准备。 毕竟,这些人不可能全部入选。 实际上,张越让胡建下去考察,也主要是从实际能力和工作情况出发。 选拔武将,只是个幌子。 借机给新丰各级官吏,建一个档案,才是真正的目的。 等将来,新丰系统的摊子大了。 组织部或者类似的官员考察、管理、提拔机制,就要提上预案了。 不能官员的升迁任免,尤其是中低层的官员升迁任免,全靠上级的喜好来决定。 一个良好的官僚系统,必须有一个良好的内循环机制。 …………………………………… 而此时,新丰要练兵的消息,也在长安城里不胫而走。 许多人都是议论纷纷。 “听说新丰的张子重,欲在全县选拔军官,编练一个曲的军队呢……”酒肆中,有人轻声说着。 “确实如此!我听说,张子重欲效仿当初骠骑将军编练骠骑校尉故事,先选拔良吏,再征募勇士!”有搞事者轻佻的说道:“其志甚大呢!” “啊!”闻着无不瞪大了眼睛,满脸惊讶。 霍骠姚,可是长安人的骄傲! 那个长安父老看着长大,十六七岁就带着人在长安城里横冲直撞的贵戚,对长安人来说,那可不仅仅是偶像那么简单。 而是类似父兄一样亲切,就和闾里游侠一般耳熟能详的人物。 哪怕是市井百姓,谁不是在霍骠姚的故事和传说中,熏陶着长大的? 许多人的祖辈,甚至还曾不无得意的告诉自己的儿孙们:当初,霍骠姚可是骑着马,踩过咱家的庄稼呢! 如今,骤然听闻,有人要学霍骠姚。 长安人民的内心,是很复杂的。 一方面呢,对霍去病的怀念,使得他们充满期待。 另一方面,心里面却是酸溜溜的。 毕竟,霍去病,那是大家的长辈们看着长大,是长安父老们口中的英雄。 而那张子重…… 是南陵人…… 这心里面能舒服才有鬼了! 当下,立刻就有人异议了:“霍骠姚练兵,乃不传之秘,连霍奉车,亦无能传,那张蚩尤如何能知?” 霍去病在长安人眼里,就是无敌,就是战神的形象。 特别是霍去病后,国家再也没有出现过像他这样可以轻松带来胜利和成功的名将。 故而,对其怀念又多深,崇拜有多深,对其他可能取代者的排斥就有多大。 这是一种类似条件反射的本能! 李广利就是这一情绪下的牺牲者。 别管李广利的武勋和斩首有多少? 但在长安人民眼里,他就是一个‘都尉之才’‘中庸之人’,只是‘奈何陛下爱幸’才侥幸成为大将。 所以,李广利一直都很拼命,想要证明,自己不比霍去病差。 奈何,他再怎么努力,面对龟缩起来,像刺猬一样将自己保护的严严实实的匈奴,也只能是望而兴叹。 勉强发动的天山会战和余吾水会战,其实是在这一种情绪下催动的产物。 连李广利,都不能让长安人接受。 张越这样一个没有在战场上证明过自己的年轻新贵,就更是如此了。 别看底层的百姓,对张越好感其实很多。 但一涉及霍去病,反弹立刻就来了。 顿时,无数人都是纷纷附和:“正是如此!霍骠姚,何等英雄?乃是真正的神明下凡,盖世的大丈夫!张蚩尤虽凶,也不过是空有武力,颇有文名而已,那带兵作战,远征万里,何其凶险?所需要的智慧与谋略,又是何其之多?非天授其材,谁能一蹴而就?” “哎……”那位搞事者微微一笑:“这诸位恐怕就不知道了吧?” “张蚩尤,可不止空有武力和文名!” “他可还是兵法大家!一本《战争论》,边塞将官争相阅读,俺听说,连匈奴人也是高价求购呢!” “前不久,更是作了《孙子兵法》,给孙武这样的大家的兵书做注,重新诠释,长安列侯读之,皆以为是名家之作,孙武复生也不过如此呢!” “就是天子,也是常常对左右说:张子重,吾之骠骑也!” 酒肆里的众人听着,都是沉默了起来。 因为,此人说的都是事实。 但越是如此,大家心里面就越不是滋味。 这种感觉,就仿佛是自己养大的闺女,忽然要嫁人了,又好似自己酿了半年的美酒,最后却被别人喝掉了。 其中五味陈杂,难以言说。 就听着那人道:“再者,诸君恐怕还不知道吧?” “某家闻说,当朝皇后陛下,曾将霍骠姚的骠姚剑,赐给了张蚩尤!” “啊……”众人听着,更是惊讶了。 骠姚剑,对于长安人民来说,就是霍去病的象征。 当初,那位长安人看着长大的年轻贵族,就是带着八百长安子弟兵,一战成名,功冠全军! “据说,皇后陛下还将霍骠姚留在宫中的手书,也送给了张蚩尤!”那人却是语不惊人死不休。 于是,一时间,整个酒肆,都满是抽气之声。 “不然,诸君以为,那张蚩尤的练兵之法是哪里来的?” “俺可是听说了,此番张蚩尤在新丰,就是首选选拔军官,然后再去征兵!” “大家想想,当初霍骠姚,是不是就是如此,编练起来的骠姚校尉部?” 听到这里,许多人都沉默了下来。 但新的火种,也随着燃烧了起来。 “这么说来,这张蚩尤是尽得霍骠骑的真谛喽?”有人满是期待的道。 对于霍去病,没有人不怀念。 因为,他代表了一个时代,一个黄金时代。 他活着的时候,胜利,就像喝水吃饭一般简单轻松。 那时,天下人只要听说了霍骠骑领兵,人人都知道,迟则半年,早则三月,胜利的捷报一定会贴满露布。 斩首一万以下,都不好意思宣告世人。 在他活着时,匈奴抱头鼠窜,根本不敢抵抗,休说是对抗王师的赫赫天威了。 据说,匈奴人只要看到霍骠姚的战旗,就能远遁数千里。 更紧要的是,霍去病不仅仅带来胜利。 还带来财富! 他在世之时,每次大战,都是大捷,而且缴获丰富! 仅仅是河西战役,他就带回来了牛羊以百万计,各类马匹三十余万匹,橐他数万头。 以至于当年市面上,充斥了各色肉食。 哪怕是平民百姓,也能买到。 若张蚩尤变成张骠骑…… 许多人眼中都流露出了神往之色,对那个黄金时代的留恋和有关黄金时代的传说,浮上心头。 而在酒肆一角,没有人注意到的地方,韦贤轻轻给自己倒满一杯,嘴角溢出了一丝丝的笑容。 “张子重,此招汝可识否?” 捧杀,是杀人的最高境界。 今天,那张子重的名望多高,未来,他一旦遇挫,就跌的有多惨! 韦贤知道,现在,正面硬刚是不可能刚过的。 但,捧杀,却可以做到战而胜之! 至于那张子重能不能做到? 韦贤觉得,那是不可能的。 世界上,只有一个霍去病。 便像李广利,他在居延的努力和奋斗,哪个知晓? 所有人都在拿他和霍去病比较。 然后轻易的得出一个结论——李广利只是都尉之才,中人之姿。 而现在,张子重被直接和霍去病挂钩了。 所以,必然比李广利还要惨! 未来,他别说是吃了败仗了,受了挫折了。 便是打赢了,只要赢得不够漂亮,长安人的吐槽和腹诽,都足以毁掉他的全部努力! 而一旦,其没了名声,坏了形象。 那就无足畏惧了。 长孙殿下,自然就会回心转意,重回谷梁君子的怀抱。 想到这里,韦贤就为自己的机智,点了个赞,然后奖励自己一杯美酒。 就像韦贤计划的一样,短短几日,整个长安城的市井,都刮起了了一股‘张蚩尤’的旋风。 人们谈论着这个年轻新贵的故事,议论着他的光荣记录,然后将之与曾经的霍骠骑重合到一起。 以至于连建章宫,都有了传说和议论。 连乌孙人也听说了这些事情。 正文 第七百一十三节 乌孙的野望 乌孙使团,在汉室境内,已然滞留了超过一个半月。 哪怕是在关中,也停留了超过一个月了。 一个月来,使团成员见过了汉军的阵容,也见识过汉朝强大的作坊生产能力,更亲眼看到了长安城的繁华与富饶。 几乎每一个人都被这伟大的帝都所折服。 在强盛的汉家面前,战战兢兢。 但,迄今为止,他们只朝觐过一次汉天子。 那是半个月前,泥靡从汉朝的新丰返回长安时,被大鸿胪引领前往汉朝的皇宫递交国书时的事情。 然而,泥靡只是隔着帷幕,远远的看到了那位据说已经年近七十的老皇帝。 只是听到了对方的声音,并未真正的交流。 遑论提出要求了。 这让泥靡可真是有些发愁! “汉朝人怎么说?”他问着被派去大鸿胪官邸催促、提醒汉朝人的臣子。 “回禀主人……”那人跪着说道:“汉朝人说,近来他们国内有事,故而无暇,请主人耐心等候……” “耐心等候?”泥靡现在听着这个词,都有些想吐了。 自上次递交国书后迄今大半个月了,每次汉朝人都让他‘耐心等候’。 可他怎么耐心的下来? 在长安的每一天,他都是心急如焚。 眼看着时间一天天流逝,他却无所事事。 只能住着宽敞的大屋,喝着汉朝的美酒,吃着汉朝的美食,在汉朝的歌舞声中度过一天又一天。 留给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在春正月之前,他就要返回乌孙了。 因为,他必须赶在天山的冰雪融化之前,回到阗池的牧场,装作自己是在康居过冬的样子。 不然,匈奴人肯定会知道和听说到一些风声。 若是以前,他还能无所谓。 但现在…… 却是如坐针毡。 强盛的汉朝,富饶的汉朝,强大的汉朝,恐怖的汉朝,他都亲眼看到了。 与这个伟大的国度相比,乌孙王国就像是金山(阿尔泰山)的蛮子一样穷、弱、脆。 甚至,泥靡有时候还怀疑,可能在汉朝人眼中,乌孙人唯一值得重视的就是乌孙马了。 亲眼见过了,汉朝像引弓之民们生产陶器一样,批量生产制造铁器,更亲眼目睹了汉朝人的军队,那排山倒海的阵容与整齐的武备。 泥靡就已然确信,只有向汉朝学习,乌孙才能有未来。 但光靠学习,是完全不够的。 乌孙还得得到汉朝的援助。 不止是贸易,更需要有技术上和文化上的支援。 乌孙需要汉朝的工匠,汉朝的技术、汉朝的文化,从而在乌孙复制汉朝的成功。 可惜,现在汉朝人连面都不给他见。 摆明了打算拖,拖到他回国。 只是想着这个事情,包括泥靡在内的使团成员,都是心急如焚。 汉朝向他们展示了何为文明、先进、富强,却关起了让他们学习的大门。 这些天来,泥靡不止一次请求汉朝人准许他去汉太学或者请一位汉朝的知名学者来教授他们,但每次请求都是如泥石入海,有去无回。 想到这里,泥靡就皱起了眉头,问着那个臣子,道:“我让你贿赂汉朝人,你贿赂了没有?” 草原上,打不过别人就贿赂,这是约定成俗的潜规则了。 就像乌孙立国,其实也有着贿赂当时的老上单于身边的贵人们的历史。 不然,匈奴人怎么舍得让乌孙独立建国? “奴才按照主人的吩咐,给汉朝的大鸿胪的几个官员,送了黄金、珍宝,总算打探到了消息……” 泥靡听着,立刻竖起耳朵。 “根据奴才打探到的消息,汉朝大鸿胪的官员们说,汉朝天子,已经将有关主人的一切事物,都委托给了那位汉朝的侍中……” “南陵的那个张蚩尤?”泥靡眉毛紧锁起来。 对于那位汉朝贵族,泥靡有着深深的忌惮。 不止是因为他的武力,让泥靡深感畏惧,更因为泥靡从他身上,察觉到了危险。 直觉告诉他,那位总是笑呵呵的汉朝贵族,看似平易近人,实则是用着居高临下,类似神明一般的眼神看着他和乌孙。 话里话外,看似尊重乌孙和他,但…… 骨子里,却恐怕比任何汉朝大臣都要倨傲! 所以,泥靡宁愿去和那些在面对他和乌孙使团时,看似一脸嫌弃,仿佛见个面都要沐浴、清洁的汉朝官员,也不愿去面对那位看上去对乌孙完全没有歧视的汉朝贵族。 是故,才在结束了对新丰的访问后,立刻回到长安。 可没成想…… 绕了一大圈,又回到了原点。 “那位汉朝侍中,最近有什么消息吗?”泥靡坐下来,轻声问道。 在汉朝一个半月多的时间,足够乌孙人对汉朝的政治和体制有一个大概的了解。 特别是在用了黄金和珍宝开路后,很多汉朝官员,都乐意向乌孙客人介绍自己的国家。 故而,泥靡现在差不多弄明白了,汉朝复杂的体制。 而即使是在如此复杂、繁琐的体制里,那个年轻的贵族,也是居于高位。 地位大概相当于匈奴的左右大当户或者乌孙的翕候。 “听说他在练兵……”那臣子低声答道:“奴才从汉朝人的议论里得知,似乎,这位汉朝的侍中,在用着霍骠骑的法子练兵!” “霍骠骑?”泥靡疑惑了一声。 “就是那个人……”臣子低着头,甚至不敢直呼其名:“封狼居胥山,过姑衍山的那个人……” “那个人啊……”泥靡深深的倒吸了一口凉气。 霍去病的威名,行于整个世界。 哪怕是乌孙人,也是敬畏、崇拜着那位汉朝战神。 以至于无人敢直呼其名! 可是…… “匈奴人不是说,那个人乃是天神下凡,完成任务后就升天了吗?”泥靡低声呢喃着:“为什么有人能用他的法子练兵?” 越想泥靡就越焦虑。 若汉朝再出一个类似的人物。 这个世界的各国,还怎么混呢? 只要匈奴人抵挡不住,整个世界,都将沦为汉朝人的盘中餐! 想到这里,泥靡就起身道:“走,我们去新丰,看看他是怎么练兵的?” …………………… 乌孙使团,早已经被准许可以在报备大鸿胪后,自由在整个京畿地区活动。 除了少数地方,需要许可外,他们想去任何地方,都可以在报备大鸿胪,并且有大鸿胪官员陪同下自由活动。 这个权力,本来只有内藩才有。 但,因为乌孙的战略价值太大,故而大鸿胪在禀报了天子后,特别恩许。 自然,泥靡想去新丰,大鸿胪没有任何阻拦的意思。 甚至,还为他们准备好了马车,派出了一队士兵保护,由一位大鸿胪的蛮夷邸司吏陪同,踏上了前往新丰的道路。 上午出发,在下午日落之前,就抵达了新丰边境。 而这时,泥靡愕然发现,整条驰道,竟然挤满了车流。 数以百计的车马和更多的士人骑着马匹,如潮水一般,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 进入新丰境内后,这一情况更是有增无减。 似乎,整个世界都在关注新丰这次的练兵事务。 这让泥靡看的满头雾水。 以他了解到的情况来看,那位汉朝的侍中官,这次只是练一个五百人规模的小部队。 这点兵马,哪怕是放在西域,也算不得什么! 就是蒲类各国的领主,也能闭着眼睛拿出这样数量的骑兵。 汉朝人如此大动干戈,让泥靡不得不去怀疑,那位张侍中,真的有那个人的练兵法门。 想到这里,泥靡的心就更急切了。 他恨不得,立刻飞去新丰,亲眼看看‘那个人’的练兵之法。 哪怕只是学个皮毛,说不定也能让自身实力暴涨! 不! 泥靡忽然想到了另外一个事情。 若…… “我能和那个人拉上关系……” “哪怕只是让汉朝人承认,我读过和接触过‘那个人’的书或者配饰……” “一旦回国,我就可以宣传我是‘那个人’的学生……” 这样想着,泥靡的眼神,忽然变得亢奋起来。 那个人…… 因其不世之功和辉煌战绩,征服了整个世界。 崇拜者、敬仰者和敬畏者,遍布幕南、幕北、西域。 匈奴人祭祖,都要战战兢兢,祈祷天神和祖先保佑,汉朝莫要再出一个霍去病。 哪怕是西域列国,包括乌孙国内部,相信那个人是神明的人,也是无数。 特别是底层愚昧的牧民们…… 若他,伟大的乌孙小昆莫,猎骄靡的曾孙,狼神的后裔,乌鸦之神垂青的勇士,在这一系列头衔上再加一层曾经在汉朝学习过‘那个人’的兵法的光环,然后再编造几个事迹。 譬如说…… 汉朝人看到后震惊了!伟大的小昆莫让汉朝感慨,乌孙有他,必定强大! 或者这样…… 震撼人心!小昆莫一事,让汉朝皇帝也称赞! 想到这里,泥靡就为自己的机智点赞! 神话自身,是游牧民的高层必做的事情。 从冒顿到狐鹿姑,无不如此。 乌孙人自然也有这个习惯。 只是,这些神话,在汉朝强势崛起后,就有了破产的风险。 因为…… 无论是匈奴人吹嘘的所谓撑犁孤涂单于和孪鞮氏何等伟大、神圣,还是乌孙人吹嘘的自己是狼神后裔、乌鸦之神眷顾之族。 都已经被汉军的铁拳,砸了个稀巴烂。 他们吹嘘的越夸张,就越让人心生疑虑和怀疑——既然你们这么牛,为什么被汉朝人按在地上摩擦? 乌孙还好,隔着遥远的距离,又与汉关系不错,影响不大。 但匈奴就惨了。 以泥靡所知,过去三十多年,匈奴内部人心浮动,孪鞮氏为自己编造的谎言和神话,已经越来越难以服众了。 如今,匈奴日逐王和王庭之间,闹到两相对立,大有兵戎相见的架势,就是这个缘故。 单于再也无法维系自己的天地之子,日月所立的神裔形象,内部分裂,野心家蠢蠢欲动。 匈奴的事情,自然也影响到了乌孙的高层。 很多人都在想,该怎么应对未来的危机。 但现在,泥靡豁然开朗。 汉朝人这么强,那就拉汉朝人来当虎皮吧! 反正,下层的牧民愚昧、麻木、懦弱,只要宣示自己的强大和神圣,就足以震慑他们,让他们不敢逃亡和反抗。 更妙的是,只要汉朝继续强盛,那么他的形象和威严,就有了保证。 而且,因为汉朝比那些虚无缥缈的神啊、天啊,更加形象,更加具体。 所以,对统治的好处,几乎是无限的。 现在,唯一的问题就是:“我和乌孙,该不该下这个注?” 泥靡内心思虑着,犹豫着。 如此做的好处,已经很清楚了。 但坏处也是有的。 那就是,若乌孙王室的威权和形象来源于强大的汉朝。 那么,汉朝的强盛和伟大,也会随之深入人心。 于是,乌孙王室从此只能服从和追随汉朝。 否则,一旦汉朝对乌孙用兵,恐怕大部分牧民都不敢对抗! 虽然现在来看,乌孙和汉朝隔着一个匈奴和数个西域王国。 两者的距离远到了,汉朝人无法轻易用兵的地步。 所以,现在用这个法子,是没有后遗症的。 但未来,匈奴人要是扛不住了,被汉朝打败、灭亡,或者向汉朝投降。 那…… 汉与乌孙的距离,就要大大缩短了。 万一汉朝对乌孙起了什么心思…… 乌孙就要亡国灭种了! 想到这里,泥靡忽然想起了自己曾经见过的那两个汉朝藩王。 好像,似乎,大概,汉朝人对他的藩国,很是照顾…… 若未来,匈奴被打败或者投降了,乌孙或许可以选择这样的道路,对长安名义臣服…… 反正,乌孙又不是没认过爸爸。 匈奴的老上单于、军臣单于和尹稚斜单于的统治时期,乌孙年年都要给单于庭朝贡,甚至就是现在,乌孙人也深受匈奴影响、钳制。 心里面想着这些事情,马车就驶到了新丰县城城外。 此时,天色渐渐黯淡,呼啸的北风,夹杂着丝丝的冰雨,吹了起来。 但,视线内的那座城市,却火热的如同盛夏。 人声鼎沸,车水马龙。 似乎全世界,都将注意力集中了过来。 正文 第七百一十四节 对乌孙的定位 “乌孙人又来了……” 张越接到消息时,正在县衙里,和刘进、桑钧、陈万年、胡建等人一起涮火锅。 西元前的牛肉,纯天然无污染,脂肪饱满,劲道十足。 至于羊肉,更是鲜嫩多汁,一口咬下去,味蕾满满的都是鲜香! 特别是,火锅的底汤,是用着空间水熬煮出来的,比世界上任何香料都要给力。 吃的众人大快朵颐,好不快活。 唯一有些美中不足的,大约就是没有辣椒,只好用花椒、胡椒和茱萸代替。 辣味多少有些不够,麻味却稍显过剩。 至于为何西元前有火锅? 因为本来就有啊! 大汉帝国的吃货们,早就几十年前,就已经在涮火锅了。 后世的考古发现,也佐证了这个事实。 正吃的起劲,猛然得到乌孙使团再来的事情。 张越端起酒樽,轻轻抿了一口刚刚从长安送来的葡萄酒,今年夏天上林苑和扶荔宫的葡萄丰收,便宜了张越,最终搞到了四千来斤。 在自家的酿酒大师们的帮助下,这些葡萄全部被作为酿酒原料。 经过三个月的发酵,如今,已经是可以出货了。 只是因为是第一次酿制,所以产量不高,只够自己吃。 不过,这些葡萄酒的口感和味道,确实很棒! 入喉之后,甘甜清香,回味无穷。 便是刘进,也是喜欢不已,迅速的爱上了这种果酒。 刘进此刻,就有些微醉了。 他捧着酒樽,打了个饱嗝,问道:“乌孙使者,此来所为何事?” 张越轻声一笑,道:“大约是大鸿胪将球扔回来了……” 上次,在工坊园,乌孙的那位小昆莫,亲口承认了,乌孙与汉的关系是侄子和叔叔的关系。 此事,让大鸿胪戴仁高兴的手舞足蹈。 可惜,那位小昆莫回了长安后,递交国书的时候,国书上却没有‘侄子拜见叔父大人’的字眼,近义词和相似的说法,也没有。 这让戴仁很生气,感觉被羞辱了。 大汉帝国的外交部长,打从高帝开始,可从来都不缺钙。 骨头硬的很! 而且,脾气也很暴躁! 历代大鸿胪都是典型的战争贩子、主战派。 譬如马邑之谋就是在时任大鸿胪(大行)王恢的一力坚持和劝说下才得以付诸实施。 当年,攻灭朝鲜的建议,也是从大鸿胪衙门里响起来的。 甚至,就是大宛战争,也是大鸿胪发动的——宛王杀的汉使,正是大鸿胪官员。 如今,在广袤的西域和幕北、幕南地区,大鸿胪的细作、使者,到处煽风点火,典型的帝国主义作风。 当然,这也是人类帝国在上升期很常见的事情。 在帝国扩张时,外交官就是急先锋。 只有收缩和防御时,才会满口和平、人道。 所以,被惹毛了的戴仁,直接撂挑子了,干脆就把接待和对接的事情,都丢给了张越。 当然,这也是在跟张越书信往来数次后,做出来的决定。 刘进听着,微微一笑,作为在谷梁思想熏陶下成长起来的皇孙,其实刘进对四夷的态度,一直是很蔑视的。 在他看来,所谓夷狄,不过是两条腿走路的禽兽。 也就是近来,才开始接触到公羊思想,对四夷的态度,稍有改观。 当然,这也好不到那里去。 所以,他起身道:“那卿便去迎宾吧……” “孤也吃的差不多了,便回去歇息了……” “若有事情,卿派人来通知孤就是了!” 上次接见了乌孙人,刘进回去就洗了三次澡。 心里面至今都有着阴影,不得不看了五遍《公羊春秋传》,中和自己内心的恶心。 张越当然知道此事,闻言轻轻恭身,道:“恭送殿下……” 陈万年等人也是起身:“恭送殿下!” 目送着刘进离开,张越叫人进来,收拾好餐具和酒类。 “长孙殿下,还是有些洁癖啊……”桑钧却是轻声笑着,调侃了一声。 对其他人来说,可能这位长孙殿下,是国家的希望,未来的明主,下意识的会敬畏。 但…… 对张越、桑钧这样,日夜相处的臣子们来说。 国家的这位长孙殿下,不是神,而是凡人。 有优点也有缺点。 会做错事,会犯错,甚至有时候还有些幼稚。 所以,私底下经常会调侃和吐槽。 张越听着,瞪了一眼桑钧,道:“令吏,背后议论君上,非君子所为!” 桑钧闻言,赶忙低头谢罪:“下官失言了!” “令吏无需如此!”张越轻声道:“长孙殿下,非是那种不能容人者……” “只是……如今,新丰木秀于林,吾等应当谨言慎行,小心从事!” 大汉帝国的百姓、商人、工匠、甚至是刑徒,都可以随便议论国事,吐槽三公九卿乃至于皇帝,也没有人管。 但士大夫、贵族、官员,却要当心祸从口出。 更何况,现在的新丰确实是太显眼了。 此番,练一个郡兵曲,就引来了无数关注和视线。 其中带着恶意至少也是审视态度的人,不知道有多少! 作为新丰的最高领导人之一,张越不得不给最近越来越有些得意忘形的属下提一个醒——张汤杀颜异,公孙弘和汲黯相爱相杀的故事,可还没有过去多久。 对有心人来说,别说吐槽了,便是一句话用词不当,都可能被他们抓到把柄和痛脚。 “诺!”桑钧等人连忙恭身拜道:“侍中教训,下官等必定铭记于心!” 张越看了看他们的模样,也不知道他们有没有听进去,记下来。 但,作为前公务员,谨小慎微和对政治的敏感性,早就已经篆刻到了张越的骨髓里。 他很清楚,未来的两年,是新丰的关键时间。 这两年一过,新丰的成绩就会迸发,届时,天下再无人能动摇。 但,在这个过程中,却是凶险万分! 稍不留神,就会前功尽弃! 张越自己和刘进,哪怕最坏的情况,也可以脱身。 桑钧、胡建、陈万年,还有下面的官员、士子,却是脆弱的。 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人,打不过大人,就会拿小孩子出气。 故而,张越凝神看着他们,语重心长的道:“但愿诸君,能够记住!” 得志便骄狂,这是人类的本性。 只有少数大能,能以大毅力克制! 从古至今,及至未来,多少大英雄、大豪杰,都是死于骄傲自满? …………………………………… 一刻钟后,张越穿戴整齐,在县衙偏厅,见到了等候多时的乌孙使团一行。 “使者多日不见,一向可好?”张越笑呵呵的对着泥靡拱手。 “贵国陛下爱幸,使我等在长安,如在乌孙……”泥靡笑着道:“这让外臣,真是感恩不尽……” “正打算亲自去贵国陛下面前谢恩……” “但,不知贵国天子喜好,唯恐得罪,不得已,只好来向贵官求教……” 在长安待了一个多月,泥靡现在不仅仅身上穿的戴的,都是汉家华服,就连汉礼也能有模有样了。 他上前对张越作揖道:“还请贵官不要嫌弃外使……” 张越听着,嘴角微笑着,上前扶起泥靡,道:“贵使远来是客,吾国自古好客,岂能说嫌弃?欢迎都来不及!” 但心里面却是疯狂吐槽。 张越很清楚,乌孙人之所以回头,是因为他们在长安没人鸟。 而他们在长安的举动和谋划,张越也是一清二楚。 不得不说,乌孙人还是很聪明的。 知道运用金弹攻势。 在他们的黄金珍宝和宝马面前,没节草的汉家官员、贵族,纷纷沦陷,向乌孙人透露了很多事情。 所以,在递交国书后,这位小昆莫向汉家天子提出了一些在张越看来不可接受的条件。 首先是求娶公主! 言辞无比卑谦,连条件也提的让人无法拒绝! 上一次,乌孙老昆莫猎骄靡遣使来长安求亲时,为了迎娶细君公主,给了丰厚的聘礼。 包括乌孙马(主要是母马)一千匹,黄金一千金。 而这次,这位小昆莫为了表明自己的决心,提出了以乌孙马一千匹(保证公马数量至少三百匹)为聘礼的条件。 看似很宽厚,实则包藏祸心! 所以当长安那边派人来咨询张越的意见的时候,张越立刻就上书坚决反对! 原因很简单! 现在的乌孙昆莫是翁归靡,而解忧公主,依然在乌孙。 此时,下嫁公主给这位小昆莫,岂非等于主动放弃翁归靡和解忧公主? 不止是感情上,张越无法支持。 战略上更是巨大的败笔! 这很可能导致,现任乌孙昆莫翁归靡对汉戒备和反感,从而引发一系列连锁反应。 所以,下嫁公主可以! 但必须等这位小昆莫即位! 而且,他必须废除乌孙腐朽的收继婚制度,在即位后遵立解忧公主为太后。 汉室才可以考虑,下嫁一位公主。 此外,这位小昆莫还提出,想要汉室送一批工匠、典籍和官员给乌孙。 为此,他愿意付出更多的乌孙马。 甚至愿意用等重的公马来换! 此事,本来已经差不多被同意了。 毕竟,汉家极度需求乌孙马,特别是可以大量繁育的良种公马。 不过,在张越反对后,天子和大鸿胪方面,都被说服了。 这倒不是张越害怕这些工匠、官员去了乌孙后,汉室可能被反噬。 讲真,诸夏民族,什么时候在技术和文明上害怕竞争了? 诸夏的竞争对手们,那些古代的文明,现在在那里? 旁的不说,后世出土发现的三星堆遗址,就表现出了极高的艺术水准。 然而,创造它们的巴人,如今已是诸夏文明一分子。 便是后世经常被人们拿来当反面教材的唐太宗和松赞干布做的那笔买卖。 其实影响也没有那么大。 唐军依然是吊打吐蕃的。 若没有安史之乱,吐蕃?早被打回青藏高原了! 对于一个国家,一个文明来说,自身强大才是根本,成天想着削弱别人,那是缘木求鱼,刻舟求剑。 更何况,现在新丰的工坊园,渐渐开始发力。 若一切顺利,三五十年内,汉家就可以进入前工业革命时代。 排队枪毙和量产的燧发枪、火炮,足以摧毁任何敌人。 即使退一万步,汉家踏步不前,乌孙人得到了汉室的技术和工匠。 以乌孙的人口体量和环境,他们养得起类似汉少府这样的战争机器吗? 所以,张越反对的不是技术扩散。 而是人口买卖! 诸夏的工匠、官员,岂能被当成货物一样买卖? 始作俑者,其无后乎? 今天可以把官员、工匠当货物,明天是不是把国土当货物了? 就这一个理由,成功说服了天子和大鸿胪。 最终,得出的结论是——公主? 小昆莫您即位后,再派使者,带着聘礼和承诺来迎娶吧! 工匠、官员? 不好意思,大汉帝国,珍视每一个臣民,哪怕是亲密友邦,涉及帝国臣民,也不可谈判! 当然,乌孙人可以派遣留学生来汉。 什么都可以学,汉室也可以教授他们任何想学的知识。 这是自信的表现,更是一个天坑! 和平演变,颜色革命,都需要留学生来发动。 至于其他事情…… 当然都是已经同意了。 特别是汉与乌孙的贸易问题。 乌孙以皮毛换铁器,并准许乌孙官方商人进入居延,享受汉家国民待遇。 这些都是有好处的事情。 更是未来汉室控制乌孙,甚至整个西域的关键所在。 因为,一旦乌孙或者西域各国的铁器和其他生活必需品,都严重依赖汉室,而他们内部的经济却变得单一起来。 那么,他们就不可能忤逆汉室。 可以这么说,张越是在把乌孙当成一块试验田。 想要实验一下,后世的西方殖民者们的常用招数。 只要成功,那么未来的草原,就将迎来一个千年的和平。 没有战争,没有杀戮,没有争夺。 游牧民们,只需要为大汉帝国蓄养牲畜,将皮毛、肉类运来中原,便可以过上相对安稳的生活。 温饱不敢保证,起码,不会大规模的饿肚子和成批成批的冻死了。 而只要能活下去,生存下来。 无论是游牧民还是农耕民,都是一样的。 正文 第七百一十五节 劣根性 寒暄过后,泥靡坐到客席上,学着汉家贵族的样子,正坐下来,然后问道:“听说贵官要选善射之勇士?” 张越点点头:“正是!”然后笑着道:“若是贵使愿意,可以旁观……” “固所愿尔……”泥靡立刻就用着刚刚学会不久的汉朝贵族的说法腔调答道:“正好,我乌孙也是以骑射立国,或许可以从贵国学到一些……” 张越听着,笑而不语,但眼角的讥讽,却是显而易见的。 骑射立国? 匈奴人都不敢说这句话! 这个时代的游牧民族,自诩什么引弓之民,有意和长城内的汉室做切割。 但实际上,匈奴人作战,更多的是靠手里的长短兵器,而不是弓矢。 便是汉军骑兵,制胜克敌,也是靠白刃冲锋。 装备的脚踏弩和轻弩,只是作为冲锋过程中的额外辅助武器使用。 至于骑射? 不好意思,当代的骑兵,都是下马步射。 弓骑兵的科技树,还没人能点开。 泥靡见着,尴尬的笑了一声,然后转移话题,问道:“外使听说,贵官乃是贵国少有的兵法大家,曾多次写有用兵之书……” 他轻笑着问道:“不知道,可否让外使也有幸一阅?” “可以啊!”张越轻声一笑,根本没有拒绝。 这让泥靡真是大喜过望! 连忙谢道:“贵官真是慷慨啊……” 心里面却是不免怀疑了起来。 以为张越可能会将一些阉割版的东西拿来敷衍他,但,他哪知道,他的行为张越是欢迎都来不及! 因为,兵书也好,其他文化类著作也罢。 都是不可能控制的住的。 别人只要想,完全都可以想办法搞到手。 除非,汉室自断臂膀,禁止这些书籍在中低层流动,不然的话…… 别人总是能想办法弄到的。 张越的《战争论》现在不就已经流传到匈奴国内去了? 所以,知识和思想是控制不了的。 除非和秦始皇一样,来个一刀切,将民间的军事类藏书全部收禁。 但这样做,就和七伤拳没有什么两样了。 而且考虑到,其实汉室对四夷的碾压性的文明优势。 其实汉室受到的伤害,远比别人深! 反倒是,放开限制,得到的利益更多! 一来,中国的读书人和知识分子的数量,远远高于其他势力,未来更是肯定会冠绝全球。 二则,四夷想要看懂这些书,首先就要学习读写汉字,然后还得有一定的汉文化基础。 《战争论》还好,其他什么孙子兵法、孙膑兵法,没有足够的文化基础,怕是根本不懂其中的内涵。 而当他们学会了汉字,读了汉家典籍,思想岂能不受影响? 三则,一旦汉字和汉文化,普及开来,就可以抹杀掉这些被辐射的民族的本来意识和未来蓝图。 特别是,可以断绝他们创造文字的可能! 若四夷都使用汉字,用汉礼,读汉书。 百年后,最次也是一个朝鲜、越南这样的小中华。 成为诸夏文明圈的一个成员。 当然,最重要的是,张越看死了这些生活在奴隶制下的游牧王国的本性! 就像古人所说的——夷狄无信无义,自私贪婪。 得到了好东西,他们首先想的不是传播。 而是占为己有! 看到了先进的产物,他们最先联想到的不是发展,而是遏制! 为了保证自己的统治,他们才不在乎自己的国民过怎样的生活呢? 满清就是靠着拉拢蒙古上层王公,牢牢掌握了草原。 康熙、乾隆,都是非常聪明的君王。 聪明到,当时西方的先进技术和知识,都能知道。 康熙的数学水平,甚至不比那些传教士差,史书上有着许多次康熙本人对大臣炫耀自己的数学水平的记录。 乾隆本人甚至知道蒸汽机,还知道钟表的制造方法。 据说,乾隆晚年,英国使团来京,向他献上了礼物。 包括了火枪、火炮和各种机械产品。 结果乾隆一看——哥早就玩腻了你们这些西洋货色了。 在事实上来说,其实满清的上层统治者,对西方的发展和西方的技术变革,并非一无所知。 事实上,他们非常清楚,也非常明白。 但…… 所有的这一切,都被锁在宫廷内,被封锁在皇室的宫苑里。 著名的圆明园的艺术成就和所运用的先进技术,哪怕是欧陆的贵族也是惊叹不已,以为是人间极致的美好。 但…… 除了宫廷,其他地方,却连半点西方文明的影子也看不到。 英国的马嘎尔尼使团,在抵达北京后,几乎被自己的眼睛看到的东西吓坏了。 欧陆诸国,幻想了无数年的东方天堂的神话破灭了。 他们所见的是一个贫穷、落后、腐朽、麻木的老大帝国。 明朝传教士们口中的天堂和传唱了两千年的赛里斯已经无影无踪。 马嘎尔尼看到的是一个比大英帝国的印度殖民地还要落后、腐朽、衰弱的帝国。 也是自那以后,西方人不再畏惧东方的古老帝国。 康熙、乾隆,都是顶尖的封建帝王。 聪明、睿智、见多识广。 特别是乾隆,连蒸汽机也知道,甚至懂蒸汽机的原理。 对西方也不陌生,因为他们身边不仅仅有直接来自西方的传教士。 北京城里,还有一个西方国家的大使馆——沙俄和满清是有外交关系的! 但他们做了什么? 什么也没做! 同样的道理,乌孙人也好,匈奴人也罢。 张越相信,他们为了自己的统治和地位,会帮助大汉帝国,做到大汉帝国自己做不到的事情的。 所以,张越真的是无比慷慨。 立刻就让人拿来了自己写的《战争论》和重新编辑过后的《孙子兵法》,递到了泥靡面前。 在封建时代,或许个人的能力和领导才能能影响很多事情。 譬如,蒙古就是靠着成吉思汗,吊打了全世界。 但在未来,即将到来的新世界。 一个人的聪明、睿智,没有丝毫作用! 就像康熙、乾隆,再聪明,再厉害,面对英国人的坚船利炮,能有什么办法? 甚至可以这么说,在某种程度上,可能满清在乾隆时期,出一个笨蛋,比乾隆可能更有用! 乾隆太聪明了! 聪明到让人忌惮! 正文 第七百一十五节 诸子齐聚(1) 夜深了,窗外寒风呼啸。 但室内却是舒适的,特别是坐在汉朝人的火炕上,浑身都不觉得冷。 捧着手里的书籍,泥靡陷入了深深的迷思。 这两本书,在泥靡看来,是绝对的神书! 尤其是那本《战争论》,近乎阐明大道,其中所讲的,在泥靡看来,根本就是一个领袖、一个统帅应该做到和注意的事情。 而那部《孙子兵法》,深奥艰涩,泥靡虽然不是很能理解其中的语句和阐述的道理。 但,仅仅是以泥靡粗浅的文化基础,也是深受启发。 也正是因此,泥靡内心,现在满是疑虑和不解。 “汉朝人到底意欲何为?”泥靡看向一直跪在火坑旁的两个贵族问道:“你们两个都来说说看……” 那两个贵族互相看了看,然后,一个将头发梳成一条条小发辫,垂在脑后的中年男子上前磕头道:“伟大的昆莫,奴婢等愚笨,一时也是想不清……” “不如……”他抬起头,强行压抑住内心的悸动,提出了他早就想要的请求:“昆莫将那两本汉朝的兵书,给奴婢看看,或许就能找到问题所在……” 泥靡听着,下意识的拿起了手里的书籍,就要递出去,忽然他缩了回来。 “不是本昆莫不愿给你们看……”泥靡抓着手里的兵书,轻声道:“只是你们不识字,就算给了也看不懂!” 但内心深处,他真正的想法是——大胆奴才,居然想要染指伟大的先昆莫子孙的宝物? 这两本书,他是无论如何,也不会给这两个奴才看的。 在泥靡看来,有资格阅读它们的,只有自己的子孙,至少也得是乌孙王室子弟! 月氏、塞人、匈奴杂种,也配看吗? 看了以后,万一造反咋办? 作为乌孙王室的嫡系,泥靡实在是太清楚,乌孙王国的本质是什么? 乌孙王国,就是一个大杂烩! 王室的力量,只占到了不足五成的人口。 偏偏就这点力量,如今还分成了两个不同势力。 月氏翕候和塞人翕候,现在看上去是挺老实的。 但将来呢? 泥靡实在是太清楚,引弓之民的特性了。 底层的牧民,愚昧而胆怯,在部族武士面前,如同牛羊一样温顺。 而中层的武士、贵族,贪婪、残暴、狂妄。 高层的大人物们,要嘛又蠢又笨,要嘛又贪又奸。 所以,只要一有机会,他们就会迫不及待的发动叛乱。 别说乌孙了,就是匈奴,哪怕是在其鼎盛时期的冒顿、老上、军臣单于时代,其贵族叛乱也是从来不绝于耳! 乌孙先昆莫猎骄靡,能够独立建国,除了在月氏战争中立下了功勋,最重要的就是,曾经代替老上单于平定过数次王庭内乱。 故而…… 泥靡怎么可能,让这两本神书,有脱离自己控制的可能? 他可不希望,月氏翕候和塞人翕候,甚至是自己身边的那些匈奴来的奴才,学到了这些知识,然后拿来反他。 那两个贵族,看着泥靡的神情,眼中难掩失望之色。 不止是泥靡,现在整个乌孙使团上下,只要不瞎不蠢,都已经明白了。 乌孙未来唯一的出路,就是学习汉朝。 特别是汉朝的技术、军事知识。 其中,甚至已经有聪明人,在思考着未来的变化了。 不过…… 他们两个也早有这个心理准备了。 在匈奴,除了孪鞮氏和四大氏族外,其他人都不被许可接触和持有汉朝的书籍。 一旦发现有人私藏,就会以‘汉朝细作’的名义处死! 故而,泥靡的反应,他们也不算惊讶。 立刻,那个梳着小辫子的贵族就磕头道:“伟大的昆莫,您说得对,奴才们不识字,确实是看不懂这些汉朝的书……” 乌孙人是没有自己的文字的。 事实上,整个西域,拥有自己的文字系统的国家,屈指可数。 不过是大宛、楼兰、车师和蒲类诸国。 其中,大宛人用的是字母文字,据说是他们的祖先,从西方的尽头,世界的远端带来的。 而楼兰、车师、蒲类诸国,共用一套文字。 据说,也是他们的祖先,从远方的世界逃亡的时候,带来的。 但像匈奴、乌孙这样的强国,却没有自己的文字。 所以,这多多少少有些滑稽。 从前,乌孙人觉得无所谓。 文字是什么? 又能做什么? 它是比刀快,还是比剑利? 只有辣鸡部族,才会用那些文字,玩那些繁文缛节。 伟大的乌孙,被天神眷顾的国家,才不需要呢! 有事情,打个绳结记下来不就很好嘛? 部族的酋长,带着先人们的绳结,就能走遍整个世界,而不至于迷途,知道哪里有水,哪里有湖泊。 现在,却不一样了。 在汉朝,他们见到了文明的力量,看到了知识的能量。 所以不止是泥靡,整个使团,只要有条件的,都在悄悄的学习汉朝的文字。 然而…… 除了泥靡,大部分人只是勉强学会了些常用语言。 至于读写? 汉字对他们来说,太过复杂艰涩了些。 但,没有人沮丧,所有人都在日以继夜,甚至是头悬梁、锥刺股,争取着一切机会和时间学习。 对乌孙人来说,这是很正常的事情。 汉朝证明了自己的强大。 向强者学习,不丢脸。 而且,其实使团的成员们私底下议论,都认为,正是汉朝的文字如此复杂,所以他们才这样的强大、聪明和勇猛! 现在,一个共识已经在乌孙使团内部形成了。 真正的强者,就该学会和使用汉朝文字! 它就是马中的大宛马,草中的苜蓿,河中的孔雀河。 像天山一样神圣、伟大! 优雅、高贵、强大,蕴含着无穷力量! 至于大宛人的字母和楼兰、车师等国用的怯卢文。 那是弱者和辣鸡才会使用的。 智商正常的人是不会考虑去使用和学习的。 真正的强者,就该用汉字! 这也是非常正常的心理。 在整个人类的发展史上,曾经出现过无数次。 后世中国衰弱时,就有无数人提议废除汉字了。 其中不乏许多真正的爱国之士。 至于西方,类似的演变和发展,也出现过很多次。 希腊-罗马文明鼎盛时,拉丁文制霸欧陆,甚至输出到了波斯和埃及。 法国强盛的时候,欧陆外交官们,清一色的一口流利巴黎腔。 不会讲法语的贵族,在当时就是low逼。 大英帝国日不落后,英语才制霸世界。 所以一切文字和语言的流行,都是建立在使用者本身的强大国力基础上。 但泥靡却根本不知道这些,他现在,整个人的全部心思和注意力,都放在了思考汉朝的问题上了。 他甚至都没有仔细去听那个臣子的话,就挥了挥手,道:“你们下去吧……我要一个人仔细想想……” …………………………………… 翌日,从黎明时分开始,新丰就下起了小雨,虽然在辰时左右,雨就停了。 但淅淅沥沥的冬雨,将新丰县城的气温,又降低了一些。 很多居民,冷的不想出门,只愿在家里刚刚修起来的‘侍中炕’上多躺一会。 但,男人们,特别是年轻人们,却是一大早就起来了。 穿好了衣服,背起了家里的弓箭,带上佩刀,就要出门。 很快的,新丰县城的街道上,就出现了大量的狭弓带剑的男子。 若在以前,每当出现这样的情况,县衙肯定是如临大敌的。 因为,新丰的游侠儿们,素来爱斗殴,一言不合就拔刀互砍,甚至引发骚乱,这是常事。 但在现在…… 胡建却只是让手下的官吏,带上武器,加强巡逻和警示。 因为…… 现在的新丰,已经消灭了游侠! 所有的人口,无论是余子还是庶子,现在都有出路。 无论是去工坊园做工、当学徒,还是去水利渠道工地上挖渠道,都能赚到足够养活家小的钱。 甚至,还能攒下一些积蓄! 至于县城的居民…… 更是全部都属于有产阶级了。 工坊园的存在,使得新丰的零售业,尤其是小商贩兴盛无比。 只要不懒,县城的居民,都可以利用自家的屋舍,生产一些比较简单的食品。 譬如,用蒻头粉做成团子,然后蒸熟。 或者,拿些大豆,做成豆腐脑、豆腐干。 都是很不错的营生! 工坊园里的工匠、工人、学徒和来来往往的商贾和其雇佣的人马,加起来起码过万。 而且,兜里都有钱。 一个五铢钱一碗的豆腐脑,完全消费得起。 有技术的工匠,甚至还能在豆腐脑里放些咸菜、肉酱。 在这冬日的早晨,上工之前,喝一碗热腾腾的豆腐脑,再吃一块用麦粉、蒻头粉、蹲鸱粉混杂后蒸出来的饼,无疑是很享受的事情。 故而,新丰县城的居民,哪怕是过去最破落的穷汉、余子,如今也是过着温饱而有希望的生活。 有恒产者,自然有恒心! 在人民能有工作,且这份工作可以养活自己和家人的时候,不会有傻子蠢到去和人拼命。 现在,新丰县城,各闾里的青壮,甚至都主动组织了起来,成立了保甲、巡逻队伍。 维护闾里秩序,县中安宁,打击外来盗匪。 新丰县县城,瞬间成为了其他地方的游侠的禁地。 没有人敢来新丰捣乱。 故而,胡建对这些人完全放心。 他真正警惕的,是那些停在新丰县城的豪宅、酒肆和商贾住所门口的那些马车,以及马车身后所代表的人。 这些人可没有一个是善茬! 以胡建所知,如今,这个小小的新丰县城之中,已经猬集了十几位列侯,三十多位封君,此外还有七位博士也亲自驱车来到了新丰。 就是当朝的九卿们,也都派了代表或者家人过来了。 至于那些看热闹的,随大流的八卦党,更是不知道有多少。 这么多人聚集于此,胡建难免紧张。 “派人去通知闾里的里正……”胡建轻声吩咐:“让各位里正,将各闾里的青壮组织起来,让大妇们也行动起来,务必要确保今日的秩序和安全!” “诺!”一直跟在胡建身边的常远立刻领命而去。 ……………… 此时,整个新丰县城,似乎一下子就苏醒了过来。 无数宅邸的大门,纷纷被打开。 一位位羽冠经纶的士大夫、贵族和官员,在下人和仆从的簇拥下,出现在了门口。 人人凝视着自己视线中的城市。 “新丰变化可真大!”董越穿着一件厚厚的狐裘,眼中流露着惊喜的神色。 他记得很清楚,三年前,他曾到过新丰,那时候新丰县城是一个凋敝的城市。 街道上,垃圾遍地。 闾里污水横流。 那些被迫离家出走的余子们,光着膀子,坐在酷暑下的街道两侧,不怀好意的打量着过往行人。 商人们则无精打采的坐在各自的商铺内,抽声叹气的诅咒着县官。 但现在…… 一切都变了。 市面井井有条,街道整齐干净,人民面有红润,每一个人看上去都是这样的精神。 “仲尼曰:善人之治国百年,可以去残胜暴!”董越兴奋的对左右道:“张子重治新丰半年,就能如此,可见先贤教诲,无比明验!” 对董越来说,新丰的变化,简直是一个奇迹。 更紧要的是,这个奇迹是在公羊思想主导下出现的。 以不可驳斥的事实,完美的证明了他的父亲和他所坚持的道路的正确性和正义性! 所以哪怕,古文学派的人甚至今文学派内部,乃至于公羊学派的几个山头的一些人,拼命攻仵、非议新丰的变化,说什么法家暴政复活啊,什么黄老异端端倪啊。 董越都是坚决支持新丰,并发动自己的力量来为新丰辩护的。 原因很简单。 第一,新丰确实在变好! 第二,新丰的变革,确实是在公羊思想的旗帜下开展的,而且,公羊学派的年轻人,深入参与其中。 有着这两点,其他问题,立刻全部变成了细枝末节了。 因为,董越很清楚。 新丰的成功,就是公羊思想的成功,反之亦然! 董越正要再说些话,来鼓励门徒,鼓舞士气。 猛然间,他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谷梁学派的宿老,太子师江升。 “江先生……”董越笑眯眯的拱手问好。 江升在不久前,终于拿到了代表汉室文人学术地位凭证的博士头衔。 虽然不是《春秋》博士,而是打了个擦边球,拿到了《诗经》博士。 但也总算脱离了凡夫俗子的序列,晋升为学术界顶尖的巨头。 最大的直观变化就是——从此,不管是谁,便是天子,也要恭成他一声先生了。 “董先生……”江升看到董越,嘴角微微抽搐,特别是在看到董越脸上掩饰不住的笑容后,他就更加难受! 因为…… 别看他如今,顺利拿到了博士头衔。 但…… 得到的只是《诗》博士,而非春秋博士。 这本身就是一个失败! 彻底的失败! 当代学术界,普遍承认孟子的说法:王者之际熄而诗亡,诗亡而后春秋作。 在这个礼乐崩坏的世道(这是汉代皇帝也承认的事情),王者不存海内,所以,真理和道理都蕴含在春秋之中。 诗经只能算是一个补充和借鉴、研究的方向。 更紧要的是,拜博士的时间太巧妙了。 刚好是太子将要主导治河都护府的关键节点,天子和朝堂忽然拜他为诗经博士。 这明摆着就是想要让他远离太子,至少不能跟随太子南下! 而始作俑者…… 除了董越,还能有谁? 要不是,顾念着自己的地位和年纪,换年轻时候,江升真的能将自己腰间的拔出来丢到董越身前! 正文 第七百一十六节 诸子齐聚(2) “江先生……”董越轻声笑着,对着自己面前的这位老朋友说道:“吾记得当年,先生与吾父辩论,曾以偃兵为要,力主非战!” 董越说着,眉毛都飞舞了起来:“如何今日,却来此地?” 江升听着,不动声色的哼哼了一声,答道:“偃兵,非是休兵!” “乃是为天下,为万民而作!” “圣人亦重兵戈!” “舜伐有苗,禹继征之,书云:济济有众,咸听朕言,非惟小子,敢行称乱,蠢兹有苗,用天之罚!” “故圣人也非独有仁德,亦有雷霆!” 董越听着,呵呵一笑,脸上更是流露出了‘你也有今天?’的神色。 正巧,此时从远方驶来一辆马车。 一位须发皆白,看上去至少有八十岁的老人,巍颤颤的在弟子们的搀扶下,走下马车。 “董子和江子在谈论些什么?”老人拄着鸠杖,戴着通天冠,走上前来,轻声问着。 “老师怎么来了?”董越一见,立刻上前恭身拜道:“不肖弟子越恭问老师安!” 便是江升,也不得不上前,执弟子礼拜道:“老先生安好!” “先生不在鲁郡纳福,怎么来了长安?” “老朽听闻,长安出了位年轻后生,颇通经义,难耐猎喜之色,故此来也!”老人轻声说着,别看他年纪很大了,走路都有些巍颤颤,但说起话来依旧中气十足,而且很有气势。 最起码,无论是董越还是江升,在他面前都不得不小心翼翼,察言观色。 没办法! 当时间走到今天这个节点,当年叱咤文坛的儒门领袖们纷纷凋零。 这位老人,已经是为数不多,硕果仅存的儒门领袖了。 他和董仲舒、胡毋生、鲁申公,当年的地位相差无几。 他显赫的时候,董越还只是一个孩子。 就是江升,彼时也只是一个不得志的地主子弟。 更紧要的是——他有着超然的地位。 在儒家内部,今文学派和古文学派两大阵营对立的今天,这位老人是为数不多,能同时得到两个阵营尊敬和认可的大儒。 因为…… 有礼仪之大故称夏,有服章之美谓之华。 而这位老人,便是当世唯一的礼法权威,《礼》在汉季的第四代传人,故礼官大夫、广陵内史徐襄。 在整个汉室,他的地位和济南的伏生后人一样是超然的。 伏氏家族能超然是因为保留了尚书。 而徐家能超然,是因为他们继承和发扬了《礼》。 徐襄的祖父徐公是高堂公的唯一传人,而高堂公是《礼》的最后传人。 哪怕徐家能传承下来的,只是孔子《礼记》的残篇,仅有士礼的范围。 但这也让徐氏家族,把持了汉家的礼仪解释权。 从太宗孝文皇帝到现在,汉太常卿的礼官大夫,全部都是出自徐氏家族的子弟和门徒! 整个天下的士人,也都以去鲁地徐家听讲,学习礼记为荣。 董越年轻时,就被乃父亲自送到鲁国,在徐襄门下听讲三年,虽然只是记名弟子,但老师就是老师。 这一点是无法否认的。 所以董越起身后,就立刻上前,取代了原本搀扶着徐襄的一个年轻人的位置,扶着这位老师,轻声道:“老师来的正好,方才,江先生和学生谈到了古圣人用兵的事情……” “江先生说,圣人亦用兵戈,以威天下,以顺万民……” 徐襄一听,眉毛一跳,看向江升,问道:“江子,这是真的吗?” 江升顿时脸色跟吃了翔一样难受! 谷梁学派和公羊学派,在很多事情上,都有着截然不同的解释和看法。 就像战争。 公羊和谷梁,同时反对不义之战! 这自然是没有问题的。 便是最激进的公羊学者,也不会支持‘不义之战’。 因为,那不仅仅有悖良心,更是欺师灭祖——孔子、孟子、荀子,终其一生,都在抨击不义之战。 所谓的春秋之诛,就是诛乱臣,诛不义。 但,在具体的战争问题上,两者立场完全南辕北辙了。 在过去,公羊学派高举‘大复仇’‘大一统’思想的旗帜,立场鲜明的支持对匈奴、南越、朝鲜的用兵。 为什么打匈奴? 因为君子报仇,十万年都不算晚! 当年匈奴人的暴行,必须得到清算。 为什么打南越、朝鲜?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春秋王正月,大一统! 这个理由就已经足够! 但谷梁就不一样了。 谷梁学派,素来主张的是偃兵,是弭兵。 简单的来说,就是用爱发电,国家仅需要保护好禹贡标识的诸夏九州本土的安全,外面的夷狄禽兽,打生打死,就随他们去了。 反正,死的又不是诸夏人民! 对吧! 但在过去,因为公羊学派的激进立场,谷梁学派就干脆闭口不谈战事,主张偃武兴文,爱与和平。 然而今天,徐襄却听到了董越告诉他,江升居然主动谈起了过去闭口不谈的事情。 这让他如何不好奇? 江升在心里深深的吸了一口气,上前拜道:“先生,易有折首之卜,大为圣王之事;诗有雷霆之怒,张周公胸襟,晚辈不才不敢违之!” 然后他抬起头来看向董越,几乎是咬着牙齿道:“不过,不义之战,劳师远征,劳民伤财之事,晚辈依然是坚决反对的!” 徐襄听着,没有做出任何评论,只是呵呵的笑了笑。 他今年已经快九十岁了。 老的牙齿都要掉光了,随时可能去九泉之下,与先师相见。 才没有必要,更没有理由,掺和到谷梁和公羊的恩怨情仇之中。 只是…… 此事,也让徐襄知道了世界在变化。 春江水暖鸭先知。 连素来闭口不谈战争的谷梁,也不得不从故纸堆里,为自己的立场转变找借口和依据。 由此可见,天下士林和民间的风潮,正在渐渐转向。 而且,来势汹汹,以至于江升这样的老顽固,都不得不开始微调立场,来顺应人心。 想到这里,徐襄就越发的知道,这一趟冒险来长安,来新丰是赌对了! 这个险没有白冒! 那位侍中官,确实值得他冒着可能因为旅途劳顿而导致健康恶化的风险来一趟长安! 徐氏不似现在的儒家今文和古文各派,大抵都是元光后崛起的。 徐家历史悠久。 打从太宗孝文皇帝开始,徐家就是刘氏大臣,世袭的礼官大夫,对政治的介入程度非常深,徐氏的地位和富贵,也有赖于和当朝的贵人、天子之间的良好关系。 可以这么说,没有天子和当朝贵人们的支持和承认,老徐家啥都不是。 所以,这次进京,徐襄的意图非常明确——给子孙们留下一个香火情。 简单的来说,其实就是交易。 当然,你也可以理解为碰瓷。 主要目的,就是利用自己的超然地位和名望,来给那位新贵撑场子、背书。 最好,让其能喊一声‘老师’。 这样的话,徐氏子孙,未来肯定不用发愁了。 只要那位新贵,能够保持目前的态势,老徐家起码可以再垄断和霸占《礼记》权威五十年! 可能对现在天下的士人,尤其是那些年轻人们来说,徐襄的想法实在过于阴暗和龌龊了些。 但…… 对徐家这样的世家而言,这根本不算什么! 休说那位新贵是儒家的自己人了! 便是敌人,当初儒生们也没少帮忙! 法家的晁错,就是最好的例子! 当初,晁错是怎么崛起的? 他的第一桶金从哪里淘的? 答案是儒家,晁错是通过帮助济南伏生整理《尚书》,从而正式崛起! 而彼时,儒法两家,可是势同水火。 儒家骂法家是‘暴秦元凶’‘苛政猛于虎’。 法家大骂儒生‘五蠹之首’,是社会的辣鸡,文明的败类,必须清除干净! 但,伏生却明智晁错的法家身份,依然授其尚书…… 所以,晁错崛起后,投桃报李,济南伏氏的地位,一高再高。 至于伏生为何如此? 对外的解释,当然是含糊其辞的‘独错能解伏生之语’,但其实老牌世家人人清楚,不过是向权力献媚罢了,晁错早就得到了当时的太子,先帝的喜爱,长安城里人尽皆知! 故而,在徐家、伏家、颜氏这样的老牌世家眼中,外面的年轻人真的太年轻了! 嘴上的主义,还能比的过心里面的生意? 识时务者为俊杰! 逆流而动的,活该淘汰! 不过呢,在表面上,徐襄依旧是维系着自己的超然身份和形象,微微摆手,拉上江升,又牵着董越,道:“董子、江子,都是一时人杰,儒门的俊秀,应该以和为贵啊!” “君子当中庸也,不可偏颇也!” 当世,也就剩下他这么一个能调和两个南辕北辙的学派矛盾,而不至于引发反弹的巨头了。 董越、江升听着,都是拜道:“老师(先生)教训,岂敢不遵?” 但心里面,却都是呵呵、mmp之类的活动。 徐襄自也知道这个事情,他也不是真的要调和谷梁和公羊矛盾。 那是不可能调和的。 也没有这个必要! 在谷梁、公羊之外的其他学派看来,其实公羊和谷梁的对立,才是最好的。 不然…… 今文学派春秋系两个最大的boss,真的摒弃前嫌,亲如兄弟了。 大家还如何睡得踏实? “老朽闻,新丰县令,侍中官张子重,素来贤能,善经义之术,颇有古君子之风……”徐襄笑眯眯的看着董越,问道:“不知道,两位可否愿为老朽引荐一番啊……” 这才是他的目的! 找董越带路,可比自己直接去见要好得多! 谁不知道,董越这个家伙,和那张子重是穿一条裤子的? 董越闻言,立刻就拜道:“若张子重知老师亲来,恐怕必当沐浴更衣,扫榻相迎!” 江升也厚着脸皮说道:“愿为先生引荐……” 正好,江升也不想再和那张子重这么对立下去了。 打不赢啊! 就算打的赢,也太吃亏了! 学术和权力硬刚? 那不是摆明了会被吊打吗? 孔子、孟子、荀子这样的先贤,尚且不能办到的事情,他怎么办得到? 江升不傻,在目前的情况来看,这张子重未来肯定是会成为国家的顶级权贵的。 其实哪怕是现在,也已经算是朝堂上,排名前十的超级权贵! 这一点,大朝议后,已经是确凿无疑了! 董仲舒,都没有他这么猛! 毕竟,董仲舒,只是学术上有成就,但政治上却一败涂地,被公孙弘压制了二十年,不得动弹! 但这张子重就不一样了! 鬼知道他将来,会成长成为怎样的怪物? 所以,适当的示好和婉转的低头,在今天已然是势在必行! 没办法! 坚持不下去了啊! 再这样和那张子重对抗,一旦被天下人觉得,谷梁学派是张子重的眼中钉。 那那个傻子,还会学谷梁? 那不是活腻歪了?自毁前程吗? 特别是现在,新丰的地位和前景,越发看好。 而其公考取官的形势,自然吸引了无数人注目。 江升就已经见过好几个自己的记名弟子,悄悄的在背地里看《公羊春秋》《战争论》,甚至在研究那些新丰的公文。 自然,他们已经在打算,只要新丰再次取士,就来应考了。 这让江升真的是又气又恼,但又无法发作。 学得文武艺,货与帝王家。 百分之九十九的士子,读书学艺,是为了当官。 可没有什么傻子,想学颜回过那种‘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的君子生活。 大多数人,还是想要光宗耀祖,富贵发达的。 而新丰的公考制度,是如今绝大部分寒门士子的希望所在。 仅此一点,就让那张子重声望不断攀升。 更不提此人,每次回长安,都会大量的接受士子投递策文,然后一一回复、激励,更举荐了许多人。 使其名望,再次攀升起来。 在这个情况下,江升很清楚,别说他打不过对方了,就算能,那些支持和崇拜张子重的士子、贵族子弟,一人一口唾沫,也能淹死他! 所以,如今既然有机会,去见一见那张子重,江升当然是不会因为面子啊、尊严这种事情而拒绝。 至少,江升觉得,这样做起码能传递出一个缓和的信号。 起码,能稳住军心,让谷梁学派的前景和前程,不那么悲惨。 正文 第七百一十八节 诸子齐聚(3) 县衙内,张越和刘进,在做着最后的准备工作。 相比张越,刘进显然更加激动、亢奋。 这是这位长孙殿下,第一次亲自参与军事工作。 自然是难掩内心的情绪。 此刻,这位长孙殿下,穿着一套鲜明的红色甲胄,腰间系着佩剑,站在铜镜前,努力的摆着poos,还一边问着张越:“卿觉得,孤穿此服可还合适?” 张越看着这位忽然有些小孩子模样的长孙殿下,笑着道:“殿下以甲胄临身,激励将士,如何不合适?” 刘进听着,开心的笑了起来。 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模样着保存在未央宫宣室殿内的‘太宗甲胄图’里,太宗孝文皇帝持剑而立的模样,微微的昂起头来。 心中更是暗暗想着:“使太宗皇帝在,若见孤,会否展颜一笑?” 近来,刘进已然疯狂的膜拜和迷恋上了自己的曾祖父,那位汉家的太宗皇帝。以至于起居言行,都在刻意的模仿,疯狂的cosplay。 效果自然是显著的。 无论宫廷内外,很多人都在与刘进见面后,莫名的生出好感和亲切。 在经历了当今天子的雷霆统治,又见到了太子据的软弱后,群臣都在无限怀念先帝和太宗的宽松政治以及繁荣社会。 而刘进的这些举止行为,几乎就是正中这些人的下怀。 张越在旁边看着,微微低头,心里面想着:“刘进这样做,是有人指点?还是自己下意识的行为?” 这无疑是一个很有意思的问题。 若是前者,那么…… 张越微微翘了翘嘴角,他知道,自从申不害发明了权术之后,诸夏的统治者,就迷恋上了这种所谓的‘帝王心术’。 不管是谁,仿佛只要坐上那个位置,都要尝试一番。 可惜,这种技术,要求和需要的政治手腕、经验非常高。 高到两千年封建社会,没几个人玩的转、玩的好。 通常的情况,都是搞砸了。 譬如崇祯,就是一个搞砸了的典型。 不过…… 仔细想了想,张越就pass掉了这个想法。 刘进与他不说日夜相处,朝夕相对,起码也是时常见面,互相都知根知底。 刘进身边要是多了一个莫名其妙的人,张越岂能不知道? 而且,这位长孙殿下,不是一个能藏得了秘密的人。 至少现在,他还不会掩饰自己的想法和情绪。 所以…… 想到这里,张越就不得不感慨一声。 刘氏的政治基因,真是强悍啊! 仔细数数,西汉王朝诸帝,除了元成和末代的平帝,就没有一个善茬。 连历史上生于深宫,长于妇人之手,被权臣团团包围的昭帝,也非等闲。 至于入继的宣帝、哀帝,也都是一时人杰。 甚至,就连那位海昏侯刘贺…… 从后世考古发现的研究来看,也不是什么战五渣。 如今,这位长孙殿下,更是无师自通,居然主动的cos起了太宗的风范。 刘进却是沉浸在自己的幻想之中。 甚至还调整了一下姿态,换个角度,继续摆poos。 此时,门外传来了陈万年的声音:“殿下、侍中公,太学祭酒董先生和其他几位先生来了……” 张越闻言,立刻就抬起头来看向刘进。 刘进也是吓了一跳,看着张越,问道:“董先生怎么来了啊?” 张越笑道:“殿下,臣以为诸位先生,应该来观礼的……” “哦……”刘进点点头,道:“孤当亲迎之!” 于是,便和张越,带着县衙上下官员,亲自开中门迎接。 一开门,张越与刘进都傻眼了。 因为,出现在他们眼前的,不止是董越或者公羊系的博士。 足足有七八人之多,近乎囊括了汉家在京的各系博士官。 “孤见过诸位先生……”刘进微微收敛心神,上前拜道:“诸位远来,还请入内相见!” 张越也赶紧拜道:“晚辈末学张子重恭问诸位先生安!” 而汇聚于此的诸位博士官们,见着刘进和张越,视线一下子就聚焦到两人身上。 许多人,还是第一次见到汉家的长孙殿下和那位坊间传说纷纭的侍中官。 眼神中怀疑、审视、忌惮、畏惧、惊疑、兴奋、善意……各色神情掺杂在一起,让张越感觉有些压力颇大。 然后,他就看着这些博士们。 这些须白洁白,或者高冠博带的帝国学术思想巨头们齐身而拜,纷纷开口:“臣等拜见殿下!殿下千秋!” 又对张越拱手作揖:“侍中公有礼了!” 而作为太学祭酒,董越不仅仅负责管理太学,还肩负着对诸博士的‘管理’。 当然,这其实只是一个虚名,在实际上董越根本就指使不动,也管理不了汉季的儒门巨头们。 便是太常卿,也拿这些人,其实没有办法。 唯一能指使得动这些帝国的顶尖鸿儒的人,只有当今天子一人。 即使如此,散漫、宽松的学术思想界里,腹诽和议论当今的人,也是车载斗量。 缓则们就藏在博士之中! 不过,身为太学祭酒,董越自也是认得所有博士官的。 无论他们在不在长安! 因而,董越立刻上前,对刘进和张越道:“殿下、侍中公,请容吾介绍……” “此乃《诗经》博士贯公讳长卿……” 一位身着青衣,看上去朴素无比,但双眼沉稳、有神的博士官,立刻出列,拜道:“贯长卿拜见长孙殿下!” “见过侍中公……” 他微微抬头,看着张越,甚至露出了一个‘久仰大名’的笑容。 刘进和张越连忙拜道:“见过贯先生!” 贯长卿? 张越一点都不陌生。 因为,这位博士先生的得意门徒,此刻正跟着王吉在临潼做事呢! 说起来,那位延年公子,虽然有些毛病,而且颇为傲娇,但做事的能力和水平不差,最重要的是能吃苦! 就听着董越继续介绍:“此乃《易经》博士田公讳何……” 这又是一个熟人,张越甚至和这位先生,有过当面接触,总结起来,就是——很强! 特别是易经水平,真的是强无敌! 以至于张越都不敢在他面前卖弄自己那点可怜的易经学识。 但田何却是一个很祥和的老人。 他看着张越,眼中甚至难以掩饰内心的欢喜,在见礼过后,他甚至朝着张越笑着道:“张侍中,上次一别,老朽甚为想念,未知侍中公何时有空来鸿固原与老朽再谈谈《易经》?正好,有几位老友,闻名已久,也欲与侍中相见……” 他这话一出口,董越就立刻紧张了起来,看向张越。 张越连忙拜道:“先生请,岂敢辞?小子自当择日上门请益……” 董越听着,真的是心脏都有些砰砰砰的在跳。 为什么? 因为…… 易经学派,不管是古文阵营的发明家,还是今文阵营的正统派。 有一个特点——与黄老学派的关系非常亲近。 很多易经大师,甚至就是披着儒皮的黄老学者! 而田何这位易经系的巨头,更是如此! 他是齐国王室田氏之后! 而老田家与黄老学派的关系,就不用介绍了。 所以,当下,董越顾不得脸面,笑着道:“正好,在下也慕名已久,不知道田公是否欢迎晚辈登门请教?” 田何听着,呵呵的笑了一声,道:“董子愿临寒舍,老朽荣幸之至啊!” 来之前,田何已经用算过一卦。 为此,他不惜动用了自己珍藏已久的百年神龟,灼甲而卜,征兆显示吉! 所以,他自然是成竹在胸。 董越听着,脸颊抽动不已,好在他近来养气功夫大增,不然,此刻恐怕已经是要暴走了。 从来只有公羊学派挖别人墙脚! 被人当面挖墙脚,还如此理直气壮的人,董越还是第一次遇到。 正文 第七百一十九节 诸子齐聚(4) 经过这么一个插曲,所有人都心照不宣的笑了两声。 谁都知道,这个张子重,曾经是黄老学派的学子。 可惜啊…… 那骊山黄氏,真的是瞎了眼睛! 硬生生的将这样一个可能带领家族富贵的门徒给踹出门了。 踹出门也就罢了。 黄老弃徒,但也是弟子。 然而,黄冉和公孙柔勾结起来后,使得一切都变了。 如今,公孙柔、黄冉皆死。 骊山‘隐士’黄公,再也做不得隐士了。 都不需要这位侍中招呼,廷尉卿就已然出手,给黄氏安上了一个‘妄议国政,非议君上,心怀怨怼’的罪名。 如今,黄氏阖府,都已经发配乐浪,戍边屯田。 这个事情,廷尉处置的非常果断。 更没有任何人能挑错。 一些消息灵通的人,甚至知道,经办此事的是当时的廷尉刑曹法吏王安,而这位王令吏曾受董越大恩…… 所以,是谁指使的,已经不用多说了。 董越的脸色,勉强缓和过来,然后装作无事一般,继续介绍着来宾。 不过,下一位,却是不需要介绍了。 当他出现的一刻,刘进就立刻上前,执弟子礼拜道:“先生怎么来了?” 此人,正是江升! 见着刘进的态度,江升心里面还是很高兴的。 这说明,这位长孙殿下心里面还是尊重和礼敬自己的。 但表面上,他却是惶恐万分,连忙上前,扶起刘进,道:“老臣何敢当殿下之礼?” “殿下折煞老臣了!” 然后,他略显得意的看向了张越,就见张越也在笑眯眯的看着他,顿时心里面一惊,不敢拿大了,连忙对刘进拜道:“老臣《诗经》博士江升恭问殿下安!” 又对张越拱手作揖:“侍中安好……” 到现在,江升已经差不多明白了。 这个年轻的侍中官,在学术上,已经是很难打倒了! 倒不是没有办法。 讲真,就是当初董仲舒活着的时候,谷梁学派虽然在辩论上屡遭败绩,但什么时候服过输? 屡战屡败,屡败屡战,如是而已。 实在不行,还可以学孟子,用人身攻击和地图炮来取胜。 但,眼前这个侍中,却不仅仅是学术水平过硬! 政治地位和能力也相当硬扎啊! 当学术遇到权势,自然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 当初董仲舒何等才华?何等名声? 不也被公孙弘按在了江都? 江升现在就怕这个侍中官学起公孙弘的手段,让他去朝鲜恭城,去辅佐那位朝鲜王刘胥。 那不是一辈子都没希望回长安了吗? 所以,在张越面前,他不得不低下头来,寻求一个缓和的机会。 至少,不要让自己成为靶子。 张越却是不动声色的上前拱手拜道:“晚辈见过先生!” 无论如何,江升都已经是博士! 而博士在汉室的地位,非常崇高! 是代表文人士大夫的脸面和体统所在。 更是国家的招牌! 相当于后世的院士! 别说张越和江升,其实并无直接冲突,就算有,这表面的体统也该维系住! 江升见着这个情况,也是心里长出了一口气。 他最害怕的,就是这个侍中官连表面功夫都不肯做了。 那样的话,固然对方会有些麻烦。 但谷梁学派的麻烦,肯定会更大! “神龟虽寿,犹有竟时……”江升在心里想着:“这张子重,最多也就镇压一个时代……忍一忍也就过去了……” 无非是再被一个董仲舒镇压三十年嘛。 更何况…… 江升眼中,神采连连。 自古少年得志,几人能长久? 甘罗十二岁拜相,却是早夭。 国朝的贾谊贾长沙,何等天资? 照耀了几乎整个世界。 他的文章、他的策论,他的思想,迄今依然深深的影响着人们。 但贾长沙三十而夭! 过秦论后再无论秦! 当代,更是文有终军,二十余岁,就文压天下,但却死于南越。 武将方面,霍去病何等英雄? 十六岁从军,十八岁功冠全军,二十岁就是大司马骠骑将军,一个人就生生的制造了一个军功利益集团! 然而,二十四岁,病逝大漠。 其子哀候霍膻,同样的天纵奇才! 年八岁就已经是侍中领奉车都尉,在军事上的才华,据说让无数乃父旧将见而心潮澎湃,皆许下愿再为骠骑附骥尾后的誓言。 但结果呢? 霍膻终于泰山之下! 冠军侯自此绝嗣! 这就是天数啊! 才华早显,必如流星,不能长久,这就是古人所说的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道理。 故此,江升觉得,甚至很可能要不了十年,就能结束此人的统治。 到那个时候…… 是故,江升是想的很仔细了。 忍个十年,算不得什么。 特别是对于一个思想学派来说,十年?不过弹指一挥罢了。 说不定,十年后自己还活着呢! 江升正在想着这些事情的时候,却看着董越,领着长孙和那张子重,走到了自己一侧的那位宿老面前。 然后,就听着徐襄用着纯正的关中雅语,上前就是一拜:“老臣徐襄恭问殿下安……” “见过侍中……” 这不算什么。 但下句话,却让在场所有人都是侧目以对,惊骇莫名。 “老臣久闻汉有贤长孙,社稷之福,国家之幸也!” “今日有幸能觐见殿下,老臣真是……”在在场诸多博士们的见证下,这位鸿儒,名振天下的大儒,居然红着眼睛,深情的拜道:“死也无憾了!” “盖殿下之姿,几有太宗之风!” 轰! 江升甚至脚步都有些踉跄。 “徐襄!你也太不要脸了吧?” “这是在摘桃子啊!” “谄媚之姿让人作呕!” 包括董越在内的博士们,此刻心里面,就像被人ntr了一样难受。 因为,大家发现,徐襄这个从鲁郡入京,看上去似乎随时可能要去见孔子的博士,一见面就摘走了大家觊觎已久的一块肥肉! 这个世界上,文臣,特别是博士官们最大的功绩,只有一个——安社稷。 而安社稷最好的办法,莫过于定策立储。 徐襄现在的这个作态,虽然没有直接明说…… 但以他的身份地位,这个事情,只要传进天子耳中,不就是‘长孙为天下所爱戴’的最好证据了吗? 所以,未来,假如长孙真的被册立为太孙。 徐襄就是定策的第一人,首倡之功! 正文 第七百二十节 巧取豪夺 时至正午,新丰县城内的气氛越发的热闹了起来。 小小的县城内,竟已变得拥挤不已。 站在县衙的一处角楼上,泥靡等人,胆战心惊的看着眼前的一切。 成千上万的汉人,几乎人人狭弓背剑,围聚在县衙附近的街道。 更要命的是——这些汉人,身材高大、健壮,孔武有力。 而且,大部分看服饰,都只是些寻常的平民而已! 这可就要命了! “难怪汉人自诩天、朝上国……”泥靡咬着嘴唇,轻叹着:“仅仅是这些百姓,便足可窥见一斑!” 其他使团成员,都是低下头去,陷入了深深的迷思。 汉朝连平民身高都普遍在七尺以上! 就这身高,便已经碾压了包括乌孙在内的,大多数引弓之民。 这对乌孙的震动,甚至还比曾经见过的铁器生产还要强烈。 没办法! 这个世界上,强者为尊!引弓之民尤其如此。 而所谓强者,精兵利剑而已。 汉朝,却两者皆具。 而且,无论是哪一项,都是吊打了引弓之民。 比精兵? 汉朝的平民,都能在身体上秒杀大多数乌孙人! 论武器? 乌孙人装备的青铜兵器,连给汉朝的铁制、钢制兵器提鞋的资格都没有!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乌孙与汉距离上万里! 即使从楼兰出发,汉军也需要走三个月,才能抵达乌孙国土。 加之,还有匈奴盘亘在中间,故而乌孙还能高枕无忧。 但将来呢? 现在,每一个乌孙人都不得不思考这个问题。 未来,何去何从? 泥靡更是认真的考虑起了自己昨日的念头:“或许,为汉一藩,保全子孙富贵,也是不错……” ……………………………… 而此时,县衙外的围观群众,却压根不知道,自己已经为汉家的大业,建下了功业。 人群中,无数人都在交头接耳的议论着。 “此番,张侍中选将,阵仗可真大!”一个穿着青衣的汉子,背着长剑,轻声的感慨着:“从昨日开始,就有许多贵人,涌入县城……怕是自太上皇他老人家驾鹤仙逝后,新丰还是头一遭有这样的待遇!” “可不是!” “也不看咱新丰的县尊是谁?” “那可是张蚩尤!张侍中!” “我与汝等说啊……我那三大姨的同产弟在宫中做事,曾在建章宫里亲眼目睹张侍中眉心绽开一目,绽放神光,为天子搜查奸佞,一夜之间,就将盘踞在太子身边的贼臣、奸小,一网打尽!” 一个套着褐衣,头戴帻巾的男子,得意洋洋的炫耀着自己听闻的八卦。 立刻便引得无数人都吸了一口气,目光中流露着得意、骄傲的神色,为自家能迎来一个如此好的县尊而骄傲。 半年来,新丰的变化,人人都看在眼中的。 修渠道、铺桥梁、建道路。 又指导人民,种植宿麦,传授种种技术,甚至准许百姓假农具、耕牛。 更提倡多子多福,打击溺婴。 仅仅是过去数月,新丰各乡亭的新生儿数量就比往年增加一倍还多。 近乎家家都有婴儿啼哭声。 又平抑物价,假民公田,打压豪强,扶持弱小。 今天的新丰,周遭县乡,那个不羡慕?谁不嫉妒? 往年,新丰人去临潼、万年等地走亲戚,总是遭人白眼,以为是穷亲戚来占便宜了,满脸嫌弃。 附近县乡的小娘,更是死活也不愿意嫁来新丰。 认定嫁过来,肯定要吃苦受罪。 以至于不仅仅余子,就是有着土地的百姓,也很难娶到媳妇。 但现在呢? 大家出门去走亲戚,一路上,只要听说是新丰来的,谁不是侧目以待,高看几眼? 而原本嘴脸丑恶的亲戚们,现在更是舔着脸的巴结。 想着从自家这里借件新丰官府的农具回去,甚至于,请求自家去教导一下对方耕作。 而新丰的男子,便是余子,如今也不愁没有小娘娶了。 方圆百里的人家,只要听说是新丰人,便不计较什么聘礼、家境了。 若是新丰县城的人,便是一个过去的穷汉,连落脚地都没有,只能靠着做游侠才能勉强饿不死的男子。 现在也有着外县的地主,想要结亲! 为什么? 还不是如今新丰发展的太快? 以至于,如今新丰县城里的余子,只要不懒,都能找到一个足可让一家温饱的工作? 不管是去工坊园里做工学艺,还是自己在县城里做点小买卖,都能养活一家,甚至是接济亲戚! 这些人中,就有着过去是游侠,只能吃些残羹剩饭,勉强度日的余子。 但如今,却已经是有家有室,甚至妻子已经怀孕,有了未来希望的人。 故而,在这些人心里,新丰的那位县尊和长孙殿下,真的是大救星,有再造之恩。 对他们来说,再怎么吹捧张侍中,也都是应该的。 便是其他人,如今,也都是满意得不行。 新丰不断发展,带来的财富,即使只是漏出了一点点,也足以让全县都吃的满嘴流油。 故而,人民心中难免会下意识的去神话带来这一切的人。 ………………………… 而在吃瓜群众之外,从长安而来的贵族、官员们,此刻则端坐在一个个豪宅内,静静的听着自己下人们的报告。 “主公,这新丰的工坊园,真的是赚钱啊……” “下人已经打听的清楚了,就陈广那等破落户,四月前就投了五十万钱,派了十几个家臣来新丰,如今居然已经赚了三百万落袋了……” 听着家臣的报告,端坐在上首的一位贵族,猛然睁开眼睛,满脸的不可思议:“陈广?就那个隆虑候的遗腹子?” “那等人,居然也能用四个月赚回六倍?” “汝可不要欺我!” “小人岂敢!”那家臣立刻磕头:“主公若是不信,随便去找人打探便是……” 贵族听着,放下手里的酒樽,站起身来,忍不住的摩挲着双手。 然后,他露出了一个狰狞的神色,狠狠的道:“陈广,算什么东西,也敢占此好事?” 老陈家四十年前,大约还能阔的起来。 彼时,那可是皇亲国戚! 但现在嘛…… 丧家之犬而已! 连个爵位都没有了,甚至已经沦落到市井中去了的渣渣,何足为惧? “唯有德者,方能有福!”贵族厉声道:“汝去将此话,告知那陈广,命其好自为之!” 这就是要摆明了摘桃子,强买强卖了。 但那家臣,却不敢领命,闻言立刻磕头,拜道:“主公息怒,此地乃是新丰啊……” 贵族听着,猛然吓得出了一身冷汗。 也是直到此刻,他才醒悟过来,这里是张蚩尤的地盘! 那张蚩尤的凶狠,可不是他这样的小家伙担当的起的。 他的威名,建立在累累白骨之上。 无数的事情,都告诉了人们——不要去招惹他,千万不要! 而两个月前,长安城的腥风血雨,更是佐证了这一点。 只是…… 那陈广靠着五十万钱的投资,四个月翻了六倍的事实,又让这人心痒难耐。 自古财帛动人心,汉室尤其如此! 在汉室,钱可通神,能让鬼推磨乃至于磨推鬼! 有钱就好办事! 无论是脑袋、官职、爵位,皆可买卖! 武功爵更是明码标价。 更有着孔仅、卜式这样的榜样在。 所以,上至王侯,下至庶民,人人都对财富有着狂热的追求和迷恋。 富贵两字,在汉室是人民公开议论和追求的事情。 所以,这贵族岂能舍弃这样的好事? 他很清楚,自己的能耐,也就只能奈何得了兴安君这样的人物。 再高级一点的,就是别人为刀俎,他为鱼肉。 但奈何,这新丰是那张蚩尤的地盘。 在张蚩尤的地盘,他不敢去赌,那个凶星会不会准他伸爪子。 若一个不好,引得张蚩尤注目,自己可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来回的踱了好几步后,这贵族猛然睁眼,吩咐道:“我与汝书信一封,汝去拜谒陈广……” “便说,吾闻公有麒麟儿,允文允武,不才恰有不肖女弟,待字闺中,欲与明公结秦晋之好!” 说完,这贵族就得意了起来。 在他看来,这可真是万全之策。 嫁一个女儿过去,给那陈广之子,以陈家今天的家世,与他结亲那是高攀。 既然是高攀,聘礼就得给足! 而陈家如今唯一能拿得出手的,不就是这新丰工坊园里的作坊吗? 如此一来,就是两厢情愿,任谁都挑不出刺的事情。 至于陈家会不会同意? 在这贵族想来,陈广那厮,遇到这样的好事,岂能不同意? 一定会巴巴的将那作坊,拱手奉上! 至于自己的女儿嫁过去后,会怎样? 这与他何干?! ……………… 类似的事情,如今上演在新丰县城的许多角落。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再次成为真理。 一时间,许多小作坊主,真的是人在家里坐,亲从天上来。 一位位大人物的拜帖,纷纷上门。 拜帖上和颜悦色,夸奖不已,让人看的心花怒放。 然而,隐藏在其后的真实,又令人胆寒不已。 若只是一个人这么做,那也就罢了。 关键是,有作坊主,甚至在半个时辰内就接到了七份来自不同级别的贵族官员的拜帖。 所有人的目的都是一致的——闻公豪杰,欲以女妻之或者,闻公有麒麟儿,吾有凤凰女,可结秦晋之好。 正文 第七百二十一节 纨绔逞凶 新丰县衙正厅内。 张越刚刚将来访的各位博士送到刘进所居的太上皇行宫处安顿好,还没来得及喘气,便又迎来了一批贵宾。 这些人的到来,让张越再次亲自出迎,然后领到县衙内招待起来。 没办法! 来的都是朋友啊! 比如说,尚书令张安世的堂弟张次之。 还有金日磾的侄子,张越自己的‘大舅子’金安。 甚至还有着霍光之子霍云! 其他还有暴胜之的家臣啊、上官桀的管家啊之类的代表。 这些人,都有着一个共同的身份——张越在朝堂上的兄弟、盟友,至少也是同道中人的家人。 此外,还有着一个共同的特征——每一家,都在新丰的工坊园里有着作坊! 收益都是很不错的。 就像张安世,当初工坊园开建,出于对张越这个‘小兄弟’的爱护,他象征性的投了一百万钱。 张越就让他的这一百万钱,进入了袁广国的作坊,在其中占了两成干股。 在彼时,这样的做法,看似是吃亏了。 因为最初袁广国也就投资了五百万。 但现在…… 张安世的投资不仅仅早就回本了,而且,还连本带利的赚回了数倍利润回去。 不止如此,原本的一百万投资,现在也滚雪球滚到了上千万之多! 这对张安世来说,简直是不可拒绝的诱惑! 谁叫,这位尚书令什么都好,就是对黄橙橙的东西,天生缺乏抵抗力? 当然,这也不能怪他。 汉家朝堂上,三公九卿,就没有不喜欢五铢钱的人。 霍光、金日磾,自也不能免俗。 甚至于暴胜之这样的廉吏,在看着自己投资的那几十万,滚着雪球滚到了几百万,便再也不能熟视无睹。 所以,靠着工坊园源源不断的利润,滚动着的五铢钱。 张越与这些大兄们的关系,自然远比其他人更亲近。 现在,谁要敢动工坊园,第一个跳起来的,恐怕就是这些在工坊园里占有极大利益的权贵了。 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 这天下,有几个人敢断尚书令、奉车都尉、驸马都尉加御史大夫和太仆的财路? 不过,也是因着这个原因。 这些大兄,对工坊园的关注和注意,自也是成几何级数上升。 这次,便是如此。 派来的都是各自的嫡系、心腹。 他们来新丰的目的,也很简单。 就是来给张越撑场子,震慑旁人的! 这既是帮张越这个小兄弟,也是帮他们自己。 毕竟,越是高层,开销越大。 谁不是上上下下几百张嘴巴在等着吃饭? 谁不是每岁迎来送往,开销以千万乃至于数千万? 这没钱就只能去受贿、贪污、挪用公款。 而对他们这等级数的权贵来说,已然是到了需要爱惜羽毛,培植名望的阶段。 以前是没办法,只能随波逐流。 但现在,既然有办法能躺着赚钱? 谁还肯脏了自己的手? 这自然是宾主尽欢。 寒暄之后,张越就要带着众人一起出门,安排他们去县衙外早就布置好的观礼席上。 正要出门,却迎头撞上了一脸慌张的丁缓。 “侍中公……”丁缓一见张越,立刻拜道:“还请侍中公为新丰工坊园数十作坊主主持公道!” 张越闻言,脸色一黯,连忙扶起丁缓,问道:“丁令吏勿急,慢慢说来……” 丁缓看着张越身后的那些贵公子,面有难色。 张越看着,笑道:“令吏不必避嫌,诸君皆是吾之密友家人……” 丁缓这才深深一拜,道:“启禀侍中公,下官方才得到许多工坊园中作坊主的报告……有许多贵人,以书信相告,皆欲以女妻其子或其本身……” “如今,工坊园内,诸多中小作坊主,皆是惶恐不安……” 张越还没说话,在张越身后的人里,就有一个年轻的贵公子怒不可遏的骂道:“好胆!究竟是什么人,竟敢光天化日之下,与民争利,夺民之利?还有没有王法了!” 张越回头一看,就见是霍光的次子霍云。 嘴角微微一笑,张越就轻声道:“子龙贤侄,请暂息雷霆之怒……” 霍云听着,脸色微微不愠,但终究摄于张越的辈分和威压,勉强长身一拜,谢道:“世叔恕罪,是云逾越了……” 张越笑道:“贤侄何罪之有啊?” “吾还要多谢贤侄呢……” “与民争利者,确实该死!”张越嘴角讥笑着。 在后世,可能与民争利这四个字已经是黑化了,变成了讽刺和嘲笑儒生的话。 但在此时,这四个字,却还未真个彻底堕落。 因为,这四个字是董仲舒发明的。 所谓:受禄之家,食禄而已,不与民争业,然后利可均布,而民可家足。此上天之理,而亦太古之道。 它的本来意思,其实是要求国家禁止贵族官员,参与商业贸易。 为的就是要杜绝和防止,权力走下游戏场,压迫和挤压小民的生存空间,特别是小作坊主和小商贩的生存空间。 毕竟,董仲舒看过了太多太多,权商勾结的事情。 其出发点,其实就和西方的‘私有财产神圣不可侵犯’有着异曲同工之妙,都是为了保护广大人民,特别是无权无势的小人物的利益。 然而…… 在中国,再好的东西,也能被人玩坏。 就连孔子、孟子,也是如此。 区区一个董仲舒,当然难挡这天下大势和人心贪利。 于是,发展到宋明,与民争利,就变成了与士大夫争利该死! 直到士大夫们,被满清教做人,才稍微消停了一会。 但在现在,这个词语身上还未沾染太过污秽。 张越自也不会有什么反感,反而拿过来就用。 “子龙贤侄……” “长孟贤侄……” 张越轻笑着对霍云和金安微微拱手,又朝张次之一拜:“次之贤弟……” “诸君……”张越又对暴胜之和上官桀派来的家臣微微致意。 “吾闻汉有律法,以禁奸邪之事……” “如今,新丰有贵戚,欲与民争利,侵夺人民,还请三位仗义出手,震慑一番……” 五人听着,互相看了看,然后齐身拜道:“固所愿尔!” 他们的家族(主公),在新丰可不仅仅是和这个侍中官交好而已,更是有着深深的利益纠葛。 特别是工坊园里! 而,他们方才也都已经被张越介绍过了工坊园的运作情况。 因而深知,别看工坊园最赚钱的是那几个大作坊。 但广大的中小作坊,也是必不可少的。 正是这些中小作坊,日以继夜的辛勤工作,努力的制造种种零件,才让大工坊有利可图。 所以,可以这么说…… 这些中小作坊,是给那几个大作坊打工的。 是大作坊的长工、附庸。 而他们的家族,都在大作坊里有着干股,占着分子。 换而言之…… 那些中小作坊,是他们家的聚宝盆,摇钱树! 现在,有人胆敢把爪子伸进他们的盘里抢食? 这是赤裸裸的羞辱和打脸! 而这五人,没有一个是善茬! 特别是霍云! 他是霍光和续弦霍显所出,本是庶子,在霍显上位后,摇身一变就变成了嫡子。 巨大的身份转换,让他一下子就从谷底升上云端。 而很不幸的是,他本人却没有具备相应的修养。 无论是涵养还是见识,都留在过去,身为庶子的时候。 而对汉家贵族家的庶子们来说,每一个五铢钱,每一分利益,都是弥足珍贵。 因为,他们一过二十三岁,就要背着分给自己的那点财产去自己打拼。 故而,这几个月来,霍云的名声,在长安城里真是能止小儿夜啼。 两个多月前,曾经压在他头上的那个赵家的公子哥被张越送到地狱后,他便成为了长安第一纨绔。 如今,见着有些不开眼的,竟然胆敢侵犯自己的利益? 霍云的反应,自然是暴跳如雷。 一辞别张越,出了县衙的大门,这位纨绔子立刻便呼啸了一声,叫来了跟着自己前来的那十几个狗腿子。 “本公子听说,如今新丰城中,竟有小人,仗势欺人,与民争利,此天理不容也!”霍云拿着佩剑,登上马车,高声宣告:“二三子,可愿与我一同,为民发声,惩治不法?” 狗腿子们几乎都以为自己的耳朵听错了,纷纷面面相觑,不敢相信的看着霍云。 霍云却是懒得理会他们,径直就驱车向前,直奔自己所知的一个贵族的住所。 狗腿子们立刻反应过来,连忙跟上去。 顿时,整个新丰城内,一片鸡飞狗跳。 霍云等人,分别按图索骥,逮着那些还在做着发财梦的贵族,就是一顿胖揍。 对于他们而言,区区的封君、关内侯,千石官的二代,如同蝼蚁。 而这些可怜的贵族,则完全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就被这些煞星给按在地上,打了个头破血流,鼻青脸肿。 霍云更是嚣张无比,直接将好几个封君给扒了衣服,丢在街道上,然后踩着他们的脸颊,向着围观群众细数他们的罪名。 立刻引来无数欢呼。 而霍云,生平第一次,品尝到了被人拥戴和崇拜的感觉。 这种感觉,爽到灵魂深处,让他欲罢不能。 正文 第七百二十三节 五铢钱最高! 时至未时三刻,正是吉时。 张越与刘进从县衙中走出来,旋即便有着一队期门郎,策马而出,拱卫着张越一行,前往县城里得起演武场。 这演武场,还是高帝时建的。 彼时,太上皇他老人家,最喜与新丰城里的街坊邻居们嬉戏。 全然没有大汉帝国开国皇帝之父的架子。 二两马尿下肚,脾气上来了,甚至能带着家臣、仆役与街坊械斗。 故而,为了保卫太上皇,高帝特地派了一个南军的校尉部,屯驻新丰,这演武场就是当时所建。 只是,时过境迁,当时的南军校尉部,早已经在诛灭诸吕的过程中灰飞烟灭。 如今甚至连南军这个编制,也不复存在了。 但,这演武场却没有人敢拆。 毕竟,谁敢动高皇帝为太上皇尽孝而修的建筑? 活的不耐烦了? 历任新丰县令,哪个有这个胆子? 不过,虽然没有人敢碰,但也没有人去修葺。 几十年下来,此地早就野草丛生,破败不堪。 旧日的军营,变成了野狗、昆虫的乐园。 直到张越履新后,才重新着手修葺。 几乎是工坊园动工的同时,此地就被数百名工匠入驻。 本来,当代的演武场或者军队校场,都是很简单的开阔地。 只是奈何张越是穿越者,虽未有军队经历,但也是看过很多影视剧和电影的。 深知对军队来说,训练是保持战斗力的第一要素。 再厉害的武器,再先进的战术,没有训练,就是一无是处。 哪怕是后世,信息化的军队,也是如此! 就是按按钮发射导弹,也需要无数次训练,才能安全准确的击中预定目标。 而不是在港口或者基地把自己炸了。 所以,张越在这个演武场上,花费了许多力气,五铢钱水一般的泼了出去,花了差不多三个月的功夫,终于初步完成了训练场的基础设施建设。 今天,算是它第一次出现在公众视线之中。 “这新丰演武场,有些怪异啊……” 来宾中的军功贵族们,纷纷接头接耳着。 “确实如此!”轻骑将军司马安,微微转圜着眼睛,看着出现在视线中的演武场布置:一座座似栏杆状的物事,整齐排列,看上去似乎是给士兵做锻炼之用;一条条跑道,划分整齐,更有着各色障碍物,被放置在远方的校场中,视线所不及的地方,还有着许多人造器物。 从模样上来看,虽然司马安暂时不能解其意,但,出于对那位侍中官的信任和狂信,司马安确信,这些东西应该都是有其目的和原因的。 一念及此,司马安就挥手召来自己的儿子司马敬,道:“敬儿,待今日侍中公选将之后,为父想为汝举荐,入这新丰郡兵曲,为一什长……” 司马安幽幽的道:“汝可愿否?” 司马敬闻言,立刻喜道:“儿子愿!儿子愿!” “自闻侍中公欲练兵选将,小子便日夜磨砺箭术,如今虽然百步之内,不过二三,但五十步之中,已然可以十中七八!” 司马安听着,欣然欢喜,看着自己的爱子,道:“善!吾家有麒麟儿,必能光宗耀祖!” 自上次在上官桀家中,听了那张子重演讲兵法后,司马安父子就已经确信,这位侍中官必是骠骑长平一般的人物。 现成的大腿就在眼前,如何不想办法赶紧来抱? 若能成为其账下左右心腹,封侯拜将只在眼前! 更可学的无数知识,充实家族底蕴! 但…… 在司马安父子身边的几个将官,听着这父子的对话,都是诧异不已。 尤其是素来和司马安不和的强弩校尉曲封,更是讥笑了起来:“轻车将军,何其自轻也!” “贵子出生将门,何必眼巴巴的来这新丰寻一什长?北军六校尉里,大把的队率、军候,都可以出任!” “我看是谄媚权贵,不知廉耻吧?” 曲封的话,虽然声音不大,但却刚好为司马安父子听到。 司马安听着,眼中显露怒色,本要发作,却不知为何隐忍了下来。 司马敬却是难以忍耐,就要上前分说,却被司马安拉住:“痴儿!何必与这夜郎之人,井底之蛙一般计较……” “这样的蠢货,多一些,对于吾家的事更加有利!” 司马敬闻言,眼前一亮,旋即笑了起来。 是啊! 这新丰郡兵曲,拢共就一百五十五个坑。 什长以上的军官,更是仅得五十五个坑。 其中大半,都会从新丰自身选拔! 余者能流出的空缺,至多二三十个。 这二三十个坑里,天子肯定会要走一部分,所以,竞争是无比激烈的。 尤其是在熟知这位侍中官能耐和看好其潜力的将门之中,别说什长了,就是伍长怕也有将军、都尉的子弟要打破脑袋。 讲真,司马敬甚至觉得,自己能混个什长,恐怕都是危险至极! 毕竟,天下英雄何其多也! 而他的箭术,不是很强。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过去,汉军其实不重弓术。 自秦以来,哪怕是步兵,也是强弩为先。 而弓手则渐渐沦为末席,自长平烈候、冠军景恒侯先后出塞,弓手的地位再次跌落。 甚至,还不如精干的隧营。 万里远征,帅师伐国,都是靠着枪戟刀剑的锋利和弩机的迅猛致胜。 弓手什么的,在马上又开不得弓,只能下马步射。 击发效率,更是远远不如整齐列队的弩机部队。 人家排成三排,交替射击,又有辅兵在旁,装填弩机,换下破损零件,可以保证火力延绵不绝。 而弓手? 临敌不过三发,就要丢掉弓箭,提上长剑去和冲阵的骑兵厮杀。 哪里能和可以连续狙击、覆盖敌骑突击地域的弩手相比? 所以,弓箭这种兵器,在秦汉两代,渐渐变成了民间游侠和猎户的武器。 国家禁弩,但不禁弓。 故而,在从前,像上官安家族这样的军功将门,不是很重视弓术。 平日训练,也都以骑术、砍杀和枪戟为主。 也就只有每岁祭祖和乡射礼的时候,临时抱佛脚,突击练习几日,免得在先祖和父老面前丢脸。 但那种练习,也多以礼仪演示居多,对于精度要求,合格就好。 所以,上官敬心里面真是忐忑不安。 像曲封这样目光短浅的蠢货,上官敬甚至希望越多越好! 新丰的郡兵曲的什长,确实起点很低。 但…… 谁叫这郡兵曲的军候乃是张蚩尤张侍中兼任的! 在上官安父子心里,那是等同旧年冠军景恒侯开始编练骠姚校尉部一般的! 景恒侯当年练的骠姚校尉,不过八百骑。 但,最后从中走出了十几个列侯,上百个两千石、封君。 霍氏外戚军功贵族集团的根基,也是从那个骠姚校尉营开始的。 故而,上官敬回首向着那曲封呵呵的笑了两声。 笑的曲封毛骨悚然,不明所以。 但曲封还是很不看好,这新丰郡兵曲的未来。 “花里胡哨,如何能练的好兵?”他哼哼的说着:“古来练兵,以简要为上!” “吴子选武卒,商君编轻士,莫不如此!” 在他这样的老派将官眼里,新丰的这个演武场实在是太刺眼了。 搞了这么多的设施,建了这许多的器物。 能有什么用? 就算有用,又能顶什么事? 大多数士兵,都是穷苦家的孩子,连字都不认得,左右也分不清。 越是繁琐的事情,越是记不住。 几百人还好,若是到了几千上万甚至十几万的地步,复杂的系统,就会瞬间崩溃。 上下指挥失序,各级校尉,像无头苍蝇一般乱动。 故而,在曲封看来,这坊间传的神乎其神的所谓张蚩尤,不过就是一个纸上谈兵的马服君。 只是…… 不知为何,曲封忽然发现,原本和自己离的比较近的好几个旧日同僚,如今却忽然像避瘟神一般,和自己拉开了距离。 上官安父子,更是看自己如同猪狗一般,眼神中的戏虐,根本就掩饰不住。 隐隐约约,他听到有人在教训自己的子弟。 “为将者,切不可自高自傲,当知谦虚慎行……” 这还算是比较谦和的说辞。 更有人叹道:“昔者,汉使唐蒙,使于夜郎,夜郎王君臣问之:汉与夜郎孰大?至今仍是天下笑谈……” 这些话,落入曲封耳中,让他怒不可遏,只是无法发作,只能狠狠的道:“尔等也太看得起那张子重了………” “呵呵……”无数人微笑着回应,却不再回答。 特别是陇右将门的人,眼中满是戏虐。 “这曲都尉怕是在云中待久了,不知天下变化……” 张蚩尤布置的这个演武场的设施,有什么用途,大家虽然暂时都不知道。 但…… 这些日子来,在京军功贵族,人人争相抄录张蚩尤的《孙子兵法十三章》,许多人的子弟,更是舔着脸的去当日在上官桀家宅里旁听过的人家里求教,希望能参与到这些人的子弟之间互相推演那日张蚩尤演示过的战例的行列。 甚至有人,为了能够加入其中,不惜百金、千金相求。 而每一个读过《孙子兵法十三章》,参与过推演的人,都是从身体到灵魂,深受震动。 都以为此乃是兵家王道,名将之路的必备。 当日,张蚩尤不过是随手指点了一二,就显露了如此多的本事。 真要拜入其门下,为其走狗爪牙,岂非能学到泼天的本事? 这也正是今日,在京军功贵族,蜂拥而至新丰,摩拳擦掌,乃至于自降身家也要参与其中的缘故! 甚至,有些势力单薄,底子不厚的人家,连那什长、伍长,也都放弃了追逐,只想塞一个子弟,到这郡兵营里当个士卒。 没办法,经过上次之事的教育,又有着《战争论》珠玉在前。 军功贵族们,对张越的期待和憧憬,已是近乎盲从的地步。 特别是陇右将门,似上官安父子这样的脑残粉,更是虽然看不懂这演武场里的布置,也依然深信这些布置必有深意,甚至藏有大学问。 只要学到点滴,未来说不定就能让自家脱去樊篱,完成向上的迁跃。 ……………………………… 与军功贵族们不同。 诸位博士,在与刘进、张越,一同进入这演武场,然后被安排着坐到观礼席后,却没有几个将注意力放到演武场上的细节上。 他们甚至,都不怎么关心,接下来的选拔内容。 反而,围绕在刘进身侧,每一个人,包括徐襄在内,都是大献殷勤。 吹捧和马屁,不要钱的悄咪咪的一个接一个送上。 特别是当他们察知这位长孙殿下似乎心羡太宗皇帝丰功伟绩,一举一动都在刻意模仿着那位太宗皇帝记载在起居注和宫廷传说中的模样后,就更是疯狂的将刘进往太宗那边靠。 吹捧的这位长孙殿下,也是飘飘然,几乎以为自己已经是太宗皇帝一般的圣君了。 好在,刘进跟着张越这么久,没吃过猪肉,也早见过猪跑了。 旁的不说,张越每次服侍(忽悠)皇祖父时,他都在近前。 所以,多多少少,有些免疫力。 他心知,这些大儒,其实都是在向他套近乎,想要提前在他身上下注,为将来谋求太子太傅的位置做准备。 所以,这些博士们的吹捧,他知道听听就可以了。 “张卿曾与孤说过……” “为政者,当有天心!” “似那明月照沟渠,如那轻风抚山岗,他人议论,天下阿谀,都当秉持本心,不可动摇……” 这样想着,刘进就收敛起心神来,笑眯眯的看着诸位鸿儒,那些曾经心生倾慕的学术领袖,整个人更是冷静了下来。 如此一来,刘进就发现。 这位大儒,除了少数两个之外,其他人,都是功利心太重,太急了! 嘴上都是主意,心里怕是全是生意! 觉悟到这一点,刘进就回头,深深的看向了坐于自己身后的那位辅佐大臣。 就见着丁缓的身影,悄悄的凑在张越耳边低语着什么。 “张卿……丁令吏何事?”刘进好奇的问道。 “启禀殿下,无甚大事,不过是有顽劣子胡闹,如今已被小儿辈教训了一顿,想来该会知难而退!”张越轻声禀报着。 “哦……”刘进点点头,也没有多想。 却是不知,此刻在这演武场外,那霍云、金安等人,正是凶焰高涨,不可一世。 一位位在长安城里,也算是人物的封君子弟,列侯后人,被这些顶尖的权贵纨绔,狠狠镇压。 尤其是霍云,逮着人就打,毫不讲理。 偏生,那些人还不敢反抗! 没办法,谁敢与奉车都尉霍光的嫡子为难? 更何况,与霍光一般身份的,还有四人之多,分别占据了尚书台、御史台和太仆、宫禁这样的要害位置。 休说是他们这等平日只能如鬣狗一般靠着吃腐肉维生的小不点,就是九卿列侯,也是hold不住同时与这样的庞大势力做对! 被这五位纨绔这么一闹,这些本来还做着鸠占鹊巢,借壳上市美梦的权贵,怕是都已经丧胆。 当然了…… 张越也知,现在还不是高枕无忧的时候。 现在这些出手的,不过都是些小卒子。 真正的巨鳄们,如今正光鲜亮丽,衣冠整齐的坐在这演武场的贵宾席上。 他们是看不上那些中小作坊的利益,也不屑于如此难堪的下场抢食的。 但未来,当新丰的产业利益越来越强的时候,可就未必了。 在民间,一万钱就可以让人卖命。 在商界,为了十万钱的利润,就有人敢铤而走险。 若未来新丰工坊园发展壮大到一定的地步的时候,这些爪子就肯定会伸过来。 毕竟,就是汉少府,天子的内库,他们也敢伸手。 区区新丰,区区一个工坊园里的商贾,如何抵挡得了? “还是要尽快打造一个强有力的利益保护集团,来为工坊园保驾护航!”张越在心里谋划着。 如今,工坊园有着张安世等强权的利益,自保和发展,自然无虞。 但未来呢? 若其利益大到,无人能忽视呢? 所以…… 张越看着刘进,微笑了起来:“还是得与皇家联盟啊……” 就如桑弘羊的盐铁系统,因为每岁可以提供无数资金,供给皇室开销和军费。 所以,尽管身负天下谩骂和诋毁,始终屹立不倒。 即使是后来桑弘羊身死,也未人亡政息。 甚至,其创立的盐铁官营制度、均输之制,贯彻了两千年的封建社会。 无论何朝何代,便是到了民国,也依然存在。 成为了和孔子一般的不倒翁! 而工坊园在一开始,就已经有了和皇室紧密联系的纽带。 那个作为工坊园核心的少府作坊,便是张越埋下的伏笔了。 或许现在,还看不出来。 只是一个少府的内务,连天子也未必知晓。 但未来…… 当那少府作坊,岁贡大内数万万,甚至十几万万,乃至于超过国家财税收入的资金。 便是天子,怕也要为工坊园的发展背书,为工坊园的技术进步保驾护航。 而这就是这个工坊园制度发展和未来进步的最大保障! 五铢钱大神护航,无往而不利! 正文 第七百二十四节 最终……却变成了自己曾经最讨厌的人 随着时间流逝,及至申时,原本笼罩天空的乌云,渐渐散去,阳光穿透了云层,将温暖带回人间。 此时,演武场中,数百名从新丰各乡亭选拔和考察后征调来的官吏,排着队伍,在胡建、常远等人的率领下,踏着整齐的步伐,列着纵队,踢着正步,走入演武场中。 数百人,近乎如臂指使一般,宛如一人。 而他们集体踢出来的正步,更是威风凛凛,气象万千。 引得无数军功贵族,纷纷瞩目。 “这新丰的官吏,也未免太生猛了吧?”司马安等人,目光灼灼,又是惊喜,又是担忧。 喜的是,这些官吏还未真正成军,就已经如同军人一般,训练有素,威势赫然。 尤其是这踏步的声音与沉默但充满了秩序的阵列。 让人望之胆寒。 自秦以来,诸夏军队,就已经从混乱无序,走向了纪律为王。 秦代的虎狼之师,甚至连什么样级别的军人,吃什么东西?穿什么材质的军服,乃至于住什么样的军帐,都是事无巨细,罗列的清楚。 汉承秦制,自也继承了很多秦军的规矩。 至今,汉军精锐之中,各级将士的待遇分野,依然清晰无比。 新兵与老兵,卫戍兵与野战兵,地位、待遇、军饷、吃食,都是截然不同。 故而,汉军与秦军一般,迷恋秩序为王,以为整齐就是美,纪律就是好。 似飞将军李广那样的将军,只是特例和异类。 如今,看着新丰的这些官吏们,踢着正步,队列整齐。 便连一直不屑的人,也都不得不正眼相待。 军中就是如此! 实力称雄,谁强谁大佬,弱小别bb! 当初条候周亚夫建细柳营,长平侯卫青建羽林卫,冠军侯霍去病编练骠姚校尉。 都是力压天下,镇压南北两军。 无数名宿,无数战功赫赫的精锐,纷纷俯首。 “只是样子货罢了……”曲封见着,嘴上虽然倔强,但心里面已经是动摇了。 连从乡亭抽调来的官吏,也能如此秩序井然,还能踏出这样威武的脚步。 这已经是强兵的种子了! 须知,这世界的军队,漂亮就是正义,威势就是战斗力! 便是匈奴和西域的夷狄,也是如此。 衣衫褴褛,队列散乱的骑兵,十万骑也是牛羊,三千精骑就能追亡逐北。 甲胄鲜明,队列整齐,威风凛凛的才是强军,才能让人高看一眼。 也正是因此,汉匈战争中,双方都用过以老弱为诱饵,诱使对方主力深入腹心险地,然后聚而歼之的记录。 赵破奴全军覆没,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 …………………… “立正!”作为军正,胡建穿戴着甲胄,在走队伍的最前列。 当他走到演武场的正中时,猛地从腰间拔出佩剑,大喝一时,将佩剑举起来,端在手臂前,与额平齐。 “立正!”在他身后,带着队列的常远等人,也立刻拔出佩剑,发出命令。 整个队列,瞬间就原地停滞,所有人都拔出佩剑,如胡建等人一般,直视前方。 胡建转过身子,看向自己面前的这些官吏。 新丰的官吏,与别处官吏最大的不同,便是在这纪律和训练上了。 公考士子们,将他们的军训内容,教给了他们所到之地的每一个人。 而那些没有接受过军训的官吏,身处在这个集体中,不会踢正步,不懂列队,不知道做俯卧撑和深蹲、跑步的,就是异类。 就像旁处的官员,若是不受贿,不徇私,就是异类一般。 而异类,很难生存。 因为人类是社会动物,需要社交才能存活。 而社会动物,最大的特征,就是趋同。 也就是所谓的白沙在泥中,与之俱黑。 如今,新丰官场,风气就是这样。 不懂公考士子们的兴趣爱好,就难以合群,而不知政务,不懂农事的,则无法晋升。 若是不赞同大复仇,不喜欢大一统,不去想如何‘建小康’的,更是会被直接排斥、孤立。 许多的古文学派的人,就是这样被挤走了。 而留下来的,不管之前是何形态,现在都已经被同化了。 变成了一个让外人诧异,令很多儒生惊惧的存在。 在新丰,诗赋的风气,近乎于无。 哪怕是从前做的一手好诗赋的太学生们,如今也收敛起了文采,放下笔墨,拿起了刀剑和犁辕。 想那太学王吉,从前何等潇洒,堪称风流人物,行必正装,言必孔曰。 现在却是能蹲在泥坑里和农夫说话,也能提着酒壶与商贾交心。 嘴中虽然已经不离孔子、春秋,但脑子里每天想的却是土地、产出、税赋、人口与建设。 还有龚遂、解延年,从前何等人物? 可谓衣冠飘飘,风流人物! 但现在,却每日与算盘为伍,常常顶着一双熊猫眼,在堆积如山的账册里,日以继夜的计算着。 好不容易有了闲暇,却没有去吟诗作赋。 反而换上了劲装,去和同僚一起打撞球,经常撞的浑身淤青,却是满脸笑容。 想到这里,胡建就不由得抬起头,看向那观礼席上,坐在长孙殿下之侧的那人。 他知道,这一切的源头,都在那位侍中官身上。 他塑造了新丰的风气,打造了新丰的制度,更特意将事情向这个方向发展。 胡建很清楚,照这样发展下去,不出一年,新丰的躯体上,有一个幽灵,就要借尸还魂。 名为军国,称作耕战的幽灵! 哪怕是现在,这个幽灵也在跃跃欲试,想要破出封印了。 而这…… 正是胡建,与他的师长,梦寐以求的! 想到这里,胡建就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面朝观礼席上的刘进,单膝下跪,高声道:“末将胡建,拜见长孙殿下!” “奉殿下之令,末将从新丰考察有力之吏,凡二百一十五人……” “新丰乡亭,以射术考核,又荐勇武之士一百七十八人……” “合为四百零三人!” “今已皆至,请殿下检阅、训示!” 在胡建身后,整整四百零三名官吏,纷纷持剑而拜,口称:“末将等受陛下隆恩,殿下知遇简拔之义,此身心许社稷,唯愿为殿下牛马走,纵使贱躯以填沟壑,即使刀山火海,亦是一往无前,死不旋踵!” 四百零三人,齐声而拜,声闻十余里,震惊内外。 观礼席上,许多博士身边的弟子门人,都是惊惧不已,满脸震怖,不可思议的看着这一切。 每一个人都感觉到了,有大恐怖、大震怖,就在眼前。 灵魂深处的恐惧,袭上心头。 这一刻,他们回忆起了,百五十年前的灾难。 一个名曰秦的大魔王! 那时候,儒生就如猪狗。 那时候,儒家的道理,就像废纸。 那时候,儒门的理想、抱负和主张,就像废话。 儒家先贤,多次入秦。 得到的结果,只有一个——去死! 便是荀子,以大智慧、大毅力和大勇气,改革儒学,引入法家主张,提倡法今王,以贴近秦政秦法。 得来的,却一直是白眼。 秦人宁愿拥抱吕不韦的杂家学说,也对儒家的道德礼法弃之如敝履。 而今日…… 眼前的这些官吏,虽然不乏儒生,甚至不缺儒门精英。 但他们的气质,他们的气势,他们表现出来的侵略性和作风。 却怎么看都像是那个大魔王的模样。 许多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特别是董越身边跟着的几个门徒,都是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在心里想着:“难道……吾等儒生,吾辈的最终样子,就是如此……” “花费百五十年的努力,却活成了自己曾经最厌恶的人?” 至于其他人,就更是不堪了。 错非,他们的老师,那些巨头们,还没有发话,恐怕此刻,他们就已经乱成一锅粥了。 正文 第七百二十五节 悔不当初 和年轻人的惊诧不同,在坐的诸博士们,几乎每一个人都在眼观鼻,鼻观心。 真有后世禅宗的‘不是幡动,不是风动,而是心动’的味道。 哪怕江升,也是神色如常,纯当看不见。 究其原因,其实很简单——如今的儒门,还不是宋明那般炫酷狂拽屌的无敌存在。 可以对武将、军事指手画脚,甚至动辄折辱、屈杀。 现在的情况,恰恰相反! 整个知识界,在大汉帝国的地位,都非常尴尬。 便是号称执政的公羊学派,也不过是一个‘缘饰’的地位而已。 什么叫缘饰? 通俗一点,就是个辅助! 虽然还不至于包鸡包眼,为大哥挡枪,替中单踩雷。 但也是需要的时候,才有地位。 一旦恶了统治集团,马上扑街的命! 休说是他们这些博士了。 便是整个天下的文官系统,究其根本,也只是为天子和他的大将们打工、擦屁股和刷buff的命。 看不清这一点的,早就被赶回家种田了。 纵然是江升,别看以前,到处鼓吹‘莫如和亲便’,宣扬着西汉版的光荣孤立。 但,他连一次也不敢在军方面前说! 上一个敢这么乱说的人,已经凉了差不多二十年,脑袋都被匈奴人带回家做夜壶了。 而汉家天子和将军列侯们,更是早就用铁腕和现实,教育过了这些文坛领袖——这个天下,当家做主的是谁? 而现在,在这新丰演武场中,数十名将军列侯、都尉、校尉,临襟正坐。 谁敢在这里叽叽歪歪?发表意见? 再说了…… 所有的博士们,此刻都看到了长孙殿下脸上挥之不去的笑意,以及那位张蚩尤脸上的笑容。 虽则在思想文化界,靠着董仲舒的一波团战打赢,儒门确立了不二的统治地位。 但,也因此迅速分化为今文和古文两个对立阵营。 更使得大量其他诸子的巨头,穿了儒袍,混了进来。 所以,儒家内部的混乱和对立、矛盾,远胜元光之前。 彼时,儒生们还能和衷共济,今文和古文,还能‘君子之争,必也射乎’。 现在却是…… 恨不得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砍死那些异端扑街! 公羊和谷梁,今文和古文,围绕道统之争,暗地里做了无数龌龊事,干了许多见不得光的事情。 就是一门之内,相同的学派里,打起来的时候,也是刀光剑影,血肉横飞。 最典型的,莫过于当初公孙弘对董仲舒做的事情。 所以现在,不论是江升,还是徐襄。 不管他们喜不喜欢现在的新丰。 喜不喜欢目前的新丰体制。 都不敢说坏话,更不敢非议。 每一个人都很清楚,这么做的后果,不仅仅无济于事。 更会得罪那些掌握了权力,真正的贵族。 更关键的是…… 徐襄和江升对视了一眼,心照不宣的同时将目光投向了两个人。 一个是公羊学派的董越。 另外一个是刚刚入京的诗经博士贯长卿。 董越,自不用说了。 公羊学派的激进派和理想派,如今已经彻底沉迷于那张子重的‘建小康、兴太平’的描述中。 以为只是解脱自平王东迁后,礼乐崩坏的乱世,回到那有圣王治世,天下太平的理想国的最佳路线。 故而,别说是新丰的官吏们打算兴武建功了。 就连工坊园里的‘奇技淫巧、机变械饰’之事,现在也被公羊儒生们诠释为‘六府之事,格物致知之道’。 某些恬不知耻的家伙。 甚至举起了子夏先生的神主牌来给新丰的工坊园辩护。 搞得江升,都有些没法接话。 至于贯长卿…… 毛诗学派,虽然是从抄袭谷梁思想起步。 但其孜孜以求的,是光大《诗经》正义。 诗经正义是什么? 先王之教,圣王之制。 而这先王之教,圣王之制,又为何物? 一言以蔽之,就是‘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袵’,用诗经的话来说就是‘啴啴焞焞,有霆如雷’‘赫赫南仲,薄伐西戎’。 更别提,那张子重手里还有一块胡萝卜——《诗经》国风系统。 自数月前,这张子重放出了那《诗经》序后,便当起了散财童子,把那诗经的国风系统,给当代的五家诗学派,一家送了一份过去。 然后…… 齐诗学派、鲁诗学派、韩诗学派、楚诗学派和毛诗学派,纷纷宣布和公开了基于自身理念的国风系统和划分方式,又毫不客气的把那诗经序,稍作调整,就贴在自家的经典的第一页上。 好嘛,于是,五家诗都受此人恩惠。 而且,五家诗全部有求于此人了。 道理是很清楚的——倘若这张子重对外表态,他更喜欢某家诗的倾向。 那么,立刻就会对其他四家诗的正统地位,造成动摇。 而且…… 毛诗学派乃是古文学派! 古文学派和今文学派的区别,除了古文大都是‘有良心的历史发明家’‘ppt创业者’外。 其与今文最大的不同,就在于,古文多数有着非官学,从民间起步、传授、坐大的特征。 所以,多数古文学派,都带有草根特征。 这种特质,决定了他们的学风、思想、主张,其实源于民间。 很不巧的是,毛诗学派来自河间,也是从河间国发力。 在与当地的韩诗学派的斗争中,毛诗学派的学者,只能是另辟蹊跷,走一条有别正统的诗经系的道路来争取支持与认同。 而燕赵多慷慨悲歌之士,地方风气开放,人民重义轻德。 你跟燕赵百姓讲道德,那是对牛弹琴。 和他们讲义气,谈诸夏主义,华夷之辨,才能有人愿意听。 这就像鲁诗学派,与鲁人谈什么大一统、伐夷狄,那是鸡同鸭讲一般,因为鲁人压根就没有感受到过匈奴的压力和伤害,也没有尝到过对外开拓的好处,反而是吃了许多亏。 所以鲁诗学派就和鲁人讲尊王,论亲亲相隐,说长幼有序,推崇公休仪,于是就成为了鲁地一霸,甚至影响到了齐楚。 在一片沉默中,忽然,一个苍老的声音轻声赞道:“易有离卦,上九之教!” “今日老臣见新丰官吏列队,颇有文王之风……” “臣谨为殿下贺……” 众人循声看过去,就看着易经博士田何,已是起身来到了长孙殿下面前,拱手道贺。 “无耻老贼!” “厚颜无耻!” “安敢惑上!” 众博士看着,内心犹如被十万匹草泥马狂奔过一般,凌乱不已。 但,却又发作不得。 事实上…… 易经学派,特别是易经杨何学派,在过去四十多年,在儒门内部扮演的角色,就是搅屎棍! 他们拉公羊打谷梁,拉左传揍公羊,与欧阳学派一起胖揍其他尚书学派,又拉上诗经学派,打压尚书学派。 在今文阵营和古文阵营之中,煽风点火,拉帮结派。 宗旨之一,就是谁强学谁,谁弱揍谁。 偏偏,所有人都对这些人无可奈何。 为什么? 易经学派,是周公的道统,号称‘诸子之源,儒门之根’。 而且,易经学派里的大能,一个个都是学究天人,满腹经纶,粉丝无数,财力雄厚。 旁的不说,就这位田先生门下的十余入室弟子。 个个都是关中有名的卜者,大凡王公贵族、三公九卿。 无论谁家要嫁娶送葬,移宅修屋,乃至于出门远行,都需要去这些大人物家里求卦。 至于这位田博士,就更是超级大V。 就连贰师将军李广利,每次回长安,都要向其求教。 和这些人纠缠,哪怕赢了,也是惨胜! 在儒门,如非必要,没有人会去针对这些拥有莫大影响力的大V。 故而,看着田何的做派。 江升和徐襄等人,只好忍着恶心的不适,纷纷齐身,跟了上去,去为长孙道贺。 可惜,他们还是慢了一步。 董越在见到田何出列的瞬间,就已经跟了上去。 等田何贺完,他就立刻上前拜道:“殿下,田先生所言极是!” “正所谓,有嘉折首,获其匪丑,无咎也!” “今殿下得强军,臣为殿下贺!” 贯长卿也是不动声色的拜道:“臣附议!诗云:君子万年,保其家世,君子万年,保其家邦!” “殿下得强军,臣不敢不贺!” 对于贯长卿来说,他这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将毛诗学派的思想和主张,推销给汉家天子。 但可惜…… 目前来说,毛诗学派的营销策略和营销方式,表现差劲! 当今天子,似乎不是很喜欢毛诗学派。 太子和长孙,好像也不感冒。 这可真的是愁坏了贯长卿和他的老师毛苌。 为了更好的推销自身,包装自我。 毛诗学派在河间献王刘德薨后,就一直紧跟长安方向标。 简单的来说,便是长安流行什么,天子喜欢什么,他们就推崇什么。 这也是他们从董仲舒成功的经验上吸取到的宝贵教训。 一个学派思想要成功。 首要的基本,就是争取天子的认同,影响到皇室。 于是,天子想屯田朔方,毛诗学派就拿着‘天子命我,城彼朔方’来颂扬这是伟业,百年大计,千年之策。 天子想要封禅泰山,毛诗学者更是上跳下蹿,极力唆使。 可惜,努力了十几年,效果不大。 毛诗始终被排除在主流之外,不受待见,别说官学了,就连太学都没有位置。 迄今,大小毛公和贯长卿的这个诗博士,依然只是河间国博士,而非汉博士。 所以呢,在太初之后,特别是贯长卿开始崛起,代替老师主政那君子学馆后,就开始干脆沉淀下来,发扬诗经的‘讽、刺’之说。 以鞭笞国家当政的不当行为和讽刺达官贵人的奢侈浪费,来吸引和争取广大寒门士子的支持、拥护。 由是,毛诗学派在贯长卿的主持下,迅速壮大起来。 在燕赵之地,已经是日渐强盛,甚至吊着过去的霸主韩诗学派打。 然而…… 这样坚持了十几年后,贯长卿发现了一个可怕的事实:诚然,毛诗学派在他手里,确实壮大了,声势也不同当年了。 但…… 门下弟子,能够出仕者寥寥无几。 休说当官了,便是举孝廉、秀才乃至于贤良方正,也都是凤毛麟角。 反而是韩诗学派,别看被毛诗全面压倒。 但韩诗弟子,出任地方千石者比比皆是,两千石也有十来人。 韩诗博士,更是汉博士,在太学有一席之地。 这让贯长卿,真的是忧心忡忡。 弟子再多,门徒再多,影响再大。 不能出仕,不能接近权力,又有何用? 且不说,大部分人读书学艺,都是为富贵,为了光宗耀祖。 便是那极少数的理想主义者,也需要一个施展自己抱负和能力的平台。 不是谁都可以学颜回,更非每一个人都可以忍受寂寞。 以孔子之贤,尚且要周游列国,兜售学问。 以孟子之才,尚且要见梁惠王,推销仁政。 以荀子之智,也要巴巴的去咸阳,向秦人宣传自己的‘法今王’。 正如当初东方朔喝醉了酒,在长安城胡言乱语说的疯话一般。 用之则为龙,不用则为虫! 本事再大,道理再多,不能接近权力,不能得用。 就是一无是处的虫子,就是没有根基的浮萍。 反之…… 就是动于九天之上的真龙! 能翱翔万里,可气吞风云,能摇动雷电,降下甘霖,泽润山海。 本来,贯长卿也差不多绝望了。 以为自己这辈子,也就这样了。 因为,长安城的水太深也太平稳了。 公羊的霸主地位,无人能撼动。 谷梁、左传、思孟、欧阳等大大小小的先发学派思想,则牢牢占据了公羊学派剩下的空间。 毛诗学派,根本就没有立足之地。 但…… 就在半年前…… 一个人横空出世,将谷梁打的满地爪牙,还将左传一系重创,赶出了长安,不得不南下交趾去开拓。 原本一潭死水的长安城,终于出现了涟漪,出现了动荡。 更关键的是——谷梁学派的江升,还出了昏招,写信给他,让其门徒解延年入京。 当时,贯长卿都要乐疯了。 甚至直接和门徒说:此天授也! 可惜…… 寄予厚望的解延年,他悉心调教的弟子,被同一个人打的俯首称臣。 毛诗学派,失去了一鸣惊人的机会,反而成为了某人的垫脚石,铸就他的赫赫威名和在诗经系统内的地位。 不过,祸兮福所倚。 解延年虽败,但毛诗却获得一个介入和接近长孙殿下的机会! 并最终,让他有机会能来此,拜谒和拜见大汉帝国的长孙殿下,马上就要变成太孙殿下的未来储君! 贯长卿,真的是不知道该怎样评价这样的变故。 但无论如何,贯长卿都知道,自己应该牢牢抓住这次机会。 因为它可能是毛诗学派仅有的机会! 是当虫子,还是做真龙? 就看这一遭了,就赌这一次了。 故而,此时的贯长卿真的是丢掉了他求学以来的一切矜持与节草。 以让所有儒生都会感到面红耳赤的口吻,顿首拜道:“臣今日有幸,朝见殿下,甚为殿下志向、德操所折服……” “臣闻殿下,昔者有誓: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臣闻之惶恐至极,窃不胜犬马之心,只求为殿下左右书案之臣,以供殿下驱策,为殿下大志做犬马之劳,纵贱躯先填沟壑,万死不辞!” “伏请殿下恩准!” 众人听着,目瞪口呆。 刘进更是有些夸张的不知所措。 见过求官的,求的这么急切的,刘进还是第一次见。 当然…… 这或许无所谓,身为长孙,他也确实有权力招徕谋臣文士幕僚。 但…… 刘进还是回头,看向张越——这个事情,他不得不征求张越的意见。 毕竟…… 关中谁不知道,侍中张子重是毛诗弃徒! 而且,其亡兄还是间接死于当年求学之事。 而汉人性格刚烈,士大夫尤其如此。 大复仇思想的熏陶下,忘恩固然是不义,但亡仇更是丧尽天良,不当人子。 在汉人的三观里,一个人,若对仇人宽宏,而对恩人苛刻。 基本上,此人就会被社会抛弃、孤立甚至是消灭——很多游侠,就喜欢做这种铲除渣滓的业务。 既能扬名,让人崇拜,又没有风险——不会有官吏会关心一个不识好歹,三观不正的渣渣的死活。 这种人死了,就跟死了一只猪狗一般,无足轻重。 虽然说,张子重和毛诗学派的矛盾,其实还算不上仇。 但…… 仇不仇,这是很唯心的事情。 当事人觉得有仇,那就是有仇。 所以,刘进知道,此事必须要有自己的这个亲密大臣首肯。 他也没有傻到,为了一点薄名,做出让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情。 于是,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到了张越身上。 特别是贯长卿,紧张不已,忐忑不安。 讲真,他从未想过,会遇到这种情况。 一个被君子学馆放弃的寒门士子,在数载之后,摇身一变,成为帝国权贵,甚至是距离天子与权力最近的侍中官。 更是凶威赫赫,震慑诸子的张蚩尤! 若早知如此…… 当初,就算是哭着求着,千方百计,不惜代价也要留下他啊! 此刻,贯长卿,甚至有种飞回河间,找到当年那个主持甄别的人,将他扒光了衣服,吊起来打上三天三夜的冲动。 正文 第七百二十五节 保安军 张越看着眼前的情况,俄尔轻声一笑,纳头轻拜:“殿下,臣闻书云:臣不得作威,臣不得作福……殿下纳贤,虽是喜事,但未得陛下许可,臣窃以为不可……” 刘进听着,微微一楞,旋即就回过神来,对贯长卿道:“贯先生请起……先生一片赤诚,孤知之矣,待孤禀明皇祖父,再论此事……” 作为皇室长孙,刘进对于自家家族的那档子破事,心里面跟镜子一样敞亮。 毛诗学派? 只要他皇祖父活着一天,就必定不可能受用。 非但不能入仕,反而还要重重苛责、限制、打压! 谁叫当年,毛诗诸生,跟着那河间献王一起玩什么‘经典再整理’? 那可是君王的事业! 所以,皇祖父当年把话说的非常明白——汤以三十里,文王百里,王其戒之! 皇兄,您是要当汤武还是文王啊? 献王是个聪明人,回去就花天酒地,夜夜笙歌,终于自己作死了自己。 故此,河间国可得存续、赏赐。 故此,毛诗学派能在河间继续存在。 而不是像淮南王刘安一般,身死国灭,所编《淮南子》更是一度禁绝。 然而,献王的命,也就只能买到这么个待遇了。 再多,没有了。 更因为某些缘故,毛诗学派的人,是禁止出仕的! 道理很简单——万一毛诗学派里出现几个能臣干将,当今天子的脸往那里搁? 为了不让君父难做,汉家上下大臣,都是很有默契的将毛诗学派的人拦在了官场之外。 想到这里,刘进就不禁感激的看了一眼张越。 他很清楚,若非张越,自己恐怕…… 贯长卿听着,却是深深的俯首,拜道:“臣孟浪了……” 内心,忍不住哀嚎起来。 此来长安,他最大的目标失落了。 零的突破,未能成功。 好在…… 他的弟子解延年,目前在新丰做官。 虽然,只是一个小吏,不过两百石而已。 但,这却是火种,最后的希望。 故而,想着解延年,贯长卿就很聪明的选择了缩头。 …………………………………… 经过这么个插曲后,博士们似乎都有些消沉,各自在刘进面前行了礼后,便回到了坐席,看上去闷闷不乐的样子。 张越看着这个情况,他知道,这就是所谓的兔死狐悲。 也是文人的老毛病了。 张越看着,嘴角微笑,耸了耸肩膀。 这是他不能改变的事情。 不过,很快,世界的变化,就会让这些传统文人失去力量和权力。 说不定,现在的这些博士,就是汉室最后一批可以垄断知识和经典解释的学阀。 这么一想,张越就感觉,自己的念头通达了一些。 没办法,作为穿越者,他很不习惯目前汉室,由少数几个人掌握知识和经典解释权的社会。 这让他感觉被束缚,生活的很压抑。 恰在此时,演武场中一声鼓响,胡建上前一拜,大声请示:“吉时已至,请殿下训示!” 刘进站起身来,走到护栏边,望着演武场中的将士,先是拱手长身一拜,然后道:“孤自幼习文,知武者,止戈而已……” “圣王之制六兵,意在禁暴诛邪!” “今,孤欲立军,不敢违先王之训,圣王之教!” “诸君当明知孤意,以禁暴诛邪,安社稷,佐天下、护桑梓为己任!” “诺!”胡建当先一拜。 四百零三人随后俯首:“诺!” 于是,张越上前,拜道:“请殿下赐军旗、军名,以定名申义!” 刘进点点头,道:“善!” “孤闻诗云:君子万年,保其家世,君子万年,保其家邦……” “便取君子保安之志,以新丰郡兵曲为‘保安曲’……” 此事,其实是张越建议的。 属于一种恶作剧,也可以理解为对某种因果律的忌惮。 所谓,土鳖不土,战斗力五。 但现在,这个地球上,汉军是最漂亮、威武、强力的战争机器。 所以,只能退而求其次,取一个土鳖些的名字。 刘进却是不能理解张越的恶作剧,反而觉得这个名字很好。 保安保安,保境安民,保国安家,寓意很好嘛。 “臣保安曲军候毅谨受命!”张越长身一拜:“殿下千秋!” “殿下千秋!” 不止是演武场中的官吏、将士,在场列侯勋臣博士,也都纷纷拜拜道。 “请军旗!”刘进转身,对着身后的期门郎大声下令。 于是,在三名武士的协力下,一面军旗被抬到了刘进面前。 刘进郑重的拿起它,交到张越手上,然后向后退一步,恭身敬拜,严肃的道:“有铃曰旗,交龙为旂,军旗者,一军之像也,君受之,承一军之重,不可不敬肃之!” “唯!末将夙兴夜寐,不敢忘训!”张越长身而拜。 “既受旗,为一军之将,佐五百人生死,担国家之荣辱,君持之,不可不慎重也!”刘进再拜。 “唯!”张越持着军旗,单膝而拜:“末将,必为社稷效命,天子效死,殿下效忠!” “君既为将,率五百之士,当知武将之德!” “老子曰:“我有三宝,持而保之,一曰慈,二曰俭,三曰不敢为天下先。慈故能勇,俭故能广,不敢为天下先,故能成器长。” “卿其戒之!” 刘进说着,便对张越再拜,又向演武场中的将士长身作揖。 张越见着,立刻顿首:“殿下教诲,末将必当铭记于心,与将士日夜宣讲!” 然后,他站起身来,将军旗高高举起,让旗帜舒展开来。 风吹动着旗帜上悬挂的铃铛,发出清脆的声音。 在无数人的瞩目中,一面绛色战旗,迎风飘舞。 以隶书所书的保安两字,清晰可见。 更清晰的是…… 战旗上的图腾——一头黑白相间,憨态可掬的圆滚滚。 “食铁兽?”有人惊疑着,疑虑着。 “当是貔貅吧……”博士们眨着眼睛,发表着自己的意见:“昔者黄帝与蚩尤战于逐鹿,便有神兽貔貅,为黄帝陷阵……” “那不是经常会从山上下来找竹子吃的猫熊吗?”广大人民群众慧眼识珠,斩钉截铁的说着:“俺今年夏天看见过好几只呢!” 后世的国宝,哪怕是在这西元前,也是国宝。 对统治者来说,它是神奇的食铁兽,当今天子就曾在上林苑里养过十来只。 而对学者来说,它是黄帝的神兽,是诸夏民族的宝物——貔貅。 就是人民,也对其非常有爱,很少有人会伤害它们。 由此可见,能卖萌才是动物的生存之道啊。 以滚滚为保安军的图腾,这自然也是张越的主意。 能卖萌,会打架,一口尖牙利爪,偏生形象可爱,人畜无害。 再也没有比滚滚更好的军队象征了。 张越持着这面军旗,走下观礼席,来到演武场中。 早有人牵来了一匹战马,张越持着这面军旗,非常灵活的翻身上马,双腿一夹,便绕着场地策马奔驰一圈,然后来到了演武场中的校靶处。 “弓来!”张越大喝一声,早就安排在此的丁缓,带着人,将一柄工坊园制造的角弓,送到张越面前。 张越一把接过来,拿在手里,端详着这柄全新设计的角弓。 角弓,其实就是西方所称的复合弓。 在中国复合弓的发展之旅,从春秋迄今,就是走动物、植物双重复合材料制造的程序。 工序复杂无比,材料要求非常讲究。 一把好弓,通常需要三年时间来制造。 更要用到至少六种动物胶来制备,所以成本飞升。 但好处也是非常明显的! 这种古老的复合弓制备技术和工艺,因其复杂、精密和讲究,所以质量非常过硬,拉弓长度与弓体长度比非常高。 这使得角弓的射程和杀伤力,远超欧陆的复合弓(古典时代)。 以张越所知,蒙古骑兵所用的角弓,最大受力可以达到一百五十斤,射程超过一百步! 在五十步距离内,能有效杀伤穿着重甲的敌人。 不过,坏处就是因为制造这种大威力的角弓,太耗时间,太耗资源,太讲技术,所以通常都需要一批技术精湛的专门制弓工匠,甚至需要一个严密的制弓系统来保证其质量。 说一个笑话。 二鸭的时候,八里桥的蒙古骑兵,所用的骑兵弓,普遍的受力,只有二十斤。 不足蒙古帝国时,所用的骑兵弓的七分之一…… 火器落伍,我大清还可以辩解‘骑射立国’。 弓箭都落伍,我大清如何辩解? 而目前的汉室,制弓技术和水平,其实比起我大清,好不到哪里去。 这主要是弩机的兴盛,造成的影响。 在秦以后,弓就从战争的主要兵器序列里掉了出来,几乎沦为了民用武器。 大量的制弓工匠和人才、技术流失。 整个少府,甚至凑不齐可以制造强弓的人才。 好在,张越在空间里,培育十余株杜仲树,这些日子来,随着不断的培育、进化,也产出了大量的可用杜仲胶。 总数量,大约有个七百来斤的样子。 而且,质量也差不多接近了后世的橡胶。 用来制造弓箭,自然是没有任何问题的。 以这些杜仲胶为原料,张越结合了后世的一些复合弓的技术、原理,开发了一种全新的角弓。 托桑弘羊的福,大司农为了赚钱,依然保留了关中的楼船生产能力。 而制造船舶,需要晾干的木材。 其中不乏,优质的桑拓木、梓木。 以这些优质的木材为原料,用杜仲胶来粘黏,用强劲的牛筋为弓弦,以丝包裹弓体。 这些都不稀奇。 真正让这柄弓,产生了飞跃的力量,来源于数学。 拉力、拉长与省力比之间的关系,被第一次用于设计制造角弓。 通过不断矫正和改正,如今,这种其貌不扬的角弓,因其设计合理、材质优秀,弓体坚固,蓄力更多。 其弓弦的受力,最大已经可以达到四石! 已经接近了蒙古骑兵所用的骑弓最大受力。 但,其弓体却更小,使用更便捷,拉满所需的力量要求也更小。 拿着这柄弓,张越在自己的手上套上拉弓用的扳指。 然后将一壶箭,背到背上,便策马向前,向靶场前进。 在一百步距离上,猛然拉弓上弦。 砰砰砰! 连续拉开五箭。 积蓄着磅礴力量的箭矢,稳稳的在张越精准的眼力和精湛的射术的配合下,接连命中箭靶。 更紧要的是,这五箭,全部是在战马急速奔驰的过程中射出的。 所有人目瞪口呆! 特别是军功贵族们,在这一刻忘记了呼吸! 神迹! 神迹啊! 乌孙使团,更是一片失声。 自诩骑射立国的引弓之民们,在真正的骑射面前,黯然失色,哑口无言。 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滴下。 每一个人的背脊,都在发凉。 若在战场上,面对这样的骑兵。 泥靡很清楚,只需要两千,就足可消灭整个乌孙的骑兵了! 这仗没法打了! 他甚至想象不出,乌孙骑兵能有什么办法对抗这种战术。 因为,这种战术,只要被使用出来,并形成规模。 只要能保持一定的精度,那么,这支骑兵就可以逐一点名那些在期待着近战肉搏的乌孙骑兵。 而比起乌孙人,显然,久经沙场,有着丰富战争经验的汉军大将们,更加清楚眼前的这个事情意味着什么? 马蹄铁和马鞍结合后,产生的革命性变动。 将立刻淘汰一切旧有骑兵! 不是说,骑兵往后不需要白刃战了。 白刃肉搏,肯定不会淘汰、落伍。 但……很显然,一支拥有了远距离游射和点名能力的骑兵,和一支只能傻傻的白刃肉搏的骑兵,是两支部队。 前者,想打就打,不想打就走。 谁敢追击? 谁能追击? 不怕被射成马蜂窝吗? 这意味着,战争的主动权,从此沦与敌手。 就像当年,匈奴骑兵压制汉军的时候。 是汉家步兵不如匈奴? 还是汉家的兵甲不利? 都不是!是匈奴骑兵占据了先手,拥有决定在那里打?怎么打的能力! 此刻,每一个汉将心里,都只有一个想法——我们也要玩骑射! 正文 第七百二十六节 誓言 当五位期门郎,举着被正中靶心的箭靶,向着众人公示时,整个演武场再次陷入了死寂一般的沉默。 因为,这些箭靶告诉人们——张子重不仅仅准确命中了靶心,箭矢更是彻底穿透箭靶,只留箭羽在外! 这是何等神射之力? 古代的养由基,百步穿杨,今日张子重百步穿靶。 当初飞将军李广,夜射石虎,今日张子重连穿五靶,箭箭穿靶! 将军们深吸了一口气。 就是曲封,也是瞪大了眼睛! 汉家军队,以武为尊,靠拳头说话! 没本事的人,根本无法立足! 而有本事的人,即使只是小卒,也可以出将入相。 而仅凭眼前的这些箭靶,每一个将军都相信,这张子重至少可以为一将之主了! 打仗这种事情,士气最重要。 而一个猛将,所能带来的士子增幅,是常人无法想象的! 旁的不说,项羽破釜沉舟,就是最好的经典战例! 便是亥下之围的时候,其实,也差点被项羽翻盘…… 更不提,此人还是当代有名的兵法大家! 兵书之外,更有着沙盘和军旗的创造。 所以…… 在短暂的沉默过后,几乎所有大将,都将眼睛,看向了自己带来的子侄。 有的欣喜,像是司马安,就很得意。 因为,他的儿子司马敬是他最优秀的儿子。 若能进入保安曲,得到张蚩尤的栽培和教导,家族振兴指日可待啊! 但也有的,失落了起来。 中垒校尉郑岑就叹着气,遗憾不已:“可叹吾侄郑文不在!使文在,必可入保安曲,起码可夺队率之职……” 在另一角,泥靡为首的乌孙使团,则近乎陷入了窒息。 “匈奴最强的射雕者,也只能偶尔弯弓,射下翱翔的鹰雕!”泥靡叹息着:“汉朝,真是可怖!” 引弓之民,以能射下翱翔于苍穹的鹰、隼为傲。 能做到的,就可以得到射雕者的头衔。 而无论是乌孙还是匈奴,从未有人能保证自己可以箭无虚发。 通常,多数射雕者,十次射雕,能成功一次就算合格。 最熟练的射手,也不过十次成功三五次。 而这汉朝的那年轻贵族,却五箭全部命中! 这让这些乌孙人,惊骇莫名,甚至两股战战。 泥靡很清楚,仅仅是这一手射术,就足以让那个汉朝贵族,傲笑天下,横行草原! 无论走到那里,只要他展现自己的射术力量。 就会引来当地的贵族,恭恭敬敬的奉上自己最漂亮的女儿、妻子,以求其留下子嗣,以便未来子嗣中能出现一个继承这种射术的子孙。 就像乌孙和匈奴之中的射雕者,每一个都会引来无数部族酋长的觊觎。 而在战场上,这样的可怕箭术,将给任何军队造成毁灭性的打击。 在这个世界上,还不存在被这样恐怖的射手连射五人后,还能有勇气与之为敌的骑兵。 引弓之民的天性,就是败则散如云雾,胜则如鸟之集。 而这样的人,正是引弓之民的天敌! 不用看别人,只看自己的臣子,泥靡就知道了。 他拿着眼睛,在臣子们身上扫过。 每一个人都在两股战战,都在发抖。 “汉有张子重……”泥靡低声呢喃:“匈奴之灾,乌孙之祸也!” 此刻,泥靡清楚,未来,这个年轻的汉朝贵族,必定会将无穷无尽的灾难和火焰,散播给他的敌人。 他必将,如同雷霆,也必将如同白灾。 不可阻挡,无可违逆…… 就像这汉朝的国力,也如这汉朝的可怖! 强的超乎想象,可怕的让人绝望! “乌鸦之神啊……”泥靡在心里祷告:“请保佑乌孙,永远不要面对此人!” ……………………………… 校场中,张越策马来到了列队的官吏们面前。 他手中高高举起来的角弓,在这些官吏眼中,宛如圣物一般,璀璨夺目,充满光明。 每一个人,此刻都感觉心潮澎湃,难以自抑。 汉人崇拜英雄,推崇豪杰。 只是想着,自己日后能在这样的英雄豪杰麾下冲锋陷阵,大多数人就已然是兴奋的发抖。 张越稍停马缰,看着面前的人。 这四百零三人,是从新丰的官僚系统里精选出来的猛士。 人人体格健硕,身材高大。 更紧要的是,都有着一定的文化水平。 可谓是最好的将官种子! 但…… 仅有身体素质和文化素质,远远不够! 因为,他们还没有精神素养,还不知道自己的使命,也不知道自己的任务。 一个不知为何而战的军人,是没有灵魂的屠夫。 一支不懂自身使命与任务的军队,是行尸走肉。 再强也不过强一代,第二代就会退化。 所以,张越看着他们,长声道:“吾闻,坊间有谚语曰:赳赳武夫,国之干臣!诚哉斯言!” “何为干臣?” “是国家之盾也!” “是御敌于国门之外,止戈于大漠之远也!” “更是国家之犁也!” “元光以来,圣天子用政,高瞻远瞩,目及百年、千年大政,收复河南,拓土朔方,攻略河西,建政祁连,不止逐匈奴于漠南,使云中、上郡及至辽东,再无外患,桑梓安宁,人民安康,汉郡增为一百零三郡,新垦土地数十万顷,活人三百万!” “又诛朝鲜卫氏之逆,平南越赵氏之叛,大一统,王天下,使中国之礼乐,行之于四海,手足骨肉,再无分离之痛!” “这便是国之干臣!” “亦武人之功德也!” “汝等可愿为此干臣?”张越昂首,大声问着。 “吾等愿!吾等愿!”四百零三人,纷纷拱手,大声呐喊着。 “善!”张越轻轻点头,道:“那么,本将便将保安曲之军誓,说与诸君……” 张越翻身下马,面朝刘进,单膝下跪,高声道:“太一在上,五帝鉴之,臣保安曲军候张氏小子毅,对天盟誓……” “臣誓曰:有生之年,永为国家之盾,社稷之干戚,永为天子之将,国家之兵!” “永遵国家之律法,天子之教训!” “服从天子,服从社稷,服从朝堂!” 这就是军队天子化、国家化、独立化。 皇帝、国家指挥枪! 在未来,或许会进化为军队国家化,国家指挥枪。 这既是向长安表决心,更埋下了未来化家为国的伏笔。 说到底,穿越者是不会愚忠于一家一姓的。 只会忠于民族,忠于文明,忠于诸夏。 张越现在之所以肯给刘氏卖命,只是因为刘氏目前代表了诸夏民族,也代表诸夏文明。 虽然做了些错事,有许多毛病。 但…… 并没有在原则性上犯错,也并未背离本民族和本文明的根本利益。 再说了…… 未来,按照张越描述的小康世和太平世的愿景。 是天子垂拱而治,是天下人的天下。 所以,他也没有那个兴趣,学王莽篡汉了。 就让汉室,如日中天,垂于寰宇,成为不落的帝国吧。 反正,张越有信心熬死现在在场的每一个人,甚至是他们的子孙! 届时,他就是汉之周公。 拥有解释一切的权力! 难不成,未来刘进的孙子,还敢和他顶牛? 伊尹了解一下! 周公了解一下! 深深吸了一口气,张越再拜,道:“臣誓曰:以吾之剑,为国家之犁,以吾之甲为人民之盾!” “坚持真理,以德服人!” “忠于职责,以法为绳!” “今日如此,明日如此,日日如此!” “如违之,请以大罚齑之!” 说完,张越深深拜首。 而身后的官吏们听着,只觉得热血沸腾,纷纷跟着,长身而拜:“太一在上,五帝鉴之……” 数百人的齐声宣誓,立刻就震撼了所有了围观群众和嘉宾。 隆隆誓言,如同雷霆,炸的人寒毛斗立。 将军们,自是紧握双拳,他们的子弟则是只觉得热血上涌,恨不得也冲入演武场中,与之同在! 没办法,汉室的军人,特别是高层,可不是宋明的军人。 他们社会地位高,政治权利大。 文能治民,武能安邦。 真要以文化水平来说,很多纯粹的士大夫是拍马也不及他们的。 这也是诸夏民族的传统了。 从春秋迄今,国家的统治阶级,就是武将! 伍子胥、吴起、孙武、孙膑、司马镶且,这些赫赫有名的军事家,哪一个不是文武双全?哪一个不是十项全能? 在军事之外,政治水平和文化修养,也都是极为不俗。 讲真,这些大家在文学和哲学上的造诣,未必输给同时代那些诸子。 旁的不说,吴起一句‘江山在德不在险’,多少人疯狂引用、打call? 所以,论起政治觉悟和担当,武将在古典时代的诸夏民族,无人可及! 后世的文人士大夫们,与他们相比,连根毛都不如。 汉室,作为古典中国的尾巴。 武将的文化、政治和哲学造诣,也不虚活跃的儒家大能。 毕竟,穷文富武,军功贵族家族,拥有的教育资源和知识储备,比很多所谓的耕读传家的士大夫还要给力。 在汉室,一等精英入伍为将。 只有那些身体条件不行或者资质不够的人,才会选择走文官路线。 故而,张越的誓言,将军们听得非常顺耳,甚至觉得这才是武将的所为! 至于博士们? 那就更不用说了。 即使是从前觉得张越怎么看怎么都不顺眼的江升,此刻也是侧目以对,感觉自己仿佛错怪了对方,颇为愧疚。 “古之君子也!”江升在心里说道。 而董越,则是眉飞色舞,在心里默默的道:“父亲大人在上,儿子为您选的这个弟子如何?还请大人品鉴一二………” 便是乌孙人,看着这样的情景,也是大受震撼。 泥靡甚至羞愧的低下了头。 在从前,他一直不明白,为何汉朝人总是喜欢以一种奇怪的眼神看待他和他的臣子。 更不明白,为何那滇王和夜郎王,眼巴巴的想要给汉朝当狗,甚至以给汉朝人当狗而骄傲。 现在他明白了。 汉之于乌孙,之于匈奴。 不仅仅是一个经济上的巨人,也不仅仅是国力和军力上的巨人,文化上的巨人。 在道德上,在思想上,更是远远的甩开了所有人。 从前,泥靡一直觉得,所谓道德,只是弱者无力的呻吟,只是奴隶们可笑的坚持。 道德的力量,不值一提。 就如乌孙,喜欢找康居人麻烦。 爱去金山,吊打和劫掠当地的蛮子。 我杀你,与你何干? 弱小就是罪,孱弱者活该为奴为婢。 就是国内,便是对自己的部族,泥靡也是喜欢就抽,不喜欢也抽。 打你是爱你,不杀你全家,就要叩谢大恩! 但汉朝…… 泥靡深深的吸了一口气,他知道,汉朝不是这样的。 在汉朝,强者欺凌弱小,不是天经地义,而是违逆王法,必受惩戒。 王子犯法,也要受惩! 就是皇子,若是犯法,也会被人指责。 从前,泥靡一直想不通,这是为什么? 甚至觉得这是汉朝人在作茧自缚。 强者拥有一切,弱者永受欺压。 这是引弓之民的真理,是他曾经引以为傲的民族性格。 但现在…… 泥靡羞愧的不敢抬头,更不敢看那演武场中的汉朝人。 这是发自内心,源于灵魂深处的羞愧。 在汉朝人面前,他深感自卑。 因为他发现,自己错了,错的一塌糊涂! 汉朝,强大而恐怖的帝国! 祂本可以,肆无忌惮的将强权施加给每一个人。 杀光他们见到的所有敌人,将他们的妻妾,掳为奴婢。 但汉朝人没有这么做。 过去,泥靡以为是迂腐。 但现在,他知道了。 那不是迂腐,而是力量的源泉。 是汉朝能如此强大的根源。 保护弱者,维系秩序,使强者不敢肆意破坏,令弱者能有喘息之机。 更可凝聚人民的力量,发挥集体的能量,创造奇迹,发展未来。 这是乌孙和匈奴,拍马也不及的高度。 为此,泥靡甚至自卑了起来。 自卑于自己的过去,也自卑自己民族的劣根性,更自卑于自己力量的渺小和孱弱。 这一刻,泥靡想起了自己看过的汉朝典籍。 有一个叫孔子的伟岸身影,占据了他的全部,在他心中放射出无穷光,无穷亮。 “或许……”泥靡心想着:“我该去请教一位汉朝真正的学者,请教汉朝道理的力量……” 正文 第七百二十七节 大汉军人 整个下午,演武场内,一位位官吏,持弓而射。 向着来宾和群众,展示了自己精湛的箭术。 固定靶,五十步内,屡屡出现神射手。 便是一百步中,也有好几人,展现了超凡的射术。 虽然不如张越策马奔驰,疾射来的震撼人心。 却也是引得众人赞叹不已。 而这些佼佼者,脱颖而出的人,更是立刻吸引了人们的注意。 在很多人心里,这些人甚至已经被按上了乘龙快婿的头衔。 至日暮时分,射术考核基本结束。 四百零三人中,有两百七十八人,考核过关。 这个成绩,不仅仅震惊了乌孙使团和围观群众,更令汉家将军们也是赞叹不已。 “新丰县真是卧虎藏龙啊……”司马敬,也是轻声叹着,深感忌惮。 现在,他是真的怕了。 怕自己根本没有挤进去的机会! 而其父司马安,也是感觉到了压力。 散场后,立刻就派人去打探新丰郡兵曲的考核、选拔模式。 很快,派去打探的下人就带回了消息。 “新丰还要考核兵法、算术、文化?”司马安被吓了一跳。 “父亲大人,儿子似乎听说过,过去新丰选拔官吏,也是如此……”司马敬道:“似乎张侍中在有意为之……” 司马安当然也听说过,新丰的公考。 不过,这种县一级的官吏选拔的模式,对他这样的高阶将官来说,实在是不值一提,所以也没怎么关注。 直到如今,为了儿子的前途,他不得不仔细研究。 拿着家臣打探来的情报和新丰数月前的公考信息,司马安仔细端详着。 从公考的程序、科目到现在的军官选拔、考核。 脉络是一脉相承的。 “以公开考试,靠实力说话……”司马安轻声叹着:“张蚩尤真不愧是张蚩尤啊!” “恐怕关东郡国的世家官宦,未来会恨其入骨!” 汉家现行的察举制度,有着一个很大的弊端。 中央选才,严苛无比! 入选者,不仅仅需要有着极高的学术造诣或者道德成就,更需要过五关斩六将,从县、郡、太常三个战场杀出来,才有可能得到孝廉、贤良的身份,可以被授官。 但地方上的官吏,特别是有秩、斗食官的任免。 却是很多地方官宦家族的自有地。 是县令、太守们私相授受的利益场。 说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说不行就不行,行也不行! 所以,关东郡国糜烂,贪腐横行,基层混乱,也就是情理之中。 国家过去对此唯一的解决办法就是派酷吏! 那里烂就派一个酷吏过去。 一刀切,统统杀光,就可以暂时解决问题,平息民愤! 张汤、王温舒、义纵、咸宣,都是这样踏着无数骸骨,爬到了九卿两千石的位置。 只是…… 这样做,也不是没有代价。 特别是汉室控制相对薄弱的齐鲁吴楚地区,酷吏一时爽,却使得当地地主豪强,对长安反感日增。 不满的种子,积蓄已久。 而公考选吏,却是釜底抽薪! 一旦推广全国,效果恐怕远胜酷吏! 更可收权与中央,祸福自任。 唯一的问题是,首倡者肯定会受天下之咎。 不过…… 司马安耸了耸肩膀。 这与他们武人何干? 他抬起头,看向自己的爱子,问道:“敬,汝害怕了?” 司马敬低着头,老实的说道:“不敢瞒大人,小子确是心有忐忑……” 天下豪杰太多,英雄太多。 特别是新丰,那些官吏今日的箭术,让司马敬深感忌惮。 司马安看着自己的儿子,眼中闪过一丝厉色,轻声道:“汝因何忐忑?可是害怕竞争?” 司马敬轻轻点头。 “哼!”司马安冷笑道:“为父年十八,便投笔从戎,追随贰师将军,远征大宛!” “彼时军中,猛将如雨,战将如云!英雄豪杰,数之不胜,为父怕了吗?” 他盯着自己的儿子,语重心长的道:“大汉武人,即使刀斧加身,亦无惧色,何况与他人相争?” “大汉武臣,也从不惮与他人相争!” “盖唯与英雄争,方能长进!” “与英雄争,便是败,也有所得!” “虎豹之率牛羊,可败牛羊之率虎豹!” 司马安的眼中闪出一丝精芒,他看着自己的儿子,这个从小悉心教育的儿子,将自己一生戎马的经验,细细道来:“汝可知,当初,为父在贰师将军麾下,不过是中人之姿,不如同僚多矣……何以,当日为父营垒同袍,如今大半,不过军候、校尉之职,而独为父这个昔年的队率,如今为汉将军吗?” 司马敬摇摇头,表示不解。 司马安轻声笑道:“盖为父比其他同袍更加知耻,更加知进而以!” “孔子曰:见贤思齐,为父见英雄豪杰云集,未有胆怯、畏惧,反而以英雄豪杰为师,师其长、者而学之、用之……” “而其余同袍,见英雄而畏之,遇豪杰而夺志,故驻足不前,为为父所乘之!” “这就是荀子所说的:锲而舍之,朽木不折;锲而不舍,金石可镂……”司马安深深的看着自己的爱子,当头棒喝:“汝可明之?” 司马敬抬头看着自己的父亲,眼中露出坚定之色,拜道:“大人教诲,小子铭记于心!” “现在,汝还忐忑否?”司马安轻声问着。 “不敢!”司马敬长声道:“唯豪情万丈而已!” 父亲说的没错! 与英雄豪杰相争的只有英雄豪杰! 哪怕是失败,也能学习到弥足珍贵的知识,知道自己的不足,有改正的地方。 反之,若是畏惧、忌惮和害怕。 那么就不用争了,必定失败。 而且是一败再败! 哪怕乃父是大汉的轻车将军,也是没有任何办法改变这个事实。 盖汉军不信关系、地位、出生,只信实力! 没有实力,休说是将军之子了,便是列侯之子,元勋后人,也是废物,也是辣鸡,肯定会被淘汰! 到了军队里,上了战场。 士兵们会用脚投票的! 自霍去病后,大汉帝国的军队,便是英雄豪杰的军队。 便是靠着胜利说话的军队! 列侯、勋臣、将军? 不能带来胜利,就会被军人抛弃! 连长平烈候的嫡子,也被人从九原赶回了。 何况其他人? 正文 第七百二十八节 宁为汉犬,不为夷王 夜已经很深了。 来自乌孙的泥靡,却在塌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来汉差不多五十天了。 五十个日日夜夜,所见所闻,在脑海中挥之不去,缠绵不绝。 “汉,我大人也!”犹记得,这是他刚刚走出蒲类海,遇到的一个楼兰贵族说的话。 彼时,泥靡不屑一顾,只觉得那个楼兰贵族脑子坏掉了。 汉? 算什么? 匈奴又算什么? 当时的泥靡,虽然觉得匈奴和汉,都不是现在的乌孙可以比拟的强国。 但,两强相争,乌孙可以渔利。 这种念头,在他从玉门关进入汉朝的河西领土时,更加强烈起来! 河西之地,碧草悠悠,青山郁郁。 清澈的冰河水,从高山流下,汇入黑水河之中。 巍峨的祁连山,在天际隐隐出现。 到处都是肥沃的草场! 比乌孙人的牧场还要肥美、丰盛! 哪怕彼时已是晚秋,但草原的风光依然秀丽、壮美。 养得肥硕无比的牛羊,在牧民的驱赶下,沿着河流山川,向前迁徙。 辉渠人、昆邪人、浑邪人、羌人,混杂在一起。 他们按照着汉朝人的规定,彼此和平、有序的在各自的牧场中生活。 就像他们放牧的牛羊马匹一般温顺、勤劳。 当时,泥靡就只感觉心潮澎湃,难以自抑。 这些人,这些曾经的引弓之民,如今已经收起了过去粗犷、豪迈的性格,将原本的尖牙利爪,变成了满脸的笑容。 即使是过去桀骜不驯的羌人,现在也变成了顺民。 他们在汉朝骑兵和城塞的保护下,已经忘记了曾经的勇武,放下了过去的刀剑与弓矢,转而过上了与牛羊为伴,山川为邻的生活。 泥靡甚至怀疑他们已经忘记了如何拿弓?更忘记了如何战斗! 这样的孱弱之人,一个乌孙万骑,足以镇压十万、二十万! 让他们变成奴隶,让他们乖乖献上部族的牲畜、女子和皮毛,恭敬的匍匐在伟大的狼神与乌鸦之神的子嗣脚下。 泥靡记得,自己曾在汉朝的迎接官员的陪同下,到访过几个部族。 记忆里的,那些部族,已经没有了引弓之民的样子。 从部族首领,到部族牧民。 他们已经忘记了祖先髡头辫发的荣光,而是系上了布帻,穿上了汉朝的常服。 要不是部落中,依然牛羊成群,人民也依旧逐水草而居。 泥靡都要怀疑自己看到的是一群汉朝农夫。 泥靡也曾经问过一个辉渠人的部落首领:“引弓之民,自古以湩乳为食,以万物为灵,天神奖赏勇士而惩罚怯懦之人!辉渠过去也是草原的勇士之族,连匈奴单于也要敬重!何故阁下屈服汉朝,敢于平庸?乃至于被一二汉朝官吏震慑,小心翼翼?” 潜台词其实就是——你们为什么不造反? 结果,那个辉渠首领,跟看傻子一样看着他。 仿佛在说:“你在开玩笑嘛?” 泥靡记得,当时,那首领过了很久,才意味深长的对他说了一句话:“宁为汉犬,不为夷王!使者不知汉之伟大,所以胡言乱语,待使者从长安回来,便会知道,在这个世界上,为汉天子爪牙、鹰犬,是何等光荣的事情?” “更何况……”那个辉渠首领骄傲的声音,仿佛穿透了时光,再次在泥靡耳边轰鸣起来:“光荣的辉渠,乃是与汉骠骑将军、冠军侯订立盟约的勇者部族,伟大的冠军侯曾经亲口许诺,为汉效忠之辉渠人,可以为汉天子养马!” “那是多么伟大的奖赏啊!” “我之父亲,就曾得到这样的荣誉,为汉天子养马十余年!” “可恨我没有遇上好机会,若能追随一位强大的汉将军,立下功勋,就可以去长安拜谒伟大的天子,为天子养马……说不定还能娶到一位汉朝的贵女,生下几个真正的汉朝人物,带领我的部族,融入汉朝,成为汉人!” 不止是辉渠人如此。 昆邪人、浑邪人,甚至羌人…… 似乎都有着这样的想法。 宁为汉犬,不为夷王! 辉渠、昆邪、浑邪也就算了! 那些羌人! 那些曾经让匈奴头疼了几十年,哪怕是乌孙也闻名已久的刺头。 河西羌、渠羌、谷羌,曾经最爱造反,有机会就破坏一切的羌人。 也被汉朝人驯服,变成了受控制的部族。 曾经在河西土地上‘wwaaaaaal’了数千年的三羌,放下了武器和信仰的神明。 有些羌人,甚至开始在汉朝官吏的控制下,建立起村落,开垦土地,播种作物。 泥靡就到过一个名为乐豢的羌人居住地。 亲眼看到了,此地的羌人,家家户户都供奉着汉朝的兵主蚩尤神像。 他到的时候,正好是当地羌人认为的‘兵主’圣诞,为了庆祝这位神明的生辰,整个村镇都弥漫在节日的气氛中。 羌人的女子,穿着艳丽的服装,围着篝火堆,尽情的欢唱着他们为那位神明创作的歌曲。 男人们,则在首领的带领下,将一头牛宰杀后,献祭给那位‘兵主’。 而当地的羌人首领,在听说泥靡一行,是要去伟大的长安城朝觐汉天子时,激动无比的拉着他的手,向他请求,回程时务必带一捧长安未央宫的土壤给他们。 因为,这位羌人首领打算在明年庆祝兵主圣诞的时候,将这捧‘神土’作为最神圣的祭品,供奉到兵主神像前。 他觉得这样的话,伟大的兵主就一定会保佑全族安宁,说不定还能感动伟大的天子,降下诏命,准许他们在当地建立一个乡。 这样,他们就可以摆脱‘羌人’的束缚,变成一个受人尊敬的汉人。 当时,泥靡的感觉是莫名其妙,也觉得这些羌人似乎智商有问题。 汉人? 汉人有什么好当的! 但在现在…… 泥靡想起了他穿过数千里的草原后,从那巍峨起伏的长城,进入汉朝的腹地后,一路上的所见所闻。 那些炊烟袅袅的村镇,那些道路上狭弓带剑的男人。 就是一个小小的商队,也是全副武装。 而那些汉朝城市,更是一个比一个大,一个比一个繁荣。 他又想起了,在这关中的见闻。 那可怕的铁甲骑兵…… 那恐怖的冶铁作坊…… 那让人窒息的工坊制造…… 还有,白天刚刚目睹的神射…… “是呢……”泥靡轻声叹息:“若我是辉渠、昆邪、浑邪和羌人,恐怕也要在这样的伟大国度面前,卑躬屈膝,争先恐后的亲吻汉朝天子的脚尖,不顾一切的向他献上忠诚……” 这个国家太强了! 强到超乎了所有引弓之民对世界的构想极限。 无论是人口、财富、国力还是战力,都不是引弓之民可比的。 这样的强国,理所应当,会征服引弓之民。 因为,引弓之民,追随和崇拜强者。 不崇拜才是怪事! 就像匈奴,其与东胡是死敌吧? 但,匈奴击败东胡后,除了东胡王室和一部分死剩种跑掉了外,其他东胡人都恭顺的跪到了匈奴的马蹄面前,成为匈奴的奴隶。 可惜,也幸运的是,乌孙与汉朝相距遥远。 中间又隔着匈奴和西域的十几个大大小小的王国。 这让乌孙无法感受到汉朝的力量,自然也谈不上崇拜和向往。 这是乌孙的幸运,也是不幸! 因为…… 感受不到这个超级强权的力量,很容易就会造成误判。 误以为汉朝,只是与匈奴相当。 误以为汉朝,没有这么强大。 而这样的误判,很可能造成灾难! 蝼蚁以为自己强大,就贸然挑衅人类,得到的肯定是一盆开水! “王叔……”泥靡想起了自己曾经敌视的那个男人。 那个似乎总是一直在微笑的生着一张胖乎乎的圆脸的男人,他的堂叔,乌孙昆莫翁归靡。 从前,他一直觉得,翁归靡是脑子坏掉了。 放着近在咫尺的匈奴不去巴结,反而和汉朝交好,给乌孙带来灾祸。 现在,泥靡知道,翁归靡的做法才是正确的。 他也理解了翁归靡。 不学汉朝,不亲汉朝,乌孙只有死路一条。 “王叔啊,若是你在此地,你会怎么办?”泥靡低声念着,忍不住坐了起来。 两个一直跪在他榻前的臣子立刻上前,将一件狐裘批到他身上:“伟大的主人,您有什么吩咐?” “我问你们,汉朝的那位张侍中现在睡了吗?”泥靡轻声问道。 他已经无法再忍耐内心的煎熬了。 到现在,他也差不多明白了。 汉朝人一直在向他展示肌肉,显露实力,意图就是要告诉他——乌孙的兴衰,其实不在乌孙人的掌握中。 所以,泥靡想要亲自去问一问。 汉朝,想要乌孙怎么样? 对于乌孙,汉朝的计划是什么? 泥靡知道,汉朝人一定有对乌孙的计划。 也肯定有着对乌孙角色的定位。 而握着这一切答案的人,肯定就是那位汉朝的年轻贵族,那个可怕的男人——名曰张侍中的恐怖存在,被冠以蚩尤之名的人。 那两个臣子闻言,立刻答道:“回禀主人,奴才方才听说,那位张侍中似乎一直在卧室批阅着公文……” “很好……”泥靡轻叹着:“我正有事相询!” 正文 第七百二十九节 跨国婚介 夜晚的室外,冷的可怕! 哪怕是泥靡,早已经习惯了阗池的寒冬,也感觉有些身体发冷,忍不住的紧了紧衣袍。 踩着地上的枯叶,泥靡缓步的走到了一个卧室之前。 卧室的门是开着的。 里面传来了一个和煦的声音:“陈县丞,请去通知各曹,准备放风,下个月再开公考,录取至少四百人,充为官吏……” “诺!” 泥靡听着,又叹了口气。 若在以前,他可能还不理解,一个汉朝官吏意味着什么? 但现在他已经知道了。 那代表着一个识字,读过书,而且有着不俗能力的精英! 这样的精英,若出现在乌孙,足可被各大翕候甚至王室争相追捧,甚至下嫁女儿。 但,汉朝却可以批量的录取,批量的生产。 就像他们批量制造武器、生产弩机。 这巨大的鸿沟,几乎不可能被逾越! 深深的吸了一口气,他走到门口,露出一个笑容:“张侍中,您还未睡啊……” 笑容灿烂,神色亲密里带着一丝丝的讨好。 就像…… 乌孙王国的翕候们,朝见他的时候。 不知不觉,连泥靡也没有想到,他已经自动将自己的地位,摆到了汉朝的下属、附庸的位置上。 …………………………………… 张越抬头,就看到了泥靡,颇有些意外。 挥手对陈万年道:“县丞先去忙,一会吾再与县丞商议……” “诺……”陈万年松了口气,感激的看了一眼那个乌孙使者,恭身退下,走到门口时还不忘掩上房门。然后长长的出了一口气。 在这位张侍中麾下,什么都好。 无论是政务还是其他事情,都能被安排的井井有条。 只要按照指示去做就可以了。 唯一的问题,就是……这位侍中官是工作狂。 没有什么休息观念。 常常忙到三更,累的他连喘息的机会也没有! 好在,这位不常回新丰,很多时候都在长安,只是偶尔回来,主持大局,视察工作,检查政务。 而且,新丰的体系,各司其职,各安其道。 他这个县丞,只要按照这位上司的指示,督促各级官员去做事,检查和监督结果就可以了。 不然,陈万年怀疑自己可能等不到升官发财,光宗耀祖的那天,就要累死。 ……………… 房中,张越已经收拾好了一客席,将泥靡请到其上,坐下来,然后笑着问道:“贵使深夜来此,可是有事?” 泥靡看着张越,想了想,道:“外使来汉,也有月余了……” “亲眼目睹了贵国的繁荣鼎盛与强大,心中满是敬仰与崇拜……” “前时,外使朝觐贵国天子陛下,献上国书,向贵国求娶公主,请求贵国赐给官吏、工匠,指导鄙国……又请求贵国天子准许鄙国与贵国榷市,以皮毛换铁器、大黄、丝绸……” “奈何,贵国似乎忘记了此事……” “外使心生不安,不知道是不是有什么地方做错了?还请贵官指教……” 张越听着,呵呵的笑了笑,心道:“终于忍耐不住了啊……” 对于乌孙的安排,张越的态度是一致的。 那就是,将其发展成为一个在文化和制度上亲汉,经济上严重依赖的类附庸国。 最后将之吞并。 这是东西结合的政策。 古代中国,靠着儒家文明圈,通过文化影响和意识形态统治世界。 而近代的西方,依靠拉拢殖民地上层和对殖民地的经济进行单一规划而统治。 两者各有利弊。 而张越打算将之综合一下。 文化与经济双管齐下,进行一次实验。 反正,就算失败对于汉家也没有什么损失。 所以,微微的沉吟片刻,张越就笑着道:“使者不要多想……” “我国天子,对于贵国,是非常看重的……” 当然,看重的是一个亲汉的乌孙,而不是亲匈奴的。 “不过呢……”张越话锋一转,笑眯眯的道:“因为,汉与乌孙,在风俗习惯和传统上,存在着一些差异,所以,为了贵国未来着想,我国天子另有安排……” “在目前来说,贵国的一些请求,略有不合理……” “还请贵官明示……”泥靡赶紧问道。 “我国推崇孝道,讲究人伦……”张越笑着道:“贵使应该是知道的……” “且我主圣天子,为天下主,有保民之责……” “故而,贵国请求赐给官吏、工匠,有悖我国公序良俗……” 泥靡听着,陷入了沉默。 汉朝不肯给工匠、官吏? 这让他感觉手脚冰凉,那是乌孙唯一可以强大的机会了。 张越看着眼前的这个乌孙小昆莫的神色,笑着道:“贵使无须懊恼……” “我主圣天子,感念贵国昆莫长久以来对汉友善之心,故而格外开恩,愿意接纳贵国的学子,来汉学习……” “甚至还特地恩准,许可贵国,可以每年派遣五人,入读长安太学……” “这可是天大的恩义!”张越看着泥靡,深情的道:“即使是滇与夜郎这样的汉家藩国,也才得这样的名额……” 泥靡闻言,猛然抬头,不敢相信的看着张越:“贵官所言可是真的?” 汉太学! 那可是泥靡觊觎已久的地方了! 他知道,那是汉朝的最高学府,云集了汉朝最优秀的年轻人。 可以接触到很多即使是汉朝人也无法接触的知识! 而且,这些派来汉朝学习的,都是乌孙人。 在忠诚上肯定没有问题! “当然是真的……”张越轻笑着道:“不过,有一件事情,好叫贵使知道……” “太学的学费比较贵……” “不知道,需要多少?”泥靡问道。 “一人大约一千金吧……”张越脸不红心不跳的给出了一个天价。 留学生嘛,学费肯定是本国学生的数倍! 这可是后世的先进经验了! 各大主要国家,在留学服务贸易上,真的是赚的盘满钵满! 像是米帝,每年对外服务贸易里,留学一项的顺差就高达上百亿美元! 正是靠着这样庞大的顺差,米帝的大学,才能置办得起那许多高大上的研究院。 也才能发的起,那么多的奖学金,来吸引全球的精英。 如今,张越不过是稍作借鉴。 泥靡听着,却是吓了一跳:“一千金?!” 乌孙虽然有着丝绸贸易的利润分成,但,其实黄金积蓄也就那么几万金。 这一个人一年一千金,五个人岂不就是五千金了? 那里供得起? 张越见着,笑了起来,道:“当然,考虑贵国的经济水平,我主圣天子,愿意接受贵国以物资偿付……” “皮毛、牲畜、马匹皆可以抵充……” “其价值可以平贾计价……” 泥靡听着,却是低下头,陷入了沉默之中。 皮毛牲畜马匹,那是比黄金还值钱的东西! 乌孙人不可能接受,每年用数以千计的牲畜来给少数几个贵族做学费的。 特别是,这些贵族仅限于乌孙王室的时候,那些翕候肯定不会同意。 下面的奴才,更是会闹翻天! 张越见着,自然早知如此。 找游牧民族,让他们拿牲畜抵账,就和黄世仁要拿喜儿抵账一般。 那是要他们的命! 张越轻声道:“若贵国不愿意以这些方式支付学费,本官还有一个办法……” “本官认识我国的几位大贾……” “都是些急公近义,慷慨大方的君子……” “袁公广国,更是外号‘关中及时雨’,最是肯帮朋友的忙……” “而不瞒贵使,我国关东各郡,近来男女比例有些失调,许多年轻男子,因为种种原因,年已二十三,却未有成亲……” 泥靡听着,不太明白张越的意思。 就听着张越道:“袁公广国,对此甚为忧虑,曾发愿,愿以全部身家,作为天下丈夫保媒之费……” “而本官听说啊,贵国与康居、龟兹、姑墨、温宿等国相邻……” “这些王国,以出善女子而闻名,可惜这些女子,深受诸国贵族欺压,常常生活不得意……” “所以,本官觉得,或许本官可以去与袁公广国商量……” “若是贵国可以居中保媒,将一些优秀、年轻女子,介绍与我国丈夫……” “成功一例,可得五金……” “袁公广国,在楼兰、阳关,皆有商铺,只需贵国将这些可怜的女子,送至楼兰、阳关,便可以了……” “如此,这些可怜的女子,可以得脱虎口,而我国丈夫不至于孤枕难眠,贵国学子也能安然入学,可谓是一举三得,功德无量啊!” 泥靡听着目瞪口呆。 把人口买卖,说的这么清新脱俗,打扮的如此光鲜亮丽的人,他还是第一次碰到。 不过…… 张越的话,也是让他难以按耐。 草原上,人命是不值钱的。 乌苏每次出门打草谷,不砍死个千八百个,拖回来几千奴隶,都不好意思出门见人。 但,掳回来的奴隶,能够活过第一年的太少了。 无论匈奴还是乌孙,奴隶的价值都是按羊算。 好一点的能抵三头羊,差一点的一头羊都不如。 而汉朝人现在开的价格,远远超过了乌孙的奴隶价格。 甚至溢出了许多! 眼珠子微微一转,泥靡问道:“全是五金一人?” “当然是有级别的……” “不同女子,保媒的费用,也是各自不同嘛……”张越轻声笑着,如同恶魔一般。 正文 第七百三十节 义无反顾的长孙 于是,张越很快就和泥靡初步敲定了这场跨国婚介,乌孙方面的基本酬劳。 首先,就是女方的基本资质。 年纪二十五以下,无残疾、健康、五官端正。 然后,在此基础上,分出不同档次。 十四到十八,是一个档次,十八到二十又是一个档次,二十到二十五也是一个档次。 每个档次,媒人酬劳相差一金。 也就是分别为七、六、五。 此外,根据相貌、肤色和其他特殊情况,媒金可以相应增加。 最高,能达到五百金。 最后,还有一个补充条款。 那就是,若乌孙保媒的价值超过了应支付的留学生学费。 那么,乌孙可以向汉室要求,以官价购买任何乌孙想要的商品。 包括军械! 张越甚至是拍着胸膛保证,保媒费用,可以突破汉家法律的限制。 甚至可以准许,乌孙用这些资金,购买到少府制造的钢制武器! 这让泥靡喜出望外! 钢制武器,还是敞开供应,按照汉室的官价购买? 这…… 简直是赚大了啊! 几乎是立刻,泥靡的眼睛就红了起来。 乌孙,地处天山以北,葱岭以南,周围的邻居,不要太多。 只是呢…… 都穷! 也就一个康居,可以补贴一下生活。 没办法,西域就是匈奴的后花园。 特别是匈奴为了与汉争霸,在西域设置了日逐王和僮仆都尉后,匈奴对西域各国的压榨就更加厉害了。 基本上,大部分西域王国,每年都需要朝贡匈奴。 而在朝贡了之后,其本身的财富就要大大缩水。 乌孙人若是去抢这些国家,恐怕所得还不如出兵的费用。 故而,乌孙其实也很无奈。 只好打着‘保护汉朝商旅’的旗号,去康居那里打点秋风,顺便从汉朝那边拿些好处。 而现在…… 完全不同了! 这个世界上的硬通货很少,数来数去,也就那么几样。 黄金、珠玉、皮毛、奶酪、铁器、丝绸。 而其中大半,都掌握在汉朝手里。 特别是铁器! 已知世界,唯独汉朝拥有大量生产、制造高质量铁器的技术和能力。 现在,泥靡知道,从此又多了一样,可以由乌孙掌握的硬通货了——女人! 西域或者葱岭以西,什么都缺,就是不缺人。 高鼻深目、黑发褐目、金发碧眼、甚至是深色人种。 应有尽有! 对乌孙人来说,他们现在只需要做一件事情。 派出骑兵,杀出去,就能带回用黄金计价的女人。 而且,这可是一个长期稳定的贸易。 说不定,在扣掉了种种对汉贸易的支出后,乌孙还能有赚头呢! 只是想到这里,泥靡的眼神就变得坚定无比起来。 这买卖,必须做! 张越看着泥靡的神色,不动声色的坐了下来,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但内心深处的激动,却是难以掩饰的。 孔子说:始作俑者,其无后乎? 后世西方的殖民者,最初就是靠着挑动黑人王国的战争,而从事奴隶贸易。 一开始,百分之九十以上的黑奴,是被和他们同样肤色,但立场不同的同胞所抓起来的。 最初,那些捕奴的黑人王国,也是很强盛的。 甚至还有人,曾留学西方,与西班牙、葡萄牙之类的强国政要甚至是王国,有着密切联系,乃至于建立了盟友关系。 但最终…… 这些王国,都亡于西方。 曾经的奴隶主、胜利者,沦为阶下囚,变成奴隶。 所以,张越知道,只要乌孙人上了这条船,开始了血腥的贸易。 那么,他们就无法停止前进的脚步。 直到最后,他们会将自己的国民,也亲手送到汉室来。 因为…… 在如今这个时代,除了诸夏民族,有着自己的认同,知道手足同胞的意思。 其他文明/王国/民族,压根就没有建立起什么认同。 匈奴的孪鞮氏和乌孙的王室,从来都没有觉得,自己的牧民和奴隶,和他们是一个群体的。 对于这些奴隶主来说,大约本国的牧民和外国的农民,都是一个地位吧。 不大可能,有厚此薄彼的心理。 所以,张越现在就像一个熬汤的厨师。 他一点都不急,等着这锅汤,熬出香味,熬出味道。 ………………………………………… 翌日,清晨,张越带着昨夜与乌孙商谈的‘好消息’,找到刘进,将事情报告了一番。 刘进听着,目瞪口呆。 他从未想到,居然还能有这种操作? 汉家用着太学的名额,轻轻松松敲来五千金的收入? 更夸张的是…… 乌孙人还愿意送妹子来抵学费? 唯一的问题是——这似乎不是很人道啊…… 刘进当然知道,乌孙人会用什么手段来当这个‘媒人’。 左右不过是劫掠他国。 这让刘进感觉有些不舒服。 虽然,他现在差不多已经接受了张越的‘殿下乃中国长孙,非夷狄长孙’‘春秋内诸夏外夷狄’的理念。 然而,心里面,依然对那些残暴的可怕事情,有着抗拒。 毕竟,他的书没有白读。 恻隐之心,更是人皆有之的事情。 他已经能想象到,乌孙人会穷尽手段的攻打那些毫无防备的王国和人民,杀死他们的战士,烧毁他们的城镇,掳走他们的女人,让他们父女分离,夫妻离散,家破人亡。 而这一切,只是为了将五个乌孙贵族送到汉室,入读太学。 只是为了,从汉家换得铁器、丝绸。 “张卿……”刘进沉默良久,终于开口道:“如此,岂非太学的每一册书籍之上,都将沾满鲜血?” “若太学诸生得知,岂能安坐?” 太学生,是一群充满理想,热血沸腾的年轻人。 他们坚持的道义,在他们看来,重于泰山。 若他们知道,那五个乌孙留学生,是带着无穷罪孽与血债来的长安求学。 这些乌孙人怕是会被太学生们打死! 张越听着,微微一笑,拜道:“殿下,臣闻陛下曾训曰:盖有非常之功,必用非常之人!如今,家上已受命为治河都护府都护,整修天下水利,建不世之功业!” “然则,家上手中,并无激励人民、鼓舞士气之良策啊!” “司马法曰:军赏不逾月,欲民速得为之善利也!” “谚语也曰: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而家上目前,并无此赏!” 修渠道也好,建运河也罢。 都是繁重、辛苦和枯燥的事情。 征调的民夫,虽然都有工钱,国家也管伙食。 但…… 关东郡国的官员,一个个都是贪婪入骨,雁过拔毛的主。 这些渣渣,连正常的田税、口赋,也敢玩出无数花样来。 在民夫们的工钱与伙食上下手,是一定的事情! 偏偏,太子据这个人心慈手软,未必肯狠下心肠来。 所以…… 张越几乎能想象的到,那些刘据视线不及的地方,肯定会出大新闻。 若治河都护府出了大新闻,甚至发生了民变。 张越跑得掉吗? 跑不掉的! 始作俑者,必受其咎。 说不定,为了推卸责任,天子、太子,都会让他来背锅。 将责任往张越脑袋上推! 而且,这个几率非常高! 因为,正常的统治者,都会做出这样的选择。 所以,张越也只好给刘据打补丁,尽可能做好后勤工作喽。 刘进听着,却是不明所以。 他根本就想不到张越这么远,也不知道张越是在担心自己要背锅。 他轻声问道:“卿的意思,究竟是什么?” “殿下……”张越长身拜道:“成家立业,乃是中国人民之根本欲望也……” 别说是现在了,再过两千年,也是如此。 为了结婚,买个房子,六个钱包都翻了个底朝天! 无数人沦为房奴,而更多的人,则欲做房奴而不可得! 甚至艳羡着房奴的生活,以成为房奴为奋斗目标…… 由此可以想见,这一传统的力量,有多么强大! 至于现在…… 百分之九十九的汉人,都是以成家立业为终极目标! 而很遗憾…… 后世结婚,男性除了要给彩礼,还得有房有车。 如今,也差不多。 除了聘礼,女方家庭还会考察男方的家庭条件、财产情况。 虽然要求没有后世那么夸张,但也是有着一些基本的条件的。 譬如说,男方至少得有一个宅院…… 不然,嫁女儿给你,跟着你餐风露宿咩? 然后,就是起码得有一块属于男方的土地,而且,面积起码要有三十亩。 不然,男方就得掌握一门有前途的技术。 譬如说,冶铁、木工、泥瓦、医术。 否则的话…… 多数人就只能孑然一身,渡过这一世。 或者,娶一个带着嫁妆和孩子的寡妇…… 特别是底层的余子们,尤其如此! 很多地方的家庭,除了长子娶亲了之外,其他儿子,都是单身。 这使得社会混乱,盗匪丛生,治安糜烂。 没办法,你不能指望一个连老婆也没有,这辈子都没吃饱过肚子,不懂得人间温暖的人遵守法律。 但…… 有了乌孙这个媒人,一切都将改变! 就以那五个乌孙留学生的学费来看,就是起码一千个异域女子。 张越相信,乌孙人为了利益最大化,肯定会尽可能的将价值更高的女性送来。 譬如二十岁以下,含苞待放的异域少女。 而将这些可怜的人,作为给治河民工中的佼佼者的奖赏。 张越相信,如此一来,必可大大激发民夫的工作积极性,消弭怨气,让他们更有忍耐力。 毕竟,能去治河修渠的,肯定都是没有老婆和家庭的余子。 现在,天上掉下一个金发碧眼,前凸后翘的妹子。 只要认真劳作,就可以在工程结束后,将之领回家。 为了这个妹子,张越相信,关东的人民,肯定会积极起来的。 当然,话是不能直白的说出来的。 那太赤裸裸,一点都不符合诸夏民族的语境和道德标准。 所以,张越只好尽可能的用着婉转的话,对刘进道:“殿下有所不知,彼之夷狄,不识王化,无有仁义,其俗贱女子,恶妇人……” 张越掺着后世阿三的一些习俗和西方的烧死女巫活动,简单的对刘进做了一个介绍。 什么女子出嫁给男子,若没给够嫁妆,就要烧死。 什么村寨里若有疫病,就怀疑有女子在作怪,也是烧死。 什么女子八岁起,便要承担一家的全部活计,而男人们则在大树下晒太阳。 总之是有多惨就讲多惨。 说的刘进潺然泪下,恻隐之心,更是无法按捺。 “张卿……”刘进叹着气道:“夷狄,果然如此吗?” “殿下……”张越拜道:“夷狄譬如禽兽,非臣一人所言也……” 当前汉室的舆论界,不分左右,不论今文、古文,对夷狄的态度,都是一样的。 唯一的区别,不过是一派主张,夷狄什么的,不要去管,让他们自生自灭就好了。 另外一派,则高举春秋大义的旗帜,主张诛震夷狄,甚至更激进的教化夷狄。 两派拉锯之下,各种思想混杂,种种骇人听闻的言论,让人为之咋舌。 穿越之初,张越不明所以,以为公羊学派才是对四夷、匈奴最狠的那个。 但现在,他已经知道了。 公羊思想,其实是比较温和的! 最极端的是谷梁、左传、思孟,这帮被孟子思想影响的人。 公羊还只觉得‘夷狄譬如禽兽’——主张夷狄与禽兽相似,但不是不可救药,经过教育是可以挽救,让他们重新做人的。 谷梁、左传,已经是觉得‘夷狄非中和气所生,王道不能化’。 直接开除了四夷的‘人’籍,连抢救的资格也没有! 其他弭兵啊、莫如和亲便之类的想法,其实只是这一思潮带来的表层问题。 真正深刻的是,潜藏在这些人心里的,对四夷极端蔑视和歧视的心态。 这一点,后来元成之交的儒生们,已经生动的演绎了无数次。 刘进当然也被灌输过类似的想法。 所以听着张越的话,点点头,道:“卿之言,甚是!” 他接受的教育里,夷狄这个群体,没有礼教,没有道德,没有仁义,茹毛饮血,父子同庐而居,甚至有着收继婚这样的恐怖传统。 完全悖于伦理,不可想象,无法理解! 简直就是一个辣鸡堆! 更何况,他其实只是一个宅男。 也就最近几个月,跟着张越,见了些基层的情况,懂了些民生疾苦。 至于那远方异域之事? 他又没见过,还不是张越说什么就信什么? 就听着张越道:“殿下,可还记得当初,臣与殿下,巡视新丰,所见所闻?” “那民间老农的余子们的情况,可还记得?” 刘进听着,立刻就回忆起了当初的见闻。 那时,新丰的农民,便是自耕农,也是穷困潦倒。 很多人家徒四壁,别说娶妻了,便是吃饭都很困难。 刘进见过,一家四兄弟,挤在一件破破烂烂的房子里,围着篝火,烤着田鼠的情况。 他们中的老大,已经三十岁了。 最小的弟弟,才十八岁。 每一个人都是衣衫褴褛,面黄肌瘦! 正是目睹了这些人民的惨状,刘进现在才会如此坚决的支持张越! 因为,这数月来,新丰的变化,他是看在眼里。 这次回来,刘进特地带人重新去走了一趟当初的旅途。 重新看到了那四兄弟的屋舍。 现在,这四兄弟,重建了新屋。 家门口,拴着一头牛和一匹马。 屋子里,甚至看到了两个粗衣麻布的女人身影。 刘进找人打听,得知这家人的老大,在三个月前,被新丰工坊园招录去做工,靠着勤劳踏实,被作坊主赏识,任为管事,月俸有五百钱,所以一下子就有媒人来讲亲,最终娶了一个丧夫的寡妇。 对方虽然带了孩子,但也带来了嫁妆。 老大成亲后,老二不久也娶了媳妇。 因为,这家的老二善于耕田,吃苦耐劳,机灵懂事,跟着县里的农稷官学习,掌握了维修和组装曲辕犁、耧车、水车的技术,成为村里为数不多的技术人员,还录入了县里的斗食官序列,成为了一个临时工。 所以,村里的一个地主,将自己的女儿,嫁了给他。 便是老三、老四,如今,也都说了亲事。 一家人的日子,过的红红火火。 这让刘进听了以后,感慨万千,内心之中,更是无比坚定。 如今,听着张越提起此时,想起当初的见闻。 刘进低下头来,他很清楚,关中都是这个样子。 关东的贫民,恐怕情况只会更差。 内心的同情和怜悯,更是瞬间爆发出来。 是啊,夷狄的女子可怜。 诸夏的平民们,也很可怜。 乌孙人若是将那些可怜女子,送来汉家,让官府做主,与那些无妻男子婚配。 功德无量啊! 而张越最后的话,则彻底击垮了刘进的心防。 “殿下,如此,则可一举多得!” “夷狄之可怜妇人,可得中国丈夫之爱惜,而中国丈夫不至于孤枕独眠,殿下更可以借此助家上一臂之力,使家上治河之事,顺通无阻!” 只这一句话,便让刘进站起身来,放下了所以包袱,道:“此事,孤会亲自奏疏长安,上报皇祖父与父君……” “若得准许,孤将亲自与那乌孙使者面谈!” 为了父亲,也为了中国的余子和西域各国可怜的女子。 刘进再无顾忌。 此刻,他甚至生出了一种义无反顾的心理。 “孤所作所为,皆为天下……” “万方有罪,皆归孤身吧……” 不得不说,这位长孙殿下,有时候真的是让人很感动。 张越听着,长身而拜:“臣谨奉命!” 正文 第七百三十一节 见贤思齐赵充国 建章宫,温室殿。 刚刚下过小雨,天气冷的有些让人发抖。 几个宫人,围着一个炉火,勉力取暖。 赵充国快步走过帷幕之间的回廊,眼角的余光,瞥到了这些三三两两的聚拢在一起烤火的人,没有作声。 今年冬天,这些小巧的铁皮炉子,就开始在长安内外,风行起来。 几块蜂窝煤,就能让人烤上一整天,又暖和又安逸,还可以用来烧水热饭。 更紧要的是廉价。 蜂窝煤两个才卖一钱,长安城内,几乎人人都消费得起! 不像往年,一家若是要取暖,木炭一项的花费,就是三百钱往上走。 而似那种小炉子,更是这股全新风潮里的宠儿。 据说,最开始是新丰那边推出来的产品。 体型很小,最多也就能放下两块蜂窝煤的样子。 但,便宜、皮实! 市面上售价,也就二十钱到三十钱左右。 而且,轻便易用,甚至可以提着到处走。 所以,一下子就畅销了起来。 然后,引来八方山寨,甚至有些无钱的穷汉,自己动手,打制一个,居然也可以提着到处跑。 “那位张侍中,还真是有些奇谋妙想……”赵充国在心里想着,脚下的步子,却是忍不住快了起来。 进了内殿,一位天子身边的近臣,立刻迎上前来,说道:“赵侍中,您可来了……陛下,已在等候多时呢!” 赵充国认得这人,知道他是现在这宫中资历最老,权势最大的黄门侍郎领内廷谒者令郭穰。 数月前,一场风波,令这宫廷宦官势力洗牌。 此人,成为了那场风波中的幸存者,由之一飞冲天。 据说,那场风波的始作俑者,也是那位张子重…… “还真是那里都有他……”赵充国心里叹着,不得不佩服那位同僚的能耐。 一个人能到处搞新闻,不是大事。 但若他能每次都搞一个大新闻,然后全身而退,这就是本事了。 嘴上,赵充国却是笑着拱手行礼,问道:“郭令吏,却是不知,陛下何故诏我?还望令吏提点……” 说着,便塞了一枚麟趾金到郭穰手里。 郭穰摸着麟趾金,脸上露出笑容,轻声道:“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新丰那边长孙殿下急奏,向陛下禀报了一件事情……” “陛下,有些拿不准,所以请侍中来询问一二……” “何事?”赵充国面色严肃起来。 他是现役军人! 哪怕如今拜为侍中,也依然兼着假玉门校尉的职务。 这等这次长安镀金完成,就可以回到玉门关,然后成为一个独当一面的将军。 所以,天子找他咨询事务,肯定和军事有关。 而西域那边,最近可真是风起云涌,好戏连连! 虽然,自冬十月后,居延方面的信使就渐渐稀疏。 但也保持了五日一报的密度。 所以,虽然在长安,赵充国也能及时掌握前方的情报(虽然大多数都是过时的情报,有些甚至是发生在秋天的事情)。 就听着郭穰道:“张侍中和乌孙使者,谈了一个新条件,陛下闻而甚喜,只是,因西域路远,故而想咨询侍中,西域之事……” 赵充国听着,脸上难掩失望之色。 他还以为…… 有仗打了呢! 不过…… 他还是勉强露出笑容,对郭穰拜道:“谢过令吏!” ………………………… 在郭穰引领下,赵充国来到了天子的寝殿中。 “臣充国恭问圣安……”和往常一般,规规矩矩的叩首顿拜,然后抬头。 赵充国这才发现,原来,天子不止召见了他一人。 天子还同时召来了如今还未启程动身南下的太子刘据,赵充国立刻明白,事情比想象的要大。 因为…… 太子刘据,素来和军方尿不到一个壶里。 特别是边塞军人,对这位储君的观感,真的是好的有限! 谁叫,这位殿下自成年以来,多次呼吁‘和亲’,甚至力主推动汉匈和谈! 关键是,差点被他真的谈成功了! 汉军自什长以上,可没有一个人稀罕什么劳什子‘和平’。 便是士兵们,大约也不喜欢。 没了战争,这上上下下几十万人马,做什么? 刀枪入库,马放南山? 若是如此,那大家伙从小就刻苦磨砺武艺,打熬身体,甘冒奇险,背井离乡,在居延一带又是图啥? 所以,边塞军人,真的很难对主和派的太子,有什么好感。 甚至连忠诚心,也是浅薄的很。 越上层,越是如此。 到了将军一级,平日喝酒喝醉了,对着长安方向大骂‘竖子’的,也不是一个两个了。 赵充国知道,贰师将军李广利对类似事情,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鼓励、默许的。 整个边塞都知道,只是没人说破罢了。 在心里微微想了想,赵充国忽然想起了方才郭穰告诉自己的话。 “陛下闻而甚喜……” 在心里微微琢磨了一会,他便知道自己应该如何做了。 而天子的声音,也从上方传来:“赵卿平身……赐座……” “臣谢陛下隆恩……”赵充国爬起来,然后装作刚刚看到刘据的样子,赶忙上前拜道:“臣见过家上,家上千秋……” “卿免礼……”刘据矜持的紧了紧衣领,然后就看向了自己的父亲。 赵充国在一个宦官的带领下,坐到下首的席位上。 立刻,就有着侍女,奉上一些零食。 主要是红枣、杏仁一类的干果,此外,还有着一小碟的鱼酱。 这是最近才出现在宫廷供应上的东西,据说是大司农一力推动的结果。 不过,赵充国之所以关注这些鱼酱,却是因为,大司农在上个月正式开始在给居延的军需物资里,配备鱼干、鱼胶。 数量虽然不多,但居延方面非常感兴趣,贰师将军据说已经派人回朝,想要大司农加大供应。 听说,这是因为这两种物资,在野战部队广受好评。 据说,鱼干的效果,不下于肉干。 骑兵带上一袋,足可坚持数日。 而那鱼胶就更了不得了! 已经化身万能产品,无论是战车修补,还是弩机修复、粘黏鞋履,效果都好的出奇。 哪怕是在严冬季节,这些海鱼炼的鱼胶,效果也不打折扣,比过去用的鹿胶、牛胶、驴胶好多了。 更关键的是便宜! 而这些…… “似乎也是那位张侍中的手笔……”赵充国在心里呢喃着。 海官船队北上,便是那位在背后怂恿的。 却想不到,这一北上,不仅仅发现了全新的超级渔场,有着近乎捕不完的鱼群。 更皆是大鱼! 肉多、皮厚,吃起来味道也很棒! 想到这里,赵充国就忍不住低下头来。 坊间说,那位号称张蚩尤。 但赵充国看来,哪里是什么张蚩尤? 这怕是张乌鰂吧…… 这么多手,什么地方都能见到他的影子。 心里面虽然吐槽着,赵充国却忍不住拿着刀叉,叉起一块鱼酱,往嘴里送。 仔细嚼了嚼,味道好像有些甜。 便听着天子问道:“卿久在玉门,想必熟知西域之事……” “朕闻西域诸国,有陋俗,恶妇人……不知道爱卿可有听说?”天子轻笑着,笑容灿烂。 赵充国赶紧放下刀叉,咽下嘴里的鱼酱,答道:“回禀陛下,臣略有所闻……” “哦……”天子听着,笑着点点头。 一侧的太子,看上去也是神色肃然。 赵充国心有疑惑,但也是不敢多问,只是低着头,一副恭听圣训的样子。 良久,他听到天子道:“朕久闻胡人之俗,多恶、陋之习,奈何朕德薄,无以致远方,不能教化六合,使王化远播……” 赵充国立刻拜道:“臣死罪,未能尽力为陛下驱逐匈奴,拯救万民……” “卿何罪之有?”天子道:“快快起来!” “太子……”天子却是扭头看向一侧的太子:“如今,太子还有何顾虑?” “儿臣没有了!”太子起身,对着天子恭身拜道:“救人于水火之中,乃是大德!” “汤武网开三面,致有天下!” “儿臣不才,请父皇准长孙之请,令父皇之德,亦可泽于四海之外,六合之中的夷狄,譬如汤武,泽被天下!” 赵充国在一旁看着,虽然依旧云里雾里,但差不多摸到一些脉络了。 ……………………………… 太子拜辞后,赵充国本来也想走,他实在是太好奇,新丰那位又玩了怎样的花活? 打算去学习学习。 孔子不是说了吗? 见贤思齐。 遇到君子,就要请教和学习。 这样才能贴近君子的境界,提升自我。 而赵充国现在深感自己还有很多不足,特别是与那位‘张乌鰂’相比,大大不如,需要仔细学习,认真领会。 可惜,天子却是留下了他。 “卿来长安,也有两月了吧?”天子问着。 “托陛下洪福,如今已是七十二日……”赵充国低头答道。 “卿在长安,住的如何?可还习惯?”天子又问。 “陛下厚爱,臣在长安,如在家宅,倍感亲切!”赵充国立刻答道。 天子听着非常满意,起身上前,伸出手来,撘在赵充国身上,这让赵充国真的是感动不已,就差当场泪奔。 对于大臣而言,能与天子如此近距离接触,这说明了天子对自己的信任,已经达到了亲信的地步。 毫无疑问,这是人臣的最高追求! “卿久在玉门关,对西域诸国,应该是了解通透……”天子轻声道:“便与朕仔细介绍一下西域各国的情况吧……” 赵充国听着,更是陷入亢奋的情绪之中。 汉家经营西域,虽然始于博望侯张骞,但,数十年来国家对西域的关注,根本不够! 旁的不说,长安的三公九卿,几个知道西域有多大?有多少国家? 边塞将领,屡屡发回各色情报,可惜,却都不受重视。 国家的战略目标,只有一个匈奴! 顶多,还能关注一下大宛、楼兰、乌孙这样的王国。 至于其他人? 抱歉…… 即使是天子,其实也不关心除乌孙外的西域各国。 但现在,这是什么情况? 但…… 赵充国知道,这是好事。 意味着国家将会把资源向西域方向倾斜,而不是死死的盯着浚稽山方向。 作为从前线回来的军人,赵充国始终认为,西域才是破局的关键。 浚稽山…… 实在不适合作为突破方向。 因为,当地山高林密,河谷众多,大军行进非常艰难,也不利展开。 西域就不一样了。 突破蒲类海后,直趋天山,只要拿下天山,整个西域就敞开在汉军兵锋面前,予取予求。 ……………………………… 三个时辰后,赵充国才走出温室殿。 此刻,他满脸惊愕。 天子不仅仅听了他仔细介绍的西域情况,还多次向他提问。 这让赵充国,真的是兴奋不已。 以为国家,打算重启天山会战,将战略重心重新倾斜。 可是…… 在将要辞别的时候,赵充国却从天子口中,听到了一些讯息。 “张子重和乌孙人达成了一项协议……” “以允许乌孙遣使来汉太学学习的条件,换取乌孙贡汉女子……” 这个事情,让赵充国真的是不知道怎么形容了。 事情,肯定是好事! 作为假玉门校尉,身处汉与西域贸易的最前线之一。 赵充国在玉门关见过各色胡姬。 边塞汉军将士,也有许多娶了胡姬为妻为妾者。 这些胡姬,在赵充国看来,都是勤劳、肯做,能吃苦,善于持家的女子。 虽然,不如诸夏女子血统尊贵,习俗相近。 但…… 这些胡姬有一个优势——好生养! 许多娶了胡姬的将士,基本没有遇到过难产。 若能引进胡姬,赐给中国平民,赵充国知道这是利国利民的好事情。 但问题是…… “张乌鰂……” “还真没说错呢……”赵充国砸吧了一下舌头:“连这样的办法和主意都想的出来……” “难怪,其年纪轻轻,便深得圣眷,更有长孙信重……” 他抬起头,望向前方,轻声道:“孔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师!” “诚哉斯言……” “俺是得找时间去新丰,当面请教了……” “如何才能练得出这样的本领和智慧……” 说到这里,赵充国就舔了舔舌头,内心充满了期待。 事实证明,带兵打仗的将军,每一个能成功的,都是集疯狂、冷静、大胆、谨慎、贪婪、小心、残暴、有义等无数矛盾于一体的人。 正文 第七百三十二节 技术壁垒的狂想 冬天变得越来越冷。 早晨的时候,甚至下了小雪。 推开门,冷空气迎面袭来,张越下意识的拉紧了衣服。 “侍中,兵法考卷,已经批阅完成了……”胡建走到张越身边,轻声道:“成绩喜人啊……” “总分五十,超过四十分者,几近七成……” 张越听着,毫不意外。 在新丰这数月,张越不止是打造了一个有力的官僚队伍。 还将他在南陵时的习惯也带了过来。 在各乡的乡官邑里,都建了图书馆,准许官吏借阅、抄录。 图书馆的藏书,自然有着《孙子兵法十三章》《战争论》这样的张越‘大作’。 而此番的兵法考试题目,也是以这两部兵书为主。 这就是一个筛子。 筛选人才是次要目的,首先目的是为了筛除那些与张越八字不合,脾气不对的人。 剩下的,自然都是脑残粉。 所以,题目是很简单的…… 大部分都是填空、选择题。 只要认真看过《孙子兵法十三章》《战争论》,基本都是随随便便四十分甚至满分。 “待算术和文法考试后,就开始面试吧……”张越吩咐道:“此番,从官吏中只选拔两个屯长、十位队率和二十名什长……” “只选三十二人?”胡建眉毛微微皱起来,感到有些棘手。 “嗯……”张越点点头,道:“这亦是无奈……” 保安曲太受欢迎了。 如今,已经有十几位将军甚至是列侯,向张越投书或者亲自拜谒,暗示着要给他们的子弟留一个位置。 然后,就是天子那边,也会从期门郎、羽林卫里,选派将官来此。 所以,中高级的军官,能留给新丰的也就是三十二个人选。 这已经是张越所能做的极限的。 “胡军正可以去透个气,若是果然愿意为国效力,沙场尽忠者,可以选择从伍长做起……”张越轻声说道:“本官这里,可以给一个承诺,成军之后,若是表现出色,可以优先提拔……” 伍长是军队里最底层的军官。 甚至,只是一个名为军官,实为士兵的高级步兵。 权力委实小的可怜。 便是军饷,也只是比一般的士兵,每月多个三五十钱而已。 只有到了什长,才有一定的自主权,可以发布命令,可以指挥属下。 过去的汉军,伍长一直都是由士兵们推举,连任命的环节都省却了。 换而言之,其实都是临时工,而且没有编制。 只是称作伍长,说的好听罢了。 一般的人,还真不稀罕。 特别是如今在考的这些人,大约是瞧不上一个小小的伍长的。 但也没有办法。 一个曲,哪怕是野战曲,编制也太小了。 但若要扩充为校尉部,新丰又不够格。 除非明年,全面掌握周围三县,成为一个四县之地的试验田,才可以有资格上禀天子,请求组建一个校尉部。 胡建听着,默不作声的点点头。 张越却是看向太上皇庙外的行宫方向,忽然出声:“殿下还在与乌孙使者商谈?” “回禀侍中……”胡建低头答道:“自今日早上,殿下召见使者后,便一直在密谈,据说相谈甚欢……” “哦……”张越笑了一声,点点头。 自前日刘进将张越和乌孙人谈出来的条件上禀长安天子后,天子很快就给了批复,将这个事情交给刘进和张越‘便宜行事’。 太子刘据甚至派了他身边如今最得力的亲信大臣——家令王?来新丰,跟随刘进处置此事。 王?可不简单! 此人,张越听说过。 据说是关中有名的干吏,曾任为右扶风,政绩斐然。 因郁夷之灾,进入太子据的视线,然后由其族弟王沂举荐给太子。 一经任用,立刻就给太子系带来了一股新风。 特别是在李禹一案后,王?就迅速崛起,如今已是太子据的左膀右臂。 此人,久经地方,是积年干吏。 做事风格,以沉稳踏实有名。 此人来新丰,几乎等于告诉张越,太子据对此事的重视程度已经高到了一定级别。 微微想了想,左右现在无事,张越便带着胡建,叫上了桑钧,去了工坊园视察。 首先看了铁模的生产情况,一切井井有条,张越看的非常满意。 最近,靠着生产铁模,新丰工商署销售额,已经几近千万。 仅此一项,产生的收入,就足以让人兴奋。 各个作坊,更是加班加点。 而生产铁模,使得工坊园诞生了许多精于切削作业的工匠。 这是很重要的技术积累和原始沉淀。 张越看着,非常满意。 但表面上却故作不喜,引得陪同众人忐忑不安。 等到桑钧忍不住开口的时候,张越就道:“我闻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而作坊之中,切削、铣膛,皆以锉刀、石磨手工而作!此非良策也,故不喜!” 然后,就下了悬赏。 “有能制可切削、铣膛之器者,赏百金,征为工商吏!” 众人听着,都是纷纷顿首。 心里面,自然立刻上心。 这也是中国式政治的微妙之处。 上有所好,下有所效。 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 后世的4V,就曾上演过很多好戏。 某个绿党政客,点赞香蕉皮沾酱油后,一堆人跟风,鼓吹什么这样的吃法才是正宗、环保、完美。 而在封建时代,为了拍达官贵人的马屁,上上下下的人,真的是什么办法都用的出来。 更不提,张越所说的器械,落在那些随行的作坊主耳中,简直是天籁一般。 这种既可以拍马逢迎,还能赚钱的事情。 谁不上心? 当下,立刻便有人将这个事情提到了自家的重点工程上面。 张越却是看了看周遭众人的神色,便再不提此事。 他知道,很快自己便可以看到成果! 因为……原始的机床,其实技术含量不高。 只是隔着一层窗户纸,捅破后便没有什么障碍。 实在不行,张越还可以让丁缓出手,‘指导’一二。 而机械制造,只要开始,就没有回头路。 特别是在工坊园的这样一个特殊环境中,逐利的资本,会疯狂的开展技术竞赛。 看完铁模生产,张越就又在丁缓的陪同下,来到了工坊园的核心,少府作坊的实验场所。 一个多月前,张越曾在这里,看到了人类历史上第一台水力锻锤。 那台水力锻锤,只是从目前关中广泛存在的水锥,放大而来的版本。 靠着积蓄的水力,带动锻锤,就像小孩子玩的跷跷板。 利用重力和地心引力,作为动能来源。 即使如此,当时依然震撼了乌孙人,让他们目瞪口呆。 但现在…… 若乌孙人再来此地,他们恐怕就不是震撼了。 而是惊惧了! 因为,如今的水力锻锤,已经是发展到第二代了。 第一代,只是验证机,作为技术验证存在。 所以,结构简单,技术含量很低。 在验证了,水力完全可以成为机械动能来源,提供日夜不休的力量后。 丁缓带人,改进了锻锤系统。 首先是更换了锤头,从石锤变成了铁锤。 然后是改进了动力系统,从原先的跷跷板,简单的利用水力和重力来做功的结构,改成以数个巨大木制叶轮来带动的动力系统。 最后,就是增加了限制锻锤高度的石墙。 使得锻锤可以快速的捶打,节省了时间,更少了浪费。 不过,这还只是第二代。 更先进的锻锤系统,已经在设计中。 张越看完,非常满意,深感自己的那本小册子没白给! 要换了他来做这个事情,且不说没有时间。 便是有,怕也没有这么快。 更不可能,像丁缓这般,能培养出大量的技术工匠——如今,少府作坊里,已经有上百位工匠,学会了制造类似的锻锤系统。 若是张越的话,很可能他造是造出来了。 但,下面的人依然是两眼一抹黑,不知底细。 说到底,他对技术其实不懂。 所能做的,也只是照着回溯的图纸加工、制造。 而没有能力,用当世通俗的语言,讲解出来,更没法像丁缓这样的大匠般,可以手把手的教导,甚至耳提面授,指点不足。 “丁令吏……”张越将丁缓叫到身边,看着他,勉励道:“待下一代锻锤问世,本官必为明公向天子请功!” “未来,便是如梧候一般,也是可以的!” 梧候阳去疾是汉家工匠的偶像,鲁班一样的人物。 因为他是目前唯一一个靠着技术,被拜为列侯的工匠! 丁缓闻言,却是拜道:“下官不敢独居全功,皆是侍中教导有方、殿下厚遇之劳……” 他很清楚,没有这位张侍中,就不可能有今天。 旁的不说,没有这位的图纸,就是现在的这个锻锤系统,他也起码需要十年才能制造出来,更不提更复杂、更精密的下一代了。 再说…… 他也不想出风头…… 列侯? 以前可能是他的目标。 但现在,他只想复兴父祖的学派,对于功名利禄,反而不怎么上心了。 张越看着他,轻声道:“列侯之封,明公当得起!” 只要下一代的水力锻锤问世。 那么汉家的锻锤机械,就可以达到十五世纪、十六世纪的欧陆水准。 具备生产板甲和火炮的能力! 板甲这种东西,张越不是很看重。 火炮,才是他的目标! 因为,经过他在空间里的不断试验、配比。 如今,已经差不多摸索出了当前时代技术条件下,人工所能配置的最优火药配方。 不仅仅解决了颗粒火药的问题,还记录了所有的实验数据。 只要锻造和加工技术解决,火炮就可以发出怒吼! 其实,以现在来说,青铜炮也是能玩得起来的。 秦代巅峰造极的青铜铸造技术,现在依然保留着。 目前汉室,制造青铜炮不存在问题。 毕竟,秦始皇连十二金人都玩得起来。 早期的简单火炮,自也铸造的起来。 但问题是,张越不想让火器现在就出生。 那会吓坏小朋友的,也可能会出现技术扩散的风险。 但技术继续进步的话…… 若是发展出拿破仑时代的火器水平…… 送一门火炮给罗马,罗马的学者和工匠,能复制的出来吗? 恐怕,他们甚至连如何加工这样的火炮,也是不知道。 甚至连炮门上的材料,也生产不出来! 技术的绝对优势,足以铸起最好的防御。 就像现在的锻锤机械,等发展到下一代,请一个匈奴人来这里看。 他看得懂吗? 看懂了,回去能制造吗? 这就是技术壁垒的力量。 悄无声息,无影无形,但比长城还坚固。 ………… 出了工坊园,张越的心情非常愉悦。 便连身边的随从,也都知道,今天张蚩尤很开心。 “侍中公因何而喜?”胡建忍不住问道。 “为中国喜!”张越很开心,就忍不住多说了一句:“为子孙喜!” 他仿佛已经看到了,未来的某一天。 当欧陆的蛮子们,终于通过不懈努力,打破了万恶的东方帝国的技术封锁,制造出了第一艘铁甲舰,让其下水的时候。 举国欢腾,无数人泪流满面。 而这时,在他们的头顶,数百公里上的地球轨道上,一颗汉家制造的卫星忽然启动了搭载的高速相机,拍下了这一幕。 远方,数十万公里外,一架航天器,恰好降落在月球表面,一个航天员举着一面旗帜,将之插到月球表面。 地球上,一片欢腾。 大汉天子罕见的出现在屏幕上,对全国发表讲话。 当天晚上,所有帝国子民,都在关注这件大事。 以至于新闻联播的全部版面都为其占据。 而在同时,帝国的情报部门,得到了从卫星发回来的照片。 “哦……” “真是不容易呢……” “总算能生产出帝国一百年前淘汰的铁甲舰……” 一个情报官员看着卫星照片,调侃着,然后告诉旁边的一个工作人员:“通知大鸿胪,可以向罗马解禁相关机械……” “准许安息属国,三十年前向我主圣天子提出的军购申请,将封存的XX舰队,出售与它!” 这一幕,虽然只是幻想和憧憬。 但张越却很想将它实现,让其变为现实。 若是这样…… “死也无憾啊……”张越轻声说着。 正文 请假条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w Ww.XxBi Quge.c0m新笔趣阁内容更新后,需要重新刷新页面,才能获取最新更新! 正文 第七百三十三节 抢亲 两天后,批阅工作完成。 一份八十人的名单,被送到了张越面前。 他需要从中选出三十二人,然后逐一任命。 这对其他人,或许是一个艰难的选择。 但对张越来说,却是简单至极。 他已经背熟了新丰上上下下,两衙一署(县衙、县尉、工商署)三乡一城,所有有秩以上的官吏名字、籍贯、履历和政绩。 甚至能记得很多人的身高、口音、个性。 所以选起来,速度非常快。 只是一个时辰的功夫便将名单确定下来,然后交给陈万年,由后者送去给刘进用印。 于是,当天下午,这份名单,就被张贴在了县衙外面的露布上公示。 这也是张越主政新丰以来最先被确定的规矩了。 事无大小,只要是县衙的决定,都要先公示、宣传,使人民知道,然后再执行。 所以,有些儒生不喜欢甚至憎恨新丰的政治,也是能够理解的。 毕竟,民可使使之,不可使由之。 这种不愚民的路子,在主流的思想派系里,只有黄老余孽才玩的出来! 在这些人心里,泥腿子越蠢越好,越无知越容易统治。 百姓都懂法了,都知道政策了。 要老爷们何用? 不过,这少许杂音,张越是直接无视的。 新丰县内,更是没有什么人理会。 相反…… 公告一张贴,立刻引来无数人围观。 “这是保安曲的录用名单啊……”有人惊呼着,立刻吸引来更多的关注。 很快,一辆辆豪华马车驶来。 公侯勋贵,济济一堂。 更有着大腹便便,衣锦服华的巨贾。 “主公,名单一共是三十二人……” “两位屯长,十位队率,二十位什长……” 家臣们凑到自家主人耳畔,窃窃私语。 “去查清楚,无有婚配者的名字……”只是瞬间这些大人物,纷纷下了命令。 汉室百年,已经告诉了所有人。 刘氏的游戏规则,就是武勋第一! 军功之外,尽皆浮云而已! 黄金万金,土地万顷,奴仆万人,不及斩首百级的猛将。 因为前者,一个不小心,就要掉脑袋。 而后者,只要不造反,不得罪天子。 便是犯罪,也可以抵罪! 军功是家族最好的基石,猛将是兴盛的根本所在。 最好的例子,就是贰师将军李广利! 当初,李夫人有三兄弟。 长兄李广利,从弟李延年、幼弟李季。 最初,李广利算哪根葱? 李氏外戚集团,真正的大人物,是协律都尉李延年。 李延年生时,权倾朝野,闻名天下。 是汉室最有名的音律家,更是知名的大文豪。 论起名声、地位,李广利拍马也不及。 便是李季,也是侍中领尚书事,位在霍光之上。 彼时的李广利,却在居延吃沙子,晒得皮肤黝黑、满脸络腮胡子。 但,李延年、李季,一朝失宠,全家被诛。 独独有军功的李广利,毛都没有掉一根。 反而日益强盛,权柄日重。 现在更是能决定丞相人选! 看到这一事实后,便是傻子也知道,军功是汉室最硬的硬通货。 更不提,汉家本就有尚武的传统。 吟诗作赋,算什么大丈夫? 北阙城楼下献俘的才是英雄! 连司马相如这样的大文豪,都要去西南夷镀金,开疆拓土,才能被人称颂。 ……………………………… 低着头,穿过一排低矮的屋舍。 前方就是家了。 不知道为何,王启年忽然心情紧张起来。 轻轻推开门,院子里母亲正在浆洗衣物。 堆磊起来的衣物,足足有两三个一人高。 王启年叹了口气,走上前去,跪下来道:“母亲,您什么时候又去工坊园找活了?儿子不是打过招呼了吗?不让工坊园给您衣物……” “我儿回来了……”一直埋首在水池旁,拍打和搓揉衣物的妇人抬起头,呵呵的笑了笑:“俺这不是闲着嘛……就想着,给吾儿赚点家底,也好说门亲事……” 王启年听着,苦笑了一声,道:“大人!儿子如今已经是新丰工商署的吏员……秩比有两百石,月俸八百钱……” 这确是他的骄傲。 “啊呀,一个月八百月俸,能存多少啊……” “现如今,新丰城内的闺女出嫁,聘礼都是一万钱起……” 妇人絮絮叨叨的说着:“而且,吾儿既然是官了,那也得置办一个大些的宅子才成!” 王启年听着,沉默起来。 他幼年丧父,全靠着母亲一手拉扯、养大,又费尽心机,送去读书学艺,才有的今天。 但也因此,耗尽了父亲留下的大部分财产。 在王启年的记忆里,母亲一直就是这样。 总是想尽办法的赚钱,总是穷尽一切的省钱。 一切都只为了自己能有一个好的生活。 深深叹了口气,王启年对着自己的母亲重重磕头,拜道:“启禀母亲,儿臣日前参加了县中的军伍选拔,侥幸获选,被拔为队率……” “往后,月俸就不是八百钱了,而是四千钱!” 汉家野战部队的军饷,素来很高。 哪怕是非战时,屯驻关中的野战部队,军饷也是比照着居延边塞的障塞守备部队计算的。 目前,替人在居延服役一年,其责庸价为两万九千钱,基本上与戍卒军饷持平。 这还只是戍卒! 军官的军饷,向上不断打滚,几乎是肯定的。 也就是新丰因为名义是‘郡兵’,不敢真的比照野战部队的军饷配置。 不然,队率的月俸只会更高! 王母听着,却没有高兴,反而低头幽幽的抽泣起来:“俺说过多少次了……不要学乃父……不要学乃父……安安生生在新丰做个官吏,娶妻生子,平平淡淡渡过这一生,便是俺对汝最大的期盼了……” 王启年连忙磕头:“儿子不孝,让大人担忧了……” 他父亲在他九岁的时候,带着家里的弓箭和佩剑,跟着县中的十几个好友,一起投军,跟着贰师将军远征大宛。 结果再也没有归来。 连尸骨,都埋在了大宛的山谷里。 这是他永远的痛! 他依然记得父亲离别那日的场景,夕阳西下,驰道巍巍。 父亲的歌声,仿佛一直回荡在耳畔。 “岂曰无衣?王于兴师,修我戈矛……” 待他年岁渐长,读书懂事,便早在心中下定决心,一定要去迎回父亲骸骨,葬到他生前最喜爱的渭河边。 而欲如此,就必须从军,立下功勋! 故而,他一直瞒着母亲,悄悄的练习武艺、骑术。 特别是今年新丰公考,他考上之后,当了工商署的官吏,便有了更多时间和自由来充实自我。 不仅仅将工商署内所藏的兵书,背的滚瓜烂熟。 更进了撞球队,不断的通过运动,加强自身。 今次,新丰保安曲选拔军官,他瞒着母亲,悄悄报名。 结果是一举入选,甚至被选为队率这样的中坚。 “汝啊……”王母哭着道:“那沙场征伐,兵凶战危,汝因何要去冒险啊……” “若是有个万一,俺如何活啊……” 就在这时,门外忽然传来喧哗声。 笃笃笃! 紧接着,有人敲起了门。 “王家婶婶,可是在家?”一个脑袋,探了进来,然后就看到了王启年,他立刻怪叫一声,声音仿佛见了腐肉的豺狼:“王家大郎在家!!!!” 顷刻间,便是一片鸡飞狗跳。 门外似乎上演起了争打的戏码。 砰! 王家那扇木门,连三个呼吸都没能坚持,就已经被人重重撞倒。 王启年和自己的母亲,抬起头,看向大门处。 只见,十余个穿着青衫,带着布帻,似乎是大户人家家臣、家仆一类的男子,正扭打成一团。 每一个人都想抢先,但每一个人都不愿意让别人先走。 于是,便打成了一团。 嘴中的威胁与恐吓,更是不断的飚出来。 “哪来的破落户,也敢于奉安君抢佳婿?”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一拳打到一个欲抢在他前面的男子。 但他还未来得及高兴,便被身后的两人拉住腰带,然后按在地上。 “区区封君,也敢觊觎英雄?”这两人冷哼着,举起一枚信物:“陇右钱家看上的乘龙之虚,也是小小封君可以抢的?” “钱家算个P?”冷不丁,有人从角落里杀出来:“可敢与吾家主公争锋?” “汝又是谁?” “哼!”来人高傲无比的冷哼一声,举起一柄佩剑:“吾家主公……姓司马……” “当朝轻车将军是也……” ……………… 王启年母子看的目瞪口呆,听着惊骇莫名。 “诸君……”王启年大着胆子,将母亲护在身后,然后拔出佩剑,看着众人问道:“不知道诸君此来为何?” “阁下便是王公子讳启年?”听着王启年的话,原本在争斗不休,谁也不服谁的十几人忽然停手,然后一个个瞬间将衣服整理好,宛如君子一般,拱手问道。 “正是……”王启年疑惑着:“未知诸君,有何贵干?” 但内心的心防也算是放了下来。 那些人听着王启年的话,然后上上下下的将王启年打量了一番。 接着,每一个人眼中,都是流露出怪异的神色。 错非王家的门户虽然倒塌了。 但门槛还在,忌惮汉律的钳制,没人敢在没有主人的邀请下,擅闯进来。 不然的话,这些人恐怕早就扑将上来,将王启年给撕成碎片了。 “王公子……”那自称奉安君家臣的男子,擦了擦身上的灰尘,第一个开口,拜道:“我主奉安君严公,久慕公子威名,以为当世豪杰……” “闻说公子至今未婚,甚憾之!” “欲以女妻之,以侍公子枕席,好叫豪杰不寂寞……” “未知公子意下如何?” 此人话音未落,那两位自号‘陇右钱氏’的人,立刻讥讽:“严家的嫡女,早就嫁光了吧?” “区区庶女旁系,蒲柳之姿,如何能配王公子这样的豪杰?那岂非是明珠蒙尘?” 两人看着王启年,长身拜道:“好叫公子知晓,吾主钱公,为汉材官都尉,世代军功为家,闻公子豪杰,甚是倾慕……” “恰好我主膝下有嫡女,年方二八,自幼家教森严,贤淑得体,正是公子这般豪杰的良配……” “若是公子不弃,吾主愿以田宅五百亩,钱五十万、奴仆十人,并嫁滕妾八人为嫁妆……” 王启年听着,目瞪口呆。 而他身后的老母,更是不明所以。 无论是奉安君、陇右钱氏,甚至是那上官将军。 都是过去他们家听都没有听过,恐怕连接触都不可能的贵人家族。 但现在,这一个个却都争相上门,要嫁女儿? 特别是那钱家,连嫡女都拿出来了! 这是什么情况? 正疑惑不解着,就听着那自称是轻车将军上官氏家臣的人道:“王公子……夫人,可否许吾等入内一叙……” 王启年看了看自己母亲,思虑一番,最终拱手道:“不敢,还请诸公入内……” “寒舍简陋,怠慢之处还望海涵……” 众人却是早就在等他这句话。 王启年话音刚落,所有人立刻就一拥而入。 最当先的便是那刚才还文绉绉,一副谦卑礼让模样的上官家的家臣。 他带着人,冲入王家大门,然后对着王启年就扑了上去。 “公子,我家主公已在新丰,准备了新房……” “今日吉日,良辰将近,还请公子莫要耽误……” …………………………………… 新丰县城内,类似的情况,接连上演。 军功贵族们,争相抢婿。 一时间,一片鸡飞狗跳。 新丰城内百姓更是看的目瞪口呆。 将军、封君、列侯,纷纷出手。 看准了,直接下手,手快有,手慢无。 其果决和迅速,让人吃惊,也让百姓们深受震撼。 对于汉人来说,富贵,是永恒的追求。 而今日,新丰县中百姓士人,共同见证了一个‘鸡犬升天’的盛况。 所有被列在保安曲的军官名单上的人,有一个算一个,只要是没有婚配的,都是天上掉下一个泰山,不由分说,就要嫁女送嫁妆。 根本不容反对。 而且…… 泰山们,都是汉家闻名遐迩,势力颇大的军功家族。 真正的权势人家。 往常,一般的士大夫,连这些人的家门都进不去。 而这些家族也素来不和士大夫文官联姻。 现在…… 这些人,却舍得将自家的嫡女,嫁给新丰的寒门,区区的什长、队率、屯长。 不止是那些没有婚配的人。 便是有了妻子家室的人,也一下子被人塞了一堆妹子。 也是此时,新丰百姓,都觉悟了。 “食必粱肉,学必武艺啊!” “欲求富贵,非得武勋!” 各家大人,更是纷纷教训起自家的孩子。 白天县衙公布的三十二人名单,成为了‘别人家的孩子’。 长辈们,开始用这些人来激励子弟。 一碗碗鸡汤,被人熬了出来。 而新丰官场,更是深受震动。 事实以无比深刻、直白、简单的方法,告诉了每一个人。 读书救不了人生! 武勋才能改变人生! 富贵出自军功,而源于远方。 要想富,读兵书,要想贵,当军人。 书呆子是没有前途的! 到第二日,一首歌谣,在新丰县城的大街小巷,不胫而走。 无数孩子一边拿着木制小弓玩耍,一边唱着:“劝君不要买良田,军中自有千钟粟,安居不用架高堂,军中自有黄金屋,娶妻莫恨无良人,军中自有颜如玉,丈夫欲遂生平志,发奋骑射读武经,他年北擒单于日,封侯拜相在当时……” 这首歌谣,因为太形象,也很容易被人理解。 于是,很快就传遍新丰,并向着周围泛滥。 不过半月,整个关中就已经人尽皆知。 正文 第七百三十四节 传奇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w Ww.XxBi Quge.c0m新笔趣阁内容更新后,需要重新刷新页面,才能获取最新更新! 正文 第七百三十六节 泥靡归国 中军营房中,一场会议正在召开。 “本将曾在天子面前立下过军令状……” “必致‘细柳营’,以报陛下!” “明岁春三月,陛下或将亲临新丰观兵,届时……”张越轻声笑了笑,看着眼前的胡建等人,已不必多说了。 胡建听着,上前拜道:“末将必尽心竭力,辅佐军候!” “末将等亦如是!”常远等人连忙跟着拜道。 但心中,却都是忐忑不安。 天下哪个不知太宗观兵细柳的故事? 如今,细柳营虽早已经消散在历史的长河中,但…… 却也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可以与之相比的。 那可是一支横压一世的铁军! 其强盛之时,群雄俯首,无敌于世。 如今,保安曲要用不过四个月的时间来达到或者接近细柳营的程度? 每一个人的内心都是忐忑的。 汉之细柳营,便是宋之岳家军、明之戚家军一般的地位。 谁叫当年太宗那一句评价,太过犀利了些?—嗟呼!此真将军矣!曩者霸上、棘门军,若儿戏尔,其将固可袭而虏也。至于亚夫,可得而犯邪? 于是,在世人眼中,细柳营就成为了标杆。 甚至成为不可企及的铁军! 不过…… 望着自信满满的张越,胡建等人,忽然也有了信心。 立军令状的人,都有自信,他们如何会怕? 再说,他们都已经看过甚至是背熟了《操典大纲》,对其上的内容,可以说滚瓜烂熟,闭着眼睛也能背出来。 而《操典大纲》,在他们看来,简直就是神书! 不止是事无巨细,安排了军队的事务和规矩。 更详细罗列了训练的要点、标准和规范。 若是认真按照《操典大纲》的要求来做,还真有可能在不过四个月的时间内,将保安曲练成一支像细柳营般纪律森严,军纪严格,令行禁止的铁军。 张越看着众人的神色,轻声道:“今日,本将与诸公,要商议的便是这保安曲四屯,各自的训练倾向与规范……” “甲屯、乙屯,以骑射为主,当以迅捷、灵敏、有力为要,更要操练马术……” 张越仔细的叮嘱了一番,自己回溯到的一些骑兵的零碎知识。 听到胡建等人耳中,却是暮鼓晨钟一般的要点。 看着张越的眼神,更加炽热起来。 “丙屯,以我之见,当是步兵屯……”张越轻声说着:“为甲乙两屯之掩护,平时或骑马,或乘战车跟随骑兵行动……” 无论是冷兵器时代,还是火器时代,或者后世的信息化战争。 所谓战争,从来都不是靠着单一兵种决胜的。 骑兵没有步兵的掩护和遮蔽,就跟装甲集群傻乎乎的冲锋一样是送菜。 克制骑兵的手段和办法,有太多太多了。 就像后世的坦克一般,装甲再厚、速度再快,又能挡几发RPG? 又能挡几颗路边boom? 没有步兵随同作战,坦克就是靶子。 骑兵也是一样。 步兵和各种远程投射武器的威胁,始终如附骨之疽,挥之不去。 况且,无论是现在还是未来。 若要攻陷敌城,消灭敌国。 靠的,从来不是飞机大炮,骑兵长弓,而是拿着各种武器,冲锋上前,白刃厮杀的步兵。 要决胜,也要依靠步兵。 这一点张越很清楚。 至于步兵能不能跟上骑兵? 这一点,不需要怀疑! 在事实上,自汉匈开战以来,除了少数时候以外,步兵的行军速度,远远高于骑兵。 为了节省马力保护战马,很多骑兵,甚至是龟速行军。 这是马这种生物的生理特质决定的。 这种偶蹄类生物,需要大量的进食时间和反刍时间。 一天中,它们最少需要十个小时来完成这些基本工作。 不然…… 张越回溯的知识里,有偶尔看到过的二战美军骑兵操典规范。 按照美军的规范,在训练有素、情况良好和日间道路三种都存在的情况下,骑兵部队行进速度为十公里每小时。 每天至多行进五十六公里。 且,若非必要,每周需要修整两天…… 即使是在紧急情况下,每周也需要修整一天…… 这还是二战的美军,有着工业化的后勤设施,充沛的补给。 西元前的话,骑兵的行军速度,每天能有三十公里吗? 张越对此是深表怀疑。 更不提,骑兵走三天就要休息一两天这种事情。 所以,在汉匈战争中,经常出现,汉军步兵都跟匈奴人交火了。 骑兵还在几百里外的地方磨磨蹭蹭。 也就只有霍去病,靠着因粮于敌,大胆突袭,以战养战,才能如同旋风一般,席卷世界,打出了冷兵器时代的闪电战效果。 但…… 匈奴人吃了霍去病那么大的亏后,怎么可能再傻到,在腹地脆弱的草场,留下大量的战马,等着汉军来骑? 现在,匈奴人早就学乖了。 他们现在将战马、妇孺老弱,集中安置。 而且,就算能找到机会,复制霍去病的成功,也会因为幕北的道路和沙漠,而功亏一篑。 故而…… 在行军速度上,步兵是远超骑兵的。 距离越远,时间越长,优势越大。 骑兵能超越步兵的,只是在战时的突袭和灵活的出击上。 所以,保安曲必须配属步兵,来作为骑兵的补充和后盾,并在骑兵获胜后,作为尖刀,夺取最后的胜利果实。 不过,步兵训练,这种事情就不需要张越插手了。 秦汉的诸夏步兵,已经发展到了当前时代技术的巅峰与极限。 战国数百年的战争,更是积累了无数经验和心得。 张越要做的,只是捋顺条例,加以规范和总结。 所以,微微的提了几句,张越就放下这个话题,将丙屯的事情交给胡建亲自去抓。 “至于那丁屯……”张越轻声道:“本将将亲自直领、直率……” 胡建等人听着,点头道:“遵将令……” “只是……”胡建好奇的问道:“末将听说,仿佛丁屯的操典,都与其他三屯有所不同……” “不知道军候,是何打算?” “丁屯……”张越轻声笑道:“本将的打算,乃是将之作为保安曲和未来大军的救护屯培养的……” “其将士士卒,不以杀戮为要,而专精于救死扶伤……” “故而,本将要直领、直率!” 近现代军队,野战医院的成立,使得伤兵的救治率大大上升。 这不仅仅挽救了无数人的生命,更确保了军队的战斗力。 作为穿越者,张越自然知道,野战医院和野战救护水平,意味着什么? 不夸张的说,一个合格的野战医院,起到的作用,说不定比飞机大炮还要给力! 胡建听着,却是深深的看了一眼张越,然后拜道:“军候爱兵如子,末将钦佩……” 常远等人也都拜道:“军候高义!” 他们自然都知道,眼前这位侍中、军候的能耐。 数月前,长安的伤寒都被其慑服了。 更不提,他还是汉家有名的养生专家,岐黄大家! 便是天子,也多赖其所献的养生之法! 这样的人物,亲自直领和训练,一支精于医治、救助的救护队。 那该有多大效果? 对于军心士气,恐怕更将起到难以估量的作用! 胡建等人互相看了看,每一个人都清楚,此事只要传将出去,丁屯就要成为最大的香饽饽。 会有无数人哭着喊着,也要挤进去。 哪怕是当一个卒子! 没办法…… 人的名,树的影,概莫如是! …………………………………… 近乎在同时。 长安城,宣室殿外。 乌孙正使泥靡,已经向汉天子拜辞完毕,正在走下台阶。 他已经必须踏上归途了。 没办法,他必须在春天冰雪消融前,回到乌孙。 不然,匈奴人肯定会找他的麻烦的。 “使者此归,毋当牢记天子谆谆教诲……”大鸿胪戴仁亲自送着泥靡,一边走一边道:“天子对贵国与贵使,可是期待良多啊!” “不敢!”泥靡轻声答道:“贵国陛下,是我国之叔伯……” 现在泥靡已经差不多摸清楚了汉朝君臣的喜好。 反正,自从新丰归来后,他在拜谒汉天子时,以‘小国外侄,恭问中国皇帝叔伯’作为开头。 立刻就得到了那位汉天子的喜悦和赏赐。 那位陛下,甚至赐给了他黄金五百金,丝绸五百匹。 如今陛辞归国,更是送上了许多的礼物。 果不其然,身旁这位送别的汉朝大人物,听着他的话,也是眉飞色舞,笑的嘴都合不拢了。 “贵使真乃知礼也!”戴仁笑眯眯的道:“乌孙有贵使这样的君子,兴盛可期也!” 泥靡听着,更加谦卑起来,道:“小使此番有幸,能朝贵国天子,深感荣幸……可恨不能长久侍奉,沾染圣安……” “贵使若是愿意,可以随时来汉……”戴仁立刻道:“天子与吾,随时欢迎……” 泥靡听着,连忙拱手答谢。 此番出使,对他的影响和触动,近乎是天翻地覆一般。 他抬起头,看着这巍峨的汉家宫阙与辉煌的长安城,微微吐了口气。 汉朝…… 他永远不会忘记在此的见闻的。 “小使会尽快送来子弟来汉学习……”泥靡道:“还请贵官届时多多照顾……” “好说……”戴仁笑着道:“吾主圣天子,早有旨意,贵国学生,当敬若贵宾……” 那可是一个一千金的存在啊! 行走的黄金啊! 谁不用心? 再说,此事现在已经被太子系,视为重中之重的头等大事了。 所以,未来来汉的乌孙学生们,只要不触犯汉律,完全可以在长安城里享受等同汉家士子的待遇。 泥靡听着,笑了一声。 回国后,他立刻就会找借口,带兵去康居! 康居人口多,足有数十万之众。 随便抢抢,都能满足需要了。 “对了……”泥靡忽然回头,对戴仁道:“请贵国替小使,向贵国侍中张子重道别……” “使者放心……”戴仁笑着道。 泥靡听着点点头,他抬头,看向远方。 心中闪现起这些日子来的见闻,同时盘算起此番出使的得失。 “汉朝,我会再来的!”他在心中发誓。 下次他来的时候,就不再是以乌孙使者的身份了。 而是乌孙昆莫的身份! 此番汉朝之行,他收获极多。 仅仅是与汉朝达成的那些协议,就足够他回国后,声威大震。 无论是与汉榷市,还是得到汉朝准许可以派遣子弟来汉留学,都是他的政治资本。 但…… 泥靡同样明白,危险无处不在。 这个庞大的强盛帝国,哪怕只是打个喷嚏,全世界都要震动。 匈奴人也不知道能拦这个帝国几时。 一旦匈奴战败,汉朝必将君临天下,统治一切! 所以,泥靡知道自己要生存,要保持自己的权势与富贵,就必须与汉保持亲密关系。 特别是现在,在还有匈奴威胁的情况下,尽可能多的让汉朝知道自己的乖巧和恭顺。 不然…… 未来一旦匈奴战败,汉朝人涌入西域。 到时候万一汉朝人觉得,元贵靡那个家伙比自己更合适当乌孙昆莫,那该如何是好? 打是打不过的,这辈子都不可能打得过! 所以…… 泥靡知道,从现在开始,他必须和元贵靡比赛了。 他必须付出比元贵靡更多的努力,表现的更加温顺。 至少,要让汉朝君臣知道,他是听话的、懂事的,不会惹麻烦的。 而要做到这一点,就必须多来汉,多接近和结交汉朝人。 这是引弓之民的天性。 见强而伏,遇弱则欺。 对于强者,引弓之民从来不啻五体投地,甚至为奴为婢,甘为鹰犬爪牙。 只要这个强者,肯赏它们点残羹剩饭,便是卖肝卖肾,也是肯跟着干的。 当然,若有朝一日,这个强者表现出弱势。 那反手撕咬一口,甚至弑主,也是合情合理,天经地义。 作为大鸿胪,戴仁是四夷专家。 他自然清楚、明白的知道这些。 所以,他只是微笑着,静静的看着泥靡。 心里面无数个念头此起彼伏,对汉家的大鸿胪来说,策划战争、推动战争,和鼓动战争才是他们的本职工作。 “贵使……”戴仁忽然道:“西域有国曰:龟兹,素来对汉不敬……” 泥靡听着,猛然抬头,他知道,这是投名状。 而龟兹是匈奴保护的国家。 当代龟兹王的王后,就是孪鞮氏的居次。 而且,龟兹国力在西域也算雄厚,比车师和楼兰还要强一些。 “贵官放心!”泥靡看着戴仁,道:“小使回国后,会好好‘劝劝’龟兹王的……” 直接攻打龟兹,肯定不行。 但杀几个龟兹商人,把他们的脑袋送来汉朝,却是可以的。 戴仁听着,呵呵的笑了起来:“那本官就敬候贵使佳音了!” 正文 第七百三十七节 民兵 进入十二月后,整个关中,连续下了好几场大雪。 气温更是直线跌落,便是白天,也是冷的厉害。 新丰的渠道建设,已经停止了。 不过,在停工前,全县贯通了十四条大小渠道,另外还有七条已经接近竣工,五条已经动工的渠道。 总里程,超过了三百余里。 预计到明年冬天,全县将实现渠道村村通! 在西元前,这简直是一个奇迹。 临渭乡的白马里,也接入了一条渠道。 这条渠道,引来十余里外的渭河之水,灌入白马里,然后从村西流向邻村的土地。 哪怕如今是冬季,大雪绵绵。 石头和夯土筑成的渠道里,也依然有着潺潺冰河水在静静流淌。 一些鱼儿,误入渠道。 很快就被巡视察看宿麦的农夫发现,然后抓了起来,用一根草绳串起来。 “正好给俺家大郎加餐!”这农夫欣喜的看着手上的那七八条小鱼,脸上乐得合不拢嘴。 “徐十二……” 正打算回家,猛然身后传来一声呼喝,农夫忍不住回头。 便看到一个瘸着一条腿,穿着华服的中年男子,在朝他招手。 “王家长兄……”农夫见了此人,连忙堆起笑容,迎上前去:“不知道大兄有何吩咐?” 言语之间,颇有些讨好的意思。 没有办法,别看这个人瘸了腿,但他却依然是白马里有数的富裕人家。 除了另外一户做生意的赵家外,最有钱有势的就是他了。 王家有三兄弟,此人是老大,早年在边塞被匈奴人射中膝盖,落下残疾,不得不退役回家荣养。 而他另外两个弟弟,则留在军中服役。 如今据说都已经当了官,管着不少人。 瘸了条腿的男人,没有要身边跟着的奴仆搀扶,而是托着伤腿,迎上前来,对农夫道:“十二啊,俺家今天杀了牛和羊,俺念着十二家今年遭了灾,歉收了粟米,所以就给你带了些牛肉和羊肉来……” 说着他便挥挥手,身后的仆役立刻从一辆被推着鹿车上,取来两包用草绳和麻绳包起来的肉,交到农夫手上。 “拿回去给家里的大郎和四郎补补身子吧!” “这如何使得?”叫徐十二的农夫赶忙推却:“俺还欠大兄几千钱呢!” “怎好意思再拿大兄家的东西?” “若被族老知道,还不得教训俺不识礼数?” “哎!”瘸腿男人亲自将肉硬塞到徐十二手里,慷慨的道:“些许个铜钱,算的了什么?” “十二啊,你和俺都是打小长大的,岂能不知俺?” “你家大郎,今年二十了吧……” “这马上,县衙就要点兵,校阅,依俺看,肯定是可以入选的!” “俺的二郎,也到了年纪呢!” “到时候,到了保安曲,说不定还要靠你家大郎帮衬……” 徐十二听着,终于收下了肉,道:“承蒙大兄看得起,俺回去后,定教训大郎,叫他若是有幸得选,一定记住大兄家对俺家的关照!” 瘸腿男人一听,笑的合不拢嘴了,嘴上连忙道:“这哪里使得?这哪里使得!往后,若是十二家大郎,与俺大郎同为袍泽,互相帮衬、关照便是……” 说着,又让人多拿了一包肉来,塞给徐十二:“这里还有些牛肝和羊肚,十二拿回去给家里的妻子也补补……” “多谢大兄!”徐十二赶忙拜谢。 瘸腿男子,却是笑呵呵的道:“俺还要去给十四家和老李家去送些肉,就不陪十二了……” “大兄慢走!”徐十二连忙拜别。 看着徐十二渐渐走远,瘸腿男子,勉力抬起脚,一瘸一拐的继续上路。 但他身边的奴仆们,却都是有些看不懂了。 今天一早,主人就叫醒了家里人,将前几日刚刚买回家的牛羊宰杀了。 然后,就将肉都分别包起来,带着大家上路。 本以为是要将肉送去给乡里的亲戚和乡官邑的官人。 哪知,却是给村里的农户。 还如此的客气! 简直是看不懂了。 “主公……”一个奴婢大着胆子,上前问道:“您何必与这些穷酸客气?还将这样好的肉送给他们?” “你懂什么?”瘸腿男人冷笑一声:“俺大郎,学了十年武艺,如今正是要大有作为的时候,岂能小气、吝啬?” “俺旧年在军中,听一个投军的学问人说过,这带兵打仗,最是讲究施恩于下了!” “几百年前,有个叫吴子的人,甚至能给士卒吸浓!” “为了大郎,未来出息,俺送点肉,又算什么?” 摸着腿上的伤患处,他想起了当年受伤的时候。 为了救他性命,营里的队率,背起他走了几十里路,回到居延城里,然后如同照顾兄弟一般为他治伤。 而现在,那位当初的队率,已经是大汉的将军了! 即使如此,前些年老上官回京的时候,也未忘了他。 特地带人来临渭乡看他,还给他留了许多礼物。 仁义啊! 想着老上官,瘸腿男人知道,自家要发达,也须得如此不可! 想要别人给你卖命,你不拿出点仁义,别人怎么可能服气? 那北地、陇右的将门,为什么厉害? 就是因为其乡党子弟肯给他们卖命,打仗的时候,拼死冲杀,奋勇向前! ……………………………… 徐十二提着三包还带着温热的肉,兴冲冲的回到家里。 对着正在厨房忙碌的妻子喊道:“女弟,你看俺带了什么回来了?” 妻子兴冲冲的跑来,见到他提着的肉包,眼睛一亮,问道:“十二,你哪来的肉?” “亭里的王家大兄送的……”徐十二笑着道:“快拿起煮了,给大郎和四郎补补!” “王瘸子?”妻子皱起眉毛:“他会这般好心?” “还不是看俺家大郎威武,想要结个善缘?”徐十二笑呵呵的道:“快些去煮吧,大郎快要回来喽!” 话音刚落,远方的道路上,就传来了雄壮的歌声。 “披铁甲兮,垮长刀,与子征战兮,路漫长……” 夫妻俩立刻顾不得说话了,赶忙出门。 就见远方的道路上,一支三百余人的队伍,列着队列,整齐的前进。 当他们来到白马里的路口时,便停了下来。 数十个白马里的儿郎们,向着领队的官吏道别一声,然后欢呼着走回家。 这是结束了上午的军事训练后,解散的民兵们。 自冬十一月后,新丰全县,就开始了组织民兵训练。 官府甚至派来了禁军的军人来训练这些农夫之子。 教导他们使用各色武器,军中规矩、口令。 而对大多数的新丰农民来说,这是他们家庭唯一的晋升途径。 若能学的武艺,投军入伍,吃上刘家的皇粮。 全家都有了保障! 若是幸运,遇上战争,斩首归来,那就更是可以光宗耀祖! 至不济,便是郡兵,也比单纯的种地强多了。 至少,当兵吃粮,还能拿军饷。 一刻钟后,在徐十二夫妇的期盼中,一个高大的年轻男子,踩着草鞋,进了家门。 正是徐十二的长子徐大。 “阿父!” “阿娘!” “哎!”徐十二笑着答道:“大郎回来了,快进屋暖和暖和……” 就连一直在家里烤火的幼子和两个女儿,也都闻声出门,围着徐大,转悠起来,簇拥着他进了家门。 “大兄,今天在乡官邑,学了什么?”才十二岁的幼子,更是兴奋不已的问着。 “俺今天学了骑马!”徐大非常骄傲的炫耀着:“四郎,你是不知道,那马可大了!俺花了许多力气,才骑的了!” 然后,他就见到了自己母亲,拿着肉去煮。 便对徐十二问道:“阿父,这肉是哪里来的?” “村里的王大兄送的……”徐十二笑道:“那王家看我家大郎威武,所以要结个善缘……” “呵!”徐大咧着嘴,笑了起来:“王瘸子这个善缘结的好,不枉俺今天教他家大郎射箭!” “我儿竟能教人射箭?”徐十二听着,立刻高兴起来。 “那不!” “不瞒阿父,俺如今射术,便是乡官邑里,也算有数了!” “县里派来的教官,都对俺青眼有加,说是要向县里推举!” 徐十二听着,真的是骄傲不已。 ………………………… 县城军营内。 张越正在教导着乙屯的军官们,如何制作石膏,并进行简单的战场骨折救护。 在冷兵器时代,大半的战场伤害,都源于各类骨折。 而多数残疾,是骨折善后不良引起的。 至于那些严重的内外伤…… 其实是救不活的。 所以,张越将乙屯的救护技能,向着广泛存在,并且容易救治的各类伤患引导。 譬如骨折、箭伤、感染、战场紧急止血、包扎之类的事情。 而这骨折救护,是最容易模拟和演练的。 连个模特都不需要,拿个假人,便可以学习。 经过数天训练,乙屯的十几个军官,基本都已经学会了简单的战场骨伤处置情况。 看着这些年轻的军官们,渐渐的熟练起来。 张越也是非常欣喜。 “侍中公……”这时候陈万年捧着一叠公文,走进军营,道:“此乃各地乡亭冬训情况的报告……” 张越接过来,拿在手中看了看,然后交给陈万年,道:“通知各乡,开始按照预定计划,进行冬演!” “诺!”陈万年领命拜道:“下官这便去通知……” 正要离去,可走到一半的时候,陈万年似乎想起了什么,回头道:“侍中公,长安大鸿胪派人来新丰,传了一条口信……” “嗯?” “乌孙使者,已于三日前陛辞归国,临行前,使者托大鸿胪向侍中问好……” “知道了!”张越点点头。 乌孙人归国了? 那就归国了吧! 终究只是一着闲棋而已。 想着乌孙人,张越想到了另外一个事情,便问道:“护羌校尉范明友若是回京,请立刻告知我!” 数月前,范明友和张越联袂向天子请求,以‘故騠兹候稽谷姑有功天下,如今绝嗣,甚憾!请陛下怜悯,复其国,以慰忠臣神灵’。 有了张越求情,天子自然欣然应允,同意了騠兹候国的复国。 不过…… 稽谷姑死于太初元年,迄今十一二年。 当时,稽谷姑又是绝嗣。 所以,要找一个合适的承嗣者,还真有些难度。 至少,在长安是找不到了。 只能是让范明友回湟水,去寻找和这位騠兹候血统相近的亲戚来继承他的爵位和封国,同时供奉他的神灵。 算了算时间,范明友也该回来了。 而范明友此行,可不仅仅只是带回一个列侯继承人那么简单。 更肩负着,重新延续和巩固旧日盟约的重任。 当初,霍去病让小月氏各部,到湟水游牧。 双方可是共同有约。 汉将湟水,交给小月氏各部,各部必须随时响应大汉帝国的号召。 遇到战争,必须出兵出粮,协同汉军作战。 更得为汉扎紧篱笆,不可让羌人有穿过湟水,袭扰河西的可能。 如今,这条盟约的约束力量,已经渐渐松弛。 原本忠诚的湟中义从,渐渐的不那么忠诚了。 故而,张越和范明友商定。 他此次回去,除了寻找一个稽谷姑的后人,同时晓瑜湟中义从各部外。 更要调查这些年来,义从各部的变化、实力情况以及各部首领的态度。 为未来彻底解决湟中义从问题奠定情报基础。 张越不打算,继续掩盖湟中各部的问题。 也不想当个裱糊匠,将问题留给子孙后代。 毕竟,若湟中义从们三心二意,那么,羌人就有机会搞一次waaaal了。 张越可不想,未来自己在前面打的好好的,结果后院起火,羌人们冲进河西到处烧杀抢掠搞破坏。 陈万年听着,连忙恭身道:“下官知道了,一有范校尉的消息,便会立刻禀报侍中!” “嗯!”张越点点头:“县丞去忙吧!” “诺!” “下官告辞!”陈万年恭身再拜,轻轻退出军营。 帐中,张越看向那些因为陈万年到来而放慢了手脚的军官们,轻笑了一声:“汝等再将右臂骨折处置三十次!” 战场上恍惚,可是会要命的! 正文 第七百三十七节 动员(1) 翌日,太阳终于升起。 不过,气温却并未回升,反而更冷了些。 来自县衙的命令,贴到了各乡亭的露布上。 “县衙点兵喽!”无数人喧嚣着:“县衙点兵喽!” 全县立刻陷入了狂热之中。 这寒冷的隆冬,竟因此变得温暖起来。 旋即,家家户户,旦有男丁,年纪在二十岁以上,身高不低于七尺者,都进入了动员。 一个个农夫之子、地主之子、商人之子、工匠之子,甚至士大夫之子,都拿起了刀剑,背着行囊,在乡亭官吏的指挥下,开始集结。 第一个完成集结的,是新丰县县城。 上午午时,整个县城的七闾五里,三百五十名男子,便已经在县衙官员的率领下,列队于城外。 全部是年纪在二十到二十五岁,身高七尺以上的青壮! 刘进见着,也是啧啧称奇。 “张卿,孤读兵书,闻兵法有曰:选兵务四十以下,择其有力、敏捷之士……” “卿之选兵,却是以年二十至二十五……” “也未免太过苛刻了些……” 张越听着,呵呵的笑了笑,答道:“殿下所看兵书,应该是六韬吧……” 刘进点点头。 “那是太公与武王对奏!”张越解释道:“其与今,足有八百年之久!” “中国用兵,早已过了战车和步卒的时代了……” “如今中国精兵,必用良家子,加以训练,方能有成!” “当年,李少卿奉诏,选丹阳壮士五千,于酒泉、张掖训练,历时五年,方成精锐!” 李陵能用八千打匈奴全国的精兵,当然不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而是他一点一滴,含辛茹苦,好不容易训练出来的军队。 这样一支训练有素,进退有据,配合默契,技战术熟练的军队,打匈奴那些没有规矩和章法,乱糟糟的部族联军,当然是跟爸爸打儿子一样。 只是可惜,因为没有战马,缺乏灵活,而被匈奴围歼。 这样的精锐,当然不可能是用些三十岁的中年人练出来的。 肯定是用年轻人! 刘进听着微微点头,然后看着城楼下列队的民兵们。 一个小小的新丰县城,居然能动员出三百五十名年纪在二十到二十五,身高七尺以上的民兵。 这本身就是很了不起的事情! 他微微感慨道:“孤曾闻,天下兵源渐少,国家不得已只能募兵……” “如今观新丰征兵,却是如此雄壮……” 张越听着,笑道:“殿下有所不知,不是国家无兵,而是百姓穷困!” “若都如新丰,可足食足业,人人皆有恒产,中国之大,天子一声令下,带甲百万、千万,不过弹指一挥之事!” 后世工业化国家的动员能力,就姑且不谈了。 就是秦代,国家的动员体制全面爆发的时候,所产生的能量,也足以让一切封建王朝震撼。 秦人在长平之战,举国动员。 连妇孺、孩子、老人,也被投入战争和生产中。 讲老实话,现在的新丰,也远未能达到秦代的程度。 刘进听着,暗暗点头。 足兵足食,富民安业,则天下升平! 这确实是真理。 也是他亲眼所见的事实! “报!” 这时,胡建身着甲胄,快步走上城楼,禀报道:“殿下、军候,枌榆社游徼报告,枌榆社动员完成,全乡计有应募之民,四百八十五人,皆以整戈待发!” “请殿下、军候示下!” 张越听着点点头,看向刘进,道:“请殿下下令!” “命其待命!”刘进轻声下令,言语之中却是有些激动。 不久,来自临渭、骊乡的使者,也都来报告。 各乡的动员完成。 临渭动员后,共有民兵四百一十五人。 而骊乡最夸张,竟然有五百三十四人。 这样,加上新丰城,整个新丰县居然动员出年纪在二十岁到二十五岁之间,身高七尺以上的青壮男丁几近一千四百人! 简直是夸张! 刘进都有些忍不住的抽了口气,对张越道:“竟有如此多好丈夫?孤诚未料到!” 张越也没有想到,新丰的青壮比例,居然这么高。 不过,仔细想想,似乎也合理。 西元前的时代,普通人的寿命有限的很。 若是全国统计的话,恐怕平均寿命也就三十岁,可能更低! 人均寿命如此,自然青壮比例更高。 老龄化社会,那是工业化完成才有的担忧。 属于幸福的烦恼。 封建社会,老龄化什么的,不存在的! 当然了,新丰能动员出这么多青壮,与新丰最近半年的经济发展、就业稳定,是离不开关系的。 人民若是连肚子都吃不饱,穿不暖,那里有空闲来应募? 更别提像现在这样,冒着严寒,进行越野演练了。 就算人民肯,官府没有资源,也组织不起这样有效充分的动员。 “这皆是殿下与陛下福泽新丰百姓的功劳!”张越对刘进拜道:“经此一事,天下将皆知殿下的仁厚与功德!” 这次民兵动员,是新丰最好的宣传材料。 更是最佳的广告! 从此以后,除非新丰出了什么大丑闻。 不然,在这样实打实的数据面前,谁还能诋毁新丰的成绩? 便是关东的腐儒,在这样实打实的政绩面前,也将找不到借口非议。 因为,诸夏民族,是最讲实际的民族。 别看儒生们,一直把仁义道德挂在嘴边。 但实际上,身体却不由自主的往法家的富国强兵上去靠。 连怂赵的王安石变法,也是打着‘富国强兵’的旗号。 而且,其实,富国强兵和仁义道德,没有冲突。 能富国能强兵的,谁敢说他不仁义?不道德? 孔子不也说过——足兵足食,民信之矣? 刘进听着,忍不住飘飘然起来。 他望着城楼下的民兵队列,大手一挥,慨然下令:“张卿,请令各乡民兵,即刻开始演练!” “诺!”张越恭身拜道:“臣谨遵令!” 便对胡建道:“传令,鸣鼓,令各乡按照预定计划开始进军!” 于是,时隔一百五十年,绝迹已久的秦代耕战体系下的总体战动员模式的一部分,在新丰悄然复活。 正文 第七百三十八节 动员(2) 随着刘进一声令下,城楼下列队的民兵,开始行动了起来。 整支队伍,迅速的列成五个队列,排着汉军最标准的行军队形,渐次出发,踏上了远行之旅。 按照计划,他们将穿越大半个新丰,抵达渭河河畔,然后折返新丰县城,在城楼下接受长孙殿下的检阅。 这也是自战国以来,民兵演练的主要内容。 数百年的经验、教训与无数人智慧的结晶。 看着这些民兵远去,张越忽然想起了,自己在石渠阁里看过的《六韬》和《孙膑兵法》。 嘴角微微的翘起来。 说出来你可能不信,在战国时代,兵家的大能,就已经在撰写类似近代的步兵、骑兵操典了。 六韬的《均兵》讲兵力配属,《军用》讲多兵种合成作战,《林战》讲野战和特殊地形作战部署,《疾战》讲遭遇战。 而除了对战术的阐述,各篇之间,都有着训练规范要求和队列规范以及战时条例。 最夸张的,则是《孙膑兵法》的《篡兵篇》,着重讲的就是选兵。 而《六韬》则专门分了数个大章节,来详细阐述练兵规范、战术条例以及编制组织原则。 这也就难怪,当代的军功贵族们,将这些兵书当成禁脔,轻易不让外人阅读。 不过…… 到了张越手里,他毫不客气,毫不犹豫的将这些巨著的精华部分,加以简练,然后用通俗语言写进了《操典大纲》。 而《孙膑兵法》《六韬》这样的兵家巨著,现在,新丰各乡的乡官邑里都可以借阅到。 作为穿越者,张越无比清楚:知识,只有传播开来,才有力量。 被封锁和禁锢的知识,再牛逼,也不可能对世界产生任何作用。 就像现在,知识开始传播,被更多人知道。 于是,连新丰这样的小县,也可以组织起媲美边郡的民兵演练,能玩的了烽火逐塞。 ……………………………… 在刘进下令后,大约半个时辰。 临渭乡的游徼杨可便得到了命令。 于是,杨可便带着集结在乡官邑前的民兵队伍,便分成八个队列,有序出发。 临渭乡民兵,此番接到的预演,乃是模拟骊乡遭受盗匪侵扰,临渭乡民兵紧急集合,前往支援,在完成任务后,回到新丰县城,接受长孙殿下校阅。 临渭乡的民兵,训练有素,在整个新丰三乡一城里,除了枌榆社外,无人能及。 此刻,道路上,八支队伍,井然有序,次第交替掩护前进,颇有章法。 各部民兵,更是分为多个兵种。 有走在前后披甲持盾的甲盾兵,也有拿着弓弩,带着箭矢,走在中间弓弩手,更有着拿着长戟,散在左右的长戟兵。 甚至,还有一些带着工具的工匠,混杂在队伍里。 这些都是前任临渭乡的蔷夫兼游徼,同时也是杨可的前上司兼师兄王吉主政临渭时留下的遗产。 “甲士万人,强弩六千,戟盾二千,矛盾二千。修正攻具,砥砺兵器巧手三百人。此举兵军用之大数也!”杨可望着整个队伍,由衷的感慨道:“太公练兵之法,王兄用之,毫无生涩,吾不如也!” 不过,跟着王吉锻炼了大半年,杨可也磨砺了出来了。 上个月,他回太学,与师兄弟们叙旧。 结果…… 原本无论才学还是见识,都远胜于他的几位师兄,在他眼中,忽然变得笨拙与呆板起来。 便是那些曾经被视为偶像的博士先生们,在他看来,也一下子褪去了光环。 不止是感觉如此,实际也是如此。 在太学,他将自己在这临渭做事的心得,结合《春秋》之义,侃侃而谈。 听得过去的师长和师兄们,都是若有所思。 便连董师,也难得的夸奖了自己,说‘杨生为我太学栋梁也!’。 但其实…… 杨可知道,自己在新丰,算不得什么人物。 不过是事情做多了,书也看的够多。 曾经埋首只读《春秋》,如今却涉猎了兵家、法家、黄老、阴阳,更读了许多的数学、历史、地理之作。 也看到了民间疾苦,知道了农民艰难,心里有所触动。 于是,说话做事,便有了底气。 举例举义,都有了背景。 自己更是有了属于自己的见解与认知。 不再空泛而谈,不再人云亦云,也不再知其然不知所以然。 心里想着这些,杨可便抬头望向前方:“明年太学又将有二十余位师兄弟,将来新丰实习……” “吾得努力了,不可落于人后!” 太学的师兄弟们的才华、能力,是毋庸置疑的。 他们一来,竞争就又会激烈起来。 能否在竞争中脱颖而出,关系未来的成就。 像是如今,在新丰颇有名声的贡禹、王吉、曾胜、杨望之等人。 据说连天子也听说了他们的名字。 在民间和舆论的风评,也都是非常不错。 于是,一下子便少奋斗了至少二十年。 拉平与那些勋贵列侯子弟的差距,有了未来出将入相的资格! ………………………………………… 杨可心中在盘算着自己的得失时。 散开的队列里,徐大拿着长戟,走在第一排。 他也在想着自己的盘算。 作为农夫之子,徐大过去一直懵懵懂懂,只知道耕地除草,并没有人生抱负和理想。 直到,他开始被乡里的官吏,拉去乡官邑接受训练。 第一次接触长戟、弓弩。 他便被深深震撼,感觉到了来自灵魂的战栗。 “大丈夫,当提刀万里,建功立业!”心中想着教官们曾经说过的话,徐大便拿紧了长戟,昂首向前。 远方的道路旁,一句句赞叹,传入耳中。 “好丈夫,真个威武!不愧是临渭乡的丈夫!” 更有着乡里的小娘们的窃窃私语声。 “要是能嫁这样的威武丈夫便好了……” 徐大循声看过去,见到了乡里有名的士绅之家王氏的几个小娘,也都站在路边,一双双大眼睛水灵灵的盯着自己,他不由得抬高了头,将手里的长戟拿的更稳。 这一刻,徐大感觉自己仿佛是家里养的那只大公鸡一样。 在拼命的张开鸡冠,露出鲜红漂亮的冠头,向着邻居家的那只母鸡炫耀、求欢。 咯咯咯……喔喔喔…… 心中甚至还响起了大公鸡追逐母鸡的叫声。 徐大感觉自己的耳朵,红了起来,很烫很烫,心中非常害羞。 “俺要是能选入保安曲,便让阿父去王家提亲……”徐大想着:“不知道王家会不会同意?” 眼角的余光,瞥着那几个小娘的模样。 鹅黄色的襦裙,白白的皮肤,还有鼓胀胀的胸脯,小小的嘴,因为寒冷而微微发红的脸蛋…… 这一刻,徐大感觉自己找到了人生的奋斗目标。 “俺定要入选保安曲!” 他举着长戟,大步向前。 与此同时,队列之中,不知道是谁,唱起来关中传唱无数年的古老歌谣:“肃肃兔罝,椓之丁丁,赳赳武夫,公侯干臣……” 很快便成为大合唱。 徐大也挺起胸膛,加入其中:“肃肃兔罝,施于中逵,赳赳武夫,公侯好仇……” 歌声悠扬,声闻数十里。 一路高唱着战歌,四百余人沿着驰道,列队向前,很快便走到了临渭乡的乡界。 迎面,开来一支队伍。 数百人的阵列,同样严整有序。 而且…… 比起临渭乡的民兵,这些人更多了些杀气和不可一世的气势。 远远的,他们的歌声也传了过来。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歌声苍茫,雄壮而威武。 透着层层杀机,流露着自身的骄傲。 徐大被这歌声震得脚下的步履,都有些松弛了。 ………………………… “枌榆社?”杨可骑着马,走在前面,听到歌声,眉头一皱。 在关中地界,敢唱这首秦代战歌,而不怕被人穿小鞋的,也就是枌榆社的人了。 谁叫,枌榆社是帝乡呢? 高帝的子弟兵们,便是唱‘大秦万年’,也没人能说什么。 远方,枌榆社的队列,正面走来。 当前的长戟,举得如林一般茂密。 齐声的歌唱,传入耳中。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一面旗帜,在雪地迎风而来。 其上‘五星出东方利中国’的大字,映入耳中。 杨可脸色一变,当即挥手,大声下令:“临渭丈夫今何在?安可叫那枌榆社匹夫抢了威风?” 便大声唱道:“四夷既护,诸夏康兮!国家康宁,乐无央兮!” 冠军景恒侯霍去病当年跨过弓卢水时所做的战歌,顿时响了起来。 临渭乡的民兵们,见到杨可高歌,不由得士气大振,纷纷高唱起来:“载戢干戈,弓矢藏兮,麒麟来臻,凤凰翔兮!” 于是,两支队伍,在驰道上,一边飙歌,一边交错而过。 彼此都是瞪着眼睛,举着兵器,咬紧了牙关,谁也不服谁。 贡禹骑在马上,看着从自己眼前而过的临渭乡民兵,嘴角微微一笑:“王兄调教的好丈夫,果然不凡!” 正文 第七百三十九节 请殿下为天下牺牲 民兵们出发后,张越和刘进,便来到了县衙中。 拿来一个火锅,涮起了牛羊肉。 这么冷的天气,吃上几盘牛肉、羊肉,确实是难得的享受! 吃到一半的时候,门外传来了喧哗声。 陈万年连忙自觉的放下碗筷,出去察看。 片刻后,便回来禀报:“殿下、侍中公,辉渠的长(河蟹)者们来了……” “那还不快请?”刘进吃着嘴里的牛肉,吩咐着。 自从辉渠牧民们,在新丰城外扎根。 在他们的悉心照顾下,牧场的牛羊马匹,都养的票肥体壮。 新丰的农耕和渠道建设,多亏了他们养的牛马,才能顺利完成。 在刘进心中,这些牧民,自然再非什么夷狄。 而是‘父老’,忠诚于他的忠诚父老。 “诺!” 片刻后,几个辉渠老人,便带了进来。 他们见了刘进和张越,立刻就跪下来,磕头拜道:“奴婢们给殿下请安……给侍中公问安……”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辉渠人、乌恒人还有湟中月氏义从,都是刘氏天子的家奴。 不像是汉家子民,便是拜见天子,撑死了也不过说一句‘草民XX’,辉渠人和宫廷宦官一般,在刘家人面前是得自称奴婢的。 哪怕张越,努力的想要纠正,也是无济于事。 对这些被霍去病慑服的部族来说,给汉家当奴婢,那是无上的荣誉。 很多人想做刘氏奴才,都没有那个机会呢! 在武威、张掖、天水、湟水和漠南。 刘家只要放话,不知道多少人要打破脑袋,抢一个给刘氏为奴为婢的名额。 所以,这些老者,在刘进面前自称奴婢的时候,那神态就跟后世的运动员拿了金牌一样。 张越微微瞥了一眼刘进,发现这位长孙殿下,也是甘之如饴的样子。 甚至,在这些辉渠老人面前,一点见外的神色也没有。 根本就没有什么矜持的态度,而是很随意的拿着筷子,夹着牛肉往嘴里塞,还一边嘟囔着问道:“诸位父老,来找孤有何事情?” 显然,已经是接受了这些辉渠人是他的家奴这个设定。 在家奴面前,当然不需要见外,更不需要收敛,只需本色演出。 就见那些辉渠老人中,有人爬出来顿首拜道:“殿下,奴婢们听说殿下欲要练兵,以伐不臣,辉渠虽卑,但辉渠男儿,也愿为殿下效死,还请殿下施恩,从奴婢们的子弟里,也选一些,充为殿下的侍从、奴才,当殿下的鹰犬和爪牙……” 说着,所有老人都磕头恳求。 刘进听着,也没有什么‘贤长孙’的样子,坦然接受了辉渠人的膜拜,看着张越,道:“张卿,便在辉渠勇士之中,选上一些吧……” 张越听着,心里面已经是和镜子一样了。 他呵呵的笑了笑,道:“臣谨奉命!” 辉渠老人们听着,千恩万谢,磕头不已,纷纷道:“殿下仁慈,殿下仁慈!奴婢们得殿下仁慈,死也值了,必定教训子弟,为殿下效死!” 送走这些辉渠老人,张越拿着酒樽,嘴角含笑。 他忽然想到了一个或许可以解决乌恒、月氏问题的办法。 引弓之民们,没受过什么教育,也不知什么礼仪王化。 与他们讲仁政、谈礼义廉耻,那是鸡同鸭讲,对牛弹琴。 就后世,有人想劝毛子戒酒,高卢鸡戒嫖,米帝戒毒一般,是没有作用的。 历朝历代的中原王朝,也都是落入了一个思维误区。 以为像对诸夏民族一般对待游牧民族,便可以收其心,将之同化。 然后教育成忠顺臣民。 但事实,却经常是反的。 但若换一个法子呢! 不跟他们讲礼义廉耻,仁义道德,而是谈主子奴才? 这虽然是开历史倒车。 可能也会留下许多麻烦。 但貌似比中原王朝曾经用过的法子,都要有用的多。 若是军事征服后,让这些人,都奉刘家为主子。 让各民族,成为刘氏的奴婢、家奴。 他们还会造反?反噬吗? 或许会吧…… 但至少应该可以避免,类似盛唐如日中天之时,却被安禄山给搞没的事情。 讲道理啊,要是唐玄宗把契丹等被征服的异族,收为自己的家奴。 然后再学习我大清的一些先进经验,以奴制奴。 安禄山还能反吗? 就算反了,还能造成那样大的危害吗? 恐怕不可能了。 因为,很可能安禄山前脚造反,后脚‘忠诚的奴才们’便将‘逆奴’安禄山抓了起来。 可千万别小瞧奴隶制的引弓之民们对主子的忠诚度。 那可是不下于中原忠君意识下洗礼后的君臣关系的。 典型的例子就是,成吉思汗的帝国崩溃后,偌大的草原上,依然相信黄金家族的血脉。 黄金家族的人,便是个傻子,也能被人迎立为王。 到了清初,准格尔蒙古,就是靠着一个黄金家族的幌子,让康熙都是寝食难安。 这样一想,张越就觉得,还真是大有可为! 有些时候,或许是应该适当的开开历史倒车。 再说了…… 现在,中国也未彻底消灭奴隶制,以诸夏手足为奴的人,一抓一大把。 中国天子,收一堆夷狄奴婢,似乎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刘进却是看着张越一个人在那里傻笑,忍不住问道:“卿在想什么?” “殿下……臣在想一个或许能解决夷狄之事的问题……” “嗯……”刘进顿时来了精神,看着张越,问道:“什么问题?” 张越忽然抬头,似笑非笑的看着刘进。 看的他有些头皮发麻,灵魂战栗。 “殿下……”张越笑着问道:“您愿不愿意为了天下长治久安,国家社稷安康而做些牺牲?” “嗯……”刘进试探着问道:“敢问爱卿,孤要如何牺牲?” “臣想请殿下,从忠勇的辉渠忠候仆朋之后,选一位女子,纳为妃嫔……” “若有可能,殿下还当自湟中义从、乌恒义从各部之中,选一女为妃……” 嗯…… 国家需要您的大棒啊! 刘进听着,终于知道,自己为何会感觉头皮发麻了。 正文 第七百四十节 银河帝国 延和元年冬十二月下午酉时未至。 天色便已经黯淡了下来。 呼啸的北风,低沉的嘶鸣着,吹起了零星的雪花,打在人的脸上,冷的有些疼! 刘进忍不住裹紧了身上的狐裘。 此时,他正矗立在城楼上,看着从远方道路而来的民兵队伍。 “殿下,最先回转的应当是贡少翁(贡禹字少翁)的枌榆社……”陈万年低头哈腰,做着禀报:“如今看来贡少翁不止是民政做得好,连带兵也是好丈夫!” 刘进听着,点了点头。 但心情却是莫名的紧张起来。 他内心忐忑不已,问着张越:“张卿,孤今日服饰可正?仪容可肃?” 这个问题,他在过去的一个时辰内,已经问过张越十几遍了。 这一次,张越的答案还是如同上次一般:“殿下神武天成,秉山河之容,执干戚之柄,可谓穆穆君子矣!” 刘进听完,却还是不够自信。 没办法! 检阅军队,在中国的政治生态中,就是了不得的大事! 早在数千年前,诸夏文明萌芽之始,诸夏这个概念刚刚形成之初。 禹王便在涂山脚下第一次检阅了有夏各部、城邦联军的军队,留下了著名的成语‘化干戈为玉帛’。 自那以后,阅兵或者说观兵,便成为了国家政治生活中的大事。 春秋时期,鲁恒公为了震慑邻国齐国,举行了大规模阅兵。 结果因为不合礼制,被孔子写到了《春秋》中,予以抨击。 迄今,儒生们在提到鲁恒公时,都是鄙夷不已。 谷梁更是直接将鲁恒公与周幽王、周厉王这样的昏君相提并论。 所以,刘进内心的紧张与忐忑可以理解。 因为,这是第一次参与这样盛大的政治活动。 虽然只是检阅民兵,虽然只是新丰一县的小规模检阅。 但,若是出了漏子,或者新闻。 只怕史官们会毫不留情的给他记上一笔。 远方的民兵队伍,已经出现在了视线范围内。 当先的旗帜上,绣着‘五星出东方利中国’之语,已经确凿无疑,是枌榆社的民兵了。 因为,这是只有高皇帝的子弟兵们,才有资格打的旗帜。 “贡禹在历史上,并没有表现出什么武功的天赋……”张越望着那支严整有序的队伍,心里面不免得意起来:“在我手中,却是文武双全,当浮一大白啊!” 仔细想想,他改变的名人命运还挺多的。 贡禹王吉、龚遂解延年、陈万年、赵过、胡建…… 这种改变历史,撬动风云的味道,是独属于穿越者本人的爽感。 心情一好,张越便微微的松了松衣襟。 扭头看向城楼上的其他地方。 此时,已是挤满了人群。 没办法,看热闹是诸夏民族的传统美德。 想当初,元封三年的时候,当今天子在关中搞了一个大型的角抵戏表演。 吸引了几乎大半个关中的百姓士民,前去围观。 对于关中人来说,有热闹不凑,浑身不舒服。 所以,为了顺应民心,今天工坊园罕见的放了半天假。 几千名工匠和学徒,一涌而出。 加上新丰县城的居民与周围百姓,一下子就将整个城市挤得满满当当。 而城外的道路、山丘,更是漫山遍野,乌压压的全是人。 据说,连骊乡也有百姓,冒着风雪来了新丰城。 “若是搞一个文工团,到处表演各类戏剧、歌舞,怕是能赚的盘满钵满!”张越看着这个景象,在心里盘算着。 以关中人民对热闹和戏剧的喜爱,加上这个时代娱乐的匮乏,张越知道此事大有可为。 只是…… 他个人搞不了。 国家和官府也不便出面组织,不然就可能被人拿来和管仲当年在齐国搞国营红灯区类比了。 不过…… 若是找一个归义贵族,组织一批胡姬,倒是可以搞起来…… 夷狄嘛,不识礼数,不懂规矩,这很正常。 而且,胡姬又不是诸夏女子,便是谷梁和鲁儒的道德君子,也没处指责。 难不成,他们还敢违背孔子的教导,周公的教诲? 岂不闻,诗云:夷狄是膺,荆舒是惩! 心中将这个事情记了下来,张越打算过了今年,便去物色一个听话的归义贵族。 这种人长安城满大街都是! 张越只需要勾勾手指,便可以找到许多,愿意给他当傀儡和马前卒的家伙。 ………………………… 枌榆社的队伍之后,来自临渭乡的民兵,也举着旗帜,出现在远方。 然后是新丰城、骊乡的民兵。 不过两刻钟的功夫,新丰的城楼下,便已经列满了四支民兵队伍。 在教官和乡官吏的号令下,这些民兵很快就被分为十四个方阵,分为步、车、甲盾、弓、弩等兵种,在新丰城外的旷野一字排开。 徐大举着长戟,站在队伍的中间。 呼啸的北风,吹在身上,稍微有些冷。 但徐大的内心,却是火热的。 因为,很快他就可以见到长孙殿下和那位传说中的张蚩尤了。 在新丰民间的传说中,长孙殿下,那可是太宗孝文皇帝的嫡长孙,据说出生的时候,手背上纹着一个‘仁’字。 一生下来,满室生香,有龙吟虎啸之声。 长安城的望气士们,都在当天发现,太子寝宫方向,有红光冲天而起。 有人言之凿凿的赌咒发誓,自己当时亲眼见到那红光冲天,有金、赤、橙、黄、蓝五种颜色的祥云出现在天空。 更有人说,长孙生下来后,天子抱着去高庙祈福,当天晚上宿于高庙偏殿,将长孙交由两个乳母与宫女侍奉后,便去歇息。 结果,晚上做梦,天子梦到一个白头翁在殿中逗弄长孙,天子好奇,上前去问:“公何人?” 白头翁没有回答,反而是回头对天子一笑,说:“此子类吾,汉必由其而兴也!” 说完就消失不见。 梦到这里,天子猛然惊醒,立刻去察看长孙。 结果发现,长孙在襁褓中,抱着一张简牍,嬉戏不已。 天子奇之,取出简牍一看,原来是太宗皇帝当年入承大宝的时候,向高帝神灵祷告的简牍。 可是当初太宗祷于高庙,承受大命时,已经将祭文全部焚烧。 而且,天子还发现,简牍之外,还有着一行鎏金的文字。 那不是太宗祭文的内容。 而且这些鎏金文字,极为奇特,天子不识。 便诏来群臣询问,也没人知晓。 大将军长平候卫青禀报说:“长安有名士杨王孙,善通古今之事,陛下不如请其入宫一解!” 于是,天子派人请来杨王孙,将那些鎏金的文字抄录在帛书上给杨王孙看。 杨王孙看完,就跪下来拜道:“这恐怕是被刻在简牍或者鼎腹中的铭文,古代的先王,将这些文字作为与神明交流的凭证,将自己的意愿告知上苍,上苍便会以龟甲的方式,告知先王……” “故涂山之兆从而夏启世,飞燕之卜顺而殷兴之,百谷之噬吉而周王,现在长孙得到这样的吉兆,陛下应当沐浴斋戒,素服避正殿,使卜者卜于高庙……” 于是天子沐浴斋戒,素服避正殿三日,然后派太常卜于高庙。 卜得上上大吉,汉盛于长孙之兆。 这样故事,虽然都只是最近两个月,才渐渐流传开来的。 但一点都不妨碍关中人民,特别是新丰人民,深信不疑。 徐大自然是相信这些故事的。 至于为什么,之前十几年,汉家长孙默默无闻,近乎无人知晓? 这个事情,故事里也都有解释。 自古王者兴,必得贤臣辅。 汤武没有伊尹的辅佐,便不能成就大业,文王不得太公,只能困于岐山,齐恒公无管仲之佐,便只能流亡在外。 长孙殿下,也是一般。 侍中张子重,便是那太公、傅说、管仲一样的人物。 而且,是天上星汉的神明,兵主蚩尤的化身。 下凡来是为了辅佐长孙,兴盛汉室的 所以,他握着手里的长戟,高高的挺起自己的胸膛,希望自己能够被长孙殿下看到。 被那位张蚩尤看到! 尤其是后者! 前者只是明君圣王而已,但后者却是带来战争,吟诵战争和获得胜利的神一样的人物! 对徐大这样的小人物来说,当然是后者更亲切,也更愿意亲近了。 …………………… 此时,张越正陪着刘进登车,准备检阅。 汉家检阅部队,分为阅和观两个部分。 前者就是后世阅兵的分列式,由高级贵族或者帝王,乘车检阅部队的仪容和阵列。 后者,是一种表演性质的内容。 由参阅部队,进行武艺展示。 也就是所谓的‘执干戚舞’。 刘进乘上早就准备好的战车,张越亲自为之驾车,陈万年和胡建则在前方牵马。 上百名期门军,环绕左右,作为护卫、依仗存在。 但刘进登车后,却更加紧张了起来。 张越甚至看到,这位殿下的手都在微微颤抖。 这也不能怪他。 毕竟,他今年刚刚过完十八岁生日。 放在后世,还只是一个高中生而已。 从前又是一直宅在长安的宅男,那里有面对上千民兵和数倍于此的围观群众的经验? 患得患失,也就在所难免。 张越见了,便说着玩笑,缓和气氛:“殿下可知,大汉帝国,还有另外一个称呼?” “嗯?”刘进奇了,问道:“什么称呼?” “星汉帝国也!”张越笑着道:“也可以俗称银河帝国!” 刘进听着,也跟着笑了起来。 他虽然不能get到张越的梗,但却莫名的觉得,张越所提的帝国名称,很是威武霸气,似乎确实可以作为大汉帝国的别称。 星汉帝国、银河帝国…… 他抬头看向天空。 如今,已是夕阳西下,天色渐黯的时候。 “今夜星空肯定会美丽……”刘进在心里说:“孤兴许能看到星汉……” 汉人对银河有着特殊的感情。 不止民间,宫廷贵族,也很喜欢那条垂于星空的苍茫星河。 无数的故事和传说,都与星汉有关。 儒家思想里,更是有璇玑玉衡以齐七政的说法。 刘进更是深受这一思想的影响,于是,笑着对张越道:“卿之言,或许也对……” 星汉帝国! 银河帝国! 确实是一个美妙的说法! 张越看着刘进,忽然笑了起来。 因为他发现,刘进似乎接受了自己的笑话! 也就说是,假如未来刘进登基,他可能会在诏书和制书里,采纳这一说法。 换而言之…… 未来的考古学家,若是发掘出刘进时代的文物,发现其上有着‘汉统御天下,为星汉之国,是银河帝国’的文字,会不会囧成一团? 这确实蛮有意思的! 正文 第七百四十一节 膨胀的长孙 张越的笑话讲完后,刘进明显的放松了起来。 他站在战车上,身着冕服,头戴冠琉,看上去虽然青涩,但确实已经有了些上位者的气势。 “升车!”提着剑,刘进轻声下令。 “诺!”张越连忙领命,微微一扬马鞭,驾驶着战车,缓缓前进。 而陈万年和胡建,则牵着马匹,走在前方,控制速度。 没办法,诸夏是礼仪之邦。 礼仪之邦自然规矩多。 便以乘车而言,便有升车、立车、登车等不同要求。 特别是像今天这种场合。 作为主君的刘进,必须保持一个肃穆、威严的姿态,而且必须站在车上。 必须像春秋、宗周的君子们,致师一般。 这是很高的要求。 至少,张越自问是做不到的。 而刘进却做得很完美。 他持剑而立,冠琉肃穆,昂首挺胸,目视前方。 很快,战车驶到了列队的民兵阵列之前。 前方,牵马的陈万年,一边小跑着,一边向刘进介绍:“殿下,此乃是枌榆社之民兵!” “枌榆社,高帝之乡也,龙兴之地,高帝安关东父老于此,以卫社稷!” 前方,枌榆社的蔷夫兼游徼贡禹,穿着甲胄,骑着战马,上前大声问礼:“臣禹率枌榆子弟,恭问殿下安!” 数百名枌榆社的民兵,齐声高喊:“恭问殿下安!” 然后,便齐声唱起了高帝的大风歌:“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 刘进听着,也是动情起来,拔出腰间的佩剑,向着枌榆社的民兵们致敬,道:“祖宗创业艰难,历代先帝,筚路蓝缕,致有今日,孤虽德薄才浅,不敢忘也!” 张越听着,默不作声,但心里面却是微笑不已。 “官场还真是一个大熔炉啊……” “连贡禹这样的人,都学习了拍马逢迎……” 想当初,贡禹王吉等太学生,何等意气风发,誓要洗涤这污秽的乱世,将仁义与道德重塑,一副要挽天倾的样子。 才半年多一点,贡禹便已经学会了利用自身优势,隐晦而不留痕迹的向上面献媚的技能。 这可真的是…… 不过…… 作为过来人,张越很理解。 在学校的时候,谁不是嫉恶如仇,热血沸腾呢? 但现实,总会教育他们,然后一点一滴的对世界妥协。 第一次拍马,第一次走后门,第一次求情,第一次运用自己的权力给亲戚开脱。 渐渐成熟,渐渐稳重,也渐渐变成自己曾经最讨厌的样子。 不过,好在如今是西元前。 是公羊思潮席卷下的汉室。 人们有畏惧,有底线,也有良知。 像贡禹这样的精英,更是如此。 很显然,刘进很受用贡禹这样的讨好行为。 就听着这位长孙殿下,轻声说道:“贡少翁真良吏也,只治一乡屈才了……” 张越听着,当然秒懂刘进的意思。 “万年县缺一个县令……”张越低声道:“臣以为贡少翁可以居之!” 本来,过了年,新丰全县的干部,都要轮转。 特别是王吉已经拜为临潼守后,全县的人都在盯着,都在看着。 作为一个利益集团的大佬,张越很清楚,自己需要不断的拿出奖赏来刺激和激发属下的斗志、士气以及凝聚力。 而最好的奖赏,就是升官发财! 这就跟后世经营公司是一个道理。 创业期,大家伙跟着老板披星戴月,含辛茹苦,朝九晚五,两点一线,甚至吃住在公司。 图的是啥? 老板ptt里描绘的前景? 或许吧! 但,渡过创业期后,项目盈利了,公司赚钱了。 老板若不发点期权,奖励点什么…… 呵呵…… 那这个老板马上就会发现,一夜之间,技术总监带着人跳槽了,开发经理也跑路了,连财务都辞职了。 新丰现在也是一般。 已经渡过了脆弱期,渐渐进入收获和扩张期。 地盘也扩大了,关注也提高了,张越画的大饼,也似乎在开始兑现了。 这时候,自然要奖赏,要加薪升职,要酬功! 也只有这样,才能吸引人才、凝聚人才。 所以,其实张越早就做好了相关计划。 如今不过是顺着刘进的意思,提前说出来而已。 事实上,不止贡禹,年后整个新丰有三分之二的官吏都会升职、加薪。 很多人,将会到更大的舞台上去锻炼自己。 刘进听着高兴了起来。 他很享受现在这样的情况。 世界在孤手中,予取予求…… 他甚至有些着迷和沉醉。 这也是统治阶级的通病,只要尝到权力的味道,便会一发不可收拾。 得陇望蜀,得寸进尺。 战车继续前进,越过枌榆社的阵列,便是临渭乡的阵列。 刘进立正在战车上,望着前方那些质朴的农民子弟的面孔。每一个人都在狂热而疯狂的注视着他。 “殿下千秋!” “殿下千秋!” 民兵们的欢呼声,如同山呼海啸,席卷而来。 刘进听着这些欢呼声,内心的骄傲和得意,更加浓烈起来。 “这些都是孤的臣民啊……”他的眼中闪现出炙热的火花,内心被潜藏和掩饰的野心与理想,被这些欢呼声勾引出来,放大数十倍。 终究,他也只是一个年轻人。 而且,是一个有理想志向,想要有所作为的皇室子弟,更重要的是,他现在的地位今非昔比。 近乎已经被确认,将成为汉室的第三继承人。 无数的大臣、列侯,纷纷向他暗示,愿意效忠。 数不清的将军、校尉,悄悄的向他投递书简。 人人众星捧月,内外一片奉承。 而,他治下的这个地方,不过半年时间,就已经天翻地覆的改变了过来。 路不拾遗,夜不闭户,治安秩序良好,人民安居乐业。 他自也难免有些膨胀,有些自得。 望着前方,刘进忽然想起了张越与他说的玩笑,喃喃自语:“星汉之邦,银河之帝……” “孤当为之!” 秦始皇,当年以为自己功迈三代,德超五帝,便自命为秦始皇帝。 若他将来,能将整个天下,都带入那太平盛世。 自然,也需要一个配得上自己功德的尊号。 银河大帝,就非常不错! 正文 第七百四十二节 手持斧钺,口衔仁义 直到战车驶过全部阵列,完成检阅。 刘进依然沉醉于自己的野望之中,不可自拔。 而周围民众山呼海啸一般的欢呼声,也从四面八方涌来。 “殿下千秋!” “侍中公侯万代!” 质朴的人民,用着他们所能想到的最简单的话语,抒发内心的感恩。 刘进兴奋的手舞足蹈,他终于明白,为何自己的皇祖父那么喜欢巡幸天下了。 这种感觉…… 简直胜过人间一切滋味。 不过…… 与乃祖不同的是,这位长孙殿下,只是享受和喜欢这种感觉,却不愿意付诸实际。 他的三观和本心,不愿如此。 “殿下……”耳畔传来了张子重的声音:“请殿下训示!” 刘进这才反应过来,连忙提着绶带,清了清嗓子,轻声道:“孤闻之,暴强有乡,仁义有时,所以孔子作《春秋》,有内外之别,亲疏之间;故王者欲行仁义,必执干戚而舞……” 这些话,当然不是刘进想出来的。 是张越带着胡建、龚遂、解延年等幕僚,穷尽了古文、今文的无数经典,寻找到最大公约数后,进行加工得来的。 刘进只是背熟了稿子而已。 不过,效果却是极佳的。 特别是,当张越安排的三十名期门郎,齐声高颂,复述着刘进的话,将之传遍方圆十余里的士民官吏耳中时。 很多人都安静了下来,静静的听着。 虽然很少有人能听懂,但听懂的人,却都是竖起了耳朵。 因为,大汉帝国的长孙殿下,正在阐述他的政治理念。 这是这位长孙殿下,未来的太孙、太子、天子,第一次公开阐明自己的立场、三观与态度。 但凡机灵点的,自然知道,应该怎么做。 贡禹就是这样做的。 他在心里默念着期门郎们高声吟诵的长孙训示,立刻就抓到了重点。 “暴强有乡,仁义有时……”他心中喃喃自语着,眼中露出了精芒。 毋庸置疑,这八个字才是重点。 后面的只是粉饰和解释。 而这八个字,贡禹暂时还没有找到出处和来历。 但这并不妨碍他理解。 所谓暴强有乡,当是暴力使用当有确凿的目标和任务,而所谓仁义有时,则是施行仁义,需要时机和环境。 这很契合当代汉室的舆论和思想环境。 毕竟,这年头,连国家杀人,都要放到冬天行刑。 四季轮替,各有意义,五行轮转,各有不同。 特别是董仲舒后,这种迹象越发明显。 谶讳派,也是在这样的环境中,得以风生水起。 但…… 贡禹却是微微翘起了嘴角,作为张越所看重和重用的心腹,坐镇枌榆社的年轻俊杰。 他自然和张越接触良多。 “这不就是张侍中曾与吾等说过的‘手持斧钺,口衔仁义’?”贡禹轻声呢喃着。 “手持斧钺,口衔仁义……”贡禹猛然睁大了眼睛。 这八个字,在过去只是侍中张子重的玩笑之语,撑死了算是一个政见和主张。 但,当从帝国的长孙殿下,准太孙,社稷未来的主宰嘴里蹦出来,这就完全不一样了。 它变成了国策! 至少是准国策! 未来,长孙登基,不懂这一点,不认清这个事实的,不仔细践行这一理论的。 统统都会被打入另册,说不定得去朝鲜、詹耳、日南,与野人为伴…… 而这就是政治! 自古以来,概莫如是! 不跟朕走,朕就只好让卿与先帝走喽…… 青史之上,无数血的教训,早已经写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贡禹忍不住站直了身体,昂起了头颅。 神色肃穆,眼角隐有泪花闪现,一副仿佛听到仙音,如蒙圣训一般的神色。 而长孙的训示,继续传来。 “上行仁义,下则替罪诛暴,春秋之教,孔子之义也……” “昔汤武用兵不为逆,并国不为贪,故为圣王,治隆数十世……” “今孤观兵新丰,君子豪杰,并于左右,诚不敢有违先王之教!” “愿行仁义,替罪诛暴,匡扶社稷……” 贡禹听着,整个身子都不由得战栗起来。 若一开始,长孙殿下还只是遮遮掩掩,那么,现在几乎就是明着告诉士民百姓,他的志向和打算了。 哪怕,披上了仁义的外套,纵然拿着春秋与汤武当挡箭牌。 但,其中的杀气,却已是呼之欲出。 四夷不服、作乱、叛逆。 便要替罪诛暴,便要匡扶社稷,便要为民做主…… 我杀汝,与汝无关! 只因汝挡了我行仁义,布教化之道! 贡禹能想象的到,长孙的这些话,一旦传回长安,将会掀起怎样的惊天风浪! 他深吸了一口气,仿佛看到了眼前风浪卷起,波涛汹涌。 ……………………………… 刘进却是四平八稳的将稿子念完。 这些话自然是经过他同意和首肯的。 也是符合他三观的。 内诸夏外夷狄,这一点毋庸置疑。 先王们行仁义布教化,更是正确无比。 就如张卿所言…… 纨子不孝,父笞之,天经地义。 更何况行仁义,必须有力量! 没有力量的仁义,就是宋襄公,是妇人之仁,是亡国之仁,是弃天下,是弃百姓,更是弃自己。 而有力量的仁义,便是王者之师,王者无敌。 汤武以之伐夏桀,周武王用之伐商纣。 所过之处,箪食浆壶,恩泽四海! 欲为银河大帝,岂能无干戚之威? 所以,念完稿子,刘进拔剑向前。 张越与胡建,带着上百名期门郎,簇拥着在他左右。 刘进走到军阵面前,看着上千名已经因为他的行为而狂热起来的臣民与将士、官吏们,沉声问道:“二三子,可愿为孤践此仁义之道?” “二三子!可愿为殿下大道效死?”上百名期门郎,齐声发问。 “愿!”回答他的是山呼海啸一般的呐喊。 这呐喊声,宛如雷霆,炸响在九天之上,又如暮鼓响于山谷之间。 于是声闻数十里,震动天下! ……………………………… 新丰的事情,甚至都没有等到第二天,便已经传到了长安。 一骑疾驰,直入宫阙。 背插羽翼的骑士,高高举着手里的令牌,一路横冲直撞。 北军的禁军,一路为其开道。 很快,骑士疾驰到了兰台之下。 “新丰急报!”骑士翻身下马,将手里密封的竹筒,送到了兰台值班的尚书令张安世手中:“请令君立刻报与陛下!” 张安世拿到竹筒,不敢怠慢,立刻持着他,驱车前往建章宫温室殿。 因为,这是汉室最高等级的情报传递。 意味着发生了大事,至少是天子下令要求不惜代价传递的事情。 所以,张安世连看也不敢看竹筒里的内容,亲自持着它,一步不息,穿过层层宫闱,直抵天子寝殿之前。 “张令君,有何事?”在门口,却被值班的宦官,新上任的建章宫监万安给拦了下来。 张安世看了看他,不动声色的道:“新丰急报……” 万安闻言,立刻道:“令君稍候,容奴婢通禀……” 张安世点了点头,但心中却是如同翻江倒海般的狂想。 因为这位新扎建章宫监,完全就是受自己那个小兄弟的福泽,才能有的今天。 当初李禹一案,导致宫廷洗牌。 一下子就空出了很多位置,引得无数人争夺。 特别是这建章宫监的位置,不知多少有背景和后台的人觊觎。 但最后,却被这个小小的宦官给抢了下来。 而他能够被天子看重,原因却是让人可笑,但又深感震怖的——天子看了十几个备选宦官,选来选去,都不满意。 于是,便派人去问郭穰:“旧者张子重在建章宫,何人服侍最为忠肯?” 郭穰找来找去,也没有找到那位侍中官在建章宫的时候,有跟哪个宦官(除了他之外)接触的比较多的。 便是安排给这位侍中‘享用’的宫女,他都没有碰。 至于左右宦官,更是除了吩咐打扫卫生外,便没有了别的表示。 这就让天子奇了。 往年,历代侍中,谁不是拼命在宫廷营造声势,建立人脉? 而张子重倒好? 不仅仅没有去这么做,反而,得罪了一票仇人。 而且,事实证明,这些得罪的宦官,都是奸贼、逆奴! 天子当时就表示:“真忠臣也!” 让当时侍奉在一旁的大臣们,都是羞愧的低下头,但人人都在心里吐槽——他们要有张子重的娇宠,也不需要巴结宦官,以打探宫廷动静啊,但问题是没有呀! 于是,最后,这个本来和宫廷权力八竿子打不着的时任天梁宫监,不过是个小宦官的万安,提拔到了建章宫监、谒者丞令的位置上,成为建章宫中有数的大宦官。 而原因,不过是天子调查后,只找到了这个叫万安的宦官,曾经多次向张子重敬献奇花异草,却没有索取报酬,反而尽心尽力。 天子觉得这个小宦官,比其他人推荐的妖艳货色淳朴、忠诚、可靠。 最主要的是能忠君体国,敢于任事! 此事,在整个宫廷中都成为了传奇。 张安世知道,现在宫廷中,不知多少宦官在红着眼睛,跟小媳妇盼丈夫一般,期盼着那位侍中官回宫,然后跑去套近乎、献殷勤…… 这是宫廷宦官们的生存法则。 而深知内情的贵族大臣,却都因此,深深忌惮那位侍中官。 便是张安世,其实也未尝没有产生过嫉妒和愤恨的情绪。 不过…… 在他看到了工坊园里源源不断的利润,送到府邸的时候。 些许的嫉恨与愤恨,消失的无影无踪。 贤弟,依旧是贤弟。 而兄长自然是兄长。 但其他人,就未必了…… 内心想着这些事情,万安已经回到了张安世面前:“令君,陛下有请……” 张安世收敛心神,跟着万安,步入寝殿之中。 此时,已是夜深人静的时刻。 寝殿中的气温,非常舒适,宛如暖春。 而大汉天子则披着一件外套,坐在一张塌上,端着一个小碗,在细细品味着什么。 张安世知道,那是从珠崖和詹耳朝贡来的燕窝。 这种南方的特产,如今在长安已是价比黄金。 因为它是张子重推荐给当今天子养生的专用贡品。 所以,一下子变在长安城走红。 特别是入冬之后,随着此物进入广大贵族富商视线,一下子就爆红起来。 现在,这种珠崖詹耳的特产,在长安城里,已经被吹的神乎其神。 无数贵族富豪,争相抢购。 更给这种詹耳珠崖的特产,冠以种种传说和言辞。 于是,作为目前唯一可以供货的大司农,瞬间多了一个畅销的奢侈品。 而且有价无市! 不到一定级别,有钱都买不到! 大司农数钱数到手筋疼。 由此产生了另外一个副产品——本来在朝堂中,还颇有声势的‘弃珠崖、詹耳’的议论,转瞬消失的无影无踪。 无数名臣文人,纷纷改口。 如今,在长安城里,谁敢提‘弃珠崖、詹耳’,几乎就和自杀没有区别。 没办法,就算是孔子复生,也无法说服那成百上千,想要益寿延年的贵族富商啊。 而这些人,在以孝治天下的汉室,是真正掌握一家大权的主宰。 哪个不孝子,敢让老父亲‘益寿延年’的美梦落空? 敢让老父亲吃不到燕窝? 再说,哪个不想益寿延年呢? 便是张安世,自己也跟着买了些燕窝,放在家里,每日早晚喝上一盅。 “卿深夜来见朕,因新丰急报?”天子却是慢悠悠的问了起来。 张安世闻言,赶忙回过神来,将贴身带着的竹筒,呈递上去:“臣半个时辰前,接到缇骑急报,不敢怠慢,立刻来面圣禀报……” 天子挥挥手,万安立刻上前接过竹筒,送到天子手里。 天子抬手,打开密封的竹筒,抖落出其中的纸条。 然后摊开来,借着灯光看了一遍。 张安世跪在地上,等候天子指示。 过了良久,他听到天子的笑声。 那是很少听到的笑声。 欣喜、欣慰、开怀,种种情绪,夹杂在一起。 张安世已经很久没有听到天子如此开心了。 于是,大着胆子问道:“陛下,有何喜事?” 天子却是扬着手里的纸条,假作无谓的道:“无甚大事,不过是小儿辈开窍了……” “缇骑大惊小怪,往后这等小事就不必上禀了!” 但…… 张安世听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这位陛下将那位建章宫监,叫到面前,吩咐着:“新丰缇骑,忠于王事,朕躬甚慰,赐金十金,布帛五匹,以兹勉励!” 正文 第七百四十三节 暴怒的太常 翌日冬十二月甲申(初五),是一个好日子。 因为,汉家崇五。 逢五为吉。 经过百年宣传和沉淀,这一概念已然深入人心。 就和后世的六八大顺一般,成为了民俗。 不过,作为太常卿,商丘成却是有些烦闷。 即便,门外冬日之阳,高升于天,他也没有心情去院子里晒太阳了。 “这些博士是想要造反吗?”此刻,汉家的太常卿,颇有些委屈,看着案几上堆起来的文书,心情如同将要喷涌的火山,阴晴不定。 “古文诸,是觉得他们的博士官授的太多了?想要陛下罢黜几个不成?”抓起案几上的文书,商丘成直接就砸到了被他叫过来的太常丞曹青脑袋上。 “曹令君,汝掌诸博士,为何不能辅佐本官,督导诸生?”商丘成瞪着眼睛,怒气冲冲。 曹青听着,只能是低着头,默默挨训。 不然,他还能怎么办呢? 汉家的博士官,素来就是‘秩卑而职尊’。 清贵非常,而且,与宫廷关系紧密。 太常卿衙门,只是挂着一个‘掌博士’的名头罢了。 实则,根本管不得这些活泼、自由的士大夫们。 没办法,博士官的设置,在最初就两个标准。 博古通今、辩于然否。 只需要理论姿势高,嘴巴子犀利就可以了。 其他什么的,反而是次要条件。 所以,自秦至汉初,都是‘备员弗用’。 简单的来说,就是给一些缓则招安用的。 好叫他们不要在外面胡说八道,造谣生事。 也就是太宗之后,贾谊贾长沙横空出世,以其不世之姿,渊博之学,生生的改变了博士们的命运,从此博士地位,渐渐拔高。 成为了天子的私人顾问,刘氏的智囊团。 也是从太宗开始,博士官的任免,就不归太常管了。 尤其是当今天子即位后,这四十余年,历任太常卿,哪个决定过博士人选? 每一个博士官的拜与罢,皆是圣心独运,乾坤毒菜的结果。 所以呢…… 汉家博士们的活泼与调皮,自然是可想而知。 特别是,他们没有直面君权的时候。 那真的是什么话都敢说,什么话都说得出口! 休说是调戏九卿了,逮着大将军,一顿口水喷脸上,又不是没人干过。 贰师将军李广利,不就是被有些人喷的有些烦了,干脆搬去了居延? 但曹青依然不敢辩解,只是静静的等着,直到商丘成训完,他才舔着脸上前拱手拜道:“明公恕罪,依下官之见,诸博士只是直抒己见而已……” “历来,皆有故事,明公不喜,不回便是……” 这也是老刘家的言论自由——我誓死捍卫你说话的权力,但我可以不听! 博士们清贵无比,每一个都是各自领域的大能。 门徒上千,弟子无数,脑残粉遍及大江南北,五湖四海。 该尊重,还是要尊重的。 不能叫博士都没有说话和提建议的地方。 那不是堵塞言路,不纳贤臣名士之谏吗? 秦始皇都不敢做这种事情! 上一个据说干过这样的事情的那几个人,现在都还挂在史书上,被孔子钉在春秋中,供天下鞭笞,让万世唾弃。 所以,汉家对于公开上书言政、议政,特别是博士官这样的知识分子参政议政是很支持的。 至少天子本人就多次表态,鼓励和奖赏博士们议政参政。 为帝国的建设,添砖加瓦。 但商丘成听着,却是一屁股火! 他瞪着曹青,哼哼两声,脸色发白的骂道:“若彼辈真有胆量,直抒己见,胸怀天下苍生,为何不将这些文书,上呈天子?” “不过是藏头露尾,欺软怕硬而已!” 商丘成一拍案几,道:“吾不管汝用何办法,总之,给吾解决了此事,让那些博士,来太常卿官邸,将这些文书带回去!” 曹青瞬间脸都黑了。 “明公……”他拱手求饶:“下官……无能为力啊……” 嗯…… 大佬你都搞不定,我这个小虾米,怎么搞得定那些‘活泼’的有些过分博士啊? 商丘成这摆明了让他去做这个得罪人和背锅的事情。 他甚至都能想到,未来要是因此事出了问题。 商丘成肯定不会替他抗雷。 说不定还会踩上一脚! 当了二十几年官,在这太常衙门混了十几年,曹青哪里不知道太常卿们的作风? 有功劳我的,背锅你来! 这也是汉家太常卿们的本能反应,没办法,太常卿这个位置的死亡率,比当今天子的丞相的死亡率还过分。 丞相下台,只要不事涉谋反、大不敬。 撑死了也就是鞠躬谢罪,除国罚金。 但太常卿不一样。 这是一个动辄死全家的职位! 各种各样的死全家。 人在家里坐,锅从天上来,也不是一回两回了。 就像不久前,万年县县衙纵火一案,就差点又烧掉一个太常卿。 “哼!”商丘成烦躁的跺了跺脚,很是不满曹青的表态,铁青着脸道:“曹令吏身为本官左膀右臂,掌诸博士,却临阵脱逃,若是在军中,本官以军法斩之,令吏也是罪有应得!” 曹青听着,死活不开窍,不肯‘承担责任’,反而纳头就拜:“明公在上,下官老朽,委实无能,还望明公再择贤能……” “哼!”商丘成咬着牙齿,看着这个属官,恨不得将他怼进土里,但…… 曹青也不是什么战五渣啊! 他是平阳侯一系的人,虽然是旁支,但也是皇亲国戚啊。 只好道:“既然如此,那曹令吏交出印绶,去太宰任事吧!” 九卿有司各署,都有着专门的养老机构,用来安置那些刺头、不听话的佐贰官。 太常卿的太宰就是其中之一。 别看太宰署,在太常排序很高。 但职权、油水和权力,全部倒数第一。 每年能用得到太宰官的,也就那么几次。 本来,曹青是怎么都不可能在五十多岁,这样的‘年富力强’的壮年就去太宰养老的。 但没办法…… 商丘成发话,他不去也不行了! 不然便是敬酒不吃吃罚酒,可能会发落去惠庙担任庙祝,负责惠庙衣冠出巡与祭祀之事了。 那可就彻底没脸没皮,永世不得翻身了。 所以,曹青虽然不愿,但也只好再拜:“下官谨受命!” 然后取下自己用了十几年时间,才拿到的太常卿丞的官印和印信等物,放到地上。 最后起身,拱手再拜:“明公保重!” 商丘成铁青着脸,看着曹青远去,内心的愤恨,无处发泄,便一脚踹在了案几上,将整个案几都给踹翻! “江东饶舌之辈……” “安敢欺我至斯!” 他抓着一份文书,恶狠狠的攒在手中,却终究没敢撕毁。 但内心的愤怒和怨怼,却是沸腾如油锅。 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 此乃汉家政坛存在已久的生态。 在这个舞台上,只有强者方能生存,并拥有权力。 至于弱者…… 参考一下那位京兆尹…… 从前是太子的走狗、鹰犬。 现在干脆成了张子重的傀儡与应声虫。 长安八卦党们,甚至调侃说:京兆之令,不如新丰之令。 真是入木三分,贴切无比。 而商丘成,是有大志向和大抱负的! 他死也不愿,让人以为他懦弱、不敢任事,更不敢留下任何‘无胆’的形象。 人无胆,安能称雄? 臣无胆,岂能为将? 刘氏选将,第一标准,就是胆大,不怕事,敢挑事。 就像贰师将军李广利,别看长安城里,文臣士大夫们天天贬嫡、调侃,说他‘不过都尉之才’。 但他胆子大,敢搞事。 有事没事,就爱撩拨一下匈奴。 抓到机会,就回来骗军费,鼓动大会战。 所以,他的位置,稳如泰山。 任文人们如何诋毁和贬低,在天子眼中,李广利就是一个猛将,不怕事,敢于挑事,有担当,是个好将军! “哼!” “不敢惹张蚩尤……” “就来欺侮我……” “我像是那么好欺负的人吗?”商丘成抓着手里的这些文书,喃喃自语。 这些文书,全部是太常卿的博士官们写来的。 大部分是在京的古文博士们,当然也有几个今文博士官,夹杂在其中。 一个个真是好大的来头! 什么谷梁、尚书、诗经、易经…… 儒家五经里,除了《礼》外,全来齐了。 真是声势浩大,一个个更是正气凛然,指点江山。 说什么‘明公为汉太常,负国家盛大常存之仁,但社稷永续之责,所谓:翼翼太常,汉之宗伯,如是而已’。 然后就指责他‘今长孙失言,乱仁义之序,伤道德之本,明公为汉太常,安有不谏正之理?’ 几乎就差没有指着他的鼻子说:现在出了这么档事情,您身为汉太常,有天子和宗庙托付的重任,却无所作为,不能匡正,为什么不去死呢? 儒生们是真的做的出,逼死一个九卿的事情的。 元光以来,这些以为自己掌握了‘真理’的博士们,可没少指使弟子门徒们,去九卿、两千石、列侯家门口唱挽歌,甚至搞几个草人,披麻戴孝,丢在别人家门口。 在舆论重压下,被逼死的人,十个手指是说不清楚的。 也就是少数‘英雄豪杰’,不怕骂,更不怕逼,死猪不怕开水烫。 譬如桑弘羊,甚至被人喷出了心得,逼出了境界。 学会了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所以,能立于不败之地。 很显然,商丘成知道自己不是桑弘羊。 他的人设,也不是桑弘羊那样的‘经世济国,开源之才’。 而是‘谦谦君子,穆穆公侯’,是礼贤下士,是不耻下问,是平易近人。 再说,他是太常卿,对口的就是诸博士(虽然其实根本不是)。职责所在,无法推脱,跑都没有地方跑。 但越是如此,商丘成就越恨! “这些江东竖子,饶舌之人,不敢与张子重直接冲突,便想将我拉下水……”商丘成在心里想着,脸上已是杀气腾腾。 这个事情,在商丘成看来,是属于典型的‘太常事故’。 属于人在家里坐,锅从天上来。 不过,在以前这种事情是天灾,而现在变成了人祸。 罪魁祸首,就是那新丰的长孙和张子重。 昨日,新丰举行了民兵演练,模拟外寇和盗匪入侵,新丰各乡紧急动员,一千四百民兵全副武装,在新丰境内‘烽火逐塞’。 然后,按照惯例,作为新丰主君,长孙殿下在观兵后发表了训示。 一般的训示,都是老黄历,翻来覆去就那么几句话。 无非是强调‘士不教不得征’的祖宗制度和‘不教民战谓之弃民’这样的儒家公认的正义。 了不起,讲几句祖宗创业艰难,再忆苦思甜。 但,这位长孙殿下却在那张子重的怂恿下,标新立异,讲了‘暴强有乡,仁义有时’,虽然拿着春秋与汤武、周武当挡箭牌。 但却也是捅了马蜂窝。 特别是保守的古文学派们,更是像被人戴了绿帽子一样,群情激愤,就差没有要绝食抗议了。 暴力那么坏的事情,怎么可以提倡? 仁义如此美好的事情,还要讲时机? 日汝良亲! 本来,若是这样的话,那也和商丘成无关。 他说不定,还能搬上小板凳看戏。 奈何…… 那新丰,有那个男人。 古文学派不能说的存在。 只手遮天的大魔王,一个人吊打了一个学派。 坊间更是凶名赫赫,几可止小儿夜啼,人送别号‘张蚩尤’。 他一路走来,脚下的尸骨,都快能铺成一条驰道了! 更不提,如今长孙殿下和新丰的事业,正是蒸蒸日上,眼看着长孙殿下就要变成太孙殿下。 所以,这些儒生不敢跳出来,自己去肉身引雷。 便将压力丢给了他! MMP! 商丘成当时心里就有着无数草泥马狂奔而过。 这就好比有人被隔壁老王绿了,却找隔壁老张的麻烦! 对商丘成本人来说,这是赤裸裸的蔑视与羞辱! 我就这么好欺负? 日! 汉家九卿,除了那少数的关系户,哪一个不是从千军万马里杀出来?谁不是踩着千千万万的对手的肩膀才有的今天? “老虎不发威……” “当我是病猫?” 商丘成咬着嘴唇,竟将之咬破,鲜血流到唇缝中,咸咸的,有些甘甜的滋味。 正文 第七百四十四节 打不过就叫爸爸来 作为九卿,商丘成自然不是什么心慈手软之辈。 不可能坐以待毙,眼睁睁的看着别人把锅甩给他。 所以,在思虑良久后,商丘成终于狠下了决心! 你们欺负我是吧? 正当我汉室的九卿好欺负? 是…… 博士们,确实影响力很大,逼格也很高。 区区九卿,根本不是对手! 更何况,如此多博士抱团,足以产生巨大的舆论压力…… 但是…… “本官也非是一人啊……” 打不过,还不会叫爸爸吗? 所以,商丘成立刻收拾好东西,然后乘上马车,来到了建章宫,递了奏疏,求见天子! 没有错! 商丘成的后台,就是当今天子! 他是当今天子,一手从基层发现和提拔起来的。 不然,怎么可能轮的到他来当太常? 汉家列侯以百计,宗室诸侯数以百计。 人才济济,岂能找不到一个太常的合适人选? 商丘成也是光棍,知道在这个时候,必须下狠手。 于是,见了天子,啪的一声,就跪到地上,脱帽谢罪。 说什么‘臣本乡野村夫,躬耕于雒阳,托庇于圣主,才疏学浅,不过小人而已’云云,又说‘赖陛下不弃,简拔臣于朝堂,授以太常之任,佐宗庙神灵’。 实在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啊! 全靠了陛下您的神威,俺这样的小臣,才能勉强充任。 但是呢…… 小臣现在发现,自己实在是才学卑鄙,难当大任。 太学诸博士,贤才云集,智者无数,请陛下从中挑选贤能…… 然后,商丘成就开始点名了。 俱是给他写文书、逼宫的博士们。 有一个算一个,全无遗漏。 天子是什么人? 除了在修仙问题上,智商会掉到负数外,其他时候的表现,称一声‘明主’也不为过。 高光之时,甚至不逊任何贤君明主。 一听商丘成的话,他哪里还不知道。 自己的太常卿叫人欺负了? 若是九卿内部的撕逼,或者是列侯勋臣和九卿之间的混战。 作为天子,他肯定不会随便插手。 只会默默在幕后刷buff,然后再以裁决者的身份出现。 但博士官们欺负太常? excuse me? 对于天子来说,太常卿商丘成,这是他的心腹嫡系。 而博士们,充其量只不过是家臣。 只是拿来负责喊666,歌功颂德的辅助而已。 再说,太常卿再怎么说也是博士们的直属上司啊,名义上博士们是挂靠在太常卿衙门。 连薪俸、官服与日常办公官衙,都是太常提供。 你们这些博士,居然敢威逼上官? 皮痒了吗? 再一看,商丘成点名的人。 好家伙…… 有一个算一个,都是些这位陛下眼中的刺头、‘不识时务’的腐儒。 什么谷梁的江升啊,鲁诗学派的王容啊…… 都是属于那种要嘛是实在没办法,不给博士头衔不像话的家伙,要嘛属于攀龙附凤来的关系户。 当下,天子便有了判断。 只是,作为君王,他不便直接表态。 而且,士大夫的脸面和体统,还是要照顾的。 起码不能‘因言治罪’。 张汤玩腹诽,杀了颜异,影响就很坏,教训也很大。 再一个,太宗皇帝曾经立过规矩。 当面指正和劝谏的人,说的再错,也要容忍。 就像冯唐,当面告诉太宗:虽世有李牧,而陛下不能用之。 太宗不也是欣然接受,最多对冯唐说:足下为什么要当面这样评论呢? 回头,便是加官进爵,提拔冯唐当了车骑都尉。 一下子就升到了两千石,更接受了冯唐的劝谏,派人去赦免了云中郡守魏尚的罪名,让他继续为国效力,还赐给黄金、布帛。 当然了,过了一年,找了个借口,把冯唐丢去楚国,让他在楚地呆了一辈子,不许他回长安这种事情也是太宗干的。 这君王之术,存乎一心。 所以,天子也只是扶起商丘成,宽慰了他一番,又勉励一二,赏赐了御剑一柄,就打发了商丘成回去。 一个字也没有提博士们,更没有问商丘成的具体情况。 只是,在商丘成走后,派了新任的建章宫监万安,带人去调查事情的经过。 到了晚上,万安就把事情的来龙去脉,都摆到了天子案前。 天子看完,没有说任何话,也没有做任何表示。 只是将万安的报告丢进了火盆里烧了。 只不过,第二天,天子便命人召集在京博士们。 然后,天子表示:“朕有顽子胥,不通诗书之道,不明礼乐之事,朕甚痛之,卿等皆贤才,必有能教朕者!” 博士们,当然是两眼放光。 特别是古文学派的诸生,逮着这大好机会,就拼命鼓吹自己的道理。 当时,现场自然是天花乱坠,一位位博士口灿莲花,推及仁义,谈论忠孝、道德教化之事。 从孔子讲到孟子。 有从仁推义,以孝论忠,引经据典,提了许多很好的建议。 天子非常满意,也非常开心。 当场便拜了鲁诗博士王容、古文尚书的杨毅、今文公羊学派谶讳系的有为俊才康安为朝鲜王太傅。 将朝鲜王刘胥的教育大任,托付给了这三位鸿儒。 三位鸿儒能怎么办呢? 他们也很绝望啊! 朝鲜王太傅? 本身在汉室,博士们被派出去当王太傅,就是一种流放。 就像董仲舒去江都,辕固生被赶去鲁国。 属于当政者惩罚或者打击不听话的博士们的手段。 而朝鲜…… 好吧…… 自元鼎中杨仆荀彘灭亡卫满朝鲜,克复萁子故国,令诸夏衣冠礼仪复兴于那殷商遗民以来。 朝鲜四郡,在汉家士大夫眼中,其实依旧是化外不毛之地,乃‘寒苦贫瘠之所’。 就跟番禹、交趾、九原、武威一般。 基本上去了就要送命——至少博士们是这样认为的(其实也不算错,去了这些地方,博士们的政治生命基本就gg了)。 但天子圣意拳拳,又是如此厚爱。 谁能拒绝? 谁又敢撂挑子? 就不怕上刘家的小本本,子子孙孙,永远与仕途绝缘? 太宗名臣张释之的子孙,到现在都还没有解禁呢! 所以,再是不舍,这三位被点名的博士,也只能是‘恭受圣命’。 而且,还得强颜欢笑,装作自己非常开心,能够帮助天子去教导朝鲜王,真的是祖坟冒青烟了的样子。 正文 第七百四十五节 公主驾到(1) 又下雪了。 一片片雪花,从九天之上,飞落而下,落到了县衙的院子里。 天气已经冷的有些让人发抖。 哪怕是白天,也能呵气成冰。 室内,炭火熊熊燃烧,一块块新鲜的牛肉,在沸腾的汤底中上下浮动。 这样的天气,再没有比宅在官署,一起吃火锅、侃大山更加惬意的事情了。 “军候,保安曲的新兵们,都已经入营了……”胡建嘴里嚼着一块牛肉,含糊不清的问道:“您是不是抽个时间去看看?” 虽然说,诸夏民族的士大夫们,讲究食不语,寝不言。 但,其实认真遵守的没几个。 特别是私下场合,除了少数的道德君子,谁愿意整天戴着面具,摆着架子做人? 就像刘氏天子,最爱的一直是便服出巡一般。 广大的贵族、士大夫们,在私下里聚会的时候,放浪形骸的不知道有多少。 毕竟,你要端架子,就会没朋友的…… 而在新丰,随着刘进和张越,都喜欢上了这种一边吃火锅一边谈事情的风格后。 广大官员,也都迅速接受了这个设定。 火锅文化,瞬间风靡上下。 现在,连工商署谈生意,都是围着火锅桌,一边吃一边谈。 “不急……”张越抿了口小酒,道:“过上两日,我与殿下再去看看……” 保安曲的新兵选拔,在三天前就结束了。 虽然中间过程有些麻烦,但在身高、体重、技能三大硬性标准下,还是很快就结束了。 新兵选完,当然是要进行新兵训练,以让这些新兵熟悉保安曲的规矩和生存法则。 这个,张越不会去盯。 统统交给了已经训练好的军官们。 这是必须做的事情! 不然,如何培养出合格的军官?又怎么能迅速的复制保安曲的模式? 真学诸葛亮,事无大小,亲力亲为,张越就算开挂,怕也活不过六十。 这怎么行? 所以,具体的新兵训练,张越全部放手。 他只要看结果就行了。 保安曲的新兵训练,主要是三个内容。 内务训练、基本军事技能训练还有简单的扫盲(认识一百个基本常用字、学会使用张越创造的数字符号【譬如阿拉伯数字啊简单的计算符号啊,反正打着公孙龙的旗号,随便发明】)。 都不是很难的事情。 张越早就教会了整个保安曲上下的官吏。 还编了一部《操典大纲》,详细介绍和说明。 这样都搞不定,那…… 趁早退役,去当文官吧! 胡建听着,却是若有所思的点点头。 旁边的桑钧趁机道:“侍中公,近日大雪封路,工坊园中的原料有些短缺了……不知道县衙有什么办法没有?” 张越听着,苦笑道:“还能有什么法子,明年多修些储存仓库吧!” 西元前的道路,是最容易受天气影响的。 驰道还好,秦代的工程质量堪比后世的重点工程。 便是两千年后,这条古道也还有些遗迹存留在地表。 简直是可怕! 但再强大的道路,面对大雪,也是无能为力。 马车根本就走不动,更不提运货了! 而工坊园可是不能轻易停工的。 停工损失的产量和利润还在其次,几千个工匠,在这城里无所事事,太可怕了! 所以,张越想了想,道:“这样……桑令吏去找丁令吏,让丁令吏想办法,设计一种可以在冰雪中滑行的运载工具……” “尽可能的保证原料供给吧!” “诺!”桑钧也是无奈的点了点头,也是只能这样子了。 “县城中百姓民居,供暖问题怎么样?”张越看向陈万年,问道:“县衙在这个问题上,一定要用心,不可冻死人!” 陈万年听着,赶紧道:“回禀侍中公,县衙早在月前就做好了燃料储备……足可保证全县居民和工坊园内两个月的需求!” “这样就好!”张越点点头道:“县衙在这个事情,一定要用心!” “今冬不可让一人受冻而死!” 这是政治任务,必须完成。 不然的话,若是冬天发生了大规模的冻毙事情。 这小康社会的画皮还怎么吹下去? “诺……” 众人正要继续说话,门外忽然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 “侍中公……”一个身子探进门来,轻声道:“长安有使者来报,南信主与当利君,已经在来新丰的路上了……陛下和皇后陛下,请侍中公务必照顾好两位……” 张越听着,嘴巴张的大大的,不可思议的站起身来。 那两个小丫头,这个时候跑来,想做咩? 而且,外面下这么大雪,她们怎么来? 当利君就是赵柔娘得到的封号。 简直是不可思议! 说出来你可能不信,现在赵柔娘的身家,是张越的上百倍! 至少在理论上来说,赵柔娘如今已是年入千金的小富婆了! 仅仅只是当利封地的食邑和租税以及矿税三项,她便可以每年从少府拿到至少五百万钱的岁入。 其他什么赏赐啊更是不知道有多少。 旁的不说,张越就听说了,卫皇后一月内十次赏赐赵柔娘的事情。 什么珍宝珠玉? 只是小意思! 各种巧夺天工的宫廷御用造物,几乎堆满了她的身边。 这也是刘家统御大臣的手段了。 想当初,长平烈候卫青如日中天之时,连襁褓里的孩子,也是列侯! 就是这么牛逼,就是这么炫酷! ………………………… 赵柔娘探出小脑袋,望着车帘外的世界,浑然不顾,车外雪花飘飘,嘟着可爱的小嘴,很是不满的道:“小叔叔太讨厌了!说好了,要派人接柔娘,却是忘记了!柔娘非要去惩罚一下小叔叔不可!” “嗯呢!”南信公主也是不满的说道:“张侍中不讲信用呢!上次明明答应南信,要接南信去玩的,却是失言了!” “哼!” “不讲信用的小叔叔!”赵柔娘将头缩回车内,握着小拳头,道:“等见了面,柔娘要拔小叔叔的胡子!好叫他下次不敢忘记柔娘!” 南信公主听着,却是将可爱的小嘴埋进狐裘领子里,吐了吐舌头,心里面想道:“拔张侍中的胡子,张侍中肯定会疼的……” “南信才不要张侍中疼……” 她想起了那个夜晚,自己孤零零的走在冰冷的宫阙走廊中的时候,身上的伤痛,也远没有内心的伤痛痛苦。 她害怕、紧张、恐惧的想要找到一个安全的地方。 然后…… 她就见到了张侍中…… 张侍中身上可暖和了…… 他的胸膛真大…… 身上的味道,也是好闻极了! 现在…… “南信只想张侍中抱抱……” 她只想要那个温暖的怀抱,再闻闻那个味道。 正文 第七百四十六节 公主驾到(2) “小叔叔!”两个多月没见,赵柔娘出落的越发水灵、漂亮了。 特别是她穿着一袭极为合身的黑色狐裘,戴着一顶可爱的皮帽的时候。 不过,她的性子却依然未改,依旧天真灿烂。 一见面就欢快的扑到了张越怀中,像一只懒熊般,吊在了张越身上。 这一刻,什么怨言、委屈都已经统统消失。 只剩下快乐与幸福。 小丫头与过去般,将头深深埋进自家小叔叔温暖的胸膛中,就像一只离家多日,重新见到主人的乖巧猫咪。 “张侍中……”柔糯的稚音,宛如黄鹂低鸣,南信公主满脸委屈的看着被柔娘阿姊霸占的张侍中胸膛,嘟起可爱的小嘴,鼻翼微微颤抖,可怜巴巴的道:“南信也要张侍中抱抱……” 正沉浸在与小叔叔久别重逢喜悦里的赵柔娘闻言,依依不舍的从张越身上爬下来,走到南信身边,很不情愿的道:“南信妹妹,柔娘将小叔叔让给你……” 南信听着,欢呼一声,在赵柔娘脸上亲了一口:“柔娘阿姊最好了!” 张越见着这个情况,笑着走上前去,宠溺的将这两个小公主都拥入怀中,轻轻用力抱了起来。 一左一右,像抱洋娃娃般。 事实上,也确实是两个小娃娃。 精致的小脸,如瓷器般白皙,因为寒冷而微微发红的皮肤下,毛细血管清晰可见。 两个瓷娃娃,见着张越盯着她们看,纷纷害羞的将头深深埋进张越胸膛的衣襟里。 “末将严武,奉命护送南信主与当利君……”一位羽林郎,踩着军靴,来到张越面前拱手拜道:“如今南信主与当利君及其侍从、车马皆已送到……” “末将就不打扰了……” 说着,他便带着上百名羽林骑,调转马头,次第离开。 张越看着这些骑兵远去,听到了嗒嗒嗒的马蹄声。 那是装备了马蹄铁的骑兵! 看样子,马蹄铁现在已经开始进入汉军的禁军,甚至说不定开始普及了。 “臣淳于文,拜见侍中公……”一个穿着宫廷女官服饰,看上去十七八岁,身材高窕的女子,带着数十名宦官宫女,来到张越跟前,盈盈一拜:“奉皇后陛下旨,侍中公有任何问题和需要,都可以找臣等……” 说着,这女官微微抬头,一张精致的瓜子脸,映入张越眼帘。 张越看着她,问道:“淳于家的?” “臣是淳于氏第五代……” “受命皇后,奉命照顾南信主与当利君……”叫淳于文的女官,低着头,有些害怕,有些畏惧,但更多的却是兴奋与雀跃。 没办法,宫廷之中,哪个不知道,侍中张子重是最顶级的权贵,甚至可以称得上没有之一? 其恩宠之盛,连她的老祖母,也是闻所未闻。 只有传说中,当初的李少君与霍骠骑,可以与之比拟。 而其事迹、传说,更是足以吸引任何少女。 只是和张越对视了一眼,淳于文就感觉,自己似乎有些湿意盎然。 千万不要怀疑权力、财富对女性的影响。 后世撕葱少爷微薄下,不知道多少妹子、网红,在日夜等候老公翻牌子。 而在封建时代,这种情况,可比后世还要严重一万倍! 更何况,张越生得不差,面容俊朗,身材修长,在权力的加持下,就算潘安在此,也是竞争不过的。 张越却是没有怎么关心这个女官。 虽然,她生得还算漂亮,身材看上去也不错。 但…… 这个世界上漂亮的妹子多了去了。 见一个就要上一个,便是龙傲天也吃不消啊。 再说,淳于家和皇家关系太密切了。 要是随便乱上,谁知道一个不小心就与某位权贵甚至是皇室成员做了连襟? 不管是谁绿谁,总归不好听。 何必呢! 所以,张越也只是摆了摆手,道:“辛苦贵官了……” 就抱着两个小公主,朝着城门而去。 淳于文听着,有些失望的叹了口气,但还是很小心的提起裙子,拜道:“不敢……一切唯侍中公是从……” 但眼中却是闪现着狂野的神色。 她微微的夹了夹双腿,脸上浮现出兴奋的红润。 现在,整个长安的贵族圈都已经传遍了。 侍中张子重,不仅仅权力大、名气大、武力高。 更紧要的是——怜香惜玉! 这些条件单个列出来,可能也就一般般。 但加在一起就了不得了! 堪比最猛烈的X药。 便是许多列侯家的小娘,也都是按捺不住内心的狂热。 错非是这个侍中公,素来不怎么参与贵族晚宴。 恐怕…… 微微的低着头,淳于文知道,这是自己最好的机会。 只要能够爬到这位侍中官的床榻上,以淳于家祖传的房中术,她有信心让对方迷恋上自己。 如此…… 她深深的吐了一口气,然后若无其事的跟了上去。 ……………………………… 张越却是不知道这些,他抱着赵柔娘与南信,一路回到县衙。 一边走,一边问着这两个小丫头这些日子来的变化。 很快,就从她们嘴里,零零散散的讲述中,得知了许多事情。 原来,两个多月不见。 两位小公主,都已经完成了华丽变身。 赵柔娘被天子封为当利君,间接承认为义女也就罢了。 关键是她这个当利君是益封! 什么叫益封? 就是加封的意思,多个封地堆磊在一起。 像是长平烈候卫青在世的时候,就多次益封食邑。 最鼎盛时,食邑户数达到了两万户以上! 而长平县并没有这么多户,所以就从周围县或者其他地方划地。 比如说,元光三年,黄河决口瓠子,就是典型的人祸——武安侯田蚡有一块飞地在黄河北部的腧县。 为了不让自家的地被洪水淹没,田蚡就坐视黄河决口瓠子,还阻扰救灾和堵口。 甚至说出了‘河决乃是天意,堵口就是逆天’这样的话。 赵柔娘的当利君的食邑益封就是如此。 除了当利盐池的三百户外,皇后还将原本属于阳时和鄂邑的两块封地给了赵柔娘。 这可真的是…… 掉进了钱窝里了! 南信也不差。 天子对她的宠溺,甚至远超从前的任何帝姬。 如今,汤沐户数已经达到了五千户,更赐了‘出入禁中’的特权。 这可了不得! 历来,除了侍中、尚书令与奉车、驸马两都尉外,连太子也没有这个权力。 每次入禁中,都要通禀。 而南信却可以不受阻扰,不受时间限制,随时随地出入禁中。 当然,这些都是旁枝末节。 张越真正感兴趣的,还是这次这两个丫头是怎么说服天子和皇后,放心让她们在这样的天气来新丰的? 而答案,却是出乎意料。 “皇后大人见柔娘不开心,就让柔娘来新丰找小叔叔玩了……”这是赵柔娘的说辞。 “父皇同意的!”这是南信的答案。 看上去,似乎是这两个小丫头,随便撒了撒娇,就搞定了大汉帝国的天子与皇后…… 张越听着,真的是……有些不敢相信! 但似乎,除了这个说辞,再没有更合理的解释了。 他也就只能接受这个设定。 只是,两位小公主驾到,还带来了数十名女官、宫女和宦官。 怎么安置她们,却是有些头疼了。 毕竟,县衙就那么大,已经很拥挤了。 只好将她们安置到了刘进那边,在太上皇行宫里,清扫出一处偏殿,让两位小公主住下来。 听说了南信和赵柔娘来了。 刘进也不敢怠慢,赶忙来拜见。 毕竟,这两位小公主都是他的长辈! 正文 第七百四十七节 扼住命运咽喉的女人(1) 直到深夜,张越才将两个小丫头哄着睡着。 她们一晚上,都要玩疯了。 许久未见,张越也就宠溺着她们,由得她们。 不仅仅当了十几次牛马,还给两个小丫头,做了许多好吃的。 直到她们玩的没了力气,沉沉睡下,张越才伸了个懒腰。 给两个小丫头盖上被子。 这一切,看在一直站在殿中的淳于文眼中,简直如饮烈酒。 她感觉自己有些醉了,步履都有些摇晃。 宫廷女官,是汉家的特产。 始于高帝之时,延续至今,百年不衰。 女官中的佼佼者,封侯拜爵,也有许多。 譬如高帝功臣,就有一位女性,封为鲁候的陈疵就是女性,而且食邑高达四千八百户,与舞阳、汾阴这样的高阶功臣相差无几! 太宗时,也有鸣雌亭侯许负,享誉天下,官拜两千石,为薄太后信任,用为东宫大长秋。 到了当今天子即位后,宫廷女官队伍,更是兴盛蓬勃了起来。 除了淳于家这样的老牌女官家族。 田、杨等关中豪强,也开始向宫廷输送女官。 服务着皇家妃嫔与帝姬们。 虽然宫女们可以胜任很多工作。 但有些事情,却是得经过训练,有专业技能的女官才能懂得。 譬如说…… 小孩子不能知道的某些有趣事情。 也譬如说,为深宫中的妃嫔们,传递消息,联络亲友。 总的来说,女官群体在汉代的出现是偶然,也是必然。而且竞争也是日益激烈,彼此互相勾心斗角、撕逼,堪比后世娱乐圈的塑料姐妹花。 这也是正常的。 难道就许男人为了权力尔虞我诈,就不准女人为了接近权力而斗争? 而张越的出现,就堪比在漆黑冰冷的极夜中出现了一盆篝火。 此刻,淳于文感觉自己就像那飞蛾。 只想着萦绕在篝火堆旁。 她抓住机会,走上前去,盈盈一拜:“侍中公,臣已经命人给您烧好了开水,准备好了浴桶,不如……” 眼角含春,眉目带媚,声音娇柔而细腻,关键是双眸之中,闪现的倾慕之色。 足以让大多数男人难以把持。 可惜…… 张越不是一般人。 这个世界上,只有少数人可以坐怀不乱。 第一种是柳下惠这样的道德君子,第二种是龙阳君这样的不近女色之人,而第三种…… 就是张越这般,为了目的,能够残忍的对待自己的人。 所谓,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 胸怀野心的张越,当然不会管不住自己的下半身。 况且…… 讲真…… 这个叫淳于文的女官,在当世来说,或许算的上是软妹子,足以激起男性的很多想法。 然而…… 谁又知道,两千年后有个地方叫东莞呢? 还有许多位老师。 张越虽然并不认得什么仓老师啊波老师之类的德艺双馨之士。 但起码的免疫力还是有的。 所以,听着淳于文的话,张越只是笑了一声,道:“不劳小娘费心了,本官今夜在此守候南信与柔娘……” 说着,就悄悄的与对方拉开了距离。 张越知道,这种女人是碰不得的。 因为……她们都是有目的性的。 就像后世的女明星们,对着金主爸爸,撒娇卖萌,甚至解锁种种有趣的姿势。 为的难道是爱情? 还不是金主爸爸兜里的钱和资源! 反正,张安世、暴胜之,都告诫过张越。 这宫廷里,宁肯碰宫女,也不要碰女官。 因为…… 说出来都是泪! 栽在女官手里的贵族,加起来足够绕长安一圈。 淳于文听着,却是急了,她清楚机会只有一次。 错过便再也没有了! “侍中公……”她泪眼婆娑的抬起头,小脸满含娇羞,楚楚可怜的对着张越拜道:“小女子只求能侍奉枕席,还请侍中公怜悯……” 这是她母亲教给她的绝招了。 张越看着她,却是摇了摇头,道:“还请小娘子自重!” 说着,就要叫人进来。 虽然,其实就算张越接受了她,看似也没有损失。 但…… 他又不是炮辉,就算是炮辉不也没有拔掉无情吗? 嘴上说着渣男,内心却不由自主的雨露均沾…… 对穿越者来说,感情这种事情,还是尽可能的少碰为妙。 因为那太浪费时间了。 万一要是日久生情,还要照顾人家一辈子,实在是不划算啊! 但,淳于文是什么人? 自小就耳闻目濡,在宫廷之中见识了各色的男人。 见着张越的这个样子,她就更加下定决心了。 这世上,像这样的蓝筹股,还是如此年轻、温柔和有怜惜心的权贵,简直和凤凰一样稀少! 此时,她心中想着,长安城里的传闻。 “金家的小娘,可真的是命好呢!” “虽然名义上是侍妾,但却被张侍中如同夫人一样呵护……” “听说张侍中,对金家小娘,如同明珠一般……” “可不是呢!金家小娘,有孕之后,张侍中亲自驱车,送其回娘家省亲,一路上真的是爱怜备至……” 千万不要高估当代贵族男子们的节草。 在汉代,拔掉无情真丈夫,负心薄幸大英雄! 司马相如,天下闻名,被视为如同古代君子一般的人物。 但对原配卓文君,也是动了休妻再娶之念的。 而上上下下的权贵们,对待女子,几如草芥,视若玩物。 彼此交换侍妾算什么? 一起开无遮大会的,也不是一个两个。 甚至有些先锋人物,不仅仅无遮大会开的爽,玩的兴起,还开始研究双向插头的妙用。 至于侍妾、婢女、歌姬一类,真的是如刘备所言一般。 妻子如衣服,兄弟如手足。 为了兄弟开心,玩坏几件衣服,轻松简单。 哪家府邸,每年不打死玩死几个侍妾? 而淳于文今年已经十八岁了。 在汉室属于大龄未婚女子,过了今年,若再找不到强力靠山,那么她的下场只有两个。 要嘛被家族指定一个或者多个赘婿,作为生育机器。 或者沦为某个大人物的玩物。 玩坏就丢掉。 甚至连玩坏的资格也没有,直接被主人赏给下面的奴婢…… 这样的未来,淳于文不想要。 正文 第七百四十八节 扼住命运咽喉的女人(2) 淳于文微微伸手,解开了自己身上的衣袍。 她穿着的是汉代宫廷最流行的上服。 所谓上服,并不是后世理解的那种上身所穿的衣服。 而是一种盛装。 最早是春秋楚国王后所穿。 所以,所谓的上服,其实就是字面意思:上等之服也。 在战国时期,这种楚国宫廷服装,开始成为列国宫廷,特别是秦国宫廷的爆款(秦宣太后当立首功)。 因其设计复杂,艳丽非常,所以又称袿衣。 屈原的弟子,战国时代最著名的大帅哥,一代楚辞大家宋玉当年在写《神女赋》的时候,为了让人们相信他所描绘的仙女,便提笔写道:振绣衣,被袿裳,秾不短,纤不长,步裔裔兮曜殿堂,忽兮改容,婉若游龙乘云翔。 果然,震惊四座,人人都以为宋玉真的见过仙女…… 都穿王后的袿衣了,还能不是仙女? 而在汉代,袿服成为了最主流的贵族妇女服饰之一。 经过百年演化和革新,不断的踵事增华,尽可能的使其繁复。 不过…… 这种复杂和繁复,只是相对穿戴而言。 要解开却是很轻松的事情。 只要掌握好关键,一键卸装,也是简单至极。 就如现在,淳于文轻轻松开自己的腰间束带,解开缠绕在身上的几个衣结。 于是,在地心引力的帮助下,淳于文身上的衣裳,如同流水般脱落,坦露出她绝佳的身姿。 不似后世的网红们,空有着整容后的脸蛋,却没有相应的硬件设施。 淳于文的身体,非常匀称,芊芊细腰,不过盈盈一握,全身肌肤,宛如冰雪一般白皙。 更紧要的是,不同后世用着各种护肤品,人造出来的肌肤。 淳于文的全身,都在诠释着健康与青春。 特别是,现在正是隆冬深夜之时,纵然是在室内,有着炭火升温,气温也不过是零度上下徘徊。 所以,淳于文的身体,因为寒冷而微微颤栗。 落在张越眼中,带着无穷的诱惑。 仿佛动漫之中,可怜的二次元小姐姐。 让他心生怜悯,也心生同情。 更心生占有欲! “何必呢……”张越叹了口气,道:“小娘子,也是见多识广之人,当知这一手,对于本官这样的人来说,没有作用!” 汉代的顶级贵族,在女色方面,都是一群极端的疯子。 因为,女色对这些人来说,已经是可有可无了。 这么说吧,历史上超级美人,曾被称为‘一笑倾人城,再笑倾人国’,据说堪比西施一般的绝色李夫人,在未遇到当今天子前,不过是一个歌姬。 错非她有一个善于营销和炒作的兄长,李夫人最后恐怕也只是一个玩物的角色而已。 不过,张越却是在明显强掰。 别说他自己了,就是淳于文也看出来了。 淳于文知道自己的身子的吸引力。 作为淳于家的女儿,淳于文从小便是接受着最顶级的训练和培养。 不仅仅是医术方面的训练。 更有着种种针对男人的培训。 虽然,都只是理论,都只是从母亲、姨母嘴中耳提面授得来的知识。 但她依然清楚的知道,对面那个侍中官只是在嘴硬。 他的眼神,他的身体,无一不在告诉自己——这个男人,只是在硬撑。 硬撑的原因,淳于文知道。 “妾身的身子,还是清白的……”淳于文微微恭身,让自己骄傲的一切,以一种另类的姿态呈现于面前的男子面前。 就像是…… 长安东市上的商贾,在向客人介绍着自己最好的商品,将它的优点与好处,展示和描述给客人。 这样将自己像货物一样卖出去,哪怕是早有准备,淳于文也难免感到羞耻。 但她更害怕的是被拒绝! 宫廷女官们,看似光鲜,实则凄惨。 就像淳于家族,每一代,只有一个能够继承家业。 其他人,只能沦为附属,作为礼物送出去,供人玩乐,或者作为生育机器,为家族延续后代,培育新生代。 甚至在那之前,就可能已经是一双玉臂千人枕,一点朱唇万人尝。 被那些大人物,当成玩具,作为物品,肆意使用。 千万别以为在宫廷里,就没有人下手。 事实上…… 玩个把女官,甚至开几个无遮大会。 对于汉室的顶级贵族,是稀松寻常的事情。 而淳于文能幸免于难,保全自身至今,只是自己不甘心而已。 不甘心,自己的人生,如母亲、姨母、姑母那样。 不甘心,像姊妹们一般沦为玩物。 从小,她就是骄傲的! 医术也好,女红也罢。 家里的姊妹,没有一个能比得上她。 就连皇后,也说她的医术,只在其祖母之下。 所以,她一直抗拒着去接近和诱惑那些大人物。 不似自己的姊妹们和其他女官,为了这样或者那样的缘故,走进那些大人物房中,抛弃所有,换来一个对家族有利的条件。 但,她也撑不了多久了。 十八岁了! 再没有靠山,家族就会强制的给安排,甚至将她作为礼品,送去给某些大人物享用几个月。 假如能活着回来,则继续母亲的道路。 于是,淳于文抬起头来,看着自己面前的这个男人。 她知道,这是自己最好的出路了。 他年轻、有权势,长的也好看。 最重要的是——她从他眼中,看到了同情与怜悯。 和传说中一般,这位侍中公是一个怜香惜玉的大丈夫。 错非如此,换了其他人,自己都这样了,怕是早就扑上来了。 甚至都不需要如此,只需要一个眼神,便将自己推到在地。 所以,淳于文知道,自己赌对了! 押上所有,抛弃曾经的一切骄傲与矜持。 只为赌一个,传说的正确。 “侍中公……”淳于文走到张越身边,轻轻俯下身子,垂下头来,将光滑如玉的背部坦露:“妾身只是蒲柳之姿,不敢妄想能日夜侍奉侍中左右,只愿侍中能记得妾身……” 她轻轻吐气,带着些温热,少女的体香,萦绕在鼻端。 “妾身,可以为侍中做很多很多事情……” 这成为了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正文 第七百四十九节 医扁鹊的遗产 花开花落不长久,落红满地归寂中;侍儿扶起娇无力,始是新承恩泽时。 看着怀中少女的娇羞模样,张越莫名的想起了这四句诗。 嘴角微微一笑,轻声道:“这万恶的封建社会啊!” 而现实就是如此。 所谓是真名士自风流,唯大丈夫能真本色。 在西元前,谈情说爱什么的,对青梅竹马,或许有效。 就像霍光与他的原配的故事,便可以写出一部催人泪下,让人感动无比的爱情史诗。 还有后世,宣帝曾对他的臣子们说:“朕丢了旧时的剑,卿等去帮朕找回来吧……” 于是,微时故剑,成为了成语。 然而,即使是这两位痴情种子。 却也难免三妻四妾,后宫千千万。 所以,在这个时代,谈什么情爱,对张越这样级别的人来说,不仅仅是奢侈的,更是愚蠢的。 讲道理,要不是张越野心勃勃,想要维持一个君子的人设。 早就炮火连天,游戏红尘了。 长安城里的大姑娘小姐姐们,只要勾勾手指,就会排着队上门。 这不是夸张,而是事实。 像金日磾,不就是直接送妹子暖床了吗? 趴在张越怀里,淳于文就像一个小妖精一般,将自己的身子,紧紧的贴着。 她害怕,对方起身离去,将她丢在这里。 她也知道,对方完全可以这样做。 所以,只能是使劲浑身解数,用尽一切努力来讨好。 张越低头,看着这个女子。 眼中难免有些怜爱。 这也是穿越者的通病了。 做不到像封建时代的人一般冷酷无情。 后世男子,避之唯恐不及的一些事情,在如今社会,是稀松寻常的。 别说现在,再过千年,大文豪苏轼把自己已经怀孕的侍妾,送给别人,也是眼睛都没有眨一下。 对封建社会的贵族士大夫来说,正妻之下,尽皆蝼蚁。 而对封建社会的女子来说,不为正妻,则为灰灰。 但穿越者却非如此。 几十年的教育,耳闻目濡之下,再怎么铁石心肠,也做不到对一个刚刚献身的漂亮小姐姐拔掉无情。 再说了…… 张越低头,看着淳于文,道:“我会写信给长乐宫大长秋……以后你便服侍我左右吧……” 淳于文听着,终于忍不住趴在张越怀中,嘤嘤的抽泣起来。 此刻,她才终于放下心来。 尝到了名为安全的滋味。 于是,她轻轻的抬起头来,双眼带媚:“妾身此身,永为侍中牛马,至死方休!” “不需如此……”张越拍了拍她光滑的肩膀,道:“我有些事情,要交代你……” 《伤寒杂病论》《本草纲目》等等中医著作,以及一些现代的医学知识、医疗器械,都可以借淳于文的手传播出去。 更紧要的是…… 淳于家族,保留着扁鹊最后的遗存。 更有着她们数十年来研究和总结出来的各类妇科疾病知识。 也正是靠着这些,淳于家族才能富贵,才能享有今天的地位。 但…… 代价却是,扁鹊遗存,永无现世的机会。 而淳于家族的知识,更是被埋没在历史中。 特别是那些扁鹊的遗存! 你要知道,扁鹊不是一个人。 而是,至少十几个,活跃于春秋至汉的数百年间的名医。 这些化名扁鹊或者秦越人的名医,在史书上,有着种种的在当世看来神乎其神,但对后世来说,却属于常识的医学知识。 至少,张越回溯的《史记》,有关仓公,也就是最后的医扁鹊,齐国名医淳于意的记录里。 就明显提到了很多,只有解剖过人体,而且,不止解剖一两具,恐怕是数百具人体,才能得到的一些数据。 譬如,肠胃的长度、宽度,五脏六腑的作用和相关功能。 这些还只是史记记录的事情。 那些不在史记记述中的数据,还有多少? 譬如,人体的骨骼数量、结构。 血管分布和肌肉分布。 甚至,脏腑的解剖图…… 只是,刚刚才睡了人家,就想对方要她家赖以为生存的底蕴。 这似乎有些渣男了。 所以,张越没有开口。 但…… 淳于文何等聪明? 作为女官,特别是女医官,若不机灵些,再有些直觉。 早就被那恐怖的宫廷吞的渣都剩了。 所以,她趴在张越胸口,听着这个自己的男人,从今以后生命主宰的男子的心跳声。 她轻轻的道:“以后,侍中就是妾身的天,就是妾身的地……” “但有事情,侍中就吩咐好了……” 张越听着,心里面感觉舒服极了。 万恶的封建社会,就是这么的腐蚀人心。 “我听说,淳于家族,源于医扁鹊?”张越轻声问着。 淳于文轻声答道:“回禀侍中,妾身的元祖讳意,师从阳公,阳公为扁鹊之传人……” “妾身家中,秘藏有先祖的《症籍》《脉经》,还有扁鹊残篇二十余卷,各类图帛一百余副……” 淳于文,根本就没有任何想要保密的意思。 一下子就将自家的老底,全盘托出。 甚至,就连秘而不宣的那些古老帛书,也都讲了出来。 没办法,虽然现在汉室不讲什么三从四德。 但妻妾以丈夫为天,却是亘古不变的真理。 大部分的女子,都是完全认同的。 所以,在张越说要留下她以后,淳于文就没把自己当成淳于家的女儿了。 而是立刻就接受了自己是张家妾的设定。 既然是张家人了,那当然要为张家考虑。 再说了,她也不觉得这些事情,有什么需要保密的。 自己的男人可是大名鼎鼎的侍中张子重! 连疫病都要俯首的男子! 淳于文压根不觉得,自家的那些珍藏,算的了什么? 张越听着,却是动心了。 症籍、脉经,大名鼎鼎啊! 是中医的病例学与诊脉学的先驱! 但这还只是次要的。 那一百余副图帛,才是关键! 因为,它们很可能就是历代医扁鹊在解剖学上的认知与成就! 是极为关键的原始数据! 更是从源头开始,建设现代医学不可或缺的东西。 淳于文是女医官,当然清楚人体的变化。 更不提她还趴在张越胸口。 所以,在察觉到张越心跳变化后,她就立刻道:“侍中若是喜欢,妾身过些日子回家,便将那些书与图帛带来,与侍中一观……” 至于家族会不会同意? 敢不同意吗? 正文 第七百五十节 淳于文的野望 翌日,张越早早的起来,给赵柔娘和南信,煮了她们最好的鸡蛋羹配豆腐脑。 当然,豆腐脑是甜的! 没有白糖和蔗糖,但有蜂蜜啊! 如今,关中的咸党与甜党,阶级分野太明显了。 高层贵族,吃豆腐脑基本都是甜的。 而底层和中层人民,则是咸菜或者酱料佐食。 这让张越真是忧心忡忡,担心长此以往,国将不国。 所以,他已经让袁常派人南下交趾,去寻找野生的甘蔗苗回来。 必须让广大人民群众,也能吃上甜品! 为了甜党大业,张越自认为是鞠躬尽瘁,劳心劳力了。 两个小丫头,吃完张越做的鸡蛋羹与豆腐脑。 一抹嘴巴,都是开心的笑了起来。 对她们来说,似乎幸福就是如此简单。 吃完早餐,两个小丫头,便嚷嚷着要去新丰城里玩。 只是,刚刚下过雪,街道上的积雪都未扫干净。 张越怎么肯让她们出去? 好说歹说,才以‘给柔娘和南信做玩具’的理由,说服了两位小公主,暂居行宫。 然后,张越就带着人,给两位小公主,用木头做了一个类似后世的旋转木马的东西。 这种东西,没有什么技术含量。 只是用一个中轴带动木马旋转,虽然没有机械能,但人力推动,也是可以的。 在木马上按上柔软的垫子。 小公主们,坐上去,便开心的玩耍了起来。 等到玩累了,就扑到张越怀中,像两只小猫咪一般,沉沉睡去。 ………………………… 将这两个小丫头,抱着放到寝宫的床榻上,盖上被子。 张越就去了淳于文的房中。 虽然,已经到了正午,但淳于文依然沉沉的睡着。 她蜷缩在被褥里,似乎在做着噩梦。 嘴角微微颤动着,小脸轻轻皱了起来。 “不要……不要……”轻轻的呢喃声,让张越心生怜爱,轻轻的握住她的柔夷,安抚着她的身子,抱在怀中。 终于让她平静了下来。 “侍中……”淳于文睁眼看到张越抱着自己,便痴缠了上来,一双凤眼,带着无限的爱意与倾慕:“能得到侍中如此怜爱,妾身马上去死也值得了……” 张越听着,笑了一声:“说什么胡话呢!” “既是跟了我,我便不会让你受什么委屈……” 他现在已经有足够的力量,保护自己和自己身边的每一个人。 只是…… 张越轻轻皱眉,这次一个没忍住,怕是人设要崩啊! 虽然说,这个所谓的人设,对张越的未来影响不大。 但问题是…… 这个人设一崩,后患无穷。 以后,恐怕就得重新找个借口,来当挡箭牌了! 不然…… 光是张越那些‘大兄们’,每人塞一个妹子过来,张越就已经吃不消了。 更别提,还有天子、太子和卫皇后。 他们塞妹子可如何是好? 更可怕的,恐怕还是汉家的公主与翁主们。 这些可都是虎狼一样的存在。 要是叫她们知道了,张越毫不怀疑,这些人会蜂拥而来。 可不止男人会集邮。 刘家的帝姬与宗室女们,也都是狂热的集邮党。 作为侍中官,张越知道,这些人的恐怖。 他宁愿去面对匈奴的千军万马,也不想与这些人打交道。 因为太可怕了! 虽然在后世,什么ons的很流行。 默默啊弹弹啊之类的软件上,类似的事情,时时刻刻都在发生。 但…… 张越可没有这个兴趣,更不喜欢与谁当连襟。 这感觉很奇怪,也很别扭。 最主要的还是,与帝姬们春风一度,看似不需要付出什么。 但实际上呢? 想想公孙敬声,想想李延年兄弟,再想想那些管不住下半身gg的人。 心里想着这个问题,张越就微微皱眉。 但身下,却传来阵阵温热的触感。 张越眉毛一跳,心头火起。 便懒得再想了。 今朝有酒今朝醉! 明天的事情,现在头疼干嘛? …………………………………… 一个时辰后,张越神清气爽的步出房门,对着门口的两个宦官吩咐道:“淳于小娘,这两日身体不适,尔等好生照料!” “诺!”宦官们赶忙低头,但眼中却都是按捺不住的惊喜。 因为……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江湖的地方,便有圈子。 很显然,他们与淳于文是一个圈子的。 往日交情也不错。 不然,也不会跟着淳于文来此了。 如今,见着淳于文心愿得偿,更紧要的是,张蚩尤还如此照顾。 自然是为淳于文高兴,也为自己等人高兴。 张蚩尤,那可是通天一般的人物! 天梁宫的万安的传奇故事,宫中谁不知晓? 他们不敢奢望,成为万安第二。 便最起码,有了淳于文的这层关系在,他们在宫中的日子和生活都要宽松起来了。 所以,张越一走,十余个宦官宫女,便捧着衣服,抬着浴桶和热水,一拥而进,对着躺在床榻上,蜷缩在被窝之中,有些害羞,更有些窃喜的淳于文拜道:“恭喜淳于小娘,得偿心愿,脱离苦海!” 两个与淳于文交好的宫女,更是扑到她面前,哭了起来:“恭喜阿姊!” 其他人也都跟着哭起来。 淳于文看着,想起过去数年,在宫廷提心吊胆和日夜不安的日子,也是哭了起来。 但她只哭了三声,便止住眼泪,从床榻上下来,立刻有人为她披上衣服,服侍着她进入浴桶。 坐在浴桶中,让滚烫的热水,洗涤身上的苦涩与辛酸,淳于文左右看着,默然道:“诸位兄长、姊妹,往日对妾身的好,妾身永世难忘!” “将来必定有所报答!” 在宫廷数载,淳于文岂能没有手段? 她若没有手段,又怎么能混到南信和赵柔娘身边? 要知道,自从在宫中不知道多少人,打着与她一般的主意! 她能成功,虽然有运气的成分,也有家族在背后使力的缘故。 但也有着她自身用心和努力的原因。 所以,淳于文没有半分骄傲。 她很清楚,以色侍人,就和割肉喂虎,必定不能长久。 要想长久,甚至得宠。 她便必须展现自己的价值。 而这些往日就交好和拉拢的宦官宫女,都是很好的经营本钱。 众人听着,都是心中欣喜,但表面惶恐,纷纷拜道:“不敢当……不敢当……往后旦有吩咐,奴婢们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正文 第七百五十一节 超级豪车 数日后,积雪开始消融,道路恢复疏通。 南来北往的商贾,重新回到新丰,带来了无尽财富与商机。 而新丰的工坊园,也拿出了新的产品。 丁缓领着张越,来到了一辆庞大的四轮车前。 车体宽大,足足有一丈宽,两三丈长。 看上去就像一个巨大的箱体。 四个车轮,大如圆盘,车轮采用了类似后世自行车的车轮设计,确保可以承载重物进行运动。 但这些都不是关键。 关键在于,车轴部分的构造。 在车轴前方,安装了转向差速器。 仅仅是这个零件,便花了丁缓和十几位少府大匠三个月时间,才最终制造出来。 没办法,如今的冶金技术和生产技术太原始。 要制造合格的齿轮,只能靠手工打磨。 好在,齿轮这种零件,在汉室已经被广泛应用于各类工程之中。 虽然这些原始齿轮比较大,而且应用范围,大部分都是城门、仓储和陵邑工程。 但,对工匠们来说,却并不陌生。 特别是少府工匠们,基本都有过制造这些齿轮的经验。 甚至还有人是专门制造齿轮的大匠,有丰富经验! 只是,张越的要求比较变态。 要求,至少要让这个零件具备调整速度和控制速度的能力。 这就让丁缓等人,感到非常头疼。 花了许多力气,浪费数不清的脑细胞,最后还是靠着张越给的小册子上绘制的齿轮的三维图形,才找到了正确方向。 即使如此,最终出来的成品,也是一个傻大粗苯的零件。 总重超过了五十斤(约合12公斤),而且,工作效率也只是一般,只能算勉强可用。 倒是车体的轴承,这个张越本以为最难的零件,反而没有难倒丁缓。 因为…… 轴承技术,特别是青铜轴承技术,在战国时期就已经很成熟了。 秦、韩、齐、赵,都发展出了先进的轴承工艺。 甚至,早在春秋时期,就已经出现了比较成熟的轴承。 诗经的《泉水》之中,就有描述。 载脂载舝,还车言迈。遄臻于卫,不瑕有害? 这句诗,翻译成通俗语言,就是——油脂把车轴润滑,上好车轴销钉,驱车远行送我回到卫国家乡,路上不要发生危险。 而之所以导致轴承技术,在诸夏的突飞猛进发展。 主要原因,是军事上的需要。 春秋战国,车战第一。 衡量诸夏列国国力,特别是军事力量,最重要的标准就是这个国家有多少辆战车。 千乘之国,万乘之国,说出去就让人感到畏惧和害怕。 而车战与后世的坦克会战一般,追求速度、力量与装甲。 而战争的胜败,关乎生死存亡。 所以,春秋战国,战车鼎盛的数百年间,诸夏的战车技术突飞猛进。 春秋时期,列国还只有简单的轴承工艺技术。 但发展到春秋晚期、战国早期,就出现了简单的推力轴承——軎。 战国中期,金属轴承开始出现。 秦始皇兵马俑的战车残骸,就发现了大量的青铜轴承。 而在汉代,更进一步,出现了轴瓦(轴缸)技术,发展出了以叠铸金属技术加工轴瓦的黑科技。 甚至,还有着滚珠轴承这样的黑科技。 而受此影响,后世的霓虹语言里,轴承是用汉字轴受来表达的。 所以,技术是成熟的。 最起码完全可以满足现在的要求。 只是,金属转向加速器与金属轴承的运用,让这辆马车的成本,瞬间突破天际。 这样一辆重载马车,需要起码一百万钱的生产成本。 相当于长安城中五户中产之家的全部财产总和,等于一支汉军骑兵队的全年支出。 简直是可怕! 所以,暂时这辆马车,也只能是奢侈品了。 既然是奢侈品,那张越自然是毫不犹豫的,将车厢造的华丽非常。 车厢的四面,全部用最好的楠木。 而且是双层楠木装潢,两侧车体之间,嵌入青铜甲片,如此可以有效防御箭矢袭击,哪怕是大黄弩在百步内,也无法彻底击穿车身防御。 而车盖顶,则采用了可收缩的设计。 就像后世的敞篷跑车一般,可以选择收起或者打开。 当然,这些都不算什么。 只是噱头罢了。 真正关键的还是车厢内部。 空间大的吓死人! 仅次于当今天子御用的撵车,有着超过三十平以上的宽敞空间。 足够在这个空间,摆下一整张床榻之余,还能放上主人想要的大部分家具。 像什么案几、书架、储物柜、屏风。 甚至还能满足数个随从、婢女,同车服侍。 而强大的重载能力,更是足以让这辆马车,拥有超过当世大部分马车的速度。 毕竟,它的原型是汉军的武刚车,而武刚车是伴随大军行动的运载车。 拥有可靠的远距离行进性能和相当快的速度。 唯一的麻烦,大约就是这种马车,至少需要两匹强壮的公马才能拉动。 若要保证速度,可能需要四马并拉。 不过,这都是小节。 张越将这辆马车里里外外的打量了一遍。 然后,登上车内,躺到车内宽大舒适的床榻上,舒服的打了个滚。 “走一遍新丰看看……”张越探出头,对着在车外等候的丁缓吩咐。 于是,这天整个新丰城的士民官吏与数以百计的外地商贾、随从,都见到了一辆他们前所未见的大型宽体四轮马车,在双马牵拉下,稳健而有序的行走在道路上。 这辆马车的造型和外部装饰,更是有着吸引一切目光和关注的能力。 每一个见到它的人,都为它倾倒。 于是,连刘进也被惊动,带人出来查看。 见到这辆马车,刘进眼睛都直了。 当代,马车就是后世的汽车。 也是有着分野的。 庶民平民,靠双腿走路。 一般的地主士绅,乘坐简单的双轮牛车、马车,这就是后世的qq啊吉利啊大众。 官员贵族,则乘坐相对奢华的轩车、重舆辎车,类似后世的奔驰、宝马。 顶级贵族、官员,则乘坐安车、朱左蟠车,类似于后世的法拉利、劳斯莱斯。 而天子则乘坐路车、撵车,类似顶配国家领导人专属用车。 而现在,刘进就像个傻子一样,看着自己眼前的这辆超级马车。 举凡贵族,都是爱车爱马之人。 就像后世的富豪官员,都有着欣赏能力。 刘进自也不例外。 此刻,他感觉自己的心脏砰砰砰的跳。 这辆马车,他喜欢! 他太喜欢了! 宽大的车体、有力的四轮,更紧要的是——它非常灵活、稳健,甚至可以随心所欲的转弯。 简直是马车中的战斗机,战斗机里的爱抚娘娘。 有理智的人,都会选择乘坐这样的马车出行! 当然,刘进内心,还有着另外一个声音在说:“太奢侈了!太奢靡了!先王以勤俭教化万民,孤决不能……” 只是眼睛却不由自主的跟着那辆马车。 直到,张越从车帘里探出头来。 “张卿!”刘进吓了一大跳。 “殿下……”张越让车夫停下来,这种四轮马车,驾驶性能非常优异,制动性能也很不错。 所以很快马车就稳稳的停了下来。 张越走下马车,来到刘进面前,笑着道:“臣在试乘工坊园的新产品,殿下不妨也来坐坐……” 刘进看着眼前奢华的不像话的马车,又看着张越,问道:“工坊园何以生产如此奢华之物?” 旁的不说,只是看着马车车体外部的装饰物,刘进就知道,这个情况一旦传回长安,那些博士、御史就都要跳起来了。 奢侈,是亡国之路。 商纣有酒池肉林,周厉王、周幽王,也都是大兴土木,挥霍无数。 “为了富国啊!”张越眨了眨眼睛,对刘进道:“殿下先试乘一下吧……” 刘进吞了吞口水,理智最终未能战胜欲望。 跟着张越,坐到了马车中。 宽敞的车体内部环境和巨大的床榻,一下子就让刘进失了神。 试着坐到床榻上,刘进发现,自己甚至能在这样的床榻上躺下来。 更紧要的是——当这辆马车开始行驶,他甚至感受不到往常的颠簸感。 就好像…… 躺在行宫的床榻上一般…… 这可就真的是…… 刘进的眉毛,一下子就皱了起来,他看着张越,问道:“张卿,此车恐怕价值不菲吧……” “殿下明鉴!”张越笑着道:“仅仅是制造成本,就高达百万之巨!” 刘进沉默了,良久他才道:“百万钱一车……此车恐怕……”他看着张越,长叹道:“卿最好还是将之销毁吧……” 张越听着,当然知道,刘进是为他着想。 在诸夏,自古以来,奢侈就是原罪。 无论是儒法黄老,都是坚决反对奢侈浪费,推崇节俭勤约的。 只是…… 效果很小,收效也很低。 不说别人了,单单就讲刘氏吧。 建章宫、明光宫、甘泉宫,每一个都是极尽奢靡。 茂陵地宫,更是堪比秦始皇陵,宏伟至极。 皇室如此,下面的诸侯王贵族,当然也就跟着纷纷放飞自我。 列侯诸侯王们,一把宝剑,通常镶嵌无数珠宝,动辄价值千金。 至于衣着服饰,更是怎么奢侈怎么来。 后世著名的马王堆,便出土了价值连城的蝉翼丝衣。 连后世也无法仿制和生产的超级国宝! 民间的富商、地主、豪强,自也不甘人后。 袁广国的袁圆,占地数十里,有假山、人工湖、河流,甚至还有无数珍奇异兽。 不比刘家的上林苑宫阙差。 张越也曾亲眼在新丰见过豪强们,用丝绸当餐桌布,拿金银做装饰品的情况。 所以呢,也就难怪整个思想界和舆论界,都是一副你刘药丸的气氛。 无数大儒,纷纷感叹: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礼崩乐坏,甚至成为了人们的共识。 所以,张越现在搞出这种超级豪车。 连他自己都能想到,肯定会被人疯狂攻击。 但…… 现在的情况是他不玩豪车,就能解决的吗? 再说,这辆豪车,承载着诸夏轴承和齿轮技术的未来! 甚至承载着,汉室工业技术的未来发展! 不玩这个豪车,怎么去维系和培养,大批的齿轮、轴承工人。 怎么让那些拥有加工制造滚珠技术的工匠继续存在下去。 难道,要和历史上一般,让这些技术,退化、消失? 再一个,张越其实也是在主动找喷。 主动将一个把柄,交给舆论界,让人来骂的。 毕竟,比起别人议论‘张子重别有用心,图谋不轨’,还是让人议论‘张子重奢靡浪费,不当人子’比较好。 这也是张越在后世的娱乐圈里学来的先进经验。 一个人设太好的明星,一旦有一个人设崩塌,就全面崩塌了。 像张越现在这样的情况,实在很危险啊。 所以,主动送一个话题去给人喷,无疑是最好的选择。 而在所有的话题中,奢靡或者好色,是最佳选择。 只是,对刘进,这些事情还是要解释清楚的。 不能让刘进觉得张越堕落了。 所以,稍稍整理一下腹稿,张越就道:“殿下可知,臣打算将此车标价多少?” “多少?”刘进狐疑着。 张越笑眯眯的伸出一根手指,道:“五铢钱一千万!只接受官造五铢钱,不接受黄金!” 刘进闻言,深吸一口气,道:“一千万!?几人买得起?” 张越听着,嘿嘿的笑了起来:“此物,便是要令人买不起才好!” 都买得起了,怎么赚钱啊? 就像后世的超级跑车,几百万的法拉利和几千万的法拉利,那逼格能一样吗? 刘进却是满脸不解。 张越于是满脸庄严道:“殿下,臣造此车,乃是为国为民……” “嗯?” “殿下,臣将此车标价一千万,便是为了杜绝一般人参与,而将大商贾、大贵族的钱,吸附至国库……” “一辆车一千万,十辆车便是一万万……” “新丰府库得此一万万,明岁临潼、万年、鸿门的渠道建设经费,便有了着落啊……” “此乃劫富济贫,且是最平和的方式……” “更可令万民受益,而不使天下烦忧……” 刘进听着,顿时肃然起敬。 只是…… 一千万一辆的马车,谁买得起? 又卖给谁呢? 正文 第七百五十二节 说服 很显然,刘进失算了。 因为,在他乘坐这辆马车,在新丰城中转悠几圈后。 卖主们就登门了。 关中三大富豪,袁家、田家、杨家,挥舞着黄金,急吼吼的登门。 一千万五铢钱? 没问题! 尽快交货就好! 特别是,当他们的代表试乘了这种马车后,便迫不及待的想要得到。 没办法! 如今汉室的顶层富豪与贵族们,早就已经过了追求温饱和享受的阶段。 空虚寂寞冷的漫漫人生旅途中,除了装X,已经没有什么事情能满足他们日益空虚的心灵。 而工坊园制造的这种马车,完美的满足了他们的一切诉求。 昂贵的价格、奢靡的设计、安全的车体、舒适的空间与良好的乘车体验。 再找不到比这种豪华马车,更能彰显他们身份与逼格的东西了。 只要乘着它出门,所有人都会知道,乘车人的身份是何等高贵,他的财富是何等惊人! 这让刘进看着,真的是瞠目结舌! “卿这买卖,真的是做的……”送走这三家后,刘进看着张越许久,终于憋出这么一句话。 张越听着,嘿嘿的笑了起来。 他要感谢这个时代! 西汉王朝是自认为礼崩乐坏的王朝! 这可不仅仅是儒生们瞎说的。 连皇帝都是承认这一点的。 因汉代的大部分东西都是新的,所有的旧制度、旧规矩、旧礼仪,都已经崩坏。 譬如,汉代的陵邑和宗庙制度,不是宗周传统的昭穆制度。 高帝的长陵、惠帝的安陵、太宗的霸陵、先帝的阳陵、当今的茂陵,都没有按照宗周制度排列。 而是根据当政天子本人的喜好来选址。 礼法系统更是彻底混乱。 列侯、诸侯王、皇子、天子,所穿的冕服,在形制上相差无几。 最大的特征,不过是天子的琉珠要多一些。 文法上,也只需要避讳历代天子的名字。 譬如邦、盈、恒、启、彻。 剩下的就没了。 在交通工具上,就更简单了。 除了黄屋左纛外,其他东西,并无避讳的要求。 民间的狗大户们,出行比拟王侯的比比皆是。 官府对此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听之任之。 建筑上就更是彻底放羊了。 袁广国修的袁林就在茂陵的旁边,天子每次去茂陵都能看到。 也并没有人能拿此事,找袁家麻烦。 所以,在礼乐崩坏的西汉王朝,张越拿出来的这种奢华马车,别人能批评的也就是奢侈浪费而已。 只能从道德层面攻击,而无法在现实中产生影响。 特别是在张越每辆都卖了一千万钱的时候。 五铢钱大神的万丈光芒下,这个事情连上朝堂讨论的资格也没有。 儒生们嚷嚷着要烹桑弘羊,都快二十年了。 桑弘羊掉了一根寒毛了吗? 天大地大,还能大的过五铢钱? 当然了,天子那边,确实需要孝敬几辆。 所以,张越将商用需求,排在后面。 优先生产出,朝贡天子、皇后、太子的用具。 反正,只要商业订单源源不断。 给皇室供应的这些马车,就当成给刘氏的代言费用好了。 不过呢,刘进的观念,还是需要改造的。 “殿下可知……”张越稍微想了想,就道:“臣之所以要造这种奢侈马车,除了赚钱外,最大的度量所在?” “正要向爱卿请教……”刘进依然沉浸在震撼中。 他之前从未想到过,汉室的超级富豪们,居然如此有钱! 一辆车而已,就愿意花费千万之巨。 太可怕了! 他这个皇长孙,自成年以来,所有的开销和花费加起来,怕也没有超过这个数目…… 他的父亲的博望苑,一岁开销,大约也就三千万左右。 而现在,商人们为了三辆马车,眼睛都不眨一下。 这让他有些难以接受,他接受的教育里,有公休仪拔葵去织,有太宗皇帝勤俭节约,甚至带着妃嫔种菜养蚕。 他也曾立志,要做一个勤俭节约的君子。 “殿下……”张越长身拜道:“臣的先师,子夏先生曾经说过:百工居其肆以成其言,君子学以致道,又曰:虽小道,必有可观者焉!” “故百工之术虽小,先王却不能离之!” “殿下如今,应该已经看到了新丰工坊园对于新丰士民的重要性了……” 刘进点点头,他又不瞎不聋。 自然清楚的看到了工坊园的作用。 可以这么说,现在新丰之所以能如此繁荣,工坊园的功劳起码占七成。 “那殿下可能不知道,工坊园所制的这种马车,有两个关键零件……”张越介绍道:“其一曰齿轮,其二曰轴承……” “齿轮,可以带动物体运转,乃是未来工坊园中最重要的器物……” “而轴承……则是控制和掌握器械运转的关键……” “只是此两物,如今应用范围较小、拥有生产、制造它们能力的匠人太少,故鲜为人知!” “臣造此马车,乃是为了培养相关工艺人才,为未来做准备……” 轴承还好,因为马车的存在,所以在未来会持续存在。 甚至在元明之间,得到一次改进和进化。 齿轮就惨了,和很多黑科技一般,消失在历史长河中,两汉后再不复闻,直到西方人的坚船利炮与机械到来。 而彼时,满清治下的中国,居然连火柴、铁钉也无法生产。 我大清抵御西方殖民者的武器,竟然是明朝的爷爷炮! 领先了地球两千年的诸夏文明,在满清的两百年统治中,跌落谷底。 要不是英国人在三哥那里吃饱喝足,还有些撑着了。 鸦片战争,恐怕就不是简单的割地赔款了。 说不定,西方人会把他们在美洲印第安人身上用过的一套用到中国身上。 只是,刘进哪里知道这些? 他眨着眼睛,有些狐疑。 错非张越在他这里的信用度极高,恐怕已经出言质疑了。 张越当然也清楚,诸夏民族,其实自古就是一个实用主义民族。 讲的是耳听为虚眼见为实。 就连宗教上也是这样。 任你佛祖三清耶稣,能保人平安,显灵有信的寺庙/道观/教堂,才有香火和信客。 不然…… 就得被人砸了招牌,打烂塑像。 好在,马上就能有一个最佳的证据! 张越看着刘进,轻声道:“殿下,再过数月,殿下必能看到,这两样器物是如何改变世界的!” “即使现在,殿下也能看到,这两物的作用……” “譬如,将之用于水车、磨坊……” 若给目前的木制水车、磨坊,更换上金属齿轮和轴承。 其工作效率和能力,怕是能翻倍。 不过,成本也是同样的要突破天际。 基本上没有什么农民、地主用得起。 正文 第七百五十三节 君心难测 新丰这边的事情,素来是长安关注的焦点。 特别是御史台! 虽然,新扎御史大夫暴胜之和张越是好基友。 但…… 正是这样,暴胜之才要找张越麻烦啊! 不然,给别人知道了,还不得说他这个御史大夫与侍中勾结,狼狈为奸? 就算天子不信,也是很麻烦的啊! 更别说,当今天子那就是一个多疑的主啊! 所以,这些日子来,暴胜之一直在找新丰和张越的问题。 可找来找去,硬是没有找到合适的问题啊! 当然,新丰也不是没有问题。 只要是人,就一定有问题。 毕竟,鸡蛋都能挑出骨头来! 可,在暴胜之的镇压下,御史台上下都知道,御史大夫只是想交差。 并不想真正搞新丰,更不会去和如日中天的张蚩尤开战。 所以,这就麻烦了。 一方面,上面任务压得紧,一定要找一个问题来说话。 另一方面,却又不能真的把问题变成问题。 更不能去挑战新丰的体系。 所以,最近整个御史台上下,都是愁眉苦脸啊! 暴胜之也是同样发愁。 这眼看着,就要正月了。 再不做个样子,怎么交差? 他甚至,都在琢磨着准备弹劾张子重与驸马都尉金日磾关系密切了。 只是…… 这样做的话,未免太过刻意。 还不如不弹劾呢! 好在,暴胜之并未愁太久。 一个消息就从新丰传来——张子重制造一辆价值千万的奢华马车! 还把它卖了出去! 暴胜之如获重宝,立刻就关起门来,哗啦啦的写弹章。 不仅自己写,还发动整个御史台一起写。 当天晚上,潮水般的弹章,就飘到了天子案前。 所有弹章,中心思想都是一个——张子重恃宠而骄,奢靡铺张,居然用一千万钱造马车,还卖了出去! 此风不可长,请陛下严查、严惩! 天子看完,就眯起了眼睛。 价值千万的马车? 还卖了!? 关键在后面…… 还卖了…… 一千万一辆,卖给谁了?卖了多少? 天子站起身来,在殿中来回走动,心思和殿中的火盆一样炙热。 五铢钱…… 这世界最迷人的造物。 小小一枚,不过薄薄一片,但堆在一起,足以动人心扉。 而一千万枚五铢钱堆在一起…… 天子知道那是怎样的盛况! 现在,张子重却靠着造车,搞出了这样的动静! 这可就真的是…… “派人去新丰,问一问张子重造车的事情……”天子回头,对着侍奉在帷幄中的郭穰吩咐:“朕要尽快知道情况……” 但,天子并未等多久。 第二天早上,张越就派了陈万年,带着那辆原型车,来到了天子面前,说是要孝敬陛下。 天子闻之,龙颜大悦,立刻接见了陈万年,然后在众人簇拥下,观看了那辆价值千万的奢侈马车。 只是看着外型,这位陛下就是动心不已。 等到坐上去后,试乘一遍,龙颜立刻欣喜不已。 陈万年见机,立刻上前,跪下来顿首禀报:“陛下,此车前日刚刚造好,长孙殿下和张侍中,亲自试乘,确认安全无虞后,立刻便对小臣等指示,将此车带来长安,献给陛下,以为陛下代步之用……” 天子听着,心中更是欢喜不已。 觉得自己没有白疼。 不过,表面上依然云淡风轻,问道:“朕听说,此车价值千金?” “回禀陛下,张侍中确实给其标价一千万……”陈万年当然早就得到了张越的指导,知道自己该怎么说话:“不过,其造价却至多百万,即使装饰珠玉,配以文绣,也不过百五十万……” “那为何张子重要标价一千万?又为何可以卖的出去?”天子不动声色的问道。 “启奏陛下!”陈万年立刻夸张的顿首拜道:“张侍中晓瑜小臣言:如今国事艰难,而商贾贵族,占地千顷、万顷,坐拥财富万万,却不思为国效忠,为君分忧,故以此车,收其财,以为民用,这亦是陛下教训之事……” 天子听着,终于展露笑容。 他生平最恨的就是那帮扑街贵族和富商不肯为他的征服大业与修仙大业,贡献自己的财富。 所以,他才要发动告缗和酌金案,让那帮扑街知道厉害。 可惜,告缗和酌金,影响太坏,而且破坏力太强。 即使是他,也只能发动一次,而忌惮引发反扑。 当然,这也主要是如今没有了霍去病卫青这样的超级战将坐镇。 手里没有底牌,他有些心虚。 也就只能针对性找些借口的打击、消灭一部分人。 若现在再来一个霍去病那样的猛将,能够为他带来无尽胜利与财富。 他早就挥起屠刀,让那帮扑街见识见识厉害。 想着今年秋天抄没的公孙家的财富与长安子钱商人的家产,天子就不由得怦然心动起来。 可恨哪! 不过…… 张子重现在情况良好,或许,他可以在将来,为自己提供胜利与财富。 让他再次畅快淋漓的怼一波公卿列侯富商。 “那买车的都有谁?”天子轻声问道。 “回禀陛下,乃是袁氏广国、田氏安君及杨孙氏……”陈万年根本不隐瞒,直接汇报。 这也是张越的指示,因为,当今这位天子最恨别人骗他。 只要被他发现一次,基本上就要准备自杀了。 天子听着,满意的点点头。 这三个大商贾,他都是闻名遐迩了。 特别是袁家…… 他上次抄没子钱商人的时候,他都有些控制不住的想要将袁家也抄了。 只是念在张子重的面子上和看在袁家很听话,立刻拿出大笔钱财和资源,支援新丰的份上,才勉强高抬贵手。 不然的话…… 他早就下令了! 那袁林他可惦记很久了! 而其他两家? 好像也还算听话? 至少,新丰工坊园里,他们都是出了力的。 只是…… 你们这么有钱,为什么不想着君父的难处,送一点来朕这里呢? 是不是心里面没有朕啊? 这样一想,天子的眼中就燃起了杀意。 当然,他也不是什么‘滥杀无辜’之人。 他打算,给田家和杨家一个机会。 看看他们是否真的眼中没有君父了! 这样想着,天子就悠悠道:“长孙和侍中张子重,孝心可嘉,其赐御剑各一,以兹嘉勉!” “袁氏广国,心忧社稷,为新丰助益良多,其赐布帛一匹……” “田氏与杨氏……”天子微微翘起嘴角,没头没脑的道:“却是可惜了……” 就这一句话,立刻掀起轩然大波。 在场的所有人,都是互相看了看,心中都是闪过一丝喜色,只是暂时不知道天子的意图何在,也不确定天子的心态。 所以,没有人敢动作。 正文 第七百五十四节 关中富商 傻兮兮的看着手里拿着的那匹天子钦赐的布帛。 袁广国眯着眼睛,盘膝坐着。 良久,他才看向站在自己面前的儿子袁常问道:“常啊……你知道,陛下为何要赐这匹布帛给为父吗?” 袁常低着头,摇了摇头。 “仔细想想,一匹布能做什么?”袁广国轻声说着。 袁常依旧茫然。 袁广国看着,有些无奈。 一位矗立在袁广国身边的文士见着,连忙低声向袁常解释:“少主,汉制布帛,幅广二尺五寸,懋八尺,重二十两……” “官府平贾每匹三百五十钱至四百钱……” “恰好可制使男常服一件……” 袁常听着,还是不明白,疑惑着看向自己的父亲。 袁广国见着,摇头道:“痴儿!汝还不明白吗?” “此陛下赐衣也!” “衣者,所以御寒暑,所以遮肌肤,所以进礼仪……” 袁常听到这里,若还不明白,那就是个笨蛋了。 他顿时就兴奋的手舞足蹈,对袁广国拜道:“恭喜大人,多年夙愿,一朝得逞!” 从此袁家就算半个刘氏的白手套了。 只要听话、懂事,就不必担心哪天会有缇骑撞门而入,抄没全家。 袁广国却是摆了摆手,没有想象中的高兴。 因为他知道,天子赐的这块布帛,还有另外一层含义。 这是他想了很久才想明白的事情。 这是奖赏,也是警告! 这是勉励,更是敲打! 不听话,那么赏赐就可以变成催命的刀剑、毒药。 不懂事,勉励就会成为索命的白绫! 不然,天子为何单单就给赐一匹布帛,没有其他任何表示? 为何不赐其他的东西? 譬如刘家最爱派送的御剑。 在商场征战二十年,又混迹官场十余年,袁广国自然懂的这些暗喻。 只是不能说,哪怕是对儿子也不能说。 因为,只要有半个字传到外面。 袁家就死期将至! 天王老子也救不得。 这叫诽谤君父,乃是大不敬的死罪! 微微抬眼,看着依然一无所知的爱子,袁广国也不知道是该愁还是该笑。 愁的是,自己百年之后,这个糊涂儿子,恐怕无法再维系袁氏今天的财富了。 笑的却是,他可能不会和自己一般有钱。 但恐怕会比自己有权! 旁的不说,张蚩尤的大弟子的身份,便是最好的装饰。 足以令他可以安全、无忧的生活下去。 “罢了!”袁广国轻叹一声:“儿孙自有儿孙福!” 心中想着,袁广国就对袁常道:“常啊,你也有些时日,未去给张侍中问安了吧……”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吾为汝,已经备好了礼品和车队,早些去新丰给侍中问安吧……” “以后,你便留在新丰,听候汝师差遣!明白了吗?” 袁常听着,喜不自胜,立刻恭身拜道:“儿子谨遵大人之命!” ……………………………… 带着老爹安排好的车队,袁常喜滋滋的乘上马车,踏上前往新丰的路途。 车队很庞大,礼品更是多的吓死人。 但这些袁常都懒得去管。 帝国的首富之子,从来就没有什么金钱观念。 他只想飞去新丰,亲眼看一看那老师打造出来的价值千万的马车的模样。 袁家的老巢,是在茂陵城的。 茂陵同时也是关中多数富豪、豪强的老巢。 没办法,刘氏的国策,便是强本弱末。 而强本弱末的关键,在于迁陵制度。 历代天子不厌其烦的从关中、关东甚至整个天下,迁徙大批豪强、富商、贵族、士大夫到关中自己的帝陵,为他们建立城市、屋舍,打着让他们自己守陵的旗号,来再次分配财富,缓解社会矛盾。 袁家的上一代,便是从江都迁来的富户。 说起来,袁家也是因为被迁徙,才能有的今天。 不然,窝在南方的江都,如何能有今天的财富? 刚刚出门,没有多久,袁常的车队便迎头撞上了另外一个车队。 “少主是田家的人……”许恢拍马上前禀报道。 “田家?”袁常眉头一皱,纨绔子脾气就要发作。 可惜,他还未来得及发作,对面车队里,便有一个年轻人骑着马,凑上前来,跟袁常笑嘻嘻的拱手:“袁兄可是要去新丰?” 袁常一听这人的声音,眉毛就拧了起来。 因为来者,是他曾经最讨厌的人。 甚至没有之一! 关中豪强田氏当代家主田文远的嫡子田明。 此人可是袁常曾经的噩梦。 倒不是,袁常在他手底下吃过什么亏,或者曾经被其打压过。 而是…… 此人是整个关中赫赫有名的年轻俊杰,才二十余岁便已经独立的开始主掌田家的很多生意,还打点的井井有条。 在过去,袁广国就经常拿着田明来教训袁常。 “汝为何便不能和田家的二郎学学……” “汝要有田家二郎半分的能耐,为父也能安心不少……” “汝为何就不能懂事一些呢?看看田家二郎,与汝相差无几,便已经能为父分忧,做的许多事情……” 这叫袁常如何会喜欢对方? 只是听着他的声音,便觉作呕。 不过,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 现在,两者的角色,已然调换。 袁常记得,两个月前,乃父大寿,整个茂陵的达官贵人都来道贺。 其中便有着田文远父子。 当时…… 父亲骄傲的拉着自己的手,向着在座来宾郑重介绍:“犬子袁常,顽劣不堪,还望诸位兄长叔伯,多多关照……” 然后,全场的注意力都投射了过来。 曾经不可一世的田明,也是恭恭敬敬的来到自己面前,拱手作揖,热情结交。 那一日,他成为了所有人都关注的焦点。 无数过去瞧不起他,看轻他的人。 都是战战兢兢,都是眼含忌惮。 因为…… 他有一个好老师。 权倾天下,冠绝关中! 只是,对于田明,依旧多少有些芥蒂。 或许是出于炫耀的心理,也可能是出于少年人张狂的心思。 袁常让人停住马车,掀开车帘,走了下来。 “兄长此行,可是要往新丰?”田明骑着马,来到袁常身边,翻身下马,拱手作揖笑着问道。 袁常回了一礼,略带矜持的点点头。 “不知道兄长可愿稍小弟一路?”田明上前作揖。 “还有小弟……”一个看上去十六七的年轻男子,从田明身后探出头来。 袁常看着,认了出来。 正是关中的另一个大豪强杨氏之子杨晖。 关中有双杨。 一在华阴,乃高帝功臣赤泉候杨喜之后,赤泉候失国后便居于华阴,世代以诗书耕读传家,在整个关中都是很有名的清流文人家族。 华阴杨氏,就有着子弟,现在就在自家老师麾下任职,据说还做的不错。 另外一个,便是茂陵杨家了。 茂陵杨氏和田氏一般,都是从关中别处,迁来茂陵的豪强。 只是历史不如田氏悠久,不过五十余年而已。 但杨家出名匠啊! 杨氏最初是木匠出生,靠着给人制造家具,编织柳条而起家。 随后便进军当时利润最丰厚的铸币业。 靠着铸钱,积累了千万家訾。 随后便被当今天子,迁来茂陵。 接着天子又下令,禁止私钱,杨氏顿时一落千丈,几乎被打回原形。 但…… 在上一代的杨氏家主杨宣的努力下,杨氏成功走出泥潭,开辟出了新的财路。 而杨宣能成功,靠的就是自己有一手独步天下的泥范铸件法。 这种杨家先祖当年拿来铸钱的技术,在杨宣手里,几乎出神入化。 大到军械,小至镰刀、锄头、钉锤,杨家所造种种铁器,一度在关中畅销无比。 直至最近半年,因为新丰工坊园异军突起,大量抢占市场,才告终结。 不过…… 杨家也是工坊园最初的投资者之一。 如今,更是已经成为工坊园里,雇工数量和工坊规模,仅次于少府作坊与袁家作坊的大型作坊主。 所得之利,甚至比过去还多! 而且,因为杨氏作坊的能工巧匠,远超其他作坊。 各种创新和发明,冠绝工坊园,甚至比少府作坊还要多。 所以…… 袁常知道,自己的老师是很喜欢和欣赏杨家的。 甚至曾在私底下告诉自己:关中豪强,数以百计,能入我眼中者,不过二三之数,茂陵杨氏便是其一。 所以,看着那个年轻人,袁常立刻换上一副笑脸,道:“原来是玄之贤弟……” “贤弟即来,愚兄岂敢不应?” 袁常上前扶起那个年轻人,亲切的道:“请贤弟回府后,代我向贵家主母问好……” 年轻人听着,却是立刻红了脸,赶忙拜道:“不敢!大兄问候,小弟必定带到!” 此话落在田明耳中,却是让后者的脸色立刻精彩了起来。 因为…… 杨家当代家主,乃是一个女子。 不仅仅是一个女子,还是一个绝色! 在关中,闻名遐迩,甚至有人将其与秦代的寡妇清相提并论。 更关键的是——她还非常年轻! 今年满打满算,也就是二十七八岁! 她是杨家已故家主杨宣的续弦,嫁给杨宣也就两年,杨宣便撒手人寰。 只留下了亡妻的二子三女。 其中,年纪最大的就是现在的这个杨叙杨玄之,当时也就十岁而已! 最小的女儿,甚至还在襁褓中。 杨家偌大的家业,顷刻之间,就面临风雨飘摇的危机边缘。 正是这个当时,才不过二十来岁的弱女子,毅然决然,扛起了杨氏的旗帜。 她首先在下葬了亡夫后,当着宾客的面,在杨宣陵前发誓:此生绝不再嫁,誓必抚养杨宣子女长大成人。 然后,又果断的出手,惩治了杨家内部的背主家奴与阴谋夺产的外人。 接着,又将杨家在长安城里的豪宅、店铺以及长安城外的庄园,全部拿出来,卖与他人。 既让杨家得以安全,又结好了许多长安贵戚。 关键还是她的这些行为、举止,迎合了很多士大夫的三观。 所以,被人称颂,有了士人的称颂,杨家终于渡过了最危险的时期。 若只是这样,这位杨氏的女主人,大约也就这样了。 不值得被人称颂! 关键是之后的数年,这位姓孙的杨氏家主,靠着自己的长袖善舞,游走于长安的女性贵戚圈子里。 很多很多的朝堂大人物的夫人,都是她的闺蜜。 特别是奉车都尉霍光的夫人霍显,与她是以姊妹相称,近乎无话不谈。 很多人都说,其实是霍光看上了那位杨氏妇,便叫自己的妻子去笼络。 霍光与其的桃色新闻,在关中的商贾圈里,传的人尽皆知。 也正是因此,整个关中,无数人达官贵族,都觊觎着那个美貌动人,能力不俗,而且有着士林称颂的美人儿。 与霍都尉做连襟,可是很多人的梦! 所以,田明显然是以为袁常也有那么个心思。 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 哪个男子,没有这样的梦想呢? 而杨孙氏很显然就是一个代表男性权力和地位象征的女子。 只要可以一亲芳泽,便代表着自身地位和阶级,与奉车都尉霍光平起平坐。 田明便也产生过这样的念头。 甚至,曾经浓郁无比。 满脑子都萦绕着那位一身素白孝衣,身姿婀娜,体态丰腴的美人儿。 为她日思夜想,彻夜难眠。 可惜…… 田家只是商贾之家,五铢钱再多,也比不过奉车都尉霍光的权势滔天。 更别提,那杨家如今也是关中有数的大贾。 论起财富,不逊田氏。 所以,这个梦想注定只能是梦想。 倒是袁常…… 田明很乐意看到,自己多一个可以倾诉悲伤和情思的同伴! 想到这里,田明就有些按捺不住,想要高歌一曲,吟诵一番宋玉的《神女赋》。 那佳人在前,却不能拥入怀中,思之难寐,求之不得的心情,田明很希望多一个人可以分享。 可惜…… 袁常却压根没往哪个方向去想。 因为他没有见过那位在关中芳名远播的当代寡妇清。 只是想起了自家老师的长嫂的遭遇。 觉得,或许可以将杨氏妇引荐给老师长嫂,让她们做个朋友,彼此能够谈心。 毕竟,袁常知道,自家老师其实很不喜欢现在与老师长嫂走的很近的那个女人。 总觉得对方别有用心。 而老师的烦忧,自然是弟子的努力方向。 为老师解除生活方面的不便,更是弟子必须孜孜以求的方向。 袁常知道,自己读书不行,做事无能,只能混吃等死。 若要继续保持自己在老师面前的地位,便只能发挥自己有钱的优势。 孔子门徒三千,有七十二贤。 其中就有端木赐。 而袁常给自己设定的角色,便是老师身边的端木赐。 正文 第七百五十五节 官商(1) 新丰城,军营之中。 张越正在看着丁屯的训练。 作为未来的野战应急医疗部队。 这个现在不过一百余编制人的屯级部队,张越对其期望很高。 与其他三个作战屯不同。 丁屯是文化程度最高的部队。 全屯将官士兵,文盲率只有一成。 大部分士兵,都至少能读写五百个字。 而且,手脚都是极为灵活,思维反应能力很快的人。 为此,张越甚至下调了身高、体能的要求,以遴选到更多人才。 没办法! 战场紧急医疗,是争分夺秒,与时间赛跑的事情。 很可能,一秒之差,就是一条人命。 所以,张越对丁屯的要求也是极高的。 这一点,从他将自己的心腹爱将龚遂从临潼召回,任命为丁屯屯长就能看出来。 “龚屯长……”张越在营垒里,巡视了一番,看了士兵们的训练内容后,将龚遂叫到面前,叮嘱道:“训练强度还不够啊!” “士兵们必须背熟《操典》上有关战场急救的口诀!” “末将知罪,定会加强督促!”龚遂听着,立刻表态。 “也不要逼得太急!”张越抬手道:“现在,最重要是磨合,让将士们知道,自己在练习的是可以救人性命的技能!哪怕未来退伍,有着这样的手艺,也足可衣食无忧!” 旁的不说,单单是丁屯如今在死记烂背的那几十句张越从后世的急救口诀里抄录出来的口诀,便足以让他们成为一个有技能的医生,起码比跳大神的巫医强。 更不提,其他骨折处置、外科清创和包扎,以及未来将要教授的各类草药配置、调配。 要知道,其中可是有着大名鼎鼎的云南白药和藿香正气水等等名方。 “此外,各类数字、符号,也要继续加强背诵,争取让每一个士兵都能认得并知道其作用!”张越补充着道:“还有!白刃搏杀和其他军事训练,也不能落下!” 既然是军人,当然也要懂得杀敌! 虽然,让医疗队顶上去,其实很亏。 但,医疗部队若是没有战斗力,那就更亏了! 想想后世的大国,毛子有海魂衫,兔子有炊事班,都是让人闻风丧胆的存在。 “诺!”龚遂听着,立刻拍着胸膛道:“请军候放心,丁屯必定不会落于人后!” 那个军人想当辅助? 任何军人,都有一颗想要输出的心。 就像后世游戏里,团队之手,支援之鞋,助攻之帐。 有野心的辅助,都会忍不住买上一套。 张越看着,拍了拍龚遂肩膀道:“如此,我便放心了!” 丁屯有着龚遂压阵,大的问题是不会有的,只需要时不时的来溜达溜达,监督和督促一番就可以了。 离开丁屯营垒,张越正打算去其他屯中,检视一番,便看到了袁常带着人,在营垒门口,东张西望。 “老师!”袁常看到张越,立刻就恭敬的俯身顿首,大礼拜道:“弟子恭问老师安!” “常啊,你来了……”张越笑了一声,迎上前去,他自然知道,袁常来这里做什么的? 当然是来抱大腿兼表决心的。 天子赐给袁家一匹帛的事情,早在昨日便传到了张越耳中。 不过,这正中张越下怀! 天子的举动,将逼着袁家不管愿意还是不愿意,都只能成为张越和刘进的附庸,未来的皇商,甚至是垄断组织的源头! 千万不要以为,垄断组织在后世名声臭大街,就觉得这个东西是不能碰的。 事实上,任何事物都有发展规律。 就像你想发展工业,就不要去做梦,还想同时拥有青山绿水,蓝天白云。 那是不可能的。 当然,有天顶星科技,一上来就能玩核聚变发电的除外。 不然,就只能乖乖的从煤炭能源、化石能源、水力、核电一路爬上去。 期间,为了发展,少不得挖空地壳,污染江河海洋,制造雾霾。 不管是西方,还是东方,要发展,这些步骤都是少不得的。 同样的道理,各类垄断集团与组织,也是资本发展初期的必然。 讲道理,没有那些这样或者那样的垄断组织,为了利润和利益,不断推动技术发展和进步。 哪来的什么大炮巨舰? 当然,在中国搞这些,需要谨慎再谨慎,小心再小心。 不能玩脱了,搞出大新闻,弄出陈胜吴广来。 所以,张越的选择是,将这些都控制在自己手上。 将枷锁与屠刀,都握在自己手里。 袁常却是不知道,张越在打着的主意,恭恭敬敬的顿首再拜,道:“老师在上,不孝弟子,再拜恭问老师安……” “好了……好了……”张越摆摆手,道:“起来吧……” 然后,张越的眼神,就看向在袁常身后的两个同样恭恭敬敬的年轻人,问道:“两位是?” “不才田氏小子明,见过侍中公!” “不才杨氏小子叙,见过侍中公!” 两人都是恭敬上前,拱手作揖。 张越看着,心里面立刻明白了过来,马上就露出笑容,道:“原来是田氏君子、杨氏君子!久闻大名啊!” 田家和杨家,都是新丰工坊园里的主要投资者。 而且,张越知道,两家背后都是自己的‘大兄’。 都是大兄们的白手套。 好比袁家和张越的关系。 当然了,这个时代,官商关系还没有后世那么发达,也没有出现什么干股啊、利益勾连啊。 以张越所知,绝大部分商贾与官员贵族的关系,都是孝敬和奉献的关系。 逢年过节,红白喜事,都是大把礼物黄金孝敬。 平日里也是各种打点。 所以呢…… 商贾们总是很容易被他们的主子放弃。 一个白手套而已,死了就死了吧,顶多花点心思再培养一个。 离了张屠夫,就不吃带毛猪了? 笑话! 也就是像田氏和张安世家族,有着血盟,关系紧密无比,才能比较特殊。 田明与杨叙见着张越,自然都是战战兢兢,腿肚子都有些发抖了。 赶忙拜道:“区区贱籍之人,安敢望侍中君子之称……” 张越见了笑道:“两位君子不必拘谨!” 想了想,张越招手道:“两位若是不嫌弃,请入内一叙!” 正文 第七百五十六节 官商(2) 带着袁常三人,在军营里找了一个营房,便进了其中,关上帐门。 张越就道:“常啊,还不快替为师,招待客人?” 袁常听着,立刻便是喜不自胜,将田明、杨叙两人,请到客席坐下,又像个小厮一般,命下人去端来干果茶水。 自己则悄然的站到了张越身后,轻轻跪坐下来,宛如真正的师徒。 这让田明和杨叙看的真是羡慕嫉妒恨! “袁常真是好运气啊……”心里面感慨不已。 那纨绔子,有着张蚩尤门徒的身份,几乎就等于拿到了一张免罪劵。 只要不作死,就可以安享一世富贵。 哪像他们,不仅仅得给公卿列侯们当牛做马,像奴才一样呼来喝去。 更得时时刻刻,小心谨慎,免得不开眼,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给家族找事情。 这样想着,田明和杨叙内心的妒火,就更加炽热起来。 但表面上,却都是端着架子,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 张越看着,嘴角微微一翘,笑道:“两位君子之名,本官早有耳闻……” “特别是杨氏君子…………”张越轻轻笑着:“素闻贵家祖传有诸多秘法,能做种种奇技,杨君更是技艺传承者……” 杨叙听着,脸色微红,有些害羞的道:“不敢当侍中赞誉,微末之技而已,终究难登大雅之堂……” “只是微末之技?”张越眼角微微一翘:“怕不止如此吧!” 杨家? 应该叫阳氏才对! 张越笑着起身,道:“梧敬候后人,何必隐姓埋名?” 他走到杨叙跟前,看着这个已然失神的年轻人,轻声道:“想必去疾公也不愿见此……” 杨叙却已是背脊发凉,浑身颤抖,牙齿战栗。 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拜道:“小子不知侍中在说什么?” “梧敬候?小子诚未有闻……” “呵呵……”张越听着,轻轻笑了笑:“别紧张……” “既然君子不愿承认,那便算了吧……本官也不强求……” 杨叙战战兢兢的顿首道:“侍中明鉴……” 此时,他才终于明白,为何人们要将‘蚩尤’之号,冠以这位年纪不过大自己三四岁的侍中官。 太可怕了! 太可怕了…… 只是一个照面,便能掏出自家的老底,捏着家族的七寸…… 要知道,便是杨氏本族,也不过是母亲和他知道杨氏的起源和来历。 张越却是看着这个瑟瑟发抖的年轻人,叹了口气。 历朝历代,都有着不能说,更不能提的人和事。 譬如,赵宋有斧声烛影,朱明有小明王和建文帝。 而汉室也有这样的人物! 此人不是一般人所认为的韩信、吕后、项羽。 而是一个已经死了很多很多年的人。 周吕候吕泽! 吕后的亲哥哥,高帝的左膀右臂,战功赫赫的开国元勋。 连史记也不敢多写的存在。 你甚至无法在史书上找到这位在汉室兴起过程中,功勋不亚于韩信、萧何、张良的名将的具体战功。 只能从一些边边角角的记录里知道,这位周吕候有多么牛逼! 你只需要知道一个事情——高帝功臣一百零五人,有一半以上,是吕泽旧部! 而他的功绩,仅仅只是太史公描述的那一部分,就已经能吓死人了——以吕后兄初起以客从,入汉为候,还定三秦,将兵先入砀,汉王之解彭城,往从之,复发兵佐高帝定天下。 所以,吕后时,追思功臣,追封吕泽为悼武王! 不过…… 在现在,整个天下,知道周吕候存在过的人,已经屈指可数。 吕泽这个名字,甚至成为了禁忌。 掌权的刘氏天子,是绝不容许,吕氏有正面形象的人存在的。 吕家必须是一个混吃等死,残害忠良,无恶不作的家族。 相应的,那些曾经与吕泽关系密切的人,也统统被打压,甚至削弱存在感。 比如,第二代平阳侯曹窋。 这位曾经当过御史大夫,位列三公的顶级贵族,在太宗后甚至不敢出门。 不止是因为曹窋立场不坚定,犯过原则性错误。 更因为曹窋的妻子,是吕泽的女儿。 第二代梧候阳去疾,也是如此。 因为,他是吕泽的义子,曾经服侍过这位汉家外戚。 所以,阳去疾死后,他的爵位和封国,并未由其嫡子继承,而是从旁支中选了一个子弟,继承其封国爵位,这就是梧靖候阳偃。 至于阳去疾本人的儿子,则流落民间,成为了杨氏的起源。 此事,极为隐秘。 错非张越曾经翻遍了整个兰台和石渠阁的档案,看到过阳去疾给太宗皇帝的几份秘奏,从中知道了此事。 否则,他怎么也不可能想到,关中大贾杨氏居然是当年的天下第一名匠,汉长安城、未央宫和长乐宫的建造者,第一任汉少府,传说便是在旧秦少府里,也是赫赫有名的大将阳成延之后。 既然知道了这个事情,张越当然想知道更多! 譬如,杨家是否掌握一些失传的秦代技术。 比如说,在后世传的沸沸扬扬的轨道技术。 这是绝对的黑科技! 在张越回溯的资料显示,后世考古学家在南阳境内,发现了一条秦代建造的轨道遗迹。 其以木轨铺在路基上,采用了多种超前设计。 虽然是以马力牵引,但速度却是极快,据说可以日行数百里。 而阳成延是张越找遍整个石渠阁和兰台记录,发现的唯一一个,或许掌握此项技术的人。 因为,阳成延当初修建汉长安城、未央宫和长乐宫时,是从龙首山取土建城。 而无论是汉长安城,还是未央宫、建章宫,都是非常庞大的工程。 若从龙首山取土,怎么运输是一个大问题! 而阳成延解决了这个问题,不仅仅解决了这个问题,还将工期缩短在了一年和半年内! 这太恐怖了,除了轨道运输,张越想不到,还有什么技术可以实现这样的速度。 而这项技术,是张越一定要得到的。 而杨家是最可能拥有此项技术的家族! 千万不要以为,木轨是什么简单技术。 就像后世的地球,很多国家都拥有钢铁产业。 但几个国家,能掌握生产钢轨的技术? 木轨也是一般。 不是随便找几块木头,就可以制作木轨的。 更非随便找几个木匠,就能造出合格的木轨的。 轨道的铺设,更是一个大工程! 无数的魔鬼,都潜藏在细节中。 若张越要从头摸索和研究,恐怕要做好用数年时间,花费数千万的资金的准备。 不仅仅需要建造几条实验轨道,还要得去摸索如何使用。 若能从杨家得到这项技术,那就再好不过了。 明年就能上马一条实验性的轨道,连通新丰至长安,然后再接连新丰、临潼、万年、郑县,打造一个环京畿生态链。 内心想着这些事情,张越就笑眯眯的上前,扶起杨叙,道:“杨君莫要惊慌,本官没有恶意……” 杨叙擦了把汗,他当然知道,张越是没有恶意的。 只是,内心却依然忍不住的害怕。 没办法,他才十六岁多一些,根本就没有什么城府和应对经验。 “侍中公宽厚,天下尽知……”杨叙低着头,一副老老实实的模样,让张越看着,都有些感觉好像在欺负小孩子一般。 “坐吧……”张越摇摇头,安慰的拍拍对方肩膀,不想再给他压力了。 要是吓坏了,可就不好。 还是等他们家大人来上门吧! 杨叙听着,如蒙大赦,赶忙坐了下来。 张越扭过头来,笑着看向一旁的田明。 和杨家不一样,田家可是有靠山的! 而且,这个靠山相当之硬扎,整个关中都知道,田家和张家的关系。 所以,张越也没跟田明客气,笑道:“早听张尚书说过,田家有麒麟儿,曰田明……” “小子明,恭问世叔安!”田明是个聪明人,一听张越的说法,立刻就打蛇随棍上,啪的一声,跪到张越面前,大礼拜道:“却是不敢当世叔夸赞……” 张越听着,笑了起来,连忙扶起对方,道:“贤侄毋需多礼!” 张安世家族与田氏家族的关系,张越心里有数。 那相当于张越和田苗、李禾兄弟一般。 甚至犹有过之! 只要张安世家族不倒,田氏便无虞。 田氏不仅仅对张安世家族有义,甚至还有恩情! 在有恩必报,有债必尝的汉室。 这样的关系,比一切契约、誓言,都要牢固。 而田氏家族,也早就被张越排到了拉拢序列中。 拉拢田氏等于拉拢张安世兄弟。 “贤侄啊……”张越笑眯眯的拉着田明的手,又扯上杨叙的手,肩并肩坐下来,对两人道:“田氏、杨氏,都在新丰工坊园建有作坊,更踊跃认购新丰债券,此事,不止是本官心有感激,便是长孙殿下也说‘田、杨两家,虽为商贾,但心系社稷,可谓义商也!’” 田明和杨叙听着,心里面跟吃蜜糖一样甜,两人立刻道:“这都是小子家族的本分……” “能为社稷出力,小子等便已经知足了……” “往后工坊园和新丰建小康的大业还需两位的家族鼎力协助啊……”张越轻声说着。 田明立刻闻弦歌而知雅意,当下便拜道:“好叫世叔知晓,吾父已经决意,年后在新丰扩大作坊,至少要增加一倍的人手!” 这本来就是田家要做的事情。 工坊园的作坊太赚钱了! 而且,还能与长孙殿下,拉近关系。 张越听着,呵呵的笑了起来。 田明见状,再拜道:“小子听说,侍中欲建县学,以广教化美风俗……” “深为侍中大志敬佩!” “小子不才,愿捐献五铢钱一千万,以助侍中教化……” 张越闻言,笑容终于灿烂了起来,一副孺子可教的模样,道:“田氏虽为商贾,却心系教化,不愧是关中名门啊……” “贤侄放心!”张越笑着道:“贤侄所捐资金,本官必定全部用于县学教育之上,以其为本金,设立一个奖学金项目,作为县学师生的奖励!” 田明顿时眼前一亮。 这可真的是太好了! 因为那一千万钱,本来就是要出的。 现在,却买回了一个名声。 一个好名声,可是最好的护身符啊! 这买卖真是赚大了! 连袁常听着,都是怦然心动,立刻道:“老师欲兴教化之事,弟子也愿出钱助之!” 他想了想,便道:“弟子愿与田兄一般,出资千万,以助益老师大业!” 张越听着,笑道:“袁常有心了!吾替县学士子谢之!” 这下子,杨叙再傻也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了。 于是也出言,愿意捐赠千万助学。 于是,困扰张越良久的新丰县学的建设和启动资金以及教学资金,一下子就齐了。 三千万钱,足够在新丰建设一所规模不亚于蜀郡的石室官学的学校。 而且,在政治上也很好听。 新丰工坊园的商贾,出巨资助学。 此事传到长安的博士们耳中,便是再不喜欢技术和工匠的儒生,也没有话说了。 这对工坊园未来发展,有着极大的助益。 因为,儒家是一个唯心的思想学派。 而唯心学派有一个毛病。 那就是对人不对事。 某人道德水平高,那就一定不会犯错。 某人道德水平低,那就肯定是个坏蛋,他的一切都要打倒! 对穿越者来说,只要善用儒生的这个毛病,就可以无往而不利。 当然,前提是别碰到孟子、荀子、董仲舒这样的大能。 而当世儒家,一个能打的也没有。 张越在此,可以说是如鱼得水,好不快活! “世叔……”田明舔着脸,凑到张越面前,轻声道:“小子等此番前来,乃是有事相求,还望世叔援手……” “嗯……”张越明知故问,道:“未知是何事?” “小子等听说,陛下对小子等的家族,有所误解,以为小子等,皆为周氏那等祸国殃民,鱼肉百姓之辈,小子之父,内心惶恐,本欲自裁以谢陛下,但唯恐因此伤及圣君仁德,故不敢自作主张……” 杨叙也道:“小子家族,亦是如此……” 张越听着,呵呵的笑了起来。 恰好,天子那边昨日也派了使者来传话,叫他敲打敲打。 如今正好一箭双雕! 正文 第七百五十八节 官商(3) 当然,该拿捏,还是要拿捏的。 即使是在后世,资本也只是权力的奴才。 何况现在? 商人们必须知道,并且认清楚他们在这个国家的定位和角色。 “两位君子,陛下如何会有误解呢?”张越不动声色的说着,眼睛看着田明:“可不要自误!” 田明立刻就被吓得赶忙趴在地上,脱帽谢罪:“小子死罪,小子死罪!” 汉家官场生存法则第一条:天子不可能有错,假如错了,那错的必定是这个世界! 别看刘家天子可以动不动就说:朕德薄、无以致远方之类的话。 但是,大臣贵族,要是信了,那就洗干净脖子等死吧。 当初董仲舒膨胀的时候,以为自己掌握了真理,便想在道德上和伦理上给君权织一个笼子。 然后…… 他的首席弟子,吕步舒便奉旨泄密。 将董仲舒的奏疏,给贬了个一无是处。 一句人臣无将,将则诛,让董仲舒从此再不敢乱说话。 儒门领袖,尚且如此。 区区一个商贾岂能随便说出‘陛下误解’这种话? 那不是在暗示当今天子脑子不清楚,不够圣明吗? 永远正确,永远圣明的天子,岂会误会一个小小商贾? 笑话! 所以,田明真的是被吓坏了。 当年颜异,身为九卿,什么都没有说,便被扣了个‘腹诽’的帽子给杀了。 他的这个‘口误’,真要被捅上去,就是张安世也救不得他。 看着瑟瑟发抖的田明,张越叹了口气。 他想起了一些后世的记忆。 虽然时隔两千多年,某些方面,还真的是特别相似。 甚至没怎么改变过。 不过…… 这跟张越有什么关系? 上前扶起田明,张越笑呵呵的安抚着:“君子不必惶恐……” “陛下乃是圣明天子,不会随意降罪的……” 嗯,只要刘家一天,还需要汉太宗孝文皇帝那块招牌来遮羞,那么太宗的除诽谤诏的效力便会一直存在。 大臣、贵族、士大夫,或许需要小心谨慎,要提防祸从口出。 但普通百姓,随便议论和传八卦,一般情况下也不会有人管。 也就是田家是商人,而商人没人权,所以要担心害怕。 但其实,这些担心害怕都是多余的。 皇帝要宰一个商贾,需要借口和理由吗? 根本就不需要! 只是,田明终究年轻,比张越这么一番敲打,顿时就变得和绵羊一样温顺乖巧起来。 他战战兢兢的道:“侍中说的是,陛下神武天成,泽被苍生,四海之中,连鸟兽也是承恩日久……” 张越轻轻笑着,拉着田明与杨叙的手,意味深长的道:“天子圣恩,两位君子要牢记啊!” “诺!”两人皆是恭身低头。 张越看着他们听话,这才道:“陛下昨日遣使来问本官:闻有富商大贾曰田氏、杨氏、袁氏,坐拥千顷、万顷良田,蓄奴婢千人,僮仆八百,富贾海内,奢侈放纵,卿可有闻邪?” 这话一出口,田明和杨叙立刻就恭身顿首。 便是袁常,也是紧张不安。 张越看着他们,笑道:“不必紧张,本官回复天子说:确有所闻,不过,以臣观之,田、杨、袁虽富,然其富而有义,持中庸之行,输家訾以纾国事,长孙殿下以为‘义商’也……” 听着这话,三人都是长出一口气。 田明对着张越,深深一拜:“侍中大恩,没齿难忘!” 杨叙也顿首道:“侍中恩义,小子铭感五内,愿为牛马走!” 袁常更是拜道:“老师大恩,弟子永世不忘!” 没办法,刘氏天子已经用无数次的血与火,向天下人证明了他确实可以不受限制的为所欲为。 而商贾们对此,更是记忆犹深。 盐铁官营、平准均输、废止私钱、告缗…… 每一刀都砍死过数不清的富商巨贾。 能活到现在的,都是认清了现实,知道分寸的人。 张越看着三人,悠悠的道:“本官亲自在陛下面前,担保诸君之家皆为义商……” “希望,君等回去,转告各自长辈,勿要令吾失信于陛下之前……” 这话里隐藏的杀机,三人自然都听的清楚。 袁常第一个就拜道:“老师放心,家父早有嘱托:袁氏愿倾尽所有,为老师与长孙殿下及天下人的福祉而有所作为!” 田明紧随其后,拜道:“侍中公谆谆教诲,小子必定回禀家父……” 杨叙也说:“侍中放心,小子知道厉害!” 张越听着,都是些聪明人啊!这样最好了,也不枉他的一番苦心。 而有了田、袁、杨的依附和顺从,未来很多事情,就好办了。 特别是那些国家、官府不方便做的事情。 就都有了去做的人。 这很好! ………………………… 夜幕徐徐降临之时,田明回到了长安家中。 虽然说,田家的户籍是落在茂陵。 但五铢钱大神的威力,是远超想象的。 所以,田家光明正大的在戚里外围,建起豪宅来。 全长安城都知道。 但就是没有人来管。 刚一进门,田明就看到自己的父亲,坐在客厅中,在等着他。 “儿子恭问父亲大人安!”田明连忙上前恭恭敬敬的行礼。 他的父亲田文远是一个看上去四十多岁的男子。 他穿着一身简单的青衣,留着汉家中年男子最爱的髯须,头上戴着爵弁,手里捧着一卷简牍,看上去就和长安城里的士大夫们没有什么差别。 “子孟回来了?”田文远轻声道:“此去新丰,有何见闻?” “儿子不知道该如何评说……”田明想了想,叹了口气,将自己在新丰的见闻,原原本本的说了。 田文远听完,轻轻起身,嘴里轻叹:“果然不愧是张蚩尤啊!” “真是玩弄人心的高手!” 田明听着,深深的低头,他自然知道,自己其实是完全被那位侍中玩弄于鼓掌之中。 从见到对方开始,自己的所有一切,就被其操纵在手心。 最后,差点连内裤都被他拔掉了。 这让田明内心有着深深的羞愤感。 他虽然是商人子弟,但也是读过书的。 大复仇思想熏陶下的汉家年轻人,自尊心和荣耻感都特别爆棚。 田明自也不例外。 “子孟……”田文远却是低下头来,放下手里的简牍,看着田明,问道:“汝被张蚩尤这样左右、玩弄,内心是何感受?” “儿子岂敢有所想法?”田明深深的顿首:“狭泰山以超北海,岂是人所能为?” 田文远看着自己的儿子,欣慰无比,他就怕自己这个从小骄傲的儿子,内心有什么非分的想法。 “我儿!”田文远道:“今日,为父去拜见了张尚书……” “可知张尚书如何说?” 不待田明回答,田文远便道:“张尚书说:建小康、兴太平,汉家之天命也,汝虽商贾,安能无动于衷?” 田明听着,恭恭敬敬的顿首问道:“尚书公的意思是?” 田文远看着自己的儿子,轻声道:“张尚书的意思便是,建小康、兴太平,乃是大势所趋,我田氏当顺应潮流,不可逆流!” 田明听着,深深俯首。 他明白了,两张的关系,远比他揣测的还要深厚! 错非诸夏传统,同姓不通婚,说不定张尚书会塞一个女儿,去到那位张蚩尤身边——虽然,好像张尚书的长女,今年也才六岁…… …………………………………… 与田府相距不过三百步。 便是杨府。 田明父子说话的时候,杨府中,杨叙也在禀报着自己的见闻。 居于他上首的,乃是一位身着素衣,蒙着白纱的女子。 她看上去,相当的年轻,身姿婀娜,体态丰腴,更关键的是,那芊芊细腰,宛如妙龄少女一般,端坐着的时候,白色素服下,饱满的身姿,几欲破衣而出。 脸上虽然蒙着白纱,让人看不清模样。 但,这种欲拒还羞的滋味,反而令她更增光彩。 长安城中,不知道多少人,只是见了她一面后,便失陷其中,欲拜倒在其石榴裙下的人,不知凡几。 便连杨叙,也是不敢直视她。 生怕内心生出不该有的想法,亵渎了将自己抚养长大、教训成人的‘母亲’。 “张侍中真的是这样与汝说的?”素衣女子微微皱起眉头,垂下臻首,她的声音有些清冷,带着一股子拒人千里之外的味道。 杨叙听着,低头拜道:“大人明鉴!” “张侍中,乃是世间奇男子!”素衣女子微微起身:“张侍中既然如此说,必定是有所图的!” 她自然是一个聪明的女子。 若非如此,杨家早就被人吃的毛都不剩了。 杨叙听着,内心却是莫名的吃味。 感觉很难受! 因为,这还是他第一次听到‘母亲’开口点赞某位男子。 感觉仿佛有什么珍宝,在被人夺走。 但,素衣妇人,却并未怎么关心自己的‘儿子’。 她微微起身,看向外界,轻咬着朱唇,道:“今日,我去求见了霍夫人……” 杨叙听着,抬头问道:“霍夫人怎么说?” 素衣女子却是轻轻低头,道:“我连霍府大门,也未得进……” “怎会如此?”杨叙闻言大惊失色,霍家是杨家最大的靠山,正是靠着‘母亲’乃是霍夫人闺蜜,以姊妹相称的身份,杨氏才能在群狼环伺的情况下,保全自身。 他知道,此事一旦被外人所知。 那么杨家,立刻就要被人撕成碎片。 素衣女子却没有杨叙的慌乱,只是悠悠道:“这是很正常的事情……” “如今,霍家阿姊,已经成为了霍氏大妇……”她自嘲着:“如何还会与我这样的商贾婢子,姊妹相称?” “没有乱棍赶出,只是托言婉拒,已经是顾念旧情了!” 在长安城中,如履薄冰的经营着维护着这个小家,她早已经看穿了这个世界。 特别是贵妇们的圈子! 每一个阶层,都有着每一个阶层的交际圈。 便像那霍显,从前与自己姊妹相称,关系莫逆,甚至放任和默认外界的传闻,为她营造保护伞。 只是为了,借她的能力和才智,为其上位铺路。 如今,既然已是霍氏大妇,明媒正娶的正妻,哪里还会留着自己在身边,挑战自家丈夫的忍耐力? 是个正常的女子,都不会做这样的事情。 “母亲……”杨叙低着头,喃喃自语的问着:“那我杨氏何去何从?” 没了霍氏羽翼,杨家的万贯家财和千般产业,就像无根之萍。 休说是他了,便是自己的母亲,恐怕也是自身难保。 “幸好叙儿去了新丰……”素衣女子却是毫无慌乱之色:“既然张侍中对我杨氏有所图谋……” “那我自然,也可以与之交易……” 不过是从霍氏禁脔,变成张氏禁脔罢了。 名头上的事情,她不是很在乎,也不是很在意。 只要能报恩就好了! 杨家先人,对她和她的家族,都有大恩! 所以,尽管当年,杨宣已是重病缠身,但她依然不顾劝阻,嫁与杨宣。 所以,这么多年来,一直小心谨慎的保护着自己与杨氏的产业。 所以,虽然明知道,外界对她的垂涎和觊觎,但她依然坚强的面对这些事情。 “可是……”杨叙听着,深深低头,道:“母亲大人,那张蚩尤乃是虎狼也!” “可不是霍都尉这样的谦谦君子……” “谦谦君子?”素衣女子听着这个话,忍不住笑了起来。 霍光若是谦谦君子,那这个世界上,恐怕就没有什么狂夫了。 每次,她都能从霍光眼中,看到深深的饱含侵略的眼神。 只是…… 他能忍! 也知道忍! 他内心有宏图伟业,能够强迫自己,能够抹杀自己的欲望。 不然的话…… 她一个弱女子,岂能独善至今? 所以,她看向杨叙,道:“叙儿安心,张侍中,也是谦谦君子!” 是啊! 这些男人! 胸怀天下的男人,都是谦谦君子! 况且…… 纵然对方不是,她一个弱女子,还能怎么样? 也就只能含泪屈服了! 这世道便是这样。 权力,为所欲为。 想了想,她对杨叙道:“叙儿,你去地窖之中,取来秘藏的简牍……” 她很清楚,除了姿色,她唯一的筹码,恐怕也就只有杨家历代秘藏的秘法和简牍图录了。 正文 第七百五十八节 新丰城的扩建问题 昨夜又下了半夜雪。 早上起来,县衙的院子里,已是落满了积雪。 张越轻轻起身,将怀中那温润的少女躯体,轻轻放到枕头上,为她盖上被子。 才走下床榻,开始穿衣。 不料,却惊醒了淳于文。 “夫君……妾身来服侍夫君穿衣……”淳于文立刻就爬起来,披上睡衣,便开始为张越穿衣。 不得不说,宫廷女官在服侍人这方面,几乎无可挑剔。 便连张越也无法拒绝这样的享受。 “这堕落的封建生活啊……”张越一边感慨,一边闭着眼睛享受着佳人的服务。 淳于文则是始终用着倾慕的眼神,绵绵柔情的看着张越,轻轻的为自己的丈夫穿戴衣服。 “妾身家中,已经来信了……”淳于文轻柔的为张越系上绶带,轻声禀报着:“这两日应该便会有人来,将夫君所需要的东西送来……” “嗯!”张越不置可否的点点头,然后睁开眼睛,看着跪俯在自己跟前的少女,望着她那张白皙红润的小脸,看着她眼中浓郁的倾慕神色,轻声笑道:“此事文儿可自行处置……” 淳于文听着,微微低头,道:“妾身知道了……” 心里面却是欢喜不已。 在宫廷数年,耳闻目濡,使她早已经明白,这个世界上,似她这般的女子,若要能有一个好的结果。 便不能依靠容貌。 以色侍人,饮鸩止渴,终究不能长久。 只有能帮到自己的男人,才能有一个好的结局。 而医术是她唯一的骄傲和特长。 …………………… 出了门,张越叫醒在县衙值班的胡建,然后带着衙役,走到大街上,开始巡视起来。 此时,天色还早。 工坊园也未开工,整个新丰城似乎还在睡梦中,未曾醒来。 但,街道上已经有人了。 县衙雇佣的扫雪工人,推着鹿车,将道路上的积雪铲进鹿车里。 还有挑着豆腐脑,沿街叫卖的声音,在远方传来。 县衙门前不远的街口,一个男人推着鹿车,气喘吁吁的停了下来。 一个穿着粗麻衣的妇人,背上背着一个孩子,怀中抱着一个,手里提着一个小小的蜂窝煤炉,亦步亦趋的跟在男人身后。 可能是到了目的地吧,男人卸下肩上的鹿车绳索,笑呵呵的回头,看着身后的妇人,微微伸手替她除去鬓角的雪花。 妇人欢喜得咧嘴轻笑着,名为幸福的感觉,立刻溢满世界。 张越看着,也是嘴角微微溢出一丝笑容。 这样的人间温情,是他最爱看的。 可惜,他这辈子大约也感受不到了。 一个不注意男人已经将鹿车里装载着的东西,都卸了下来。 却是一个泥土做的大炉子,看上去非常沉重,可能有百八十斤。 他费了许多力气,才将之卸下来。 然后,他将一块木板,平放到鹿车上,一团已经醒好的面团,被他重重的砸在木板上。 妇人则开始叫卖了起来:“卖侍中饼喽!热腾腾的侍中饼,只要五钱一个!” 张越听着,笑了起来,他已经知道他们在叫卖的是什么了? 却是张越曾经献给当今天子食用的锅盔之类的烤饼。 这种在后世,在湖北非常有名的小吃,穿越时空,出现在西元前的新丰街头,成为了与豆腐脑一般的当红早餐食品。 新丰城中的士民工商,都是很爱这种食物。 只是…… 侍中饼?听上去怪怪的。 但张越还是回头对胡建道:“胡县尉,去买几个饼来,吾与诸君共飨之!” 胡建听着,立刻笑着点头,带人上前。 那对夫妇显然认得胡建,一见胡建就热情非常,最后连钱都不肯要,胡建无奈,只好丢下几十个五铢钱,就带着人跑了。 将买来的饼,递到张越手里。 张越拿出一个,在手心摸了摸,确实是锅盔。 刚烤出来的锅盔,烫的很,而且,这夫妇做的锅盔,分量十足,一个差不多有三两(约60克左右),咬开来里面居然有些肉馅,虽然是猪肉馅,味道只是一般(当代的猪肉,最好的是放养的,只是那种太贵,而圈养猪肉便宜,但因为没有阉割过,所以味道很腥,是平民食品),但夹着的韭菜很是爽口。 张越连着吃了好几口,微微点头道:“不错!” 便将手里的其他‘锅盔’,分给左右。 大家一边吃,一边走。 “胡县尉认得那夫妇?”张越问道。 “然!”胡建答道:“四个月前,下官审过他们的案子……” “也是一对可怜人……”胡建平直的叙述着:“那丈夫是南城的王大郎,妇人是其妻子……” “彼时,南城的商贾王氏状告这夫妇欠其子钱本金五千钱,利息三万钱,请下官罚其夫妇子嗣,充为其奴婢……” “那县尉是怎么判的?”对于民事诉讼,张越一直是不管的。 当然,会定期调阅县尉衙门的卷宗,进行审议。 不过,像这样的小案子,只要没有后续的再诉,一般情况下,连进档案的资格都没有。 所以,张越不知道也正常。 “依律,欠债还钱,无可指摘……”胡建轻声道:“下官当然是判其夫妻还钱了……” “不过……只是五千本金……” “概因当时借贷,乃是为了葬父!” “春秋治狱,原心定罪嘛……”胡建说着就轻笑起来。 张越听着,扭头深深的看了一眼胡建。 “想不到,法家的人腹黑起来,也是这么可爱……”张越在心中轻笑着。 带着胡建等人,在县城中转悠了一圈。 新丰城只是一个小县城,长不过四五里,宽不过两三里。 其中,又被工坊园、官衙、太上皇行宫、神庙和军营、县学等建筑群占掉了一半以上的面积。 留给平民的居住区,便小的可怜。 特别是工坊园兴盛后,新丰人口渐多。 原本的城市格局,已经太过拥挤。 张越在城里看了一圈,然后登上城楼,看向远方的平野。 “新丰城必须扩大了!”张越说道:“趁着如今还在冬季,拆点南部的城墙,将城区向南方的山野延伸……” “胡县尉觉得怎么样?”张越扭头问道。 “时间上恐怕来不及了吧……”胡建迟疑着道:“再有不过二十日,便是春正月,不宜动土兴工了……” 张越听着,陷入沉默。 春天,对于诸夏文明来说,是一个特殊的季节。 此季,万物萌生,此季鸟兽孕崽,此季春耕播种。 所以,春天是生的季节。 一般来说,只要没有外敌主动挑衅,汉军都会在春季停止对外扩张的活动。 民间的猎户,也会在春季刀枪入库,马放南山,不再捕猎。 官府更是会主动减少活动和征调民力,以方便人民将全部精力投入生产生活中。 但新丰却是有些特殊。 因为现在的新丰,已经是一个以宿麦为主要作物,以工坊园为主要经济来源的地区。 故而,新丰的春天反倒具备了大兴木土的时机。 而且,只是拆掉城墙,向外扩张数里,作为民居而已。 可是…… 想了想,张越知道,现在还是不能这样做。 因为,别人不可能理解,也不会理解他的想法。 腐儒们议论和攻仵他倒是无所谓,怕就怕这帮家伙开地图炮。 想到这里,张越就微微皱眉。 新丰城区的扩建,现在看来是势在必行的。 因为,经过大半年的经营和繁荣后,整个城区都已经不堪重负。 南来北往的商贾,越聚越多的工人。 这一切都使得这个小小的县城,再也不堪重负。 张越方才察看城区发现,各闾里的房屋,存在大量的茅草屋,而且危房遍地。 街道卫生,也不容乐观。 毕竟,这个城市,现在生活着包括工匠、官兵、士民在内的两万多人。 还要定期迎接来自各地的数千商贾。 各类生活垃圾和人畜粪便,越来越难以清理。 而城中的基础设施,却都是百年前建造的。 必须要进行改造,才能有可持续发展的未来。 不然,等到夏天,这个城市就要变成苍蝇和蚊虫的王国。 届时,痢疾横行,疫病无处不在。 新丰将变成一个死城! 臭城! 微微的踱了两步,张越猛然想到了一个主意,嘴角立刻笑了起来。 “官府确实是不可以……” 由国家主导的行为,必须要讲政治。 但私人呢? 比方说,将新丰城扩建的事情,交给商人,由商人去雇佣工匠和劳动力开工。 这样的话…… 说破天去,也没有人能指责张越和新丰。 商人嘛,本就不识礼仪、道德。 可是…… 找谁来办呢? 袁家? 好像不太可行,因为这个事情,明摆着就要让人来背锅。 张越要是强行塞给袁家,这让别人看了,岂不是让人以为他张子重是一个无情无义连弟子都坑的人吗? 这不太好! 还是要培养一个专门来做这些可能会被人骂的商人。 可是短时间内去那里找一个这么合适的人选? 张越不由得有些犯了愁。 恰在此时,一个县衙官员来报:“侍中公,陈县丞回来了……” “哦……”张越点点头,看着他问道:“有什么事情吗?” “有一位客人,随陈县丞一同来了新丰……” “这是客人的名帖……” 张越接过来,拿在手里打开。 却见上面用着娟秀的笔迹写着:未亡人杨孙氏,敬问侍中张公讳毅。 张越看着,忽然笑了起来。 这算是瞌睡来了,就有人来送枕头吗? 那杨氏确实是一个很合适的人选啊! 他们家族的祖先,就是汉室最强的基建狂魔,梧齐候阳成延曾经创造过六月建成长安城基本城区的奇迹! 哪怕他们只遗留下祖先半成的功力,也足可承担起新丰扩建任务。 只是…… 张越眨巴着眼睛:“貌似杨孙氏与霍光有些暧昧关系……” 长安城里的八卦党们,无孔不入。 几乎没有什么事情是这些家伙不敢议论的。 各种桃色八卦和宫廷秘闻,就是靠着这些人的嘴巴传出去的。 连天子和太子,都曾被这些人写进段子里。 霍光的事情,当然不能免俗。 所以,张越也是略有耳闻杨氏那位寡妇与霍光之间的纠葛。 若事情真的是这样的话,这杨家或许会听他的一些意见,但肯定不会给他来背锅。 但…… 捏着手里的拜帖,张越忽然想到另外一个可能。 若那杨家寡妇真的和霍光有什么关系…… 依霍光的性子,可能让她出来抛头露面吗? 别看历史书上,霍光与伊尹齐名,端的是霸气侧漏。 但…… 在现在,这位奉车都尉却是相当内敛和低调的一个人。 连大朝会上,要是张越不仔细去找,都找不到这位奉车都尉的影子。 在现在,霍光是猥琐发育,韬光养晦的典型。 历史书上的霍光,是在当今天子死后才开始渐渐显露人前的。 他有多低调? 举个例子,后世有个成语叫不学无术。 而霍光就是这个成语的主人公。 十几年来,他一直苦心向外界营造自己中庸、低调和不学无术的人设。 岂会在一个女人身上露出破绽? 这样想着,张越就笑了起来。 对那位杨孙氏有些意思了。 一个女人,敢利用霍光的权势来狐假虎威? 这与在刀尖上跳舞有何区别? 霍光可不是善男信女。 能让宣帝都觉得‘如芒刺在背’的权臣,再低调再内敛,又岂是一般人可以利用的? 反正,整个朝堂上,都只有霍光利用别人的事情,从未有过别人能利用霍光的事情。 闭着眼睛想了想,张越就道:“去告诉陈县丞,将客人请到客厅稍候,我随后便回……” “诺!” 小吏领命而去。 张越却是抬头看向前方,此时,天空的乌云悄悄散去,一缕阳光刺破云层,散落到城楼上。 “有意思……”张越轻声笑了起来:“太有意思了!” 一个敢利用霍光,还能活蹦乱跳的女人? 不是运气好到爆,就肯定是有过人之处! 无论是哪一种,张越都很欣赏。若对方再足够聪明,那就更好了! 正文 第七百五十九节 聪明的女人 杨孙氏和往常一般,一身素白孝衣穿在身上。 她心里清楚,这肯定会给她招来许多不必要的瞩目。 就像现在…… 几乎所有县衙的官员,都忍不住的瞥着眼睛,看着她的身体。 这世上的男人就是这样。 越禁忌,越想要。 但,她不得不如此。 不得不用身上的这身衣服来警告其他的别有用心之人——老娘我可是‘义妇’。 这个身份很有用! 刘氏天子虽然狠毒,但,对伦理道德的保护,非常强烈! 历代天子都会揪着些由头处死一批胆大妄为的贵族,来震慑天下,宣扬教化。 当今天子更是出了名的狠辣。 连宗室弟子都杀了十几个,诸侯王也处死了好几个。 所以,靠着这身明知道会吸引无数蜂蝶的孝衣,她奇迹般的在群狼环伺之中,保全了自身与亡夫的家族。 这还真是一个不大不小的奇迹。 只是…… 她此刻却是内心忐忑不安。 因为,她马上就要见到,接近权力核心的男人。 那位坊间有着无数传说的张蚩尤。 有关他的传说,长安城中数之不尽。 有人说他是三头六臂,眉心开有一眼,兵主眷顾之人。 生来就是要给天下带来刀兵和灾祸的灾星。 证据就是,自他兴起,因他而死者,数之不尽。 君子、义商、忠良,都因他而亡。 其人更是天生神力,身高丈八,满脸狰狞横肉,单手能举千斤之鼎,西楚霸王也不如也! 上林苑兽圈之中,徒手碎长戟的故事,更是传遍关中,衍生出种种传闻。 所以,在一部分长安人看来,这位侍中,乃是最是凶神恶煞之人。 于是,今年冬十月,许多人家在自家的大门侧,用着鎏金铭文,写下了文字。 其名曰:兵主座下张蚩尤在此,群邪退避。 但在另外一些传说中,这位张子重张侍中,却是儒雅清静的温润君子。 胸藏万卷书,心有凌云志。 乃是欲宣圣贤之教,泽于天下,使万民受益,佐刘氏王天下的当代贤臣名士。 道理和理由,也是无数。 而在杨家作坊的管事和家臣们嘴中,这位侍中公却又是另外一副形象。 他近乎无所不会,无所不能。 任何事情,到了他手中,立刻迎刃而解。 更让人想不到的是,这位侍中官对于工商业没有什么歧视。 甚至,很喜欢技术和工匠。 经常能看到他带着官吏,在作坊里巡视、检查和指导。 工坊园能有今日繁荣,七成功劳在这位侍中身上。 证据就是,现在工坊园中大部分的盈利产品,皆是出自他手。 无论是曲辕犁还是耧车,不管是水车还是磨坊。 他甚至还懂管理和销售。 在他治下,一切都是井井有条。 各个作坊,只需要按照规定的生产进度进行生产和改进技术就可以了。 因其之故,杨氏作坊在五个月内,连本带利,赚进了两千多万! 这可是纯利! 心中想着这些事情,杨孙氏就感觉有些迷茫了。 到底,哪一个才是那位侍中官? 是睚眦必报、辣手无情的狰狞屠夫,当代蚩尤? 还是谦谦君子,如颜如玉? 或者是善百工之事,于技巧之法所不精通的名匠? 在忐忑的等候中,门外终于传来声音。 “侍中公……” 无数官僚,纷纷停下手里的动作,站起身来,恭身向外。 在一片恭敬声中,一个年轻的官员,带着十几个随从,从院子里走来。 杨孙氏连忙起身,站到一旁。 ……………………………………………………………… 带着人,走进客厅之中,张越一眼就看到了那位盈盈侧立一旁的妇人。 “难怪坊间有传言,霍光与此女有暧昧……”张越在她身上扫了一眼后,心中就想着。 因为这女人,真的是很有味道。 俗话说,要想俏,一身孝。 这女人身上,便穿着一身素白的孝服。 即使是经历过后世无数冲击的张越,也忍不住在她身上多看了两眼。 没办法! 孔子曰:食色性也! 男人对美女的追求,就和植物的趋光性一样,是本能。 更是潜藏在基因深处,无法斩断的本性。 而汉室的审美,与后世的审美,出奇的相似。 身材要婀娜多姿,屁股要翘,脸蛋要尖,熊要大,腰还得细! 这一点,都不需要考古发现,只需要知道汉宫飞燕的故事,便可以明白了。 而这个女人,就是标准意义上的汉代美人。 仅仅只是粗略的看了两眼,张越便记住了她那纤细的几乎可以盈盈一握的细腰和饱满欲裂的胸脯。 虽然脸上蒙着一层细细的丝纱,看不起脸蛋的模样,但只看轮廓,便已足够! 在张越看来,她脸上的面纱,蒙了还不如不蒙呢! 因为这是在赤裸裸的挑起男性的好奇心。 封建社会的男人,可没几个会有什么怜香惜玉的心理。 即使有,他们所谓的怜香惜玉,也不是后世理解的怜香惜玉。 这就让张越比较好奇了:这个女人做这样的打扮,是觉得她背靠霍光,所以有恃无恐? 还是……故意为之? 不过,这个念头只在心里停了一秒钟,就消失的干干净净。 “与我何干呢?”张越心里轻笑着。 因为他知道,这个女人就算再漂亮,他也不可能与之产生亲密关系。 道理很简单。 她和霍光有暧昧传闻。 哪怕只是传闻,也足够危险。 以己度人,张越知道,自己要是发现,有一个和自己传绯闻的妹子,且曾靠着与自己的暧昧关系得益的妹子,在外面和别的男人勾勾搭搭,恐怕会跳起来提起斧头将这奸夫**统统剁成碎片! 即使其实自己与对方半毛钱关系也没有! 概因——士可杀不可辱! 在羞耻心和自尊心极大的汉室,面子比很多东西都要重要! 在有些时候和有些人心里,甚至重于泰山! 正如太史公所言:人固有一死,或轻于鸿毛,或重于泰山。 而为尊严而战,重于泰山! 所以,张越很快就无视了对方身体的吸引力。 “让夫人久候,是本官的不是……”张越轻轻拱手一礼:“还请夫人海涵!” “侍中言重了!”对方盈盈一礼,微微恭身,声音听起来非常甜美,只是稍微带着些拒人千里之外的味道:“侍中公日理万机,能够在百忙之中,拔冗一会妾身,妾身已是感激不尽……” “夫人客气!”张越扭头对身边的属官吩咐:“请夫人上座……” “侍中先坐……”对方轻笑着。 于是,张越也不跟她客套,大马金刀的坐到上首。 然后便看向那几位跟在这女子身后的随从。 这些人感受到张越的关注,纷纷低下头来,不敢正视张越的视线。 让张越见着,感觉很有意思。 …………………… 而张越在打量着对方的同时,杨孙氏也在仔细观察着他。 面纱下,那双清明的美眸,根本不肯放过任何细节。 “真是如颜如玉,如切如磋之君子……”杨孙氏在心里赞叹着。 不要以为,只有男人才能加入外貌协会。 女子入会的人数,自古以来便数不胜数。 只是,在男权社会,她们被压制了,没有机会表态。 但一旦有机会…… 你便能发现,女人开起后宫来,不比男人弱。 不说后世那些包养小鲜肉的富婆。 单单就是刘家的公主帝姬们,几乎人人都养过面首。甚至,当着自己的丈夫的面,与小白脸调情的也大有人在。 连绿帽子这个典故,都是刘家的帝姬们玩出来的! 杨孙氏当然不是那种狂野的女人。 一直以来,也是谨小慎微,如履薄冰的维系着自己和家族的安全。 所以,她也只是赞叹了一声,便明智的将注意力集中到了其他方面。 她仔细观察着对面这位侍中官的神色与坐姿,悄悄的思虑着自己应该用怎样的口吻来说话。 只是…… 她却忽然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了。 因为,以她的观察,面前的这个侍中官,很显然是一个极为自傲与自负的男子。 这从他进门后,便没有和其他男人一样,将眼睛钉在自己身上,便可以看得出来。 虽然,在最开始,杨孙氏明确看到了他眼里的觊觎与惊喜。 那种仿佛发现了猎物一样的眼神,很难掩饰! 但,他迅速的就改变了态度。 就和那位霍都尉一样…… 这让杨孙氏,既是松了一口气,又是纠起了心脏。 因为…… 当一个男人,特别是手握大权的男人,将他的注意力从欲望上挪开。 后果恐怕比他单纯的只想要一夕之欢还要恐怖! 前者,或许只是想要人。 但后者的话…… 需要付出的代价,就不止是身子了。 但…… 这世道便是如此。 微微的垂头,杨孙氏轻轻咬着自己的嘴唇,仿佛下了极大的决心,然后轻身离席,来到厅中,盈盈一拜,道:“妾身闻说,侍中公胸怀凌云大志,妾身倾慕不已!” “妾虽女子,但也愿为侍中大志,献绵薄之力……” “此番来见,特地带来妾身家族祖传的典册与图录,以献侍中……” 一出口,就是王炸! 连张越也是惊得站了起来,眼中闪过一丝欣赏之色! 厉害! 厉害啊! 正文 第七百六十节 张越的实验 杨孙氏如此乖巧,张越当然是很开心了。 当然,嘴上还是很谦虚的。 “夫人真是深明大义!”张越微微恭身作揖:“毅代新丰黎庶,谢过夫人!” “只是……”张越抬起头来,道:“昔者,子贡赎人而孔子以为祸,子路救溺得牛,仲尼赞之……” “先师之教,概行善者必得赏,行义者必有偿!” “夫人行义,新丰必有所报!”张越昂起头来,看着眼前的女子,轻声问道:“未知夫人想要怎样的偿报?” 正所谓以德报德,以怨报怨。 大复仇思想的核心,就在于公平。 恩义必偿,仇怨必报! 在事实上来说,公羊学派推崇的理想社会,便是如此。 欠我的,全要给我吐出来,我欠的,分文偿尽。 这不止是公平,更是信义,更是朴素的等价交换! 但可惜…… 儒生们最擅长的就是把经念歪,到得后世,居然搞出了什么以德报怨这样的说法。 孔子若是知道,怕已在坟墓里打滚,孟子若是得知,恐怕已是墓中泣血。 杨孙氏听着张越的话,却是一下子惶恐了起来。 实在是,她从未遇到过类似张越这样的官员。 往常,她所见官吏贵族,不是觊觎着她的财富,便是觊觎着她的身体。 至于什么道义、道德。 士大夫贵族们,或许相互之间会讲。 但绝不会与她这样的商贾讲。 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 当代的贵族们,根本不会和商人客气! 所以,杨孙氏原本的打算,只是交出家族的技术和图录,再搭上一些钱财,买个平安,再买张虎皮而已。 哪里想的到,居然能有这样的馅饼砸下来? 这就好比,有一天狐狸抓到了一只受伤的兔子。 结果这狐狸却问兔子:你为我拔掉了家里的杂草,现在,你想要什么报酬?说出来吧,本大爷满足你! 简直是难以置信! 微微的凝神,杨孙氏就恭身拜道:“妾身乡野之女,市籍之人,委实不敢望偿报……” “哎!”张越挥手打断她的话,道:“若行义者无偿,则世间将无人行义!若行善者无报,则何人行善?” “美风俗,兴教化,如何做起?” 抬脚踱了两步,他似乎想起了一个事情,道:“不若这样……” “夫人,本官便将新丰城扩建工程,交于夫人……” 张越笑着道:“新丰官署,会尽快做出一个工程设计要求,交于夫人,夫人看后,给一个合理的报价便行!” “此外,本官特许,贵家可以参与今后新丰的基础建设、官署扩建及道路修缮……” 这就让杨孙氏更是惊骇莫名。 这已经不是馅饼了,而是一块肥肉! 不止是肥肉,且是最美味的牛肉! 工程营造,素来是利润最丰厚的事情! 旁的不说,仅仅只是规规矩矩的做事,利润就能达到一半以上。 更不提,还可以在人工上大赚特赚! 用自家的奴婢,去工地上做工。 奴婢们赚到的钱,还能进别人的口袋? 而且赚不赚钱,还只是其次。 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东西是钱无法买到的。 便如这工程营造,过去一直是官府手里的禁脔。 寻常人连触碰,都是不可得。 用不用你家的奴婢,用多少,也全是官府说了算。 但,若工程的主持和建设大权,在自家手中…… 杨孙氏只是想着这个事情,就已然亢奋的难以自持。 只是…… 她终究也是知道,这个事情,谁说了算? “未知侍中公,对妾身和杨氏,有何要求?”她几乎是颤抖着身子,问出了这个问题。 张越哈哈一笑,道:“夫人,先回去等候官署的公文,报价后再谈此事吧……” 古代中国,工业和资本没法发展起来的原因。 无论是前世还是当代,张越都曾思考过许多次。 历史书上,宋明都曾萌发过资本主义萌芽。 但,萌芽却一直没有长大。 甚至连叶子也没有多生一片。 有人将这个问题,推给外族入寇。 但张越知道,那只是原因之一,或者只是一部分原因。 归根结底,还是中国乃是大一统的集权国家。 大一统的集权国家,就意味着政府的责任是无限制的。 天子受命于天,拥有一切,主宰一切,同时也负责一切,承担一切。 所以,天下雨了,皇帝失德的锅,天没下雨,还是皇帝失德的锅。 类似西方的资本土壤,在中国根本就不存在。 羊吃人? 你吃一个看看? 怕不是马上就要被汹涌的舆论和人民的怒火所吞没! 夏桀自命为太阳神,但他的人民,依然前仆后继,高呼:时日皆丧,予及汝皆亡。 哪怕是同归于尽,也要拉夏桀下马。 宗周时,厉王横征暴敛,甚至防民之口甚于防川。 然后就被国人驱逐,周公召公共和执政。 对诸夏民族来说,是不可能做到像后世的西方农奴一样逆来顺受的。 两千年的封建史,就是一部反抗史。 农民无年不反,起义无处不在。 任何暴政,都无法在这片土地上长久。 即使后世的统治者们,强力打压,禁锢人民的思想,甚至引入佛教,宣扬今生忍耐,来世福报。 也不过是延缓了危机的到来。 当人民的忍耐到达阈值,一切邪说歪理,统统崩毁。 蒙元只许百姓,五户拥有一把菜刀,都被起义军给撕成了碎片。 何况如今乃是汉室。 民心士气最为激烈和高昂的汉代? 所以,张越知道,自己必须另辟蹊跷,走一条全新的道路。 一条西方人没有走的道路。 这路上,必定是充满荆棘和挑战,密布着险阻与艰难。 要不是他有着空间,他绝对没有信心和胆量,踏上这样的险途。 而杨氏,就是一个试验品。 一只小白鼠,张越希望,从杨氏身上,看到一些希望,找到未来道路的方向。 但,杨孙氏显然不知道这个事情。 她喜欢莫名,她高兴非常。 以至于,哪怕是张越都看到了她面纱下的脸蛋,微微有些泛红了。 “你高兴就好……”张越心里轻笑着。 而杨孙氏则盈盈一拜:“侍中公放心,妾身定然会给一个合理报价……” 不赚钱,甚至亏本,她都要拿下这个工程。 因为…… 只要迈出这一步,她和杨氏,或许就能从玩物与宠物,更进一步,变成某个人或者某个势力的专属玩物和宠物。 就像秦代的寡妇清…… 成为能够主宰自己人生的人。 正文 第七百六十一节 稳打稳扎 收下杨孙氏带来的简牍和图录后,张越立刻叫来丁缓。 然后两人便投入了如饥似渴的研究之中。 一连三日,都是宅在县衙官署之中,埋头研究和整理。 “不愧是梧齐候啊!”将所有图录与简牍整理完毕,丁缓也是忍不住赞叹。 那位已故百年的大匠,汉室唯一一个靠着技术拜为列侯的技术官僚。 真的是给丁缓带来了无数惊喜! 旁的不说,这些简牍和图录,都是非常详细的技术资料。 大到城市营造,小到道路修筑。 事无巨细,都有着图画和文字描述。 不止是工程上,器械上的东西也很多。 特别是其中描述的一种坩炉,让丁缓真是见猎心喜! 这种以俗世女子用以画眉之石为原料,佐以黏土、陶瓦和骨粉等,便可以烧制出据说能融金销铁的冶炼炉。 而这种冶炼炉,恰恰是如今工坊园亟需的! 因为,若要提高钢铁产量,便需要可以耐高温的坩炉。 而目前,新丰工坊园的坩炉,已经无法满足日益增多的钢铁需求。 仅此一项,便是价值千金! “这非是梧齐候一人之功!”张越轻声道:“这些图录与文字,多半乃是秦少府百年的心血与结晶!” 秦代少府,是战国诸夏文明技术之集大成者。 更是秦帝国战争机器的重要组成部分。 其创造的技术成就和积累的技术资料,数之不尽。 旁的不说,秦人曾创造性的在青铜剑上镀铬,而这一技术,在后世是在二十世纪才由德国人完成。 而秦始皇兵马俑,更是世界八大奇迹之一。 可惜…… 项羽一把大火,不仅仅烧光了秦朝辉煌壮丽的宫阙城池。 更烧光了数不清的图书和文档。 整个秦代两百年文明发展,被付之一炬。 以至于今日,秦人曾经可以大规模熟练运用的许多技术,竟是黑科技一般的东西。 “传说当年瓒候曾经从秦宫废墟之中,挖掘出上千万片竹简……” “涵盖文、兵、百工及律法……” “如今看来,这百工之术,落到了梧齐候手中……” 张越猜测着当年的情况。 梧齐候阳成延生前乃是萧何的左膀右臂,协助他修建未央宫、长乐宫和长安城的少府令。 更仿照秦代旧制,建立起了汉少府的体系。 今天汉少府的所有机构,都留有这位梧齐候当年的智慧。 物勒工名与流水线生产,也是因他之故,而存续下来。 所以,其死后谥曰齐,取谥法中‘资辅共就曰齐’之意,意思就是好帮手、好助手、好辅助。 可惜,纵然是阳成延,也有私心。 为子孙留下了,许多秘法和图录。 其中,有他本人的发明创造。 但也有来自秦代的先人结晶。 这便让张越有些吐槽了。 后世武侠小说里,动辄就是某某门派,垄断某个神功秘法,传子不传女。 结果是一代不如一代,呈几何下跌。 便如天龙中,段誉还能玩六脉神剑,到了射雕,一阳指便成为了绝学。 虽是小说家言,但却也反应了古代技术的发展史。 诸夏民族,不乏能工巧匠,但总是出现技术退化。 这个锅,或许儒家得接。 但,广大技术工匠,捂着技术,想要给子孙当传家秘法,可能也要背一部分。 一念及此,张越就道:“丁令吏,请令吏将诸般技术图录,都整理出来……分门别类,建册抄录……” “再去将工坊园内的各项技术,也都分类,著于文字、图画……” “将这些种种,皆编为书,号《天工开物》……立为工坊园匠人必读之书!” 丁缓听着,先是一楞,旋即就深深拜道:“侍中大义,下官谨为天下匠人谢之!” 对于墨家来说,推广技术,是他们的使命! 因墨家有尚同、尚贤的理念。 自墨翟以来,便是苦心积虑,要传播文化、思想和技术。 使之造福天下! 可惜,当墨翟之时,没有纸张更没有印刷术。 而且,列国纷争,天下战乱不休,根本没有合适的条件来完成这些理想。 纵然后来,墨家投身秦国,为秦宾,受到历代秦王的扶持。 但秦王们只想让墨家士子为他们征战天下,打造战争利器。 兼爱非攻、尚同尚贤? 你们高兴就好! 张越却是笑了笑,道:“待将来有机会,本官还要去北平文侯后人手里,取来文候遗藏!” “如此,或能补全秦代遗失的诸般技术……” 北平文侯张苍,汉室最有名的丞相之一。 伟大的数学家、工程学家和政治家。 以张越所知,这位汉家丞相,也掌握了一部分的秦代遗藏。 在过去,张越并未将这些东西放在心里。 因为他觉得,自己有着金大腿,这等落后技术,不足为奇。 等他将来种田种起来,生产力一发展,秦代的黑科技又算的了什么? 但,现在他却不敢这么想了。 因为,工坊园的发展,告诉了他,任何技术进步,都不可能一蹴而就。 特别是在如今这个时代,一切都需要从头开始发展。 旁的不说,单单就是秦人玩过的木轨马车。 若没有这些杨孙氏提供的资料和图录,他从头开始设计、实验和建造,恐怕不知道要浪费多少时间。 单单就是一个木轨的防腐处理技术,他恐怕就要琢磨许久,甚至还要经过反复的失败,才会想到,得给木轨做防腐处理,防止蛀虫腐化和风化。 此外,路基怎么铺?也是很有讲究的。 便连木轨之间间距多少?距离多远,设置一个用于更换马匹的驿站?也都是有着无数学问和道理。 而这些,现在都有了数据和技术指导。 至少省却张越数年之功! 轨道马车如此,其他技术也是一样。 搞生产建设,从来都不能靠脑洞。 只能稳打稳扎,只能依靠不断的实践来摸索。 就像后世,鹰酱的航母上用的蒸汽弹射器和阻拦索,技术原理和设计结构,恐怕随便一搜都能找到。 但除了鹰酱之外,几个国家能造的出来? 就算造出来了,谁又有鹰酱的丰富经验? 出了故障,搞得定吗? 正文 第七百六十二节 中产之谋(1) 长安,嵩街,杨府。 数十名杨府雇佣的文书、账房,正在紧张的计算着各项成本。 噼里啪啦的算盘声,连院子里都听得清楚。 杨孙氏则坐在院子里,静静等候着结果。 终于,算盘声停歇下来。 杨叙带着几个文士,走到杨孙氏面前,恭身拜道:“母亲,已经算出来了……” “总计成本,大约是两千四百万钱……” 杨孙氏听着,面纱下的眉头微微皱起来,一双凤眸中带着些嗔怒:“这么多啊……” 两千四百万钱! 实在是太多了! 她有些担心,这个报价要是被送到那位侍中官的案几上,会不会引起对方的震怒? “回禀母亲,张侍中要建的,乃是一个足足宽三里,长四里余的新城……虽说城墙不必修建……但道路、排水渠,却都是要钱……” “此外,旧城区的房屋拆迁、排水渠、引水渠改造,还有道路拓宽……” “都是要无数的资金……” “儿子算的,全部都只是成本,连人工都未折算……” 杨叙低着头,小声的回答。 也是直到此刻,杨叙才知道,为何国家会将一切城池与要塞的建设事情都抓在手里。 实在是这些工程太耗钱了! 砖瓦、木料、伙食、工具、牲畜和各类工程器械,每一样都是要钱。 就目前这个报价,已经是将所有开支都压缩到极限的结果。 再省钱怕是要出问题! 而汉室工程质量出问题…… 那是会死全家的! 杨孙氏却是充耳未闻,只是说道:“这样啊……那便向新丰报价一千四百万吧……” 这个事情,杨孙氏从未想过赚钱。 从一开始,她便是抱着亏本的念头在推动。 因为她很清楚和权贵官府打交道,不能算得失! 有些时候,亏就是赚,失就是得! “这……”杨叙低着头,终究还是点头:“那儿子这便派人去通知新丰……” “不!”杨孙氏看着他,严肃的道:“叙儿你亲自去!” 杨孙氏很清楚,这是关乎家族生死存亡的战斗! 每一个细节都必须做到完美,不然,若是此事被人截胡,杨氏家族恐怕撑不过半年。 数月前,那曾在整个长安城都是威风八面,连花街柳巷,也被其变为自家产业的周氏顷刻间灰飞烟灭的惨状,可还就在眼前,才过去不过两三个月而已! 这几日来,杨孙氏每夜都梦到周氏的妻女的哀求声,梦见她曾相处得极好的那几位周氏夫人当日的凄惨模样。 睁开眼睛,便发现自己全身都在发抖,整个人都蜷缩在床榻的角落里。 ………………………… “一千四百万钱?”张越看着杨家回报的报价单,感觉有些不可思议。 什么时候,建城这么便宜了? 要知道,当今天子当初为了修凤凰阙,可是花了足足数万万的资金,征调了数千民夫,还动员了长安的隧营参与营造。 但随即他便醒悟了过来。 这杨家是变着法的向他行贿呢! “本官可不占这个便宜!”张越将手里的白纸,回递给杨叙,道:“贵家的好意,本官心领了!但这工程之事,不可儿戏……” 不过呢,这杨氏的举动,让他想起了另外一个事情。 如今,新丰财政比较紧张。 工商署的现金流看上去很大,截留的货款,加起来差不多都有一万万了。 但是…… 这些钱总归不是自己的。 迟早要还给工坊主们。 用它们来进行产业升级和改造,作坊主们可能还不会有闲话。 若是拿去大兴木土,怕是会有些问题。 张越知道,在任何时候,信誉都是最值钱的东西。 特别是官府,倘若没有信誉,那失去的可就不是钱了。 而是人心! 就像那从唐代开始萌芽的交子货币,从唐到宋,一直都是好好的。 然而,等到蒙元开始发行宝钞。 一下子就变得分文不值。 张越将来,还想玩货币改革呢。 可不想在公信力有什么污点。 但……作为穿越者,张越知道,要善用资本的力量! 想到这里,张越忽然将那杨氏报价的白纸收回来,嘿嘿的对着杨叙笑了起来。 笑的杨叙只觉得头皮发麻,背脊发凉。 “杨君……”张越朝他招招手。 杨叙连忙走上前去,恭敬的低头:“小子恭闻训示……” “贵家的报价,明显低了……” “砖、瓦、木料、器械与人工,全部都低了!” “贵家若以此报价,怕是要亏个底朝天……” 杨叙听着,知道瞒不过这位张蚩尤,只好笑着道:“为国效命,为侍中尽力,这是杨氏的福气……” “这可不行!”张越笑着道:“若人人如此,天下岂不是要乱套了?” “我尝闻:道生法。法者,引得失以绳,而明曲直者也。故执道者,生法而弗敢犯也,法立而弗敢废也。故能自引以绳,然后见知天下而不惑矣!” “今吾为执道者,负陛下重托,长孙之信,不敢坏先帝法,当世俗!” “这样,君子回去告诉贵主母,就说,贵家的报价,新丰接了……” 杨叙听着,异样的抬起头,有些不是很懂这个张蚩尤绕了这么一大圈,到底要做什么? 但他不敢出声,只能静静的听着。 就听着张越道:“不过,只是工程造价……也就是贵家负责营造和兴建……” “其他材料与人工,新丰自负之!” 张越摩挲着双手,兴奋了起来。 在任何时代,中产阶级的数量,都决定了国力的强弱和国家的未来前途。 就像后世米帝,其贫困基数指标,居然是个人年收入低于一万一千七百美元,家庭收入低于两万四千二百五十美元! 这样的贫困线,放在其他地方,高收入或许不一定,中产是妥妥的了。 而米帝的中产是多少? 答案是年收入五万到八万美元的个人或者年收入十万美元的家庭。 就是靠着这样可怕的中产阶级,米帝养起了十二个航母战队,制霸地球,拥有无视其他任何国家和势力的体量。 而在汉室,也有中产阶级的说法。 那是太宗时,出现的典故。 太宗欲建一个亭子,结果一算报价,居然要一百金,立刻就不修了。 留下那句名扬千古的话:百金,中民十家之产,吾奉先帝宫室,常恐羞之,何以为台? 所以,在汉室中产阶级的家庭总訾产,应该不低于十万钱。 年收入的话,至少得不少于两万五千钱。 而新丰县现在有多少人能达到这一标准? 答案是不过一千户家庭可以勉强达到! 这其中,还有两百多户地主、贵族、富商。 没办法,西元前就是这样,人民能赚钱的地方太少了。 大多数人只能从土地的产出里得到收入。 运气好又勤奋的话,不过是能靠着畜牧业和打猎,能多赚一些。 也就是新丰工坊园开张后,新丰的富余劳动力,终于有了去处,人民的收入开始增加。 但增加幅度也不大。 因为,大多数工坊园里做工的工人,都是学徒。 哪怕是待遇最好的作坊里的学徒,在学徒期间,也是没有工钱的,作坊不过是管他们的食宿和衣服,逢年过节给个红包。 就是这样,也已经是很有良心了。 一开始,有些作坊主,甚至黑心的让学徒们食宿自理。 还是张越让桑钧强势介入后,才改正过来。 所以,人民的收入太低这个事情,一直让张越很头疼。 人民收入低,就意味着消费欲望低,消费低就是内需低。 没有内需的话,未来工坊园的产品卖给谁? 这种现在普遍老百姓一年也未必买得起一件新衣服的日子,张越不想再忍了! 正文 第七百六十三节 中产之谋(2) 作为一个前公务员,张越太知道,内需的重要性了! 内需是国家国力的象征,是帝国争霸的基础! 强劲的内需国家,足以左右世界。 而内需,来源于人民的消费。 要制造内需,需要做很多事情。 譬如提供就业、建设基础设施以促进就业,然后就是金融、服务和贸易要发达。 不过,在西元前的话,很多事情都可以省略。 张越只需要做一个事情。 那就是给人民提供一个有收入的工作! 不管是什么工作! 就像前些时候,大修渠道,抽调的民夫在完成自己应服的徭役期限后,若是表现出色,就可以被留下来进行有偿服务。 这立刻就让新丰的中产家庭数量,暂时多了几百家。 虽然,在工程完工后就跌落了下去。 但,这些民工在服役期间赚到的工钱,使得他们的家庭,在这个冬天,过上了舒适的生活。 也在一定程度上,刺激了新丰的消费市场。 但这远远不够! 临时性的工程,很难诞生一批长期的稳固中产。 只有稳定的市场需求,才能造就稳定的中产家庭。 而在目前情况下,新丰的百姓,想要在短时间内靠着自己的双手,达到中产。 很难很难! 除非未来,新丰工坊园的学徒们出师,成为一个被承认的有技术的工匠。 那时或许新丰会爆发出一个中产潮。 但在目前来说,短时间内,是看不到的。 因为…… 逐利的商人们,很可能会在未来,在这些学徒可以出师后,选择裁掉他们,招收新的学徒。 除非能掌握技术的人,大部分学徒,可能都会是这样的命运。 这是张越无法容忍的。 但却又是极有可能上演的现实。 资本的血腥和黑暗,没有经历过的人,恐怕是无法想象的。 哪怕是后世,血汗工厂还少吗? 将工人当成生产资料的事情,难道已经消失了? 不! 它就在我们身边,就在你的左右。 只是换了个名称,重新打扮过了,吃相和样子,稍微好了一些。 但本质没有变过。 所以,张越也没有办法去奢求逐利的资本,能够改变本性。 他只能另辟蹊跷,另找道路。 就如现在,他想到的办法。 用小作坊,小手工业来代替,增强以家庭为单位的小型生产方式。 不过,这些小作坊和家庭为单位的生产方式,是不可能竞争得过那些大作坊,更不用提未来的机器了。 所以…… 张越得给这些小作坊来制定一条科技树。 一条适合他们的科技树。 一条可以在短时间内规避被大型作坊击垮或者消灭的产品线。 而砖瓦业,再合适不过了。 在没有大规模机械化生产前,手工就是砖瓦业的核心。 更妙的是,它的投资很小。 手工烧砖,要得了多少成本呢? 恐怕除了煤炭外,便是力气了! 除此之外,家具也是大有可为的事业。 因为即使在后世,农村的单人家具制造业,也是很火红的。 而新丰城的扩建和改造,就是最佳的时机! 借助这个机会,说不定可以扶持出几百户稳定的新兴中产。 并探索这条道路的可行性! 这样想着,张越便丢下还在发呆的杨叙,自己跑去准备做计划书了。 这就让杨叙有些难以适从,但却又没有办法,只好在原地等候。 没办法——很显然张蚩尤最大! ………………………… 张越跑回自己的卧室,找来纸笔,开始写起了计划书。 很久没有写了,有些生疏。 不过很快,他就进入了状态。 毕竟,他曾经连续十余年与计划书和各类报表打交道。 “首先是砖窑……” 张越拿起毛笔,在纸上绘制起简单的砖窑结构。 这很简单! 后世九十年代的农村,土砖窑到处都是,还出过许多人命——大部分都是因为窑主想看砖窑的燃烧情况,在没有做好防护的情况下,贸然爬上去。 结果,看似已经熄灭的砖窑,其实还在不断燃烧,并释放致命的一氧化碳…… 所以,只需要告诫和禁止人们,在砖窑点火后三到四日间不要上窑就可以了。 至于砖窑的设计,根本不需要费劲。 只需要找一个山体墙面,挖空部分,然后就可以以其为窑了。 张越甚至都不需要回溯,就轻松的画好了基本的结构示意图。 然后,就是手工成型红砖的工具了。 一对木模和一个用于分离的线锯,都是很简单的东西。 这样一个家庭甚至单人就可以运作的砖窑就可以上马了。 这样的砖窑,一次可以烧制起码数千块建筑用红砖。 基本可以满足一个汉室最基本的日字型宅院的建筑需要。 以一块红砖,卖个一钱来计算,便是数千钱的收入。 一个家庭一年怎么说也可以烧制四窑吧,这就是差不多两万钱了。 无限接近汉家的中产标准! 而且,这种小砖窑,还可以进行产业升级。 变成陶器作坊或者瓷窑。 对西元前的汉室来说,是最合适不过的家庭项目了。 而且,对就业很有促进效果! 一个小砖窑,若是运作起来,随着产业规模扩大,肯定要雇佣工人。 但砖窑全是体力活,所以工钱不能低! 届时,说不定就会发生砖窑到工坊园里抢人的事情,由之倒逼工坊园为了留人而向工人让步。 当然,这只是一个构想。 张越也不敢将希望寄托在这个事情上面。 所以…… 他还得搞一个,能够让未来的工坊园学徒们,也可以轻易上手的项目。 仔细想了想,工坊园里的工人的优势。 毋庸置疑,张越知道,这些工人最大的优势,就是他们在工坊园中被培养成为了合格的产业工人。 懂生产,懂秩序,懂纪律! 所以…… 他们最适合做承接工坊园的初级产品的事情。 而工坊园的未来发展方向,是密集型流水线协作生产。 随着工坊园的发展,很多薄利和无利可图的事情,就会进行生产转移。 就像后世地球发生过的产业转移。 所以…… 各类木制结构的零件和铸铁件的打磨,都是大有可为的! 当然,这是以后才需要考虑的问题。 当前问题,还是在于如何利用资本来运作新丰新城区建设。 拿着笔,张越轻轻的敲了敲案几。 作为前公务员,张越压根就没有想过,从新丰财政里拿钱来建设新城区。 商业开发这种事情,不需要财政拿钱出来! “旧城区的棚户拆迁后,空出来的地方,完全可以拿来招商引资嘛……”张越心里想着,就在纸上写了起来。 上次为了招商,工坊园入驻的作坊,都是新丰官衙提供的土地,甚至连道路建设和其他相应的配套措施,也都是官衙出的钱。 那时候是为了引来凤凰,所以必须出血! 但现在嘛…… 整个关中,谁不知道,工坊园是日进斗金,躺着赚钱的地方? 所以,新丰终于有了靠着卖地赚钱的资本! 想到这里,张越也是忍不住鞠了一把泪。 容易吗? 太不容易了啊! 想着自己想方设法的拉政策,找资源,处心积虑的推出各项优惠政策。 终于到了能够收获的季节了。 若不好好的运作一把,如何对得住自己的辛苦? 于是,便奋笔疾书,从后世抄来许多先进经验,然后改一改,以符合当前的现状。 随之,便列出了十几个开发项目。 除了工坊园,还将隆重推出购物区、美食街和商业娱乐区。 论起赚钱,当世还真没几个人能比穿越者的点子多。 特别是那商业娱乐区,张越打算在城外的辉渠牧场附近,找一个空地,建设一个撞球场。 然后搞撞球比赛,通过比赛来卖赌球。 这肯定是一个日进斗金的项目! 而且,撞球场还不止可以赌球。 未来还可以拓展出赛马业、马球业。 这就是要明摆着和长安城的花街柳巷抢生意了。 以张越所知,那花街柳巷里的皮肉生意,其实只是微利项目,不过是平民的娱乐之所。 但小老百姓兜里有几个钱? 如何能与那些不惜一掷千金的纨绔们比? 所以,花街柳巷中,真正的赚钱行当,乃是每隔五天定期出现的各类博戏。 通过斗鸡、狗斗、蹴鞠等等赌博项目来赚长安纨绔子们的钱。 但…… 斗鸡走狗和蹴鞠,如何能有撞球、赛马刺激? 更不提,张越还可以卖噱头。 组织什么僰奴舞蹈表演、西域胡姬表演、魔术表演来热场。 唯一的疑虑是,这玩意新丰官署不适合出面组织——那会被舆论喷死的! 一个玩物丧志的帽子扣上来,就很难洗脱了。 但是…… 可以找公孙遗啊! 他是守少府,给天子捞钱天经地义。 而当今天子…… 只要有小钱钱,才不在乎别人怎么说呢! 想着天子,张越就放下笔来。 他知道,是时候回一趟长安了。 回去做什么? 一是汇报工作情况,对领导,要做到常汇报、常服务。 不要怕麻烦,也不要怕领导会觉得你麻烦。 因为领导们最喜欢的就是下属懂事和听话了。 这是张越十几年公务员生涯的经验心得,百试不爽,几乎从未遭遇失败。 二则是得回去送钱了。 这次,张越从袁、田、杨那里打来的秋风,得孝敬一半上去。 此外,新丰工坊园里的利润,也得送一半回去。 五铢钱是个好东西。 好东西,当然要分享! 不然天子凭什么给新丰保驾护航?凭什么给他张子重撑腰? 正文 第七百六十四节 拍马大策(1) 等张越忙完手头的工作,才发现,杨叙一直在偏厅傻傻的等候。 这让张越心里面有些满意。 对官府来说,商人最重要的资质便是听话。 不听话的家伙,再有能耐也留不得! 对吧? “杨君……真是抱歉……”张越向杨叙致歉道:“本官忽然有事,竟将君忘在此处……万分惭愧……” 杨叙当然不敢受张越的歉意。 赶忙拜道:“不敢!侍中心忧天下,小子素来仰慕……何况小子也没有等多久……” “杨君海涵!”张越笑道:“这样,杨君便先回去,禀报贵主母,新丰的决定……” “诺!”杨叙还能说什么? 打发走杨叙,张越便让人去将桑钧叫来。 没多久,桑钧就奉命来到了张越面前:“侍中,您唤下官?” “桑令吏,工商署到现在,盈利有多少了?”张越径直问道。 桑钧听着,在心里微微想了想,就答道:“回禀侍中公,工商署自建成以来,奉长孙殿下及侍中之命,总领新丰工商事务,只是,因工坊园承诺免税三年,故而,迄今未得一钱商税……” 张越听着点点头,汉室的那点商税,其实在张越看来,低的吓死人。 汉代商税,主要分为矿税、财产税和车船税三种。 新丰没有什么上规模的矿产,所以,其实能收的也就是财产税和车船税。 财产税,又称缗钱。 缗钱分为两种,一种是纯粹的经商贸易,自己没有产业支撑的,譬如高利贷啊行商啊,国家的税率是两千钱取一算。 第二种则是有实体产业的各类手工作坊、市集的商铺,其税率为优惠的四千钱取一算。 汉代一算为一百二十钱。 换而言之,大汉帝国的商税标准核定为千分之三和千分之六。 至于车船税,其实也很低。 首先,车船税有豁免对象。 北地骑士、三老和高帝功臣之后免征。 然后才分为两个不同征收对象,针对商人拥有的车马、五丈以上船舶,分别征税两算和一算。 当代马车,最便宜的也要七千钱一辆,五丈以上的船舶最便宜的也价值五千钱。 换而言之,这个税率甚至还低于算缗。 就这样,商人们还叫苦连天,撒泼打滚,不肯纳税,引来告缗,于是一拍两散。 就这一点,便让张越有足够的理由,对那些商贾鄙视。 典型的不作死就不会死! 事实也证明了,商人这个群体属于小受。 记打不记吃。 被杨可玩坏了后,就全部老实了。 后来桑弘羊玩平准均输,连个屁都不敢放。 所以啊,对商人不能客气! 要学米帝,敢偷税漏税? 牢底坐穿,家底罚光! 千万不能娇惯,娇惯了他们就会学明朝,搞五人墓碑记,或者干脆跟晋商们一起投敌卖国,争当带路党。 当然,守法遵纪,按章纳税的商人,要鼓励,要奖励,要给他们一个安稳的发展环境。 这也是张越在新丰一直在做的事情。 资本这东西,是一把双刃剑。 用得好了,那就是东印度公司,是帝国的支柱,是架海紫金梁。 用的不好…… 东西方都有很多类似例子。 明朝的晋商、满清的江浙商人还有欧陆的荷兰商人、犹太人,都是名载史册,善于在关键时刻捅自己的宿主一刀,然后华丽转型的传奇! 回到新丰这里,工坊园的三年免税政策,你也就应该明白,其实只是免掉了一些鸡肋一样的税收。 就算征收,一年撑死了也就百来万…… 但就是这么点钱,商人们趋之若虞。 工坊园里,除了少数是来抱大腿或者是被他们背后的人指使着来给张越一个面子的外,剩下的都是冲着免税政策来的。 来了新丰后,发现官府居然还提供用地、协助招商和安排生产、给订单。 更提供三通一平后,才惊呼出声,纷纷加大投资。 于是,就发展出了今天的工坊园。 而此刻桑钧心中想着过去数月的事情,内心感佩不已。 不止是他,现在,整个大司农和少府,都已经注意到了新丰工坊园的飞速发展和未来潜力。 让许多知情者,私底下给这位新丰的主政侍中官又加了一个别号:张陶朱! 这点石为金,化腐朽为神奇的本领。 几可与当年的陶朱公相提并论了! 微微抬头,看着这位父兄口中的‘当代陶朱公’,桑钧低着头继续汇报:“不过,赖陛下神灵,长孙殿下宽宏,侍中神武,工商署却是盈利颇多!” “自八月以来,工商署结余利润,已达两千八百万之巨!” 这还是在扣掉了押解给少府和大司农的分成后所得。 没办法! 工坊园的产品太赚钱了! 就以曲辕犁来说,一直就是有价无市! 其他耧车、镰刀、锄头、铁锹、灯台等产品,则是出货量巨大。 而工商署作为唯一指定销售单位,当然是赚的盘满钵满。 这让桑钧每次算账,都是喜滋滋的,美的不得了! 汉家的大司农,每岁收入不过四十万万而已! 这可是整个大司农的收入! 包括了田税、商税、矿税和盐铁、平准、均输、海官、假田的收入。 而他主政下的新丰工商署,在不过四个月内,赚进两千八百万! 销售总额达到了三万万之巨! 虽然,其实,这些都是纸面上的字数。 概因新丰欠了许多债。 总计为一万万两千万的债务,每年利息就需要一千两百万。 此外,还要替新丰百姓垫付假农具、假水车和假牲畜的钱。 所以,其实账面上是亏空。 但…… 只要自己不说,张侍中也不说,谁知道呢? 而他在这工商署的履历,自然也是瞬间变得漂亮至极! 等到明年夏七月,工商署成立一周年的时候。 他有信心,将工商署的利润刷到一万万! 到时候,他就可以化身为汉家最懂工商和最会赚钱的官员之一。 这是天大的优势! 将来靠着这政绩,平步青云,易如反掌,接班老父亲,更是没有问题! 只是想着这帝国史无前例的父子大司农,桑钧就已经是兴奋的只想引颈高歌! 当然,在张越面前,他还是低着头,谦虚不已。 因为他明白,其实,工商署的署长叫桑钧和张钧、李钧,差别不大。 一切都是面前这位侍中官的设计、指导和制定的规章、提拔的人才、安排的渠道下进行的。 他这个署长,充其量,也只是张规桑随,不过是循规蹈矩而已。 要说优势,不过是他是大司农桑弘羊的儿子。 能拿到许多资源,能让大司农愿意,在新丰试点,将工商收税和盐铁专营的权力下放。 但…… 也就是这样了。 即使换一个人,不姓桑的官员。 大司农难道还能顶得住来自天子的压力?敢不开新丰开这个后门? 张越却是听着桑钧的报告,满意的点点头。 两千八百万利润? 很不错! 非常不错! 与他心里预估的数字,相差不远。 所以,他也就没有提出要看全部账薄了。 “桑令吏,如今工商署内有多少黄金储备?”张越看向桑钧问道。 “回禀侍中公,目前加上预扣货款,工商署黄金储备约在五千金上下?此外还有一百余枚麟趾金……”桑钧认真的想了想后报告。 “不错!”张越笑道:“劳烦令吏去工商署取来黄金两千金和全部麟趾金……” “具体的手续和公文,本官随后会派人送来……” 要给天子送钱,当然不能送五铢钱了…… 太重了! 两千多万个五铢钱,堆磊起来,小山一样,起码重达十几吨,怕是要数十辆马车才能装得下。 所以,还是黄金好。 易于运输和携带,而且价值更高! 给天子送礼,当然,得选黄金! “诺!”桑钧低头领命,也不问原因,便去执行命令。 这也是张越最欣赏他的地方了。 作为掌握新丰钱袋子的桑钧,能力不错,经济学常识也不错。 更难得的是,他很聪明。 和他父亲一样聪明,从来都是埋头赚钱,不问其他。 这样有能力会赚钱的聪明人,若不能升官,谁还能升官? “对了……”张越忽然叫住桑钧,道:“烦请桑令吏去通知下陈县丞和县衙有司的司曹,来本官这里……” “诺……” 很快,陈万年便带着县衙的主要部门官吏,来到了张越面前。 “侍中公,未知侍中唤下官等前来,有何吩咐?”见面后,陈万年带着下属们行礼后,便问道。 “如今已是十二月中旬……”张越看着他们,轻轻握着拳头,道:“再过不到二十天,便是当今圣上,御极临朝四十七周年之日……” “当此普天同庆之圣日来临之际……吾等身为臣子,安能无动于衷?” “必有所献,以贺陛下御极临朝之吉日,以表吾等臣民,对圣天子恩泽之孺慕之情!” “未知诸公,可有能教本官者?” 张越说完,就深深一拜。 说起来,这个庆贺天子登基御极临朝四十七周年纪念日的噱头还是张越炒作起来的呢。 为此,拉了许多人,一起搞了一个‘大汉一统天下寰宇图’的工程。 很是刷了一波声望,拉了一波朋友。 但…… 仅仅是这样,远远不够! 张越和新丰,也要有表示,也要新意。 当今天子的脾气,张越还不知道? 马屁不要怕肉麻! 只要拍对地方,再肉麻这位陛下也是甘之如饴。 然后你在他心里地位,自然蹭蹭蹭的上涨。 反之…… 恐怕他心里就要起疑虑了。 正文 第七百六十五节 拍马大策(2) 当今天子,这位后世历史书上的汉世宗孝武皇帝。 以张越这七八个月的接触来看,其实是一个内心敏感的老正太。 为什么这么说呢? 看他做过的事情就知道了。 自即位以来,他内心就住着一个孩子。 四十七年来,从未有变。 从建元新政至今,这位陛下就有着两个面孔。 他既是一个聪明的君王,知兵善战的铁血无情帝王,也是一个内心敏感,情感泛滥的男孩。 看他做的那些诗赋吧…… 秋风辞里感春秋伤悲月,瓠子歌中却是壮怀激烈,而西极天马歌里,却充满了浪漫主义情怀,等到思奉车子候歌与李夫人赋,则又是另外一番情感。 细腻、真挚,充满了悲情与思念。 所以,哄这位陛下,不需要太高级的手段。 将他当成小孩子一样哄就好了。 只是需要注意方法、方式。 不能真的跟哄小孩子一般,得用些高级手段,将细节处理好,便能令龙颜大悦。 只是…… 这些事情,也就只有张越才能清晰知道,并内心明了。 因为他是穿越者,也是侍中官。 穿越者对历史史料熟悉,知道当世很多人不知道的秘密,熟悉历史脉络。 而侍中官,亲近天子,日夜侍奉帷幄,可以亲眼看到皇帝,并知道皇帝的性格、喜好。 更别提张越还是当今天子最信任的侍中,是他的养生专家兼长生不死顾问。 而其他人…… 则都只能管中窥豹。 最多见识到这位陛下的一面。 特别是陈万年等人,他们连天子都没有见过几次,如何知道这位陛下的喜好? 所以,张越一问,他们就有些坐蜡了。 陈万年等人尴尬的互相看了看。 他们当然也想这样的事情里出力,贡献自己的微薄力量,以加入帝国马屁军团为荣。 可惜…… 拍马这种事情,还真不是一般人能做的。 一个不小心,马屁没拍好,那就是死全家! “下官等愚钝,请侍中示下……”陈万年赶忙拜道。 其他人也都纷纷道:“下官等唯侍中是从!” 张越看着,自然也知道是这样。他微微踌躇片刻,道:“太宗皇帝曾诏曰:天生蒸民,为之置君以养治之……” “当今圣上,临朝以来,便矢志于此,欲上参三王,下配五帝,于是夙兴夜寐,勤劳天下,忧苦万民,本官为侍中,侍奉帷幄,曾多次见圣上,鸡鸣既起,至子时仍在批阅奏折……” “此尧舜所不及,汤武、周文、成康所不能之事!” “诗云:恺悌君子,民之父母!当今圣上,勤政爱民,操劳天下,以天下人为子民,以天下事为己任,本官以为,天下臣民,若知如此,必颂曰:父母生我以躯,养以成;天子保我桑梓,安我家小,亦父母也!” “故本官以为,当今圣上,当为天下臣民之父母君上,当为诸夏之君父,万民之王,不世之圣人哉!” 张越说道这里,擦了擦有些湿润的眼角,看向众人,问道:“君等以为呢?” 陈万年哪里还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 立刻便夸张的拜道:“侍中所言极是,下官能生在如此圣君治下,纵然是为陛下去死,也是心甘情愿!” 其他人也都纷纷道:“陛下圣德,垂于六合,治隆天下,诚如侍中之言,乃天下臣民之父母君上,乃诸夏之君父,万民之王,不世之圣人!” “下官等思及君恩,只觉如山如海,如天如地,感激涕零,竟不知如何表述……” “善!”张越欣慰的点点头,心里赞了一句‘孺子可教’,便道:“既然诸君与本官,皆以为当今圣上乃是天下臣民之父母君上,乃诸夏之君父,万民之王,不世之圣人……” “那么,当此圣上御极临朝四十七周年圣日来临之际……” “新丰父老,安能无所表述?” “侍中的意思是?”陈万年抬起头,看着张越试探性的问道:“使新丰进贡……” 张越摇摇头,朝贡送礼? 乃至于发明祥瑞? 那都是别人玩烂的,没有意思的把戏。 根本配不上张越的逼格! “陛下富有四海,又心怀万民,岂会在意俗世珠玉铜臭之器?”张越不屑的摇头道:“事君若事父!侍奉天子,当以诚为心,以孝为意!” “还请侍中指教……”陈万年立刻就拜道,小眼睛更是眨个不停。 概因全关中都知道,侍中张子重,乃是马屁小王子。 他总能找到,让天子龙颜大悦的办法。 而,这可是很难得的技能。 哪怕只是学到皮毛,对他来说,也是受益无穷的事情。 他可是官迷! 做梦都想升官! 张越呵呵的笑了两声,道:“何不发动全县父老,无论老幼妇孺,皆于一布之中,为陛下拜贺,表达倾慕、孺慕之情?” 万民伞或者说万人送别、哭别。 这样的事情,在后世或许已经被玩烂了。 但在如今…… 却还是很新鲜的没有前例的事情。 更是最容易触碰到那位陛下g点的事情。 你想啊,当今天子都当了四十七年皇帝了,已经垂垂老矣,白发苍苍。 在这个年纪,他最关心什么? 除了益寿延年和长生久视外? 当然是身后名,当然是历史定位和评价! 历史上的巫蛊之祸,刘据集团全体扑街,未尝不是刘据让这位陛下感觉到自己身后名有危险,自家政绩有危险的缘故。 都不用去看别人,就看看后世米帝的特皇登基后,奥黑的脸色就能知道,对于政治人物而言,身后名和自家政绩有多么重要了。 所以,张越在此时,发动整个新丰百姓,无论老幼,都在万民书上签字,齐声颂扬这位陛下的文成武德,高呼天子万岁万万岁。 这位陛下,怕是得和二八少女一样,激动的小鹿乱撞,无法自已。 陈万年等人听完张越的话,就已经是这个样子。 他们看着张越,眼中满是崇拜,纷纷恭身道:“侍中英明,下官等谨遵侍中命令!” 一个个都抬起头,像怀春少女一样,眼巴巴的看着张越,想要在此事中捞一点功劳! 正文 第七百六十六节 张越的最终野望 打发走官吏们,张越便坐在塌上,托着腮帮子,思考起来。 仔仔细细的将自己的思路,捋了一遍,确认没有问题,才站起身来。 万民歌颂书这玩意,确实很肉麻。 但是…… 其中却包含了一些张越本人的野心。 天子为天下人父母、为诸夏保护者,这样一个设定,便是他野心所在。 乃是化家为国的前置步骤! 这些日子来,张越一直在思考,为何以诸夏民族之勤劳勇敢、坚韧不拔、聪明智慧,却多次陷入亡国灭种的危机边缘。 他思来想去,最终发现一个事实——贼在未央宫! 就像黄羲之说的,皇帝才是一切罪恶的罪魁祸首! 无可比拟的君权,才是一切灾祸的源头! 是家天下,导致了危机! 何为家天下? 一姓之私,凌于国家、民族之上! 具体到汉代,就是宗庙重于君,而君重于天下万物! 就是天子不能有错,错的必然是世界! 这样的设定,休说是穿越者了,便是当代的士大夫,也是不能接受的! 吕不韦曾说: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也! 但很显然,这样的说法,太过露骨,很容易引起君王的敌视。 他的道统,于是几乎断绝。 最后的徒子徒孙,也就是余孽们,聚集在淮南王刘安身边,汇聚黄老、墨、法等失意者,欲要做最后的挣扎。 可惜,秀才造反,三年不成,碰上了刘安这个文青,一切图谋尽为灰灰。 更连累了诸子百家各派精英数千人卷入其中,或杀或放。 董仲舒于是另辟蹊跷,发明君权神授,天人感应,欲以一颗包着糖衣的毒药,来毒死至高无上的君权。 然而历史证明,董仲舒的图谋最终失败。 不仅仅失败,更异化为谶讳思想,好好的儒家,一度开始跳大神。 五胡乱华后,衣冠南渡,南朝的士大夫们,面对破灭的江山和理想,终于厌弃当时的儒家,转而开始谈玄论道,逃避问题。 回顾着汉儒们的失败与成功。 张越很清楚的知道,皇帝们只要不蠢,就会在面对类似董仲舒这样的图谋的时候,选择吃掉糖衣,丢掉毒药。 概因,这便是人性! 人性自私,人性自利。 有背叛阶级的个人,绝无背叛阶级本身的阶级。 “所以,我才要选择这条路啊……” “烈火烹油,火上加柴,让祂燃烧,烧到极限!” 张越喃喃自语着。 物极必反,否极泰来,这是颠破不变的道理。 让君权燃烧起来,让祂化为烈焰。 那个皇帝能拒绝有人帮自己造势和神化呢? 但…… 谁又知道,这柴禾中隐藏的东西?这油脂里混杂的物质? 当火焰升腾而起,一旦刘氏天子们相信了这些设定,认定了这些事情。 十年、二十年后,天下人就都会相信,皇帝是他们的保护者,也是他们的救星,更是他们的‘父母’。 于是,君权在极盛之时,必然走入拐点。 概因,这是人心所向。 当所有人,包括皇帝自己在内,都认为自己有责任有义务,为天下臣民提供保护,提供庇护,提供福利的时候。 皇权还能高高在上吗? 祂还能一言以决天下事吗? 不能了! 再也不能了! 祂只能屈于现实,对人民妥协。 概因彼时人民的要求,已经越来越多。 欲壑难填! 皇帝能满足一次、两次、三次,能满足四次、五次吗? 到时候…… 张越嘿嘿的笑起来。 天下人和皇帝,就都会从古老的智慧中去寻找答案。 垂拱而治,共和的理念,就会开始进入视线。 只是,这条路和工业的道路一般,充满荆棘与艰难险阻。 “前途是光明的,道路是曲折的……”张越默念着这后世的名言,提起脚来,走向太上皇行宫。 他已经坚定了决心,誓要走到底! 这不仅仅是他的本心,实在无法接受这样的社会。 更因他知,这是诸夏民族亘古以来的追求,历代先王和先贤们,孜孜以求的世界。 他希望有一天,诸夏人民,人人皆知: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也不要指望神仙皇帝。 能创造历史的,唯有人民! 能改变世界的,也唯有人民! 君王? 当一个吉祥物好了,就和后世的滚滚一样,时间到了,就出来溜达溜达,让人民看个新鲜、热闹。 当人民需要他们的时候,便结个婚啊,娶个妃子啊,生个白白胖胖的小子啊,全国直播,三十六台高清无码摄像机三百六十度无死角覆盖。 宫门口,八千八百个娱乐记者就位,每一个人都快过香港记者。 只是,这个事情,他只能埋在心里,藏在骨髓中。 不能告诉任何人,也不敢吐露半个字。 这让张越感觉到寂寞孤独,更感到空虚。 他知道,再这样下去,他会疯掉的。 所以…… “等保安曲练成,形成战斗力,我必须去找个地方,好好打一场!”张越告诉自己。 只有杀戮和征服,唯有铁与血,方能让他充实起来。 这一点,早在当初遇刺时,他便知道了。 没办法,这个西元前的时代,目前的条件下,他也就只能靠着这样的事情来解闷,来排解内心的孤独与寂寞。 这样想着,太上皇的行宫,便出现在眼帘。 张越拾阶而上,步入宫中。 在宫内院子里玩耍的赵柔娘和南信,闻声看到他,便高兴的跳了过来。 “小叔叔……”赵柔娘扑到张越怀里,使劲的蹭了蹭:“你可算来了,柔娘都等了好久了……” 南信紧随其后,也扑了上来,叠在赵柔娘身上,乖巧的依偎到张越的臂膀里:“张侍中,张侍中,南信要举高高……” “好!”张越爱怜的摸了摸两个小丫头的小脑袋,道:“就举高高!” 于是便一手一个,将这两个小丫头,抱到身上,高高的举起来。 “嘻嘻嘻……” “哇哈哈哈……” 银铃般的笑声,回荡在宫阙中。 张越终于感到,内心平静,幸福而充实。 听到花园中的笑声和嬉闹声,刘进也从宫里出来,见到张越就笑了起来。 年轻的汉家长孙,笑的灿烂、和煦,充满了阳光。 正文 第七百六十七节 刘进的转变 将两个小丫头,好不容易哄睡着。 张越便与刘进坐在行宫的花园中,晒着暖暖的太阳,说起了话。 “殿下,臣打算这两日回一趟长安……” “卿回长安?”刘进听着,问道:“可是要送南信小姨与当利君?” “这只是其中之一……”张越趴在竹子编成的躺椅上,翻了个身子,道:“除此之外,臣还要就新丰今年的事情,向陛下做一个简短的汇报……” “然后还需要去拜见赵老将军……” “哦……”刘进想了起来,貌似,他还兼着‘大汉一统天下寰宇图’的编纂领导工作呢! 虽然,他其实早已经没有过问这些事情了。 张越要不说,他都快忘记了! “那需要孤也回去一趟吗?”刘进问道。 “殿下倒是不急……”张越道:“可以等到下旬再回长安……” “也是!”刘进点点头。 这个时间点,他可不想回长安去触霉头! 因为,每年这个时候,天下诸侯王的使者,都要齐聚长安,为贺新年做准备。 而为表隆重,这些所谓的使者,一般都是诸侯王子,甚至世子。 这些家伙,一个塞一个的极品! 从前他就唯恐避之不及。 现在更是视若蛇鼠,能不见面,便不见面。 “殿下……”张越忽然道:“为贺陛下登基御极临朝称制四十七周年之圣日,臣已经吩咐新丰各级官吏,发动人民,为陛下庆贺……” 刘进听着,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甚至是尴尬。 但终究,却也没有反对,只是道:“卿拿主意就好了!” 只是心中,却是羞愧不已。 这倒不是他羞愧于自己在孝道上落伍…… 而是,他觉得,自己的皇祖父,根本就无福消受这样的‘礼物’。 万民庆贺天子? 那可是太宗孝文皇帝,也不曾有的事情。 太宗孝文皇帝都没有的待遇,自家的祖父能有? 打死他也不信啊! 只是…… “张侍中为了孤,真的是鞠躬尽瘁啊……”刘进望着张越,内心感慨着,颇为惭愧。 很显然,他将这个事情理解为张越为了帮他上位,而施展的手段。 是为了尽快将他这个长孙的头衔变为太孙,确定名分。 想到这里,刘进便内心感激,看着张越,道:“只是辛苦爱卿了……” “谈不上辛苦……”张越也没有闹明白,但这并不妨碍他假装明白,笑着道:“殿下没有责怪臣自作主张,臣便已经很知足了……” 这却是更让刘进自责了。 在他的印象里,张子重乃是嫉恶如仇,一身正义的真正士子! 更是博才多学,堪称儒门未来领袖的精英。 却为了他,而不惜名声受损。 甚至于,不惜让世人轻慢。 什么叫忠臣? 这就是啊! 一时间,刘进脑海中浮现了无数他曾在书中看过的历代名臣故事。 伍子胥、管仲、子产…… 想着这些名臣的事迹,又念着他们晚年,苦苦劝谏,而君王却不听,最终导致悲剧的收场。 他就在心里暗暗道:“孤决不可学那齐恒、夫差……” 张越却哪里知道这些? 他看着刘进,总觉得这位长孙殿下好像有些异常……但也不好询问,于是,便明智的闭上眼睛,假寐起来。 这么好的太阳,不多晒晒,怎么对得住自己? 可惜,这落在刘进眼里,反而印证了他的猜想。 成为了张越为了他呕心沥血,不惜所有,却不肯与他分说的证明。 于是,刘进垂下眼帘,心中道:“孤不能再逃避了……” 曾经,他一直在逃避。 逃避着权力也逃避着自身的诉求。 因为,他不愿意去与父亲刘据直面。 更不想为了一个太孙的名头,闹得鸡犬不宁,父子离心。 所以,哪怕是其父亲自找他谈话,想要为他造势,为他上位太孙铺路,也被拒绝。 因为他知道,太孙那个位子。 在祖父还在世的时候,他若坐上去,那对父亲的影响,只能用难以预估来形容。 天无二日,地无二主。 一个国家,出现了两个合法继承人时,总有一个要失意。 即使是父子,纵然是手足,也难免如此。 但如今,他却终于主动下定决心,直面这些一直以来逃避的事情。 不止是为了他自己。 也是为了在他身边的人。 由是,他轻声对张越说道:“张卿,不如孤与卿一同回去吧……” “孤正好,也想要去给皇祖父和皇祖母问安了……” “殿下……”张越几乎被吓了一跳:“您……” 刘进的性子,张越知道。 这位长孙殿下什么都好,就是太看重感情和亲情,舍不得伤害任何人。 哪怕是石家和卫氏的烂事,现在他都已经了然于胸,但他却没有告诉自己的祖父和祖母。 只是选择了远离。 所以,在面对大朝议后,汹涌而来的朝野追捧和献媚。 这位长孙殿下,选择了逃离,跑来了新丰,避开了朝野的争相效忠和靠拢。 这个决定不能说错。 只是,终究让张越有些遗憾。 皇长孙和皇太孙,那是两个身份。 纵然刘进现在距离太孙的宝座,不过一步之遥,终究也是夜长梦多。 只有坐上去了,才算名正言顺。 而刘进从长孙变太孙,对新丰的发展的推动力,自然是有着莫大的推动力! 旁的不说,就是下面的官员,看到领导是皇太孙,那起码士气和工作积极性就要加一个buff。 而新丰的政策和其他制度,推动起来,也会顺利无比。 特别是,那些新纳入新丰系统的地方。 临潼、万年、鸿门的地主士绅、贵族官员,都不再将成为障碍。 每一个人都会倾尽所有的来协助和辅助张越,以期能够成功挤进太孙的身边,成为一个潜邸之臣,买一张未来的船票。 这是人心,也是人性! 刘进看着张越愕然的模样,轻声一笑,道:“孤想明白了……” 他从躺椅上站起来,面向前方:“孤曾闻……”他扭头看着张越,低声道:“国者,天下之大器,重任也!” 张越听着,瞪大眼睛,那是荀子的名言! 而荀子是汉代儒生最不愿意提起的一个人。 因为荀子不仅仅是儒生中的异类,他的主张,从实践和身体力行出发,这叫习惯了平时伤春秋悲明月,临了一死报君王的儒生哪里肯接受? 就连公羊学派,也是对荀子颇有微词。 更因为,荀子代表着儒家曾经的一个黑历史,一个过往的耻辱,一个不愿被提起的伤疤! 荀子入秦,代表着儒家主动向法家靠拢,向大佬求饶,向强权低头。 荀子之后,秦博士之中,开始出现儒生。 秦始皇勒石自颂的那些碑文,封禅泰山的祭文,秦二世的诏书和命令…… 大半都是儒生们草拟的。 连孔家的人,也给秦始皇和秦二世服务过。 这些事情,如今是秘而不宣,全天下都以为,儒生是秦政的受害者。 焚书坑儒的悲惨和悲剧,更是被儒生们渲染的人尽皆知。 这就让张越很是给儒家点了一个赞。 这一手颠倒黑白,错乱时空和自我加戏,让张越都目瞪口呆。 甚至怀疑后世的犹太人乃是从儒家偷师的。 这种将自己打扮成白莲花的招数,简直是太漂亮了! 也正是因此,荀子在汉季成为了一个类似禁忌的存在。 特别是自太宗以来,尽管,当时的儒生基本都是靠荀子遗泽,才能存活和复兴的(现在的儒家主流各派系,都可以追溯到荀子身上,很多古文学派的ppt创业者,都是打着荀子的旗号在活动。)然后,他们也只谈到这里而已,对于荀子的思想和荀子的理论,从来闭口不谈。 所以,刘进忽然开口,吐出荀子名言,张越才感到震惊。 因为,这意味着,这位长孙殿下,开始将自己读书的涉猎范围扩大。 不再局限在谷梁和法家、黄老学派的部分典籍内,反而开始向着那些被人故意遗忘和淡忘的领域进发。 这可真的是…… 很牛逼了! 别以为这是什么简单的事情。 事实上,在封建社会,百分之九十的皇室子弟,都是被文官们有意隐瞒和封锁了起来的。 鲁哀公还只是说:寡人生于深宫,长于妇人之手,寡人未尝知哀也,未尝知忧也,未尝知劳也,未尝知惧也,未尝知危也。 但,后世帝王,却有很多连鲁哀公都不如。 譬如著名的何不食肉糜。 以及更经典的……飞机难道不是一个人坐的吗?为什么有这么多人? 而刘进却突破了封锁,主动找到了荀子的书来看。 这对于皇室成员来说,毋庸置疑是非常牛逼的表现。 他至少证明了,他从此具备了不被人操纵,拥有自我思考和自我判断的能力。 这很重要! 最起码,能够避免崇祯的错误。 这给了张越一个大惊喜! 他原本就在计划着,在什么时候,悄悄的将几本荀子的书,塞到刘进的案几上呢。 现在看来,却是不需要他费这个功夫了。 便听着刘进说道:“孤曾在建章宫中盟誓……” “要为天下带来太平,为往圣继承衣钵……”说到这里,他深深的看了一眼张越。 虽然现在,人人都说,长孙有大志,乃是真正的仁圣君子。 许多士大夫和百姓,更是将他视为希望。 但只有他知道,那是自己剽窃自眼前这位大臣的东西。 想着当初,因为冲动而发的誓言,再着臣子贵族和人民,因此对他产生的期盼和希望。 刘进便微微昂起头来,挺起胸膛,道:“如今大任在即,孤安敢退避?” 他对张越伸出手来:“卿可愿佐孤,践此社稷大任?” 张越虽然有些疑惑,不知道刘进是受了什么刺激,居然肯主动争取自己的地位和权力。 但,他岂能不知道此事的好处和带来的影响? 立刻就是翻身拜道:“臣愿竭尽一切,辅佐殿下,为天地立心,为万民立命,为万世开太平,为往圣继绝学!” “矢志于此,虽九死其犹未悔!” 虽说,张越知道,皇帝是贼。 但在现在的情况来看,无论是他,还是这个帝国,都还离不开一个开明专制的君王,也需要一个开明专制的君王。 直到生产力发展到一定阶段,直到帝国庶民和工商的力量,足以左右国事。 那是才是君王垂拱,市民工商共和之时。 而开明专制,没有比刘进更合适的人选了! 刘进看着张越,伸出手来,将张越拉起来,道:“孤得卿佐,如汤武之得伊尹,若武丁之得傅说,若文王之遇太公……” “孤必不负卿,不负天下!”刘进认真的道,他从未如现在这般认真过! 正文 第七百六十八节 论兵湟水(1) 长安城郊,上林苑中的猎场内。 数十名骑士,策马奔走,追逐着猎物。 篷! 霍光弯弓搭箭,猛然发力,射中远处一只奔逃不及的麋鹿。 他顿时就爽朗的大笑起来,随行的卫兵,则立刻上前,为他拖来那只被猎获的猎物。 看着那只被射穿整个颈部,血流不止,还在呦呦叫着的麋鹿,霍光笑了一声,将弓矢交给身旁的一个年轻将官,道:“云儿,为父这箭术如何?” 霍云笑着道:“父亲神威依旧,儿子拜服!” “呵!”霍光却是苦笑一声,道:“终究不如大兄!” 当初,他曾追随乃兄霍去病,游猎上林苑,亲眼见过兄长神威。 那当真是百发百中,例无虚发! 追随着兄长,霍光有些意兴阑珊,叹了口气。 霍云看着,也是低下头来,他很清楚,自己的父亲,凡事都喜欢和已故的伯父,汉冠军景恒侯联系在一起。 可惜,世事弄人,这二十余年,都被困在这长安。 长剑空利,宝刀闲置。 故而,一直有所郁闷。 “父亲,儿子听说,范家大郎,近日已经回京了……”霍云忽然道:“还带回了羌人的异动之事……” “然也!”霍光点头道:“明友前次回京后,返回令居塞,便亲自率军,深入湟水与诸湟中义从首领会谈,又渡过湟水,深入羌地,召集羌寨亲汉者头人……” “已是清楚,那羌人中的两大势力,牢姐羌与封养羌,多有异动,且湟中义从中也有与之勾结之辈!” “明友书奏陛下:卧榻之侧,岂容夷狄酣睡?且春秋有‘大戎未至预先御之’之义,故王师当先发制人,惩戒羌氐,彰显天威,安定河西四郡!” “陛下读之,以为然,已是欲于明岁或者后岁夏秋之际,用兵湟水,彰显汉家兵威!” 此事,也是建章宫中目前最大的新闻了。 天子连续三天,召见了在京大将、军功列侯。 更命少府,制作了湟水一带的沙盘,进行前期部署和推演。 更直接的证据,则来自于天子给大司农下达的命令——陇西、北地两郡囤积的军粮,向令居转运。 更令少府,准备制作醋布三千匹,干粮十万石,以备军需。 而对于汉家贵族们来说,这无疑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 许多人,已经是为了这个事情,争得头破血流。 卫家的公子哥们,也卷入其中。 没办法,在世人印象里,没有比羌人更容易对付的对手了。 元鼎中,将军李息只是带着郡兵,就砍光了总数高达十五万的羌人叛军。 故而,人人都以为,自己只要带上精锐野战军过去,那肯定是砍瓜切菜一样简单。 虽然说,这物以稀为贵。 羌人首级,在军功计价是最不值钱的。 连匈奴人的马仔,西域的车师、蒲类诸国和龟兹人的首级都比羌人值钱。 五个羌人脑袋,才能顶一个匈奴首级。 但羌人人数众多啊! 而且,坊间传闻,羌人军中,男女混杂,一仗打下来,除了能得斩首,还能得女人为奴。 羌人女奴虽然在汉境,也是属于最不值钱的。 但,胜在量多! 而且就算卖不出去,也可以当成奖赏,赐给家里的奴婢! 是故,如今长安城里是群情激愤。 人人奋勇争先,都欲抢那出征湟水的事情。 特别是在卫家也掺和进来了以后,就更是如此了! 没办法,连卫家都觉得可以捞一把的事情,谁还会有顾忌? 这就好比,后世的学校里,老师在黑板上写了一道题目,结果连班里倒数第一的同学都在跃跃欲试。 其他人还用说嘛? 霍云听着,也是如此。 他小心翼翼的看着乃父,问道:“父亲何不……” 霍光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傻儿子,没有说话。 他若愿意领兵,哪里还轮得到李广利逞威? 但…… 他不能,也不敢! 只是,这些事情,他无法跟霍云说。 霍云看着乃父的神色,知道自己的父亲的意思,但他依然不甘心,道:“父亲,我霍氏乃是以军功立家……” “先伯父,冠军景恒侯,神威赫赫,天下敬仰,但儿子却以为,父亲大人胸中韬略,不下先伯父!” “若大人领兵,料来定是……” 霍光听着,却是摇头打断了霍云的话,道:“竖子无知,胡乱议论先人长辈,回去后跪祠堂反省三日!” 霍云这时才知,自己马屁拍到了马腿上。 连忙低头拜道:“儿子莽撞,请大人恕罪!” 心里面也是有些懊悔,暗恨自己口不择言,居然犯了老爹的忌讳! 但他也是没有办法,自他母亲霍显上位,正式成为了霍氏大妇,本来这子凭母贵,该是他上位为霍家嫡子。 然而哪成想,这都几个月了,霍光也没有表示过要扶他上位,确定名分。 便想着在乃父面前,好好表现,以符合父亲的期望。 哪成想,却是碰到了乃父的忌讳。 这下好了! 霍云闷闷不乐的策马离开。 霍光却是看着这个儿子的背影,摇了摇头,心里暗道:“终究是不堪大任啊!” 这个傻儿子也不想想,他霍光想要领兵出征,何须捡便宜? 再说…… 那羌人是那么好对付的吗? 若果真如此,现在西海的诸羌,应该被尽数征服了才是! “不过……”霍光心中想着:“我却是可以用此事来好好操纵一番……” 作为奉车都尉,霍光明白,其实这个事情,完全是他的女婿范明友和那位张子重联手炒作起来的。 其用意,当然是为了捞军功喽! 以他的观察,天子也是乐意如此。 毕竟,如今汉军只有一个领袖——李广利。 那对汉室可不是什么好事情。 再扶持一个与李广利比肩的大将,自然也是题中应有之义。 只是,上一个备选李陵被人阴了,才让李广利跋扈至今。 如今,汉家又有了新选择。 无论于公于私,天子都不会选择别人了。 而此事乃是好事! 特别是对霍光而言,乃是最好不过的事情了。 “我得去找金日磾谈谈……”霍光轻轻一夹马肚子,策马向前。 正文 第七百六十九节 论兵湟水(2) 长安城的轮廓,终于出现在了眼前。 一路颠簸后,赵柔娘和南信,都是疲惫不堪,枕着张越的臂膀,沉沉睡去。 淳于文则侍立一旁,仔细的拿着热毛巾,为这两个小丫头,擦拭着额头。 张越看着这个女人,非常满意。 淳于文聪明、有力,懂进退,知分寸,明白自己的角色,从不逾越,也从未恃宠而骄。 这些日子,照着张越的吩咐,她将手底下的那十几个宫女,都召集起来,传授她们医学知识,做的有条不紊。 让张越很是放心。 “辛苦文儿了……”张越伸手握住淳于文的柔夷,道:“这些日子,文儿既要督促宫女,学习医术,还要分心照顾南信与柔娘,更要服侍我起居……” “本来此番回京,是该带文儿前去拜见长嫂,拜祭祖宗,确定名分……” “奈何如今长嫂在南陵陪着少夫保胎,恐怕得日后有机会,才能带文儿前去南陵拜见了……” 淳于文听着,内心感动不已,如饮蜜糖,脸色潮红,低声道:“这些都是妾身的本份,能得夫君体贴,已是感恩不尽,不敢奢望再多……” 她微微上前,让脸贴到张越的手上,感受着自己男人的体温,说道:“此生妾身便是无名无分,只要能服侍夫君左右,便已心满意足……” 话虽如此,但眼中流露出来的期待,却分明是闪耀至极! 上一次,张越从一个女人眼中看到这种神色。 还是很久以前,他带着女友逛珠宝店时,她看到心仪的钻戒的神色。 嘴里虽然说着:好贵啊,还是不要买了。 但当戴上手指,眼中的兴奋与幸福,却是爆表。 回忆着前尘,张越便轻轻摩挲着淳于文细腻光滑的俏脸,道:“文儿休要如此自轻,待到春暖,我便带文儿回乡……” 淳于文开心的都要跳起来。 ……………………………… 入城之后,刘进与张越辞别,前往太子@宫。 而张越则是带着南信和赵柔娘,来到了建章宫。 入宫后,刚到司马门下,就已经有人在此等候了。 “范兄别来无恙!”张越远远的就看到了对方,一到近前,便下车拱手一拜。 “不敢!”来者一身甲胄,腰配利剑,英武不凡,正是一别数月的护羌校尉范明友,范明友迎上张越,就拱手答礼:“末将幸不辱命,已从湟水义从之中,寻来了騠兹候稽公后人……” 这事情,张越早就知道了。 事实上,范明友回京后,除了拜谒岳父,觐见天子外,第一时间就写信去了新丰。 告知了他在令居和湟水的见闻。 当然,没有多说,只是讲了羌人不稳和湟中月氏义从里有二五仔的事情。 张越得信,自然是大喜过望,立刻回信。 然后就有了范明友上奏以‘卧榻之侧,岂容夷狄酣睡’和‘大戎未至预先御之’这两个理由,打动了天子和朝野,搅动了好一场风雨。 所以,其实,张越和范明友此番是做了一回战争贩子。 因为,在实际上来说,无论是羌人还是湟中的二五仔,如今都没有能力,挑起一场针对汉室的大规模叛乱和袭扰。 这不仅仅是因为李广利兵团,虎视眈眈,就在眼前,现在造反等于送头上门。 更有着月氏义从各部,如今还未与长安离心离德,虽然有二五仔暗通羌人,但终究没有形成大势。 主要的月氏义从各部的首领,也都依然对汉军有着畏惧和服从,甚至不乏有死忠长安的人。 这些人没死绝,野心勃勃的二五仔们,当然没有机会,分化瓦解亲汉的诸部,从而打开羌人越过湟水的闸门。 故而,在严格意义上来说。 这次挑动战争,与后世米帝在联合国大会上拿着一包洗衣粉,硬说萨达姆有大规模杀伤性武器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都是要将战争强加给他人。 不过,这世界便是如此。 弱肉强食,我为刀俎,人为鱼肉。 再说…… 那诸羌各部,生活在蛮荒和野蛮中,茹毛饮血,不识王化。 张越和范明友,虽然策划战争,但目的却是为了给他们带去文明与制度,让他们脱离野蛮,沐浴王化。 百年后,他们的子孙肯定会焚香立祀,感恩张越和范明友的义举! 就像那珠崖郡,迄今有着路博德的祭祀。 而且,在张越记忆里,哪怕两千年后,汉伏波将军路博德的雕像和纪念馆,依然在雷州半岛上矗立。 “辛苦范兄了!”张越抱拳拜道,然后回头吩咐淳于文带着南信和赵柔娘,先回宫中。 自己则与范明友,走到司马门下的一个僻静角落。 两个战争贩子,凑到一起,窃窃私语,商议起来。 “侍中公……”范明友道:“您所要的资料和文牍,末将都已经派人送到了侍中的寝居书房内……” “多谢!”张越大喜,范明友所说的那些资料、文牍,可是张越一直想要的如今湟中义从各部的历史、记录、人丁,以及湟水流域的地形、地理介绍。 当然,少不得羌人各部的前世今生。 这些资料,石渠阁和兰台都没有多少。 没办法,当代汉人对羌人极为轻视,羌人各部在汉家君臣眼中的地位,尚且排在丁零人的后面。 而丁零人是草原上出了名的耗子,最擅长小偷小摸的部族。 类似于西方的吉普赛人,乃是人厌鬼弃之族。 匈奴人的很多笑话,都与丁零有关。 羌人的序位还在丁零之后,由此可见汉对其的轻视。 除了张越这样的穿越者外,如今朝中,也就只有范明友这样直面羌人威胁的将官和霍光、金日磾等少数人对羌人有所警觉。 说起来,历史真是讽刺。 如今,被汉室以为是大敌的匈奴,在后世成为了无足轻重的势力。 反倒是被人轻视的羌人,后来居上,成为了东汉王朝的心腹大患! 而究其根本,导致这一情况出现的原因。 在张越看来,其实是由人口决定的。 羌人人口众多,哪怕是如今,也有几近两三百万之众。 虽然分裂为数十股势力,彼此互相仇杀。 但…… 人口体量摆在这里,只要机会合适,便可一飞冲天! 便如后世的三哥,再笑话他,再鄙夷他。 但他的人口体量,就在那里。 若有机会,便能抓住机会,肯定可以腾飞! 故而,张越挑起战争的目的,除了打压和征服外,便是欲要消灭羌人这个概念。 正文 第七百七十节 三年平羌 与范明友随口聊了些宫中事务,约定了后日再聚后,张越便与之告别。 然后就带着下人,抬着运来的黄金,向着温室殿方向而去。 到得温室殿门口,一个宦官便迎了上来。 “奴婢万安见过侍中公……”这宦官到得跟前,便顿首而拜,如同下属一样,抬着头谄媚的笑道:“听说侍中回宫,陛下命奴婢在此恭迎!” 张越定睛一看,想了起来,这不是那天梁宫的万安吗? 他什么时候调来温室殿,成为了天子近侍了? 当然,嘴上非常客套,立刻上前扶起这宦官,道:“本官岂敢当万公大礼?使不得呀!” 这就让万安感激涕零了,恭身说道:“奴婢能有今日,全凭陛下抬爱,侍中举荐,饮水思源,万万不敢忘……” 张越听着脸色更加古怪了。 自己什么时候举荐过这个宦官了? 该不是这货瞎胡咧吧? 但仔细一想,又觉得不可能。 汉家的宫廷制度,运行百年,早就已经完善了起来。 尤其是天子近臣的筛选,没有天子点头,并通过宫中的审查,怎么可能因为别人一句真假不知的谎言就层层放水? 这是不可能的! 所以,张越也就虚应着故事,与万安笑呵呵的攀谈起来。 这才搞明白了缘由。 原来这万安是因为给自己送各类奇花异草比较勤快,所以被天子瞧上,认为忠直、勤勉是个好奴才! 搞清楚此事,张越就有些囧了。 这个事情怎么说呢。 有好的一面,也有坏的一面。 暂时来说,是有好处的,但将来却是未必。 这样一想,张越就满脸笑容的和万安道:“陛下如今在何处?” “闻说侍中回宫,陛下已在殿中等候……”万安笑着道:“请侍中随奴婢来……” 于是,张越便让人将那十几箱黄金都抬到温室殿的外殿里,只对万安说那是给天子的礼物。 万安自然不会理会这些,欣然答应,然后领着张越,来到了内殿之前,这才转身对张越道:“侍中请稍候,奴婢先去通禀!” 张越点点头,站到门侧,看着万安入内。 过了一会,万安便出来对张越道:“侍中公,陛下有请!” 张越连忙整理一下形容,然后提起绶带,步入殿中。 一入殿内,张越就察觉到了温室殿的布置,较之过去大为不同。 最明显的便是殿中屏风的纹饰,多以龟、鹤、青松为貌,取代了过去的龙凤、仙人雕纹。 殿中的香炉、炭炉,也都是如此。 而居于上首的天子御座案几上,更是摆着两个龟首小鼎。 这些变化,预示着当今天子的心态,已经发生了重大转变。 但天子却并未在御座上,而是站在殿中一块屏风后,似乎在观摩着什么。 张越走上前去,顿首拜道:“臣毅恭问陛下安,愿吾皇万寿无疆!” 屏风后的天子听到张越的声音,朝他招招手,道:“卿近前来!” “诺!”张越起身,走了过去,绕过屏风,发现天子正在看着一个沙盘。 山走龙蛇,水行蜿蜒,一面面小旗子,插满了这山河。 这沙盘所揭示的,正是河湟地区的地理。 河湟地区,就是汉、羌、湟中义从三方势力犬牙交错之地。 自冠军侯霍去病夺取河西走廊以来,汉家便重资经营河西四郡。 沿着狭长但却富饶的河西走廊,兴建起了一个规模不亚于秦始皇万里长城的防御体系。 河西四郡,障塞上千。 数的上名号的要塞,以百计。 汉家屯驻重兵,以此为前进基地,向西域延伸自己的势力和影响,同时深深威胁着居于蒙古高原,也就是幕北的匈奴腹心。 但…… 这个防御体系有一个软肋。 那就是防北防东不防西。 也就是位于河西走廊背后,黄河与湟水交错三角谷地。 这里已经属于青藏高原的领域了。 所以,有着居高临下的优势,可以威胁汉家在河西的统治,甚至深入威胁到汉家的大本营,陇西和北地。 所以,张越唆使范明友大肆营造‘卧榻之侧岂容夷狄鼾睡’的舆论,真的是很有影响。 就见着天子,拿着一柄宝剑,围着沙盘缓缓转圈。 过了许久,才听天子问道:“护羌校尉范明友禀报湟中月氏义从有所不稳,而那西羌各部豪人也有异动……” “卿怎么看?” 张越听着天子的问题,自然清楚,天子问他的目的,不是该不该打。 若他会纠结此事,那他便不是那位打的匈奴人龟缩漠北,迄今不敢南下牧马的大汉天子了! 论起刚烈和果决,这位陛下在两千年封建史上,足可排进前三甲! 哪怕是张越,回溯过无数史料,也从未在那个史册甚至野史中见过有人曾记录或者暗喻这位陛下,曾为战争而犹豫的事情。 对他来说,生死看淡,不服就干。 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所以,尽管知晓这位陛下有着种种毛病,但张越对他的尊敬和爱戴,始终不减半分。 概因这位陛下或许小节有亏,但大义不减。 说句老实话,若非是他这样的刚烈、果决和有着强大毅力的君王在位。 汉匈战争,岂能延续百年? 以百年之功,终于屈服匈奴,并将之肢解。 仅仅是这一功绩,他便足可与唐宗明祖相提并论! 皆是挽狂澜于即倒,扶大厦之将顷,对诸夏民族有大功的政治家! 你要知道,汉匈战前的匈奴帝国,是一个何等可怕的游牧帝国。 它乃是历史上第一个统一草原的游牧帝国。 更同时拥有西域与河西,占据了从蒙古高原到鄂尔多斯高原等一系列战略要地的游牧帝国。 相当于是将一个差不多属于全盛时期的蒙古帝国,复刻到汉代的概念。 明白了这一点,你便能明白,为何汉匈战争要延续百年了。 这场战争不是为了征服,也不是报仇。 而是为了文明。 是诸夏文明的生死存亡之战,是文明与野蛮之战。 是东风压倒西风,还是西风压倒东风之战! 两汉能发展出历史那样辉煌璀璨的文明与制度,全赖这位陛下的决心! 若匈奴帝国持续存在,哪来的什么安定祥和的发展环境? 东汉的门阀贵族们,还拿什么去玩勾心斗角? 面对一个随时可能南侵的异族帝国,他们怕是得担心,要被异族铁骑踏破国门,掳为臣妾,折磨致死了! 便像那两宋,经济文化再强,又如何? 还不是天街踏尽公卿骨,帝姬皇妃万人骑? 故而张越毫不犹豫的拜道:“回禀陛下,臣闻诗云:赫赫南仲,薄伐西戎,先王以伐不臣,从来浩浩荡荡!” “而那西羌各部,不识王化,悖于人伦,竟有饶妻之制,这等骇人听闻之事!” “仲尼曰:是可忍,孰不可忍也!” “孟子曰:无耻之耻,谓之无耻也!” 张越抬起头,直面天子,挺起胸膛,道:“若陛下用兵,臣愿请战,为陛下先锋,直捣西海,播王化于远方,臣不臣于湟水之中!” 张越的表态,让天子非常满意。 “朕就知道爱卿会如此!”他笑着扶起张越,拉着他来到沙盘前,指着那河湟谷地,道:“旧年,冠军侯在日,曾与朕言:今河西已固,当伐河湟,以定不臣,去腹心之患,再长驱直入,执单于问罪长安……” “奈何冠军侯早夭……不然……”天子有些伤感。 冠军侯霍去病,不止是大汉帝国的战神,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的名将。 更是他一手调教出来的骄傲! 他视若己出的门徒! 张越见着天子的神色,立刻就道:“陛下,臣愿继承冠军侯遗志!若陛下许臣为将,臣愿立军令状,三月定湟水,三年平羌!” 未来,有一位圆嘟嘟,为了揽权,喊出了五年平辽的口号。 然后,平到了北京城下,还要带兵入城…… 结果嘛…… 不过,这并不妨碍张越学习一二。 因为,如今的汉室可不是大萌。 兵弱将残,猪队友无数。 大汉帝国可是这个地球上最善于征战的帝国! 可以称得上没有之一! 这个强,不仅仅体现在身体素质和装备训练上。 更体现在心气和胸襟上。 不开玩笑的说,能与汉兵一较高下的,恐怕除了秦始皇一统六国的虎贲,就只剩下了唐太宗扫灭突厥的精兵悍将。 有着这样的强兵,扫灭一些还处于原始社会和奴隶社会之间,一盘散沙,除了会waaaaal外,近乎一无所长的羌人,还不是手到擒来,易如反掌? 喊个三年平羌,自然是没有问题的。 天子听着,却是喜的乐开了花。 看着张越,真的是怎么看怎么顺眼。 “冠军侯若在,必与卿为知己矣!”天子抚掌赞叹着:“只为卿这胆略,朕便当浮一大白!” 三年平羌?! 这可真的是太让他欢喜了! 这位陛下,最喜欢的就是能给一个明确期限和能在短期看到成绩的将军了。 更不提,他如今已是六十有三,垂垂老矣,就更是不愿多等。 恨不得明天就能平羌灭匈,制霸世界。 正文 第七百七十一节 端正态度 “陛下缪赞……”张越低头拜道:“臣愧不敢当!” 天子却是看着张越,摆摆手道:“在朕面前,爱卿不必拘礼……” 然后他就放下手里的剑,走到张越面前,笑着问道:“卿此番回京,所为何事啊?” “启奏陛下!”张越连忙答道:“年关将至,臣念着陛下龙体,特地回京给陛下请安……同时为陛下调整养生食补之条陈…… 所谓公不如私,私不如密。 特别是对皇帝来说,尤其如此! 所以,虽然明知张越这次回京,还有着其他目的。 但,天子却还是非常开心。 “卿真朕忠臣也!”天子喜滋滋的坐了下来,伸出手腕,让张越替他检查。 张越走过去,首先是仔细检查了一番这位陛下的脉搏、血压和呼吸。 虽然没有脉搏器,也没有血压计。 但张越的感知能力经过空间强化后,却是非常发达。 只靠着手指按压,便差不多能知晓脉搏和血压的数值。 至于心跳和呼吸,则可以用听诊器来解决。 一刻钟后,放下手中的喇叭状听诊器,张越就笑着对天子道:“陛下龙体强健,远胜旧日,臣为天下贺!” 经过这大半年的养生锻炼和食补疗养。 这位天子的身体情况较之当初,已经是大为好转。 脉搏大约为每分钟七十次,血压大约在一百左右,呼吸平稳有力,脏腑各器官,也都很健康。 除了衰老,这位陛下没有其他病变。 他的身体,甚至比两个月前还要好! 这说明,这位陛下是严格按照着张越的指导在进行日常起居作息。 “这老年人为了养生,还真的是舍得豁出去!”张越心里感慨着,他制定的作息表和食补疗程,是非常严苛、琐碎的。 但,这位陛下却一丝不苟的遵守了。 这要换了个年轻人,怕是三天都坚持不下来。 天子听着张越的话,也是得意了起来,脸上洋溢着喜色。 对老人来说,最大的喜讯就是身体健康。 老皇帝尤其如此! 不过…… 这位陛下看了看张越,然后问道:“依爱卿的意见,朕这里还需要做些什么改正?” “陛下……”张越笑着道:“养生之法,首在养,次曰静……” “当然,还需因地制宜,因季养生……” “如今,严冬将去,春日将临……臣给陛下改一下食补的方子和餐饮的菜单……” “此外这锻炼之事,也当相对加强一二……臣给陛下留一个五禽戏的法子,陛下照此早晚打上几遍……” 天子听着,满意极了,道:“有劳爱卿了!” 这过去数月,特别是这个冬天,在坚持按照张越的办法养生后,他自我感知无论是身体还是精神,都比去年要好。 甚至连畏冷、冻脚的毛病都没了。 晚上睡觉也未发觉身体有疼痛或者不适,更没有梦魇、噩梦的困扰。 经常是一觉至天明,醒来后便是神清气爽。 这可真的是太棒了! “对了……”天子忽然想起一个事情,对张越道:“护羌校尉范明友此番回京,为朕带回了卿所谓的虫草……海官衙门也贡来了鲍鱼、鱼翅……” 这位天子摩挲着双手,看着张越,满脸期待的表情:“卿是不是……?” “陛下放心,待臣将食补方子和五禽戏的法子写好,便去给陛下烹煮……”张越哪里不知道这位天子是嘴馋了。 说起来,也是可怜呐! 自从被张越带上了养生之路,这位陛下就远离了烟火与辛辣的食物,走上了清淡的道路。 连香料都没怎么接触了。 他唯一可以大快朵颐的时候,也就是张越回京,为他烹煮美食之时。 这也是让宫中上下,啧啧称奇的地方。 这少府名厨数十上百,日夜钻研和改进烹煮的方法。 但就是没有人能像张越那般,做出让天子百吃不厌,爱不释手的美味。 这令整个建章宫上下都是忐忑不安,为了以防万一,少府的汤官和胞厨两署,就串联起来在宫里面宣扬着侍中张子重有奇能妙术的说法。 天子自然也听说过这些传闻,并且深以为是。 在他看来,张越的厨艺,只能用独步天下来形容。 想着马上就能吃到美味了,天子的心情,越发的好了起来。 张越却是提着笔,开始了重新拟定食补、食疗和食用的菜单,同时修改作息起居的时间。 这些都不需要思考,只需要从后世的领导们的法子里照抄就可以了。 所以写起来很快,不多时,便写满了一整张白纸。 吹了吹墨迹,张越将之递给天子,道:“还请陛下斧正!” 天子连看都没有看,就交给身旁的万安,道:“去将侍中的文字裱录起来,放到朕的榻前!” “诺!” 张越则趁机道:“陛下,赖祖宗之灵,陛下福佑,今岁新丰各乡生平,百姓安居乐业,臣此番回京来,便是要向陛下述职……” 说着,张越就从怀里取出一本薄册,呈递到天子面前:“此乃新丰近来诸事进展以及些许的成绩……” 天子接过来,笑道:“卿有心啦!这天下官员,若都如卿,朕也就安心喽!” 下面的官吏是个什么德行? 他还不知道? 欺上瞒下也就算了,有些蠢货甚至在搞出了大新闻后,还企图捂盖子。 简直是混账! 哪像张越,事无巨细,都是汇报个不停。 平时就是每隔半月,上一份奏疏,报告做了什么,想做什么。 连当天去了什么地方,看到了谁,都有报告。 这些事情看起来琐碎,好像与家里长短没有区别。 然而,天子就是喜欢,每次新丰奏报,都会看上好几遍。 对皇帝来说,最不嫌的就是大臣们的仔细报告。 因为这不仅仅是工作,更是态度问题。 这也是张越在后世机关里多年的经验了。 服务领导,首先要端正态度。 态度不端正,领导凭什么提拔你嘛…… 而没有比早汇报晚请示,更能让领导看到态度的地方了。 而这一招,在封建社会的作用,更是大到不可思议。 当然了,除了态度外,还要有成绩。 光有态度,没有成绩,也是没有办法得到提拔的。 所以,当天子打开张越的奏疏,看到那一串串数字后,整个人立刻就亢奋了起来。 正文 第七百七十二节 战略 “张卿,工坊园正式运作,不过五个月吧?”天子合上奏疏,有些不太敢相信这里面的数字。 五个月工商署销售额就达到了三万万!? 这一数字,已经逼近了大司农的盐铁官署在关中地区全年的销售额了。 而盈利更是达到了惊人的五千四百万! 上缴少府利润一千五百万,分润大司农利润一千一百余万,再扣掉工商署经费,结余两千八百万! 仅仅是工商署的结余利润,就已经几乎相当于水衡都尉衙门在上林苑假田所得的收入了。 所以,天子的惊愕是肯定的。 “陛下,若是从工商署成立之日计算,应该还不足五个月……”张越低着头认真的答道。 工坊园是夏五月末开始筹备,到六月才开工建设。 真正开始全面运作,已经是秋八月了。 掐着指头算算,也就四个多月,不足五个月。 天子听着,忍不住赞道:“卿经世之才,不亚管夷吾!” “臣安敢与管子相提并论?”张越谦虚的道:“此皆赖陛下宽宏,长孙用德,臣等不过拾遗补缺而已……” “陛下……”张越抬起头,看着天子,道:“此番回京,长孙殿下特地命臣,带回了黄金两千金、麟趾金百余枚,孝敬陛下,以为陛下登基临朝四十七周年之贺礼……” “臣以将之带来,此刻就在外殿……” 汉家有无数游戏规则,其中许多条,随着时间流逝和皇位更替而变化。 但有一条规则,贯彻始终——没钱玩你mb!不充钱,你怎能变得更强? 太宗有邓通,先帝有周仁。 当今天子更是先有孔仅、张汤、公孙弘,后有着桑弘羊,专做捞钱买卖,给内库敛财和聚富。 谁能给皇帝赚钱,谁就受宠! 这一规律,伴随始终,一直未变。 所以,当张越命人将那十几个箱子抬进来,一一打开,露出里面黄橙橙的金饼。 天子的眼都直了。 由之,张越充值成功。 正式成为黄金玩家、大r! 从此拥有了一张免死金牌和特权! 没办法……五铢钱大神的力量就是如此给力! 不过五个月就能孝敬两千金,给他十年,再给他十个县,能孝敬多少? 只是想到这里,天子就兴奋的难以自抑。 更重要的是——等他领兵出征,以他的赚钱能耐,该给国库进账多少呢? ……………………………… 其后,张越自然是又展示了一次厨艺,为天子烹煮上了美味的燕窝汤与虫草鸡汤。 至于那鱼翅与鲍鱼? 因为都是干货,需要泡发。 所以,暂时不能端上御案。 不过,天子还是很开心,美美的吃过夜宵,便准时按照时钟上榻入睡。 而张越则一直服侍在左右,直到第二天天明,赵充国来接班,才离开温室殿,返回自己住的小楼。 一觉睡到中午,起来后就看到淳于文,已经蹲守在身旁。 张越看着这美人儿近在咫尺的俏脸,忽然有些意动,便将她揽入怀中,狠狠的恩宠了一番。 然后,又在佳人的服侍下,洗了个热水澡。 这自然是香艳非常,无法描述的美事。 接下来当然是搂着佳人,美美的再睡了一觉。 待张越步出房门的时候,就已经是日暮之时。 张越登上阁楼,来到书房里,便见到了书房内,多了一个书架,其上摆满了竹简。 他知道,这应该就是范明友命人送来的西羌和湟水月氏各部的资料了。 于是,张越便坐下来,拿着这些简牍,慢慢的看起来。 在后世,无论是湟中月氏义从还是西羌各部的史料、档案与描述都非常稀少。 想要拿到详细资料和数据,怕是得求助那些专门研究这一方面的专家。 而且,还得是很资深的专家! 就算如此,恐怕也只是雾里看花,从考古发现的文物和遗迹出发,揣摩和研究这两个古老族群的过去。 但在如今,有了范明友的帮助,张越得以深入了解这两个古老族群的曾经与过往。 不出意料之外,西羌的混乱,连他们自己也讲不清楚。 用一句话来概括西羌各部的曾经和现在,便是——waaaal! 没有理由也没有缘故的waaaaal! 不止是现在,在面对汉家统治时如此。 他们在月氏人统治的时候,也是如此,在匈奴人统治的时候,亦然如此! 便没有他们不waaaal的时候,便没有他们不打的时候! 不过,如今的地球,终究不是战锤世界。 即使如此混乱,也让张越从范明友提供的资料里,找到了一些有意思的东西。 而通过这些纪录,张越知道,自己抓到了羌人的七寸。 甚至找到了彻底征服和臣服羌人的钥匙! 那便是这些羌人为何喜欢waaaal的缘由! “在当代人眼中,羌人的这些怪异行为与不合理行径,被以为是陋俗和野蛮……”张越合上竹简:“但……科学却可以给出合理解释!” 作为穿越者,张越当然是相信科学的。 除此之外,羌人的传说,也是很有意思啊! “不焚者?呵呵……”张越目光灼灼的看着某卷竹简上记录的羌人自述的祖先渊源,嘴角溢出一丝丝的笑容来:“为什么不叫坦格利安呢?” 毫无疑问,这也是一张可以利用的牌。 “看来,我或许要做一次大boss了!”张越轻声笑着,感觉良好。 于是,他坐下来,拿起笔,开始写河湟攻略的战略。 在他看完这些范明友送来的资料后,他的内心就已经有了一个大概的战略了。 他首先在纸上写下四个字——改土归流! 这是针对湟中月氏义从诸部,也是针对河西四郡的熟羌、浑邪、休屠、辉渠部族的方案。 当然,在现在,只会用在月氏义从各部的二五仔身上,等到时机成熟,才会推及其他。 因为张越无法忍受,大汉帝国的疆土内,还有着听调不听宣,甚至有着自己文化、信仰的国中之国。 当初,李斯上奏秦始皇,说:今皇帝并有天下,别黑白而定一尊。 这句话说得太好了! 中国就是诸夏,诸夏便是中国。 在中国的土地上,不为诸夏,则为敌寇! 张越可不想看着农夫与蛇的故事上演,谁想做蛇,那就砍死它! 正文 第七百七十三节 国家发老婆了 翌日,清晨,张越从软玉温香中醒来,却发现淳于文早已经醒来,眼中绽放着无穷爱慕。 “夫君……”看到张越睁眼,淳于文也是有些慌张,红着小脸,赶紧起来披上衣服,道:“妾身服侍您穿衣……” 张越见着她脸上的绯红与薄纱下的胴体,再想着她方才的神色,哪里还按捺的住? 伸手将这可人儿拉过来,压在身下,喘息着道:“穿衣不急,为夫先与文儿晨练一番再说……” 就要不可描述之时,门外却是传来了声响:“侍中公,东宫遣使来请您前去拜谒皇后……” 张越无奈的叹了口气,只得放过这小妖精,问道:“使者可说了,皇后陛下有何事召唤?” “未曾有……” “好吧……”张越坐起来,道:“去转告使者,本官这便过去!” 卫皇后,张越还是非常尊敬的。 于是,便让淳于文起来,替自己穿戴整齐,然后道:“我去东宫,回来后便带文儿回府,也好叫家中家臣、奴婢知道……” 这话听得淳于文喜不自胜,感动不已:“妾身一切但随夫君安排……” 出了门,来到小楼外。 卫皇后派来接他的马车,已在等候。 来迎接他的,还是熟人。 东宫大长秋淳于养! 同时还是淳于文的祖母! 讲道理,也应该是张越的长辈。 不过呢…… 汉室侍妾是没有社会地位的,在法律上来说,属于财产、物品。 男主人只要不是故意虐杀,官府都不会管。 甚至,便是明摆着虐杀了,只要没有人告,官府也会装作看不见。 所以,张越也只是向淳于养微微作揖,作晚辈礼。 这不是他矫情,而是世事如此。 连他上次带金少夫回娘家,见了金日磾也只是执晚辈礼而已。 不过,这一点都不妨碍,淳于养对张越的态度亲密。 对淳于家族来说,家族有女儿成为了张越的侍妾(虽然现在还没有名分)。 这是与有荣焉,更是荣誉无比之事。 从此淳于家族在宫中的地位,自然更加稳固。 坐上马车后,张越忍不住问道:“敢问大长秋,皇后召见臣,所为何事?” “乃是好事!”淳于养笑着道:“侍中到了便知……” 张越听着,感觉有些古怪。 因为在汉室,传统就是,假如天子在位,若非必要,皇后不会随意召见天子大臣,更不用说是侍中这样的近臣了。 在汉家只有当皇后荣升为太后,才有资格插手朝政,召见大臣,询问国事。 不过…… 也有例外! 那就是——当涉及大臣妻子之时,会由皇后出面安排。 这是刘氏的规矩,天子掌朝政,皇后理六宫。 在理论上,所有臣子的妻妾,都要受皇后管辖和统领,都要服从皇后的命令! 这让张越真的有些心慌慌。 万一皇后要拉郎配,如何是好? 一时间,他都有些忐忑了。 ……………………………… 半个时辰后,淳于养带着张越来到了长乐宫的椒房殿外。 “侍中稍候,容老妇先去通禀皇后……”淳于养向张越告罪一声,便带着人入了殿。 片刻后,便有宦官,来到张越面前,恭身拜道:“侍中公,皇后有请……” 张越连忙跟着此人,入了椒房殿。 一进椒房殿,张越就看到,卫皇后一身盛装,凤冠霞帔,端坐在上首。 只是看着卫皇后如此郑重,张越就心知不妙。 只好硬着头皮上前拜道:“臣毅恭问陛下凤安……” “卿免礼……”卫皇后微微伸手,沉声道:“赐座!” 张越战战兢兢的坐到席位上,然后抬眼观察着四周的人物。 这就更加证实了他内心的猜测。 因为,此刻这椒房殿中,居然有黄门侍郎在! 这可是很危险的信号! 西汉宫之中的黄门侍郎,不似东汉,皆由宦官充任。 西汉宫廷里,多数黄门侍郎都是士大夫清贵担任。 这也是为何宦官们孜孜以求的缘故。 就听着卫皇后道:“张卿,本宫听说,卿未有婚约,可有此事?” 张越心里面咯噔,知道自己真的猜对了! 只好硬着头皮拜道:“启奏皇后陛下,臣自幼失父母之爱,又亡长兄,故一直未得婚配!” “臣俗事,竟让陛下挂念,臣死罪!” 卫皇后笑道:“本宫受命天子,协调六宫,合和阴阳,佐领群臣臣妾,以奉宗庙蚕室之献!” “竟令爱卿,无得良配,此本宫德薄,不能佐陛下之罪……”卫皇后沉声看着张越:“卿何罪之有?” “好在亡羊补牢,为时未晚……”卫皇后道:“本宫欲为卿择良配以妻之,未知爱卿意下如何?” 这自然是题中应有之义! 休说是张越如今已经是内定要统兵出征河湟的不二人选了。 便是没有这个事情,给他定下婚事,也是肯定会提上日程的事情。 不然,这叫夷狄番邦看了,老刘家的面子往哪里搁? 堂堂汉侍中,未来的将军,居然连妻子也没有一个。 这叫善待重臣吗? 再说,大将统兵在外,妻妾子女不居于内。 天子能放心,宗庙能放心吗? 万一高庙或者某位先帝神庙有什么风吹草动,那舆论和天下人说不定就要借此做文章了。 尤其是东南齐鲁的缓则们,怕是少不得将这个事情渲染的人尽皆知。 张越也是早有心理准备的。 只好硬着头皮拜道:“臣一切唯陛下是从……” “善!”卫皇后满意的点点头,道:“既然如此,本宫自当上禀天子,为爱卿择一良配!” 其实…… 人选早就定下来了。 只是,老刘家要面子,不肯叫外人非议自己吃相难看(毕竟,如今想当张蚩尤泰山老大人的贵族,能从长安排队排到函谷关),所以要走程序,甚至还要装模作样的拉上几家备选,然后才宣布结果。 张越听着,也只能是装出一副高兴的样子,拜道:“臣谨奉谕诏!” 想了想,他又道:“只是,有件事情好叫陛下知晓:臣虽自幼丧父母,亡长兄,但长嫂在堂……” 卫皇后一听,便道:“爱卿放心,此事本宫将亲自与卿嫂会商!” 正文 第七百七十四节 人人都爱张子重 出了长乐宫,张越的内心慌的很。 盖因他能猜到,刘氏会给安排怎样的姻缘? 肯定是帝姬! 最起码也是翁主(诸侯王女)! 这简直太可怕了…… 仔细的数了数,如今还活着的适龄帝姬,张越就忍不住缩了缩脖子,感觉头上仿佛绿油油的。 “若真是这样,我便拒婚!”张越握紧拳头,告诉自己:“冠军侯做得,我自也做得!” 当初,霍去病大约也是恐惧刘氏帝姬,所以才没有娶亲吧…… 却是不知,他走后没多久。 卫皇后便招来了新任宗正卿众陵候刘贤。 作为当今天子的侄子,刘贤今年四十六岁,是当今天子的诸多子侄中,能力较强的一位。 曾担任过北地郡太守、河内郡太守,刘屈氂拜相后,从河内太守迁为宗正。 不过,刘贤能升为宗正,与能力无关。 纯粹是因为,大朝议后刘屈氂拜相。 然后这位宗室出身的丞相,就拼命向天子推荐宗室成员。 将那几个刘氏宗室子弟为官者,都给吹上了天。 天子一看,也觉得脸上有光,便提拔了刘贤继任宗正。 所以,刘贤直到现在,依然是懵逼的。 感觉在做梦! 不过,到底是做过太守,适应能力很强。 所以,卫皇后一招,他便立刻赶来长乐宫。 “臣侄拜见皇后!”刘贤持着笏板,有些战战兢兢的来到卫皇后面前,恭身一拜:“未知皇后唤臣侄,有何吩咐?” “宗正免礼!”卫皇后道:“本宫今日召见爱卿,乃是奉了陛下旨意!” “请皇后示下!”刘贤立刻就顿首而拜,郑重了起来。 “侍中领新丰令张毅,年少有为,久奉陛下左右,深得君心,又佐长孙以治新丰,可谓有匪君子矣!”卫皇后缓缓的道:“奈何其迄今无有良配,本宫与陛下,常以为憾,恐传之远方,使夷狄轻中国,以为中国不能善待大臣!” “且夫昏姻者,万世之礼也,所以合二姓之好,上以奉宗庙,下以继后世!” “故人礼莫有大于昏礼者!” “本宫欲为侍中张毅,择其良配以妻之!” 卫皇后说到这里,便站起身来,对刘贤道:“宗正素为汉内官,当为本宫及陛下分忧!” 只是听到这里,刘贤就秒懂了。 天子欲嫁女…… 虽然还不知道是哪位帝姬? 但…… 有一个事情,比这个还重要! “皇后!”刘贤长身顿首,问道:“未知皇后与天子,欲尚?欲嫁?” 这很关键。 尚,就是尚公主。 虽然也是嫁帝姬,但是…… 这只是名头上说的好听而已,其实就是找个上门女婿,来给自己的女儿当牛做马。 汉家帝姬为何凶猛? 就是因为她们大多数都不是出嫁! 只是给自己找了个赘婿,在婚姻关系和家庭地位上,完全颠倒了。 女为主,男为辅。 所以,多数帝姬结婚后,依然住在公主府。 其丈夫得尾随而来,在她面前得伏小做低。 哪怕是帝姬要养小白脸,也只能干瞪眼。 概因,她是女主人,拥有和其他家庭男主人相同的权力。 男人可以纳妾,女人当然也可以。 最标准的例子就是已故的馆陶太长公主和高帝的鲁元长公主。 其嫁人后,不随丈夫封号,依旧袭用本身封号,住在公主府邸。 不过是给男方一个面子,叫所生子女,随夫姓而已。 但嫁就不同了。 那是真正的嫁女,不止家庭地位要从属丈夫,本身的权力和自由,更是全面压缩。 别说养小白脸了。 没有丈夫允许,私自与异性来往,都是罪过。 更重要的是,天子嫁女,在汉室历史上屈指可数。 过去的例子,皆是嫁女以笼络重臣。 当今天子临朝称制四十七年,只嫁过平阳公主给长平烈候。 卫皇后却是几乎脱口而出:“自然是嫁!” 等说完此话,似乎觉得不妥,又往回圆,道:“如今谈及‘尚’或‘嫁’,为时过早……” “宗正卿当奉本宫之诏,广奏宗室、列侯及贤良士大夫之家,未嫁淑女,以奏本宫当面!”卫皇后说道:“他事往后再论!” “诺!”刘贤恭身领命。 虽然不知道,这卫皇后和天子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 但…… 刘贤知道,这是一个大新闻! 哪怕他才刚刚就任宗周不过一个月,也清楚那位侍中张毅在这朝堂上的分量和地位。 恨他之人,畏他之人固然车载斗量。 但想要与之建立关系,乃至于逢迎之辈,却是更多。 尤其是宗室、列侯们,谁不想自己的女儿,可以嫁给这样的潜力股? 就连刘贤自己,也是蠢蠢欲动。 不过…… “可惜啊……”刘贤摇了摇头,他的嫡女早就嫁光了。 至于庶女? 他可不敢打这个主意…… 与刘贤所想一般,卫皇后先召见张越,后召见宗正卿刘贤的事情,立刻就被宫里面的八卦党传到了外面。 瞬间,激起无数涟漪。 整个长安城一下子就激动了起来。 “长安有谚曰:生子当如张子重……”许多列侯,两眼放光:“吾虽不能生子张子重,但可以有婿张子重呀!” 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虽然说,绝大部分人都知道,其实自己是没有竞争力。 撑死了也就是陪跑而已。 老刘家的吃相,大家又不是没见过…… 当初长平烈候卫青丧妻,无数人家蠢蠢欲动,无数女子心如鹿撞。 甚至还有人打算和自己的丈夫合离,加入其中。 但结果…… 老刘家硬生生的把寡居的平阳公主嫁给了卫青…… 你又能怎么样? 只能绝望呗! 不过…… 当另外一个八卦,也从长乐宫传出来时,所有人都激动了起来。 卫皇后讲得是嫁…… 嫁与尚,一字之差,却是天壤之别。 这让人在感慨和赞叹,张越命好的同时,也都行动了起来。 因为,嫁女就意味着机会依然在。 嫁女? 汉家可是盛行滕昏制的时代! 诸侯一聘九女! 滕妾,虽然是妾,但也是家庭内部有地位的成员! 也是被视为妻子,拥有权力的。 一时间,整个长安的贵戚,几乎人人都爱张子重。 正文 第七百七十五节 老将军的托付 长安城最近最大的新闻,毫无疑问,自然是张蚩尤可能要被赐婚了! 这可是一个大事! 不止贵族列侯们无比关注。 就连市井百姓,也都是伸长了脖子观望。 没办法,张蚩尤的经历太传奇了。 以布衣而至侍中,只用了两个月不到,从侍中到娶帝姬,不过半年。 更兼有着种种传说和故事,在坊间流传。 这种又威风、又能打,还有文化,且是出生寒门的新贵,素来能得到百姓的追捧。 所以,当张越带着淳于文回家的时候,他发现,自己貌似有朝后世滚滚发展的迹象。 无论走到那里,都是无数视线跟随。 就连左邻右舍,也都是好奇非常,好像不认识张越一般,纷纷出门围观。 刚到家没多久,还未来得及安顿好淳于文,田苗就拿着一份拜帖来报告:“主公,有老将军递贴求见!” 张越接过来一看,正是久未见面的赵破奴的拜帖。 连忙道:“快快随我出门迎接!” 便带着全家上下,出门迎接。 “晚辈张子重,恭问老将军安……”张越恭身长拜。 “侍中快快请起……”赵破奴笑呵呵的上前,扶起张越,多日未见,这位老将军身子骨依然健硕,只是面色憔悴了许多。 没办法,张越和刘进这两个首倡者都当了甩手掌柜。 而编纂‘大汉一统天下寰宇图’的工程,却又是非常浩大。 赵破奴忙的恨不得一天当成两天用。 即使如此,要不是张越给他画好了基本轮廓,定下了框架,这个事情恐怕也不是区区几个月就能搞定的。 张越主动扶着这位老将军,进了自己家门。 命下人取来今年酿好的葡萄酒。 不得不说,张越当初让人酿酒赚钱的计划,现在已经破产了。 主要是张越在这些酒酿好以后,送了一些给霍光、金日磾、张安世等好友。 然后…… 大家对这种全新的果酒表示非常好奇。 更别提口感还很棒,酒精浓度也不算低(相比较汉室的黄酒和蒻头酒而言),简直是会亲访友,招待装X的必备饮品。 所以,大兄们纷纷当起了伸手党,隔三差五就来张越府上讨要。 张越能怎么办? 只好吩咐下人,‘大兄们’要多少就给多少。 就这样,张越的酿酒发财大计告吹! 好在,南陵那边的瓷器烧制,进展顺利,上个月李禾来新丰禀报说,已经烧制出了第一批青胚瓷碗。 所以,等到明年,南陵张氏瓷窑,估计就要名震天下了。 轻轻抿了一口杯中的葡萄酒,赵破奴立刻就瞪大眼睛,不可思议的看向张越,问道:“侍中这葡萄酒,真乃是佳品啊!” “老朽旧年,也吃过葡萄所酿之酒,颇为苦涩,不如侍中这酒甘甜回味……” 张越听着,笑了笑,道:“老将军若是喜欢,晚辈命人送几坛到府上……” “这怎么好意思呢?”赵破奴笑着,却是没有拒绝。 他是个爱酒之人,生平喜饮酒。 无论是汉家的黄酒、蒻头酒,还是匈奴人的马奶酒、羊奶酒,还是西域的葡萄酒,他都有品尝过。 但没有一样,能比得上这张府所酿的葡萄酒。 想想也能理解。 张府那可是有着目前关中最好的几个酿酒大师! “侍中……”赵破奴放下手里的酒樽,看着张越,轻声问道:“听说陛下有意,以侍中为将,出征湟水?” 张越听着,不置可否。 但没有说话,赵破奴一看就知道了,这是默认。 一张老脸立刻就笑的合不拢嘴,这是赵破奴得到的最好的消息了! 他看好的年轻人,终将要走上战场! 挥舞刀戟,收割功勋,纵横万里,驰骋天下! 他微微伸手,从怀中取出一本小册子,放在案几上,推给张越,道:“这是老朽半辈子领兵出征,总结的一些东西……” “不是什么大道理,也非什么真知灼见,不过是数十年来见闻所知之事……” 张越看着那本被递到自己面前的小册子。 很薄,可能也就二三十页的样子。 但能让赵破奴如此珍而重之,恐怕这里面记录的东西,是一些极为关键的事情。 特别是听着赵破奴的话,张越大概能猜到里面是什么? 张越连忙起身,感激的拜道:“老将军厚爱,晚辈无以为报!” “嘿!”赵破奴嘿然道:“老朽今年年近六十,入土半截,世界荣华富贵,与我已如浮云……” “此生之憾……”他轻声道:“只是恨不能马踏匈奴单于大纛,执单于问罪长安而已……” “更恨当初目中无人,坐失大军,被囚匈奴,受胡人凌辱!” 太初二年,他率军出朔方击匈奴,欲策应当时在匈奴内部亲汉的左大都尉,一举结束战争。 可惜,那位匈奴的左大都尉,谋划不周,事泄被杀。 而他又因为骄傲自大,冒进被围。 两万大军,一朝覆灭,一生英名从此丧尽! 更被匈奴人俘虏,当成吉祥物,关在单于庭,作为炫耀品,展示给那些西域国王和匈奴的实力派看。 后虽趁匈奴内乱,逃归长安,但从此一蹶不振,再也得不到领兵的机会。 这是他一生最大的恨事! 他知道,这辈子自己是无法亲手洗刷耻辱了。 而子孙们…… 也没有一个能继承衣钵的人。 所以…… 他只能指望后辈,只能寄希望于未来。 而张越就是他的希望! 在赵破奴看来,甚至没有比这个年轻侍中官更合适的人选了。 年轻、勇武、有胆略。 更主要的是……赵破奴在这个年轻侍中官身上,看到了一丝丝当初追随骠骑将军时的风采。 年轻、锐意、敢为天下先,不拘旧人旧物。 而即将开始的西羌战事,就是最好的试金石。 故而,赵破奴闻说此事后,立刻就连夜将自己的经验心得与见识见闻,都写到一本小册子里,送来张府。 只为让张越能代替他,马踏单于庭,再封狼居胥山! 终结这自高帝平城以来的汉匈纷争,为天下带来长久和持续的和平! 正文 第七百七十六节 湟河都尉 送走赵破奴,张越感觉有些惭愧。 本以为赵破奴这次上门来开后门的,打算塞个子侄到自己身边来。 结果却不是。 反而,是来送经验和祝福的。 老一辈将军的高风亮节,让张越心生惭愧。 特别是当他看完赵破奴送的那本小册子后,更是感慨万千! 因为,赵破奴送来的册子上,描述的乃是各种在野外辨别方向和戈壁沙漠荒野寻找干净水源的方法。 此外,还有着依靠目测尘土和蹄印,估算敌人数量和方向的心得。 这些都不是书本上会教的知识。 更是千金难换的宝贵经验! 讲道理,仅仅是这些宝贵经验和心得,赵破奴若将之传给子孙,起码可以保障后代再出一个将军。 要知道,如今可不像后世。 天上卫星、飞机,地面雷达、电脑、数据链。 领兵出征,首先要战胜的不是敌人。 而是环境和道路。 飞将军李广前半生依托内线作战,打的顺风顺水,连匈奴都惧怕他。 但到了卫青时代,汉军出塞,他就光芒不在,退化为迷途将军。 不懂地理,没有野外辨别方向和寻找水源的本领,就是最大的原因之一。 “以后有机会的话,能帮一下老将军的后人就帮一下吧……”张越在心里告诉自己,他知道自己欠了赵破奴很多人情。 若非这位老将军替自己奔走和宣传,现在的他,恐怕还没有资格单独领兵,更不提获得出征湟水的权力了——即使是霍去病,刚开始也只是带着八百人的骠姚校尉部出征,作为卫青帐下的小将而已。 …………………… 坊间舆论,迅速发酵。 只不过两天功夫,整个关中都知道了,侍中张子重可能要娶公主的事情。 嫁公主啊! 老刘家多少年没有干过这种事情了? 多新鲜啊! 而那几位寡居的公主,则是芳心摇曳的如怀春少女。 立刻便遣散了自己养的小白脸,收心养性,仿佛白莲花一般。 更是纷纷派人,携带重金去贿赂未央宫、长乐宫以及建章宫的宦官、宫廷官员。 虽然,这些公主哪怕是最年轻的人,也比张越要大四五岁…… 但…… 女大三,抱金砖嘛…… 大一点怕什么? 长平烈候不就娶了比他大十来岁的平阳公主? 可惜…… 这些公主甚至还没有来得及正式操作,便偃旗息鼓了。 因为…… 天子忽然下诏,封女南信公主为南陵公主。 汤沐地就选在南陵县,更命太常卿,在南陵县长水乡,为公主建造别苑、行宫和汤沐居所。 这个事情一出,朝野上下一片哗然。 这不是明摆着,告诉别人——都别争了,朕意已决吗? 所以,公主们立刻就哀嚎遍野。 不过,并没有人关心这些帝姬的失落,更没有人关心刚刚改封到南陵的南信主今年才八岁多一点这种事情。 因为,新的消息,从建章宫中传出——天子已经属意侍中领新丰令张子重为将,出征湟水,总责西羌事务。 连其头衔,据说都已经定了下来——湟河都尉。 无疑,这是一个全新的头衔。 自霍去病以来,当今天子就爱上了这种编织新军的游戏。 像李广利的贰师将军,也如当年赵破奴的匈河将军。 此事一出,立刻就引发了海啸! “那张子重何德何能,年不过二十,便独当一面,我不服!”卫氏的几个公子哥,当即就砸了手里的酒樽,气急败坏,就差没有去建章宫撒泼打滚了。 全天下都知道,羌人是软柿子。 而湟水在很多人印象里,那是汉家家奴把守的地方。 湟水之南就是陇右、北地,通过古老的回中道,可以就近得到关中的支援。 而其背靠河西四郡,与河套通,可以征发精锐的边军。 更有着令居塞,控扼险地,把守关隘。 可谓是躺着就能赚到功勋。 坊间有舆论称,就是派头猪去令居,也能砍回几万个首级。 卫家自从湟水攻略发酵,就觊觎这个美差。 想靠着出征西羌,吊打小朋友来赚取功勋。 哪成想,这八字还没一撇,就被人截胡了。 这如何能忍? 怎么忍? 不过,这些人也没有胆子正面刚,于是就到处鼓噪舆论。 拿着张越的年纪和资历说事。 甚至还有人暗示说,张越是当代的马服君。 可惜,他们千辛万苦鼓噪起来的舆论,在长安城里连片浪花都没有翻起来。 相反,广大长安士民,在听说了张蚩尤要担任湟河都尉后,都激动了起来。 纷纷开始健身,锻炼武艺,打算到时候,拉上几个兄弟,带上干粮和马匹,跟随大军出征。 这种义勇兵形式的兵源,也是汉家军队的重要补充部分。 当年卫青霍去病在世之时,每次出征,都会吸引数以万计的关中男子,自带干粮和甲胄、武器随军。 贰师将军李广利初征大宛的时候,也吸引了数以千计的关中子弟随军。 可惜…… 李广利崛起以来的,历次大战,没有取得过完胜。 斩首和缴获,也远少于卫青霍去病。 所以,关中人已经很少有这么高的兴致了。 而张越将要拜为湟河都尉的事情,无疑再次激发了关中人民内心的冒险精神和开拓精神。 许多人都说:“张蚩尤勇不可当,便是古之孟贲、项羽,也不如……” “追随这样的英雄出征,岂能不立功?” 这一刻,许多人都想起了父祖当年追随大将军长平烈候卫青与大司马骠骑将军霍去病出征时的光辉历史。 那可是一个光荣而富足的时代! 卫青拿下河南地(河套),当年追随他出征的义勇之士,回来后人手三匹马,牛羊数十,甚至还有人带回了奴婢。 即使不幸战死,其军功抚恤,也足够让家族过上相对富足的生活。 霍去病拿下河西的时候,就更是了不得了! 几乎所有人都发了大财! 据说当年,即使一个马夫,都赚到了价值一百亩地的赏赐。 而有功之士,纷纷得到了升官加爵的奖励。 布衣而至将佐者,比比皆是。 而对关中人民来说,只要有可能,他们愿意拿命来博一场富贵! 正文 第七百七十七节 虎父犬子(1) “长孙殿下……” “长孙殿下……” 远远的,两个锦衣贵族,快步追了上来。 刘进回过头去,就看到了他们,眼中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厌恶和疏离之色,但很快就被很好的掩饰了起来。 这两个贵族,却是气喘吁吁,跑到了刘进面前,恭身拜道:“臣说(臣伉)恭问殿下安……” 来者,正是光禄勋韩说和刘进的表叔、已故的大将军、长平烈候卫青长子卫伉。 卫伉和韩说的关系,好的就差穿一条裤子。 这主要是当年两人,同时奉诏屯兵五原。 卫伉吃不了苦,跑回长安后,是韩说给他圆的场。 说他在五原练兵,日夜不离军营‘勤勉非常,上下敬服’,只是因为水土不服,蛊患怪疾,才在上下的劝说下‘不得不离开’。 至于为什么不先请示? 韩说表示,因为事态紧急,不得不‘权变’。 当然了,卫伉回京后,夜夜笙歌,连买十几个邯郸歌姬这种事情,是没有人说的。 所以,在刘进得知了这个事情的详细情况后,对于这位表叔,他已是无话可说。 只不过,顾忌着亲戚关系,刘进不好明着给脸色。 “光禄卿、表叔……”刘进看着这两人,问道:“未知何事如此匆忙?” “殿下……”卫伉抬起头,露出满是富态的脸庞,笑眯眯的看着刘进,拱手道:“不知殿下可否借一步说话?” 刘进想了想,就挥手打发走左右,让他们去十步之外候着。 然后,他回头看向卫伉与韩说,道:“表叔有话请直说……” 卫伉笑嘻嘻的看着刘进,舔着脸道:“进儿……你也是知道的,臣从小就追随先父,学习兵法,韬略不敢说强,却也是可以一用的……” 刘进听着,心里面只想作呕。 兵法韬略? 他上上下下的看了这位表叔一次,根本就没有看到什么兵法韬略。 倒是看见了大腹便便的公卿肚,以及不过四十余岁,才跑个百来步,就喘不过气来的糟糕身体。 但表面上,他却不得不笑着道:“表叔的天赋和能力,孤与孤父、皇祖父都是知道的……” 卫伉一听,以为刘进是在表扬他,马上就笑着道:“臣早就说过,进儿是最了解臣的……” 然后,他就低下头来,暗自抹了把眼泪,可怜巴巴的看着刘进,道:“只是……进儿……臣这些年,心里面委实羞愧啊!” “先父一世英雄,却在臣手中英名尽丧,百年后臣有何面目,见先父于九泉之下?” “当初,陛下封臣为宜春侯……臣为候之时,孟浪大意,好心办了错事,被廷尉卿责罚,夺了爵位与封国……” “先父逝后,臣蒙陛下不弃,许承长平侯国,奉祀先父香火……奈何时运不济,行差踏错,又犯了忌讳,被太常卿夺候……” 刘进听着,却没有半分触动,只是静静的看着卫伉的表演。 心里面却是想着:“若是半年以前,孤恐怕已是被其蒙骗,感动落泪了吧……” “可惜了……”他在心中微微摇头。 这最近数月,他常居新丰,往来乡亭之中。 多次微服游历市井和农村。 他曾在乡野,见老农流泪,伤其稼禾不丰,也曾在市井看商人痛苦,悯其治业艰难。 更曾在街头巷尾,听百姓议论和讨论刘氏秘闻、宫廷八卦。 而在百姓的议论中,他的这位表叔,可是一个大大的丑角! 譬如,卫伉自述他的宜春侯被废是因为‘孟浪大意,好心办了错事’,被人揪住小辫子,穷追到底。 在国家的记录里,也确实如此。 卫伉宜春侯侯国被夺,是因为‘矫诏不害’。 但在百姓的议论和传说中,此事却有着别样的解读。 传播最广的一个版本里,卫伉‘矫诏’的缘故是因为他看上了太原郡的某位贵族爱妾,巧取不成变为强夺,结果连强夺都被人按在地上摩擦。 一怒之下,卫伉取出天子赐给他的御剑,矫诏发兵,杀了那个贵族,霸占了他的妻妾。 然后被苦主告到了廷尉卿,廷尉不敢做主,上禀天子。 这个事情,让天子非常恼火。 差点就赐死了卫伉! 因为太丢人,太low了! 连乡里的恶霸劣绅,都比卫伉牛! 堂堂国家列侯,大将军的长子,居然连乡下的土豪劣绅都不如。 这传出去,帝国的脸往哪里搁? 大将军又如何自处? 皇后和太子,更将何以面对天下? 还是卫青托着病躯,亲自向天子谢罪,又亲自代替卫伉,去向苦主道歉,赔偿了许多黄金、土地,才摆平了事情。 但宜春侯侯国却是别想了。 至于长平侯封国和爵位之丢…… 表面原因也与卫伉所说的差不多。 他入宫的时候,没有携带宫籍,被守门的卫尉司马发现,于是移送给太常卿,太常卿按照汉律剥夺了他的封国,废黜了他的爵位,更处以‘罚为城旦’的处罚。 当然这个处罚没有执行,卫家是交钱了事。 但问题是…… 汉家外戚出入宫廷,什么时候需要带宫籍了? 不是刷脸就可以的吗? 休说是堂堂皇后外甥、太子表兄了。 就是李氏、赵氏外戚的子侄们,进出宫廷,在禁中之外的地方,什么时候需要宫籍了? 而刘进在民间听到的传说,则完美的解答了原因。 卫伉在袭父爵后,骄奢放纵,挥金如土。 即使长平侯封国,食邑高达一万四千多户,每年躺着都能拿到数千万的租税,但这些钱却不够他三月挥霍。 即使是卫青生前,省吃俭用,给他留下了数万万的遗产。 却也在不过三年里被挥霍一空。 没了钱卫伉就派人在长安放高利贷,仗着长平侯府的权势,横行无度,甚至将京兆伊当狗使。 他常常将那些欠了他高利贷却还不起的百姓,让家奴绑起来,关进侯府的监牢里,严刑拷打。 他这么玩,自然是犯忌讳的。 廷尉、丞相、太常,三番五次找他聊天、告诫。 但,作用不大,他最多只是老实几天,然后就旧病复发。 据说,卫伉曾在喝醉的时候,公然叫嚣:汉朝没有惩罚我的律法! 然后发生的事情,自然就很清楚了。 天子亲自告诉他——汉室真的有惩戒你的律法! 若非他是大将军长平烈候的长子,是平阳长公主的养子。 刘进觉得,自己的这个表叔,怕是有十条命都不够廷尉杀的! 正文 第七百七十八节 虎父犬子(2) 但可惜,卫伉却是根本不知道刘进内心的想法。 恰恰相反,他觉得自己的演技棒极了! 他抬起头,可怜巴巴的看着刘进,期待着刘进的回答。 在他的印象里,自己的表弟和这个表侄,都是耳朵软、心肠善的大好人! 自己都这样可怜了,肯定会撘一把手的。 但…… 等了很久,卫伉都没有听到刘进的声音。 这…… 卫伉咬了咬牙齿,一狠心,便扑通一声,拜倒在刘进面前,顿首道:“还请殿下,看在先父的面子上,帮臣一次……” “不然……”卫伉哀求着:“臣百年后只能以发覆面了!” 以发覆面,这是汉人心里认为的最可怕的下场之一。 因为那意味着,死者不仅仅将彻底断绝与九泉祖先之间的联系,更将断绝与阳世子孙的联系。 几乎等同于断子绝孙,乃是那些犯了大错,无法原谅自己的贵族士大夫官员对自己施加的自我惩罚。 很多犯罪后,被勒令自杀的贵族官员,都会自动申请这个自我惩罚,以示自己真心悔过,从而换取刘氏对他们的子孙网开一面。 由此可见,这是多数汉家贵族心里的大恐怖。 不过…… 对卫伉来说,这却不是问题。 他本来就不敢去见老爹了! 刘进听着,尽管内心很不喜欢卫伉,但却也终究是没办法再忍心了。 谁叫他乃是大将军、长平烈候的长子,平阳公主的养子呢! 于情于理,于公于私,刘进没办法铁石心肠。 便扶起卫伉,问道:“表叔究竟意欲何为?” 卫伉一听,立刻就喜上眉梢,连带着跟来的韩说都是开心起来。 “臣听说……”卫伉看着刘进的神色,小心的选择着措辞:“陛下意欲用侍中张子重为湟河都尉,出征西羌,以定西海不服……” 刘进点点头:“孤有所耳闻……” “臣念着,侍中张子重,终究年轻,虽有勇武、谋略,但失之稳重……所以……”卫伉长身拜道:“臣斗胆,毛遂自荐,请缨为张侍中坐镇后方,拾遗补缺……” “更万死向殿下推荐光禄勋为主将……” 卫伉兴致勃勃的道:“光禄勋韩公,久经沙场,有丰富经验,若韩公能为主将,必可令张侍中少走弯路,从而更加快速、安全的平定西羌……” 这便是卫伉的目的。 在卫伉看来,这是很合理,也非常正常的事情。 张子重是自己的侄子的臣子。 让他沾点光,沾点便宜,怎么了吗? 这人活在世上,不就应该如此吗? 有好处,大家排排坐,赤果果。 自己人内部,把好处瓜分干净,然后留点汤汤水水给外人,好叫那些泥腿子感恩戴德,为自己冲锋陷阵。 他父亲当初,不就是这样做的吗? 便是靠着,提携亲戚、朋友,然后打造出了卫氏外戚集团。 哪像那个忘恩负义的霍去病! 居然唯才是用,谁能打就提拔谁! 还好他死的早,不然…… 而且,霍去病的事情也证明了,只有亲戚靠得住。 要不,为何今日卫氏外戚集团,虽然屡遭重创,但却依旧显赫,而霍氏外戚集团,却早已凋零的干干净净。 霍家最后的成员,霍光只能勉强靠着天子的羽翼和信重,维系着最后的存在感。 这么多年了,只推了一个女婿捡了护羌校尉这个差事。 但他根本不知道,刘进的脸色,刹那间就变得阴沉的可怕了起来。 “表叔真的是心忧天下,为国为民啊……”刘进悠悠的道,语气之中,已是充满了厌弃之情。 但卫伉却根本没有注意到,他沉浸在自己的幻想里,听着刘进的‘赞美’,喜得眉飞色舞:“进儿,臣虽然粗鄙,但对国事和天下事,也是不敢放松啊……” 卫伉只觉得,自己这次选择来见刘进,真的是一个绝佳的选择啊。 只要刘进发话、施压了。 那张子重还敢不推荐自己和韩说来当他的上司? 然后,自己便可以躺着,收获功勋和赞誉了。 嗯…… 到时候,叫那张子重的战功,全部都划归给自己。 什么运筹帷幄啊,什么决胜千里,统统都安给自己。 这样的话,再拜列侯,就不是什么难事了。 更紧要的是——还可以搭上便车。 你张蚩尤不是牛逼吗? 再牛逼也是我卫氏的马仔! 想到这里,卫伉便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之中,不可自拔。 他轻轻上前,对刘进拜道:“对了,殿下,臣听说陛下最近在为爱女南陵公主殿下,遴选夫婿?” “臣不才,有不肖子曰罔,年纪相当,还请殿下抽空在陛下面前美言一二……” 那南陵公主,旧封南信,食邑数千户,更是备受万钱宠爱,几有比拟当初高帝的鲁元公主和太宗的馆陶公主之势。 若自己的儿子,能够尚这样的帝姬,那么…… 卫伉知道,他起码这辈子都不用愁了! 虽然,卫伉听说,好像天子和皇后都是打算以南陵主妻那张子重。 但…… 不是还没有决定吗? 大不了,叫陛下换一个公主好了。 嗯…… 卫伉觉得,那张子重不过布衣出生,贸然贵幸,能娶一位天家帝姬,已是祖上冒青烟了。 那里还敢奢求更多? 至于陛下那里…… 他可以去皇后那边做工作嘛…… 亲上加亲,想必卫皇后也不会拒绝! 大不了,将父亲的神主牌从家里拿出来,去皇后面前哭诉。 皇后总不见得,真的能狠心吧? 想到这里,卫伉就笑得嘴都合不拢了。 浑然没有看到自己身旁的韩说那副震惊、惊骇的脸色,更没有看到刘进那已经铁青的神色。 若是卫伉提出‘毛遂自荐’,刘进还只是厌弃。 那么现在…… 刘进已经是恨不得拔剑砍了自己这个表叔了! “卫伉!”刘进直呼其名冷然喝道:“汝是不是还想让孤娶汝女为正妃啊?” 卫伉一听,没有反应过来,居然笑着抬头道:“殿下若是属意,臣……荣幸之至……” 然后,他就看到了刘进那张黑的都快跟泥炭一样的脸…… 以及身旁韩说那副X了狗的模样。 “卫伉!”刘进不留半分情面,死死的盯着这个自己的亲戚:“汝今日是要在孤面前作威作福?” 丢下这句话,刘进直接拂袖而去。 正文 第七百七十九节 红脸白脸 卫伉傻傻的看着刘进拂袖而去,满脸的不可思议。 这刘进,怎么变化这么大? 连表叔的面子也不肯给了!!! 岂有此理! “都怪那张子重!”卫伉不敢怨恨刘进,只好把气撒到那个侍中官身上。 在他想来,那个侍中官,就是奸臣,就是贼子! 不过半年时间,便离间天家骨肉,令太子和长孙都开始疏远他。 “最好将来不要落在我手上!”卫伉恨恨的想着。 然后他回过头去,看着韩说,结果发现韩说脸上满满的都是阴郁。 “果然,卫家的人靠不住啊!”韩说此时内心,满满的都是郁闷和绝望! 好好的谋划,被面前这个蠢货给搞砸了! 他现在甚至不知道该怎么收场了。 “早知如此,我便不该找这个家伙……”韩说现在后悔的都想要自杀了。 这猪队友,实在是太坑太坑了。 还好,他没把宝全押在这个蠢货身上,不然,这次可就真的是亏大了! ………………………… 建章宫内,张越凝神看着自己面前的这四个人。 范明友从湟中义从各部里,选出来的四位騠兹候稽谷姑的嗣子候选。 汉室列侯嗣位,有着严格的制度与法律。 其中最关键的两个,叫‘嫡子承国’和‘有罪者除’。 嫡子承国,就是只有嫡子享有列侯以上贵族的封国、爵位继承权。 而庶子则不享有嫡子的权力。 一旦某个列侯失去了他的嫡子,那么其死后,其封国就注定废黜。 至于‘有罪者除’,就是字面意思理解的那样。 某位列侯,若在世时被定为有罪,且受到了惩罚,那么即使他有嫡子,也不能继承封国爵位,而是依照置后律,进行递减。 騠兹候稽谷姑失国,就是属于前者。 他死前没有嫡子,故而依律,其庶子统统不享有继承权。 騠兹候国因而除为县。 所以,这四个候选者,皆是稽谷姑的庶子之后。 只是…… 张越拿着手里的小册子,挨个的打量着自己面前的这四个‘候选者’,眉毛有些皱起来。 他看向一旁的范明友问道:“范校尉,敢问校尉是用何标准为稽公选的嗣子候选?” 范明友闻言,道:“末将乃是按照《置后律》筛选的……” “但騠兹候不适用置后律!”张越抬手打断范明友的话,放下手里的小册子道:“诸嗣子如此模样,本官实难向陛下交代……” 他扫视着自己面前那四位年轻人。 他们都很年轻,也都穿着汉家贵族标准的绛色常服,头戴着爵弁冠,腰系长剑,看上去似模似样。 但…… 他们的发鬓,却明显有着胡人的风格。 都不用看,就知道,这些家伙曾经髡头或者辫发。 这是为了适应远离汉家文明的放牧生活。 在长安嵩街大鸿胪衙门的蛮夷邸,类似他们这样不伦不类的属国使者和贵族,多如牛毛。 张越就见过许多个。 但他现在却是不依不饶,抓住这四人在发型上的问题,对范明友道:“中国自古衣冠博带,若国家列侯作蛮夷打扮,心无圣贤之教,不知诗书礼乐,国家颜面何存?” 范明友赶忙道:“诸孺子久在湟水,不识教化,情有可原,还望侍中海涵!” “海涵?”张越冷笑着:“陛下追思功臣,诏复騠兹候家,然而选出来的嗣子,却是髡头、辫发,作夷狄状,陛下何安?稽公九泉之下,何以瞑目?” “国家恩诏,便是立之以贤!” “如今,无贤之子,本官情愿去稽公旁支之中,择一良家子以嗣之!” 张越与范明友的对话,根本就没有打算隐瞒,而是公开在那四位候选者面前议论。 这听到这四人,战战兢兢,瑟瑟发抖。 连忙纷纷拜道:“小子等死罪!死罪!还望侍中恕罪……” 然后就一个个争先恐后的,向张越表演自己‘熟知中国礼乐诗书’的模样。 甚至,还有人背诵起了《诗》《尚书》的篇章。 不过,那明显是临时死记硬背的,甚至背错了不少地方。 还好范明友在旁打着圆场,帮忙解释和求情。 张越听着,冷哼一声,道:“中国嗣后,以明礼第一,知书第二……” “本官也非冷漠无情之人……” “便看在范校尉面子上,给尔等一个机会……” “十日之后,本官再来考核尔等……” “若还是如今这般,休怪本官不留情面!” 那四位候选者听着,纷纷拜道:“诺!谨遵侍中之命……” 打发走这四人,张越和范明友忽然相视一笑。 “以侍中公之见,这四人之中,谁更合适?”范明友问道。 “谁最听话,就谁合适!”张越轻笑着道:“吾曾与明友说过,湟中义从,必须改土归流……” “而騠兹候稽谷姑之后,在月氏诸部中,有着强大号召力!” “这样的人,必须听话、懂事,心慕中国,愿意为化夷为夏效死!” 范明友听着,若有所思的点点头。 稽谷姑可是末代小月氏王子,在崇拜血统的小月氏各部里,有着难以想象的号召力。 即使如今,在湟水放牧的月氏各部,没有过去那般迷信月氏王庭血脉的高贵。 但这也依然是一张非常好的牌! 特别是对张越来说,这张牌不仅仅可以用在当下,说不定还能在未来起作用。 贵霜的大和尚们,说不定也认其王庭血脉! 只有有人买账,那将来汉军远征中亚,就有了名号。 兴灭国,继绝世,这可是诸夏民族的传统美德! 范明友却没有想那么远,也想不到这么远,他看着张越,忽然问道:“侍中公打算选何人来教授这四位嗣子?” 张越听着咧嘴笑道:“此事,我打算去求长孙殿下,请殿下为这四位君子,于谷梁诸生中择一鸿儒督导……” “谷梁?”范明友满眼不解。 “然!”张越却是目光灼灼的看向远方。 论起洗脑能力,诸子百家无有能过儒家的。 而儒家内部,又以谷梁和思孟为最。 而对现在的小月氏各部来说,谷梁是最合适他们的学问了。 也是最容易被他们接受和认可的思想。 毕竟,公羊思想太先进,也太激进了。 连汉室的地主都觉得不舒服。 就更不提那些奴隶制的部族首领。 这叫物尽其用! 只是……谷梁的学者们,对于夷狄的态度,那是有多远就能跑多远。 所以,只能让刘进去做工作。 正文 第七百八十节 长孙诉苦 与范明友告别后,张越回转自己所居的小阁楼。 却在门口,遇到了一脸阴郁的刘进。 “殿下……”张越迎上前去,拜道:“何故如此沉闷?” 刘进却只是叹了口气,摇了摇头,不肯回答。 张越一看,便差不多知道,肯定是刘进的家务事了。 俗话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纵然是皇室,也是如此。 张越也就明智的没有继续追问,而是笑道:“不如臣陪殿下,小酌几杯?” 刘进点点头,道:“正要叨扰爱卿……” 于是,君臣两人便在小阁楼中,找了间雅室,张越让人取来自家酿造的葡萄酒,君臣两人便坐在塌上,你一杯我一杯的喝了起来。 不过,刘进的酒量,明显很差。 几杯葡萄酒下肚,便明显的有些上头了。 脸色变得红彤彤的,说话也有些随意了。 “爱卿见过大将军的三子吗?”刘进微醺着双眼,把玩着手里的酒樽,轻轻摇曳着身子。 “臣曾有幸,于皇后家宴之上,见过一次……”张越答道:“不过,未有深交……” 嗯,卫氏的公子哥们,之后是曾经发过请帖给张越,邀请张越去他们的府邸嗨皮。 不过…… 张越知道他们是什么人? 所以果断溜回了新丰。 “没有深交好啊!”刘进一边饮着,一边笑道:“孤便宁愿不知他们……” “卫氏三子……哈哈哈哈……”刘进有些纵意的嘿笑着,很多事情,压在他心中,如今他是找到了机会,打算一吐为快:“卿是不知道,孤的那几位表叔与表兄弟们……” “世人皆以为,大将军英雄盖世,其子嗣必定也乃豪杰……” “实则……皆是五蠹之虫而已!” “殿下慎言!”张越连忙道:“若让皇后知道,恐为不美……” 卫皇后可不是什么善茬! 事实上,这位大汉皇后,无论是政治手腕还是能力,都是一流的。 能居长乐宫数十年不倒,哪是简单人物? 事实上,若历史上没有巫蛊之祸,导致卫氏尽灭,一旦刘据登基这位皇后的下限也是窦太后,上限说不定是吕后…… 不论旁的,单单只是其在巫蛊之祸中毅然发宫车,动员宫廷禁卫,加入到刘据的队伍里,一度控制长安便足可见其手段。 只是可惜,刘据没有军队支持。 北军六校尉,无一响应。 就连守卫长安三宫(未央、长乐、建章)的卫兵,也不肯听命。 所以,政变失败,全家扑街。 假若历史上刘据能得到军队支持,恐怕故事就是另外一个结局了。 说不定就是一个汉版的沙丘之变。 而这位卫皇后,与吕后一般,护短的很,对于她的亲戚和子侄,非常溺爱。 特别是卫氏三子,简直都快被她宠上天了! 所以,老话说,慈母多败儿,不是没有道理的。 “呵呵……”刘进苦笑着:“皇祖母她老人家,就不怕惯出下一个田氏、王氏外戚?” “便不怕将来,有人说:使武安在族矣?!” “孤受够卫氏了!” 心中想着那些自己听过的卫氏传言,再想着今日卫伉那令人作呕的神态。 刘进便满腹愤懑,心情压抑到无法呼吸。 张越见着,也是感觉有些同情。 刘氏有许多个诅咒。 其中之一,便有一个外戚跋扈的说法。 自高帝以来,除了太宗外,哪位天子没有吃过外戚的苦? 当今天子就更是一度被窦氏压制。 好不容易窦太后驾鹤,又遇上了王太后当权,连与他一起长大,志向相同,有着共同语言的韩嫣也被王太后杀了。 武安侯田蚡,更是一度执掌朝政,说一不二。 所以,在历史上武帝最终杀母存子,立了昭帝刘弗陵,任命霍光等为顾命辅政大臣。 可惜,却也还是未能阻止这个诅咒蔓延下去。 最终,由外戚王莽完成了覆灭西汉,终结这个诅咒的使命。 不过…… 仔细想想的话,其实卫氏这样跋扈和骄奢,未尝不是当今天子和卫皇后故意放纵的。 你想啊…… 卫青已经那么牛逼了。 若卫青三子里,再出一个牛逼的人物…… 这样两三代后,刘氏天子还玩毛啊! 卫家直接就可以学司马氏了,都不用麻烦王莽了! 而且,对于汉室这个政权来说,其实英雄功臣之后,沦为纨绔子和废物、战五渣,说不定是现实需要。 因为只有这样,才能为新的势力,创造出上位的空间。 不然某一个家族,长期把持高位,岂不就是阶级固化的前兆? 特别是在张越仔细的回忆了一下,历史上的那些西汉名臣名将的后代后,越发的感觉很可能事实就是这样的。 让大将名臣之后,向纨绔发展,几乎贯穿了汉王朝的整个生命周期。 无论是那些开国将相,还是武、昭、宣三朝的中兴大臣。 基本上就没有人能找到一个合格的接班人。 统统都是牛不过一二代。 而元成两代,不能和先帝们一般,诱导功臣、外戚之后,变为纨绔,出了一个王莽,一切就gg了。 张越想到这里,眼神忽然迷离了起来。 因为他想起了后世的一个著名潜规则。 “历史还真是螺旋上升……”张越感慨起来。 待他回过头,发现刘进,已然是喝醉了,趴在案几上,睡得非常沉。 张越见着,摇了摇头,找来一张毯子,给刘进盖上。 然后他站起身来,看着在房中的宦官、宫女以及刘进的随从,冷然盯着这些人,道:“若今日殿下之言,有一字外泄……” 张越微微一笑,道:“尔等皆族矣!” 众人听着,慌忙拜道:“下官(奴婢)等遵命!” “不要妄想以为能瞒天过海……”张越却是有些不太放心,强调道:“本官有的是手段,能够查清楚泄密者!” “而且,本官向来言出必行!” “下官(奴婢)等明白……”众人都是战战兢兢,低着头,纷纷拜道。 张蚩尤的威胁,他们不敢不信。 盖因为,迄今为止,张蚩尤言出必行! 说杀某人全家,就真的杀了某人全家! 何况他们这些小虾米? 正文 第七百八十一节 惟贤惟德,能服于人(1) 刘进勉强睁开眼睛,连枝灯璀璨的灯光,立刻刺入眼中,让他有些恍惚。 “殿下醒了……”耳畔,传来了张子重的声音。 刘进爬起来,却见着自家那位大臣,正站在一副硕大的堪舆之前端详着。 许多张被裁成了一片白纸,被贴在堪舆上,密密麻麻。 刘进近前一看,发现正是河湟地区的堪舆。 而那些小纸片上,则写着某某部、邑落多少。 显然,张越在研究河湟的势力。 刘进也是见怪不怪了,在新丰的时候,无论做什么,这位侍中官都会先搜集数据。 而且,事实证明,他的做法非常高明。 常常能通过数据,分析出问题所在,然后针对问题推出解决之策。 只是…… 这仗也可以靠数据分析来打赢? 这却是刘进没有听说过的事情。 揉了揉有些发疼的太阳穴,刘进问道:“卿可有把握,一举平定河湟?” “自然是有的……”张越看着眼前的地图及其上的数据,对刘进道:“西羌各部,不过乌合之众,三千甲骑加上湟中义从,便可狠狠惩戒彼辈,令其十年内不敢东望河西!” 如今的羌人各部,在二十余年前被李息将军扫荡了一次,将他们从温暖、舒适和肥沃的河西走廊,向西驱逐,直接赶过了湟水,逐入后世的青海境内。 青海在后世是著名的旅游胜地,山清水秀,蓝天白云,风景秀丽而壮观。 换而言之,其实就是一个旅游大省。 农业、工业皆不发达。 在西元前的话…… 只能用不毛之地来形容。 在这片原始冻土上,羌人各部,一无所有,只能勉强靠着牧羊维生。 这些部族,什么都缺,什么都没有! 甚至大部分还停留在石器时代! 对于汉军来说,打赢他们非常简单。 甚至,都不需要动员汉军精锐,像过去一般,由护羌校尉率领湟中义从们,就能狠狠的教训他们一次,砍回许多脑袋。 去年,范明友不就斩首三千了吗? 但…… 那有什么用? 散落在茫茫高原戈壁冻土之上,居于黄河、长江源头的西羌诸部,汉军能打赢,但无法征服,更无法令其臣服、顺服。 让羌人低头听话,那可是一个难事! 月氏人没有做到,匈奴人也没有做到。 即使是大汉帝国,在如日中天之时,靠着霍去病的个人人格魅力,才慑服了三个比较大的羌人部落,令他们定居到河西四郡,为汉把守关隘。 这就是所谓的河羌、谷羌与渠羌。 但羌人的大头,据说有着不焚者血统的封养羌、牢姐羌与先零羌,却桀骜不驯,拒不服从。 最终甚至勾结匈奴,险些坏了汉家河西四郡。 如今,虽然被逐至湟水以西的高原不毛之地。 但在未来,他们却突破了汉室为他们设置的樊篱,突入河西,酿成延绵两汉的大祸。 面对这样一个杀不过、打不服,意志坚韧、顽强的群体。 张越知道,军事解决只是下策。 政治文化解决才是上策。 战争也不止是杀戮。 作为穿越者,张越知道,用兵之道,臻于极致,飞花摘叶,皆可杀人! 后世的发展,也证明了这一点。 用导弹轰,那只是最后手段,迫不得已才用的法子。 经济、文化、贸易和原料、旅游…… 没有不能用来征伐灭敌的。 而且,效果非常好! 当然,那些是后世的手段,在如今用出来,未免是东施效颦,让人笑掉大牙。 只能用来作为参考和分析。 取其合适的部分,参考其思路与方法。 刘进却是看着面前的堪舆上,那些密密麻麻的纸片上标注的数字,感觉心惊肉跳。 仅仅是被标注其上的部族邑落,就是数十万之众。 而夷狄之俗,一邑落就是汉之一户。 少则数口,多则数十口。 这就是数百万人,将要面临刀兵。 虽然,刘进已经认知到他乃是诸夏之长孙,早已经放弃了内心中对夷狄的那点不切实际的仁心。 但他终究是一个君子。 见其生不忍见其死。 听着张越话语里的杀气,刘进忍不住劝道:“卿此行,还请留些仁心,莫要枉造杀戮……” 张越听着,笑了一声,道:“殿下放心,臣此行非为杀戮,乃为王化,乃为教化!” “臣此去,不是为西羌带来杀戮与毁灭,乃是为他们带去天子的恩泽与中国的诗书礼乐!” 基调在一开始就已经定下来! 杀戮,无法解决问题。 军事搭台,文化唱戏,经济引路,才是解决之路。 作为一个前公务员,张越对此很熟悉。 刘进听着,却是有些不信。 张越看着,笑道:“请殿下拭目以待!” “臣行前,将会向陛下请求,许臣于湟水之中,‘修德’三月……” 刘进听着,自然能get到张越的这个梗。 当舜之时,有苗不服,禹将伐之,舜曰:不可,上德不厚而行武,非道也!乃修德三年,执干戚舞,有苗乃服。 这个故事被记录在法家巨著《韩非子》之中,然后被儒家擦了擦灰尘,就拿来自己用了。 但,刘进现在已经知道,这个故事不仅仅有后续,还有前传。 在韩非子里,是被用来作为‘事异则备变。上古竞于道德,中世逐于智谋,当今争于气力’的论证。 作为‘去偃王之仁,息子贡之智,循徐、鲁之力,使敌万乘,则齐、荆之欲不得行于二国矣’的证明。 在读到这一篇文章后,刘进足足三天三夜没有合眼,一上榻便是韩非子的文字萦绕于眼帘之中。 令他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所以…… 他看着张越,深深的吸了一口气,问道:“卿相信如今还可以靠修德,而令远方之人臣服?” 这是谷梁和有些古文学派的论调,以为道德胜过一切。 只要君王大臣,一起修德,那么匈奴也好,夷狄也罢,都会乖乖的跪下来,争相恐后的入朝臣服。 张越听着,点了点头,无比认真的道:“殿下,臣当然相信!” “仁德、忠孝、智勇、信义,此八德有无量力,无穷力……” “只要配上兵精甲坚,猛将利刃,便可横扫六合,板荡四海,令天下归心,使天子恩泽播于万万里之外……” 正文 第七百八十二节 惟贤惟德 能服于人(2) 作为穿越者,张越明白一个真理。 单纯依靠暴力,永远无法真正的征服人心。 暴力只是手段,而非目的。 任何颠倒了这个顺序的国家,都终将失败,并被冠以暴政、***之名。 当然了,除此之外,张越还明白另外一个真理——永远不要吝于使用暴力! 因为,唯有暴力,才能震慑人心,匡扶正义,传播真理! 所以,他对刘进说的话,乃是真心实意,发自肺腑与心扉,没有半丝虚假成分的真心话。 刘进听着,却是迷惑起来。 他曾饱受谷梁思想影响,深信过‘德’与‘仁’的力量。 但到头来却发现,那只是嘴炮而已。 非但无法帮助人民,甚至反而使得人民沦落到更悲惨的地步! 所以,近来他开始渐渐相信‘霸’的力量。 以力破巧,衣食足而知荣辱,仓禀足而知礼仪。 故而,刘进一时间有些矛盾了起来。 张越看着刘进的神色,自然能猜到这位长孙殿下内心矛盾之处。 于是,张越拱手问道:“殿下以为宋襄公如何?” “不教民战,自弃其民,不可以称之为‘君’!”刘进想都没想,就回答道。 “若设以宋襄公得秦王政之虎狼之师,而行仁义之道呢?”张越笑着问道:“殿下还以为,宋襄公迂腐否?” 刘进听着,眼睛猛然瞪大。 这个问题,他当然清楚。 若宋襄公得秦王政之虎狼之师,那自然是…… 春秋五霸,无可争议的诸侯共主! 周天子的左右肱骨,诸夏的救星,文明的捍卫者,世界的保护者,齐恒公精神的继承人。 可惜…… 他没有! 非但没有,反而抓的是一把烂牌! 故而,宋襄公遗臭千古,遭万世唾弃,也就只有公羊学派才为他叫好。 就听着张越道:“故而,襄公不是迂腐,而是没有力量!” “精兵强将不存,自然礼崩乐坏,无民富国强之邦,仁义道德,则无依附之所!” “这就是魏武侯所谓的‘皮之不存毛将焉附’的道理!” 刘进听着,目光灼灼,猛地看向张越,喃喃道:“暴强有乡,仁义有时?” “殿下圣明!”张越恭身而拜:“臣为天下贺!” 作为穿越者,张越实在是太清楚道德的力量有多么强大了! 纵然是后世,那个真正的礼崩乐坏的地球。 人们也依旧相信着内心那些美好与光荣的道德的力量。 米帝称之为‘普世价值’,经常动不动就送普世上门。 开化专治于万万里外,解救‘可怜之人’于五洲之中。 经常一顿眼花缭乱的操作之后,社交媒体狂欢一片。 而在如今这个时代,诸夏民族自古以来就相信和信守的‘仁德、忠孝、智勇、信义’八德,远比后世米帝满世界宣扬和鼓动的普世价值更加深入人心。 不止在诸夏本土,连匈奴、西域也开始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 傻子才会放弃这么强大的力量不用,去选择蛮干。 况且,中国乃是文明之国,照亮世界的灯塔。 弃文明而行野蛮之路,那是以己之短,击敌之长。 是将自己的下限拉到了和周围夷狄的同一个水平。 即使能胜一时,终究无法长久。 张越看着刘进,轻声道:“殿下,自伏羲氏演八卦,而轩辕氏战于逐鹿以来,三王五帝,三代先王,孜孜以求的便是教化天下,便是移风易俗,便是大一统,便是书同文、车同轨、人同德!” “故有舜修德而执干戚舞,有苗乃服!也有禹王大阅涂山,斩防风氏!” “故有汤武网开三面,泽及鸟兽!也有武丁南征,鞭笞荆楚!” “故有太公治齐,文治斐然,亦有赫赫南仲,薄伐西戎!” “先王既泽于四海,亦笞之于不臣,代天行罚,于是《诗》有雷霆之怒,《易》有折首之叹,于是曰: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刘进听着,也是激动万分。 先王们的文治武功,让他赞叹。 而先王们的赫赫功勋,让他敬服。 听着张越的话,他眼前仿佛演绎出一幕幕史诗般的场面。 从远古迄今,数十上百代人不懈努力。 诸夏民族,从小到大,从弱到强。 通过一代代人的接力和努力,终于将诸夏民族变为一个数千万人丁的昌盛民族,更将中国这个概念,从中原一隅,推及天下九州一百零三郡,纵横万里的广袤疆域。 张越也是感慨万千,诸夏民族不是一蹴而就的,中国文明也不是一天建起来的。 大汉黑龙旗之下,埋藏着多少先王英雄的骸骨。 他们的身体虽死,但意志却凝结在这片土地的空气中,影响着每一个人。 无论他多么卑微,无论他多么的高贵。 在后世每一个人都知道,我们有一个共同祖先,一个共同的文化基因来源。 就连遗传基因,也是相同的! 后世的研究证明,几乎所有生活在中国这片土地上的男性,追溯到五千年前的时候,在基因表达之中,都可以追溯三个远古男性祖先身上。 以O3为开头的三个男性遗传基因染色体。 而恰好史书记载了我们的先王。 伏羲氏、轩辕氏、神农氏…… 这可真的是…… 不知道多少人的脸,高高肿起。 刘进勉强按捺住内心的亢奋,他看着张越,拜道:“那卿打算如何‘修德’?” 虽然他为张越的言辞而亢奋。 但他明白,像西羌那样的混乱部族,根本不是如今的汉室的‘仁德’所能慑服的。 况且,如今的夷狄畏威而不怀德,连匈奴人这样相对开化的群体都都是如此。 更别提那西羌诸部了。 张越听着,却是神秘的一笑,对刘进道:“此事却是要劳烦大司农了!” “大司农?”刘进不太理解,这关大司农什么事情? 而且,桑弘羊像是一个有德君子吗? 那不就是一个满身铜臭的商贾大臣吗? 张越却是嘿嘿的笑了起来,对刘进道:“殿下日后自知!” “总之,臣深信——惟贤惟德,能服于人!” “当然了,若臣‘修德’之后,还有冥顽不明之辈,那臣便只好行雷霆手段,令有嘉折首了……” 正文 第七百八十三节 战争准备(1) 大司农官署。 桑弘羊的心情,好的不得了。 主要是因为,最近两月,大司农的官署销售成绩好的不得了。 即使刨除盐铁收入,大司农通过销售各类奢侈品,大赚数万万之多。 光是燕窝,就卖出了五千多个。 均价超过两金,但成本嘛…… 纵然算上运费和损耗,也才数百钱一个。 纯粹的暴利! 辽东和朝鲜四郡的山参,则是另外一个爆点。 虽然不如燕窝走俏,但也卖掉了几千斤,收入数千万。 此外,海官的鱼干、鱼胶与鱼油,也是一个很好的增长点。 尤其是鱼油,如今已经是关中贵族们游猎时必备的防冻品,小小一罐大司农就敢卖一金,还有价无市! 只是可惜,如今是冬天,道路不靖,海官衙门的鱼获,无法运进关中。 但不要紧,很快就是春天了。 届时…… 桑弘羊不免踌躇满志,期待着明岁大司农业绩大爆后的风光! “若明年,盐铁之外能收入个十万万……”桑弘羊摸着胡子:“吾便有底气,在致仕前谋求一个列侯之爵……” 汉室封侯,非有功不得候。 封侯是所有人的最终追求! 桑弘羊自也不例外! 可惜,军功不是那么好混的,当世又无霍去病卫青,可以抱大腿。 所以,桑弘羊在之前,甚至不敢起这个念头。 但现在就不一样了。 有着新的收入来源,桑弘羊终于可以直起腰杆,发起对列侯爵位的冲锋。 即使不能,这创造出来的新财源,起码也能让他混一个关内侯。 “都尉!”门口传来大司农丞田原的声音:“侍中领新丰令张子重求见……” 桑弘羊一听,立刻就笑意盈盈,道:“快快有请!” 旁的不说,他的嫡子,如今就在那张子重麾下任职,将来还要求他多多关照和提携。 甚至…… 伸出大腿,叫自家的儿子抱上一抱,混一些军功。 更不提,如今大司农的风光,多半赖于此人。 特别是新开辟的财源,几乎都是此子点拨或者策划出来的手笔。 对于整个大司农而言,那位侍中官,简直就是财神爷。 财神爷登门,岂能不郑重? 所以,桑弘羊亲自带人,在官衙正厅前迎接,也是合情合理了。 “侍中公安好!”桑弘羊笑着上前,作揖问礼。 张越赶紧答礼:“晚辈安敢当明公大礼?” “侍中公客气……”桑弘羊笑着侧身:“还请侍中入内一叙……” 便将张越请入了官衙正厅,更亲自招呼,延入上首,与之对座。 只能说,大司农不愧是‘九卿之中最像商贾’的官署。 这个样子和架势,根本就没有半分汉家九卿的风范。 不过…… 张越知道,桑弘羊是如今汉室九卿里,最务实的人。 属于典型的不见兔子不撒鹰,想要拿话忽悠他,或者空口白牙的套大司农的资源,门都没有! 连桑钧从大司农要资源,都要算清账目,定时结算。 而且还得按照市价上浮一成,作为借调的成本。 连儿子都坑的出手,就不用提别人了。 好在,这次张越登门,乃是来送钱的。 所以,也就不和桑弘羊绕什么圈子,直接道:“桑明府,下官此番登门,乃是有事相求,想要大司农衙门襄助……” 桑弘羊一听,嘴角一乐,低声问道:“侍中公所为何事?” “公事?还是私事?” “若是公事,便在此谈……” “若是私事,还请移步偏厢!” 这是桑弘羊屹立不倒的法宝,公私分明! 不然,以当今天子的多疑,岂能让他安坐于大司农,执掌汉家财政大权二十几年? 张越笑着拜道:“不敢瞒明府,此番乃是为公事……不过……兹事体大,还请明府屏退左右……” 桑弘羊一听,呵呵笑了起来,道:“既是公事,自然事无不可对人言!” “且大司农上下,皆乃公忠体国之士,泄密之忧,侍中不必担心……” “当然,若是侍中不放心,本官也可以照做……” 这一番话,真的是极有水平。 难怪大司农在桑弘羊经营下,如同铁板一般。 以至于历史上,其政敌霍光绕了那么大一个圈子,裹胁民意,在石渠阁之会上对桑弘羊发难。 但也奈何不得了他。 最后还是靠着蛮力,才干掉了桑弘羊。 但纵然如此,桑弘羊和他制定的大司农制度、盐铁体系,依然运转正常。 人亡政不息。 仅此一点,张越就知道,自己得向桑弘羊好好学习。 这御下和拉拢和稳固利益集团,形成一个命运共同体的本事,桑弘羊可谓独步天下。 这样想着,再考虑到,其实泄密不泄密,根本影响不到大局。 张越便给桑弘羊一个面子,笑道:“既然明府如此说,那么晚辈自然遵从明府之意……” 他从怀里取出一张白纸,递到桑弘羊面前,道:“晚辈可能将受陛下之任,出征湟水,平定腹心之患,使我河西可以酣睡……” “所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故而晚辈想提前向大司农打一个招呼,请大司农务必在战前,为大军准备好这些军需物资……” “当然,不会令大司农吃亏……” 桑弘羊和左右听着,都是满眼疑窦。 概因如今汉家军需,乃是皆由少府统筹、大司农调运。 这种绕过少府,直接找大司农要资源的例子不是没有。 但非常非常少! 概因,其实大司农掌握的只是粮草钱财而已。 这些东西,固然关键,但却不必特地来找大司农,因为大军出征,天子和朝堂,肯定是早有安排的。 什么都可能缺,但粮草与赏钱,汉家从来不缺! 打开张越递来的白纸,桑弘羊只看了一眼,就深吸一口气,瞪大了眼睛,看着张越,问道:“侍中公所需,还真是稀奇……” 张越呵呵一笑,对桑弘羊道:“劳烦大司农,尽快备齐所需物资……” 桑弘羊道:“这却是有些麻烦了……不过,侍中放心,本官会尽力督促,夏四月之前,备妥侍中所需!” “有劳大司农了!”张越起身拜道:“还请桑明府放心,待得晚辈得胜还朝,必定在陛下面前为大司农请功,更加如约,以缴获所得,偿还大司农之用!” 正文 第七百八十四节 战争准备(2) 出了大司农官邸,张越便直奔少府的东织室。 汉家少府,有三个专门负责织造的机构。 东织室、西织室以及在临淄的三服署。 彼此承担不同的任务。 东织室,便是一个专门面向军队,承担各类军需被褥以及边塞移民的被服制造。 所谓东织室,自然是靠近长乐宫的。 其官邸建在长乐宫东侧宫墙之下,规模宏大。 在最初,汉室是只有一个织室,就是这东织室,而且彼时也没有什么东西织室之分。 因吕后之故,才分了东西。 东属长乐,西属未央。 分别由天子和太后掌握。 而东织室规模倍于西织室,年产各色布帛、丝绸十余万匹。 这亦是汉代太后,能够凌驾于天子之上,拥有权力的缘故之一。 手里有钱,自然可以拉拢将校大臣,再得名分,当然可以稳稳的压住刚刚登基,威权未立的天子。 像是已故的窦太后,在废黜建元新政的时候,就一次性从东宫内库支出布帛丝绸十万匹,黄金数万金,犒赏南军有功将士。 又安抚北军,于是,长安军队自然服从东宫太后谕旨,将祸国殃民的儒家乱党,一网打尽。 彼时的东织室,自然也是水涨船高,压过西织室,成为了负责汉家天下官员、军队以及贵族被服的超级机构。 不过……那都是陈年往事了。 自元光以来,天子亲政,挟对匈奴战争胜利的赫赫神威,板荡天下,圣心独断。 东织室自然难逃秋后算账,拉清单的命运。 大批职权被卸,大量人力、物力被抽调。 如今,就剩下了给军队制造军需被褥以及为边塞生产被服的职责。 日子自然是过的紧巴巴的。 没钱、没人、没资源。 连官署都已经二十年没有修过了,官衙前的门槛,都是破破烂烂的。 张越来到这里的时候,都有些惊讶。 因为,西元前的织造业,就和后世的银行金融业一般,乃是肥的流油的衙门。 落魄到这个田地,真的是很罕见。 “侍中……”张越要来,守少府公孙遗当然不敢怠慢,早已经率人在东织室官邸前等候,见到张越诧异的神色,公孙遗也有些挂不住面子,讪讪的笑着:“东织室受命皇后,秉持节俭,所以上下厉行清廉……” 这话,鬼都不会信! 更别提张越了。 官僚机构是个什么德行,张越还不清楚? 就拿新丰的县衙来说,曾经的新丰财政,穷的连官吏的俸禄都发不出,要靠着刍稿税和责庸来捞钱。 但新丰县衙,却依然恢弘壮丽。 据说连县衙房顶的每一片瓦片,都是崭新的从少府特别定制的。 地板更是用着上好的楠木铺成。 与之相对应的是,新丰县三乡一城的乡校,除了枌榆社阳里因为徐荣之故,能维持规模外,其他地方的乡校全部年久失修。 还是张越上任后,拨款重建,同时偿付历年积欠的乡校工人俸禄、三老俸禄,才让新丰乡校系统重新运转,开始有了朗朗读书声。 连新丰县小小的县衙,都是再穷不能穷县衙,再苦不能苦县令。 东织室沦落至斯,要说不是上层故意使然,骗傻子呢! 当然,张越也不会点破。 他此行的目的,也非是来找人麻烦的。 恰恰相反,他是来交朋友,找小伙伴的。 东织室,再落魄也是皇后直属,也是未来的太后直领之所。 想要混得开,当然要提前下注。 更不提,除了东织室,整个长安没有人能帮助张越完成他所设想的那个计划了。 故而,张越脸不红,心不跳的赞誉着:“东织室真乃廉署也,若使天下官署皆如东织室之廉,何愁小康不成?” 这话听得公孙遗只能傻傻的笑了笑。 在公孙遗引路下,张越直入东织室工坊之内。 在这里,东织室署长、司曹令吏,已经列队等候。 因为张越在前日,就已经递了公文,说要来‘考察考察’。 天子近臣视察,东织室上下自然不敢怠慢。 提前一天,便打扫好了卫生,准备好了工坊,还将官署中技术最好的一百多名女工,组织了起来,聚集到此,以应付上官视察。 在众人陪同下,张越进入工坊内,视察织造情况。 “东织室如今主要生产褐布与罽布……”陪同的公孙遗,带着张越步入生产工坊内,介绍着:“所以,作坊之中难免有些腥膻之味……” 张越自也闻到了空气中那挥之不去的膻味。 在正常情况下,不会有高级贵族和官员,来到这样的织造现场。 平日里,连东织室的官员,也是能不来就尽量不来。 为的就是避免,身上沾染腥膻味,免得被人耻笑。 但张越来了,这些人就不得不陪同。 只是脸色都很难看,一个个都在心里祈祷这位张蚩尤赶快离开。 但张越兴致却是非常高。 不仅仅真的考察了工坊的工作,还和女工们交谈,询问她们工作的情况和当前工作的问题。 这就让很多人如坐针毡。 但张越却越看越是欢喜。 在这工坊里,足足呆了一个多时辰,还拿着一个小本子,随手记录了许多东西,才带着人出了作坊。 出了门,只有张越一人,面带微笑,满腹欢喜。 其他人都是犹如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一般,恨不得立刻回家沐浴清洗。 张越回过头来,看着这些人,微微摇头,他知道,东织室要发展起来,并成为汉室的一个强力部门。 现在所有东织室的主要官员,都要换一个位子才行。 就这些家伙,根本不足以承担重任。 要搞技术,要提高生产力,决不能用这等庸才! 不过,这些话他是埋在心中的。 回头对上官遗拱手,道:“世叔,我欲去见天子,世叔可愿同行?” 公孙遗一听,立刻就一扫疲惫,精神抖索,满血复活,忙不迭的道:“侍中厚爱,敢不从命?” 对于汉少府来说,与天子关系的远近,决定了他们未来的高度与地位。 而这一关系,是与被天子接见次数与赞赏次数成正比的。 尤其是对公孙遗这样的还没有摘掉‘守’字的代少府,必须抓住每一次可以去天子面前刷脸的机会! 正文 第七百八十五节 诱之以利(1) 一个时辰后,张越带着公孙遗,来到了温室殿前。 今天值班的乃是许久未见的郭穰。 郭穰自从升了黄门侍郎后,便是一本满足,失去了进取心。 对于宦官而言,他已经差不多到顶了。 至少在社会地位上到顶了。 依旧例,宦官拜为黄门侍郎,便有了过继昆仲子侄或者外甥为嗣的权力,也拥有了在宫外建造府邸的资格。 所以,这些日子来,郭穰就一直忙着挑选后嗣和建造府邸的事情。 对宫里面的事情,明显的关注度下降。 这是人之常情。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若能有后,任何宦官都会不惜一切的培养和扶持。 见到张越,郭穰明显的非常高兴,几乎是立刻迎出来:“侍中公可是欲要面圣?” 张越点点头,道:“有劳郭侍郎通传……” 郭穰一听,笑的更开心了,道:“侍中稍候,吾先去通传!” 不多时,郭穰便喜滋滋的出来,道:“侍中,陛下有请……” 张越于是带上公孙遗,步入温室殿中。 今日恰好是朔望日,天子刚刚结束了一次朝臣对奏,正美滋滋的在塌上泡脚。 见着张越带人进来,天子顿时就是一喜,因为他知道,今天又能有口福了。 张越却是毕恭毕敬的拜道:“臣毅恭问圣安!” 跟在他后面的公孙遗则立刻扑通一声,拜倒到天子面前,抓住机会刷脸:“微臣守少府遗,恭问陛下圣安!” 天子这时才看到公孙遗,连忙正坐起来,道:“卿等免礼!” 这倒不是他有多尊重公孙遗,实在是此乃诸夏君王的传统。 对于九卿两千石,必须给以尊重。 不然,传出去叫人知道,少不得被人议论。 “陛下……”张越起身后,道:“臣此来,乃是来给陛下报喜的……” “何喜之有?”天子一听乐了,笑着问道。 “财喜!”张越恭身答道。 “财喜!?”天子有些坐不住了,连坐姿都忍不住调整了一下。 若问他当了四十七年皇帝,最大的心得是什么? 毫无疑问,就是五铢钱! 钱真的是个好东西! 无论是修仙问道,还是治国安民、远征万里。 都离不开钱! 没有钱,万事休矣! 而若有钱…… 自是一帆风顺! 可惜,自元鼎之后,国家收入虽然屡创新高。 但花销和开支,却也是水涨船高。 旁的不说,就是李广利兵团每年的军饷和赏赐,就已经让他头疼不已。 一旦遇上大战,那钱更是洪水一般的流出。 如今的汉家国库,已然是拮据到了负担不起一场天山会战的地步了。 不然,他何必要和匈奴人虚与委蛇?又何必让任立政去主持汉匈互还扣押使者的事情? 早就让李广利兵团出塞,趁着匈奴人内讧的机会,突破浚稽山,打过余吾水了。 还不是穷闹的? 所以,他对任何能赚钱的事情,都是趋之若鹜。 张越看着天子的神情,低头道:“正是!” “这财喜从何而来?”天子忍不住问道。 “从褐布与罽布上来!”张越答道。 “褐布?罽布?!”天子听着皱起眉头。 他当然知道,那所谓的褐布与罽布是什么? 乃是当初博望侯张骞,从西域带回来的布帛,以羊毛、马毛、驼毛等牲畜毛发纺织而来。 曾经也风行过一时,但很快就沦为鸡肋。 如今,只有河西四郡和边塞苦寒之地的边民,才肯穿这种纺织品。 内陆的话,除了刑徒、奴隶,基本没人愿穿。 罽布还好一点,可能会有游走四方的游侠与商贾穿戴,但那褐布基本就在汉家内地绝迹了。 盖因为这两种毛纺织品,有着种种令人难以接受的缺点。 首先便是异味极大,穿的久了,腥膻味连沐浴都可能无法清除。 只这一点,便让士大夫贵族们敬而远之。 更不提,这些毛纺织极易滋生各类虫患,什么虱子跳蚤臭虫,一个不注意就生的到处都是,咬的人浑身是包。 给人的健康,造成严重隐患。 最后,就是这舒适性太差。 除了冬天可以御寒外,这两种纺织品的体验性极差! 就像天子,曾经让人发给数百套给上林苑的百姓,结果不过半月就没人穿了。 百姓纷纷反映,这些‘胡布’,穿在身上咯人的很,还不如穿汉家传统的麻絮。 也就是乌恒、辉渠、浑邪、休屠和月氏等汉家附庸、属国喜欢这些东西。 而且,边塞军民也要靠它们来抵御严寒。 不然的话…… 少府估计都不会生产它们了。 就听着张越道:“正是!” “陛下,臣已然找到办法,可以改进褐布与罽布之工艺,令其干净、整洁、舒适……” 天子一听猛然瞪大了眼睛。 褐布与罽布,若是能够干净、舒适无异味…… 他当然清楚,这是多么巨大的利益了! 旁的不说,汉家少府和太仆衙门,从此就要多一条财源。 而且,不像其他财源,要从人民身上抠钱。 太仆三十六苑,每年产出的各色牲畜皮毛,不知凡几。 往年,这些资源统统是作为给边塞军民的免费供给品,还要被人挑三拣四。 但若是……张越真的能改进工艺,哪怕只是实现干净这一个条件,这些过去的废品,马上就要变废为宝,成为黄金! 因为…… 在汉室,布帛乃是除黄金与五铢钱外的第三货币。 国家甚至是将布帛视为金钱,允许人民以布帛交税、交易。 换而言之,纺织业在汉室就是金融业。 和后世的银行一样,织出来的布直接可以当成钱用。 而且,有着不会贬值,不会通胀,人人认可和接受的好处。 故而,天子有些难以相信,道:“果真?” “果真!”张越上前拜道:“若是陛下许可,臣请借少府东织室一用……” “东织室?”天子狐疑起来:“西织室不行吗?” “启奏陛下……”公孙遗抓住机会,赶忙报告:“如今,独东织室能织褐布与罽布……” 事实上,若不是这褐布和罽布,几乎没什么油水,东织室连这点职权也会被剥夺! “这样啊……”天子眼里闪过一丝精芒,对公孙遗道:“少府,从东织室之中,抽调能工巧匠至西织室,一切听从侍中张子重之号令!” “诺!”公孙遗长身领命。 正文 第七百八十六节 诱之以利(2) 将褐布与罽布之事,暂时放到一边,天子问道:“张卿,平羌之事,卿可有腹稿了?” 这是他很关心的事情。 这主要是因为李广利初伐大宛失利,给他留下了很不好的记忆。 更令大汉帝国颜面无光。 若如今,打一个羌人,都会遭遇失利。 那么,匈奴人和西域各国怎么看汉家? 故而,平羌之事,他虽然属意张越,但却要求很高。 不止得胜利,而且,是大胜! 像卫青收复河南地、霍去病夺取河西一样的辉煌胜利。 如此,才能震慑四夷,稳固边疆,然后伺机而动。 张越听着,拜道:“启奏陛下,臣已经略有打算……” “讲!”天子坐直身子,做出侧耳倾听的样子。 张越于是请求:“臣请陛下借河湟沙盘一用!” 天子挥手道:“可!” 便命郭穰带人去抬来河湟地区的沙盘。 沙盘很大,郭穰带了四个侍从,才将之抬到殿中。 张越看着沙盘,拜道:“臣请为陛下讲解!” “可!”天子点点头,也站起身来,走到沙盘之前。 这是一个精心制作的沙盘,不敢说在地理地貌上完全精确,但至少大概的正确性可以保障。 所以,张越通过沙盘,将西元前的河湟地理一览无余。 如今的河湟地区,山川、河流的走向,大体与后世相似。 但整个地理地貌,却是天翻地覆一般的变化。 后世的戈壁与荒漠,在如今是青山绿水。 此地,如今是植被茂盛,水草丰盛之所,尤其是湟水流域,几乎就是一个高原天堂。 小月氏残部在此不过二十余年,人口就从不过数万,发展到如今的二十余万人丁,增长了起码四倍。 直至两宋,此地依然是天堂般的人间盛境,西夏在此割据,拳打北宋小学生,脚踢辽金二愣子,很是威风了一段时间。 不过如今,此地的开发程度,非常低。 但,一条长城却突兀的出现在此。 它沿着后世甘肃的永登县,延绵数百里,一路延伸至酒泉郡,构成了汉河西长城防御进攻系统的一环。 而它的核心,就是护羌校尉治所令居塞。 从沙盘上来看,令居控扼古老的回中道,掐住了羌人南下北上的咽喉。 可以说,只要令居不失,羌人即使突破了湟水,也无法大规模的南下北上。 但…… 张越关注的,却不是令居。 而是,另外一个地方。 循着记忆,张越找到了此地。 张越伸手,点在沙盘中间的一个障塞,对天子道:“臣愚以为,欲定西羌,必收湟水月氏义从之心,而收湟水月氏义从,则此西平亭必为关键!” “旧年,骠骑将军筑塞于此,登高西望大河、湟水,持戟肃立,于是命为西平亭,意欲以此为基地,平定西羌,播教化于不毛之地!” 天子听着,却是陷入回忆中。 霍去病英年早逝,造出一系列后果。 不止是这西羌攻略,不得不无限期终止,乌恒人也开始蛇鼠两端起来。 至于再度瀚海,至姑衍山而封狼居胥山这样的伟业,更是成为了绝响。 汉家骠骑将军大司马的病逝,不仅仅是大汉帝国的损失,更是浩瀚无垠的草原诸族的损失。 他活着的时候,强不敢凌弱,大不敢欺小。 乌恒、辉渠、月氏、浑邪、昆邪乃至于羌人…… 大大小小数十上百个游牧部族,全部都遵从大汉骠骑将军的命令,井然有序的放牧、生活。 没有人敢违背,更无人敢不服。 因为每一个人都知道,汉骠骑将军,言出必践,公平公正。 可惜…… 思念着霍去病,天子不免惆怅起来,连带着,对张越口中所述的‘骠骑所筑西平亭’,也格外关注起来。 微微低头,凝神审视着张越指出的西平亭之所。 只是看了一会,天子也忍不住抚掌赞叹:“西平亭,真乃是兵家必争之地,锁钥湟水之城!” 概因此地,位于湟水中游,卡在湟水三条支流交汇之所。 控制此地,等于控制了整个湟水流域。 不仅如此,此地的地理,更是非常险要。 四周群山环绕,地势西南高、东北低,典型的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只要守住这里,湟水就万无一失。 张越亦是感慨万千。 霍去病所筑西平亭,就是后世青海省会西宁。 从东汉之后,及至后世,此地就一直是青海的政治文化军事中心。 两千年不变,两千年沧海桑田不能动其分毫。 霍去病的战略眼光与远见,简直就跟开挂了一样。 所以,在打算去湟水刷声望后,张越立刻就锁定了这个地方。 将其视为自己在湟水的老巢和前进基地。 “陛下圣明!”张越俯瞰着面前的沙盘,道:“假臣将来受命,出征湟水,必在此建城,为汉西平城,控扼湟水,镇压西羌,播王化于此,传诗书礼乐至斯!” 天子听着,却是眼皮子一跳:“建城?爱卿,若在此建城,恐怕国库支撑不起啊……” 西平亭距离汉家统治区域太远了,建城成本怕是数倍于中原。 若是要从国库支出,别人不说,李广利肯定要跳起来。 张越却是笑着答道:“陛下放心,建城费用,无须国库拨款……” “甚至,臣愚以为,平羌之费,也毋需国库拨款……” “嗯?”天子看向张越,非常不解。 在他的理解里,即使是霍去病,恐怕也做不到这一点。 为什么? 因为羌人穷啊! 穷的除了羊群外,什么都没有! 穷到连唯利是图的商人也不愿去和他们交易。 “此事,着落在臣前时所提的罽布之上……”张越恭身道:“臣闻羌人牧羊,其所牧之羊,乃是高山之羊,此种羊中有一异种,其羊绒轻柔、舒适,人穿之可御严寒,可至极北之所!” 在后世,青藏高原的山羊绒,那可是论克交易,号称软黄金的东西! 至于如今嘛…… 只要织出来,那立刻就能秒杀世间任何奢侈品。 受到广大贵族纨绔的一致吹捧。 于是,羌人将穷光蛋,变成大富翁! 可惜,这样的富翁,却没有保护自己的力量。 无异于小儿持金于闹市…… 正文 第七百八十七节 淫祀(1) 青藏高原产出的高山山羊羊绒,在后世,中国产出了占据全球总产量的七成。 乃是最顶级的纺织品,国际奢侈品名牌的首选。 什么羽绒服,在高山羊绒面前弱爆了! 特别是藏羚羊的羊绒…… 只能用人间极品来形容,所以,哪怕是后世,有着严刑酷法威慑,不法分子依然铤而走险。 除了羊绒,高山山羊冬季为了御寒,会长出长长的羊毛。 山羊毛在纺织性能上,不输绵羊。 后世中国就有一个很有名的山羊毛裘用羊种——中卫山羊。 更不提,张越知道,羌人还驯化了独属于中国的绵羊品种——藏羊。 这是一种古老的绵羊,只要饲养得当,净毛率可以达到七成! 乃是未来汉家毛纺织业的希望所在。 只是想着这些优质资源,张越就忍不住流起了哈喇子。 而只要,改进的褐布和罽布,能够满足市场需求,并引发追捧。 以汉室对财富的追求心,张越知道,别说什么高原反应了。 便是北极,汉人也敢去闯! 便如现在,当燕窝热兴起后,便已经有游侠,成群结队的南下,准备去詹耳、珠崖淘金了。 不独长安如此,就连素来保守的齐鲁地区,也是蠢蠢欲动。 许多人纷纷结对南下,御史台报告说:旬日之间,南下之人,如过江之鲫。 其中,不少还是齐鲁的盗匪。 想来,他们去珠崖詹耳,求财是一,避祸恐怕也是考量之一。 张越沉思之时,天子却也在盘算着一些事情。 “羊绒?” “呵!” “这张子重生平最远不过去过河间……竟知西海羊绒之用……” 天子眼珠子一转,随即便笑了起来,仿佛想到了什么让他兴奋的事情,连眉毛都舒展了开来。 “卿请继续……”天子回过神来,笑眯眯的看着张越。 张越却是没有关注到这个细节,闻言道:“陛下,建城西平,乃是为绥湟水月氏义从……” 现在是最后的收服和同化湟水义从的时间点了。 若错过这个历史时机,拖上几年,等最后的霍去病旧将逝去,汉家威严不再深入人心。 那么,湟中义从就可能会变成桀骜不驯的夷狄,最终与羌人同化,变为羌人的一支。 届时,需要花费的力气,将数倍于今。 而且,没办法用相对和平的手段来解决。 只能诉诸暴力,也必须诉诸暴力。 其实…… 这个事情,霍光去做是最合适的。 霍骠骑的弟弟,哪怕只是立块牌匾到湟水,都会有无数狗腿子和忠犬,自带干粮前来投效。 这不是夸张,而是现实! 范明友为什么能在令居塞立足?为何能让湟中义从信服? 护羌校尉的头衔是其一,骠骑将军的侄婿是其二。 游牧民族,不似诸夏,他们信奉血统,更崇拜血统! 不过,霍光显然不愿给张越当小弟,张越也不肯为霍光做马仔。 所以,这事情就只能搁置。 但,张越相信,月氏人肯定还认得霍去病的佩剑! 届时将骠姚剑一举,也能借到霍去病的余威。 起码,能让亲汉的部族,立刻就知道,应该赶快来抱大腿! 所以,臣服和降服月氏各部,问题不大。 关键还是羌人! 张越凝视着沙盘上,湟水以西的广袤冻土高原,后世青海的西部与北部区域。 “对于羌人,臣的打算,用四个字来概括,便是‘威德并用’……”张越沉声道:“最终目标除了收西海之地,臣其诸羌,设置郡县外,便是以彻底摧毁诸羌之中所谓‘无戈爰剑’祭祀与传说为目标!” “诸羌必须也只能是舜帝放四凶,滨于赐支河者后!” “无戈爰剑,当为淫祀,禁除之!” 说这话的时候,张越杀气腾腾,面色狰狞。 天子听着,却是高兴不已,抚掌赞道:“卿之所议,甚合朕意!” 无戈爰剑,便是当代诸羌所公认的祖先渊源。 在羌人的传说中,这位祖先,有着不焚者的美誉。 更是羌氐之种,诸部豪人争相附会的先祖。 从西海至河西,自漠南至西域,羌氐之种散落无穷。 其部族以千计,其豪人以万数,但每一个人都坚信自己乃是不焚者无戈爰剑之后。 而这位无戈爰剑,据云乃是秦厉公时人,距今约三百七十年左右。 传说,此人本为秦人奴隶,后来逃亡,进入河湟为古代羌人所获。 本来,当时的羌人打算将他烤了,吃上一顿人肉烧烤。 结果,其浴火不焚,安然走出。 羌人吓坏了,便纷纷臣服,于是此人将中国的田畜技能传授给羌人,羌人由之学会了放牧、耕作,生活渐渐改善,然后他带领这些羌人,征服了整个河湟,由进军河西,打下无穷疆土。 当然,这是汉代士大夫们的说法,经过了一定艺术加工。 在羌人的传说中,无戈爰剑当然不是秦人逃奴,乃是从天而降,浴火不焚的神人。 他带领羌人,征战四方,统一河湟,成为羌人共主。 此人死后,留下了两百多个儿子。 这些儿子,各自带领一批拥护者,散落到四方。 曾经统一的羌人,重新恢复了彼此互相攻伐的历史。 在河西走廊,在河湟三角洲,你方waaagh完我方waaagh。 按照史书记载,羌人的习性便是‘不立君臣,无相长一,强则分种为酋豪,弱则为人附落,更相抄暴,以力为雄’而且‘诸种豪递相杀伐,故每有仇雠,往来相报’。 说出来你可能不信,在过去数百年间,羌人内讧造成的损失,数十倍于他们在和月氏、匈奴、汉室战争中的损失。 所以,在平时,两个不同部族的羌人,在遭遇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抓起手里的石头,狠狠的砸向对方,直到两人之间有一个倒下为止。 但,当遇到强大外敌时,这些曾经有着血海深仇的部族,就会聚集在一起,举行解仇仪式,然后发动一场规模宏大的waaagh! 这也是为何,张越会认为其与绿皮氏族有些相似的缘故。 因为若不仔细审视,你甚至无法将他们与绿皮分开。 不止社会习俗相同,环境相似,便连作战风格也相同,都是——大力出奇迹! 至少在现在,是如此的。 而造成这一切的源头,就是那个羌人祖先,不焚者无戈爰剑。 每一个羌人的首领,也就是所谓的酋豪,都梦想着和无戈爰剑一样,统一诸羌。 只是羌人的统一,和诸夏的统一不一样。 他们的统一方式是——杀光敌对种群的男人,抢光他们的女人! 换而言之,不打破羌人的这个无限死循环,羌人就无法走上正轨。 而要打破这个死循环,便只有彻底摧毁和抹杀掉无戈爰剑在羌人各部之中的影响。 重新给他们找一个祖先、信仰。 正文 第七百八十八节 淫祀 (2) 天子虽然不知张越的想法。 但作为中国天子,他非常清楚伐山破庙与移风易俗,都是一个君王要威伏天下,必须去做的事情。 三代以降,春秋战国,诸夏的君王大臣诸侯们,消灭了多少异族信仰与文化? 怕是数都数不清楚。 而他本人,更是没少做过这种事情。 旁的不说,当年把休屠人祭天金人运回长安,然后融了铸钱这种事情就是他亲自下令的。 当然了,也不是所有异族文化和信仰都会被摧毁。 毕竟,诸夏文明本来就不是一个单一的文明。 是一个复数文明的集合体,是一个命运共同体,连文明的图腾龙凤都是来源于复数文明的图腾集合体。 对于何为淫祀,何为正祀。 自古就有着一套标准和判断机制。 按照儒家的说法是——非其所祭而祭之,则为淫祀。 但按照天子自己的理解,其实很简单。 判断某个信仰或者宗教,是否淫祀的标准很简单。 就看它能不能对中国,对汉室天下有贡献。 是的话,就可以拔擢为正祀,享受官方承认,四时祭祀,拥有道场。 若不然,则是淫祀,要厉行禁绝,斩草除根! 就像当年,平灭南越赵氏割据政权后,当地的巫蛊信仰开始传入长安。 起初,天子是很高兴的,还让南越巫师们做法诅咒匈奴单于,又作七星旗以祀太一。 可后来他发现不对劲了。 扎小人画圈圈这种事情,貌似不光可以诅咒匈奴人,也可以诅咒自己啊! 特别是之后发生了几件贵族巫蛊诅咒的案子,而且,地方御史报告,南越巫蛊文化在吴楚肆虐,造成了很坏的影响。 于是,这巫蛊就被列入淫祀,而且受到官府的严厉打击。 如今,私藏巫蛊器具,一旦被发现就是死全家! 很显然,那羌人的无戈爰剑信仰与崇拜,就是最典型的淫祀了! 从前,天子还没有想到这个上面去。 但,听张越一提起,他立刻就醒悟过来。 “卿所谓之羌为舜帝放四凶,流于河湟之后,还是有些不妥……”天子起身道:“依朕之见,还当为其寻一先王或者名臣以代之……” 张越听着,立刻就拜道:“陛下圣明!” 将异族文明的源头,李代桃僵这种事情,诸夏先王们可谓是得心应手。 巴人的三星堆文明崇拜的三眼神人,在汉季摇身一变,成为了灌口二郎,成为了秦太守李冰之子,在后世又演变成为二郎真君,最终佛道双修。 而在当代,更有太史公司马迁这等最擅长给夷狄找祖宗的专家。 几乎所有出现在汉室视野内的夷狄异族,统统被他老人家找了一个诸夏祖宗。 匈奴是夏桀之后,鲜卑、乌恒乃是轩辕氏之后…… 就连八竿子都打不着的乌孙人,也被他老人家考证出来,为周文武时的昆人,曾接受过周天子册封…… 只能说考据党太可怕了! 天子却是沉吟片刻,然后看向张越,笑着道:“不如,便以其为蚩尤之后,因败于黄帝,而被放于河湟?” 只是这一说,天子就忍不住脑洞大开起来。 张子重外号叫什么? 张蚩尤啊! 若羌人接受了他们乃是蚩尤之后的设定,那么张蚩尤打羌人,就是祖宗打孙子…… 妙! 太妙了! 不止如此,将其定位为蚩尤之后,也有利于汉室将来的开发和经营,更有利于未来的同化与融化。 张越听着,却只好尴尬而不失礼貌的笑了笑,低下头来,拜道:“陛下仁慈!” 这确实是仁慈。 汉季蚩尤信仰非常盛行,兵主祭祀的规模不亚于轩辕黄帝与神农氏。 尤其是边塞地区,兵主信仰几乎就是当地的主信仰。 羌人若被天子指定为‘蚩尤之后’,最起码可以在未来与汉人杂居、融合时,免受歧视。 这对民族融合而言,是最好的助力。 天子却是沉浸在自己的脑洞中,越想越开心,越想越高兴。 这一高兴,就有些控制的想要尽早看到成果。 于是,他问道:“卿何时可以出兵?” “臣以为,最早也要等到明岁夏六月……”张越拜道:“若是时间允许,最好到后年夏四月……” 羌人,自然是一个练兵的地方。 将保安曲和马上要组建的临潼郡兵部队拉去湟水,一边打一边练,锤炼战斗力和作战意识。 虽然羌人只是一个新手boss,但也不能没有训练好,就将新兵蛋子们拉上前线。 那就不是练兵,而是给羌人送装备了。 天子听着,立刻就问道:“卿打算将新丰新军带上战场?” “陛下圣明!”张越俯首而拜。 天子马上就开心起来,他本以为,张越会从北军抽调一支精锐,作为底蕴。 哪成想这个侍中官居然如此有气魄! 拉上新军上战场,这可是只有霍去病干过的事情啊! 当初,霍去病十六岁受命为骠姚校尉,练了一年,就带着这八百人的骠姚校尉跟随卫青出征。 一开始,所有人都以为他是去打酱油的。 即使是他这个天子也觉得,霍去病只是去积累经验,见见世面的。 哪成想,他一鸣惊人,果断抓住战机,奇袭匈奴后方,斩捕虏数千,连单于的叔祖父也成为了他的战利品。 于是功冠全军,被封为冠军侯。 时隔三十年,又一个年轻人,打算带着刚刚练的新军上战场了。 “善!”天子感慨万千,亲自上前扶起张越,道:“卿有此果敢,朕心甚慰!” “既是如此,那出征时间与时机,朕交由卿自断!” 本来,他的想法是出征湟水,越早越好。 最好现在就定下时间,组织军队,囤积物资,待开春后就出征,这样至迟到夏天就可以看到捷报。 但现在,他却又有耐心了。 张越听着,大喜过望,连忙谢道:“陛下隆恩,臣感激涕零,必平西羌,收西海之土,为汉郡县!” 有了天子的这个许诺,加上他本已经准备好的王牌。 区区羌人,还不是手到擒来? 这不是狂妄,而是经过了科学研究和分析后的必然。 只有桑弘羊能及时将张越所需的物资备齐,那么羌人未战就先败下一阵。 正文 第七百八十九节 蚩尤 当天,张越便留在了温室殿值勤。 其实,就是给天子当厨师,烹煮各色美味。 让这位大快朵颐,龙颜大悦,刚刚入夜,便酣睡于榻。 张越也就没了事情可做,便百无聊赖的蹲在御书房里,看起书来。 本意只是想打发时间,但没成想,却是进了宝库。 韩非子亲笔写下的《五蠹》原本,河上公真迹《道德经》,乃至于据说是孔子、孟子真迹的书稿…… 只要将这个御书房搬去后世,保证每一片竹简,都是国宝。 这让张越看的心潮澎湃,心痒难耐。 只是奈何,这御书房中,左右内外,皆有宦官侍女。 更有着侍郎、尚书,定时查核。 张越根本没有办法,在这里玩一把偷龙换凤。 “可惜了……”看着这些宝贝,张越叹息了一声,若有可能他真的很想尝试一下,将这些诸子百家的先贤手稿,拿去空间喂一下瑾瑜木,看看诸子先贤的书稿有何效果? 不过…… 也不是不能做到。 比如说,找个机会向天子请求,借阅其中某部书稿。 想来,也不是什么难事。 在御书房中呆了一个多时辰后,郭穰就来报:“侍中,赵侍中来了……” “哦……”张越点点头,便依依不舍的走出御书房,去与赵充国打招呼。 一见面,赵充国就给张越道贺:“听说,侍中将受命为湟河都尉,出征西海,在下在此早祝侍中旗开得胜,远服万里!” 张越听着,连忙笑道:“多谢赵兄,正要与赵兄讨教讨教……” 羌人是一个目前世界分布最广的族群。 不止河西走廊和河湟地区,有着大批羌人。 玉门关外的西域大地,也活跃着许多羌人族群。 譬如,汉家属国楼兰与匈奴马仔车师及蒲类诸国之中的山林荒野之中,便存在着大大小小数以十计的羌种氏族。 作为前任守玉门校尉,赵充国自然与这些羌人打过许多交道。 是故,一听张越的请求,赵充国便正色道:“未知张侍中想问什么?” “以兄长之见,西域之羌种与河湟之羌种有何区别?”张越拱手问道。 “区别?”赵充国脸色凝重的看向张越,道:“吾回京数月,张侍中还是第一个问起这个问题的人……” “此问问得好!”赵充国道:“其实以某之见,西域诸羌与河西诸羌、河湟诸羌,应该不是一个种……” “西域诸羌,有肤白褐目之属,也有黑发黑瞳之属……” “其俗、习性虽与河西羌、河湟羌类,然其发肤迥异!” 张越听着,心里面不由得暗骂那个最初将‘羌人’这个概念具象出来的人。 羌氐之属,形态不一,习俗、信仰也都是不同。 很多氏族,唯一相同的共同点,不过是都以牧羊为主,偶尔会耕作。 于是,就有傻瓜,将他们称呼为‘羌’。 久而久之,这些氏族也就相信自己是羌人了。 还搞出了不焚者的传说,有了无戈爰剑的故事。 这就是造孽了! 反正张越是不信,那些连文字也没有,不存在法律,也没有统一历史,动不动就互相waaagh的羌人会记录几百年前的事情? 还精确到了中国纪年! 这可能吗? 所以,羌人这个族群,甚至可能连其传说的不焚者无戈爰剑,都是外人发明的,至少也是在外力作用下出现的。 内心想着这些事情,张越就问道:“除了肤色、发色外,侍中可还知道,西域诸羌与河西、河湟诸羌的不同?” “譬如信仰上、崇拜上……” 赵充国一听,笑着道:“侍中却是问对人了!” “吾在玉门时,曾听闻,楼兰中有羌种,自号为终氏,其虔信世间有善恶二神,来回更替,具言如今乃是恶神当道,故当行杀戮、劫掠之事,以顺恶神!” “此外,有商旅曾说过,过楼兰至于龟兹,有羌种肤黑如炭,其信匈奴萨满,以为万物有灵……” 张越听着,面带微笑。 毫无疑问,这是一个好消息。 这说明了,羌人其实也不是全部都是榆木脑袋,也会审时度势。 张越最怕的便是羌人和后世的某个不可说的群体一般。 那就太糟糕了! 就听着赵充国又道:“至于河西四郡……某曾听说,当初骠骑将军霍去病降服谷羌与渠羌两部,召集其酋豪,至于皋兰山,授其以蚩尤之信仰……如今,这两部大半都崇信兵主,四时祭祀,无论嫁娶,皆喜祭之于蚩尤,以获庇佑!” 张越听着,脸色囧了起来。 天子的脑洞,还有现实基础?! 不过,这可就真的是一个好消息。 “谷羌、渠羌?”张越问道:“未知这两部羌种,人丁多少?” 赵充国摇摇头,道:“这却是不知,河西四郡,有昆邪、浑邪、辉渠之属国,汉也未问其人丁……” “诸羌种之属,只要不闹事,地方郡守亦不会去理会……” “不过,前时某奉诏回京,路过武威,恰逢当地有一羌寨,大祭蚩尤,某粗粗估算,其人丁应该不下三千之数……” “多谢兄长解惑!”张越心满意足的拜道。 他找到一把锋利的战刀了。 若问这世间,什么人最残忍? 答案当然是……自己人。 在后世就有一句名言:二鬼子比鬼子更可恨! 更不提,河西四郡的熟羌如今已经与他们的亲戚分离数十年,在文化、习俗、信仰上都完全异化了。 若能从谷羌、渠羌这样的氏族里征兵,那么这场战争的胜算,便又多上几分了。 更紧要的是,还可以借这两族之手,彻底斩断那无戈爰剑信仰的源头。 将这个眼中钉肉中刺,从历史中抹去。 那么,羌人就将一次族群符号,一个民族的雏形,重新变为一盘散沙。 他们将再没有相同的信仰,相同的习俗。 对于汉室而言,甚至对于羌人本身来说,这都是最好的结局。 他们不用再互相残杀。 汉室也可以省去每年大量的防备羌人的支出。 用一个愚昧的信仰和人造的祖先,换一个永久和平。 羌人应该知足! 正文 第七百九十节 闲聊(1) 第二天,公孙遗派人来通知张越,已经在西织室腾出了一个作坊,并从东织室调了数十名巧匠待命。 但张越却没有急着去西织室与公孙遗汇合,而是去了太仆衙门,递了拜帖,求见上官桀。 上官桀一听是张越来访,立刻丢下手中所有事务,快步出迎。 没办法! 他和张越之间的关系,如今已经是亲密到就差没有穿一条裤子了。 至少,上官桀本人是这样认为的。 旁的不说,单单就是张越给他出的那个‘清扫贼臣父子余毒’的策略,如今就已经大获成功。 高举着‘清扫贼臣父子余毒’的大旗,上官桀自上任以来,就发动十几次的肃清运动。 背靠着天子支持,整个太仆上下,都被他洗牌。 太仆三十六苑,各曹有司的主官,七成以上被他拿下,送去了廷尉衙门旅游。 然后,他大力提拔那些过去在公孙贺父子治下被埋没的人才。 因为这些人都是他提拔起来的,故而,忠心度、服从力与行动力,皆是爆表。 立刻就让整个太仆焕然一新,工作效率大大提升。 更打响他的名头,如今,坊间说起他上官桀。 符号不再是马屁精,而是能臣干吏! 仅这一点,便足以让上官桀欠上好大一个人情! 更不提,上官桀的嫡子上官安和几个庶子,都是张越的脑残粉。 天天在家里吹捧和忽悠。 久而久之,连上官桀也相信了,未来的张子重必定是国家重臣,比肩卫霍一般的人物。 这样的人物,上官桀自然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对待。 都不要去翻书,照着公孙贺的作为去做就可以了。 公孙贺、公孙敖,都是公认的中庸将军,无能都尉。 但,靠着紧抱卫青大腿,全部封侯。 故而,上官桀看到张越,就跟看到行走的列侯爵位售卖机一样,整张脸上都洋溢着笑容:“侍中今日怎么有空来太仆衙门找愚兄了?” “却是有事相求!”张越也是笑意盈盈,回礼道:“还需太仆全力相助!” “好说!好说!”上官桀将张越请入官衙,带到一间专门用来会客的雅室内,然后问道:“未知侍中有何事务?” “小弟想请兄长帮忙从太仆衙门找些羊绒……”张越笑着道,怕上官桀不能领会,便解释道:“便是羊儿冬日才长出来的类似柳絮一般的绒毛…” 上官桀听着,虽然不太清楚张越要的东西具体是什么? 但他还是立刻就对左右吩咐:“马上派人去上林苑的上林厩为侍中取来那羊绒……” “嗯,就先拿个几十石来吧……” 张越连忙道:“却是要不得这许多……拿个四五斤就够了!” 几十石羊绒?那恐怕得刮上万头山羊的羊毛才收集得了这么多! 反正,在后世张越曾攒了一年的私房钱,最后给自己买了一件开司米。 貌似也就两百克的羊绒…… 想了想,张越又补充道:“叫人用妇人梳头的梳子去山羊身上梳毛,梳下来的细绒便是羊绒!” “还不快去!?”上官桀眉毛一扬,喝道:“记得按照侍中的做法,去将羊绒疏来!” “诺!”立刻便有人领命而去。 “小儿辈愚笨,却叫贤弟笑话了!”上官桀看着那人,对张越抱歉。 “兄长治政严苛,愚弟敬服!”张越也是打着哈哈,与上官桀攀谈起来:“愚弟听说兄长最近喜得孙女?不知是否为真?” 上官桀听着,心里狐疑,他的长子上官安前几天给他生了一个孙女,此事除了自家人,外人极少知晓。 毕竟,一个孙女而已,哪怕是嫡孙女,在他眼中也就那样。 多数人都是视为赔钱货——如今汉室嫁娶,可不止是男方要出聘礼,女方也要准备好丰盛的嫁妆。 平民嫁娶,或许聘礼和嫁妆还是对等的。 但高阶贵族嫁娶,嫁妆是远超聘礼,甚至达到数十倍的差距。 概因为当代家庭的女性成员,不似后世封建王朝,没有人权,更没有财产继承权。 汉室家庭内部的女性,享有父母财产的继承权。 所以,为了避免日后兄弟姐妹争产,闹出笑话,嫁女的时候,必定会将属于她应该继承的财产作为嫁妆送去男方。 所以汉律保护和支持女性主人的个人财产。 哪怕是两方合离,女性主人也有权力带走属于她的嫁妆。 这就是为何,汉代女性主人的独立性极强的缘故——经济基础决定家庭地位! 但也正是因此,汉室贵族普遍不喜欢生女儿。 女婴,特别是嫡系女婴被溺的案例,数不胜数。 上官桀端起酒樽,微微抿了一口,俄而笑道:“贤弟真是消息灵通……” 心里面却是在想着,是哪个混蛋在外面多嘴? 若是家奴,这样的人肯定留不得! 张越却是笑了一声,道:“愚弟也是听人议论得知的……这长安城里,基本没有什么事情能瞒人……” 上官桀顿时噎住了。 长安城的八卦党,可是出了名的消息灵通,神通广大。 当然,这也与当代贵族普遍嘴上不把门有关。 其实,现在还算好了。 太宗和先帝的时候,很多人连谋反这种事情,都是在大庭广众之下议论的。 当初武安侯田蚡私底下去见淮南王刘安,说:上未有太子,大王最贤,高祖孙,即宫车晏驾,非大王立当谁哉! 然后,第二天全长安都知道了。 为什么? 因为他们两个是在未央宫宫门口说的…… 也是因为此事的缘故,如今的长安城贵族才稍微知道保密和隔墙有耳这种事情。 这就好比后世炮王一着不慎,给某个心机婊抓到了把柄,自那以后,举凡曹粉,都会留心了。 最起码再不会犯那种低级错误。 但张越关注的却不是这些事情。 而是…… 他猜测,若无意外,这个上官桀刚刚出生的女儿便是历史上那位被自己的父亲、祖父、外公一起合伙坑的上官皇后了。 汉家宫廷里的第二位张皇后。 从前读史之时,张越就为张嫣与她颇感遗憾。 如今却不想见证了她的出生。 好在,历史已经改变,她的人生或许将从此不同。 为了纪念此事,张越准备了礼物。 他从怀中取出一块玉佩,递给上官桀,道:“往常多得兄长照顾,如今闻兄长喜添爱孙,区区薄礼,还望兄长笑纳!” 上官桀接过玉佩,心里面也没有多想,道:“那愚兄就替孙儿多谢贤弟!” 正文 第七百九十一节 闲聊(2) 经过这一出,张越和上官桀的关系明显又拉近了许多。 尤其是上官桀,看着张越的眼神都有些变化了。 因为他听说,张越的侍妾金氏已经怀孕。 若生下来的是儿子,岂不就可以联姻了? 虽是庶子,但终究是长子,于是上官桀表现的更加热络。 两人说着长安城中最近的趣闻,又聊着宫中事务。h 张越也是有意引导,将话题向那位至今没有见过面的同僚任立政身上引。 上官桀是个聪明人,一听张越有意无意的提起任立政,立刻就明白了。 左右此事也不是什么机密,而且就算是机密也不需要向张子重保密,于是,上官桀道:“说起这位任侍中,愚兄也是有所耳闻……” “据云,任侍中如今受命天子,已经去了漠南的南池……” “南池?”张越眉毛一挑,知道此地是哪里。 汉之南池,既后世的黄旗海,乃是旧年匈奴右贤王的王帐所在。 匈奴在漠南的政治军事经济中心。 如今,此地在名义上归属汉室,汉军在当地屯有一个曲,甚至建造了简单的城市。 但其实际控制,落在了乌恒人手里。 此地在如今,更是类似后世hk一般的间谍细作集中之所。 更是汉家走私商人的必经之路。 过去,匈奴人就依靠这一渠道,从汉室走私了大量的铁器和技术资料。 而本应负责,为汉室承担起遮蔽匈奴任务的乌恒人,近年来几乎忘记了这一使命。 对于匈奴人的行为,完全装作看不见! 其二五仔之心,可谓昭然若揭。 只是如今匈奴未灭,汉室腾不出手来。 等将来匈奴灭亡,这拉起清单来,乌恒人肯定会付出代价! 就听着上官桀道:“然也,任侍中奉诏持节,于南池与单于特使相会,商谈互相归还扣押使者之事……” “如今,差不多已是有了结果……据说,明岁开春,汉与匈奴将在居延塞互换扣押人质……” 张越一听,呵呵的笑道:“看来,匈奴人是真的下定决心,要在明年解决日逐王先贤惮了……” “可不是呢!”上官桀笑道:“贰师将军那边听说极力反对汉匈弭兵,互换使者,主张趁匈奴主力西进之机,奇袭余吾水,夺取浚稽山!” “海西候可是做梦都想要拿下浚稽山,突破余吾水……” “可惜……”上官桀啧啧的说着:“李中山(李广利出生在中山国)怕是这辈子都无法如愿了……” 显然对李广利,上官桀半分好感也欠奉。 这也正常,因为只要李广利在,那么,其他人恐怕都无法取代他在汉军中的地位。 贰师将军麾下的兵团,也很难信服外人。 毕竟,李广利在居延,可是蹲了十余年。 从太初至今,他就是汉军在居延方向的统帅。 下面的将校,俱是跟随他从大宛杀回来的骄兵悍将,心腹党羽。 自然,在长安城里反对和不喜欢李广利的人,多如牛毛。 很多人都乐得看李广利吃瘪,而不愿意看到他建功立业。 看上去上官桀就是其中之一,甚至可能是资深的李黑。 张越听着,却是道:“也不尽然!” “若是此番会商,匈奴人撕毁承诺……嘿嘿……”张越笑道:“陛下可不会忍气吞声,必有所报!” “贤弟的意思是?”上官桀一听,就跳了起来。 张越呵呵一笑,用一个你懂的的眼神,看着上官桀。 李广利会看着汉匈达成一项暂时休兵的协议吗? 答案是肯定不会的! 他一定会想方设法的破坏! 就像过去三十多年,历次汉匈和谈,都被人破坏了一般。 无论是在汉,还是在匈奴,都有着强大的反对和谈力量存在。 匈奴人是觉得我还能苟,说不定能苟赢! 而汉家将军贵族们,则厌恶一切和谈。 因为和谈意味着没有仗打,没有仗打就没有军功。 与后世的米帝一般,庞大的军功贵族集团,有着绑架国策的力量。 二十年前,匈奴的乌维单于派他的亲弟弟来长安,尚且都被人给搞死了。 如今李广利想要破坏和谈,有的是手段。 旁的不说,让一支汉军骑兵在居延外围巡逻时‘迷途误入浚稽山’,然后为了救援和接应这支部队,居延出动数千甚至上万骑兵,完全是正当和合理的。 到那个时候,匈奴人会眼睁睁的看着汉军大举进入浚稽山,搜救‘迷途手足同袍’吗? 然后,自然就能打起来! 甚至,干脆用一点简单的手段,散播谣言给匈奴人听,说汉军在居延大举集结,欲与匈奴内部某个贵族里应外合。 匈奴人也会被吓尿。 然后和谈与协议自然无法达成。 上官桀当然能想到这些事情,因为,从前李广利和其他汉军大将就屡次用类似手段,摧毁了本来趋于缓和的汉匈关系。 而这是上官桀无法接受的。 不止是因为他和苏武是好基友,更因为他对李广利没有好感。 当下,心里立刻就有了决断——必须掐死李广利可能的野心! 怎么做呢? 扯后腿和扣押军需这种事情,上官桀是不敢做也不愿做的。 毕竟,他也是军人出生,节草再低也做不到像公孙贺父子那样,为了坑死李陵就扣留本该送去居延的战马。 但,他可以去天子那边告状啊! 若有天子训诫,想必李广利必不敢玩花样。 想到这里,上官桀就抬起头来,看向张越,谢道:“多谢贤弟点醒!” 这可是一个人情,若苏武顺利归来,不止他得承张越的情,霍光、金日磾、张安世都要承情。 因为,当初苏武可不止与他们关系非常好,以兄弟相称。 更因为,大家都欠苏武许多人情。 当年苏武年长,而且地位高,对这几个小弟,关照非常。 至少上官桀就记得苏武的好。 张越听着,却是笑道:“兄长不必谢我,吾也是有私心……” “吾麾下有子曰:常远,乃苏公副使常惠之遗腹子……” “此子吾甚爱之,不忍见其父子分离……” 比起苏武,张越更期待常惠的归来。 有着常远在,不愁常惠不来张越麾下。 而常惠,那可是宣帝朝有数的名将啊! 正文 第七百九十二节 入瓮(1) 下午的时候,太仆的官员终于将羊绒送来。 可能也就五斤左右的样子,但看上去量很多。 最主要的还是很脏、杂、乱,好似一团团的枯茅草,让上官桀看了有些惊讶:“贤弟要此物何用?” “兄长请拭目以待……”张越躬身一拜,神秘的道:“必不会令兄长失望!” 听张越这么一说,上官接立刻就好奇起来,概因为他在张越这里已经尝过许多甜头了! 旁的不说,就说当初的伤寒疫情,便让他得以顺利拜为太仆! 如今回过头来想想,若是当初没有被这‘贤弟’拉去,恐怕如今这太仆是谁,可还犹未可知! 就更不提之后的事情了! 事实上,上官桀很清楚,没有张子重的计策和谋划,他这个太仆不可能如此风光,甚至很可能被公孙贺父子的旧部桎梏,连权利都掌握不了! 汉家百年历史,被下吏架空的九卿两千石数都数不清楚! 只是想到这里,上官桀就明白自己该怎么做了? 赖! 死皮赖脸的赖! 不惜一切的赖! 一定要知道这位‘贤弟’在做什么?有何图谋? 直觉告诉上官桀,这其中可能蕴藏着无穷政绩和辉煌伟业! “贤弟!”上官桀上前一步,对张越拜道:“未知愚兄可有幸与贤弟同行?” “兄长……”张越却故作为难,眉头微皱,仿佛纠结了许久,最后看着上官桀一跺脚道:“此事本为绝密,不过既然是兄长的请求……小弟便破例请兄长同行吧……只是,兄长切不可外泄今日之事,不然……陛下面前,小弟无法交差!” 这却是让上官桀越发的相信自己直觉的准确,心中狂喜不已:“果然,张子重不会无的放矢!” 嘴上更是忙不迭的拍着胸膛保证:“贤弟放心!愚兄素来守口如瓶!” 张越看着笑了笑,他其实不需要上官桀的守口如瓶。 甚至,从到太仆衙门至今,张越就没打算过让上官桀守口如瓶。 恰恰相反,他希望上官桀主动去宣扬、宣传羊绒制品的好处和美妙。 原因很简单—没有广大贵族商贾的力量,他没办法实现三年平羌的目标。 光靠军队是很难无死角的覆盖那偌大的冻土高原。 毕竟,国家出兵每天都在烧钱,再怎么节省也省不了多少。 反之,若是民间行为,有大批自带干粮的贵族、商贾私兵为了利益而战的话,那么他们就会叫人知道什么是真正的恐怖! 后世米帝为了夺取印第安人的土地,最开始用军队怼,怼了百年,耗费无数,却只能勉强得些好处,远无法做到华盛顿等人的期望。 但是后来西部淘金潮兴起,牛仔们蜂拥而来,印第安人就只好自觉的去保留地了。 后世米帝更是将这些牛仔搬上大银幕,满世界的宣传牛仔们的威武与不凡。 由此可见,民间力量的可怕! 这种可怕不仅仅体现在战斗力上,更体现在节操上—国家行为,总要顾忌影响,私人行动的话—你觉得那些连手足同胞都坑的家伙会讲吃相? 而这些人正是张越亟需的力量! 更是安定团结的汉家西北的关键力量! 没有他们去做恶,汉家和汉军的仁慈与恩义如何显现? 靠嘴巴吗? 没有对比,何来幸福? 当然,更重要的是,张越看到了拉拢上官桀和他背后的陇右军功贵族集团的可能。 乃是欲要将这个可怕的战争机器拉到自己阵营中来! 至少也要让他们按照张越的设想去发展、进化! 陇右军功贵族集团有多恐怖,毋需赘言! 而一旦他们成为张越的盟友,那么这个世界便从此将要大大不同! 上官桀却哪想得到这些,跟着张越,心高彩烈的踏上了前往西织室的路。 到了地方,公孙遗立刻迎出来,而且,他还带了人—张越的另一位世叔:北军护军使任安! 任安张越有差不多三个月没看到了。 据说,这些日子来,任安一直奉命在右扶风练兵,至于为什么被发配去右扶风? 张越有所耳闻,简单的来说,这位对张家颇有旧情的大将又又又犯错误了! 任何看过报任安书与知道一些史实的人都应该知道,任安虽然是当今天子的心腹之一,但是这个任将军从来都不安分,总想搞个大新闻! 其自从军以来一直就是小错不断,大错偶尔,天子几次治罪于他,都念及旧情,网开一面。 最终死于巫蛊之祸时骑墙观望! 而这次任安犯的错,与往常一般,皆是看似微小,实则经不起上纲上线的推敲—他在带兵押送囚犯去茂陵的路上,因为怜悯,私放不几个曾在北军服役的前军人。 很不巧被人知道,捅到了廷尉! 也就是当今天子念旧,又爱其忠义,换一个君王早砍了脑袋! 所以,任安的出现,也就很好理解了—他是来抱大腿的! 只是拉不下脸来求助旧日僚属的儿子,只好找公孙遗出面。 张越见着是心知肚明,但却揣着明白装糊涂,直到公孙遗忍不住主动提起,张越才对任安道:“世叔之事,小子虽也有所耳闻……非是小子不愿帮忙,实在是无有办法,陛下甚爱世叔之忠直,却也憾之!” 任安这个人,做朋友,当长辈是很不错的,但在这长安城的是非之地,以他的性格和脾气,张越觉得没有巫蛊之祸他也迟早会玩死自己! 除非他辞官! 但这是不可能的事情! 哪怕他自己愿意也不行! 北军护军使,说不干就不干?以为刘氏不敢杀人? 任安听着,自然也知道这些,闻言苦着脸道:“侍中公有所不知,末将也知如此,故而想请侍中公为末将美言、游说,为末将谋一个边塞郡守之任……” 他早就想出外了,可惜边塞太守这等肥差根本轮不到他! 也就是张越崛起,他才重新起了这个念头—去边关建功立业,远胜蹲守长安这个是非地! 张越听着,想了想,便答应了下来,这个事情只是举手之劳,也不会犯天子忌讳—汉代贵族给亲朋好友说情走后门,连最顽固的道德君子也无法指责! 反而,不这么做的人会被人非议—汉人认为一个人若是不孝,必然不忠,若不爱其乡党,必然不会爱天下! 而张越与任安的关系,如今朝野尽知,故而他就算公开为任安游说,天子也不会有意见。 反倒是不闻不问,偷偷摸摸,可能会让天子怀疑…… 正文 第七百九十三节 入瓮(2) 众人说话间,便进了右织室的作坊间中,西织室的主要官员皆在作坊门口迎接。 公孙遗给张越一一介绍了一番,不得不说西织室的官员比起东织室明显干练许多,而且基本上都是懂技术的! 譬如署长杨何便是从匠人转岗为官员,历任有司令吏,又当了十年丞令,三年前接班老署长。 其余三丞八令也基本都是西织室本身体系培养起来的官员! 这可比东织室那些酒囊饭袋顺眼多了! 张越与他们寒暄一阵,便让人将准备好的羊绒拿来,然后问公孙遗:“明府!敢问吾昨日行文所求之物可已备好?” 公孙遗立刻点头:“侍中公,少府已全部备好!” “善!”张越笑道:“那么就开始吧!” 于是便在公孙遗的引领下进入作坊之中。 数十名从东织室抽调来的女工,早已经在作坊内就位,见了张越一行入内,纷纷起身恭拜:“奴婢等恭问诸位明公安!” 张越打量这些女工,皆是粗布麻衣,年纪三四十岁左右的劳动妇女,只是容貌、个头、肤色各异! 甚至张越还看到了十几个过期大洋马—她们可能是李广利从大宛甚至康居带回来的战利品,当然也可能是某个西域胡商卖来中国的! 然而无论她们从前是哪里人?出生何地? 如今皆已是汉家妇女! 皆已嫁汉人为妻妾,其丈夫也基本都是少府匠人、低阶官吏或者长安市民! 张越看着她们,再听着她们字正腔圆的雅语发音,如饮仙酿,若升天堂! 这才是正常的世界! 这才是正确的世界! 中国丈夫,就该多娶夷狄女子! 这既是生物的本能,也当是诸夏丈夫的义务与责任! 唯大棒方能兴邦,独后宫才可救国! 内心想着这些,张越就抬手道:“诸位夫人免礼!” “今日尚要有劳诸位夫人!” 于是,让人将羊绒取来,又让公孙遗将准备好的物资与加工的器皿取来。 其实就是生石灰、明矾、碱土。 然后就是几把弓弦、一个特制的用尖锐铁钉做成的梳子。 此外还有大约五十余斤的羊毛。 张越命人用一个大桶,在其中倒入温水,放入石灰、明矾,最后加入羊绒。 又拿来几个大桶依次施为,最终将羊毛放入其中。 让女工们反复浆洗桶中的羊绒、羊毛,经过半个时辰,当桶内的水再洗不出污渍,羊毛与羊绒之中也看不到杂质。 便捞起来,掺入碱土,不断的糅搓。 最后经过清洗,将洗好的羊绒、羊毛放到干净的木板上平摊。 此时,这些原本杂乱、无序,根本没有任何美观可言的羊绒、羊毛洗净铅华,从灰姑娘摇身一变成为了小家碧玉。 但只是开始! 张越又令人将这些木板抬到室外空旷处,让其自由晾干。 约莫一个时辰后,当这些东西重新被拿进来的时候,每一个人都瞪大了眼睛! 特别是上官桀,呼吸忍不住的急促起来,喉咙更是不断吞咽着口水! 概因为,此时出现在他眼前的事物,已经光彩夺目,充满了诱人的味道。 它们是那么的美妙,那么的柔滑 就像就像家里的名贵锦缎! 而,锦缎的价值 上官桀低下头来,满心的欢喜! 太仆三十六苑,养有牛马羊等各种牲畜,以百万计算! 其中各色羊群少说几十万! 更不提还有属国、附庸部族的羊群 若是将这些羊每年产的羊毛、羊绒都变成眼前的东西 这收益 “至少不下于盐铁所得!” 既是只是将原本东织室每年的那几万匹褐布、几千匹羁布的产量都以这种方式加工,恐怕也是价值数万万! 而钱是维系官僚机构威权的最重要资源—无论是扩大编制、扩张机构还是拉拢下属,给部下谋福利,都与五铢钱息息相关! 更不提当今天子,乃是出了名的认钱不认人! 谁能给他挣钱,谁就可以得宠!谁就可以得到权利! 张汤能够以廷尉的身份凌于三公之上,以御史大夫就硬怼满朝文武,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就是因为会搞钱! 平津献侯公孙弘能以布衣而为丞相,终其一生牢牢把握权力,让天下英雄俯首,除了善于迎合天子之外,最重要的原因就是会理财! 如今,财源就在眼前,谁能按捺? 便是公孙遗,也跃跃欲试! 女工们更是精神百倍,兴奋非常! 现在,连傻子也知道,一种全新的布帛即将加入市场! 说不定可以撼动丝绸的霸主地位! 但 他们很快就发现,其实这还只是一个开始! 张越让人用弓弦,在木板上弹起已经晾干的羊绒、羊毛。 这种后世弹棉花的技巧,不需要什么技术,只要耐心。 同时,张越命人拿着特制的铁梳子,当女工弹后,便用其梳理。 一则去掉残余杂质,一则使之变得易于纺纱。 如是三番,最终出现在人们面前的羊绒与羊毛,彻底变身,闪耀着属于黄金和五铢钱的光泽! “太仆发了!”上官桀心中狂吼着,脸上更是青筋暴露,亢奋不已! 太仆衙门被公孙贺父子搞得一团乱麻! 虽然他千辛万苦的抓住了权力,开始慢慢的恢复元气,但是太仆已经没有造血能力,每一个牧场,每一个马场,都已经凋敝,必须要从国库拿钱、与其他九卿抢资源,才能维系下去! 而吃人嘴软,拿人手短! 拿了大司农的钱,太仆天生就要不如大司农,用了丞相府的资源,丞相府打个喷嚏,太仆就要抖三抖! 哪像元狩、元鼎年间那个威风八面,手握数百万牲畜,战马数以十万计,别说九卿同僚了,那时候连丞相、将军也要有求于太仆! 而现在,上官桀知道,太仆荣光的回复就在眼前,就在这美丽迷人,柔顺丝滑,如同艺术品般干净整洁的毛料上,就在这些原本被弃之如敝屣的羊毛、羊绒身上! 如是可能,上官桀甚至想要对张越跪下来顶礼膜拜了! 救世主啊! 既是喊一声‘爸爸’也不为过! 正文 第七百九十四节 入瓮(3) 公孙遗更是彻底傻掉了! 没办法,在汉室布帛远比五铢钱值钱、坚挺! 布帛更是国家储备最多的资源之一! 同时,布帛还是如今可以行之于天下的通用货币! 是西元前的美元! 每年,汉室通过丝绸之路对外销售数万至十几万匹的各色绫罗绸缎,换回大量黄金、皮毛、珠宝甚至是人口! 在西域,在葱岭以西,乃至于更遥远的未知世界,丝绸需求量就是一个无底洞! 巨大的需求与暴利,让整个国家食髓知味,更吸引了无数追逐利益而来的世界商人! 这才是为何汉匈战争能打到今天的原因之一—谁能在尝到每年净入黄金、珠宝、皮毛、牲畜价值数万万,相当于国家土地收入三成以上的贸易利润的滋味后罢手? 谁又能拒绝用丝绸洗劫世界黄金的机会?别说刘氏天子和汉家贵族了,就连那些在长安天天嚷嚷着‘莫如和亲便’的儒生,只要去一次居延,亲眼看到玉门关外延绵不绝的商旅,载着黄金珠宝皮毛美姬俏婢胡奴等物质的西域商人蜂拥而来,恐怕没几个还能坚持原本的主张! 这不需要懂什么经济学,就连乡下不识字的农民伯伯也能理解—没有人能拒绝有人提着大包小包往家里送钱! 这就是为什么匈奴必须死的原因—谁能容忍有人侵占本属于自己的利益! 而在中国,布帛更是通行一切的圣物! 很多偏远郡县的农民,不接受五铢钱,因为怕收到荚钱,也不认黄金,因为怕伪金,但布帛的话,那便没有任何问题了! 因为,布帛眼睛看的见,质量摸的着,好与不好,一眼可分辨! 更是生活必须品!家家户户都有需求,粮食还要怕腐烂、变质,布帛就没有这个担忧了,完全可以存起来,等候升值,可谓西元前最好的金融产品! 价值稳定、不怕贬值、需求广泛、有机会升值! 而汉室最大的布帛制造者,就是少府! 东西织室加上临淄的三服署,年产各色布帛约百万匹,占天下产量十分之一左右! 历代少府卿都是孜孜以求,想要扩大布帛产量! 不管是什么布帛种类! 因为少府不缺人工—只要有可能,东西织室马上就能将规模扩大两倍! 可惜,少府缺乏原料! 无论是丝绸的蚕丝还是麻布的苎麻仰或者其他布料的原料,都需要土地,甚至是良田来种植! 但,汉室连基本的粮食需求都无法完全满足,哪来条件大规模种桑植麻? 故而,历代少府都是抱憾而去。 但现在 公孙遗知道,自己抓住了机会,得到了完成少府百年夙愿的机会! 羊绒、羊毛,皆是夷狄大量有产的资源! 无论是匈奴、乌恒、西羌还是丁零、西域,甚至汉家的河西四郡、河套地区,这些资源到处都是,而且浪费严重! 若将它们都织成布料 公孙遗无法想象这个画面! 但少府起码可以增加一倍的布帛产量! 哪怕其只能买出粗麻布的价值,这恐怕也是价值十几万万甚至数十万万的产出! 更何况这种布料的价值恐怕会超过丝绸! 有可能价比绸缎,成为新的市场宠儿! 张越微笑的看着上官桀与公孙遗两人,他知道,汉家资源最多的两个官署已经入瓮! 太仆三十六苑,拥有官吏、牧奴、牧民、各类畜牧技术人员以十万计! 巅峰时,主宰战争走向,控制战争进程! 哪怕如今也依然是汉室战争机器的重要组成部分,更直接控制了部分军费! 至于少府 自秦以来,祂就是耕战的象征,军国的动力源泉! 哪怕现在已经被阉割过数次,职能和能量大大削弱,也依然可以排入中国封建王朝战斗力最强的前十机构,能超越祂的官僚组织屈指可数,可能也就锦衣卫、东厂、西厂等威名赫赫的机构可以一争长短! 但问题是 少府乃是拥有自身造血能力,甚至拥有独力发动战争的军民一体,在商君耕战思想指导下建立起来的暴力机构! 祂既是战争机器,也是生产机器! 是毁灭者,也是创造者! 哪像后世那些跛脚侠,被人处处限制? 少府连丞相、九卿也可以不管! 祂只听命于君王,是为君王意志服务的机构! 而现在,张越用羊毛与羊绒,绑架了这两个机构! 而这两个官署合起来,已经相当于后世米帝的军工复合体的原始形态了! 祂们已经可以为战争代言! 在上官桀与公孙遗的注视下,数十名女工分工合作,以非常熟练的手法,将羊绒、羊毛用手摇纺纱车,捻成细纱绳。 当第一条羊绒纱线被纺出,张越快步上前,取来手上,得意洋洋的拿起来,轻轻用力拉直,又绕在手指感受了一下。 丝绸般柔滑,又不失毛料的质感! 作为后世最知名的毛料,羊绒制品长期霸占奢侈品宝座,不是没有原因的! 祂保暖性能绝佳,又具有极强的舒适性,甚至还可以与丝绸制品比拼轻薄。 纵然是寒冬季节,穿上一件不足两百克的纯羊绒内衣,就足可傲立寒霜之中! 张越将细纱递给上官桀与公孙遗,两人接过手中,仔细端详,只是片刻便瞪大了眼睛! 因为他们知道新的王座已经升起! 从此,绸缎锦绣不再独霸江湖! 更关键的还是,这种布匹不会与丝绸抢市场! 绸缎是夏秋服,而毛料乃是冬春服! “从前总有儒生说:漠北寒苦,莫南凋敝,中国不能居,得之无用从今以后。怕是无人敢再言于此!”上官桀沉声感慨着。 公孙遗无比赞同的道:“太仆所言极是依我之见,此事恐怕影响不止于此!” 公孙遗抓着手中细纱,眼中无比狂热! 因为他看到了希望,耕战复起的希望! 商君体系为何破产? 因为一统六国后没有了敌人! 秦始皇南征百越,北伐匈奴,都是企图为耕战续命! 但,无论匈奴还是百越皆是穷光蛋,抢不到东西,也拿不到土地分给将士! 于是耕战再无以为继,军功勋爵名田宅制度彻底崩溃! 但现在就不一样了! 完全不一样了! 正文 第七百九十五节 节操丧失 日暮之时,第一匹用羊绒织成的布料终于面世! 隔后不久,第一匹全新概念的羊毛布也被织成! 当它们被拿到上官桀和公孙遗面前的时候,这两位汉家九卿就像看着绝世美人的色鬼一般,不停的吞咽着口水! 哪怕是旁观者,不懂什么经济的任安也是一副痴汉模样! 没办法,因为此刻,这两匹毛料就是这世界最漂亮的宝贝! 它们是那么的有光泽,宛如少女的胴体,充满致命诱惑! 又是如此的柔顺,如此的细腻,如此的精致…… 特别是那羊绒布料,摸着宛如触摸一位绝代佳人的身体,那种感觉,无与伦比! “此乃宝物也!”上官桀道:“当立刻敬献陛下!” “然!”公孙遗捧着手上的羊毛布料,无比激动:“除陛下外何人可居此宝?” 他们眼中已经看到了无穷无尽的五铢钱滚滚而来,更见到了一个辉煌大世正在徐徐降临! 从此,漠北再非寒苦之地! 从此,漠南将成为汉家牧场! 那河西四郡、河套乃至于西海冻土,将迎来源源不断地贵族与移民! 已经不再需要国家强制迁移了,人民会跟随财富的脚步尾随而来! 作为汉家高层,精英人物,上官桀与公孙遗太了解诸夏人民,特别是诸夏贵族的性格了! 只要有利可图,没有什么事情是办不到的! 在民间,乡党们会公开歧视那些贫困的邻居!正所谓:凡人不能推择为士,又不能治生为商贾,则为乡党所耻! 名臣朱买臣就因为穷,被发妻踹出家门!为乡党所哄笑! 号称要‘倒行逆施’的主父偃,其心理之所以扭曲,也与年轻时因为穷而备受耻笑与歧视有关! 至于士大夫贵族…… “君子耻贫贱而乐富贵”这已经是很多人的口头禅了! 什么富贵不能屈,贫贱不能移? 抱歉,几乎全天下都接受一个设定:丈夫当时富贵,则百恶灭除!光耀荣华!贫贱之时何足累也?! 故而平民百姓得子嫁娶丧葬,皆祷告于宗祠,祈求祖先神明保佑自己家族‘长生大富’或者干脆祈祷神明保佑自己‘日就富贵’。 商人就更实际了,直接刻其印信,绝大多数商人的私人印信上都会有:‘贾万’‘宜贾市’‘家大富’等铭文在侧! 士大夫贵族更直接,走进大部分人的家宅,在屏风上,在屋檐下,在墙角,在香炉,在灯台,随处可见诸如‘富贵且昌’、‘富贵安乐’、‘富贵吉羊’的文字。 或用小纂或以隶书,贵族甚至恨不得在地窖和厕所也刻上这些文字! 这也就造成了汉家贵族们残暴、冷血与无情的本性! 自高帝以来刨除掉那些死于政治斗争的列侯,其他被诛者有七成是因为经济犯罪! 强买强卖、欺行霸市、放高利贷、违规征发人民为自己工作…… 而这些人的数量加起来超过了三位数! 其中,甚至有着宗室乃至于诸侯王! 嚷嚷着‘君子不言利’的儒家鸿儒也不能幸免于难…… 譬如说,谷梁学派的江先生门下那几位为江充逮住的高徒! 以及郁夷县的‘君子’们…… 更不提,这毛料布帛的出现,将释放出大量土地,使之可以投入粮食生产中这种傻子都知道利国利民的好事! 故而,上官桀与公孙遗一刻也不想停留,立刻簇拥着张越,向着建章宫而去! ………………… 于是,十二月的最后几天,整个长安城都流传着一个传说:侍中张子重学会了仙人之术,可以点石成金! 此事,立刻就让整个长安沸腾,八卦党们全体出动,到处打探。 长安人民于是得到了更多讯息。 但相关故事缺越来越离奇,也越来越荒诞。 有人说,张蚩尤在少府睁开额间神目,驱使鬼神为天子找到了聚宝盆! 这个宝贝,每日都会产生数以百金的黄金! 少府只需要拿着盘在聚宝盆下面接掉落的金沙就行了! 也有人说,张蚩尤找到的不是聚宝盆,而是一座永不枯竭的金山! 更有人说,其实是太一显灵,由侍中张子重之手,赐给天子一只会下金蛋的母鸡…… 在无数传说中,人民眼花缭乱,根本分辨不清! 而戚里的建文君府,毫无意外,成为了全城焦点! 数不清的游侠、商贾、方士,日夜守候建文君府邸前的大道,想要求得仙法密术者,不知凡几! 想要拜入门墙者,更是如过江之鲫! 没办法,无论是聚宝盆还是点石成金或者金山,皆是汉代人民的最终幻想! 几可与后世的重生、系统相提并论! 但,在这一片喧哗中,高层的权贵,全部不动声色的行动起来! 首先,长安城中善织造的女工身价节节上升。 其雇佣费用,在短短数日内上涨了三成! 面对挥舞着五铢钱挖角的权贵,寻常商贾不堪一击! 短短数日中,长安城的大小织造作坊女工流失率达到七成! 然后就是技术工匠,也出现了哄抢! 举凡会造纺纱车和织机的木匠皆被挖角! 如是技术精湛者,甚至拿到了年俸数万钱的聘约! 在这鸡飞狗跳之中,长安的中小织造作坊,惨遭一夜被人挖光全部熟练女工与匠人的遭遇! 可悲的是大部分人都没有反抗能力! 甚至连抗议的力气也没有! 也是直到此时,很多人才回过味来! 原来……什么仙法、宝物,都只是烟雾弹,一个幌子! 这是明修栈道暗渡陈仓! 韩淮阴的故技!然而知道又能如何? 现在已经晚了! 权贵以泰山压顶之势,强势入场,就算当时知道,谁能反抗?谁敢反抗? 韭菜,终于明白了自己的地位! 既然无法反抗,那就只能默默呻吟…… 不过,这也令人明白,很可能织造业将要大兴! 于是,长安商人们红着眼睛,将视线投向了洛阳,投向了三河…… 既然自己被人割了韭菜,自然只好去欺负那些不如自己的韭菜! 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从来如此! 正文 第七百九十六节 当晨曦投下第一缕光线,落在建章宫的宫墙上的时候,延和二年已经到来! 虽然天下人民迄今仍然未适应和接受春正月为新年伊始的设计,但士大夫、贵族却对此兴致盎然! 春秋曰:春正月王天下大一统! 自儒学兴盛,春秋学派崛起,正月便有了不一样的含义! 然后从学术界向政坛延伸,然后立刻成为政治正确! 但凡不傻的人,都会自动自觉跟上形势! 哪怕是太初以前,颛顼历还在施行,官员贵族就已经很有觉悟的将正月初一当成盛大节日! 而在今天…… 建章宫门下,比往年更加热闹。 数不清的公卿列侯,都已经聚集在一起,就连好几位十余年未出现的老大人也是驻着鸠杖,带着天子御赐佩剑出现在此! 其中,甚至有着几位元狩名臣! 譬如,曾在公孙弘为相时担任大鸿鸬的庄文。 也如曾拜为前将军的李勋。 以及……曾与已故的牧丘恬侯石庆共事的故御史大夫王卿。 这几位老臣如今已经难得出来,更不提身穿朝服,出现在宫门口了! 世人唯一能获知他们近况的方法,就是看天子每年遣使慰问的次数。 若某位老臣家忽然被使者密集造访,那么十之八九,这位老臣可能已经油尽灯枯,不久于人世。 反之则不必太为他担心! 而老臣们也是很识相,若非必要,轻易不会出现在人前,概因为大家心知肚明,当今天子很不喜欢有人倚老卖老,指点江山。 但今天,这些老臣却集体出现! 这让官员诧异不已! “王老已经十三年未上朝了吧!”有人惊讶的说着。 “庄公也有七年未出现过了……”有认识庄文的贵族感慨万千! “嘿!”有知道内情的人冷笑不已:“几个老骨头,闻到肉味就都跑出来了!” 几位列侯更是如临大敌一般,看向那几位老臣,眼中戒备非常! 可没有人愿意,自己盘中的美食被别人叼走! ………… 而在人群之前,老臣们却被九卿大臣如众星拱月一般簇拥着,人人皆以子侄自居,便是丞相刘屈旄也要长身相拜,口称晚辈! 不止是因为这些都是老臣,皆为元老,推崇孝道的汉室,这些老臣天然有着特权! 即使天子在前也不需跪拜,甚至还有人拥有特赐的三大特权之一。 譬如王卿便被恩许可:赞拜不名! 而庄文则获准可以‘入朝不趋’,这是为了奖励其任大鸿胪时为大宛战争胜利作出的贡献。 更是因为,大家都知道,这些老臣在天子面前还是有些影响力的! 成事可能不足,但败事绰绰有余! 所以基本的尊重和奉承是有的。 不过,内心之中却不乏p者! 没办法! 这些老臣现在跳出来就是在与大家抢肉吃,万一被抢走,这该与谁诉苦? “陛下有诏:百官入觐!”随着郭穰一声宣读,文武大臣连忙全部自动自觉的排好队列,沿着台阶,拾阶而上。 …………………… 玉堂殿后殿之中,天子正一脸欣喜的看着铜镜中的自己。 天子十二琉垂下,充耳在侧。 脸色红润有泽,甚至隐隐有些富态。 这让他对今年养生的成果非常满意! 他依然记得八个月前,自己连镜子都不敢照! 每一天都感觉自己日渐衰老的身体越发虚弱! 但现在不一样了! 每一天都在变好,身体、精神、意志、注意力,一天天的变好! 有时候甚至堪比年轻的时候! 到得现在,皮肤甚至有了光泽,脸颊也不再消瘦,有了肉感,看上去一下子就年轻了好几岁! “这张子重真乃天赐也!”天子摸着胡须,面带微笑,然后他低头看着自己身上穿的衣服。 依然是传统的天子冕服,玄衣熏裳,日月、星辰、山、龙、华虫萦绕其间,气度非凡! 但,与往年不一样的是,在冕服内换了新的内衣! 一种用羊绒织成的内衣,轻薄、舒适、温暖… 让他哪怕是在这寒冬之时也依旧可以感受到身体的温度,而非过去一般,总是觉得身上冷! 脚上也穿上了羊绒袜子,一样的舒适、温暖! “此真宝物也!”天子伸手摸了摸内衣的衣领,颇为欢喜。 “陛下!”这时作为奉车都尉的霍光走进来,顿首而拜:“群臣已至大殿,还请陛下移驾!” “知道了!”天子张开双手,让宫女为他系上绶带。 “对了…”天子忽然扭头问道:“朕听说有些元老今日也来了?” 霍光一听立刻跪下来拜道:“陛下圣明!”却不再言语,因为霍光太了解当今这位天子了! 这位陛下念旧,但在同时憎恨他人倚老卖老乃至于操纵朝政! 故而,他在外人眼里喜怒无常,然而事实上,这位陛下不是喜怒无常,只是爱憎分明而已,起码霍光是这么觉得的。 果不其然,如霍光所料一般,天子冷笑两声,道:“朕还以为朕老朽了呢!想不到英雄所见略同啊!” 霍光虽没有回答,但实则已经回答了。 不提具体人名,就是告诉天子所有人都来了! 这让天子怒火中烧,这要换了去年这个时候,天子已经下诏勒令元老们回家养病了! 但现在,他却是饶有兴致,甚至跃跃欲试! 他想向世界和天下证明他还未老! “霍奉车!”天子笑着吩咐:“去叫侍中张子重来!” “敢问陛下圣意?”霍光叩首问道,有些瑟瑟发抖! “放心!”天子微笑着,如春风和煦:“朕只是想让侍中宿卫上朝而已!” 有人以为他老了,好! 那就让他们亲眼看看他们的天子是何等威武吧! 而那位侍中官是最好的陪衬与衬托者! 霍光听着却是震撼无比! 因为过去十几年来,服侍天子登朝,位列左右的大臣从来都是他霍光! 但现在这份荣誉,却属于别人了! 一个曾经霍光眼里的小弟,不错的年轻人,以及搅浑局势的鲶鱼! 但现在…… 一切面目全非,霍光有些恍惚…… 要不是那个侍中官马上就要披挂上阵,霍光此刻已经崩溃! 纵然如此,他依然感觉很苦涩很苦涩,心里难受非常! 正文 第七百九十七节 霍光的手段 “侍中公安………”一路走来,沿途无数宦官纷纷停下脚步,躬身致敬。 这如张越真是感慨不已! 如今,羊绒、羊毛布料的事情,基本已经为高层所知,甚至有人拿到了实物。 由之涟漪不断,甚至有形成海啸之势! 连赵破奴都派人入宫,旁敲侧击的打听着此事,想要捞上一笔! 而整个军功贵族集团,更是彻底疯魔! 羊绒是什么?他们可能理解不了,也没有认知,但羊毛谁不知道?! 在整个北方,尤其是陇右、上代、河西、河套地区,汉家除了太仆牧场,还有大量的牧民,其放牧牲畜多以牛羊为主! 特别是羊! 但过去,牧羊所得微乎其微,远远比不上土地,更不提经商。 故而,北方寒苦,不能与齐鲁江南富庶之地比拟,更无法与中央膏腴相提并论! 北方豪杰,虽然英雄盖世,对此也只能无能为力! 但现在…… 军功贵族们发现,自己还像是守着金山在乞讨! 羊毛纺织大有可为! 于是,无论是想要趁势发财的人,还是想要为家乡父老谋福利的人,都已按捺不住! 有拿到羊毛布料的将军,甚至已经喊出了‘乌恒有二心,臣请诛之,以敬效尤’的话! 恐怖的事随即出现—居然没有人反驳和攻击这位将军! 纵然学术界也是一片沉默,哪怕是那些曾经高喊‘莫如和亲便’的古文学者,也是没有任何动作! 这让张越真是震撼不已! 五铢钱的魔力居然有这么大? 但仔细想想,貌似确实如此! 曼尼大神,如连这点魔力都没有,还怎么混啊? 要知道在后世曼尼大神可以让黑的变成白的,令罪恶变为慈善,使恶棍成为英雄,人渣变成偶像,让人闭嘴更是简单至今! 旁的不说,很多人的帖子莫名其妙消失就是明证! 现在,曼尼大神不过是稍稍发力而已! “张贤弟!”远处忽然传来霍光的声音,张越回过头去,迎向走来的霍光,拱手作揖:“见过兄长!” “兄长不在陛下身边侍奉?”张越颇为疑惑。 他当了快七个月侍中官,自然早就知道,从太初至今,霍光就是雷打不动的侍奉天子上朝的近侍官! 无人能取代其位置! 霍光一听,脸色有些尴尬,勉强挤出笑容,道:“贤弟,陛下有诏:命侍中张子重随驾上朝!” 张越一听愣了,看着霍光满脸不可思议,这才让霍光心里好受些。 随驾上朝,这可是汉室近臣的最高荣誉! 旁的不说,随驾之臣,立于帷幄,朝中上下人人可以见到。 这就是最好的地位证明! 更是最强的权力! 霍光能够成为汉家三公九卿之外最显赫的大臣,也是仗此之功! 但现在…… 这个荣誉却成为眼前年轻人的了! 霍光心里面五味陈杂! 好在他可能也只能霸占这一次,而且非是他本意—虽然此事可能更可怕! “必须想办法让他快点去边塞了!”霍光心里面想着,琢磨着:“最好像李广利一样不要回来了!” 但表面上依然是微笑不已:“贤弟随我来吧……” 便领着张越向后殿而去,一路上不断传授和教导各项注意事项与经验心得,完全看不出有任何不满或者不喜的样子。 但张越反而担心起来。 霍光可是历史书上的权臣!威名赫赫可与伊尹相提并论的人物。 这样的人是不可能将喜怒表现出来的。 更不会有什么任性的心理! 但就是这样,张越才有些担心! 若开罪了霍光,从此交恶,未来日子恐怕不会太好过! 霍光不是纨绔子,更非小年轻。 他是一个成熟的政治家,而政治家最擅长的就是持久对抗,不计较一城一地得失。 于是,张越找了个机会,对霍光解释:“兄长见谅,今日陛下诏命,愚弟全然不知…也实不愿如此…” 霍光听着,很自然的点点头:“愚兄知道,也并未怪罪贤弟……” 只是很不舒服而已! 明明是自己先的,当侍中也好,为随驾也罢!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会养生真的很了不起吗? 霍光愤愤不平,心绪实难平静! 若对方不是张越,他已经在琢磨着动手了! 能稳稳的坐在奉车都尉的位置上,二十余年没有人敢争,霍光靠的当然不是什么人品、道德。 他也不是什么矫情的文青或者白莲花! 作为政治家,霍光这二十多年早就明白了,故事里面都是骗人的! 从来就没有什么人能靠着道德人品做官理政,治国为官治世如治兵,从来都是慈不掌兵! 可偏偏对方是张子重张蚩尤! 这就太尴尬了! 霍光估算过了,心里面明白真的与此人交恶,自己必败无疑! 因为,这个年轻晚辈虽然为官不过半年,但朋友知己已不比他少了! 在天子面前,地位也是超过自己! 更夸张的是—连皇后、太子也都觉得这个年轻侍中是自己人! 更不提,这张子重还是公羊学派的未来! 很快就要成为董江都的再传弟子! 而公羊学派……… 看似内部一片混乱,山头林立,彼此之间矛盾重重。 但…… 连汉室的农民也知道: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的道理! 若有人要搞张子重,他们必然不会袖手旁观! 基于此,别说张越没有得罪霍光,就算有,霍光也不会公开表示,甚至不会有行动! 除非张越公开与之作对! 毕竟,小孩子才关心是非,而成年人只在乎得失! 张越听着,虽然不是很相信,但既然霍光这样说了,那么影响就算有,也不会很大! 于是道:“兄长宽宏!” 霍光听着笑了笑,忽然道:“我闻贤弟有嫂妹,温柔贤淑,有古淑女之德,恰好愚兄有女,虽稍长几岁,甚为顽劣,然本性尚好,若贤弟不嫌弃愚兄顽女粗鄙,愚兄请以顽女为贤弟嫂妹之伴!” 这就是霍光多年的政治智慧了! 假如奈何不得的人,就变成朋友! 而加深友情最好的办法就是送妹子! 就像他把女儿嫁给上官桀的儿子,又让长子娶了桑弘羊的女儿… 政治联姻是最可靠的手段之一! 错非霍光知道张越是被天子看中的人,早就提议联姻了! 如今,却也不迟! 正文 第七百九十八节 野心 张越迷迷糊糊的被霍光带到了天子面前,行礼问安后,立刻便有侍女上前,为张越整理穿着。 只是,张越内心却一直混乱不堪! 霍光的女儿? 好吧! 历史上最出名的就是那位霍皇后了! 跋扈!善妒!占有欲极强! 宣帝许皇后被其毒杀! 在后世的价值观来看,这位霍皇后说不定可以评为女权斗士! 但在如今这个社会…… 当然了,霍光提议的那个女儿,肯定不是那位霍皇后—她起码还要好几年才能出生! 但问题是,从这个皇后身上足以看出,霍光的教育方式,至少对于女儿,这个与伊尹并论的权臣显然是用富养娇惯的方式在教育! 更麻烦的是:从霍光介绍的情况来看,这个女儿肯定是其亡妻东闾氏所出! 全长安都知道,奉车都尉霍光有多么宝爱和敬重那位已故的结发妻子! 他们的故事,是当代的传奇! 甚至,就连历史书上也不得不提及一笔! 错非霍光死后,全族被诛,霍氏成为一个禁忌持续到王莽时代,说不定霍光与其原配的故事会被编为歌剧、戏曲传唱千年! 所以,张越慌的要命! 霍光的意思他还不懂? 天子的打算,长安城那个不知道? 而按照传统,天子嫁女一妻九滕! 滕妾配备的阵容豪华无比! 按照周制,滕以姑侄为配,就是表姐表妹堂姐堂妹为其陪嫁! 后世影视剧里就有很多这样的例子! 譬如芈月传、大秦帝国三部曲等! 而在汉代,情况相差无几,贵族嫁女一般都是塞一帮同姓姐妹或者亲戚过去。 这是为了给女儿撑场面! 这也就造成了汉代贵族士大夫家庭二元体系的结构! 强势的正妻将其丈夫训成哈士奇的比比皆是。 而皇帝嫁女,声势远超他人! 不仅仅会从宗室之中选取陪嫁,还会自大臣家里选女子以饰。 这当然是为了给公主撑场面的! 毕竟汉天子一般不嫁女儿,只尚公主! 而一旦嫁女,必是为了笼络重臣! 如当年平阳公主嫁长平烈侯! 以及当初高帝将鲁元公主嫁给赵王张敖。 哪一次不是这样? 以霍光的地位,只要他想,让其女儿进入滕妾名单,非常轻松! 也不会被人说闲话! 盖公主滕妾地位非同凡响! 不信,你看看那几位与平阳公主一起嫁给卫青的女子? 有诸侯王女,也有丞相、列侯嫡女! 谁觉得惭愧了? 哪一个不是荣耀非常,以为脸上有光? 能为帝姬出嫁滕妾,且是天子心头肉,皇后掌中宝的帝姬滕妾,其地位至少相当于一般的宗室女。 更不提,滕妾虽是妾,却相当于半妻,拥有各种权力。 也正是因此,张越才慌! 他可不想将来面对一个修罗场,更不愿意看到南信和柔娘成为那种点满了勾心斗角尔虞我诈技能的撕逼高手! 故而,一直到玉堂殿前的时候,他都是恍惚的。 没办法! 因为张越知道,范明友就被其妻训成了哈士奇! 别看这位护羌校尉在外一副很有英雄气概的样子,但只要听到或者听说家里妻子有事,立刻秒回! …………… “侍中公…侍中公…”好在,郭穰发现了这个事情,急忙提醒:“陛下要登朝了,还请侍中公称警………” 张越连忙回过神来,对郭穰道了一声谢,然后提起斧钺,走到前面,为天子开路,同时大喝一声:“陛下临朝!警!” 按照制度,皇帝出行或者登场要有人称警,这也是诸夏民族的传统,以示天下不忘战事与危机。 一路前行开路,天子撵车紧随其后。 这个事情,技术要求很低,至少张越做的得心应手。 但,当他从后殿的通道走到玉堂殿的大殿回廊,从高高的御廊上俯瞰殿中密密麻麻的文武群臣时,张越感觉自己的心脏不争气的跳动了起来! 特别是,当天子撵车停到御座前方,文武大臣集体恭拜:“臣等恭迎陛下临朝!吾皇万寿无疆!” 冲天的声浪,席卷而来,好似潮汐,势不可挡! 在张越角度看上去,此刻仿佛整个世界都在俯首膜拜! 整个世界都在低头,都在臣服! 事实也是如此! 今天的玉堂殿集中了几乎所有在京两千石、列侯、九卿有司的主要官员! 更有着大批边塞将军、郡守、诸侯王使者! 虽然不能与十月大朝议相提并论,但也算是帝国统治阶级的全体大会了! 而让张越兴奋或者说恐惧的是:他发现自己喜欢这种场面与感觉! 骑最烈的马,睡最漂亮的女人,占有最好的资源,得到最大的权力…… 这本是男人的天性! 更是生物的本能! 而张越又是来自后世之人,爱国思想爆棚,民族观念坚固,唯独对皇权没有太大敬畏之心。也缺乏尊重。 这就更加放大了这种感觉! 在某一瞬间,他甚至生出:吾可取而代之这样的念头。 还好他醒悟的快,立刻低下头来,走到撵车前,扶着天子,走向御座。 “每一个穿越者都是野心家、篡国大盗……”张越心里叹着:“只要有可能,恐怕没有人会愚忠一家一姓!” 西游记的孙悟空都知道,皇帝轮流做,今年到我家。 何况接受了后世数十年教育与社会熏陶的穿越者? “还好……”张越低着头看着眼前近在咫尺的御座,将内心的冲动压抑下来,埋葬自己的野心,抹杀掉那些恐怖的念头。 倒不是他不能,而是他不想! 若换一个朝代,换一个皇帝,他或许会做。 但,这是大汉! 这是汉武天子! 用鲜血与英武,照耀后世的王朝与君王! 是英雄与梦想之地! 后世之人自称汉人,可见其影响之深远! 故而张越不愿! 他只愿,这大汉帝国,如日中天,君临四海,宰决地球! 而且……… “我可是要征服世界的男人!”张越握紧了拳头:“可没有这么多闲工夫去玩拉拢、下套、牵制、架空、挑拨的游戏……” 鱼与熊掌不可兼得! 想要征服世界,就很难再把精力用在内斗上了。 只要未来的刘氏君王不给他拖后腿就行啦! 当然若有人想造反…… 张越也不介意学伊尹放太甲于彤宫的故事! 正文 第七百九十九节 漩涡(1) “诸卿免礼!赐座!”天子端坐于上,轻声吩咐。 “臣等谢陛下!”丞相刘屈旄领头拜谢。 群臣再三顿首,于是各自落座玉堂殿两侧。 一位位列侯,临襟正坐,一位位公卿执唿而坐。 一时间满殿衣冠,皆若君子。 这也是正月朝的传统了! 春秋王正月,大一统! 既然是王天下,自然要施雨露以润天下! 更不提,当今天子正是正月即位的! 这就更要粉饰太平,哪怕前线已经在开战,长安朝堂也不会听到半个与战争相关的议论! 最多就是,散朝后丞相召集九卿有司,议论一番,然后将议论过程与结果上禀天子! 故而,在今天这个朝会上,哪怕是最鹰派的将军也不会吐出半个与战争相关的字词! 这就是政治! 为了正确,而选择当瞎子、聋子、傻子和白痴的政治! 古往今来,始终如此! 故而,朝会一开始,就是一个欢乐祥和安定团结的大会。 丞相刘屈旄首先报告了,过去一年因为圣天子之故,发生的各种吉利事情,什么多穗禾啊灵芝啊祥云啊…… 反正,就是上苍充分认知到了当今天子的统治的仁德之处,所以祥瑞频出。 然后九卿有司、御史台下属的刺史部官员纷纷跟进,大谈特谈各种祥瑞、灵异之事,中心思想自然只有一个—刘氏统治前所未有的稳固,大汉王朝顺天应人,祖宗基业必将万万年! 听的张越都要打瞌睡了! 这时他终于怀念tv的新闻联播了。 最起码,新闻联播可以了解天下大事,知道世界变化,掌握政策走向,但现在这些公卿们算什么? 相声也不是这么讲的吧? 捧哏逗哏都没有,只是一味的举证祥瑞,这样你们不烦吗? 但,公卿们看上去非但不烦,反而很高兴,特别是在看到天子脸上露出的笑容后,他们的兴致就更加浓烈起来。 也是直到这时,张越才终于发现,天子特别享受这样的时刻! 群臣的吹捧,天下的恭维,让他都有些飘飘然了。 张越站在一旁很尴尬。 这让他想起了曾经的自己…… 貌似也这样吹捧和忽悠过一个退休领导…… 虽然套路不一样,但其实目的差不多。 张越微微抬头,看了看御座上的天子,暗想:“陛下知道这些都是假的吗?” 仔细想想,张越觉得他是知道的。 甚至很可能明白这些都是骗人的。 但…… 这个世界上谁不喜欢听好话?谁不想被人拍马? 休说是西元前的封建帝王了,后世饱受教育和培养的精英们,不也常常被马屁精们攻陷? 你我皆凡人,岂能无需求? 而精神需求也是需求! 一念及此,张越的心神更加放松,再无紧张与拘谨。 曾经看过的小说里的帝王将相算无遗策的形象已经淡漠,他已经明白,其实无论什么时候,所谓帝王将相,只是掌握的资源与权力比普通人多,同时善于在政治层面上活动的凡人而已。 刘邦、刘恒、李世民、朱元璋只是其中的异数! 就像诸葛亮,一个时代能出一个已经是很了不起了! 扎堆出现,不是乱世就是盛世! …………… 群臣的阿谀与吹捧,足足持续了一个多时辰。 看上去可能还会持续下去。 但就在此时一个文官悄然出列,持笏拜道:“臣太子洗马阅恭问圣安,启奏陛下:今太子离京,国无元储,为免夷狄之轻中国,臣万死!请立太孙!” 话一出口,满殿震惊,所有大臣都跟傻子一样看向此人! 张越更是不可思议的抬起头来,眼睛大大的瞪起来,几欲吃人! “蠢货!”张越握紧拳头,死死的盯着那人,那个太子洗马,恨不得将之撕碎! 因为,此人是一个自曝步兵! 就像先帝废粟太子,导火线就是一个叫王恢的人在朝会上打着母以子贵的旗号请立皇后! 引发先帝的怒火,终于杀母废子! 而那王恢也因之下狱死! 只是…… 那王恢到底是谁的人? 这就成为了悬案,反正以世人所知,王恢和粟氏没有什么来往,反倒经常为田家座上宾! 故而,在张越眼中,这个忽然蹦出来的所谓太子洗马也是与王恢一般的角色! 盖因为他挑战的是一个君王的底线! 朕给你的,你才能要! 朕不给你,别伸爪子! 像现在这个官员,在这样的场合忽然来这么一出拙劣的表演,传出去对于刘氏和刘进形象的打击将是毁灭性的! 老爹去了洛阳,儿子就迫不及待的想要上位? 你刘家要脸吗? 你刘进就这么想当太孙? 孝道不要了? 天下人可不会管,此事究竟是谁指使的! 他们只会知道,有人公开请立太孙,而刘进是受益人。 事情虽然简单,但影响恶劣。 即使天子不计较,刘据也不计较,太子的大臣与支持者呢? 天子身边的人呢? 政治从来不是一个人的游戏,而是一个团队、一个利益集团的游戏。 更可怕的是,今天刘进不在—因太子南下,为了避嫌,刘进没有来此! 这就连个立刻划清界限的机会也没有了! “是谁在谋划这等毒策?”张越脸色阴冷的来回扫视着全场,他知道自己遇到大麻烦了! 而那个洗马却是浑然不顾全场的惊骇再拜道:“蚤立储君,所以重宗庙,此太宗所以立先帝!立储以贤,此先帝所以立陛下!” “今长孙殿下,允文允武,德穆昭昭,天下皆以为贤,臣以为宜当立为太孙,以承宗庙!” “该死!”张越咬紧牙关,恶狠狠的盯着这个家伙,现在他确信这个混蛋就是来自曝的! 用他的命来换刘进不能被立! 而且,这是一个精心设计,挑选了时间的阴谋! 现在…… 张越回过头去,看向天子,他只能祈祷,这位陛下不要被这么简单的计谋套住,只能祈祷天子能够冷静! 而天子脸上,却是仿佛凝结寒霜,胡须微颤,显然已经是怒极! 在一片寂静中,他缓缓起身,看向那个太子洗马,不怒自威! 正文 第七百九十九节 漩涡(1) “诸卿免礼!赐座!”天子端坐于上,轻声吩咐。 “臣等谢陛下!”丞相刘屈旄领头拜谢。 群臣再三顿首,于是各自落座玉堂殿两侧。 一位位列侯,临襟正坐,一位位公卿执唿而坐。 一时间满殿衣冠,皆若君子。 这也是正月朝的传统了! 春秋王正月,大一统! 既然是王天下,自然要施雨露以润天下! 更不提,当今天子正是正月即位的! 这就更要粉饰太平,哪怕前线已经在开战,长安朝堂也不会听到半个与战争相关的议论! 最多就是,散朝后丞相召集九卿有司,议论一番,然后将议论过程与结果上禀天子! 故而,在今天这个朝会上,哪怕是最鹰派的将军也不会吐出半个与战争相关的字词! 这就是政治! 为了正确,而选择当瞎子、聋子、傻子和白痴的政治! 古往今来,始终如此! 故而,朝会一开始,就是一个欢乐祥和安定团结的大会。 丞相刘屈旄首先报告了,过去一年因为圣天子之故,发生的各种吉利事情,什么多穗禾啊灵芝啊祥云啊…… 反正,就是上苍充分认知到了当今天子的统治的仁德之处,所以祥瑞频出。 然后九卿有司、御史台下属的刺史部官员纷纷跟进,大谈特谈各种祥瑞、灵异之事,中心思想自然只有一个—刘氏统治前所未有的稳固,大汉王朝顺天应人,祖宗基业必将万万年! 听的张越都要打瞌睡了! 这时他终于怀念cctv的新闻联播了。 最起码,新闻联播可以了解天下大事,知道世界变化,掌握政策走向,但现在这些公卿们算什么? 相声也不是这么讲的吧? 捧哏逗哏都没有,只是一味的举证祥瑞,这样你们不烦吗? 但,公卿们看上去非但不烦,反而很高兴,特别是在看到天子脸上露出的笑容后,他们的兴致就更加浓烈起来。 也是直到这时,张越才终于发现,天子特别享受这样的时刻! 群臣的吹捧,天下的恭维,让他都有些飘飘然了。 张越站在一旁很尴尬。 这让他想起了曾经的自己…… 貌似也这样吹捧和忽悠过一个退休领导…… 虽然套路不一样,但其实目的差不多。 张越微微抬头,看了看御座上的天子,暗想:“陛下知道这些都是假的吗?” 仔细想想,张越觉得他是知道的。 甚至很可能明白这些都是骗人的。 但…… 这个世界上谁不喜欢听好话?谁不想被人拍马? 休说是西元前的封建帝王了,后世饱受教育和培养的精英们,不也常常被马屁精们攻陷? 你我皆凡人,岂能无需求? 而精神需求也是需求! 一念及此,张越的心神更加放松,再无紧张与拘谨。 曾经看过的小说里的帝王将相算无遗策的形象已经淡漠,他已经明白,其实无论什么时候,所谓帝王将相,只是掌握的资源与权力比普通人多,同时善于在政治层面上活动的凡人而已。 刘邦、刘恒、李世民、朱元璋只是其中的异数! 就像诸葛亮,一个时代能出一个已经是很了不起了! 扎堆出现,不是乱世就是盛世! …………… 群臣的阿谀与吹捧,足足持续了一个多时辰。 看上去可能还会持续下去。 但就在此时一个文官悄然出列,持笏拜道:“臣太子洗马阅恭问圣安,启奏陛下:今太子离京,国无元储,为免夷狄之轻中国,臣万死!请立太孙!” 话一出口,满殿震惊,所有大臣都跟傻子一样看向此人! 张越更是不可思议的抬起头来,眼睛大大的瞪起来,几欲吃人! “蠢货!”张越握紧拳头,死死的盯着那人,那个太子洗马,恨不得将之撕碎! 因为,此人是一个自曝步兵! 就像先帝废粟太子,导火线就是一个叫王恢的人在朝会上打着母以子贵的旗号请立皇后! 引发先帝的怒火,终于杀母废子! 而那王恢也因之下狱死! 只是…… 那王恢到底是谁的人? 这就成为了悬案,反正以世人所知,王恢和粟氏没有什么来往,反倒经常为田家座上宾! 故而,在张越眼中,这个忽然蹦出来的所谓太子洗马也是与王恢一般的角色! 盖因为他挑战的是一个君王的底线! 朕给你的,你才能要! 朕不给你,别伸爪子! 像现在这个官员,在这样的场合忽然来这么一出拙劣的表演,传出去对于刘氏和刘进形象的打击将是毁灭性的! 老爹去了洛阳,儿子就迫不及待的想要上位? 你刘家要脸吗? 你刘进就这么想当太孙? 孝道不要了? 天下人可不会管,此事究竟是谁指使的! 他们只会知道,有人公开请立太孙,而刘进是受益人。 事情虽然简单,但影响恶劣。 即使天子不计较,刘据也不计较,太子的大臣与支持者呢? 天子身边的人呢? 政治从来不是一个人的游戏,而是一个团队、一个利益集团的游戏。 更可怕的是,今天刘进不在—因太子南下,为了避嫌,刘进没有来此! 这就连个立刻划清界限的机会也没有了! “是谁在谋划这等毒策?”张越脸色阴冷的来回扫视着全场,他知道自己遇到大麻烦了! 而那个洗马却是浑然不顾全场的惊骇再拜道:“蚤立储君,所以重宗庙,此太宗所以立先帝!立储以贤,此先帝所以立陛下!” “今长孙殿下,允文允武,德穆昭昭,天下皆以为贤,臣以为宜当立为太孙,以承宗庙!” “该死!”张越咬紧牙关,恶狠狠的盯着这个家伙,现在他确信这个混蛋就是来自曝的! 用他的命来换刘进不能被立! 而且,这是一个精心设计,挑选了时间的阴谋! 现在…… 张越回过头去,看向天子,他只能祈祷,这位陛下不要被这么简单的计谋套住,只能祈祷天子能够冷静! 而天子脸上,却是仿佛凝结寒霜,胡须微颤,显然已经是怒极! 在一片寂静中,他缓缓起身,看向那个太子洗马,不怒自威! 正文 第八百节 天子的怒意,自然每一个人都能看到。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 事实上,这种拙劣的戏法,每一个人都知道,可以被轻易看穿! 问题是,皇室从来都是敏感的! 将简单问题复杂化,从来都是皇帝的拿手好戏! 尤其当今天子,最近数年疑心病越来越重! 每一个人都不由自主的屏住了呼吸! 等待着天子的决定! 即使张越也只能低下头跟,等候天子发话。 这种感觉很难受,很难受! 终于,好像过一个实际那么漫长的时间后,天子站了起来。 张越立刻持斧跟进。 “呵呵…”天子看向那个官员,问道:“汝何人?” “臣太子洗马李阅!”那人昂起头,满脸正义,眼睛死死的看着在天子身旁的张越。 此刻他心中回荡着孟子的教训:义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 此刻他觉得自己便是商之比干,吴之伍员,正义属于他,千百年后后人将为他今日的行为顶礼膜拜、歌颂! 因他拯救了世界,避免了整个世界重回那黑暗、疯癫的旧秦,甚至滑落到更深的底层,坠入无边深渊! 孔曰成仁,孟曰取义! 为了仁义,他愿付出所有! 于是,他顿首再拜:“微臣深以为陛下宜当立长孙为太孙,以继社稷,以承宗庙!” 张越微微抬眼,看向了此人。 他记起来了,这人是太子刘据身边的墨客,以诗赋闻名,据说很是忧国忧民,人品更是高洁,乃是太子身边少数不贪不拿之人! 但是,现在他却化身为自曝步兵,意图用他的命换些东西! 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有些时候越拙劣的表演越致命! 就像现在,这个人一个人一条命,硬生生的给张越出了一个难题! 这个事情一个处理不好,就会引发一个超级漩涡! 将朝野内外的人全部卷进来,说不定还会上演一出西汉版的大礼仪之争! 朝臣面对天子、太子、太孙,怎么抉择呢? 这将使得原本设定好的平稳过渡,变成一场灾难! 毕竟,权力面前无父子! 尤其是君权! 自古以来,围绕于此,父子相残,手足相杀的事情还少吗? 旁的不说,临江临江哀王、河间献王怎么死的? 谁敢忘记? 太宗皇帝在入继之前,在代国有五个儿子,先帝只是老四,那么问题来了,太宗的前三子怎么死的? 那可不是孩子,都是成年的男子,而且是连续死的! 而此事一出,哪怕处理好了,父子之间还能和过去一样信任? 即使是,他们能确定? 刘进会不去想,这个人是他父亲派来害自己的? 刘据不会思考,这个人是不是刘进唆使的? 毕竟,逻辑有正反,怎么想都有可能! 而人心隔肚皮,纵然父子、夫妻,谁能真的知道对方的想法? 而这就是皇室的黑暗森林法则! 当没有信任为基础,每一个人都是带枪的猎人! 在遇到对方时,谁也不知道他会张开双臂拥抱,还是举枪射击。 所以,就会有人先下手为强! 李唐的太子和皇帝,就是这样! 为了不被人玩又一次玄武门之变,所以,李唐皇帝干脆不给儿子机会! 于是就互相砍来砍去! ………… “李卿真的是忧国忧民啊!”就听着天子冷笑着:“朕怎么从前就没有发现李卿这样的‘人才’呢!” “臣不敢!”李阅顿首拜道:“臣不过是尽职守则而已!” “好一个尽职守则!”天子脸色苍白,声音都有些颤抖了:“汝为太子臣,居然还有心思插手国家立太孙的事情!” 李阅迅速拜道:“臣虽是太子臣,却也是陛下臣,不敢不为天下、社稷、宗庙思量!” 他已知自己下场! 但他毫无悔意,更无畏惧之情,因他知道自己是正义的! 就像子路,明知道是死,毅然前往! 也如伍员、比干,赤胆忠心! 为了理想与信念,此身何所惜? 李阅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眼角的余光瞥着天子身边的张越。 “贼子!休想扭转大势!”李阅心中发誓。 他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也明白目的何在! 所以,他如今爆发出来的力量,无比猛烈,连张越也感觉到了危险! 但他想不通,这个李阅到底图什么! 他这样做,无论结果如何,全家被诛是铁板钉钉的事情! 更将连坐三族,他的亲戚这辈子也休想出人头地!这是辈子都别想做官—哪怕只是一个佐吏官! 说不定还要连累师兄弟们! 这明显就是不惜一切代价,押上所有的赌博,而所得却不成比例! 但在李阅看来,这个代价非常值! 因为,他在拯救世界! 阻止祂继续堕落,滑向不可知的深渊! “百五十年前,暴秦所以能逞威,乃是以军功勋爵名田宅为本……” “当其鼎盛之时,百姓为其钳制,人民被其打压,文人儒生不如狗,粗鄙武夫宰朝堂!” “我怎么可能坐视这一切重演,坐视仁义道德为羊毛、羊绒所代?” 李阅心里大声呐喊着,脸色更是潮红不已。 “更有那公考!” “斯文扫地,令士子与粗鄙相伴,为杂学做事!” 李阅想着此时,心绪更加激动! 羊毛羊绒还只是可能会让暴秦借尸还魂。 公考之制度,却是在挖士大夫的根! 别人没看清,李阅还不知道? 新丰公考,论才不论德。 即使是才,文人擅长的诗赋,半点篇幅也未占! 其余书画、乐理、驾驭这样的精英技能也是一个都无。 主要考核的居然是汉律、数学、经世与案卷! 是可忍孰不可忍! 若未来天下全面普及,君子之学毁于一旦,而粗鄙之物则登堂入室! 这是毁道! 更是灭道! 李阅不想看到未来变成那个暴秦一般,天下人纷纷逐利,闻战则喜,闻停则悲的世界! 更不愿意看到,未来的君子之学,为市井小人杂学所代。 所以他来了,并且做出了决定和行动! 用自己的办法拯救世界,救亡图存! 如今看来…… “即使是张蚩尤,亦将无能为力!”李阅轻笑了起来! 正文 第八百零一节 不忘郁夷 然而……… 李阅的笑容,连一秒钟都没有维持下来。 就听着天子道:“太子洗马当的可真是称职!” “竟连太子之心也能猜到!” 天子从怀中掏出一张白纸,冷笑着摊开来:“太子恰好也请立太孙!” 此言一出,李阅已是浑身颤抖,几欲昏厥! “家上怎么可能?如何可能?”他竟顾不得体统,大声呐喊起来! 就连张越也是目瞪口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群臣更是立刻议论纷纷,交头接耳。 没办法! 别说是君权了,寻常的乡下地主家里,为了家产也是常常打出狗脑子! 列侯之家,兄弟互相捅刀子的也没少见过! 在众人印象里,皇帝家应该闹的更过分才是! 然而…… 谁都没有想到,太子刘据居然主动请立太孙了! 一时间,满殿惊骇! 没有人知道,远在洛阳的刘据,到底是怎么想的? …………… 洛阳皇宫,西殿。 其实此地才是真正的大汉皇宫,在一开始,高帝根本没想过定都关中长安。 他更喜欢这中原形胜之地,天下通衢之所的洛阳,故而在此大兴土木,以宗周旧宫为基础兴建宫室。 只是关键时刻,娄敬上书以“强本弱末”之策力主定都关中。 萧何也赞成于此,由是高帝定下决心,迁都长安! 但这洛阳地位却依然未变。 乃是汉家东京,与西京长安相映成辉的大都会,天下通衢之所。 如今,更是治河都护府官署所在之地! 太子刘据亲自坐镇之所! “殿下………”韦贤不可思议的瞪大眼睛,看着面前的太子,心沉人大海:“您何必如此?” “这是孤第三次请立太孙了……”刘据却是微笑着说道:“此番终于得到父皇恩准!孤总算可以松一口气了!” 韦贤闻言,脚步都有些摇晃! 三次? 太子主动请立太孙三次? 为什么自己不知道? 为什么太子不和自己商量? 为何连老师也不闻音讯? 就听刘据道:“第一次是李禹案后,孤心灰意冷,于是请立太孙……” 回想起当初来,刘据迄今依然心有余悸。 他从小就接受了良好的教育,身边所有人都告诉他—大汉帝国就靠家上您来拯救了! 而郁夷一案,让这个曾经的美梦出现裂痕。 李禹之事则让其彻底破碎。 那一天,刘据明白自己或许不适合统治这个天下,也可能没有能力拯救世界。 他的长子,或许远比自己合适! 旁的不说,单单就是那‘建章三誓’就让刘据头皮发麻! 为天地立心! 为生民立命! 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有着一个这样志向的儿子,作为父亲,他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刘据从来不是什么政治生物! 他从前以为自己是! 但一连串事情,让他知道自己不是! 非但不是! 还可能害人害己! 韦贤听着却是慌得要命! 他与乃师能有今日,靠的是太子刘据的信任和依赖。 但现在刘据连这么大的事情都瞒着自己,瞒着老师…… 这………是致命的伤害! 更是彻底的错误! “至于第二次………”刘据却是笑着陷入了回忆:“乃是张子重建议治河之后!” “孤为张子重之宏图大略而惊愕,更因此知道,此孤最想要做的事情!” “治河十里,可造福百姓万人!” “而修渠千里,天下有幸!千年之业!” “在听完张子重的计划后,孤就立誓,此生修河渠一万里!” “如此即使千年之后,孤尸骨已朽,坟冢已毁,魂魄居于九泉之底!” “然孤之名依旧响于天地,垂与万古,与神农氏争辉,与禹皇同功!” “人生若此,岂不快哉?”刘据看着韦贤问道:“卿以为呢?” 韦贤心里面仿佛如十万头草泥马狂奔而过! 此刻他很想说一句:“殿下您想过我没有?” 但终究不敢,只好悻悻然的道:“那也不至于此吧?!” “当然必须如此!”刘据却是站起身来,看着韦贤道:“治河之事,关乎天下,观乎未来子孙,关乎千百年后之后世!” “乃是千年大计,是国家大策!” “使孤不知此,何人可以推动?何人又能安抚民心!?” “士绅之贪,官吏之奸,豪强之凶,孤在尚且诸事不顺,孤不在,必是遍地狼烟!” “故而,孤请立太孙,以太孙掌孤事,而孤安心经营河道,开万里渠,做千年事!”说道这里,刘据明显兴奋起来:“如此,则进儿为我理政、取材,孤则放手以建,抚民作渠,终此一生,践次大业!” “父皇如今终于恩准,孤大怀!大怀此心!” 刘据兴奋的只想高歌一曲。 在他看来这是完美的设定! 他修渠道,这是他的理想、志愿也是他的人生追求与最终目标! 这个念头从他知道这个庞大计划开始就萦绕在他心里挥之不去! 刘据知道也看清楚了自己。 他不适合作为一个决策者,自己性格有缺陷! 强行掌权,最终可能坑害天下! 修渠道治河就不一样了! 他不缺人手,也不缺资源,更不缺条件,只要做好勘查、规划,任命能工巧匠,就可以坐受其成! 而这样庞大的工程,哪怕只是完成一半,未来青史谁能无视他? 天下后人,谁会不敬仰? 他就可以借此成为禹皇第二! 这样,他就可以实现自身的价值! 韦贤却是一脸苦瓜色,内心焦急如焚! 他忍不住侧头看向长安,现在他只希望,李阅不要太天真,要懂得进退,别把命和全家都搭上! 最重要的是—别牵扯到他身上! 刘据却是看着韦贤的神色,在心里叹了口气:“卿与老师如此,叫孤怎敢治天下?” 郁夷灾民的神情浮现在眼前,刘据此生也忘不掉那些痛哭流涕的人与绝望的脸颊。 更忘不掉郁夷地主豪强们的张狂与嚣张! 那是他自己亲手做的孽! 这些日子,他每天都会梦到,都会从噩梦中惊醒! 怎能忘记郁夷? 如何敢忘记郁夷? 他终究不是那种视人命如草芥的政治生物,他是刘据! 长平烈侯卫青的外甥! 汉太宗刘恒的曾孙! 正文 第八百零二节 处置 建章宫,玉堂殿内。 天子手中的白纸,被传阅到百官手中。 “立嫡以长,圣王之制,立嗣以贤,先王之度……今孙臣进,为嫡长孙,贤惠有德,儿臣万死,请立为嗣,以承后绪……” 聊聊百余字,字字珠玑。 丞相刘屈氂看着,长叹了一口气:“昌邑王再无望帝位矣!” 太子请立太孙,只要成功,那么,即使刘髆再有能耐,也只能遥远长安叹息。 道理是很简单的。 太子和太孙并存,固然会削弱太子的存在感,甚至影响太子的威权! 然而…… 当太孙被立,这就将明确传达给天下士大夫和贵族一个信号:忠诚的大汉义士们,你们有了一个新的效忠对象。 尤其是边塞的将校,军功贵族们。 他们将得到一个保证:即使太子不肖,也可以指望太孙! 而对皇室而言,这是双重保险! 哪怕太子有意外,太孙也可以立刻接过权柄,从容理政。 故而…… 看似,太子此举有些孟浪,实则这是最好的选择。 是稳固权力和地位的最佳选择。 从基层爬上来的刘屈氂深知一个真理:这个世界,要生存下来,才能再谈理想、信念和道理。 连生存都无法保证的人,也不配有未来! 而在刘屈氂身后,光禄勋韩说,则是失望不已。 本以为,今天能看一场好戏,谁料发展到这个地步! 真是…… 可惜啊! 张越这时,也从震撼之中,回过神来。 “太子此举,真是出乎意料……”张越心想着。 太子的选择,固然是很明智的。 但,不是谁都能做到的。 不然,历史上也不会出现那么多悲剧! 但…… 张越明白,现在当务之急,还是要立刻反击! 决不能让李阅活着走出建章宫! 这不仅仅是为了报复,更是为了表明立场和态度,也是为了向天子与天下人证明:长孙刘进和太子刘据绝没有指使此人做任何事情! 只是得讲些技巧。 一念至此,张越就立刻拜道:“太子贤能,长孙孝悌,臣毅为天下贺!” “只是……”张越顿首而拜:“微臣不解,洗马李阅是如何得知的太子请立太孙之事……” “微臣昧死,请陛下严查之!” 天子一听,欢喜的看了一眼张越,然后就冷笑着看向那李阅,问道:“洗马是从何得知,太子欲请立太孙的?” 他对李阅,本来就杀心甚重! 作为君王,他岂能不知李阅的心思? 只是,因着李阅是首倡‘请立太孙’之人,天子一时半会,也没有找到好的理由和借口来处置。 但,张越却适时的递上了刀子。 真的是舒爽! 这让天子回忆起了当年公孙弘和张汤在的时候的那些日子。 只要他想做的事情,公孙弘和张汤就立刻去做,做完了,成功就报告成果,说‘全赖陛下洪恩’,而失败…… 则自己坦然背锅,将所有责任揽下来,说是‘臣愚钝不达大义,致有此失’…… 现在,天子终于又品味上这种酸爽了! 妙啊! 李阅听着,却是战战兢兢,汗流浃背。 原本的谋划,满盘皆输。 甚至为他人做了嫁衣! 如今,又沦落到了连全身而退的机会也没有! 李阅真的是很惶恐! 他看着张越,眼带绝望。 “原来,张蚩尤的别号,真的不是坊间夸大……”李阅哀叹着。 此刻,李阅内心无比悲凉。 但群臣却是一点同情心也没有。 “臣光禄勋说昧死以奏陛下:太子洗马李阅,私窥天家父子机密,图谋不轨,居心叵测,宜当以大罚齑之!”一个阴冷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李阅回过头去,看到韩说的模样。 他嘴角笑了一声,然后就垂下头来。 他知道,自己被卖掉了! 原本的计谋里,此刻应该是光禄勋请命,彻查他‘图谋不轨、离间天家骨肉’。 但现在,韩说果断的落井下石。 “也罢!”李阅心想:“吾当为天下正义,留下一线生机,为未来文士,留下一缕希望!” 他是士大夫出生,从小锦衣玉食,接受儒家正统教育。 之后拜入谷梁名士门下,从小诵读经典。 他深信,这个世界,应当由高雅的贤能士大夫来教导、引领。 他深信,道德与人品的力量,超越一切。 在古代,圣王推贤纳德,垂拱而治。 所以,三代盛世,文治斐然! 而自秦以来则不然,虎狼当道,以才能论英雄,而非道德。 所以,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他去过新丰,亲眼见过新丰的体制和官吏、人民。 虽然,新丰如今,民安乡定,近乎夜不闭户路不拾遗。 很多农民,都有了温饱,生活较过去,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很多人都以为找到了希望,看到了小康社会与太平之治的序幕。 但李阅却知,新丰体制,一旦推广,带来的必然不是他所期望的社会。 而是一个,将令士大夫文人,彻底失意的世界! 在新丰,诗词歌赋,一无是处。 即使贾谊贾长沙在世,以其诗赋之才,也未必能任一个乡蔷夫。 反而是粗鄙的刀笔吏,如鱼得水。 善农的小吏,受人尊敬。 更可怕的,还是那个工商署和工坊园。 简直是一个将吞噬一切道德与公序良俗的怪兽! 故而,从新丰回来后,李阅就成为了张黑,变为了新丰的反对者。 他害怕,他恐惧,他无法想象,自己应该怎么在新丰体制下生活,也无法想象自己的未来,还有没有一丝价值存在。 “臣万死!”李阅脱帽谢罪,非常光棍的认罪:“还请陛下恕罪!” “呵呵……”天子却冷笑着:“私窥太子密信,图谋以此进身……” “朕可不敢有汝这等臣子!” 一句话就给李阅的事情定性了。 首先是非臣! 然后就是私窥太子密信,阴谋逢迎君王,以此上位。 这是诛心! 廷尉随桃候赵昌乐立刻就出列拜道:“臣启奏陛下,依律,贼臣李阅,宜当腰斩弃市,族其三族!” “今日乃是正月,朕不欲造杀孽……”天子负手道:“贼臣李阅,即刻赐死,三族没为官奴婢!” “臣谨奉诏!”赵昌乐顿首再拜。 正文 第八百零三节 太孙(1) 步出建章宫,张越感觉有些不太真实。 这就结束了? 他回头看向身后的群臣,每一个人都是红光满面,所有人都在兴奋不已。 今日朝会,虽然没有彻底定下太孙之事。 但傻子都知道,接下来就是标准的刘氏素质三连——朝臣请立太孙,天子辞之,再请,天子再辞,然后第三次请立,天子勉为其难,长孙泪流满面,不得不在‘天下人的殷殷期盼下’做出这样‘自私的决定’。 而且还要说的好像,其实天子和太子还要长孙,都觉得其实有更适合的贤能宗室可以承嗣社稷。 只是,你们这些大臣一定要选长孙。 故而,在这其中,有着极大的政治投机空间。 特别是,如今刘进身边,其实没有太多大臣辅佐。 除了张越外,也就小猫三五只。 很多贵族和公卿的子弟,于是有了一个‘从龙’的机会。 可以预见,未来数日,整个朝野都会忙于此事的博弈。 至于那李阅? 已是被赐死,尸体被随便丢去了乱葬岗。 其家族被没入少府,充为奴婢,此生都不可能再翻身。 但,正是如此,张越才有些感觉虚幻。 懵懵懂懂的走到了太子、宫,见到了刘进。 见面后,张越发现刘进比自己还懵逼。 人在家里坐,喜从天上来。 “孤这就要成太孙了?”刘进问着,不是很确信,虽然建章宫里已经派人来通知了他今天朝会的事情,但…… 这就跟后世的工薪阶级,中了五百万一样,奖金没到手前,总归感觉很玄幻。 “殿下可以准备搬出此地了……”张越感慨着道:“陛下大约会在桂宫、明光宫之中选一所为殿下居所!” 刘氏立储,主要是以培养和锻炼储君的能力与见识、格局为目的。 而在经历了刘据的事情后,当今天子肯定不希望刘进也和乃父一般,让其失望。 所以必然高配其宫,以突显地位。 桂宫和明光宫是最佳选择。 刘进在乎的却非如此,他感叹道:“父君如此厚爱,孤真不知道当如何谢恩……” 张越听着,沉默片刻,答道:“臣以为,家上宜当上表,奏请天子,恩赏殿下诸兄、姊妹及家上诸妃!” 刘进自然听得懂张越的意思。 这是施恩,也是表露态度,更是塑造形象。 毕竟,他这次上位,虽然说是可以预期的事情。 但终归在太子诸子诸妃面前,影响很坏。 这就像刮彩票,本来现在还没到开奖时间,但主办方却宣布一等奖已经内定了。 其他人肯定不服气,也肯定会闹腾。 这个时候,亟需安抚和展现胸怀。 只是…… “卿以为这样就可以了?”刘进不是很确信的问道。 “殿下放心……”张越俯身拜道:“史夫人会安排好一切的!” 史夫人就是刘进生母,太子良娣史氏。 张越和其见过两面,印象深刻。 这位良娣,不是简单角色! 那是一位受过良好教育,行事极有尺度的女性。 而且,史氏外戚也不简单。 旁的不说,宣帝就是史家养育、教育和培养出来的。 一个能教出宣帝这样的君王的家族,能是简单人物?(当然,张贺、丙吉等人也是出力甚多) 刘进听着,缓缓点头。 对于自己的母亲,他自然很清楚。 “除此之外,孤还当做什么?”刘进又问道。 “殿下什么都不需要做!”张越低头道:“这种时候,殿下只需闭门读书……” 刘进似懂非懂的点点头。 ………………………… 接下来数日,果然朝野都沉浸在了‘册立太孙’的热情之中。 就连市井的百姓,也全身心投入其中。 没办法! 财帛动人心啊! 若太孙最终确立,按照传统,天子首先要大赦天下,然后还要撒钱。 毕竟,乡下的地主,生了继承人,都要大摆筵席,昭告乡邻。 何况一国之君? 所以,这是无论公卿将相还是贩夫走卒都可以受益的事情。 故而,哪怕百姓其实根本不知道刘进是谁?做过什么事情? 但也都全身心的支持、拥戴起了长孙。 于是,当市井和朝野的气氛,都达到一个临界的时候。 丞相澎候刘屈氂、御史大夫暴胜之、太常卿商丘成等人联名上书天子,以‘如今太子主持治河,国无长储,社稷不安’的名义,请求‘择太子诸子中者贤能者,以建元储’。 天子自然是毫不犹豫的拒绝了。 而且,拒绝的理由清新脱俗——朕孙无有贤能之人,安能奉宗庙、承国家? 于是,群臣沸腾,再接再厉,继续上书恳求天子‘为天下计、宗庙计’册立太孙。 针对天子上次拒绝的理由,大家一致认定‘陛下实缪矣!’。 为什么呢? 长孙进,允文允武,天下倾慕啊! 再没有比长孙更合适的人选了! 为了天下社稷和宗庙祖先,陛下应当机立断。 天子接到奏疏后,第二天诏下御史台,明告群臣,再次拒绝。 这一次拒绝的理由,就跟奇葩了! 天子认为,长孙虽然‘有所长’,但是论起贤能。 还是远远不如一些宗室精英的。 譬如‘朕兄子刘义,为安县县令,贤德非常’,还有‘朕弟子赵王刘昌,文武双全’。 你们这些不懂事的大臣,为什么就只盯着朕的孙子呢? 目光太短浅,胸襟太狭隘了。 于是天子狠狠的训斥了一番群臣,要求他们站在更高的眼界,以天下为重,全盘考虑。 好嘛…… 群臣立刻就兴奋了起来。 然后,潮水般的奏疏,在一个时辰之内就淹没了兰台。 这一次,上至列侯公卿,下至有司佐吏,纷纷上书,甚至还有长安三老、地方贤达,也都上书天子。 每一个人都一致认为,没有比长孙殿下更贤能的人了。 陛下您举的那些宗室子弟,虽然精英,但如何能与长孙相比? 每一个人都摆出了很多道理和例子。 更有人引经据典,论证必须立长孙的重要性和急迫性。 于是,天子‘不得不勉为其难’的在群臣和人民的呼声下,下诏给御史大夫暴胜之说:今太子受命,主持治河,群臣皆以为,宜当立长孙进为太孙,以承宗庙,安社稷,朕再三推辞,群臣固请之!朕德薄,不知其义何在?然群臣士大夫公卿固请,其下御史,令有司议之。 于是,长安城里,立刻出现了很多莫名其妙的‘祥瑞’。 御史们得知,如获至宝,纷纷上书,将这些祥瑞报告天子,劝说天子应当顺应天意。 于是,天子‘无奈’,只好顺应天心民意,下诏给太常‘择吉日告于太庙’。 同时令少府,为长孙择宫室,献元服。 正文 第八百零四节 太孙(2) 国之大事,唯戎与祀! 对于诸夏而言,几乎没有比祭祖更重要的事情! 哪怕是国家,也是如此。 延和二年春正月初七,午时。 高庙之中,已是肃穆庄严。 执金吾领卫尉事王莽亲自带着中垒兵,把守在高庙外围的道路上。 而高庙之中,期门郎与羽林卫,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编织成一张天罗地网。 没有许可,连只苍蝇也休想飞进去! “吉时已到!太常告庙!”随着高庙庙祝的一声宣告,神庙内部编钟、鼓簧等乐器轰然奏响。 在乐声中,整齐而稚嫩的齐唱,用着沛县的方言,高昂的唱响:“大风起兮云飞扬,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在沛县童子的齐唱中,太常卿商丘成朝服正装,一脸肃穆的捧着一份天子诏书,亦步亦趋的穿过神庙回廊,直抵那神庙中央,供奉着高帝衣冠的大殿。 而在神庙之外,无数人引颈以盼。 张越也是内心忐忑,刘进就更是有些患得患失。 虽然说,自秦以后,这祖先的意志,就从庙祝和巫师手里得到了解放。 变成了一个可受帝王控制的流程。 具体做法,在后世也有残余。 就是每岁祭祖,长辈们向先人神灵与诸天神佛祷告祈愿时,若那卜卦不是很理想,便再三请求,直到得到吉卦的模式。 当然,最理想的,还是一卦中的,你好我好大家好。 所以,负责祭祀的太常卿,也有着些秘密技术,以尽可能确保,在祷告时先帝与先祖的意志,能与人间帝王的意志同步。 话虽如此,但事到临头,谁不忐忑?谁不紧张? 就后世搞一个民主评测,都有人睡不着觉,何况是这太孙之位? 整个长安城内,此时的气氛,也弥漫着不安与忐忑。 几乎所有人,都在等待着高庙内的信息。 终于,经过了漫长等待后,高庙大门被缓缓打开。 太常卿商丘成阔步走出,神色肃穆之中带着些欣喜:“臣受命执书,卜于高庙,灼甲以见,得大吉之兆!” “此高帝神灵,大悦于太孙之兆!” 轰! 全城立刻沸腾。 无数人奔走相告,公卿贵族弹冠相庆。 消息,很快就传到了太子、宫。 “太常祷于高帝神灵,灼龟以卜,得大吉之征!” 刹那间,整个宫廷沸腾。 一直闭门的史良娣闻之,立刻出门,下令赏赐全宫侍女、宦官。 更令人给诸位太子良娣、皇孙、皇孙主送去绫罗绸缎、珍宝器物。 刘进闻之,更是一下子站起来,握紧拳头,亢奋的在张越面前手舞足蹈起来。 “殿下不可!”张越连忙拉住刘进,劝道:“当此之时,殿下宜当镇之以静!” 长安城的八卦党,可是无孔不入的。 万一日后,长安城里出现太孙失态的传闻,对于刘进的形象,可是重创。 要知道,从今天开始,刘进就将与过去大不同。 他将成为众矢之的,将变成天下瞩目的焦点! 刘进闻言,冷静下来,强行镇定的坐下,对张越道:“卿说的对!” 他眼中露出精芒:“孤当镇定!” 但内心的沸腾与火热,却还是无法掩饰,他的脸因兴奋而涨红。 太孙! 在天子在位之时,就确定为太孙! 这是最佳保障,更是近乎无法被摧毁的保护。 要知道,刘氏天子,历代就喜欢对其太子吹毛求疵。 连先帝这等明君贤主,尚且要被太宗不喜。 当今天子,更是捡了粟太子的便宜,才能上位。 乃父刘据,这十几年来,在太子位上更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汉家储君,不似后世王朝的储君,可以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哪怕君王不喜,也不是随便什么大臣可以折辱的。 汉家储君,生来就是要被挑剔,被质疑,被摩擦的。 刘进就曾亲眼见过,江充当年打压和折辱乃父,也听说过先帝被张释之、张相如摩擦的故事。 但他却不同! 哪怕日后,乃父即位,不喜欢他的主张和做事方法,却也只能无可奈何。 朝野内外,更是没人能动。 概因他是太孙,是当今天子立的太孙。 除了当今,没人可以置疑和动摇其地位。 此时,门外传来一个宦官的声音:“殿下,陛下遣使来迎张侍中入宫……” 刘进连忙道:“快快有请!” 张越也赶忙起身,对刘进贺道:“恭喜殿下!” 天子派人来接张越入宫,其实就是来告诉刘进,应该准备好入宫,接受文武大臣的恭贺。 …………………………………… 一个时辰后,建章宫温室殿。 张越在霍光的引领下,走入这宫阙之中。 一路上,无数公卿,侧目以对。 每一个人的眼中,都是羡慕嫉妒恨的神色。 汉立太孙,这是没有先例的事情。 但在张越的辅佐下,刘进做到了! 这是奇迹! 就像当年乃祖留候,请出商山四郜,一举稳定了惠帝储君之位一般。 如今,长安公卿之中,已经有流言在流传。 很多人都说:刘得张,如虎添翼。 特别是高帝功臣之后,拼命的在暗中鼓噪声势。 没办法,高帝功臣,如今基本凋零。 就连兴盛百年的平阳侯家族,也是步入夕阳黄昏。 当代的平阳侯曹宗,甚至连马都不会骑了,据说稍微跑上一会,就喘不上气。 在这样的情况下张越的横空出世,让无数人看到了希望。 抱大腿这种事情,傻子都会做。 据说,留候家族的另外一支,张不疑在彭城的后代,就已经在往长安赶的路上。 对于这些人来说,他们是最希望和最支持张越成功的群体了。 因为,只要留候后代成功了。 他们复家和重新富贵,才有希望。 对朝臣来说,这忽如其来的传说,也让很多人拿不定主意了。 封建迷信这种事情,在后世尚且都有无数精英相信。 一个个高中学历的所谓‘大师’便能忽悠的商界精英们趋之若虞,送钱送房送妹子。 何况如今这西元前的世界? 故而,有很多人,真的被这传说所迷惑了。 就连霍光,也是审视之中,带着些疑惑。 没办法! 当初,刘邦和张良相会前是个什么? 说的好听点,是个诸侯,说的难听点,不过是一个山大王! 手底下就三五千的散兵游勇,在下邳那里称王称霸,出了下邳,鬼才知道有个亭长叫刘邦,带了兵马反秦? 那时候,比刘邦牛的人,车载斗量! 所以,刘邦也只敢自称沛公,而不敢称什么沛候、沛伯、沛君、沛王。 而张良与刘邦相会,真的是大鹏一日扶摇起,直上九天三万里! 短短两年,沛公的军队,就打入咸阳,成为了与项羽相提并论的势力领袖。 其后,更是因张良之故,才稳定彭越、樊哙,团结将校,挖项羽墙脚,让英布反目,又设定各种战略,使得楚汉争霸变成项羽一家单挑群雄,或者是刘邦带着英布、田荣、彭越、韩信一起围殴项羽。 可以这么说,没有张良的献策建议,很可能就没有今日的大汉帝国。 所以,高帝说‘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吾不如子房’。 如今,张良的后代,一个从南陵杀出来的布衣,再次辅佐高帝之后,创造了一个奇迹。 这由不得霍光不去相信,刘配张,更相宜的传言。 “古有张子房,今有张子重……”霍光心里感慨着:“这难得是天注定的事情?” 这个念头一起,他内心就更火热了。 前几天,他曾召见自己的爱女,试探着问她:“使吾以汝妻张子重,汝可愿?” 结果,自己那个从来都是巾帼不让须眉,性子火烈的女儿,居然破天荒的红起了小脸。 这让霍光心里面很难受。 但…… 面前的这个年轻人,确实是爱女值得托付一生的人选。 年轻有为,前途远大,更紧要的是,他在长安城内还有一个‘怜香惜玉’的形象。 仅此一点,就秒杀了百分之九十的贵族男子。 想到这里,霍光看向张越的眼神,就不由得变得欣赏起来。 仔细想想,其实除了女儿可能要受点委屈外,这个年轻人完美的符合了所有他择婿的标准。 即使是亡妻,怕也挑不出什么缺点。 于是,霍光的态度就变得格外的亲切起来。 “贤弟,请随吾来……”霍光带着张越,进了温室殿,小声的嘱咐着:“今日皇后也在,贤弟务必要注意礼仪!” 张越听着点点头,在理论上来说,汉家立储的权力其实在皇后(太后)手里。 这是典型的二元结构政治体系的特征。 不过,如今天子强势,卫皇后并没有太多存在感,所以才被人忽视。 但,到了立储这样的大事上,还是需要皇后来决断。 至少,得让皇后点头。 ………………………… 在霍光带领下,张越进了内殿,来到了天子面前。 “微臣毅恭问吾皇安!”张越大礼而拜,对着坐于上首的天子与卫皇后顿首拜道:“恭问皇后安!” “卿平身!”天子笑着道。 “张卿免礼!”卫皇后更是笑意盈盈的说着。 对于汉家的天子与皇后来说,张越的出现,也是一个奇迹。 尤其是卫皇后,张越的横空出世,简直是从天而降的祥瑞! 都不要想太多,只要比较去年今日和今年今日,卫皇后就知道,此子的出现,改变了什么? 首先,他让太子位置稳固。 有了太孙后,太子未来即位,已经再无意外! 而去年此时,太子却是陷入四面围攻,朝不保夕的局面之中。 其次则是,此子出现后,天子的重心,明显的从后宫女人身上挪移开来。 注重养生的天子,现在已经很少宠幸妃嫔。 这保证了东宫地位! 故而,卫皇后是最相信如今渐渐流传的‘刘得张,如虎添翼’的传闻的人。 没办法,老妇人最爱的就是这一套。 皇后与农村妇女,在本质上,差别不大。 “太孙如今如何?”天子问道。 “回禀陛下……殿下如今,安心读书,勤修内德……”张越不动声色的答道。 天子听着,满意的点点头:“善!” “今日,朕与皇后,传卿前来,乃是欲与卿商议,太孙册封大典之事……”天子缓缓说着,然后看向卫皇后,问道:“皇后可选定了时日?” 卫皇后闻言,立刻起身,恭拜道:“陛下,臣妾命少府卜于太庙,得正月初九,为上上大吉之日……” 天子闻之,龙颜大悦,看着卫皇后,道:“皇后做事,果真妥当!” 概因这个日子,恰好是四十七年前,他登基即位的日子。 整个后宫,如今已经无人记得这个特殊日子。 但皇后却一直铭记,让他颇为感动,不由得回忆起了当年在平阳县初见卫皇后时的时光。 那时,他意气风发,年少轻狂,而卫子夫则明艳动人,体贴入微,令他第一次品尝到女性的温柔与细心,与宫中的陈皇后一比,简直不能同日而语。 “臣妾不敢当陛下之赞……”卫皇后盈盈拜道:“全赖陛下教导有功……” 这就让天子更满意了。 看着已经是白发苍苍的卫皇后,伸手扶起对方,道:“这些年来,朕冷落皇后,是朕不是!” 卫皇后听着,有些哽咽,拜道:“臣妾能得陛下此语,虽死无憾矣!” 天子闻言,也是动容,道:“皇后辛苦了!” 然后转身,看向张越,道:“既然皇后已经选定了时日,那卿回去后,便转告太孙,务必抓紧时间,做好准备,两日后,朕将带其入觐太庙,面见历代先帝衣冠!” 这是汉代立储的必须程序,更是刘氏‘宗庙重于君’思想的体现。 “诺!”张越连忙顿首拜道。 就听天子继续道:“卿也要做好准备……” “典礼那日,朕会命卿为观礼者!” 张越闻言,震惊不已。 因为,刘氏建储,从来都是屏退外臣,只有父子与先帝们,静默交流。 当今天子此举,等于是告诉天下人,刘家没把张子重当外人! 这是荣誉,也是危机。 元封四年,天子携爱臣,霍去病遗腹子冠军哀候奉车都尉霍膻封禅泰山,封禅仪式后的第二天,霍膻暴卒于泰山脚下,死因迄今不明。 霍膻如此,张子重能例外吗? 这一点,不止天子好奇。 张越也很好奇! 于是,张越长身领命:“臣谨奉诏!” 正文 第八百零五节 张子重必须死! 张子重将获准观礼天子与长孙见历代先帝衣冠? 此事,立刻就传遍整个长安的贵族圈子,无数人瞠目结舌,莫名震撼。 “这陛下恩宠之心,真是前所未有啊……”有人感慨着:“再如此下去,将来岂非不就要变成‘刘与张,共天下’了?” 此人的议论,很快就被好事之徒,到处带节奏。 无疑这是一种诛心的言论。 只是,没有造成太大影响。 至少在现在,连个浪花都翻不起来。 因为,稍微有点智商的人,都不可能信这种无稽之谈。 若刘与张都能共天下,那李广利岂不是能当亚父,行伊尹故事了? 故而,丞相刘屈氂立刻出手,行文给京兆尹和执金吾,要求京兆尹与执金吾‘当此社稷之刻,果断行事’。 虽然,一个字也没有提及封杀舆论,惩戒造谣者。 但,京兆尹和执金吾却辣手行事,抓了十几个典型,打了板子。 八卦党们,终于知道厉害,不敢再传这种话。 没办法,汉家虽然有太宗‘除诽谤诏’,保护普罗大众的言论自由。 但是…… 官府可以用其他理由来干预舆论啊! 官字两个口,怎么说,还不是当官的拍屁股决定? 真以为官府治不了八卦党? 笑话! 不过,上有政策,下有对策。 八卦党们,可不是会轻易服输的群体。 私底下,有些隐秘的声音,在悄悄传播一些被编造的谶讳之语。 什么青阳氏之后,当主范氏之政。 弓长济于文刀,如木济火。 汉语的博大精深,令官府抓瞎。 即使是执金吾的缇骑,也只能望而兴叹,无能为力,只好感慨一句‘防民之口甚于防川’,不了了之。 而在贵族群体之中,不安,悄然萌发。 “这张子重今年才十九岁吧?”有人悄悄的思虑着,感觉头皮发麻。 十九岁的权臣,这太可怕了! 更可怕的是,还有能力,懂得拍马,知道逢迎。 简直是bug啊! 许多老人,甚至重新回忆起了当年被平津献候公孙弘和张汤镇压的恐怖! 那真的是一个绝望的时代! 公孙弘、张汤,都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全才。 军事政治经济民生法律,倒背如流。 还懂逢迎上意,将自己的政策和理念,打扮成天子喜欢的模式。 于是,公孙弘就在丞相位子上,做到病逝。 其为丞相之时,群臣避道,礼绝百僚! 成为了当今天子在位数十年,唯一一位,既可总领朝政,又不受天子忌惮和提防的丞相。 张汤就更了不得了! 其为廷尉的时候,就抢了大司农的事情。 当了御史大夫,连丞相也要靠边站。 霸道无比,横行无忌。 这两位能臣,前后把持国政,镇压了整整一个时代。 让人只能在他们的阴影下瑟瑟发抖。 如今,这张子重怎么看都像是公孙弘、张汤的加强版。 于是,很多人就觉得刺眼的很了。 “不能再让此子如此下去了!”许多人都在心里盘算着。 真让此子成长起来,以表现的能力和身体素质来看,恐怕在寿命上超过公孙弘,只是等闲。 这就意味着,未来数十年,都将是他的时代! 没有人能超越其地位,更无人可以赶超其地位。 最重要的是——如今太孙将立,而这张子重乃是太孙最信任的左膀右臂,元辅大臣! 这么一尊大神立在这里,后来者,只能为其打下手,为其走狗和鹰犬。 这就拦了多少人的路? 只是…… 能对付其的手段,却是相当可怜。 暗杀? 早就有人试过了,十几个好手,拿着大黄弩,都被他反杀了。 张子重虎圈手碎长戟的故事,更早已人尽皆知。 暗杀这样的人物,怕不是得去找一个有孟贲之勇,荆轲之胆,要离之智,豫让之忠,专诸之心的大刺客,还得创造一个极好的条件。 但问题是,就算能找到这样的人物,别人也不会干啊! 刺杀张子重? 别开玩笑了,谁不知道,这张子重如今是天下游侠与豪侠的偶像? 他的脑残粉遍布关中,稍有风吹草动,就会有人预警。 旁的不说,很多人家里的子弟,就是铁杆的张蜜。 是以,很多人只是在心里思虑一番,就放弃了这样的想法。 毕竟,其实张子重只有一个人,再能耐,也无法垄断所有权力。 而且,他也不像那种会吃独食的人。 但…… 剩下的人,却坚定了态度。 而这些人,都是深知,一旦对方崛起,自己就将血本无归,至少也是收益大损的人。 于是,光禄勋韩说,陡然的活跃起来。 穿梭在各家之间,煽风点火,挑拨离间。 不过,他很有分寸。 从不主动参与,也从不献策,更不牵扯其中。 他是个聪明人,深知绝对不能留下把柄。 而且…… 韩说怎么看,都觉得,这些私底下蠢蠢欲动的家伙,都是蠢货。 这都还没有开始呢! 就已经渲染的如此声势,真要行动了,怕不是要人尽皆知。 臣不密则失身,君不密则失国。 这样的蠢货,若是能够成功,真是见鬼! 这让韩说,真是怀念起公孙贺来。 若公孙贺没有被公孙敬声连累,此时或许就能有一个主心骨了。 可惜啊…… 如今,公孙贺怕是连骨头都要烂光了! 故而,回家后,韩说就把自己的那两个傻儿子韩增和韩兴叫到了自己书房里,故意让他们等在那里。 然后,他自己则假作醉酒,说些醉话。 “卫氏一门,皆愚笨也,竟敢私谋张子重,欲下毒暗害,蠢笨不可及,无药可救!” 又嘟囔着:“李氏愚子,更是蠢丑,居然还想收买刺客,暗害于彼……” 韩增与韩兴,隔着书房的门墙,听得两眼放光,心跳加速。 “居然有贼子敢暗害张子?”韩增握紧了拳头,看着自己的弟弟:“兴弟,你去示警,为兄马上入宫,去报告天子!” 韩兴闻言,兴奋的点点头。 作为如今长安城内的头号张蜜,韩兴早就是张越的脑残粉了。 他甚至曾经打算将自己的妹妹,送去给偶像侍奉枕席。 可惜被乃父揍了个满头包。 但这并不能妨碍,韩兴内心坚定的态度。 他深深的相信,并且认定,只有张子重才配的上自己那国色天香的胞妹! 正文 第八百零六节 帝王唯心 “韩兴?”张越接过拜帖,狐疑了片刻,然后问道:“可是光禄勋的嫡子?” “正是……”田苗恭身答道。 “哦……”张越目光闪烁了一下,韩说的这几个儿子,真是些奇葩! 张越都快被老韩家的这些骚操作绕晕了。 本来,按道理来说,韩说和张越,可谓是新仇旧恨,延绵不绝,属于绝对的死敌! 但结果…… 韩说的几个儿子,全是这长安城里的铁杆张粉。 他们的名声和作为,连张越也听说了。 譬如,这韩兴就在长安城里组织了一帮贵族子弟,成天研究张越在新丰的举措。 大力宣传和鼓噪,张越的作为带来的好处。 无论是禁止溺婴,还是推广数字符号,仰或者假民农具,韩兴和他的小伙伴们全部支持。 经过他们的宣传,现在,长安城里也渐渐有人开始使用张越在新丰搞出来的那些数字符号了。 前些时日,淳于文出去购物,回来就啧啧称奇,说是如今东市市场的商贾,都会用数字标价。 还有那韩增、韩文、韩旭等人,也都是在人前一副‘张子重门下走狗’的神色自居。 韩文、韩旭,更曾多次传讯示警。 搞得如今,长安城里的很多人,都以为张越和韩说的关系,乃是莫逆之交,亲密的很! 犹豫片刻,张越最终还是道:“请韩公子入府一见罢……” “诺!” 片刻后,一袭绛衣的韩兴便被带到了张越面前。 张越也是第一次见到这个据说是长安城里最铁杆的张粉。 韩兴年纪不大,约莫也就二十来岁,但生得剑眉星目,神秀明形,一张标准的国字脸,显得正气十足,身高差不多有七尺五寸左右,体型壮硕。 从张越掌握的情报来看,这个韩说的嫡子,去年曾与小伙伴仗剑游学,去了一趟居延,说是去游学,结果却带回了三具匈奴人的首级。 鬼才知道,这货到底是去游学,还是去杀人? 去年八月底左右,他结束游学,回到长安,然后就成为了张越在长安城里最铁杆和疯狂的支持者和拥护者。 连原本的头号张粉韩文也要退避三舍,自叹不如。 韩兴见了张越,激动的脸都有些泛红了。 自回长安以来,他就从几个兄弟嘴里,得知了张越的存在和事迹。 瞬间路转粉! 没办法,张越的事迹与形象,在他这样的年轻人看来,简直就是绝佳的偶像。 为朱安世开脱,这是有义,于新丰施政,宽和廉平,这是有仁,遇刺不慌,反杀刺客,此乃有勇,辅佐长孙,弘扬公羊之义,此乃有德,纵横开阖,结交朝臣,推动治河,此为有智。 当代风气,本就崇拜义士猛将。 飞将军李广,生平战绩连卫青霍去病麾下的任意一位大将的零头都不如。 但因为有‘忠义’之名,故而人人敬仰,坊间说: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此谓李将军也! 大游侠郭解,平生杀人如麻,违法乱纪之事,做了不知凡几。 但因为讲义气,有名气。 所以,即使他杀人犯法,作奸犯科,逼良为娼,也依旧是人们心里的好汉子,真英雄。 脑残粉遍及天下州郡。 何况张越这样,近乎没有劣迹和黑料,形象极佳,从布衣而起的人物? 所以,韩兴此时激动的都有些语无伦次了。 “粗鄙野人,韩兴见过侍中公……”韩兴激动的不顾礼仪,直接以弟子晚辈的姿态,大礼拜道:“久慕明公大名,今日得见三生有幸……” 就差没有跪下来纳头就拜,抱住张越大腿,一定要当小弟了。 张越见着,也是有些尴尬,连忙上前扶起对方,道:“韩公子言重了!吾与公子,年齿相近,实在不敢当如此大礼!” 韩兴被张越扶起来后,激动不已。 还好,他还记得此来的目的,趁着张越扶起他的瞬间,对张越低声道:“张侍中,吾此来,是来为侍中示警的……” “嗯?”张越眼帘一动,貌似上次,韩说的儿子韩文,也曾向他示警,于是正色的道:“公子请说……” “在下闻说,有公卿勋臣,欲对侍中不利……” “有人在暗中寻找刺客……” “也有人欲搜寻毒药,暗害侍中……” 张越听着,脸色如常,只是微微点头,拱手谢道:“公子有心了,来日必有所报!” 此事,张越并不意外。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出头的椽子先烂。 后世的娱乐圈,流量小鲜肉们,都能为了一个角色,明争暗斗,尔虞我诈,互相抖黑料,乃至于下黑手。 何况是比娱乐圈复杂、黑暗、肮脏一百倍的政坛? 事实上,没有人构陷的政客,必定不重要,无人黑的官员,肯定没前途。 周公尚且恐惧流言日,孔子也有深陷陈蔡时。 何况凡人? 只是…… 刺杀、下毒,这已经明显超出了游戏规则。 所以…… 张越闭着眼睛,都能猜到是那些人在搞这些东西? 肯定是那几家连混吃等死都做不好的腐朽外戚、勋臣。 就听着韩兴道:“不瞒侍中,如今家弟增,已经前往建章宫,求见陛下,禀报此事……” 张越闻言,微微皱眉:“韩增?” “正是!”韩兴有些莫名,不知道张越为何对自己的弟弟如此上心。 但张越却是兴致勃勃,韩兴不提韩增的名字,张越都快要忘记了这位历史上宣帝麒麟阁十二功臣之一,汉大司马车骑将军是韩说之子。 如今,韩兴提起,张越猛然发现,老韩家真是妖孽啊! 从高帝兴盛到元帝,前后差不多两百年。 近乎代代不离权力中心,每次都能押对宝,始终与帝王关系亲密。 在西汉王朝,简直是异数! 这让张越感觉有些发毛。 因为,他发现,貌似自己也没办法阻止这一进程! 他可以和韩说不对付,但他没办法狠下心肠来,对付有着韩增、韩兴、韩文、韩旭这样的脑残粉的韩家。 ………………………………………… 近乎是与此同时,韩增也到了天子面前。 他是羽林郎的挂名队率,生下来就有可以向天子单独奏报的权力。 去年开始,更担任了尚书之职,拥有上书权。 故而,韩增可以直接来到天子面前,请求单独对奏。 然后,就将自己所知的事情,对天子报告。 当然,他没有提及乃父,只是用‘听说’‘耳闻’这样的借口报告。 天子听完,冷笑两声,道:“卿之奏,朕知之矣!” “果不出朕的预料啊……” 韩增的报告,对天子而言,等于间接证实了一个长久的疑团——冠军哀候、奉车都尉霍膻的死因,必是有人暗害! “朕的奉车都尉!”天子咬紧了嘴唇,暗恨不已:“朕必定为卿复仇!” 霍去病是他人生最得意的作品。 而其遗腹子霍膻,则是他曾经期望甚厚的另外一个杰作。 他是那么的聪明、伶俐,又是那么的可爱、懂事。 天子将之视为子侄,从小就带在身边培养、照料。 可惜…… 暴卒于泰山脚下,死时仅有八岁! 这么多年来,天子一直怀疑,霍膻之死,乃是被害,只是苦于没有证据,也没有线索,只能压在心底,不得发作。 也恰是霍膻暴卒,才让他从此多疑。 看任何人,都像是乱臣贼子。 总觉得,有刁民乱臣,想要刺王杀驾,行博浪一击。 如今,闻说有人欲对张子重不利。 他立刻就将此事,与当年霍膻暴卒联系起来。 对君王来说,唯心是理所当然的。 而霍膻之死,与今日张子重之事,相似性实在是太高了。 高到不需要用脑子,只需要简单的联系一下,就能得出结论。 故而,挥退韩增后,天子立刻就下令:“传朕的命令,让执金吾马上秘密入宫!” “派人用宫车,将执金吾接到明光宫……” “再令人以‘修缮’之名,封锁明光宫与未央宫之间的栈道!” “朕将亲临未央宫,面见执金吾!” 左右闻言,浑身都打了一个冷战。 皇帝秘密召见执金吾,本来就是极为罕见的事情。 如此大费周章,更是少有先例。 汉家历史上,大约只有当年先帝欲废粟太子,于是秘密下诏,召郅都入京,在一日之间,让郅都取代卫绾为中尉可以相提并论了。 而当年,郅都上任后,第一件事情就连夜缉捕所有粟氏外戚,当天晚上就拉去渭河边全部处死。 第二天,就废太子为临江王,逐出长安,赐死粟妃。 ………………………… 建文君府中,张越亲自将韩兴送到门口,拱手道谢:“今日公子示警,本官感念在心,来日必有所报!” 韩兴听着,却是忽然一笑,对张越拜道:“若侍中公欲谢在下,便答应在下一事即可!” “请说……” 韩兴忽然上前,拱手道:“在下有同产女弟,闺名曰‘央’,自幼被家父指婚卫伉子延年,那卫延年纨绔不法,实在非为良配,在下常恨之,奈何家父执意如此……” “若侍中有心,敢请侍中,救我女弟,如此兴愿衔草结环,牛马相报!” 张越听着,也是一楞,这是哪门子的请求? 但,仔细想想,好像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而且,卫家的子弟,也确实是天坑! 若有机会,帮一个忙,让一个可怜女子脱出火坑,也算积德了。 更不提,还能得到韩兴的友谊。 便道:“若是机会合适,本官必当援手!” 韩兴闻言,高兴的如同过节,欣喜若狂的拜道:“如此,多谢侍中公!” 对汉家贵族来说,给别人送个原谅环保帽,这是常有之事。 贵族们争风吃醋,乃至于大打出手,也是日常。 自高帝迄今,已经有十几个列侯,因为女人而死。 其中,就包括了张越的那位曾伯祖父张不疑。 而像这种横刀夺爱,硬生生的将一个有婚约的女子,从别人手里抢走的行为,更是屡见不鲜。 而以贵族的传统来说,破坏别人婚约的人,有责任和义务接盘。 不然,那妹子能嫁给谁? 所以,韩兴的欣喜,也就不足为奇了。 张越却是不知此事,看着韩兴手舞足蹈的模样,颇为纳闷,但直觉告诉他,貌似好像答应一个了不得的事情…… ………………………………………… 夜幕时分,一辆宫车突兀的穿过被封锁的栈道,从明光宫中驶入未央宫,来到了未央宫的温室殿前。 车门打开,一身戎装的王莽,持剑走出。 “执金吾,请随奴婢来……”郭穰迎上前来,带着王莽,穿过温室殿的阁楼,来到了这宫阙之中的一个小阁楼前,然后推开门,道:“陛下就在楼内,请执金吾脱靴入觐!” 王莽点点头,将腰间佩剑解下来,然后脱下靴子,穿上木屐,进入阁楼内。 然后,他就见到了天子,站在一件屏风前,凝视着其上的文字与图画,看上去颇为孤寂。 这是王莽从未见过的天子形象。 王莽仔细打量了一番这阁楼内的布置。 此楼,看上去有些年头了。 地板都有些陈旧,室内摆设,都以孩童特色为主。 小剑、小弓,随处可见。 宫灯与鼎器之上的雕纹,也多以凤鸟、麒麟、天马为主。 “执金吾来了……”天子听到脚步声,悠悠转过头来,看着王莽。 “臣恭问陛下安!”王莽立刻顿首参拜。 “卿可知此楼何名?”天子却没有和往常一样,反而悠悠问道,语气之中充满了哀伤与惆怅。 “臣愚钝!”王莽那里还敢猜?这种事情,就算知道,也得装作不知道。 “此乃冠军楼!”天子沉声说道:“朕的奉车都尉旧年所居之处,朕的冠军侯成长之所!” 王莽闻言,立刻趴下身子,一动不动。 冠军侯! 汉家只有两个冠军侯,一个是霍去病,一个是其子霍膻。 无论天子所说的哪一个,王莽都知道是自己不能议论的对象。 天子却是从阴暗的屏风处走向王莽,连枝灯的灯光,照亮这位大汉天子的脸。 王莽此时赫然发现,这位从未流泪的天子,此时,眼眶泛红,显得极为哀伤。 “朕叫卿来,是要命卿去查……” “卫氏,有没有参与当年泰山之事……” 天子拍拍手,立刻有宦官从屏风后,抬出两个大箱子到王莽面前,然后打开来,露出里面已经布满灰尘的简牍。 “这些是元封四年,随驾大臣的档案……”天子说道:“如今还活着的,已经不多了……” “卿不要怕辛苦,一个个的去查……” “查清楚这些人,这些年的所作所为……” “还有,看看他们,是否参与了如今长安贵族,阴谋谋害侍中张子重之案……” “一有消息,立刻报告朕知!” “诺!”王莽将天子的话,每一个字都记在心中,然后顿首问道:“若涉及卫氏……?” 天子闻言,嘿然笑了起来。 “呵呵……” “呵呵……” 良久,才听到天子道:“卿不可让大将军身后名蒙羞!” “更不可令皇后难做!” “臣知道了!”王莽低下头来,看着地板:“臣必不会令陛下失望!” “此外,长安城中,除卫氏外,所有涉及阴谋谋害张子重者,卿不必来报朕,自决之!”天子转身看向那面屏风。 屏风上,一匹神俊的大宛马,四蹄飞扬,践踏在匈奴单于庭的大纛之上。 一个英武的少年将军,持戟冲锋,仿佛从画中走来。 “朕的大司马,朕对不住你!” “没有保护好奉车都尉……” 霍膻死于元封四年,当年之事,已经无法查清真相,更无法知道细节。 但…… 这并不意味着,他要就此作罢。 于君王来说,宁肯错杀三千,也不能放过一个。 所有事涉阴谋刺杀、毒害、构想张越的人,如今都已经被他视为当年参与谋害霍膻的凶手。 每一个,都该死! 全都应该去死! 至于,他们有没有参与? 这重要吗? 不重要! 因为帝王唯心,如是而已! 正文 第八百零七节 五星红旗,我为你骄傲 延和二年,春正月初九。 汉高庙之中,旌旗飞扬,庄严肃穆。 天子冕服正装,走在高庙的通道中。 太常卿商丘成前导在先,刘进则穿着元服,紧随其后,张越持斧钺跟在一旁。 队伍中,还有列侯,抬着两个大箱子。 箱子里,装着的乃是赵破奴今日一早,献入宫中的《大汉一统天下寰宇图》和《大汉地理志》的初稿。 此外,还有着昨日从新丰,送来长安的《万民孺慕圣天子书》。 张越离开前的布置,忽然发力,数万新丰父老签字画押的贺书,当即惊呆了朝野,雷的无数人外焦里嫩。 更让许多马屁精,抓狂疯癫。 这种来自后世的无节操拍马之法,在西元前用出来,雷人指数超越抗日神剧,肉麻程度,秒杀玛丽苏。 但偏偏,简单有效。 天子龙颜大悦,当即下诏,赏赐新丰‘父老’年六十以上者,布帛一匹、酒肉一石,除今年租税、徭役。 更褒扬新丰官吏,赐百石以上,人钱三千,四百石以上加赐黄金一金,六百石以上,赐剑一柄。 这可真的是,羡煞朝野。 可以预见,明年今日,模仿抄袭者,肯定如过江之鲫。 不过嘛…… 学我者生,像我者死。 只有抄袭,而没有创新,肯定是没前途的。 所以,在某种程度上,张越做这个事情,还是积德了。 起码,堵死了后来者效仿的道路。 而天子,特意将这些东西带到高庙来,当然是因为刘氏帝王的本性——不装x,不舒服。 自高帝以来,代代如此。 刘家的闷骚,有目共睹! 旁的不说,单单就是当初刘邦坐了天下,特地回了一次丰沛,大摆筵席,在父老面前唱上一曲《大风歌》就足可窥见一二。 但张越却没有心思想这些,他亦步亦趋的跟着天子,有些紧张不安。 没办法,有汉以来,谁见证过天子立储? 可能也就是当年的萧何、张良,曾见证过了。 自那以后,天子建储,便是极为私密。 连条候周亚夫、大将军长平烈候卫青,也未亲眼见证。 这种没有先例可循的事情,张越只能当哑巴,装木偶。 免得犯了忌讳,招来灾祸。 在商丘成引领下,沿着被羽林郎和期门郎严密保卫的走廊,一路向前,太庙的神殿就在眼前。 商丘成持着节旄,在太庙神殿的台阶前止步,然后回头对天子拜道:“臣丘成启奏陛下:唯汉一百一十一年,岁在庚寅,春正月初九,臣太常商丘成,奉陛下之诏,恭迎历代先帝衣冠,临于高庙……” “乃从万年迎太上皇衣冠……” “自安陵迎惠庙衣冠……” “从霸陵恭迎太宗孝文皇帝衣冠……” “从阳陵德阳宫奉先帝衣冠……” “微臣诚惶诚恐,率太常有司,战战兢兢,卜于历代先帝神庙,灼龟祷告,卜噬以助善,神灵显圣,神龟有灵,皆曰吉,可以行大事……” 天子听着,正色道:“善!朕闻祖有功而宗有德,今祖宗毕至,神灵归来,朕携长孙,以告列祖列宗,兴汉之社稷,定宗庙之大业!” “其赦天下,令有司布告郡国,使天下皆知此乐事!” “诺!”随驾的尚书令张安世立刻领命。 而天子则带着刘进,在张越的护卫下,拾阶而上,朝着高庙的神殿而去。 长安高庙,其实只是汉高帝刘邦神庙的一个马甲。 它的主殿,在沛县的枌榆社。 次殿位于长陵,第三大规模的神殿在泗水,长安城高帝神庙,在汉家高帝神庙之中,只排第四,也就比位于雒阳的高庙神殿规模大上一丢丢。 所以,关中供奉的高帝衣冠,其实平时不在此地,而是在长陵的神庙,有事才会由太常卿亲自去长陵恭迎。 即使如此,其正殿规模,也堪比建章宫的很多宫室。 正殿台阶,一共六十二级,以像这位汉高六十二年人生。 台阶上,立有石柱,一共十一根,代表了这位高帝十一年的帝王生涯。 台阶之间,雕刻着一副副的浮雕,都是这位帝王人生的高光时刻。 有斩白蛇起义,也有亥下之战。 最终,一切都结束于一副星相。 五颗星星连成一片,是五星出东方利中国。 看着这副浮雕,张越感慨万千。 有时候,历史真的有些神秘、奇异。 两千两百年,似乎是一个轮回。 一百一十年前,刘邦在泗水行宫即皇帝位,正式建立汉朝基业。 当年有五星齐聚东方星空,闪耀星河。 从那一年开始,刘氏汉帝,用七十年休养生息,历经四帝,收拾残破山河,奋发图强,终于兴盛崛起,北逐匈奴,南平百越,收复所有旧秦疆土,并打下一个新的帝国基业,塑造了此后两千年的封建史。 而两千两百余年后,一面五星红旗,从古老的东方升起。 于是,古老的帝国,从废墟重建,历经数代人的努力,卧薪尝胆,发愤图强,终于重回世界之巅,东亚病夫,从此粉碎。 张越穿越前,网络上的人们,已经重拾了旧有的雄心。 无论左翼右翼,多数人眼里,地球已经变得只有两个国家了。 一个叫中国,一个叫外国。 诸夏民族的民族心气,整个地球,真的少有人能及。 毕竟,不是谁,都能经受被打断脊梁,又重新爬起,坠入深渊,又卷土重来的浩劫。 而诸夏民族的历史,经历了复数的类似劫难。 大汉帝国,就是从废墟与残破中崛起的帝国。 一百年前,匈奴骑兵,肆虐在边塞,高帝困于平城,仿佛在昨日,吕后被辱,犹如刚刚发生的事情。 就在五十余年前,匈奴骑兵,还曾烧毁了汉帝的行宫,兵锋直指长安。 但现在,匈奴人已经被打的只能缩在漠北,苟延残喘。 如今,曾经的屈辱,已经灰飞烟灭。 今日的大汉帝国,已经重回了中央帝国,天朝上国的地位。 而以张越所知,这只是诸夏民族遇到的一个小小挫折。 比起匈奴人的威胁,春秋时期,那才叫真的惨! 周天子的镐京都被人打破,平王被迫东迁,宗周的故地,全部沦陷。 哪怕是在中原,夷狄异族的威胁也是挥之不去。 孔子叹道: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 连衣冠文化,都要随时沦丧了! 然而,管仲应运而出,高举尊王攘夷的大旗,团结诸侯,会盟诸夏,只用了几十年,就将神州胡腥一扫而光。 然后就是战国七雄,吊打天下,秦王虎贲,席卷六合。 所以…… 张越忍不住在心中轻唱起来:“五星红旗,我为你骄傲……” 正文 第八百零八节 天子教孙 从台阶而上,穿过石柱林立的高台。 高庙神殿,就已在眼前。 跟在天子身后,张越和刘进,低着头,步入其中。 三人刚刚跨过大门,宿卫在门口忠诚的汉家卫士,就已经关上大门。 嘎吱! 整个神殿,瞬间与外界隔离。 只有一盏盏的油灯,在滋滋的燃烧着。 天子阔步而前,带着刘进和张越,走到大殿正中,然后抬起头来,凝视着悬于神殿正首,端坐于一个个神座上的先帝衣冠。 刘进和张越,不敢怠慢,立刻跪下来,对着这汉家历代先帝衣冠叩首。 天子却是轻声道:“进儿,上前来!” “诺!”刘进叩首再拜,然后匍匐着爬到天子面前。 首次面对着,自己的列祖列宗,刘进心理压力大如泰山。 即使张越,也是凝神屏息,大气都不敢出。 而天子此时,则领着刘进,走到了那供奉着历代先帝衣冠的神位之前。 “此乃太祖高皇帝衣冠……”天子沉声说道:“皇孙刘进!抬起头来,仔细看着!” 刘进闻言,抬头凝视着那悬挂在上首的御座上,被固定的衣冠。 天子十二琉垂下,充耳玉珠在侧。 但问题是…… 这件衣冠的材质,却简陋非常。 因为距离的近,刘进看的分明。 那只是最简单的丝质布料,缝制而成的天子冠冕。 就连琉珠、充耳、玉石,也只是些寻常货色。 某些地方,甚至还能看到补丁! “太祖高皇帝起兵之时,已是四十八岁,前半生为农夫、亭长,四十七岁时家訾不足一万钱,只能寄居兄嫂家中,困顿之时,伯嫂以勺刮锅而逐客,高帝深恨之,此羹颉候信之所以封也!” “七年后,五十四岁,太祖高皇帝已提兵平灭项羽,并有天下,乃于泗水之阳,既皇帝位,开我汉家宗庙社稷之基业!” “此高帝衣冠,乃泗水即位之时,吕后亲缝之……高帝爱之,不肯轻易更换,乃服至驾崩,遂为天下奉,为高帝衣冠,供之于长陵,迄今不改!” 天子说着就对那高帝衣冠,长身叩首,拜道:“臣彻携孙臣进、留文成侯良后、侍中张子重恭问陛下,愿陛下神灵在天,垂于汉室,懋及子孙,永永无穷!” 刘进连忙叩首:“臣进恭问太祖神灵,祈陛下神灵永光,懋及子孙,佑我社稷!” 张越也拜道:“臣毅叩首膜拜太祖皇帝,陛下起于布衣之中,奋剑而取天下。不由唐虞之禅,阶汤武之王。龙行虎变、率从风云、征乱伐暴、廓清帝宇,八载之间,海内克定,遂何天之衢,登建皇极!上古已来,书籍所载,未尝有也!非雄俊之才,宽明之略,历数所授!臣闻易云:汤武革命,顺乎天而应于人,书云:天工人其代之!陛下起义,奋发天下,如是而已!愿陛下神灵,永照汉土,佑我臣工,再建新功,保我君父,既寿且昌!” 天子听着,不由得回过头来,看了一眼张越。 实在是张越的这些话,在他听来,简直是对自己祖宗的完美定义和准确诠释! “真是忠臣啊!”天子心里赞道。 若非场合不对,天子真想拉着张越好好谈一谈。 心里想着,就领着刘进,来到了另一座衣冠供奉之所。 他缓缓起身,对刘进也抬了抬手,道:“进儿上前来,仔细看看……” 天子毫无尊重之意的仰头,直视着那件垂在自己眼前,看上去华丽锦绣,气度非凡的天子衣冠。 其衣用蜀锦,镶以金丝,十二服章纹之,其硫用珍宝,充耳以宝玉雕琢。 端的是威严不凡,可以想象,这件衣冠主人生前是何等的尊贵! 然而…… “此惠庙衣冠也!”天子缓缓介绍着:“进儿且看,惠庙衣冠,何等模样……” “孝惠在位之时,不可谓不仁厚,吕后欲诛隐王(刘如意),孝惠知之,于是亲持隐王,与之出入同车,呵护备至,令吕后几乎无下手之机……” “也不可谓不宽宏,其在位垂拱而治,诸事皆听群臣之意,休养生息,抚育万民……” “然则……七年而终,死而绝嗣,衣冠孤苦,神灵冷寂……” 抬着头,天子道:“刘进,汝可知否,何以如此?” 刘进听着一楞,但随即福至心灵,想起了张越曾与他讨论过此事之时的结论,脱口拜道:“回禀皇祖父,孙臣愚以为,汉家本有制度,以霸王道杂之!” “惠庙优柔,纯用王道,无霸道之佐,故有此失!” 天子闻言,龙颜大悦,开怀笑道:“太孙!朕之麒麟也!” 然后,他严肃的道:“进儿当时刻以惠庙为戒!” 惠帝刘盈,每一个汉家帝王的最终梦魇。 其为天子,而失其权,生不护手足,死不能保子嗣。 由是孤苦寂寞,永堕深渊! 连每年忌日的衣冠出巡,都格外清冷。 抬着衣冠巡幸的人,尽是宫中的孤老宦官,一个愿意为其效劳的士大夫也没有! 所以,即使这位帝王生前,仁孝宽厚,历史评价也是极为低下。 天子从前不喜太子刘据,也是因此。 刘据和刘盈,在性格上和心性上,太相似了! 刘进只是顿首领命,拜道:“孙臣谨记大人教诲!” 天子点点头,对张越道:“张卿为朕督之,若未来太孙不孝,既以今日之话而戒之!” 张越赶忙拜道:“臣恭领圣命!” 到得现在,张越算是看出来了。 为何这刘氏建储,不让外人掺和。 感情,老刘家在建储谒庙的时候,是在玩爱家主义、忆苦思甜教育啊。 这也就解释了,为何刘氏帝王,总是那么的清新脱俗,别于其他封建王朝。 这种方式,确实是一种有效的家庭教育。 至少能给继承人灌输一些基本的理念,并让他知道,什么事情可以做,什么事情不能做。 说话间,天子却是领着刘进,来到了高帝衣冠之侧陪祀之所。 一件简简单单的,用着苎麻、素、罗等原料,编织而成的天子服章。 这恐怕是天下有史以来最简单的、朴素的君王衣冠了。 只是,莫名的,却有着无穷威势,显露着浩浩荡荡的王者威严。 让人见而仰慕,心生孺慕,于是战战兢兢,只能叩首再拜,匍匐在其脚下,恭恭敬敬的献上敬意与膜拜。 即使穿越者,也不能例外! 张越的视线,凝视着这件朴素、简单、无华的天子衣冠,无比崇敬的献上自己的膝盖,真诚的叩首膜拜。 概因,这件衣冠的主人,是一位真正的王者。 其虽身死,但魂魄永在。 即使是改朝换代,纵然千百年后,也依旧为人民长久怀念和敬仰。 他就是汉太宗孝文皇帝刘恒! 只是看着这件简简单单,朴实无华的天子衣冠。 张越心中,就浮现起了这位君王生前的无数事迹与故事。 其在位之时,依法治国。 某次,这位天子出行,撵车从渭河桥上过,有行人惊驾,导致这位天子险些被马摔出车驾。 卫兵缉捕了那个莽撞的路人,送交廷尉。 廷尉审理后,依法判处:冒犯车驾,罚金四两。 这换了其他任何君王,这个廷尉都得掉脑袋,若是我大清的圣主明君,恐怕要诛九族。 但,这位天子,却在思考了很久后,批准了廷尉的裁决,说:廷尉当是也! 又有一次,高帝神庙供奉的玉环被盗,官府抓住了盗贼,交给廷尉审理,廷尉依律判处盗贼斩首。 这位天子,继续批准了廷尉的奏报。 正是因此,汉室从此才奠定了‘刑无等级’的法律思想。 王子犯法,与庶民同刑。 即使现在,五铢钱大神,神威盖世,也依旧如此。 纵然诸侯王犯法,也要受到法律制裁和惩处。(刘氏天子靠法律和制度,处死和惩处的诸侯王,至少是两位数!列侯的话,数都数不清楚!) 而这位天子,不仅仅是法律的守护者。 更是言论自由的捍卫者。 今天长安八卦党们,能够自由自在的给公卿编段子,给列侯权贵安外号,甚至调侃宫廷八卦,全赖这位天子当年颁布的‘除诽谤诏’。 更让人敬仰和尊敬的是,这位帝王,还是两千年封建史上,罕见的节俭君王。 终其一生,无论穿戴,住行,都是自己动手。 他在宫中,带着宦官,种地养菌,又让薄太后和窦皇后,带着妃嫔,养蚕织布,种麻为衣。 其在位二十三年,没有修过宫室。 甚至没有在宫廷里,增添任何一件名贵的奢侈品。 他的妃嫔所穿的衣裙,拖地不过一尺,宫中帷幕,没有任何纹绣之饰,宫室回廊里,看不到任何金银铜锡之物。 全是陶瓦、泥罐。 就连其陵寝,也是没有半个金银陪葬品,俱为陶瓦之物! 然而,他对自己和子女、妃嫔节俭。 却对农民、劳苦大众,慷慨非常。 其在位二十三年,多次免除全国田税、徭役。 汉家今天田税,三十税一的制度,就是在他手上开始创立的,并一直延续到西汉灭亡。 康麻子所谓的‘永不加赋’的幌子,与这位帝王开创的,真正的轻徭薄赋制度一比,简直是桀纣之政! 这样一个君王,出现在西汉王朝,只能说是异数。 是中国之幸,天下之幸! 不止是张越,在这位天子衣冠面前,战战兢兢,只能俯首膜拜。 天子也好不到哪里去。 他见着那件朴实无华,简简单单的祖父衣冠。 叹了口气,屈膝顿首,低头致意,一句话都说不出话来。 因为,面对这位帝王,他深感惭愧、内疚。 他知道,自己一年用度,恐怕都能超过自己的这位祖父二十三年帝王生涯的全部个人开支。 这还没有计算,建章宫、甘泉宫和明光宫的修建费用。 更没有算封禅泰山和巡幸天下的开支。 “祖有功而宗有德……”天子良久感慨道:“太宗皇帝之德,昭于日月,显于天地,朕自愧不如……” 刘进和张越,都明智的在这个时候,闭上嘴巴。 两千年封建王朝史,几个帝王,能与这位汉太宗的执政水平、个人修养相提并论? 汉德能延绵四百年,全赖这位皇帝的遗泽。 要知道,新朝末年,几乎所有的农民起义军,都要找一个姓刘的宗室来做首领。 而这就是人望,就是人心。 感慨了一阵后,天子却是起身,看着那太宗衣冠,对刘进悠悠道:“进儿啊,太宗孝文皇帝,德牟天地,泽及鸟兽,非一般人所能为,朕也不强求汝能学得……” “当年先帝带朕瞻仰太宗衣冠时,曾有教训,如今朕将此教训,传与汝……” “孙臣恭闻圣训!”刘进立刻叩首。 “当年先帝训朕曰:孝文之治,德为辅,而本为权,切不可本末倒置,若本末倒置,则如太阿倒持!” “进儿能思之,汉家制度,以霸王道杂之,朕心甚慰,此语寄于汝知,日后当牢记于心,不可忘怀!” “诺!”刘进恭身再拜。 只是想着,却不免有了些壮志。 皇祖父说,太宗孝文皇帝之德行仁政,非一般人所能为。 但,刘进却想要挑战一二。 他就不信了,自己的曾祖父能做到的事情,他就不能? 天子看着自己的孙子的神色,心里面也明白这个孙子多半,此时已经有了志向。 就像他当年,被先帝带到太宗衣冠前时一般。 他也曾经,立志要做到。 可是…… 那太难了! 难到近乎不可能! 毕竟,君王权力无限大,拥有天下,富有四海,可以为所欲为。 没有大智慧大毅力,根本不可能做到像太宗皇帝那样,即使富有天下,依然节俭自身,纵然天下歌颂,也不改本心。 哪怕只是表面做到,伪装节俭,也是极为困难。 他本人,甚至连一年都没有坚持下来,就败倒在了这花花世界的无尽诱惑与吸引之中。 刘进能吗? 天子暗自摇了摇头,没有太宗的早年经历,没有尝过贫苦,不知民间疾苦,含着金钥匙出生的皇室长孙,怎么可能有太宗的毅力与决心? 不过,刘进的神色,让他颇为欣慰。 总算…… 这个长孙,不再‘不类己’了。 单单就是在这个事情上,就和他当年的个性,颇为相似。 正文 第八百零九节 风暴(1) 延和二年,春正月甲申(初九),上与长孙进谒庙,乃立之为太孙,诏赦天下,赐天下年六十以上为祖父者,民爵一级。 乙酉(初十),建太孙莫府,以桂宫为太孙宫。 烛光中,太史令司马迁放下手中记录的毛笔,吹了吹案几上白纸的墨迹,然后将之交给身旁的弟子,道:“归入《今上本纪》之档……” “诺!”一个年轻人顿首而去。 司马迁却是巍颤颤的站起身来,白发苍苍的汉家太史令,微微眯着眼睛,看着窗外的摇曳的树木,轻叹一声:“风雨欲来呦!” ……………………………… 长安,尚冠里。 王莽脚踩着皮靴,挎着长剑,抬头看向前方的那座奢华府邸。 无数火把,紧随其后,照亮了前路,以及那面府邸牌匾:候神使者府! 在过去,这座府邸,在长安城属于禁忌。 哪怕三公九卿,也不敢在其府前造次。 但现在…… 王莽抽出腰间佩剑,冷然下令:“传吾将令,缉捕贼臣公孙卿阖府,胆敢反抗者,杀无赦!” 铮亮的长剑,刺破了黑夜。 旋即,数以百计的军人,持戟上前。 砰! 华贵的府邸大门,被军人暴力踢开。 “你们干什么?”几个守门的下人,被吓了一大跳,立刻喊道:“尔等不要命了吗?这里可是候神使者公孙公的府邸!” 然后,他们得到的回答,只有冰冷的长戟。 数十柄长戟,架到身前,他们立刻吓得浑身坦然,条件反射一样的跪到了地上。 执金吾的缇骑,随即鱼贯而入。 全副武装的禁军,紧随其后,喧哗声立刻就惊醒了沉睡的尚冠里。 无数人从床榻上爬起来,惊恐的看着远方的火光和声响。 有胆大的人,爬到墙头,眺望此地。 “是执金吾!”有人低声惊呼,然后立刻闭嘴。 汉家执金吾,天子大棒! 自有汉以来,执金吾(中尉)皆是秉承天意而行事。 当今执金吾王莽,更是当今天子最忠诚的走狗,足可止小儿夜啼的酷吏。 望着那火光所在之地,很多人都知道,出大事了。 因为,那里是候神使者公孙卿府邸。 而公孙卿,虽然不是官员,但与天子关系非常亲密。 在曾经,他是大汉天子的头号修仙顾问、炼丹专家和求仙大使。 策划了一系列的重要修仙工程和修仙事业。 柏梁台,是他倡议的。 蓬莱阁也是其提议的,甚至连神仙台,也是他献策建议修建起来的。 就连天子的年号中,也有一个,因其之故。 此人,可谓是文成、五利之后,最成功的方士。 而且,成功至今! 但…… 今夜,执金吾忽然出动,缇骑上门。 这旧日的传奇,看样子再也无法继续传奇下来了。 有人唏嘘感慨,也有人低头沉思。 毋庸置疑,这是大事! 透露出来的信息,更是关键非常! 天子前日立太孙,今日就缉捕公孙卿,两者之间,若无联系,才叫见鬼。 特别是考虑到,公孙卿素来与太子不合。 这就更值得玩味了。 ………………………………………… 候神使者府邸前,此时已是一片狼藉。 王莽持着长剑,立于府前。 在他面前,数百名男女,都已经被五花大绑,按在地上。 一个白发苍苍,看上去干瘦萎缩的老者,被卫士押到眼前。 “公孙卿……”王莽抬眼,看着这个曾经呼风唤雨,据说能与神灵交流,与仙人往来的陆地神仙,嘴角弯出一个弧线,深受法家思想影响的王莽不信什么鬼神。 韩非子说的好! 龟筴鬼神不足举胜,左右背乡不足以专战。然而恃之,愚莫大焉! 封建迷信,就是阻碍法家富国强兵的障碍! 全部碾碎,彻底粉碎,才是应该做的事情。 更何况:用时日,事鬼神,信卜筮而好祭祀者,可亡也。 所以,在法家官员眼中,鬼神那是什么? 祂有几个校尉部? 从前,王莽就一直想找公孙卿的麻烦。 想要致其于死地。 如今终于抓住了机会! 他冷冽的看着,自己面前的这位天下方士术士的精神领袖,曾经不可一世的候神使者,轻笑道:“汝阴谋与他人陷害大臣,欺君罔上,编造故事,执金吾已经掌握了全部罪证!” 被卫兵挟持的公孙卿闻言,本就惶恐至极的他的心理防线,彻底崩溃,瘫软在地,叹道:“可恨卫伉不肯听我言,致有今日!” 没办法,执金吾的威名,谁人不知? 王莽既然敢来拿他,一定有真凭实据。 说不定,自己联络的那几个人,都已经被捕了。 哪知王莽一听,喜上眉梢。 其实…… 他此来,根本没有掌握到切实的证据,只是从天子给的档案和线索里,发现公孙卿活动的轨迹,掌握到了些证据,便想要借题发挥罢了。 对执金吾而言,这是基本操作。 哪成想,这运气来了,天上能掉馅饼! 这太惊喜了! “全部押至船狱,分别关押!”王莽挥手下令:“吾将亲自审讯!” 执金吾的刑狱官,最是擅长刑讯拷打。 有着‘死人也能说话’的美誉。 …………………………………… 笃笃笃! 急促的敲门声响起。 “谁?”丞相刘屈氂从床榻上醒来,不耐烦的问道。 “父亲,是我……”门外传来了其子刘远的声音。 “何事?”刘屈氂问道。 “回禀大人,刚刚得到报告,执金吾带人,抓了候神使者公孙卿!”刘远急切的报告着。 刘屈氂闻言,瞬间没了睡意。 候神使者公孙卿?!!! 那可是天子面前的大红人啊! 即使是他这个丞相,也要巴结和恭维。 这是什么情况? “怎么回事?”刘屈氂顾不得穿衣,赤脚而出。 “不知道啊!”刘远摇头道:“只知半个时辰前,执金吾忽然带人突袭了尚冠里,缉捕了公孙卿阖府……” “这必是天子授意!”刘屈氂马上就道:“快为吾备车,吾要星夜入宫!” 公孙卿可不是一般的方士! 他是天子的头号修仙顾问,据说曾见过仙人的陆地神仙。 而且,其活跃时间,超过三十年,与朝野内外的很多大人物,都有着密切关系。 刘屈氂本人,也曾为了拜相,而送过钱帛美女与土地与他。 更曾受邀,参与公孙卿举办的酒宴。 关系虽然不是很密切,但也不算很疏远。 这要是那公孙卿一通乱咬,如何是好? 再说了,这有事去找天子汇报,才能长久! ………………………… 此刻,光禄勋府邸中。 韩说还未入睡。 他在看书,太学刚刚托少府刊印的《公羊正义》。 这是在那张子重的《春秋二十八义》基础上,由董越、褚大等人再三编订后,呈给天子,得到批准,准予雕版刊印的第一批书籍。 因为白纸产量限制,只刊印了五百册。 在第一批少府刊印书籍中,刊印数量,仅次于《孝经》《春秋公羊传》《论语》《春秋繁露》以及《尚书》的书籍。 由此可见,公羊学派对其的重视程度。 韩说想办法提前搞到了一册,拿回家就研读。 迄今已经足足研读了十几次,仔细揣摩和解读了几乎每一条文字。 随着解读的深入,韩说自问,已经对那个年轻后辈有了深刻了解了。 “这张子重之说,倒也有可取之处……不是一般腐儒……”韩说放下手里的书籍,想道:“观其文字,似是有意,要糅杂谷梁、公羊、左传,集其大成……也难怪那江升,视若虎狼了……” “真要被其做成了,那谷梁、左传,就都要唯公羊马首是瞻……” 正感慨着,忽然,书房外传来自家那个傻儿子的笑声。 就听着韩兴欢喜的跑进来,对他道:“父亲大人,喜事啊!天子终于惩治那候神使者公孙卿了!” “嗯?”韩说抬眼,瞄着自己的儿子,忽然反应过来,猛然起身,问道:“你说什么?” “父亲大人还不知道吗?”韩兴一脸疑惑的看着韩说:“就在半个时辰前,执金吾缇骑星夜出动,封锁了候神使者公孙卿府邸,据说,已经将其阖府拿下!” 韩兴手舞足蹈,高兴不已的道:“这贼子,坑蒙拐骗,欺骗世人,终于被揭穿真面目了!” 韩兴是一个标准的公羊思想拥护者,深信子不语怪力乱神的道理,对于方士神棍深恶痛绝。 尤其是公孙卿,真是恨不得扒皮抽筋——因为,他的胞妹,就是被这神棍的批语所误,与那卫家的纨绔子有了婚约。 如今,公孙卿被捕,对韩兴来说,真的是喜从天降啊! 韩说却是震惊非常,勉强平抑内心,假作镇定,道:“吾要立刻入宫!兴儿快为我备车!” “大人入宫,可是要恭贺陛下,铲除奸佞?”韩兴开心的问道。 韩说听着,脸都黑了。 曾经,当今天子身边,全是他的朋友。 宦官、方士、侍中…… 基本上都是他的人或者朋友。 但到得现在,除了方士外,已经全军覆没。 如今,连公孙卿都被捕了。 这意味着什么?韩说再清楚不过了。 从此,他将彻底失去对天子动静的观察。 天知道,会不会出现有人在天子面前说他的坏话,而他却被蒙在鼓里的事情发生。 而且…… 那公孙卿,与他关系莫逆。 掌握着他的很多黑材料,万一被攀咬出来…… 正文 第八百一十节 风暴(2) 冰冷的雨水淅淅沥沥的顺着宫阙的屋檐流下,打在回廊的散水上,发出滴滴答答的悦耳声响。 大汉皇后卫子夫,在几个侍女搀扶下,走在回廊中。 她喜欢这样的冷雨天,虽然寒冷,但淅淅沥沥的雨水,总能让她回忆年轻时的日子,回想起,年少之时,与姊妹兄弟在平阳县嬉戏的时光。 那时候,虽然穷困,虽然身份低微。 但兄弟姊妹,感情非常深厚。 那时候,长兄卫长君,总是带着她、卫青还有小弟卫广,在雨中的平阳侯府邸的回廊中嬉戏。 有时候,母亲还会给些零食。 诸如枣子、杏仁一类主人家待客后吃剩的东西。 兄弟姊妹们,别提多高兴了。 长兄总是很宽厚,将吃的都让给她和妹妹卫少儿。 卫广总是最调皮的一个。 而从兄卫青,则比较沉默。 可惜啊…… 如今,兄弟姊妹俱亡,独她一个还活在人世。 走到一个小亭子前,卫子夫感觉有些累了,便让人将她搀扶到凉亭里,坐到栏杆旁。 看着亭外的雨水,她隐约仿佛看到了当年的平阳人物。 看到了总是在憧憬着未来的小弟卫广,看到了总是喜欢在自己头上戴上一朵小花的妹妹卫少儿。 “本宫老了啊……”卫子夫轻叹着:“不然何以近来总是怀念当初?” “陛下可不老……”一直服侍在左右的大长秋淳于养笑道:“陛下,才不过六十呢!” “汉家皇后,历来高寿!” “太皇太后,活了八十有七,王太后也寿七十余……” “太皇太后她老人家,可是黄老学造诣高深的老神仙!”卫子夫听着笑道:“本宫可没有她老人家那么好的养气功夫!” “陛下不是也在研读黄老之学吗?”淳于养笑道:“再说了,奴婢闻说,侍中张子重也是黄老学造诣高深之人,陛下若有不解,可以延请张侍中入宫,为陛下讲演黄老精要!” “有张侍中之助,寿八十也未必言老……” 卫皇后听着,笑了起来:“张侍中,乃是天子近臣,本宫不好招之……” 但心里却未免有了些想法。 没办法,汉家东宫,就有着笃信黄老思想的传统。 曾几何时,东宫太后就是黄老思想的最大支持者。 文景之治时,那些慵懒的黄老大臣,能够顺利执政,多赖薄太后、窦太后的鼎力支持! 卫子夫年轻时,其实不喜欢那总爱谈玄,绕来绕去的黄老之说。 但到得今日,却越发的喜爱和欣赏黄老之说。 一部《道德经》更是几乎被她翻烂,越看越觉得真乃至理名言。 上善若水,水利万物则不争。 一句话,道破了宫廷之争的关键。 就在此时,忽然一个宦官,慌慌张张的跑来,禀报道:“皇后陛下,长平侯求见……” “卫伉?”卫子夫垂下眼帘,有些不是很高兴,问道:“这纨绔子,又作了什么孽?” 对于这个侄子,卫子夫真的是心累。 自从乃父卫青去世,他就彻底的没了人管制,胡作非为,无法无天。 要不是,其是自己侄子,又是卫青嫡子。 脑袋都不知道掉了多少回了。 然而…… 想了片刻,卫子夫也只能无奈道:“叫他过来吧!” 没办法,再怎么说,他也是从兄的嫡子,平阳公主的继子。 当初,平阳公主临终时,最放心不下的就是这个继子了。 再三恳求,甚至拉着自己的手哀求,一定要保护好、照顾好她的伉儿。 然而,今年卫伉都快四十岁了,却还是长不大。 几乎就是一个巨婴。 卫子夫甚至怀疑,若是哪天自己不幸薨去。 这个侄子能不能活着撑过自己的丧期? 本想干脆不管,但每次,却又不得不管。 人老了,就是这样。 念旧,心肠软,舍不得亲人。 不多时,卫伉就被带到了小亭子里。 “姨母大人救我!”一见面,卫伉就扑通一声,跪到地上,磕头顿首:“姨母大人救我!” “何事?”卫子夫摇摇头,无奈的问道。 “昨夜陛下派那执金吾抓了候神使者公孙卿……”卫伉立刻抬头,说道:“那老家伙被抓以后,就满嘴胡言,攀咬起侄臣,说曾与侄臣私谋,欲暗害侍中张子重……” 卫子夫听着,猛然起身,瞪大眼睛,厉声问道:“那你到底有没有?” 卫伉从未见过自己的姨母如此,顿时被吓了一大跳,抖抖索索的摇头:“侄臣哪敢啊?” “在本宫面前都不说实话吗?”卫子夫狠声问道。 “侄臣……侄臣……”卫伉满脸惊惧,断断续续的低着头,嘟囔着:“侄臣一时鬼迷心窍,被贼臣所惑,行差踏错……” “汝……汝……”卫子夫听着,气的浑身发抖。 她太清楚此事的敏感性了。 虽然不知道,这一切的缘由,究竟为何? 但天子既然让执金吾出手了,那么肯定不会就此罢手的。 更关键的是——此事将严重损害太子和太孙好不容易稳定下来的局面。 若被天下人知道,太孙的左右股肱,天子的心腹,侍中张子重居然被太孙的表叔构陷乃至于阴谋暗害。 别说卫伉了,就是自己这个皇后,怕也讨不得好。 所以,卫子夫迅速强令自己冷静下来,数十年的皇后生涯,使她迅速的找到了破局关键。 她转过身去,立刻对淳于养道:“大长秋,你马上持本宫节旄,去将侍中张子重延请入宫……就说本宫欲向其请教《道德经》之经义……” “诺!”淳于养领命。 “田少君……”卫皇后又对另外一个女官吩咐:“汝即刻持本宫印信,去建章宫,打探消息,务必得知天子对此的态度!” “诺!” “杨素!” “汝即刻去茂陵,将大将军生前所用的甲胄取来!” 将这一切安排妥当,卫子夫才看向卫伉,一脸厌弃的道:“逆子,汝给本宫跪到椒房殿门口去!” “姨母大人……”卫伉一脸难色的道:“如今正下雨呢……” 要是淋湿了,可就会感冒、得病的…… “淋死最好!”卫子夫狠声道:“还不快去!?左右,给本宫严加看管,不可让这逆子有片刻偷闲!” 正文 第八百一十一节 权衡 雨,终于停了下来。 张越拖着疲惫的身躯,走出已经更名为太孙宫的桂宫。 过去两日,他一直埋首在此,做着桂宫的接受任务。 桂宫是汉室宫阙群里,最新的一个宫阙。 太初四年才建成,最初是作为天子盛放宝物之所,故而又称四宝宫。 长久以来,此宫就是汉家天子收藏各类珍宝的宫室。 西域的美玉奇石,交趾、日南的珊瑚、象牙、犀角,在这里只能算等闲。 休屠人的祭天金人,大宛王的黄金权杖,匈奴单于曾经佩戴过的黄金王冠,还有匈奴冒顿大单于、老上大单于曾使用过的鸣镝,夜郎人供奉了数百年的黄金面具,南越赵氏曾经使用过的玉玺、宝剑。 所以,交接起来也是很麻烦的。 各种琐碎,烦不胜烦,偏偏还只能一件件核实、交接。 不过,总算是基本搞定了。 剩下的事情,可以交给少府的官吏,自行处置。 真要有人黑东西,也与张越无关了。 打了个哈欠,张越就要乘车回家,洗个澡,然后搂着淳于文好好睡上一觉。 哪知,前脚才出桂宫,迎面就遇到了持着皇后节旄而来的大长秋淳于养。 “张侍中,请留步……”淳于养行色匆匆,来到张越面前后,就道了个万福,说道:“皇后请侍中往长寿宫一行……” 张越一听,问道:“敢问大长秋,皇后请臣,可有要事?” “皇后近来研读《道德经》,有所艰涩不解之处,闻侍中精修黄老之学,善无为之法,故请侍中移步,以讲经义……”淳于养一本正经的说着。 张越听着,眉毛微微一皱。 东宫皇后要找人解读《道德经》? 长安城里的黄老余孽,怕不是能打出狗脑子来。 这种好事,怎么可能落到自己这个小年轻头上? 要知道,黄老之学,不仅仅需要下苦功研读,更需要丰富的人生经历与厚实的社会认知。 年轻人,胡子都没长齐,也基本不可能领会到黄老思想的真谛。 旁的不说,单单就是无为而为的道理,就不是一般人可以品味的出的。 年轻人讲黄老思想,就和腐儒明明连天下地理都不懂,偏要自吹自擂什么‘秀才不出门全知天下事’。 真以为诸葛孔明,可以批发出售了。 张越还是有自知之明的。 这从他明明很喜欢黄老思想,却鲜少谈及就能看出来。 再联系到,他耳闻的一些事情。 张越就呵呵笑道:“还请大长秋转告皇后:臣蒙皇后爱幸,感激涕零,本当奉懿旨而行,奈何臣为太孙之事,忙于桂宫,已数日未曾沐浴,微臣惶恐,不敢以粗鄙之躯而污东宫圣庭,还请皇后再择贤能!” “《易》博士田公讳何,善通黄老之说,天下尊崇……” “《礼》博士徐公讳襄,国家宿老,天下敬仰……” “此二老,皆臣素所仰慕之先生,愿荐皇后,以兹垂询!” 淳于养听着,久久无语。 毫无疑问,这个张子重是看穿了皇后的真正意图,才如此婉拒。 只是…… 淳于养知道,皇后是一个不会轻易罢休的人。 更非是那种宽宏大量之人! 事实上,能为皇后,哪个是善茬? 卫皇后若是白莲花,数十年前,就已经死于陈皇后手下。 若没有手段和能耐,当年的王夫人、李夫人,乃至于如今的钩弋夫人,早已经踩在她身上,成功上位了。 而事实是,无论与天子有金窝藏娇之誓的陈皇后,还是曾经‘一笑倾人城,再笑倾人国’的李夫人,乃至于如今春风得意的钩弋夫人。 统统是卫皇后的手下败将。 能得意一生,无法得意一生! 且,汉家皇后,总有一天会变成汉家太后。 将拥有远超想象的权力! 因淳于文之故,淳于养不愿见到张越与东宫关系破裂。 淳于养叹了口气,道:“侍中公,皇后不会在意些许俗礼的……” “侍中还是快些与奴婢一同,前往东宫觐见吧……” 此语一语双关,张越听着,如何不明白这其中隐含的警告? 卫皇后张越肯定是不想得罪的。 作为穿越者,张越太明白一个真理了——绝对不要轻易开罪女人,特别是有权力的女人! 因为,女人狠起来,一般的男人,真的难望其项背! 前有吕后,后有武则天。 只是…… 张越也不是卫皇后养的哈士奇。 手一招就屁颠屁颠的跑过去? 面子还要不要了?以后还怎么装逼? 作为前公务员,张越很清楚,有些时候,就要拿架子。 拿架子的目的不是为了卡人,而是为了让别人知道——我也是有脾气的。 叫我帮忙,总该要付出点东西。 通常,这代价都是人情! 人情是个好东西啊! 虽然看不见,摸不着,但在诸夏文化中,欠人钱、欠人命都不要欠人情! 概因,金钱还得起,命也可以偿付。 但人情却很难还清! 尤其是政治上的人情,一旦欠下,就和借了高利贷差不多。 利滚利,九出十三归都只是常规操作。 真正的高手,能将人情用到极致! 譬如先帝时的大臣袁盎,就靠着当年在太宗时,给窦太后的那几个人情,在孝景时代混的风生水起。 连皇室立储,国策变更,也能插上一手。 要不是运气不好,遇到了梁孝王这不按常理出牌的人,恐怕这位袁先生拜为丞相,也不是不可能。 故而,张越假作思虑,憋了好一会,才对淳于养道:“既然是皇后盛情,臣不敢推辞……” “只是,请大长秋回禀皇后,臣须回家沐浴,朝服而往……” 淳于养看着张越的神色,良久叹道:“既然如此,那奴婢就在长信宫宫阙恭候侍中大驾!” 没办法,眼前这位,可不是一般的臣子。 哪怕是皇后,也没法对其呼来喝去。 再说了,其实,这个年轻侍中还是她淳于氏未来的依靠与靠山。 为了一个卫伉的事情,与之交恶,是傻子都不会做的。 相反,淳于养已经在思考,如何在皇后面前,给张越讲好话了。 ……………………………… 辞别淳于养,张越驱车回家,吩咐下人,给自己烧水洗浴,准备崭新的朝服。 同时,将淳于文叫到身边,问道:“文儿久在宫中,可曾听说,皇后对于卫氏的观感?” 淳于文闻言,想了一会,就答道:“妾在宫中,听说过一些事情……” “皇后对卫氏的态度,从来都很矛盾……” “当初,长平侯伉矫诏杀人,皇后就曾劝大将军,更立世子,不过,平阳公主哭求之,才没有更换世子……” “平阳公主?”张越疑惑着问道:“卫伉非是公主亲子,公主何以如此爱怜卫伉?” 淳于文摇头道:“这就不是妾身所知的事情了……” “不过,妾身在宫中听过一个传说,据说是当初,平阳主寡居之时,就已与大将军有情了……” 张越听着,猛然抬头,眼中射出精芒! 还有这种操作? 卫青真乃大丈夫! 想想,似乎也是有可能的事情…… 你想啊,卫青的出身…… 他年少的时候,是平阳侯曹寿的骑奴。 平阳公主当初尚曹寿的时候,卫青就专门负责给曹寿和平阳公主担任保镖和护卫。 所以,很可能在其年少时,就已经见过平阳公主,并且为其倾慕了。 只是当初身份低微,只能在心中仰望女主人,不敢有觊觎之心。 然而…… 唯大英雄能真本色,是真名士自风流。 汉光武卑微时,在长安见到了阴丽华,脱口而出:做官当做执金吾,娶妻当娶阴丽华。 而彼时,阿秀哥只是一个从南阳来长安的土鳖。 家道早就衰落了,阿秀哥甚至亲自种地、耕地、拔草,为此还被其兄刘演笑话,说阿秀只是代顷王刘仲,言下之意就是他是高帝刘邦喽。 而阴丽华则不同,她出生名门,其家族在新莽时期,已经是大富翁,是有几百顷地的大地主! 两者之间,存在着天堑一样的阶级差距。 正常情况下,阿秀哥别说一亲芳泽了,连接近阴丽华也只是奢望! 但…… 历史证明,谁才是最牛逼的天命之子! 昆阳一战,召唤陨石,砸死了王莽最后的挣扎! 然后就是,迎娶美人,走上人生巅峰! 顺便说一句,当初阿秀哥在长安见到阴丽华的时候,假如汉书没有撒谎,阴丽华彼时最多十四岁,甚至可能才十三岁…… 所以…… 其实,卫青早与平阳主有情,这并不会成为他的污点。 反而是其英雄本色的体现,是其男人魅力所在。 大丈夫生于世,既提七尺剑扫平夷狄。 当然也要抱得美人归,也要实现年轻时吹过的牛逼! 扭捏作态,明明想要,却还要压抑自己。 那是理学的糟糠,乃是岳不群。 诸夏民族的英雄好汉,什么时候压抑过自己内心的诉求了? 项羽看到秦始皇的车驾,就说:吾可取而代之! 高帝刘邦看到秦始皇的车驾,便道:大丈夫当如是哉! 故而,张越对卫青,瞬间就更崇拜了。 这等英雄人物,真乃我辈楷模! 可恨,自己怎么就没有一个可以追求的阴丽华或者平阳主呢? 内心感叹着,就听着淳于文接着道:“此事,真假不知,不过,妾身听说,当初平阳主临终时,曾央求皇后,务必保卫伉富贵……” “皇后答应了?” “嗯!”淳于文点头道:“这些年来,卫伉无论犯了什么错,皇后都会维护……就是因此……” 张越听着,呵呵的笑了笑。 口头承诺,在汉室并不能成为护身符。 就是白纸黑字的天子诏书,都能被吃掉! 贵戚子弟们,无功国家,对于君王来说,只要找到机会,就会剪除。 所以卫皇后的庇护,并不能成为卫伉的免死金牌! 这一点,张越知道,卫皇后也肯定清楚! 因为,二十年前,有一个贵戚,比卫伉牛逼一百倍! 他就是昭平君陈唤! 陈唤的出身,可比卫伉还要牛逼! 他是隆虑公主和隆虑候陈嬌的独子。 而隆虑公主是当今天子的同产女弟,其与当今天子的感情与关系,亲密到几乎无可复加的地步! 这么说吧,当今天子能在建元新政被废后,依然为帝,隆虑公主是做了巨大牺牲的——为了天子,她毅然下嫁了当时在长安城里臭名昭著的纨绔子陈嬌,以此稳固了馆陶公主与天子之间的关系,令馆陶公主出马,劝说窦太后,终于保住了帝位。 但其与陈嬌的婚姻,从一开始就是悲剧。 陈嬌不止顽劣,而且没有人性。 其在汉室贵族里,也是数一数二的奇葩! 元鼎元年,馆陶公主去世,就在馆陶公主的丧期,这货公然作‘禽兽行’,其实就是乱论…… 然后就被处死了——刘氏连自己的亲兄弟、宗室,只要发现有人搞这种事情,也是一个字:诛! 而陈嬌连自己母亲丧期都敢玩这种大尺度的荒淫行为。 平时的行径,自然可想而知。 所以,天子对于隆虑公主,一直心存愧疚,一直尊敬非常。 后来,隆虑公主病重,临终时,亲自拉着天子的手,再三恳求,又出钱一千万、黄金一千金,向天子买了一张给陈唤的‘免死诏书’。 但,事实证明,这并没有卵用。 数年后,陈唤坐‘醉杀主傅’,而被廷尉逮捕,论罪当腰斩。 这时,陈唤的家人拿出了当初隆虑公主买来的免死诏书。 可惜…… 依然难逃一死。 故而,卫伉的生死,真的不是卫皇后能决定的事情。 “这可是一个天大的人情啊……”张越心里琢磨着。 卫伉的死活,对张越来说,根本不重要。 因为…… 卫伉根本不可能对他造成任何威胁! 充其量,卫伉只是一只总在窗户外叽叽喳喳的吵闹着的麻雀。 甚至,留着他比弄死他,对张越要有利的多。 因为,卫伉就是一个明摆着的猪队友。 留着他的话,可以吸引很多潜在政敌去联系,然后,张越就可以钓鱼执法,一一剪除。 这可比带着放大镜一个个去找简单多了。 更何况,现在还不是动卫氏的时候。 张越也真的不忍卫青身后名蒙羞! 再怎么说,汉大将军长平烈候卫青,也是诸夏英雄! 他应当伟光正! 不该因这纨绔子而蒙羞。 正文 第八百一十二节 决定 在淳于文的服侍下,张越美美的洗了一个热水浴,然后换上崭新的朝服,别上卫皇后所赠的骠姚剑。 这时候,淳于养再次来到了建文君府邸。 “皇后急待侍中一会……”淳于养见着在张越身边,娇羞可人的孙女,心情一下子就好了许多,觉得没有白给张越在卫皇后面前说好话、转圜,但还是有些忍不住催促:“还请侍中即刻随奴婢前去……” 张越也知道,不能再端架子。 不然,就是装X不成,变成傻X。 可能会被卫皇后以为自己不够尊敬和敬重她老人家。 这后果可是会相当严重的! 所以,张越也不扭捏,当即道:“劳烦大长秋引路……” 淳于养一听,眼中立刻露出欣赏之色,深以为这年轻人能爬到现在的地位,真是实力使然! 更欣慰,自己的孙女聪明,知道抱紧这条大腿。 于是,就深深的看了一眼淳于文,传递出一个‘很不错,祖母为你高兴’的眼神。 淳于文见着,立刻就低下头来,俏脸微红。 在淳于养引领下,张越乘上卫皇后派来的宫车,前往长信宫。 一路上,自然旁敲侧击,从卫皇后派来迎接他的宦官嘴里,大概了解了一些事情。 总的来说,与他猜测的八九不离十。 前夜,执金吾突袭候神使者公孙卿府邸,抓了这个神棍阖府,统统押到了船狱。 船狱是什么地方? 大汉帝国最恐怖的监狱! 当年,韩安国若是落到船狱手里,就别提什么死灰复燃的故事了。 肯定彻底凉凉! 因为船狱官署,基本上有进无出。 更恐怖的是,船狱中汇集了大汉帝国刑狱手段最强的一批刑讯官。 他们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 据说,可以做到将犯人全身的肉一片片切下来,而犯人不死。 进了船狱,就和到了黄泉差不多。 每一个船狱犯人,最大的期望和愿景就是速死! 因为,他们很快就会知道,活着有时候,比死还悲惨! 而速死的办法,只有一个——将自己知道的东西,全部告诉执金吾,然后祈祷执金吾大发慈悲,给自己一个痛快! 而公孙卿进了船狱,自然会被执金吾把他所知道的所有东西都掏出来。 这下子,自然会被审出很多东西。 这卫伉自然是卷入其中,成为了执金吾的目标。 “我得好好想想,该如何利用此事了……”张越闭着眼睛,在心里盘算起来。 首先,卫皇后的诉求,肯定是要保卫伉一命了。 甚至可能还想玩一把罚酒三杯,下不为例的戏码。 不过…… 这与张越的诉求,就有些南辕北辙了。 卫伉,当然可以活命。 张越也不愿意看到长平烈候卫青绝嗣。 因为,这影响太坏了! 作为穿越者,张越见识过后世成熟的政治体制。 他很清楚,政治斗争,必须有底线。 尤其是涉及到国家英雄的时候,必须维护英雄形象! 特别是卫青这样的名将,更是需要不遗余力的维护他的身前身后名。 像卫伉这种纨绔子,他自己无足轻重。 死了就死了,但,决不能‘坐大逆诛’,甚至不能背负罪名而死。 不然,就会有人质疑卫青的人格! 但也不能完全没有惩处,更不能轻轻放下。 不然鬼知道,这傻货会不会做出更可怕的事情来? 故而,张越思虑良久后,就睁开眼睛,内心已经有了决断。 卫伉可以活,至少他现在还不能死。 更不能让天子把他抓起来,送给廷尉或者执金吾审理。 否则,卫青的名声会有污点。 也会让卫皇后难做,更将让张越没有办法卖人情。 但…… 决不能就这样放过他! “卫伉不能留在长安了!”张越目光灼灼,嘴中轻笑:“身为大将军、长平烈候之子,其理当为社稷做贡献!” “朝鲜、楼兰……其必须选一个地方去……” 对纨绔来说,最大的刑罚,恐怕也就是将他们丢去荒凉的不毛之地了。 到了地方,他们将失去娱乐的本钱,没有作威作福的资本。 更妙的是…… 就算他们在朝鲜、楼兰这样的地方,旧病复发,继续作威作福。 也害不了中国人民,伤不到诸夏。 而且,朝鲜那边,有刘胥镇压,卫伉翻不了天! 至于楼兰…… 说老实话,张越其实巴不得卫伉去楼兰搞事情。 最好,搞一个大新闻出来。 这样,就可以一俊遮百丑了。 只是,卫皇后恐怕很难同意张越的要求。 所以…… 张越舔了舔嘴唇,他知道,应该怎么做,才能让卫皇后同意。 很简单,先开一个卫皇后绝对不能接受的条件。 然后再慢慢让步。 最终,卫皇后会发现,其实朝鲜、楼兰二选一,真的非常宽松仁慈的下场了。 再灌点心灵鸡汤,讲几个励志故事,说不定就能成功。 即使不能,也可以借机,让卫伉在卫皇后面前彻底失去信任。 当然,这些现在都只是幻想。 只是谋划,只是一个念头而已。 要变成现实,可没有这么简单。 从当今天子刀下抢人头,可不是什么简单的事情。 万一天子一定要杀卫伉,张越也没有办法,只好退而求其次,让卫伉‘体面’的退场。 这样就卖不出人情了,说不定还要想办法,让卫皇后知道自己尽力了。 ………………………… “侍中……” 车外传来了淳于养的声音:“长信宫已至,还请侍中下车……” 张越闻言,点点头,走下宫车。 却发现,马车停留之地,不是平常去长信宫的宫阙门口。 而是一个在长信宫和未央宫之间的,不太常用的宫门。 “却是要委屈侍中公,从此偏门入宫了……”淳于养抱歉的道:“如今事态紧急,也不好走东阙……” 张越听着,也不介意,道:“无妨,能为皇后效劳,臣无所介怀!” 心中却是明白,估计卫皇后在建章宫那里听到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为了抢时间,就顾不得体统,直接让自己抄近道了。 若是一般人,恐怕会矫情一番。 但张越不同。 张越知道,仅仅是走偏门,这就能卖一个人情了! 正文 第八百一十三节 神棍之灾 一别多日,长信宫却还是老样子。 唯一不同的,大约就是椒房殿前,跪了一个人。 张越从车帘向外,看的仔细,就是卫伉。 这位长平烈候卫青的嫡子,如今颇为狼狈,身上都已经被雨水淋湿,跪在地上的身体,一直在抖索。 张越见着,摇了摇头,感慨万千。 想当年,汉大将军长平侯卫青何等英雄? 其后两千年,每临危急,就会有人思念这位盖世英雄,期盼有少年能承卫青之志,踏马而来,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 “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轻声念着这课本上的诗句,张越轻轻闭上眼帘。 很多人都以为老子英雄儿好汉。 但事实却通常是,老子英雄儿混蛋。 无论是前世今生,张越都已经见过无数纨绔子败坏其父一生英名的事迹。 所以,鼓吹血统和血脉的,不是脑子坏了,就是良心坏了。 内心这样想着,张越乘坐的宫车就已经驶过椒房殿的前殿大门,进入花园,在正殿前的回廊停下来。 “侍中,请下车……”淳于养的声音,在车外传来。 张越于是提起骠姚剑,缓步走下宫车。 “侍中请……”淳于养恭身弯腰,数十名侍女宦官,在两侧列队恭迎。 张越见着,回了一礼,道:“有劳大长秋……” 内心却知,恐怕卫皇后已经等得非常急迫了。 …………………………………… 时间向前回拨半个时辰。 建章宫温室殿前,执金吾王莽踩着欢快的步点,春风得意的步入了大汉太子的寝宫。 “陛下何在?”王莽问着前来迎接他的赵充国。 “陛下在堪舆室之中,观摩新建的沙盘……”赵充国低头答道:“丞相与光禄勋,侍君同观……” “哦……”王莽点点头,不是特别在意,道:“请赵侍中通传一声,便说臣执金吾有要事奏报!” “请明公稍候……”赵充国拱手道:“下官这就去通传……” 王莽点点头,道:“劳烦侍中了……” 便站在前殿的门口,好整以暇的欣赏起了殿外的景色。 片刻后,赵充国就再次出现在王莽面前,低头道:“执金吾,陛下有请!” “请侍中引路……”王莽拱手道。 便在赵充国的引领下,进入温室殿中的堪舆室。 如今,整个建章宫的所有堪舆室,都已经被扩大了数倍的规模。 这主要是因为沙盘技术的发展导致的,自从去年沙盘第一次被用于模拟战争,推演敌我态势后,汉室朝堂立刻就喜欢上了这种简单、有效但科学的技术。 不止构造了史书上的多场经典战役的沙盘,来作为君臣闲暇游戏之作。 更将当代汉军面临的许多难点地区,也制作成沙盘,用于模拟推演。 此时,温室殿堪舆室中,就摆着一个全新的沙盘——刚刚从少府被制作出来的浚稽山沙盘。 王莽进来之时,天子正在与丞相刘屈氂讨论着当初的余吾水会战。 “贰师将军,胆子还是不够大啊!” “若当初,其遣一偏师,绕过余吾水,从其侧翼突袭匈奴辎重妇孺所聚集的余吾水北岸,何至为匈奴钳制至今?” 刘屈氂听着,只能是低头不语。 反倒是光禄勋韩说,很活跃,一直在旁边捧哏:“圣明无过陛下,使当初贰师能察至此,今日浚稽山,已为汉所有了!” 王莽听着,翻了个白眼。 九卿同僚中,王莽最不喜欢的就是韩说了。 于是,王莽故意走上前去,打断了韩说要继续吹捧和拍马的节奏,拜道:“执金吾臣莽,恭问陛下安!” “执金吾来了?”天子回过身来,对王莽招手道:“卿且上前来……” “诺!”王莽于是起身,走到天子面前,再拜道:“陛下,臣请独对!” 一旁的刘屈氂与韩说闻言,立刻就紧张起来。 王莽请求独对? 这意思不就是要甩开他们两个? 换而言之,执金吾会不会从公孙卿嘴里撬出些什么东西来了? 若只是公孙卿知道的那些事情,倒也无妨。 怕就怕那公孙卿乱咬! 因为他们知道,以公孙卿的节草,是能做得出来这样的事情的! 天子听着,却是扫了一眼刘屈氂和韩说的神色,然后提着绶带,呵呵的笑着:“丞相、光禄勋,都非外人,执金吾有事直说无妨!” 刘屈氂和韩说闻言,脸色终于放松了下来。 但嘴上,却都是纷纷道:“既然执金吾有要事,臣等不便叨扰……” 只是,却怎么都不肯说‘臣等告退’这四个字。 天子见此情形,心中已是犹如明镜一般,刘屈氂与韩说,肯定和那公孙卿有牵扯。 这一点都不意外。 反倒是刘屈氂和韩说,没有和那公孙卿牵扯在一起,才叫奇怪! 微微想了想,天子就道:“执金吾直接禀报吧!” 王莽听着,立刻就秒懂了天子的意思。 不要提公孙卿与刘屈氂、韩说之间的事情。 于是,稍微整理了一下腹稿,王莽就恭身拜道:“诺!臣谨奉诏……” 然后就开始了汇报这两天的审讯结果:“启奏陛下,微臣奉诏,彻查‘阴谋暗害侍中张子重’一案,查得候神使者公孙卿,暗中与他人串联,搜集毒物,意图于张子重茶水之中下毒,于是臣立刻行动,缉捕公孙卿阖府,今以查得,事实确实如此!” “候神使者公孙卿及方士袁官、术士杨度等,因嫉恨侍中张子重,能献养生之术,为陛下所爱,常有怨怼、不满、诋毁……” 听到这里,天子就变得怒不可遏。 虽然同行是冤家。 但对天子来说,这却等同于捋了他的虎须,碰了他的逆鳞! 公孙卿和天下的方士术士们,告诉他‘不死药可得,河决可塞,黄金可以炼成’,然后就各种出谋献策。 什么有神仙出现啊,什么仙人脚印啊,什么安期生之徒,河上公之子弟…… 然后又是献上种种炼丹术,玩起了各种组合修仙法。 忽悠着他又是封禅泰山,又是改元元封,更建起柏梁台,修了神仙台。 还让他每天眼巴巴的等着人送晨露、玉屑服用(这个主意是公孙卿出的),结果呢? 别说长生不死,返老还童了。 连益寿延年的效果,都没有! 反而让他身体与精神越加衰弱,在没有遇到张子重之前,他常常半夜做噩梦,每天疲惫不堪,性情也开始越发急躁。 这令他恐惧、怀疑。 直至张子重出现,这位神君指引而来的年轻人。 从不和他说有什么长生之术,不死之药,也不吹什么神仙、仙人。 只是教他养生、锻炼,作息规律。 不过半年,身体就全面好转。 也不做噩梦,也没有那么疲惫了。 一觉睡到天明,醒来后打上一圈太极,顿时神清气爽,再吃一盅粗粮粥,就可以开始一天工作。 后来,更是揭穿了公孙卿的谎言。 晨露、玉屑吞服,非但不能长生久视,反而可能让蛊虫入体,有害健康! 天子当时的心情是…… mmp! 朕吃了二十年晨露玉屑了…… 也是从那以后,他就再也不见方士术士,建章宫的神仙台都不去了。 结果,非但没有影响,反而身体貌似又好转了一些。 这就…… 而现在,这些方士术士,竟敢因为此事,而欲暗害张子重!? 自己业务水平不行,就要杀掉专业人士? 若不是他近来养气功夫有所增强,恐怕当场就要暴走了。 勉强压抑着内心的怒火,就听着王莽继续报告。 “又闻陛下欲立太孙,乃与外戚卫伉、长青君王欢、新平君郑会等暗谋,乃搜罗毒药、收买刺客,欲刺侍中张子重……” 王莽说着,就从怀中取出一本小册子,呈递天子:“此乃公孙卿及其子公孙安等供词,臣已确认无误,确为事实!” 天子接过那小册子,只翻了几页,就忍不住骂道:“贼子!安敢欺朕至斯!” 小册子上,记录了公孙卿和他的儿子们的供词。 有些内容,真的是不堪入目。 尤其是涉及方术的内容,让天子看的只想杀人。 因为…… 公孙卿招供,他从前献的方术,全是自己编的…… 是自己编的…… 自己编的…… 编的…… 更紧要的是,公孙卿承认,其他方士的方术,也多半是编的…… “执金吾!”天子咬紧牙关,对王莽道:“卿去将长安城中,旧年有献方术而得赏之人,尽数赐死!” 本来,依他的脾气,这些渣渣,全部都应该凌迟处死,五马分尸。 然而…… 若是这样做的话,就会告诉天下人——当今天子,曾被人骗,而且一骗就是数十年。 如此一来,大汉天子永远正确的皮就披不下去了。 更可能会令人民知道,其实天子也会犯错,也是凡夫俗子! 所以,他只能忍,只能用一个另类的方式来出这口气。 这就好比,当初文成骗局被揭穿后,他下令毒杀文成,然后扭头告诉别人:文成是吃马肝死的…… 事实证明,皇帝的新衣其实不是童话,而是现实。 它将出现在现在过去未来,任何一个有统治者的时代。 而且,无论是明君还是昏君,都会做这样的事情。 概因,统治者是自私的。 王莽听着,欢喜不已的恭身受命:“臣谨奉诏!” 长安城的方士术士们,他早就想要清洗了。 只是奈何天子不许,他也无奈。 如今,有了天子许可…… 王莽嘴角溢出一丝残忍的笑容。 他欲借此机会彻底清洗,所有神棍、方士、术士。 甚至将打击面扩大到全国! 这是法家官员的本能,从商君开始,铲除神棍,就是铭刻入法家基因深处的本能! 先贤西门豹,更是身体力行,告诉了所有法家官员,铲除神棍,禁毁淫祀,是富国强兵的先决条件! “至于公孙卿……”天子却是冷笑着:“暂且留他狗命……” “其所招认的贵族、官员,只要涉及其中,概勿放过,尽系之!” 这可不仅仅是为了张子重出气,更是为了暴卒的冠军哀候复仇! 到现在,天子已经深信不疑。 当初霍膻暴卒,一定是有人暗害! 他抓不到凶手,找不到证据,就只好拿这些撞上枪口的家伙撒气了。 反正,在天子看来,都是一丘之貉,说不定其中就有当初的参与者。 ………………………………………… 椒房殿前,张越忽然回身,看向殿门方向。 发现卫伉依然跪在门口,才笑了一声,跟上淳于养,进入椒房殿内。 “我却是小人之心了……”张越心中摇摇头,略感愧疚。 不过,多年的公务员生涯告诉他。 政坛上,一定要不惮以最大恶意去揣测他人。 这不是为了害人,只是为了保护自己。 如今看来,卫皇后还是诚意十足的。 至少,肯真的惩处卫伉——虽然这其实没有卵用,只是一个姿态。 但最起码,说明了卫皇后没有把他当傻子。 跟着淳于养,走进椒房殿内。 张越的鼻子,闻到了殿中似乎有些异香。 仿佛是混合着花椒、胡椒、茱萸一类的香料燃烧的味道。 这是西元前最有效的驱蚊、灭虫办法。 只是略显奢侈,相当于后世的土豪们,拿百元面额的美钞点烟。 这个细节告诉张越一个事实,当朝卫皇后,与当今天子一般,皆是那种不在乎金钱的主。 毫无疑问,这是一个重要细节,将来或许能起到关键作用! 心里面这样想着,前方的淳于养就道:“侍中公,皇后在内殿休息,还请侍中在此稍候片刻……” 张越点点头,拱手道:“无妨,臣可以在此静候皇后……” 卫皇后诏他来此的借口,是宣讲《道德经》。 自然,多少要做个样子,起码得做些铺垫。 而且就像张越来之前,要端端架子一样,皇后当然也要有排场。 总不能说,臣子来了,当皇后的就火急火燎的。 那传出去,也不好听。 政治人物就是这样,越急越会镇定。 不会轻易让人看穿底牌,也不会轻易叫人拿住。 正文 第八百一十四节 卫皇后的惊喜 大约半刻钟后,在十几位宫女宦官的簇拥下,大汉皇后凤驾缓缓而来。 张越连忙上前恭迎,拜道:“臣侍中毅恭问皇后安!” “本宫安……”卫皇后在淳于养的搀扶下,坐到上首,对张越笑了一声,对左右吩咐:“来人,为侍中赐座……” 张越于是起身再拜,然后在一个宦官的服侍下,坐到卫皇后下首的客席上。 很快便有人端来点心、酒肉。 “侍中不必拘谨!”卫皇后轻声笑道:“在长信宫中,可如家居……” “皇后厚爱,臣感激涕零……”张越连忙起身道谢。 “今日请侍中来,乃是听说侍中,曾精修黄老之术,甚通清静无为之法,故而请侍中来此,为本宫讲义……”卫皇后笑道:“未知侍中可愿?” “皇后命,臣不敢不遵!”张越拜道:“只是微臣才疏学浅,实在不敢妄自为皇后说义……” 卫皇后道:“侍中过谦了,朝野上下,谁人不知,侍中学究天人,博览百家之说,通黄老、儒、法之术?” “况本宫也只是想请侍中,解释一下《道德经》中的部分内容……” 张越听着,默然不语。 《道德经》,是黄老学派的总纲,寓意深远,蕴含无穷智慧! 特别是当代的《道德经》,并非后世那个被人为阉割的版本。 而是一部,思想积极,昂扬向上,充满人生智慧与政治智慧的经典! 举个例子,在后世和如今的很多版本里,有一句被人用烂了的话:上善若水,水利万物则不争。 然而,在黄老学派流传的著述中,这一句话是错的。 正确的读法是:上善若水,水利万物而有争。 一字之差,含义彻底不同。 前者是让人坐享其成,令人因循守旧,而后者则有了一丝物竞天择,适者生存,哪怕是有利万物的善水,也有所争。 不然,若水不争,怎么汇江河,如何聚大海。 水若真的不争,何来洪水滔天,如何有江海之潮? 智慧如老子,岂会写这种教人慵懒、不思进取的文字? 当真以为,黄老学派,只是躺着、等着、看着,才有的文景盛世? 若是这样,汉室就别谈什么反击匈奴了。 恐怕如今中原已然沦为胡腥之所。 事实上,后世的道教,与当代的黄老学派,乃是两个完全不同的实体。 前者是宗教,而后者是政治学、社会学与军事学的综合体。 故而,张越默然。 因为他不知道,是应该与卫皇后讲讲真正的《道德经》还是如今那些被方士术士神棍们篡改和扭曲后的版本? 前者晦涩难懂,没有大智慧的人,即使讲给他听,他也未必能领悟。 而后者嘛…… 基本上,连农民伯伯大约也能理解一二。 卫皇后看着张越沉默,以为他心里面有想法,便宽慰道:“侍中无须忌讳,尽可宣讲……” 至于卫伉? 反正都跪了这么久了,再跪一两个时辰,也应该没问题,对吧?! 现在,关键还是要拉拢好张子重! 解铃还需系铃人嘛…… 再说了…… 卫皇后也是有养生、修身需求,也希望能益寿延年的。 张越听着,低头道:“未知皇后,想要臣讲哪一篇章?” 《道德经》是世人俗称,其实,这是老子的两部著作,合在一起的。 甲部称为《道经》,乙部称为《德经》。 每一部都差不多五千字,合为一万一千字左右。 只是,在秦末汉初,出现了一个大方士,其名为:河上公,将黄老学派的这部皇皇巨著,思想纲领进行异化,删减、扭曲。 于是,就出现了后世道教的《道德经》原始版本。 而这位河上公也由之开创了第一个道教流派——方仙道。 其糅杂和扭曲了部分老庄学说、阴阳家的思想,推崇炼丹养气,出世求仙,长生久视。 讲的就是我成仙后,哪管洪水滔天。 至于后世,人所熟知的《道德经》八十一篇,如今还未成形。 所以,卫皇后听着,非常好奇,问道:“《道德经》还分篇章?本宫怎么未曾耳闻?” 张越听着,笑道:“不敢瞒皇后,臣自幼诵读的《道德经》分《道经》、《德经》,前者述圣王先贤治世修身养生之道,后者言内圣外王,内王外霸之德!” “是修身治国齐家兴天下之学……” 卫皇后听着,一脸懵逼。 这不能怪她。 实在是元光后,随着窦太后薨去,黄老学派,进入了一个非常尴尬的地步。 于是,学者渐渐凋零,精英逐渐老朽。 其后,又因淮南王刘安谋反一案,被吕步舒将剩余的精英,几乎一网打尽。 余孽们只好混进儒家队伍里,装作儒生。 甚至堕落为方士术士之流,成为道教的先驱。 曾经靠近权力中心的黄老政治家,更是随着汲黯病逝于淮阳,凋零干净。 汉家宫廷之中,已经起码三十年没有出现真正的黄老学者了。 反倒是,各种方士术士,滥竽充数之人,混迹于宫廷中。 卫皇后出生底层,不过平阳侯府的歌姬,从小就没有接受过什么教育,等她成为皇后,黄老学派的精英早已经消失。 待她年老,能找到的《道德经》,就只有方士术士们用的河上公做注的那个版本了。 于是,劣币成功驱逐良币。 在原本的历史上,黄老学派和他们的思想主张,凋零破碎,再不复有人闻——别说两晋那些所谓谈玄论道的名士,这些渣渣,连给张良萧何曹参王陵张苍提鞋的资格都没有! 一念及此,张越就兴奋了起来。 汉家黄老学派和黄老思想,为何能主政前六十年? 除了有开国名臣们支持和力挺外,太后们的支持,也是至关重要! 吕后、薄后、窦后,都是黄老思想的坚定支持者和捍卫者。 若能影响卫皇后,让卫皇后也接受黄老思想…… 说不定能翻盘…… 最起码,能让黄老思想回魂,给后世留下种子。 这么一想,张越就跃跃欲试的认真的看着卫皇后再次问道:“未知皇后,欲听治世修身养生之道,还是内圣外王,内王外霸之德?” 卫皇后闻言,左右看了看,发现没人懂,然后就自己想了想,道:“便请侍中讲讲治世修身养生之道……” 内圣外王,内王外霸,这种事情太复杂了。 卫皇后现在也不想去碰这些事情。 张越听着,微微一笑,说道:“老子曰:道,可道也!非常道也!名,可名也,非常名也。无,名万物之始也,有,名万物之母也……” 卫皇后听着,眼中渐渐闪现光芒。 尤其是当她仔细咀嚼一番后,更是被其中的思想与意境深深吸引。 到了她这个年纪,这个地步。 需要的再非争宠、斗艳、下黑手的手段。 而是修德养望,是团结上下,是广交朝臣,是稳固,是沉淀。 而张越所讲的东西,意蕴深长,绵绵无期,越想越有感触,越听越有道理。 听完张越所讲的这起首之语,卫皇后叹道:“卿所讲,与本宫往日所听所闻,似乎截然不同,别有意蕴……” 虽然,只是几个字的差别,甚至不过顺序的调整。 但显露的东西,却是天差地别。 从前,卫皇后一直奇怪,这《道德经》虽然也是道理之说,至善之言。 但总感觉有些别扭,与自己的本心不是很符合。 如今,卫皇后终于知道,为何如此了。 从前的道德经,讲的是不争、不为、不战。 万事万物,以和为贵。 这能让她有同感才叫见了鬼! 她可是卫子夫,从歌姬而为皇后的卫子夫。 出生在平阳侯的家奴之家,连父亲是谁都不知道的低贱之女。 乃是靠着自己的智慧、手腕与谋划,走到今天,依然稳坐大汉皇后之位,经历了十几个比她年轻漂亮、温柔体贴、聪明娴熟,来自天下郡国的美人挑战,依然稳坐后位的卫子夫! 可不是那种,含着金钥匙出生,一路顺风顺水的傻白甜。 她的人生,就是一部争斗的史书。 与人争、与天争、与朝臣争。 她是战胜了自己的命运,改变了自己人生的女性。 如今,虽然年老,想要修身养性,想要改变形象,塑造一个慈和、善良、有德的人设。 但…… 也是绝不肯轻易的向人低头,在压力和威胁面前退缩的。 伪装她可以做到。 但本性却无法更改! 如今,张越所讲,却是为她打开了一扇新的大门。 原来,还有这种操作? 原来,还可以这样去做?! 妙!妙!妙! 无穷妙用,万般技巧! 《道德经》果然不愧是汉家三代太后,推崇备至的至理名言! 这让卫皇后,感觉真的是无比享受,万分赞同。 张越听着恭身答道:“皇后有所不知,老子之作,本意乃为阐述《易经》之大道,述万物之理,明万世之道!” “而《易》云:天行健君子自强以不息,地势坤君子厚道以载物,故有潜龙勿用,见龙在田,升龙在天,亢龙有悔!” “老子知之,乃做《道德》两经,阐述为而弗争,万物有争,物竞天择之道……” 卫皇后听着,点点头,道:“本宫始知,世有至善之言,至理之说也!” 显然,历史证明,大汉皇后、太后们,在黄老思想和黄老学说面前的免疫力是零! 她们天生就容易接受和理解黄老思想。 概因,从吕后开始迄今的每一代皇后、太后,皆是在与人争、与天争、与世道争的竞争中获胜,然后踏上权力巅峰的女性。 黄老思想,对她们而言,不仅仅是纲领性的指导思想。 也是精神支柱,更是信仰源泉。 只要一接触,就断无拒绝的道理。 不仅仅是黄老学派需要她们,她们也需要黄老思想的指引和前导。 于是,卫皇后彻底将卫伉丢在了脑后,认认真真的向张越请教起了黄老道德之说,清静无为有为之法。 张越自然不放过机会,专门挑些能与卫皇后引发共鸣的东西。 譬如‘知者弗言,言者弗知’‘治大国如烹小鲜,以道莅天下’,当然也有意的不讲一些不太正确的话,绕过那些可能会开历史倒车的哲学思想。 却是听得卫皇后不断点头,求知欲暴增。 于是,可怜的卫伉,在椒房殿门口,从早上一直跪到正午。 跪的两眼发昏,跪的膝盖肿胀,跪的麻木。 终于,没能再撑下去,啪嗒一声,摔在了地上,彻底成为了死狗。 看守他的宦官见了,吓坏了,赶紧去椒房殿里通知卫皇后,却不敢自作主张,将他抬到室内。 正文 第八百一十五节 愧疚的卫皇后 椒房殿中,张越口若悬河,将黄老学派的《道德经》,讲得天花乱坠,让卫皇后听得如痴如醉。 没奈何,地位和年纪到了卫皇后这个地步的女性,都会转而追求新的东西。 而黄老思想,为其量身定做。 争与弗争。 清静无为,却又无所不为。 颇有些他强任他强,轻风抚山岗,他横任他横,明月照沟渠的味道。 更难得的是,堂堂正正,大气磅礴,光明磊落,气势恢宏。 连孔子都要请益、求教的老子的思想,在格局上,有着儒学和法家之说,难以企及的魅力与力量。 让卫皇后听得若有所思,似有所想。 这一讲,便是大半天,直到正午之时,一个小宦官急匆匆的跑到卫皇后耳边,低语几声,卫皇后才发觉,如今都中午了! 便对张越道:“辛苦侍中,为本宫讲演,已略备餐点,为侍中用之,万望侍中不要推辞!” 张越也是觉得,该见好就收,便道:“皇后垂爱,臣万死难偿!” 卫皇后却是忽然叹了口气,对张越道:“侍中今日讲演,本宫受益匪浅,若早遇侍中,早知无为有为之道,便将减却不知多少烦恼!” 这话,卫皇后是很真诚的。 若早知老子道理,何至于让卫氏糜烂至此? 该管就要管! 该打就当打! 该罚须当罚! 棍棒之下出孝子,严规之中出忠臣! 哪里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为而弗争,真乃治家兴平之至理也!”卫皇后叹息着,心中百感交集。 实在是,张越方才解释和讲演的内容里,蕴含的许多道理,让她如梦初醒,顿悟明了。 譬如为而弗争,若字面意思去理解,可能是有所为有所不为。 但张子重解释过后,她就知道,其实并非如此。 因为老子的所谓‘弗’,非是如今的隶书写法,而是古代的铭文写法。 其字像两根不平直的为绳索所束缚的物体。 故老子所谓弗,做约束、束缚、矫正之意。 故为而弗争,有两层意思,一层为有所为有所不为,另一层为无论有所为,还是有所不为,皆当有束缚、约束,若有人破坏,则需有强力矫正、纠正和校正。 卫皇后对此,自然是感触非常。 若她早知这个道理,卫氏子弟,安能沦落至斯?岂会变成坑爹小霸王? 理解了这些道理,卫皇后就不免想起了薄、窦外戚。 薄、窦两代外戚,贵为天子舅家,却安分守己,循规蹈矩,为朝野称颂。 甚至还为汉室贡献了多位名臣。 魏其候窦婴,就曾拜为将军,征讨吴楚乱贼,立有军功,更被拜为丞相,辅佐幼主。 这就是薄、窦两位太后,明知为而弗争的道理的明证! 张越听着,知道戏肉要来了,于是便道:“皇后言重了,臣只是做了些微末之事而已……” “唉……”卫皇后摇头叹道:“侍中今日来时,可见到了椒房殿门口跪着的那个不肖子?” “皇后指的是?”张越揣着明白当糊涂,低头道:“微臣来时,坐于宫车,闭目冥思,未有所见……” 卫皇后心里暗骂了一句小狐狸,嘴上骂道:“还不是大将军嫡子卫伉!” “这不肖子这些年来,无法无天,肆意妄为,将大将军的英名败坏干净,如今又犯下了滔天大罪,本宫气不过,便罚其跪于椒房殿前谢罪……” “方才本宫得报,这不肖子居然昏厥于宫阙门口……” “真是……”卫皇后摇着头,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本宫都不知道,百年后如何去向大将军交代……” 张越听着,配合着惊讶了一声,问道:“微臣虽然不知长平侯究竟做了何事?” “然而,微臣却想向皇后讨个人情……” “嗯?”卫皇后满脸诧异,问道:“侍中与那不肖子有旧情?” “非也!”张越恭身道:“臣与长平侯不过点头之交而已……” 这是事实,他与卫伉,前后加起来也就三四次会面,加起来说的话不超过十句。 “那是为何?” “因臣自幼孺慕大将军长平烈候,大司马骠骑将军冠军景恒侯,而长平侯为大将军嫡子,臣请皇后看在大将军劳苦功高,为社稷鞠躬尽瘁的份上,宽恕长平侯……”张越无比真诚的道。 推崇卫青、霍去病,不止是他的本心,也是张越给自己立的人设‘卫青霍去病事业的继承人’。 自那日遇刺后,张越觉悟了自己的本心后,就一直处心积虑的塑造和建立着这个设定。 这个人设,只要能成功推出,让天下人知晓。 那么带来的助益,将是无穷大。 再有了军功傍身,则立刻可以成为天下人都期盼和崇拜的对象。 这一招,乃是张越从后世的体育明星身上学来的。 这叫噱头,乃是年轻人要扬名立万的最快途径。 就像nba里,那些顶着小乔丹,小曼巴名头的年轻人,只要打几场好球,一下子就能收获流量赢得代言合同。 相同的道理,卫青霍去病第二的名头,可以让张越,在最快的时间里,实现弯道超车,完成抢班夺权,在李广利反应不及的情况下,轻易夺走汉家第一名帅的头衔。 然后,就可以霸占资源,以我为主,推出自己的战略。 卫皇后听着,却是满意极了,觉得不枉自己将骠姚剑赐给这个年轻人。 这觉悟、这意识,真的是没话说了。 只是…… 数十年的经验告诉卫皇后,事情肯定没有这么简单! 想了想,卫皇后问道:“即使卫伉阴谋与人谋杀大臣,也要饶恕?” 张越闻言,脸色恰到好处的怔住,仿佛犹豫再三,才道:“这就不是臣可以议论的事情了……” “祖宗制度,杀人偿命,伤人及盗抵罪……” “臣不敢毁!” 这话张越自然说的正气十足,底气坚实! 因为老张家,就是这条祖宗制度的受害者。 当初,张良的嫡子张不疑,就是阴谋与人谋杀他人,而被太宗皇帝废为城旦的。 错非如此,留候侯国若延续至今,食邑恐怕已经超过两万户了。 “若其未遂呢?”卫皇后追问道。 “未遂啊……”张越低头拜道:“这也不是臣可以议论之事……” “依律,谋杀未遂的惩处轻重,与廷尉裁断有关,与被谋杀者的意愿有关……” 这亦是事实! 汉律对于阴谋谋杀、刺杀、毒害他人,有着极为苛刻的规定。 特别是相同阶级之间的谋杀,即使未遂,惩处力度也大的惊人! 没办法,这是一个推崇血亲复仇的时代。 一旦判罚不公,那么当事人就随时可以举起‘大复仇’的旗帜,光明正大的报复。 到那个时候,事情就闹大了。 裁决案件的廷尉,就要担负责任。 轻则鞠躬下台,重则下狱论罪。 卫皇后听着,心里面忍不住叹息了一声:“若此子乃是卫氏子,该有多好?!” 可惜啊…… 卫氏诸子,一个能打的也没有。 即使相对最好的那个,也只是矮个子里拔将军而已。 休说与这个年轻人比了,连一般贵戚的子弟,怕也不如。 想到这里,卫皇后就不免遗憾起来。 好在,此子很快就会被赐婚,到时候…… 这样想着,卫皇后看向张越的眼神又变得柔和起来。 她清楚,卫氏现在的那些纨绔子是一个也别想指望了。 只能期待下一代,新生代了。 为了不让新生代,也变得和其父祖一般,卫皇后打算严加管教、督促。 然后从中选出几个可堪一造者,送到这年轻人身边锻炼。 想来,届时张子重也该独当一面,成为汉家的栋梁了。 心中想着这些事情,卫皇后就叹道:“本来,家丑不该外扬,本宫也不愿与侍中唠叨,奈何,本宫那不肖子伉,涉及了阴谋谋害侍中之事……” 一边说,卫皇后一边观察着张越的神色。 她有些紧张,因为,现在能救卫伉的,只有眼前这个年轻人。 只有他,才可以去天子面前求情,也只有他才有资格和条件,去说服天子,对卫伉网开一面。 因为他不仅仅是天子的宠臣,还是当事人。 按照汉家传统,当事人求情是可以减罪的。 张越却是装模作样的叹了口气,看着卫皇后,恭身道:“皇后之命,臣安敢不从……” “只是……” “臣迄今未知,长平侯究竟做了何事,他是与何人阴谋意图对臣不利?” 这就是要卖人情了。 而且是最合适的卖人情之法。 既可以让卫皇后长久欠下,又不至于矫揉做作引发反感。 卫皇后听着,果然很不好意思的低下头来,对张越略带歉意的道:“本宫实在无颜与侍中言说细节……侍中若想知道实情,本宫将派人详告一切……” 她真的丢不起这个人。 堂堂皇后,为了一个纨绔子,向朝堂大臣,天子心腹、太孙肱骨求情。 而且是在那纨绔子意图谋杀对方的情况下! 讲真,若不是念及从兄卫青和平阳公主临终的托付。 卫皇后压根就不想管这个事情。 卫伉要死,就随他死! 张越见此,立刻见好就收道:“皇后慈悲,臣敢不从命……” “只是……”张越低头道:“臣不敢保证,一定可以为长平侯求情成功……” “卿尽力就可……”卫皇后听着,看着张越的眼神,立刻就柔和、喜爱起来,多好的孩子啊,那个纨绔子简直是不像话,这么好的孩子也要下手…… 张越又道:“此外,好叫皇后知晓,臣素来恩怨分明……” “如今虽然不知,长平侯为何要与人阴谋暗害微臣……” “更不知晓,臣究竟何处得罪长平侯……” “但长平侯必须付出代价!” “此臣的本心,更乃天下公理所在!” 这就是张越一直以来苦心给自己塑造的第二个人设了。 一个推崇公平、公正,以公羊思想为座右铭的正直之士。 对当代的公羊学派来说,几乎没有人不支持‘朴素的自然正义’。 按照董仲舒的说法是,如今礼崩乐坏,圣王之迹消逝,所以,世间正义与天下公正失去平衡。 故而乱臣贼子,奸人豪强当道。 而公羊思想,就是对这样的世道的断然矫正与校正。 所以,公羊学派才推崇大复仇,崇尚挽天倾,崇拜伍子胥。 大复仇思想,主张每一个有良知的人,都应该在遭遇不公时,拿起武器,来纠正偏离正确轨道的事情。 特别是自身受到迫害和加害时,尤其如此。 这是贯彻汉代始终的主流思想,也是每一个有志于天下的大臣,都必须塑造和维护的形象。 卫皇后听着,也是以为然。 因为她出生底层,深知社会现实,对此毫无疑义。 甚至觉得这是很正常的事情。 民间的义士,遭遇侮辱,尚且会掷出手里的刀剑,与侮辱他的人决斗。 何况朝廷大臣,天子近臣? 而张越一向的行为和作风,更让这一切显得顺理成章。 睚眦必报张蚩尤,若是忽然宽宏大量起来,反而会有问题。 故而,卫皇后只是想了想,就点头道:“此理所当然之事,本宫没有意见……” “只要能保那不肖子一条性命,让本宫不至于将来无颜见大将军与平阳主于九泉之下,一切皆按侍中意愿……” 张越听着,深深鞠躬,拜道:“皇后深明大义,微臣感佩!” 他最怕的就是卫皇后护犊子,而且是拼命护犊子。 那就麻烦了。 得罪卫皇后,对他不利。 但不惩治卫伉,让人知道他的厉害,自己又念头不通达。 现在好了! 有了卫皇后的首肯,那卫伉是圆是扁,就随自己的心意了。 “是本宫未能教育好子侄……”卫皇后却是愧疚无比,对张越谢道:“连累爱卿,还要受此委屈……” “皇后言重,臣子没有委屈不委屈的……” “臣只愿尽心竭力,效忠天子,辅佐太孙,建小康之世,开太平之序……”张越连忙拜道:“可不敢当皇后如此重礼!” 这让卫皇后听着,更添愧疚。 多好的年轻人啊! 卫伉那个混账,到底是多不懂事? 连这样的好臣子,也要下手! 只是这样想着,卫皇后就已经决定,无论天子和张越对卫伉做出何种惩罚,只要不危及其性命,那她就不管。 那纨绔子,也是时候吃点苦头了! 正文 第八百一十六节 纠结的韩说 送走张越后,卫皇后就召来淳于养,问道:“那不肖子如今如何了?” “回禀皇后陛下……”淳于养尴尬的道:“长平侯淋了雨,又因久跪,体力不支,昏厥在地,迄今未醒!” 卫皇后听着,脸色恼怒,深感羞愧,骂道:“竖子!吾家脸面为汝丧尽矣!” 就淋了点雨,跪了几个时辰就昏厥? 老卫家的祖坟已经暴跳如雷。 茂陵的卫青墓,怕是棺材都要压不住了! 想当年,从兄大将军长平烈候何等英雄人物啊? 河南一役,率军急行军三天三夜,抢走匈奴人反应过来之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奇袭梓岭,梁北河,一战而下高阙,全歼匈奴河套之敌,阵斩数千,俘虏缴获数百万牲畜。 而在整个战役过程中,卫青每天只睡一个时辰,甚至连续数日不合眼,纵然身中敌矢,依然面不改色,与左右将官谈笑风生。 哪怕是幼弟卫广,亦是当世豪杰。 其率军平定西南夷时,不惧艰难险阻,带着大军,翻山越岭,直趋数千里,深入西南腹地,诛叛汉且兰王而归。 哪成想,第二代就堕落至斯。 这传出去,天下人还不笑死? 踱了跺脚,卫皇后板着脸道:“带本宫去看看这不肖子……” “诺!”淳于养恭身领命,心中却不免吐槽自己的女主人,总是对亲戚话冷心热,即使再怎么痛恨,却总是无法狠下心肠。 ……………………………… 此时的长安气氛,陡然紧张了起来。 执金吾缇骑四出,直扑长安各闾里,一位位曾经靠着方术、炼丹术甚至是神仙传闻而受赏富贵起来的术士方士,瞬间倒了血霉。 无论他们曾经多么威风,不管他们从前如何炫酷。 在执金吾的缇骑面前,皆如蝼蚁。 只是一个上午的时间,就有上百名方士、术士被捕。 很多人甚至没有经过审讯,就被灌下毒酒,然后用个凉席一卷,丢去了乱葬岗。 这样的场面,看的很多星相家与易学家,心惊肉跳,胆颤不已。 好在,执金吾似乎只抓方士、术士。 而对这些给百姓、贵族士大夫们推算运程,测定风水的人,视而不见。 这让人在庆幸之余,也不免好奇起来。 星相家和易学家,都是神通广大之人。 很多人甚至兼职了小说家这样有前途的事业。 故而,很快,他们就打探清楚了。 然后,全长安城都知道了,候神使者公孙卿谋大逆被捕,让天子迁怒方士术士的事情。 但…… 有些胆大包天的家伙,却忍不住在自己的私人笔记和小说之中,记下了些晦涩不明的段子与故事。 很多年后,这些人的笔记,被人发现,然后改了改,就写到另外一本书里。 又过了很多年,此人的著作,被人发现,成为了研究汉史的重要依据。 特别是记录的那些有趣故事和小段子,让无数史学家着迷,疯癫。 纷纷猜测,其中的主人公究竟是谁?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 如今长安城内,还没有人有这个心情去写些大逆不道的胡言乱语。 因为,人们赫然发现了一个了不得的事情——执金吾抓光了全城的所有方士术士。 无论他是声名显赫的大方士,还是靠着愚弄愚夫愚妇的小骗子。 这种定点清除和定向清扫能力,令人心惊肉跳,又叹为观止。 在恐惧中,人们发现,似乎要变天了。 从前兴盛的方士术士,好像成为了危险职业。 于是,重压下,一些本来有志于此的年轻人,纷纷转职。 属于方仙道的时代,终于结束了。 …………………………………… 在这长安城的纷纷扰扰之中,张越来到了建章宫宫阙下。 刚好,迎面碰上了正要出宫的丞相刘屈氂与光禄勋韩说。 张越一楞,随即上前见礼,拱手拜道:“下官拜见丞相,拜见光禄勋……” 刘屈氂和韩说却都是一脸傲娇,表情别扭。 今天刘屈氂发现了一个真相——貌似在天子心里,自己这个丞相的地位,远远不如这个年轻的侍中官。 这让他很不服气。 凭什么吗? 会养生,很了不起吗? 刘屈氂已经打算,将自己的一个儿子,送去一位在长安城中颇有名气的黄老名宿家中学习。 只求其能学到这张子重的皮毛,他就心满意足。 韩说别扭的原因,则是他知道了自己的那个傻儿子做的事情了。 讲道理,韩说其实觉得,韩兴那个傻货,其实是做对了的。 但心里面,却总是不舒服。 特别是见着张越本人的时候,更加如此。 “侍中欲面圣?”刘屈氂勉强挤出一丝笑意,对张越问道。 “不敢瞒丞相,下官正是要去面圣……”张越笑着答道。 刘屈氂看着张越的笑脸,心里面越加不舒服了。 哪怕是他这个丞相,想见天子,也需要提前预约,请求觐见,得到批准后才能入宫。 但这个年轻人,却是仗着侍中官的身份,将这皇宫大内,当成了游乐场,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偏偏每次天子都非常欢迎,非常开心。 尤其是今天,刘屈氂亲眼见证了天子为了他的事情,大开杀戒。 连曾经最信任和喜欢的方士、术士,也是毫不留情。 这让刘屈氂有些哀怨,感觉心冷。 因为他知道,假如自己有事,天子绝对不会这样维护和保护自己。 带着这样的念头,刘屈氂讪讪的道:“好叫侍中知晓,陛下今日脾气不是很好,侍中不如改日再来?” 张越笑道:“有劳丞相关爱……只是,下官有要事求见……” “陛下脾气嘛……”张越眨着眼睛,道:“下官还是有些信心,可以让龙颜一悦的……” 现在,对于当今天子,张越已经摸清楚了他的脾气了。 假如这位陛下心情不好,那就给他做顿美食。 还是不好,那就再做一顿。 没有什么事情,是美食解决不了的。 刘屈氂听着,越发不是滋味,像小媳妇般,哀怨的看了一眼张越,道:“既然如此,那侍中请便……” 懂养生而已…… 有什么了不起的嘛…… 哪像自己,外有姻亲李广利之助,内又得太子亲自出门,处置治河工程。 数年之后,自己必将成为汉家最成功的丞相之一。 甚至超越前辈公孙弘,与张苍、王陵,乃至于萧何曹参比肩! 只是,刘屈氂猛然想到另外一个事情。 貌似,好像,这张子重很快就要领兵出征了。 而且,他还是太孙的左右肱骨,最信任的元辅大臣。 想到这里,刘屈氂就沉默了。 看着张越远去的背影,他忽然对韩说叹道:“生子当如张子重……长安市井俚语,或许有些道理……” 韩说听着,默然不语。 只是看着张越的眼神,复杂无比,显露着些妒恨,带着些疯狂之色,又隐约有着羡慕。 其实,韩说自己以前也不知道,为何自己会如此敌视和仇视这个年轻人。 讲道理,他与这个年轻人,远远算不上深仇大恨。 再说,即使深仇大恨,在政坛上,也并非不能释怀的事情。 为了利益,他这种人,没有什么事情不可以交易。 只有有利可图,跪舔新贵,他又不是没做过! 也是直到这两天,看着自己的那几个傻儿子,他才醒悟。 其实自己恨的和敌视的,不是张子重本身。 而是他的年轻,他的志向,他的主张和愿景。 因为,年轻的时候,自己也有着类似的志向和愿景。 然而,现实却砸了他一个满头包,让他在怯懦中沉沦。 所以,他恨! 恨自己当年的懦弱,恨自己当初的胆怯,恨自己如今的沉沦! 醒悟到这一点后,韩说心情很复杂。 “曼卿啊,或许吾此生都无法给汝复仇了……”韩说心里悠悠叹道。 这些天,他一直做梦梦到江充。 梦到他们曾经快乐的日子,也梦到江充的魂魄的嘶吼:复仇!复仇!复仇!!! 只是…… 梦醒之后,韩说发现了一个事实——若江充魂魄要复仇,第一目标肯定是他啊! 那张子重,只是杀了江充。 而他,则亲手灭了江充全家。 这就很尴尬了。 所以,昨天晚上的时候,当他再次梦见江充,就在梦里拔刀捅了对方…… 刘屈氂看着韩说脸上的复杂神色,忽然凑到韩说身边,低声问道:“光禄勋,吾听说,光禄勋与张子重乃莫逆之交?有没有这个事情?” 韩说闻言,看着刘屈氂断然否认:“怎么可能?丞相听谁说的?” “很多人都在说啊……”刘屈氂眨着眼睛,上上下下的打量着韩说,道:“吾的家臣之间,都传开了,都说光禄勋与张子重一见如故,便暗中传递消息,多次遣子示警,令张子重提前掌握讯息……” 韩说听着,脸色涨红的和猪肝一样。 他知道,自己怕是从此就要被贴上‘张子重一党’的标签了。 恐怕许多人都会认定,自己是那张子重的细作,打入反张内部的间谍。 想到这里,韩说就感觉很心痛。 明明,都是那几个傻儿子做的事情。 跟我有什么关系啊? 但他知道,自己无论去跟谁解释,都是没用的。 因为事实摆在眼前…… 正文 第八百一十七节 技术人生(1) 张越赶到温室殿时,天子刚好打完了一圈五禽戏,正靠在软塌上,享受着两位御医的按摩。 “臣毅躬问吾皇……”张越走上前去,俯首拜道:“吾皇万寿无疆!” “卿来了……”天子睁开眼睛,看到张越,脸上显露笑容,道:“坐吧!” “臣谢陛下!”张越起身,找了个靠近天子的位子,跪坐下来。 天子的心情,看上去非常好,张越甚至听到,他一边享受着按摩,一边哼唱着他的成名作。 “秋风起兮白云归,草木黄落兮雁南归……” 张越听着,忍不住合起了拍子。 这首《秋风辞》乃是这位陛下生平最得意的作品。 哪怕是在诗赋名家层出不穷的汉季,这首诗赋,也足可称得上名作。 一曲唱罢,天子笑了起来,道:“想不到卿连朕的这首拙作,也能记忆在心……” 张越恭身答道:“陛下大作,臣篇篇皆倒背如流,常与太孙议论,以为国朝诗赋大家之中,当有陛下一席之地!” 天子听着,开心极了,比被人拍了一万个马屁还要舒服。 他毫不怀疑,张越是在忽悠他。 因为,话可以乱说,乐理这东西,可不是随便什么人,临时抱佛脚就可以懂的。 能和上拍子,最起码,也要懂基本的乐理,然后还得知道《秋风辞》的乐谱。 而汉家乐谱,出了名的复杂晦涩。 简单的举一个例子,后世华语乐坛有首传奇歌曲名为《沧海一声笑》,这首歌最大的特征,就是其乐谱乃是以古典音乐的音阶宫商角徽羽而谱。 但,其实,这只是古代诸夏音律的简单运用。 事实上,从春秋开始,诸夏乐律,除了宫商角徽羽五音外,还有阴阳十二律来协调音色与节奏。 所以孟子说:师旷之聪,不以六律,不能正五音。 故而,有些穿越小说里,猪脚拿着后世流行歌曲,在古代中国乱唱。 十之八九会被人砍脑袋! 为什么? 五音不谐,阴阳十二律不合,标准的靡靡之音! 而古人深信,靡靡之音,乃是亡国之兆…… 这也是为何天子欢喜的缘故了。 汉家乐谱,宫商角徽羽五音,以阴阳十二律分之,复杂程度堪比后世的软件代码。 不是懂行的人,根本就是一脸懵逼,完全看不懂,更不知其作用,遑论使用、运用了。 不是真正喜欢、欣赏之人,根本不会去学,也没有这个时间来学。 比起复杂的诗赋、乐理,还是拍马逢迎,简单粗暴,更加容易上分。 至少在天子这数十年帝王生涯中,能在他面前,用乐理和拍,或者以诗赋颂之的近臣,来来去去也就那么几个。 而且,如今,都已经死光了。 天子哪里能想到,这个世界,有人能开挂? 兰台、石渠阁内,无数的知识、档案,都沉淀在张越心中。 不过,张越也是真喜欢《秋风辞》。 没办法,司马相如的《子虚赋》和《上林赋》确实高端大气上档次。 奈何,张越连看都觉得头晕眼花,完全get不到诗赋之美。 还是这《秋风辞》简单通俗易懂,适合张越这种穿越者拿来练手。 天子却是宛如找到知音,深感自己没有白宠这个侍中官。 “卿来的正好……”天子笑着道:“方才,执金吾报告了长安诸多贵族、方士,练手欲害爱卿的事情……” “朕已命执金吾严肃查处,概不赦免!” 张越听着,连忙起身拜谢:“陛下恩宠,臣无以为报,独鞠躬尽瘁,效忠陛下……” 天子听着,笑了一声,然后就眯起眼睛,看着张越,问道:“卿今日因何入宫?” 张越立刻拜道:“臣今日蒙皇后召唤,往东宫讲演《道德经》,归途之时,忽而念及陛下,故此前来请安……” 天子一听,立刻感觉身心舒爽。 虽然,他心中能猜到,事实可能并非如此。 但最起码,张越还是讲了实话。 不像有些人,明明做了,却要在他面前表演没有做。 譬如,那刚刚辞别的丞相刘屈氂和光禄勋韩说。 想起这两人,天子便气不打一处来! 刘屈氂是中山靖王刘胜之子,乃是他的亲侄子,更是他一手提拔的丞相,理应对他这个皇叔兼君父,忠诚到底。 韩说更是他的故友之弟,亲眼看着长大和扶持起来的亲信,本该对他忠心耿耿。 但哪成想,在公孙卿的案子里,两个人都不干净。 刘屈氂是行贿、送美女。 韩说是往来亲密,过从频繁。 本来这也没啥! 水至清则无鱼嘛! 天子也可以理解,毕竟,曾经公孙卿确实可以称得上权倾朝野,影响力甚大。 为了坐稳位子,与之有些往来是在所难免。 然而…… 如今公孙卿事发,这两个家伙却都忙着撇清干系,在他面前假装与那公孙卿从无来往。 这是将他当傻子骗,还是当三岁顽童哄? 刘屈氂、韩说都是这个样子。 其他大臣,屁股底下又该有多少翔? 只是想到这里,天子就恨不得再玩一次告缗,弄死这些渣渣算逑! 还好,他如今,已不再是当年那个暴脾气,近来又开始养生,收敛脾气。 不过,在张越表现出来的事无巨细,皆有报告面前。 天子还是多少有些念头不通达。 总感觉,自己是白养刘屈氂、韩说了。 事到临头了,连主动坦白也不能。 还能指望他们将来匡扶少主,安定社稷吗? 肯定指望不上了啊! 一念及此,天子就看向张越,问道:“皇后找爱卿谈《道德经》?这可是稀奇!” “皇后都与卿讲了些什么啊?” “回禀陛下,皇后旧读之物,乃是河上公所述《道德经》五千言,臣非之,乃述老子《道德经》一万言,俱讲清静无为,有为弗争之理……”张越低头答道。 天子一听,脸色有些僵硬。 概因,他想起了自己曾经被窦太后镇压的岁月。 他这一生,很少有人能像窦太后那般全面压制和镇压他。 让他战战兢兢,让他夜不能寐。 而彼时,那位汉家的太皇太后,甚至是一个眼疾严重,近乎不能见物,居于东宫的老太后。 而他青春鼎盛,活力十足,身边又聚拢着大批文臣谋士。 结果,却是不堪一击。 建元新政彻底覆灭,身边羽翼,一一被剪除。 虽然没有被软禁,但也被剥夺了对朝政的参与权。 而老祖母所用的手段,皆是堂堂正正,皆是正大光明。 一拳打来,万法消散,让他几乎没有还手的余地与能力。 回想起老祖母的手段和手腕,天子就下意识的打了个冷战。 卫皇后若是也能学到老祖母的手腕和手段…… 那太子和太孙,怕是…… 不过…… 转念一想,天子反而放宽了心思。 那与他有什么关系? 太子幼稚,太孙稚嫩,若未来他真的回归茂陵,社稷宗庙,也确实需要一个强势的女主人来匡正和矫正。 只是…… “卿可真是胆大!”天子悠悠的说着:“卿难道不怕,朝臣议论,卿言旁门邪说,乱社稷吗?” 说到这里,天子就抬起头来,正视着张越的脸。 张越听着,长身拜道:“臣不敢,只是黄老之说,本乃正理,臣持身立正,不惧他人议论……” “况陛下圣明,故臣不惧也!” 天子听着,脸色稍稍宽宥,轻声道:“爱卿真是伶牙俐齿!” 黄老思想的退潮,与元光之后,国家罢黩百家独尊儒术有关,但更多的却还是当初淮南王刘安谋反的缘故。 当初淮南王刘安在寿春,召集了天下反儒士大夫贵族,意图通过对儒家的攻击来非议天子的统治。 于是,著出了《淮南子》,声势暴涨。 自然,成为了长安的眼中钉。 待其谋反被诛,这些反儒士大夫贵族们,也就被长安定性,在天子当年的诏书中是这样描述那些反儒分子的——日者淮南、衡山修文学,流货赂,两国接壤,怵于邪说,而造篡逆…… 本来,这道诏书只是针对那些与刘安搅合在一起的家伙。 并没有扩大化的意思,奈何儒家的人,趁势而起,痛打落水狗。 将黄老、杂家、墨家,全部牵扯进去,统统定为‘造篡逆’的邪说,在整个汉家政坛、官场围剿这些余孽,有杀错,没放过。。 这就是这二三十年来,黄老学派没落的根本缘故。 精英被人一网打尽,留下的小猫三两只,又被扣上了‘邪说’的帽子。 严打个几年,自然灰飞烟灭。 其后虽然风头过了,儒生们也收手,转身去忙着内讧了。 但黄老学派的脊梁骨也被打断了。 想要恢复元气,无异于做梦。 若无张越现在忽然撘了一把手,将黄老思想重新引入宫廷,介绍给卫皇后。 他们绝无翻身之可能! 当然,张越也要为此承担风险。 毕竟,这几十年来,宫廷再无黄老之声。 可不仅仅是儒生们使了力,当今天子厌弃和痛恨黄老学派当年支持窦太后和恐惧汉室再出一个窦太后,也是原因之一。 也就只有张越有这个胆子了。 换了其他任何人,都没有这个胆量和能耐,敢玩这种高难度操作。 正文 第八百一十八节 技术人生(2) 张越小心翼翼的观察着天子的神色,再发现这位陛下其实并未动怒后,心就宽了大半。 其实,在他决定向卫皇后兜售黄老思想时,就已经考虑过后果了。 但,他知道,这个事情必须做。 而且,风险不大! 当今天子,如今都已经六十四岁了。 当年的恩恩怨怨,早就伴随时光消逝的差不多。 再说了,即使天子不喜,恐怕也无法责怪于他。 因为…… 在一开始,张越的标签在这位陛下面前,就是很鲜明的——黄老弃徒。 虽然是弃徒,但也是黄老道德之士。 既然如此,推崇和宣扬黄老思想,自然是没有问题的。 当今天子又不是我大清的圣主明君,会因为‘清风不识字,何故乱翻书’这种连影射都算不上的文字,就要砍人全家,杀人九族。 老刘家也没有下作到,会玩文字狱的地步。 连大愤青董仲舒都能在汉室,成为儒门领袖。 张越的行为,撑死了也就是罚酒三杯,下不为例。 所以,张越的胆子大的很。 有恃无恐。 天子却是笑了几声,就跳过了这个话题。 毕竟,他还要靠张越来指导他养生,延年益寿的。 而且,其实,这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最多就是心里稍微有点不痛快。 当然,这也是张越。 换一个人,敢这么做,脑袋不至于掉,但去交趾、键为走上一遭,却是必不可免。 “除了《道德经》皇后还和卿说了什么?”天子忽然问道。 “皇后倒是没有说什么……”张越低着头,道:“不过,臣偶然间,在椒房殿外见到故长平侯伉,跪于宫门前之前,谢罪皇后……” “臣好奇,便问了一声,听说卫伉乃是做错了事,有罪国家,故而向皇后求情,皇后坚决不应,故卫伉长跪宫门……” “臣闻之,便特地来此,面见陛下,请陛下看在大将军长平烈候的份上,诏赦卫伉……” 皇后没有和张越说卫伉的事情? 天子听着呵呵的笑了起来。 此事,他确实不知真伪。 毕竟,汉家天子和皇后之间,虽然分居二十几年,彼此的感情也早已淡化。 但出于尊重,东宫的事情,天子素来不插手,也不理会。 然而…… 数十年夫妻,天子对于自己的皇后,那是相当的了解。 卫皇后出生卑微,以歌姬而母仪天下,故而,对家族亲人非常挂记。 卫氏外戚的纨绔子们,每年都要搞出数十个案子。 但,只要能保,这个皇后都会不遗余力的保护。 所以…… 天子心里和镜子一样清楚。 张越的话,怕是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大约九真一假或者九假一真。 不过,天子并不计较。 毕竟,他清楚,在这种事情,说真话的反而是傻瓜,或者别有用心之辈。 意欲要离间天家夫妻,挑拨后宫。 这种事情,天子经历的多了去了。 所以,他笑眯眯的看着张越,问道:“卿似乎与那卫伉并无什么交情吧?” “而且,这卫伉屡次败坏国法,大将军在日,朕便已有心致法于彼,不过是大将军固求之,朕才格外开恩,诏赦于彼!” “如今,其冥顽不明,实属该死!” 张越立刻拜道:“陛下圣明,臣确实与卫伉无有交情……甚至,有些不齿其为人……” “然,其为大将军嫡子,臣生平最是敬仰大将军长平烈候与大司马冠军景恒侯,恨不能为此二人帐下走狗,追随其追亡逐北,踏破单于庭,擒单于问罪长安!” “今,冠军侯亡嗣,汉家不能再承受长平侯亡嗣的后果了!”张越抬头,真诚的恳求道:“还望陛下三思之!” 天子听着,微微一楞。 想起了大将军在世的日子。 很少有人知道,汉家的大将军、长平侯卫青在其晚年,其实已经是病痛缠身,甚至被病痛折磨的不成人形。 然而,既然如此,卫青依然坚持每月朔望朝入宫,与他讨论和制定战略,部署军事行动。 卫青之忠厚,更是有目共睹,天下皆知。 “唉……”天子缓缓闭上眼睛:“卿说的不无道理……” 张越的话,确实打动了他。 冠军侯绝嗣后,长平侯再绝嗣。 天下人如何看他? 如何看汉家? 恐怕,阴谋论要甚嚣尘上了。尤其是齐鲁地区,那些缓则,怕是又要有话说了。 只是…… “卿可知道,这卫伉乃是与公孙卿合谋,欲害爱卿的元凶之一?”天子缓缓问道:“如此,卿还肯网开一面?” 说着,天子就盯着张越。 张越被天子看的有些头皮发麻,背脊发冷。 他知道接下来的回答,将非常考验自己的说话能力和语言组织能力。 一个不好,恐怕卫伉去死是板上钉钉,还要搭上自己在天子面前的很多好感。 没办法,统治者素来如此。 别说是当今天子了,就算是以脾气温和,心胸宽广著称的太宗孝文皇帝,尚且会因为新恒平一案,而将与之合作十五年,彼此亲密无间的左右肱骨,汉家名相张苍罢斥回家。 因,对君王来说,你做事的目标是什么?其实不重要。 出发点才是关键。 帝王从来唯心,他满意了,一切好说。 他若不满意甚至厌弃…… 那即使你想的再好,立场再正确,也得回家种红薯。 “启禀陛下,此事,在臣向皇后求情时,就已经知晓了……”张越俯首拜道:“臣初闻之,也是甚为恼怒……然……” “卫伉之前诸般劣迹,臣也有所耳闻……” “只是……”张越抬头,看向天子,真诚的道:“在臣心中,国家大义,重于泰山,社稷安危,高于一切,陛下大业,高于世间万物!” “盖陛下知遇之恩,国家养育之义,父老乡邻教育之德,臣始终铭记在心,不敢或忘!” “臣之所以向陛下求情,宽恕卫伉,非是出于私心,乃是对陛下的一片赤诚!” “其望陛下明察之!” 天子听着,想起张越之前所说的话,暗自点点头。 好像确实如此,逻辑也很和洽。 卫伉一个人,死不足惜。 但他若因罪死,卫青蒙羞不说,更将授人以柄,让很多缓则大喊什么‘汉室苛待功臣之后’。 不利于汉室统治,也不利于国家大策。 只是…… 天子低头,看着张越,悠悠叹道:“法者,先帝之所立也,高帝之所制,朕安能因卫伉故,而坏先帝法,高帝德?” “且夫,罪人犯法,若不受惩,长此以往,天下人何以服气?” “汉家制法,刑无等级,朕若坏之,有何面目见历代先帝于九泉之下?” 想当年,他的外甥陈唤,手握免死诏书,尚且腰斩弃市。 那卫伉何德何能,能有犯法不罪的道理? 不过,张越听着,却知道其实天子已经意动了。 只是没有台阶下。 就像当初,其乳母金俗犯法被捕,事下廷尉,廷尉打算论死。 天子虽然不忍,但也无奈。 当时侍奉在其身旁的东方朔看出了细节,就教金俗三步一回,五步一抹泪,又骂金俗:现在皇帝已经长大了,不用吃你的奶了,你还在想什么?赶快走吧,快点去死! 于是,金俗被天子赦免。 事后,天子又赐东方朔黄金数十金,以褒其功。 这个故事,长安城里人尽皆知。 甚至被人编成了蚩尤戏,传唱甚广。 张越当然也知道,张越听着,就道:“陛下,不必赦免卫伉……” “依汉律,死罪可以以爵位、黄金抵充……” “卫伉阴谋与贼臣谋杀大臣,固然罪在不赦,然其乃大将军嫡子,平阳主义子,陛下自可酌情减罪……特旨准其以爵位、黄金抵罪……” 听到这里,天子的脸色缓和了下来。 汉家如今乃是五铢钱大神当道的世道。 无论贵庶犯法,只要不是特别严重的罪行,都可以用五铢钱赎罪。 此外,自秦以来,爵位也可以抵罪。像是当年,张不疑与他人谋杀楚国内史,就是以爵位抵罪的。 毕竟,汉室是封建王朝,不是后世的现代社会。 更不提,纵然是后世发达的西方法治社会,人和人在法庭受到的对待也是不同。 像是张越穿越前,就看过一个新闻,英国有个大学生,故意伤人,被捕入狱,到了法庭上,却被法官判处无罪。 为什么? 因为法官说,这个小姐姐乃是我大英帝国的未来栋梁,名校高材生。 不能因为一时错误,而毁了她的一生…… 连号称民猪法治社会也是如此,封建社会,高阶贵族,自然享有特权。 而且是被法律承认和社会尊重的特权。 爵位,哪怕是父祖传下来的爵位,也是可以作为抵罪的凭证。 只要他没有踩红线,一般情况下,天子都会同意公乘以上的军功贵族和千石以上官员的抵罪请求。 就听着张越继续说道:“此外,陛下,如今,国家乃是用人之际,卫伉为长平侯嫡子,不该死于长安刑狱!” “大汉长平侯之后,纵然要死,也当马革裹尸,为天下敬重!” “楼兰国、键为郡、交趾日南、朝鲜四郡,皆是亟需大将军嫡子坐镇,威压夷狄,震慑不臣!” 听到这里,天子终于展颜,念头通达起来,对张越道:“卿所言,甚合朕意!” 大将军长平烈候之子,若死于狱卒之手,陷于长安城中。 对他来说,也是损失和打击。 相当于负资产。 但,若准其以爵位、黄金抵罪,首先就能保本了,然后准其戴罪立功,去边塞属国。 运作得好,这负资产说不定能成为正资产。 “最好,这卫伉死在夷狄之地……”天子不无恶意的暗想。 这个念头一起,他就亢奋了起来。 因为,卫伉若死于夷狄之手,必将激怒整个汉室。 汉家也能有借口,以哀兵之势,发起一场前所未有的大战! 那时,为了给大将军嫡子复仇,汉家将士士气将会高涨,天下郡国的豪杰,也都会沸腾。 就连匈奴人,怕是也不敢直面这样的汉军。 如此,说不定,汉家就能在西域打开一个突破口,甚至……有所进展! 只是这样一想,天子就知道了。 卫伉最合适去的地方,一定是楼兰国! 正好,楼兰王那里还缺一个监国王太傅! 以卫伉去坐镇,最是合适。 更妙的是,无论卫伉在楼兰怎么搞,最终的结果,也坏不到那里去。 最起码,比留着他在长安,祸害百姓,骚扰士民,三天两头闯祸要好多了。 真是妙策! 想到这里,天子忍不住深深看了一眼张越,心道:“往后再有贵戚子弟不肖,皆可如此办理……” 谁不听话,就丢去边塞。 任其自生自灭。 这样,或许能出几个可堪一用的人才。 即使不能,也不会在长安捣乱,败坏国家形象! 正文 第八百一十九节 莫欺少年穷 翌日,张越从建章宫里走出来。 早有皇后使者,在宫门口等候。 见了张越,就立刻迎上来,道:“侍中公,皇后有请……” 张越心知,卫皇后肯定是着急卫伉的事情。 毕竟,执金吾随时都可能去长信宫拿人。 到了执金吾手里的人,哪个可以囫囵出来? 即使最后能出来,怕也要变成残疾! 汉执金吾,威名赫赫,连皇子进去,也是横着出来! 卫皇后不着急才怪! 张越却是轻松至极,登上马车,就随车前往长信宫。 昨日,他在建章宫里,给天子做了一套奢华大餐。 伺候的这位陛下神清气爽,龙颜大悦。 自然,这位陛下答应的事情,不会反悔。 半个时辰后,宫车抵达长信宫椒房殿。 大长秋淳于养亲自出迎,将张越带到了内殿。 “侍中公……”卫伉低着头,耷拉着脸,走到张越面前,捏着鼻子,脱帽谢罪:“先前多有得罪,企望侍中公宽宏大量,不计前嫌……” 再没有丝毫曾经的骄奢和狂妄,反而变得怯懦、猥琐。 让张越看的,眉头皱起,非常不屑。 大将军长平烈候卫青,张越没有见过其本人。 但,他从小就是在卫青的故事中长大的(无论是本人还是原主)。 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 三面黄金甲,单于破胆还! 何等的盖世英雄,何等的豪杰情怀! 却生出了卫伉这等鼠辈! 讲真,张越觉得,自己要是有这样的儿子,恐怕恨不得亲手打死! 太丢人了! “君候请起……”张越冷冷的道:“但望君候,今后改过自新,重新做人,不堕大将军威名!” “一定!一定!”卫伉低着头,只是不断的恭身道谢。 他确实是吓坏了! 就在昨天到今天,这一日之中,他就已经接到了无数消息。 自公孙卿后,一日之内,长安城里十几位贵戚被捕或者赐死。 其中,甚至包括了他的两个表弟。 据云,执金吾缇骑,甚至到了他的家门口,守在了长信宫的主要出口。 随时都可能杀进来抓他。 这让他终于知道害怕和畏惧了。 只能拼命求卫皇后,拼命的磕头认错。 如今,总算看到了生机。 自然,也顾不得什么体统和面子,赶紧的巴结张越。 张越却是懒得再理会他。 这次,自己虽然救下了这货。 但恐怕…… 他很快就发现,其实有时候,活着比死还痛苦。 特别是对他这样的纨绔子来说。 离开长安,远赴域外不毛之地。 大约和后世的网瘾少年,被人拔掉网线,塞到一个没有网络的山村一般。 甚至可能更惨! 在长安,他有卫皇后撑腰,有太子做后盾。 在楼兰,匈奴人和车师人,可不会给卫皇后面子,太子体面。 说不定,会将其视为头号目标。 撇开卫伉,张越走到卫皇后跟前,顿首拜道:“皇后,微臣幸不辱命,已然劝说陛下,诏赦长平侯……” “辛苦爱卿了!”卫皇后听着,也是展露笑颜,对张越道:“还请侍中入座细谈……” 于是,张越便坐下来,将天子诏赦卫伉的条件,一一说出来。 卫皇后听着,无有异议。 以爵位、黄金抵罪,这是题中应有之义。 流放边塞,戴罪立功,这也是张越事前说好的惩戒。 但一旁卫伉听得,却是亡魂大冒。 他本就已经失去了长平侯的封国,如今不过是一个关内侯的爵位而已。 只不过是别人给他面子,称他一声长平侯。 如今,却连这个面子也要没了。 废为庶民,这对他来说,很可能这辈子都指望再封为贵族。 更要命的是,黄金抵罪?! 没了黄金,他拿什么去花天酒地? 至于那戴罪立功…… 好吧,他上次去九原郡屯兵,连一个月都没有坚持,就麻溜的跑回了长安。 边塞寒苦,寂寞,又冷清。 连个斗鸡走狗的地方都找不到,更别提什么香车美人了。 叫他去边塞,还是最恶劣的地方戴罪立功? 若是过去,他已经在地上撒泼打滚了。 即使现在,他的脸色也是皱的跟苦瓜般,难看极了。 若非张越在此,他已经和卫皇后叫苦了。 张越却是看着这货的神色,再次摇头。 然后,他想了起来,似乎自己答应过韩兴,要帮他妹妹脱离苦海。 左右想着,好像也没有什么问题,便对卫皇后拜道:“臣有一个不情之请,还望皇后应允……” “卿但说无妨!”卫皇后笑着道:“在本宫面前,卿以后就不要称臣了,本宫特准爱卿以家人自居……” “毕竟,卿嫂妹当利君,乃本宫义女!” 提起赵柔娘,卫皇后就不由自主灿烂一笑。 那个小丫头和南陵公主,如今已经是她最宝贵的掌上明珠了。 在阳时主远赴楼兰后,这两个小丫头,就成为了她的小棉袄,带给她无穷欢乐和乐趣。 尤其是赵柔娘,简直是她的开心果。 一天不见,就浑身不舒服。 张越见此,却是毫不犹豫的恭身拜道:“大人在上,请受小子一拜!” 皇后的大腿伸过来,不知道抱住的一定是脑子有问题。 尤其是汉家皇后的大腿,每一根都是弥足珍贵的。 “好孩子!”卫皇后笑道:“快快起来……” “对了,子重……”卫皇后柔声问道:“不知子重有何请求?” “是这样的……”张越恭身道:“臣有密友,为光禄勋子兴,兴有胞妹曰央,与长平侯子延年幼有婚约……” “不过,前日,韩兴来寻小子,请求小子代其胞妹,谢长平侯厚爱,盖其胞妹蒲柳之姿,难奉长平侯高门……” “还请大人恩准……”张越顿首拜道。 卫皇后一听,沉吟片刻,先是看了看张越。 这个年轻侍中官,今年才十九岁不到,正是少年艾慕,青春飞扬的年纪。 又是起于布衣,有所欲望和追求,也是正常。 然后,卫皇后又看了看卫伉。 卫延年那个小子,卫皇后自然熟悉,知道其与乃父,可谓半斤八两。 若自己有女儿未嫁,也肯定不会选那个坑货。 于是,卫皇后道:“既然如此,本宫做主,下懿旨解除这门婚约吧……” 书上都说了,君子有成人之美。 况且,这张子重如此乖巧、懂事,又是如此的对自己脾气。 一个女人而已,无足轻重! 卫伉在一旁听着,脸色黑的跟锅灰一般。 心里面更是狂躁不已,暴怒如雷。 他不是恨张越,也没有那个胆量了。 他恨的是韩说! “好你个韩说!” “汝不得好死!” 卫伉握紧拳头,这几天他听说的事情,在心中浮现,翻江倒海。 在卫伉看来,自己是被韩说坑了。 而且,是坑死了! 很显然,现在来看,这张子重和那韩说,早就勾结在一起了! 卫伉立刻就想清楚了,为何那张子重一直顺风顺水? 从江充到现在,几乎是神挡杀神,鬼挡杀鬼。 原来根子在这里啊! 这韩说…… 居然卑鄙无耻到这个地步! 自己,江充,马何罗兄弟,还有那些被张子重坑死的人,输的都不冤。 有韩说将大家的计策、图谋,源源不断提供给张子重。 大家怎么赢? 计划都没开始,人家就知道,你的计算了。 可恨啊! 为什么自己没有早点察觉呢! 于是,正在家里品尝着刚刚从辽西郡运抵长安的鱼子酱的韩说,莫名其妙的打了个喷嚏。 “什么情况?”韩说皱着眉头,不明所以。 ………………………… 卫皇后的办事效率非常高。 当即就派了使者,前往卫府宣读命令。 作为汉家皇后,卫皇后有权管辖和处置,一切大汉臣民的婚事,决断一切臣子的家务事。 更不提,她乃卫氏长辈,天然拥有决断权。 自然,她的懿旨无人可违。 只是…… 卫氏接旨后,却都是一脸懵逼。 特别是卫延年,感觉跟吃了翔一样难受。 光禄勋韩说之女,可是长安城里有名的美人儿——韩氏本就出美女俊男。 韩说年轻时,便以俊秀闻名天下。 其女韩央,更是这长安城中著名的淑女、才女与佳人。 诗词歌赋无所不通,礼乐音律,无所不会。 从前,卫延年一直为此得意不已。 将之视为自己的骄傲。 如今,却被姨祖母棒打鸳鸯。 “为什么?”卫延年当然不服。 但…… 很快他就知道了原因。 侍中张子重,也就是长安城俗称的张蚩尤,看上他的未婚妻,横刀夺爱! 本来,这种事情,是汉家贵族的日常。 卫延年就送过不少绿色环保帽给别人。 但…… 生平第一次,被人送了原谅帽。 而且,抢走的还是他曾经骄傲和得意的未婚妻,连手都没摸过,只是远远看过几眼,就被深深吸引、迷恋的光禄勋之女! 这让卫延年,根本无法忍受这种耻辱。 若是别人,胆敢觊觎他的禁脔,卫延年,肯定不肯罢休。 然而…… 对方是张蚩尤! 手碎长戟,生撕虎豹的张蚩尤! 更是睚眦必报,位高权重的侍中官。 连自己的老爹,都差点被其弄死了。 卫延年能怎么办呢? 只好恨恨的骂道:“莫欺少年穷!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吾必复今日之耻!” 正文 第八百二十节 异变(1) 已是正月下旬。 但塞外依旧寒风凛冽,大雪封山。 远远的望去,似乎整个世界,都是冰雪之都。 但…… 在人极罕见的荒漠上,却突兀的出现了一座遍布着残垣断埂的城市废墟。 甚至,哪怕是在这冰天雪地的世界,也依然能看到,有夯土的城墙残骸,显露在视野中。 凝视着这个遗迹,一个身穿着狼皮袄的贵族男子,忽然蹲下身子,跪到冰雪之中,泪流满面的磕头顿首。 在他身后,数十名骑士,纷纷屈膝跪下来。 “屠奢,还请节哀……”一个看上去不过二十余岁,但脸颊却被风沙吹的枯黄的年轻人,凑到自己的主人面前,低声劝道:“此地,如今已是乌恒人的地盘,切不可让乌恒人发觉,屠奢来了此地!” 贵族男子摘下自己戴着的狼皮毡帽,默不作声的抽出自己腰间携带的那柄从汉朝走私来的钢制小刀。 瞬间寒光四射,耀花了眼睛。 握着手里的小刀,贵族男子昂起头来,将小刀对准自己的脸颊,从眼帘下开始,用力划开。 鲜血立刻流出,顺着脸颊,流到脖子上雪白的狐裘上。 但他却仿佛感觉不到疼痛。 看着他的动作,几乎所有随从,都恭敬的膜拜在地,深深俯首。 因为,这是匈奴人最神圣的仪式。 即使是奴隶,在举行这个仪式时,也不可打扰! 更何况,如今举行这个仪式的人,乃是他们的主子。 贵族男子,握着小刀,从眼帘下一直割到下巴处,忍着剧痛,不顾不断流淌而出的鲜血与被寒风吹得生疼的伤口,转过身去,面朝众人,高高举起自己手里的小刀,大声问道:“孪鞮氏的勇士和奴才们,你们忘记龙城的耻辱了吗?” “今天,在这里,在这冒顿大单于、老上大单于、军臣单于曾永眠的神圣龙城!” “在这曾被天神与地灵祝福,被日与月照耀,安眠着大匈奴数十代祖先的灵魂之地!” “在这个被人焚毁、挖掘和鞭笞的先祖之地!” “你们告诉我!” “伟大的引弓之民,高贵的孪鞮氏,神圣的单于奴才们,你们忘记了龙城的耻辱吗?” “没有!没有!”数十人齐声呐喊,撕心裂肺之声,声闻数十里。 对于匈奴人来说,特别是年轻一代的王庭武士们而言。 龙城之辱,深入人心! 三十年前,在此地,汉朝的大魔王,那个冠军侯骠骑将军,那不能提名字的男人,驱赶着乌恒的奴才们,将神圣的龙城推倒,将匈奴人数百年来祭祀先祖与天神的祭坛摧毁。 然后,他们从龙城神圣的地下,将伟大的冒顿大单于、老上大单于以及军臣单于的棺椁挖出来。 挫骨扬灰,鞭尸喂狗。 这是奇耻大辱! “很好!”贵族男子将手中沾染着自己鲜血的小刀,丢在地上,张开双臂,道:“我,伟大的冒顿大单于子孙,天神与地灵祝福之人,日与月永恒照耀的屠奢,大匈奴的右贤王涉离,在此立誓,必复龙城之耻,收复河西之地,重回阴山脚下!” “你们可愿跟随我,践此大业?” “奴才们誓死追随!”数十人齐声宣誓,纷纷拿起自己腰间的小刀,学着贵族男子的样子,隔开自己的脸颊,任由鲜血流出,疯癫至极。 “很好!”贵族男子环视着这数十名骑士。 这些人,每一个人都是他精挑细选的勇士,匈奴国内优秀的年轻人。 同时也是与他一般,对乌恒人,充满着敌意的人。 匈奴,是一个韧性极强的民族。 在游牧民族中,匈奴这个部族,属于异类。 有史以来,还从未出现过像匈奴这样,丢了漠南故土,丢了阴山、河西故地,还能生龙活虎,不失活力的游牧民族。 至少,在今天,匈奴依然是这个世界的两极之一。 南方的汉朝之下,最强盛的帝国。 无论是西域的乌孙,还是漠南的乌恒。 都不是匈奴人的对手! 尤其是,在汉朝的那两个大魔王先后离世,匈奴人元气恢复,先后在匈河战役、天山会战与余吾水会战中,取得了胜利,打退了汉朝的战略进攻图谋,稳住了战线后。 走出亡国灭种危机的匈奴人,渐渐的重拾了旧日的骄傲。 梦想着重现昔日冒顿大单于和老上大单于荣光的年轻人,一抓一大把。 但,在这个时候,单于庭却趋于保守。 甚至,丁零王卫律还主张‘攘外必先安内’。 企图与汉、乌恒媾和,转身去对付和平定在西域与单于庭唱反调的日逐王先贤惮。 甚至,还打算送还扣押的汉使! 更贿赂乌恒各部的头人,送去牛羊马匹和女子,企图收买乌恒。 这一切,都与涉离以及他所认同和主张的理念背道而驰。 令他无法接受和认同! 奈何,单于庭的事情,他根本就插不上手。 兄单于狐鹿姑,丁零王卫律、右校王李陵,都坚持休养生息,坐观时变。 甚至,还有人相信,只要僵持现有局面,等汉朝的老皇帝一死,那个文雅的太子即位,汉匈局面就要迎来剧变。 说不定,届时只需要派出使者,说些好话,假意顺从,就能从汉朝人手里不费吹灰之力,不战而得河西故地、漠南旧土,乃至于阴山之地! 这确实是一个美梦! 但涉离清楚,这只是美梦而已! 永不可能成真! 旁的不说,就算汉朝的太子真的失了智,汉朝的将军和贵族,也不会答应! 所以,卫律也只是想的美! 涉离更是完全不相信! 再说了,真让卫律他们搞成了,涉离岂不是成了摆设了? 他只是匈奴的右贤王。 若在过去,匈奴右贤王,确实位高权重。 领有几乎大半个漠南,控制着河朔、河套之地,乃是单于庭之中,举足轻重的大人物。 然而…… 在现在,匈奴帝国早就丢光了所有漠南牧场。 连河西走廊这种过去属于左贤王的直领地,也丢掉了。 现如今,匈奴国内,势力第一的就是单于。 其次是领有西域的日逐王。 然后是四大氏族。 然后才轮得到左贤王。 至于右贤王? 不好意思,只是名义上排第三,实则每年的碲林大会,连个位置都需要拼命的挤才能挤得进去。 连投降的汉朝降将,丁零王卫律和右校王李陵,权力都比他大! 所以,涉离知道,自己要翻身,就必须夺回漠南。 至少让匈奴,在漠南获得牧场。 卫律的谋划,看上去,似乎是很不错。 但,对涉离来说,却是折磨了。 因为,搞成了的话。 匈奴就会与乌恒暂时弭兵,握手言和。 当然了,在明面上,是没有人敢这么干的。 匈奴与乌恒的仇恨,大于其他任何一切。 不仅仅是因为龙城之耻,更因为,其实乌恒才是匈奴的最大敌人。 道理是很简单的。 别看现在汉匈打的热火朝天。 但汉朝人,终究也只是占了河朔、河套、河西这些可以农耕的地方。 广袤的漠南草原,无数肥美的牧场,都让给了乌恒人。 这让乌恒人吃了一剂大补药,人口从不过三万邑落,迅速膨胀到现在的二十多万邑落,几近百万人口。 更是牢牢占据了,匈奴北缩后的漠南草原。 所以,对匈奴人来说,汉朝只是竞争对手。 甚至,还是可以谈判的对象。 这几十年来,汉匈打了谈,谈了打,边打边谈,谈了再打,打了再谈。 表露出来的讯息和放出的信号,每一个孪鞮氏的子孙,都已经接受到了——汉朝人其实并不想要匈奴人的土地和牧场。 他们只想要匈奴人臣服和听话。 不要去骚扰他们。 甚至,汉朝内部还有人主张‘莫如和亲便’,打发匈奴人一个女人和不值钱的丝绸黄金粮食,让他们安分下来,比什么都强! 更有人主张,长城之外的事情,汉朝不要干涉。 而汉匈之所以谈不拢。 原因有很多,最主要的是汉匈都无法保证,定下来的协议,对方会不会撕毁? 搞突然袭击那一套。 毕竟,双方的信誉都不好。 匈奴这边,从冒顿到尹稚斜,屡次撕毁和亲协议。 而汉朝也不赖,高帝刘邦和项羽明明谈好了楚河汉界,结果墨迹未干就把项羽围在亥下。 既然,两边都不信,那自然只有战场上分高下了。 但…… 汉匈已经打了几十年了,接触的时间,更是超过了一百年之多。 匈奴单于和汉天子之间,也勉强能算亲戚。 所以,匈奴就算失败,也不失汉朝公卿之位。 而那乌恒呢? 败于汉朝,匈奴甚至还可以存续。 败于乌恒的话,就真的是亡国灭种了。 所以,在匈奴内部,与汉朝谈判,没有人有意见。 但与乌恒谈判,却没有人敢做。 即使是单于也不行! 现在,卫律为了集中力量,对付先贤惮。 打着和汉朝谈判的名号,暗地里与乌恒的九部头人眉来眼去,勾勾搭搭。 这事情,已然犯了匈奴的忌讳。 更严重侵犯了涉离的利益。 他是右贤王,漠南本是他的地盘。 真被卫律谈出了成果,他这个右贤王,岂不是一辈子都得是个傀儡? 当然了,涉离相信,狐鹿姑和卫律,都只是想要对乌恒行缓兵之计,为解决先贤惮争取时间。 等到将来,若有机会,肯定会打回漠南,夺回故地。 但将来是多久? 十年?二十年?还是三十年? 到那个时候,他涉离早已经不知道死在那个犄角疙瘩了。 即使没死,也垂垂老矣,没有了能力了。 所以,涉离一直在匈奴国内,兴风作浪,上跳下蹿。 如今,更是亲自带人来了漠南。 说起来,也是搞笑。 匈奴与汉、乌恒媾和、谈判。 这种事情,不止匈奴内部有人不同意,汉朝内部有人有意见。 连乌恒人内部,也有许多人反对。 涉离此行,就是靠着几个乌恒贵族的掩护,顺利潜入了漠南腹心,大摇大摆的出现在了这距离汉朝上郡不足五百里的故匈奴龙城遗址,接近了汉、匈、乌恒三方谈判的边境榷市。 心里面想着这些事情,涉离就举着手中的小刀,对着面前的这数十名勇士高声道:“想必,大家也都听说了,如今单于庭有奸诈小人,蛊惑单于,欲行骨肉相残,而与外敌媾和之事!” 汉匈百年交往与战争使得匈奴内部不可避免的沾染了汉文化。 贵族阶级,穿汉服,说汉话,读汉书,早已经不是新闻,而是日常。 汉家价值观,也渐渐渗透,如今,很多匈奴人都已经接受汉朝的忠君思想。 这也是匈奴能撑到现在的原因之一。 所以,涉离的话,数十名骑士大都都能听懂,也能接受。 闻言,各自看了看,然后纷纷振臂高呼:“愿从屠奢,拨乱反正!” “很好!”涉离满意的点点头,道:“我已经打探清楚,汉朝使者任立政,将于明日抵达据此百里外的乌恒营地,与单于庭奸贼的使者会面!” “与会的还有乌恒的两个使者!” “我们决不能让他们达成协议!” “更不能让他们顺利回国!” “所以……” “汉使任立政,奸贼使者,都必须死!” 只有他们全部死了,才能破坏这次和谈,才能逼得单于庭,将重心从西域转向漠南。 对涉离来说,单于庭打击日逐王先贤惮,只会让单于庭得利。 还严重侵害了他的利益,让他这辈子都不可能转正。 反之…… 他恐怕得当一辈子傀儡! 众人听着,却都是群情激愤。 本来,他们目睹匈奴龙城废墟,又见了自己的主子,以匈奴传统的仪式宣誓,就已是亢奋不已。 如今,又被涉离鼓动,一个个都觉得,先祖和天神在注视着自己。 自己将追随主子,完成一项旷世重任! 就像当年冒顿大单于鸣镝夺位,带领匈奴崛起一样。 他们深信,自己也将成为传奇的一部分。 于是,都跟了打了鸡血一般,亢奋的吼叫起来:“必从屠奢,斩杀汉使、贼使!复兴大匈奴,雪龙城之耻!” 正文 第八百二十一节 异变(2) 早春的夜晚,依然寒冷、孤寂。 建章宫中,格外清冷。 张越找人做了张躺椅,然后就躺在上面,仰头看着西元前的星空。 在他身旁,炉火滋滋的燃烧着。 几张烤饼,在高温炙烤下,很快就散发出沁入心扉的香味。 早就已经等在旁边的,等待开餐的赵充国见状,马上就不问自取,从炉壁中夹出一块焦黄的烤饼,然后裹上鱼子酱和肉酱,大口大口的吃起来,一脸满足。 “贤弟,这厨艺真是独步天下!”赵充国一边吃,一边赞叹着。 可惜,张越入宫值班的日子,真的是少的可怜。 哪怕他在长安,最多也就是七天入宫一次。 剩下的时间,全在忙活着太孙宫的事情。 叫他能够享用这等美食的次数,屈指可数。 而且,恐怕未来,会越来越少。 想到这里,赵充国就不免有些遗憾。 “对了……”张越侧过身子,看向正在狼吞虎咽的赵充国,问道:“听说大司农昨日上奏陛下,欲在朝鲜四郡,开设鱼盐署?” “然!”赵充国也不隐瞒,点头道:“陛下已经诏许大司农之议,于朝鲜四郡、辽东、辽西,设置鱼盐署,专责鱼盐事务,除鱼盐署,禁官民私与鱼盐事务……” “此事,让许多大臣颇为不忿,弹劾大司农与民争利者,恐怕又要多上许多了……” 张越听着,暗自感慨。 桑弘羊虽然搞经济厉害,赚钱也很在行。 但终究,还是有局限性啊。 盐铁官营、平准均输,让他尝到了国家专营和垄断的甜头。 故而,这些年来,他不遗余力的将国营业务,向着其他任何暴利渠道推广,几乎就是一个西汉版的国进民退政策。 只是…… 这么做,招人恨。 特别是在汉家前期,其实是民进国退的大背景下,尤其如此! 要知道,当初黄老学派主政之时,别说盐铁了,金融也开放给私人。 到现在,老百姓连捕鱼,国家都要干涉了。 想想看,天下士绅贵族地主,谁不恨桑弘羊? 而且,张越也不看好桑弘羊的这个鱼盐国营政策的前景。 因为,天高皇帝远。 更因为,不会有人答应! 即使张越,也会反对这鱼盐国营政策。 因为…… 鱼盐国营,会大大挫伤人民的冒险精神,阻止一些传奇人物的诞生。 只是,张越也不好明着反对。 毕竟,他是不可能傻乎乎的跑去桑弘羊面前,告诉你——你做错了,应该听哥的! 那不是弱智吗? 所以,只好是在心里感慨两声,只希望桑弘羊别输的太惨。 就在此时,一个值勤宦官,急匆匆地来到张越和赵充国身边,禀报道:“启禀两位侍中公,尚书令张公和大鸿胪戴公,紧急求见陛下……” “嗯?”张越立刻起身,问道:“何事如此急切?” “上郡急报,天子钦使、侍中任立政,于数日前在乌恒榷市之中遇刺……”那宦官禀报道:“事态紧急,故而大鸿胪星夜入宫报与张令君,张令君不敢怠慢,连夜求见陛下……” 这是大事! 赵充国立刻亢奋起来,眼中闪现着小星星。 上一次汉使在境外遇刺,是什么时候来着? 好像还得追溯到太初年间,宛王杀汉使,引发李广利远征了! 自那以后,汉使就成为了夷狄的禁忌! 持着天子节旄的使者,哪怕是单枪匹马,孤身一人,也可以直入夷狄王城,在千军万马面前面不改色。 因为,每一个人都知道,杀汉使,等于挑衅汉家。 是自取灭亡,是自招灾祸! 纵然是匈奴人,也只敢扣押,而不敢杀戮汉使。 就连汉家商旅,也非是一般人可以得罪的。 玉门关上,每年都会挂上一批新的为汉军铲除的夷狄贵族、马匪首领的脑袋。 甚至有些脑袋,还是乌孙人从万里之外,送来汉家的康居盗匪首级。 而这些人,无一例外,皆是曾杀害、折辱汉商的夷狄。 故而,在白龙堆这丝绸之路的要冲,经常出现怪事。 车师、蒲类诸国的军队,与楼兰骑兵,对峙之时,一支打着黑龙旗的汉家商旅,大摇大摆,穿过战场。 而敌对双方,皆偃旗息鼓,退避三舍,不敢弯弓相对。 哪怕是车师人,也没有胆子伤害汉商。 因为,无数事实证明,汉家一定会报复那些伤害自己的商旅的人。 无论他在那里?躲在何处? 太始三年,西域扶乐王自以为与汉有万里之远,且又得匈奴僮仆都尉保护,就骄横跋扈,拦截汉商,杀掠汉家商旅。 于是,两个月后,汉校尉续相如率三十余骑,引乌孙兵直入其王城,斩其首,破其国,灭其社稷,获其臣民归于玉门关。 从头到尾,匈奴人都作壁上观。 不是因为匈奴人怕了续相如的那区区三十余骑和几百乌孙酱油。 而是在事前,汉贰师将军海西候李广利,亲笔写信给匈奴日逐王先贤惮,以千金、丝绸一千匹,楼兰美人三十为贿,更许诺‘若大王许之,本候承情也’。 于是,在黄金丝绸美人和汉贰师将军海西候的人情面前。 匈奴日逐王亲自下令,不许干涉汉家行动。 毕竟,扶乐王,只是一条狗,还不是家养的,只是跑来讨食的野狗。 而汉贰师将军海西候,则是汉家重臣,将帅之首,更有千金、丝绸、美人之贿。 先贤惮用屁股都能做出选择! 如今…… 一位正牌的天子钦使,持节出外的侍中官,在边境之外,出了意外。 赵充国,只觉得热血沸腾,浑身上下,每一个细胞都在呐喊着一个词语:战争! 汉家钦使,持天子节旄,使于中外。 节旄所至,如朕亲临! 其若万一不幸,等于有人一巴掌,扇在了大汉帝国的天子脸上。 汉家朝堂,对此只会有一个态度:报复! 凶手必须付出代价! 而赵充国,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不过,在下一秒,他就垂头丧气。 因为,他看到,张越比他更加兴奋、亢奋! “贼子安敢轻我中国?”张越握紧了拳头,正义凛然,对赵充国道:“赵兄,烦请兄长去请张令君和戴公,小弟这就去通知陛下!” 赵充国傻傻的点点头,就听着张越义愤填膺的道:“任兄遇刺,此乃夷狄辱我中国,主辱臣死,不复此仇,吾辈妄为人臣!” 然后就大踏步的走向了天子寝宫。 张越此时,满心都是欢喜和亢奋。 任立政,他连面都没有见过,只知道,其乃苏武、霍光的旧友,为霍光举荐,负责与匈奴谈判,迎回历代被扣押的汉使一事。 前些日子,张越还听说,任立政的谈判,有了巨大进展。 苏武、常惠等人,即将回国。 哪知,如今却忽闻噩耗。 虽然,还不知道,任立政目前的状况。 但既然都让戴仁和张安世,星夜入宫,紧急报告。 恐怕,任立政已是凶多吉少。 讲道理,蛮可惜的! 但不知为何,张越却全无遗憾与惋惜,反而兴奋莫名! “乌恒!”张越嘴角露出一丝冷笑。 乌恒,本是东胡之后,为匈奴逐于漠南以北,后世的大兴安岭一带的游牧部族。 霍去病出北平,击匈奴之时,顺手就将这个小弟收入麾下。 然后,带着乌恒人,猛攻匈奴的右贤王主力。 在这个过程中,乌恒人作战勇猛,不避锋矢,让霍去病非常满意。 故而特地上书天子,请求将原本是匈奴故地的上谷、渔阳、右北平等五郡长城之外的牧场赐给乌恒,令其居于长城之外,作为汉长城的屏障与预警。 同时,建立长水校尉大营,以乌恒各部之中的精锐、勇士,为汉战士。 霍去病在世之时,乌恒人忠心耿耿,甘为骠骑鹰犬。 追随霍去病南征北战,马革裹尸,在皋兰山、胭脂山、祁连山和狼居胥山、姑衍山,都留下了无数可歌可泣的故事。 即使霍去病去世,乌恒各部也不改忠诚。 为汉充当屏障、羽翼和盾牌。 历次汉匈大战,更是少不了乌恒义从的身影。 哪怕是现在,长水校尉的乌恒义从,也依旧是大汉天子最忠心的爪牙。 只是…… 时间,是世界上最残酷的武器。 它令忠臣老朽,使猛将白头,让誓言空虚。 如今的乌恒,早已不是霍去病麾下的忠犬。 乌恒九部之中,除了内迁的三部,已经完成了汉化,编户齐民,居于上郡、代郡,对汉依旧忠心耿耿外。 余者都已经滋生出了野心。 更在未来,引发了一场大叛乱。 当然,这不能怪霍去病,缺乏远见。 事实上,为了驯服乌恒,霍去病勒令乌恒人推倒匈奴龙城,掘冒顿等人棺椁鞭尸,挫骨扬灰! 从此,乌恒就和匈奴,成为了死敌。 乌恒、匈奴,变成了势不两立的仇人,再无和解的可能! 只是霍去病英年早逝,其诸般设计和抱负都未来得及施展。 故而,留下了许多问题。 而素来自诩‘冠军侯门下走狗’的张越,当然愿意为偶像,拾遗补缺,填补遗憾。 这次,任立政遇刺,就是极好的机会! 正文 第八百二十二节 舍我其谁 张越步入寝宫之中,侍奉天子帷幄的几个贴身侍卫,立刻迎上来,问道:“侍中公何事?” 这些侍卫,都是羽林卫的孤儿军选拔的精锐。 对于当今天子,忠心耿耿之士。 几乎没有什么人,什么事情,可以动摇他们对天子的忠诚! 因为,他们是天子亲手抚养、看着长大的。 他们的父祖,更是汉家英雄,战陨沙场,或死于王事的将士、官吏。 相当于汉家英烈。 天子在上林苑,为这些人特地划出一块土地,安置他们。 给他们聘请老师、教官,授文武之艺,每岁定期看望、巡视、接见、勉励。 及年二十三,选其精锐,充为期门郎、羽林郎。 他们从小就是在当今天子的招抚和看顾下长大,耳闻目濡的是君恩如海。 很多人,甚至连成家立业,也都是天子从内库拿钱操办。 故而,忠心不二,无人可以动摇。 侍卫帷幄之时,连眼睛都不眨。 常常一站就是一宿! 有了他们,汉家天子帷幄之中,就属于绝对安全。 “尚书令张安世及大鸿胪戴仁,有要事求见,吾要入禁中,唤醒陛下!”张越昂首道:“还请打开帷幄,令吾入内!” 侍卫们互相看了看,然后自动退到两侧,掀开帘子。 张越跨步入内,就看到了天子,安睡在塌上。 几个宫女,跪在左右床榻左右,小心侍奉着。 张越走过去,躬身喊道:“陛下……陛下……” 此时,天子正沉浸在梦境之中。 梦里不知身在何处,只觉,云雾缭绕,仙光萦绕。 神君,架着祥云,身被羽翼,从他眼前飞过。 他大声呼唤:“神君,神君,汝还记得当初的诺言吗?” 可惜,神君却充耳不闻,翱翔飞过。 而在神君身后,又有一人,驾云而来。 此人,面目模糊,只是看着熟悉无比。 天子连忙大声呼唤:“仙君留步,仙君留步……” 那人似乎听到了天子的呼唤,回过头来,露出一个熟悉的笑容:“陛下何事唤臣?” 正是张子重! 天子激动万分,正要说话,梦却醒了。 “陛下……陛下……”天子睁开眼睛,看着连枝灯下,那个恭身立在身旁侍中官,神色古怪至极。 “陛下,尚书令臣安世,大鸿胪臣仁,星夜来朝,敢问陛下,是否召见?”张越看着天子醒来,立刻报告。 天子却是置若罔闻,反而看着张越的脸,神情迥异。 张越被他看的有些发毛,只好再道:“陛下,尚书令和大鸿胪求见……” 天子这才醒悟过来,问道:“何事?” “臣听说,任立政在乌恒遇刺……”张越低头报告:“故而大鸿胪和尚书令不敢懈怠……” “任立政?”天子先是皱眉,然后就想起来了。 他起身道:“传大鸿胪和尚书令入觐!” ………………………… 一刻钟后,赵充国领着张安世和戴仁,进入禁中寝居。 “臣安世,恭问圣躬……” “臣仁恭问甚躬…………” “星夜来朝,还望陛下恕罪!”两人齐声俯首。 “两位爱卿免礼……”天子坐直了身体,对两人道:“朕听张子重说,任立政在塞外遇刺?” “情况如何了?” “回禀陛下!”戴仁俯首道:“据上郡太守、将军郭昌奏报:钦使任立政,于乌恒榷市,遇贼刺杀,身中三刀,不省人事……护乌恒校尉杨永已领兵前往探视……” “废物!”天子怒声骂道:“护乌恒校尉,连朕的钦使也不能保护周全,朕要其何用?” “制诏:宣护乌恒校尉杨永,即刻回京述职!” “诺!”张安世马上领命。 天子又道:“传朕的命令,去飞狐口,命令飞狐将军张恢,令其随时等候朕的命令!” “诺!”张安世再次顿首。 张越却是听得目光灼灼,神采连连。 飞狐军,从高帝开始直至元光中,就是汉家备胡的总预备队。 在其成立的百年时间中,这支屯驻在古老的飞狐要塞的汉军精锐,就一直承担着对匈奴的戒备任务,直至卫青霍去病横空出世,汉军出塞,匈奴远遁,其身为汉家长城防线的预备队使命才告一段落。 到现在,更是成为了一支二线的部队。 但,其作用却一直未改,只是转换了一下角色,从过去的救火队,变成了今日的执法队。 沿着长城,从渔阳到九原,任何边郡出了问题,天子都会派遣飞狐军前去坐镇、弹压。 而动用这支部队,等于告诉天下,此事汉家绝不肯善罢甘休! 必定要查一个清楚! 这样想着,张越就出列拜道:“陛下,侍中任立政,臣虽未曾谋面,但其心忧社稷,忠心陛下,臣仰慕已久,深以其为榜样,如今,任立政遇刺,臣请命前往乌恒,调查此事,为任立政讨还一个公道!” 天子听着,迟疑片刻,然后道:“此小事尔,何须爱卿出马?” “卿当前的任务,当为辅佐太孙,尽快建好太孙莫府,处置诸般事务……其次,则为训练士卒,编练新军,卿可不要忘记,卿与朕之约?” 张越听着,连忙道:“陛下,臣依然坚持,请命出使,处置此事!” “臣不仅仅想查明任立政遇刺之事,处置好迎回汉使之事,更有心,为陛下震慑乌恒九部……” “臣闻,当初冠军景恒侯,与乌恒各部贵人约:乌恒永为汉臣,各部君长,岁贡长安,隔年朝觐天子一次……” “然则如今,乌恒诸部,渐有不臣,有君长,甚至数年不朝不贡!” “臣实忧之,愿持节往乌恒,约见各部贵人,申明旧约,鞭笞不臣,令彼辈不敢不朝贡于长安……” 天子听着,却是疑虑起来。 乌恒人的渐渐尾大不掉,这是朝野都知道的事情。 天子本身就曾多次考虑,加强约束乌恒的事情。 只是,一直腾不出手,也没有好的借口。 如今,任立政遇刺,倒是一个合适的借口。 但…… “卿可知,如今乌恒,再非过去之乌恒?”天子悠悠的道:“若要臣服其部族,至少需要两万精骑,数万步卒……” 这是汉家朝堂上曾经讨论过的事情。 当初,乌恒人从白山黑水的乌丸山,迁徙至右北平、上郡之间的牧场,为汉屏障时,其邑落不过一万,户口三万多,人口不过十余万。 如今,却已经膨胀成为九部、七万多邑落,二十几万户,人口百万的超级势力。 虽然,依然是一盘散沙,各自为政。 但…… 却再非一个汉使,就可以驱使如牛马的小角色了。 一旦逼反,那么从右北平到上郡的数千里草原,就又将烽烟再起。 考虑到如今匈奴未灭,不宜再起战火,汉家朝堂才无视了乌恒各部的渐渐不稳。 想着,等灭了匈奴,再来收拾这个二五仔。 甚至,还想着,利用乌恒和匈奴的仇恨,让他们彼此火拼,全部死了算逑。 张越却是俯首道:“启奏陛下,臣不需要两万精骑,也不需要大军出动……” “臣只需带长水校尉本部,就可为陛下,臣服乌恒各部,令其入朝长安!” 在张越看来,他甚至都不需要带兵过去。 只要一个天子节旄,就可以单枪匹马,让乌恒百万之众俯首。 原因很简单——他乃是大汉侍中,天子近臣,天子钦使。 一人就可以胜过千军万马,让乌恒各部,战战兢兢。 因为,他背后站着大汉帝国的百万虎贲。 是卫青霍去病的母国,是震慑天下,追亡逐北,灭国无数的大汉帝国! 乌恒人或许敢背着汉家搞小动作,但现在绝不敢公然对抗汉家。 更不敢举起叛旗! 再说,乌恒各部,也并非全是二五仔。 也有忠心耿耿的大汉鹰犬,纵然是那些二五仔中,也不乏有忠臣义士,仰慕汉家的人物。 故而,张越有足够的信心,单枪匹马就让乌恒群雄束手。 没办法,汉家积威,就是如此夸张! 历史上,傅介子当着楼兰群臣的面,斩其王头,楼兰全国连个屁都不敢放! 常惠持节,在西域喊了一声,就有数万大军,随其将旗,包围龟兹,迫龟兹王出降。 班定远只带几十个人,就敢火烧匈奴使团。 更夸张的,还是当年的霍去病。 一人一马,直入浑邪部中,让浑邪王尽杀其部族的匈奴人和匈奴贵族,然后恭身投降。 所以,在张越本来的计划里,他是打算仿效偶像当年的故技,重演一人一马,降服百万之众的传奇。 之所以,决定带上长水校尉,也只是出于宣传的考虑。 让塞外的乌恒英雄们,亲眼看看效忠大汉的人,是何等风光?何等威武! 让这些英雄们,在当有今朝没明日的夷狄和大汉忠臣之间做一个选择。 张越相信,只要他们不傻,就会做出正确的抉择。 而,只要这些人来投,那么,乌恒各部的贵族,再有难耐,也逃不出张越的五指山。 天子听着,也是颇为意动,但却有些舍不得。 特别是,方才的那个梦,让他举棋不定。 故而,想了想,天子道:“卿之请,朕知矣,只是,兹事体大,朕还需召集丞相、九卿共商……” 张越听着,只好恭身拜道:“臣逾越了……请陛下恕罪!” 但,乌恒之事,他却已经下定决心,舍我其谁! 正文 第八百二十三节 尴尬的韩说 翌日,清晨,晨光渐露。 光禄勋韩说,走在建章宫的阁楼间。 身后,无数人窃窃私语,对他指指点点。 “听说光禄勋与张蚩尤乃是莫逆之交啊……” “可不是嘛?” “要不然张蚩尤何以每次都能抓住关键,一击毙敌?那江充等人输的不冤啊!” 韩说听在耳中,咬牙切齿,却又发作不得。 没办法,这些天来,整个长安都传遍了。 人人都说,他韩说早与那张子重有勾结,甚至还有人言之凿凿,他与张子重属于刎颈之交,曾盟誓天地…… 搞得现在,很多过去的老朋友,都对他退避三舍。 很多同僚,更是看他的眼神都有些异样。 现在,九卿有司,很多人都已经不带他韩说玩了。 韩说本想解释,但奈何无人肯信! 前些天,卫伉被天子派人,押解出京,流放楼兰。 临行前,卫伉与家人辞别,哭着说:吾有今日,皆拜光禄勋所赐,若有复归之日,必复此仇! 这事情传的长安人尽皆知。 就在昨天,卫伉的儿子卫延年,驱车来到他家门口,公开烧毁婚书,还将一把剑丢在韩府门口,扬长而去。 一下子就引动全长安的八卦党,兴奋难耐,无数目光聚集而来。 搞得韩说尴尬不已,浑身难受。 要不是他脸皮厚,恐怕都要被这些流言蜚语给逼死了。 本来,若只是如此,他还不会落到现在这个田地。 毕竟,别人没有证据,也不能拿他怎么样。 但…… 他的那几个傻儿子,却在满长安到处炫耀‘吾父与张侍中,一见如故,相交莫逆,引为知己’。 搞得他是黄泥巴掉裤裆里,洗都没办法洗。 “光禄勋……光禄勋……”身后,忽然传来声音。 韩说回过头去,就见京兆尹于己衍,气喘吁吁的追上来,拜道:“下官见过光禄勋……” “京兆尹有事?”韩说皱眉问道。 “下官确实有事……”于己衍笑着凑上前来,问道:“今日朝会,下官听说,乃是要议侍中任立政遇刺之事……下官闻说,张侍中有意亲自前往乌恒,调查此事……不知道是否如此?” 韩说听着,忍不住道:“京兆尹该去问张侍中啊……” “可是……”于己衍急了,道:“下官不敢去叨扰侍中公啊……光禄勋乃侍中莫逆之交,想必是知道的……” “还请光禄勋指点一二……” 韩说听着,几乎就要暴走。 你不敢打扰张子重,敢来打扰我? 难道我就这么好说话? 啊呸! 我和那张子重有个屁的关系! 但,他不敢发作。 因为,谁都知道,那张子重和天子的关系。 他只要敢在大庭广众之下,主动自曝自己与张子重是仇敌。 韩说敢打赌,他这个光禄勋,怕是连今天都做不完,就得被天子赶回家种田。 没办法,韩说只好忍着恶心,道:“本官以为,张侍中大抵是真的想要争取此次机会……” 于己衍闻言,如获至宝,立刻拜道:“多谢光禄勋指点……” 如今,于己衍已经彻底的认清了自己的身份,那就是——侍中张子重门下走狗! 只是,奈何最近一直没有机会去登门拜访,这真的是遗憾啊。 如今,既然知道张侍中要争取主持乌恒之事。 那么,身为走狗,他自然知道,应该怎么去做了。 韩说却是只能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对于己衍拱手道:“不必客气!”急急忙忙的甩开于己衍,走向玉堂殿的台阶。 正要拾级而上,找个僻静的地方呆着。 结果,却和十几个将军列侯,迎面相遇。 为首的,乃是轻骑将军司马玄、前将军敬安君黄焉等,太仆上官桀也混在其中。 这些汉家陇右将门的代表人物们,有说有笑,似乎在谈论着某事。 看到韩说,几乎所有人都是眼前一亮。 “光禄勋!”将军们微微拱手,对韩说见礼,然后问道:“未知光禄勋可知,张侍中是否真欲亲自主持乌恒之事?” 韩说听着,心里面只有mmp三字。 但,在陇右将门面前,韩说根本不敢有任何意见,连神色都不敢显露半分异常。 没办法! 汉家天下,陇右将门乃是极为强大的一股力量。 自太宗以来,陇右的军功贵族就是国家的支柱,架海紫金梁。 休说他这个光禄勋了,就算是丞相刘屈氂也不敢开罪! 概因,这些家伙手里面,真的有刀枪剑戟,强弩精骑。 “此事,大概是真的吧……”韩说不敢在这些人说假话,也不敢忽悠他们,只好低头含糊其辞。 他哪里知道那张子重的什么心思? 真要知道,还能轮得到那黄口小儿嚣张至今? 此话一出,陇右将门的将军列侯们,立刻都是眉开眼笑。 “侍中真是忧国忧民啊……”司马玄叹道:“真乃吾辈楷模,忠臣榜样!” 其他人也都纷纷点头称是。 上官桀更道:“侍中此行,恐怕已是下定决心,要解决乌恒之事了!” 众人听着,眼露精芒。 乌恒! 在过去,在汉家大臣贵族们,特别是军功贵族们眼里,只是一个小弟,一个穷的掉渣的夷狄。 但是现在…… 只是想着,乌恒九部,数万邑落,百万之众,牲畜数百万。 就没人能按捺得住内心的激动。 数百万牲畜,每年起码可以产羊毛、羊绒数万石乃至于数十万石吧? 这就是数十万乃至于百万匹的毛料。 价值不可计量,哪怕只是吃点残羹剩饭,也足够大家伙撑爆。 在陇右将门们想来,他们与张越,已经是朋友关系了。 大家也都送了子侄,去了新丰,加入了保安曲。 彼此几近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自然,他们都相信,张越是不会亏待他们这些朋友的。 如今,亲口听得传说中张子重‘莫逆之交’的光禄勋韩说,亲口承认此事。 陇右将门的贵族们,只觉得自己真是太幸福了。 吃完乌恒吃西羌。 无尽的羊毛与毛料,在向他们招手。 家乡的父老子弟,从此就可以摆脱贫穷,迈向吃肉喝酒的幸福世界。 只是想着这个,每一个人都是神清气爽。 根本没有人注意到,韩说已经用了百米赛跑的速度,消失在他们面前。 正文 第八百二十四节 难道是天意 今日朝会,只是常朝。 故而,与会大臣不多。 只是三公九卿、部分在京列侯、将军与会。 不过,讨论的事情,却相当具体。 有司的日常汇报、三辅各县的大体情况,以及北军、关中郡兵的安排。 几乎都有涉及,只是太琐碎了。 听得张越昏昏欲睡,有种回到后世的办公会议的感觉。 因为,这些事情,都有制度和规矩可依。 朝臣们也早就安排好了具体措施,甚至部署了执行方案。 之所以拿来在朝堂上说,只是为了刷存在感,免得天子以为他们没做事。 这也是官僚的痼弊,古今中外,向来如此。 不过天子却听得津津有味,甚至兴致勃勃,精神抖索。 这就让张越非常佩服了。 概因,权力来源于对细节的掌握。 如今不是后世信息大爆炸的网络社会。 对于宅在皇宫,一年未必能出现溜达几次的皇帝来说,他最有效获取信息的途径,就是来自天下郡国官员的奏报。 主要是州郡刺史的密报、派出去采风的使者的报告,以及朝堂上大臣的汇报。 对一般人来说,可能索然无味,甚至毫无价值的很多东西,对君王而言,却是帮助他了解天下和世界的途径。 穿越前,张越曾看过一个新闻,讲得是4v的故宫博物馆,放出了大量满清时期皇帝与各地包衣、奴才们之间的奏疏往来。 多数奏疏,在很多人看来,是垃圾信息。 讲的也都是些过时、无用的事情。 但满清皇帝们,却坚持批复。 这让很多吃瓜群众,纷纷笑话,带起了一波节奏。 直到有史学研究大拿,将这些垃圾奏疏的报告人以及他们与皇帝之间的关系坦露出来。 大家才知道,这些垃圾奏疏,只是表面,沉淀在其下的是,君王为了集权而做出的制度设计。 正是靠着阅读这些记录了各地琐碎事务的所谓垃圾奏疏,满清君王由是得以在北京知道广州下雨,而且下了好几天,弯弯有芒果,味道还不错,杭州那里米价又涨跌几文钱,某地出现了叛乱,领头的人是谁? 当这些信息汇总到一起,满清的统治阶级就掌握到了国家的第一手讯息。 如今,汉室没有我大清那么好的包衣奴才可用,能够了解天下事务的渠道不多。 这朝政汇报,就成为了重中之重。 一个合格的君王,必须学会掌握,如何在海量的信息中,寻找到有用的东西,作为自己决策的参考。 这也是为何,在中国,欺君是重罪的缘故。 概因,隐瞒信息,欺骗君王,可能会导致国策出现重大纰漏。 也因此,勤政成为了人们评判封建帝王执政能力与水平的标杆——连勤政都做不到的皇帝,你能指望他能做出什么真正有效的决策? 怕不是得被人骗成猪头! 典型的例子,就是唐玄宗李隆基! 天宝一膨胀,沉迷温柔乡,于是就因为信息不对称,而被安禄山给撵去了蜀地。 坑了自己还不要紧,连累子孙,才是真的悲催! 想那唐宪宗、唐武宗、唐宣宗,随便放之后任何王朝,都足可制霸一世,无敌当代。 结果却因为李隆基之故,只好一辈子把力气用在爬出藩镇割据的大坑里。 别人是坑爹,李隆基是坑儿坑孙。 内心想着这些事情,张越就不由得为刘进默哀两声。 刘进矢志要与其父祖比肩…… 这确实是一个很好的理想。 只是,等他登基,面对这君王的现状,他能坚持几年呢? 心中胡思乱想之时,就听得天子起身道:“朕昨夜接得大鸿胪急奏……建节使,侍中任立政于乌恒榷市遇刺……如今生死不明……” “卿等都说说看,此事,朕该如何决断?” 张越立刻打起精神,临襟正坐,两只眼睛,在与会大臣们身上扫来扫去。 就见大鸿胪戴仁,起身出列,奏道:“臣大鸿胪仁,昧死以奏陛下:侍中任立政,身负钦命,使于乌恒,今其遇刺,臣愚以为乌恒诸部君长,难辞其罪!” “陛下宜当遣将军,分列侯,统大军,问罪于彼!” 这话真的是杀气腾腾,就差没有说,假如陛下不这样做的话,我汉家就要颜面扫地,臣恐怕将来夷狄会轻中国。 这也是大鸿胪的本性了。 汉之大鸿胪,写作大鸿胪,读作战争部。 名义上是管外交的,实际上却是拼命煽风点火,唯恐天下不乱的主。 早在元光之前,大鸿胪就是铁杆的主战派,鹰派的大本营。 历代大鸿胪的座右铭都是:不要怂,就是干! 马邑之谋,就是大行(大鸿胪)王恢搞出来的。 至于为何如此? 你仔细看看大鸿胪的职责和权力范围,就大概可以明白了。 大鸿胪掌诸侯蛮夷及朝觐礼仪。 所以呢,它不是后世理解的外交部,而是一个独属于朝贡体系的中央帝国的机构。 其负责的领域就是归义蛮夷、属国、附庸。 其权力大小,与归义蛮夷、属国和附庸的多寡直接挂钩。 譬如,太宗和先帝时,大鸿胪就只能管管诸侯王和宗室诸侯的朝觐,以及朝会礼仪。 名为九卿,实为废物。 但现在呢? 如今的大鸿胪,仅仅是属国都尉麾下,就编有五支常备野战力量。 更拥有管辖从居延至九原的数千里草原上的所有归义、内附和附庸属国部族的权力。 其权柄在九卿之中,仅次于大司农、光禄勋、执金吾。 其雇员,更是在三十年内,翻了十倍不止。 如今,下辖十署五丞,六百石以上文武官员数百。 大鸿胪跺跺脚,从交趾丛林到塞北草原,都要来一次地震。 这样的大鸿胪能不好战吗? 即使坐在大鸿胪位置上的是鸽派的古文儒生,怕也会被下面的人推着走向战争。 更何况,迄今为止,所有汉家的大鸿胪,都是军伍出生。 戴仁更是从将军转职而来的——他曾担任过居延校尉、九原将军、属国都尉等要职。 戴仁这一叫嚣,立刻就引发了将军列侯们的一致赞同,纷纷出列拜道:“臣等附议!必以雷霆,而威乌恒!” 这是汉家朝堂上的日常。 无论在什么问题上,将军列侯们,都只有一个声音——打! 不打不是人! 概因,利益相关! 军人天生追求和向往战争,追求战争。 这是他们的本职,他们的使命与义务。 若军人都主和了,朝堂上还有什么人来主战? 张越看着是毫无意外,也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 因为,在后世,人类灯塔的军方也是如此。 遇到问题,别人问他怎么解决? 当然是送民猪自由喽。 不然,你还指望他们主持正义,主持和平不成? 所以…… 压力一下子就到了丞相刘屈氂身上。 到了朝廷上的文官集团身上。 假如连他们都支持战争的话,那么,战争必将到来! 因为,天子不可能否决文武的一致意见。 只是…… 刘屈氂回头看了看自己身后的大司农桑弘羊和守少府公孙遗,见这两位掌管汉家财政的同僚,都是低头眼观鼻,鼻观心。 刘屈氂就暗骂了一声:“一群狐狸!” 但他是丞相! 而且是实权丞相,不是石庆、公孙贺那种摆设。 没有办法,他只好硬着头皮出列拜道:“陛下,臣以为不可!” “如今春耕在即,国家不宜兴兵动武,且夫去岁关中大旱,太原仓军粮奉命入关赈灾,今其存粮已不足百万石……” “此外,家上南下,奉诏督办治河之事,所需耗费甚大,国库无力在此时抽出钱粮……” 刘屈氂说的自然都是实话。 听着他的话,戴仁和将军们,没有半分沮丧和不满。 因为,其实他们也只是想试试而已。 反正,试试又不要钱,万一天子同意了呢? 那不就是赚到了? 虽然说,他们都清楚,这是不可能的! 不然,去年天子就已经批准了李广利的那几个作战计划,现在朝堂上应该谈论的内容,就该是如何与匈奴单于会猎于天山之南的事情了。 如今,他们鼓噪和宣扬战争,目的也只是为了造势。 漫天要价,落地还钱嘛。 所以,戴仁立刻就道:“陛下,臣以为丞相所言非也!汉使,天子使也!持节出使,如天子亲临,若使者在外,为人杀戮,而朝堂不能有所回应,夷狄恐怕将以为中国无人也!” “虽然丞相所言,不无道理,然则臣以为,汉家威严,决不可轻侮!” 这就是在给张越造势了,让张越听着,非常满意。 刘屈氂听着,却是不知此事,立刻回道:“大鸿胪所言差矣,且不说如今使者遇刺之事,事实未清,不宜早下定论,且夫,乌恒诸部,本为汉藩,轻易刀兵相见,恐怕是亲者痛,仇者快!” 刘屈氂看向天子,深深俯首,拜道:“臣愚见,当遣使持节,往乌恒厘清真相,再做决定!” 天子听着,却是满脸古怪。 昨夜张子重毛遂自荐,请缨出使,镇抚乌恒,这个事情好像没几个人知道吧? 最起码,刘屈氂不清楚吧? 这难道是天意? 天子感觉糊涂了。 正文 第八百二十五节 香饽饽 刘屈氂忽然感觉,这朝堂上的气氛有些死寂。 他回头,看了看同僚们,所有人都是低头看着玉芴,仿佛在神游天外。 他又抬头,小心的瞥了一眼天子。 发现,天子的神色,也很古怪。 “吾说错话了?”刘屈氂百思不得其解:“好像没有啊!” 不能兴兵动武,当然只能遣使震慑了! 除非那些乌恒的酋长,蠢得和当年的且兰王一样——元鼎中,汉家楼船南下,平定南越吕嘉之乱时,有汉使奉命调西南夷列国兵马南下。 时且兰国也在征调范围,在开始,且兰王也服从了诏命,点齐兵马,打算随汉使南下去捅南越的菊花。 但是…… 忽然有一天,且兰王想到了一个可怕的事情——哥要是带兵出征了,留在国内的孤儿寡母,岂不是要被人欺负? 于是,他一合计,觉得与其将来被人欺负,不如现在就反了汉朝! 于是,造反杀汉使,隔绝滇道。 然后…… 就没有然后了,平定南越的汉军,在班师时顺手分了一支精锐过去。 从此,且兰成为了一个历史名词。 汉家百年,也就见过这么一个逗逼。 乌恒人再蠢,也不可能蠢到这个地步! 就听着天子问道:“丞相属意何人出使?” 刘屈氂一听,只觉毛骨悚然。 不仅仅是天子的语气,让他感觉很怪,就是这个问题本身也是天坑! 因为,在汉室,举荐别人出使夷狄,就和明摆着要坑某个家伙一样,属于政治斗争之中的王牌。 特别是对于士大夫们来说,让他们出使夷狄,其实就是流放! 只要有可能,不会有人愿意做这种事情。 甚至,哪怕被逼无奈,也可能有人挂印而去。 就像太宗时,贾谊的好基友宋忠就在出使匈奴的途中,骑马跑了。 故而,汉家使者,一直是天子亲自从勋贵、宦官之中选择,再张榜招募愿意出使的随从。 有汉以来,自愿出使的人,不过是陆贾、刘敬、张骞、终军等聊聊数人。 刘屈氂眼珠子一转,立刻就拜道:“启奏陛下,天使自当陛下择之,臣虽愚钝,不敢逾越!” 天子听着,面色一缓,然后就扭头看了一眼张越。 “看来,刘屈氂并未在宫中有眼线……” 这让他稍稍安心了一些,对刘屈氂也就没有了隐含的敌意,微微摆手道:“丞相不必惶恐……” “昨夜,朕闻奏报,侍中张子重就主动请缨,愿为使者,出使乌恒,震慑夷狄,查清任立政遇刺真相……” “卿等以为张子重之请,如何?”天子扫了一眼群臣,轻笑了一声,坐回御座。 “陛下,臣以为,张侍中真乃是高风亮节,汉家栋梁!”太仆上官桀立刻就出列拜道:“陛下可准其请?” 京兆伊于己衍也拜道:“微臣附议……” 天子闻言,有些不高兴。 昨夜的那个梦,他可是记得很清楚的。 神君之后,就是张子重! 他现在,恨不得把张子重留在长安,连西羌也别去了。 只是…… 他也不敢做的太明显,免得令张子重学起神君,白日飞升,羽化登仙,却不带他一起飞升。 所以,他脸上没有明显的流露什么态度。 只是沉吟片刻后,道:“张卿年少,朕恐其出使后,夷狄轻之……” 话一出口,天子就后悔了。 因为,他发现,整个朝堂上,一下子就亮起了无数双眼睛。 “陛下,臣愿为张侍中副使,拾遗补缺,辅佐侍中,震慑乌恒各部!”轻车将军司马玄第一个跳出来。 然后,一堆的列侯将军封君,也都纷纷出列,恭身拜道:“陛下,臣亦愿为副使,随张侍中出使,必定辅佐侍中,完成天命!” 天子甚至还看到,九卿之中,也有人似乎蠢蠢欲动。 譬如上官桀、公孙遗…… 只是,大约为身份所限,不敢妄自降了逼格。 “什么情况?”天子不解的疑惑起来。 丞相刘屈氂和光禄勋韩说、奉车都尉霍光等重臣也被这架势吓了一大跳。 因为,现在,几乎大半的与会大臣贵族,都已经表态,愿意为张越的副使了。 甚至,还有士大夫文臣,也混杂其中。 这简直出乎他们的意料,甚至大大超出了他们的想象! 在过去,只要涉及出使,哪次不是人人唯恐避之不及? 现在这样的场面,在过去,根本无法想象! 传出去,甚至怕是会立刻成为长安市井议论的焦点! 他们哪里知道,在如今的长安公卿贵族们眼中,张越已经是等同于小号的卫青霍去病雏形了。 卫霍外戚,当年有多么牛逼。 未来的张氏集团,就可能有多么牛逼! 这么大的粗大腿,不知道赶紧抱住的,肯定是傻子! 只是,张越一直深居浅出,除了霍光、金日磾、张安世等朋友和同僚,他很少去和朝臣交往。 若无必要,他甚至连上朝,都不会随便与人说话。 这叫无数想抱大腿的人,徒之奈何! 如今有了机会,可以与之亲近,傻子才会拒绝! 更不提,跟着张蚩尤出使,会有危险吗? 肯定不会有啊! 从过去的记录来看,说不定,这趟出使,将是一个蕴藏无数功勋的宝藏! 青史留名,升官发财,封侯拜将就在眼前。 谁愿意放过这个机会? 没看到,连以前素来避免与夷狄接触,生怕沾染了腥膻味的士大夫们,也都是踊跃参与了吗? 这样的盛况,让天子也犯难了。 如今,他已经没办法拒绝张越的请求了。 只好道:“既然卿等皆以为侍中张子重可以出使,朕虽不舍,为天下社稷,也只好割爱……” “张卿……”天子转身看着张越。 张越立刻起身,恭身顿首拜道:“臣毅恭问圣命!” “其以卿为侍中领护乌恒校尉,建节使,持节往乌恒查清任立政遇刺之事!若遇事,朕许卿便宜行事,乌恒诸部,列侯以下,皆可先斩后奏!” “臣谨奉诏!”张越欢天喜地的大礼参拜:“必不辱使命!” 乌恒有列侯吗? 并没有! 所以,潜台词就是:乌恒那个池塘,朕承包给你了! 这可是天大的特权,等于允许张越在乌恒辖区,为所欲为! 除非乌恒人敢叛乱,不然就只能任由张越摆布! 而他们敢吗? 乌恒人在全盛时期,尚且被汉征东将军曹阿瞒同志一波带走。 如今,一盘散沙各自为政的乌恒诸部,连汉家的一个指头都承受不起! 就听着天子接着说道:“至于副使及使团人选,依故事,卿自决之!” “朕会下诏给长水校尉,命长水校尉受卿节制!” 天子如今也想开了。 既然无法将张越留在身边,那还不如大方一点,给他全权。 这样说不定,若有朝一日,真的如梦中那样的情形出现,他还可以撘个便车。 况且…… 天子知道,张子重是一柄利刃。 乌恒、西羌,都是他的磨刀石。 等其开锋,必将光寒天下! 而昨夜,只是一个梦而已。 未必会成真,但张子重成长起来,汉家就可能再出一个霍骠姚! 届时,他的历史地位和人生成就,未必就比三王五帝低。 说不定,可以死而封神,依旧能够长生久视。 在做出这个决定后,天子没由来的心情放松了下来。 但张越却是忽然感觉毛骨悚然,仿佛为群狼环伺。 因为…… 无数双眼睛,都如饿狼般,死死的盯到了他身上。 每一个人,都仿佛饿鬼,欲要扑将上来,将他吃个渣滓都不剩! 这让他打了冷战,决定散朝后,马上就跟着天子去后殿,避开这些人。 正文 第八百二十六节 组建班底(1) 散朝后,张越立刻以香港记者的速度,跟上天子,直接闪人。 但,这却根本难不倒神通广大的汉家朝臣们。 到夜幕时分,张越步出建章宫,打算回家搂着淳于文好好睡一觉的时候。 “侍中公留步!”司马玄的声音,就从斜刺里响起。 张越回过头去,就看到司马玄驱车从宫阙城楼的一个哨所里走来。 “轻车将军安……”张越拱手行了个礼,好奇的问道:“如今已是宵禁时分,将军如何在此?” 司马玄嘿嘿的笑了笑,道:“如今,已经没有霸陵的醉尉了……” 张越听着默然无语。 霸陵醉尉,乃是当代一个非常著名的典故。 讲的是当初李广罢官的时候,某次喝醉了酒,半夜在霸陵的野外乱逛,跑到了霸陵尉的军营的时候,就想着装一次x,想要夜入军营,找个地方睡一觉,顺便发泄一下内心的不满。 结果,却遇到了当时的霸陵尉。 被其制止,禁止入营。 李广当时就火了,甩出自己的印信,大声呵斥:“吾乃故李将军也!” 那霸陵尉也是个硬气角色,当时就驳斥:“今将军尚且不得夜行,何况故将军?” 直接把李广晾在军营外,让他吹了一晚上冷风。 但那个霸陵尉万万没有想到,此事给他招来了杀身之祸! 隔年李广起复,立刻招那霸陵尉入军,然后随便找了个借口,以军法杀之。 此事,若在后世,必然霸占舆论头条,震惊uc部。 然而,在当代,却只是一个贵族们口中的小事情。 李广死后,依旧是‘桃李不言下自成蹊’。 在后世,更是被人洗白,成为了怀才不遇的英雄被小人刁难的模板。 只是…… 从此,汉家的宵禁,对贵族成为了一纸空文! 有权有势之人,触犯宵禁,乃至于三更半夜跑出家门,纵马驰骋长安城,惊扰闾里,只要没有人去报告天子和廷尉,低级官员根本不敢管! 司马玄看着张越的模样,知道自己怕是说错了话,连忙道:“当然,末将是不敢违禁的,之所以能如此,乃是因为末将今夜轮值……” 张越听着,笑了一声。 司马玄的话,他可不信。 轻车将军,在汉家将军序列里,也是排名靠前的,怎么可能沦落到要轮值管宵禁这种小事情的地步? 司马玄见了,立刻急了,连忙拿出印信,在张越面前晃了一下,道:“末将真的是今夜的轮值将官!” “从执金吾那里,求来的人情……”他紧接着补充道。 为了抢到今夜的轮值任务,司马玄可是动用了他夫人的关系,才在王莽那里抢到的——他夫人与王莽的夫人,自幼相识,乃是无话不谈的闺蜜! 张越听着,哦了一声,问道:“将军何苦如此?” “末将这不是见贤思齐吗?”司马玄笑着拱手道:“侍中公有所不知,末将自从边塞回京后,已在长安呆了三年了!” “每日都是酒宴、女人……” “嘴里都要腻出味了!”司马玄砸吧了一下嘴巴,对张越道:“吾辈大丈夫,既蒙父母大人,生得这七尺昂藏之躯,若都用在了酒宴和女人身上,岂非愧对父母先祖?” “所以,末将冒昧,恳求侍中公,此番出使带上末将!” “末将保证,一切行动听指挥,侍中叫俺怎么做,俺便怎么做!”司马玄拍着胸膛保证。 张越听着,感慨万千。 恐怕也就只有在汉代能找到这样的将军贵族了。 酒肉与女色,无法满足他们。 对他们甚至是折磨! 而且不止一个人如此! 即使是卫青霍去病这样的巨头,也是这样! 不过话又说回来,在汉代,最坚挺和最可靠的东西,从来都是军功! 只要有军功在手,布衣为卿相,奴婢而至大将军,都是可能的。 自元光至今,类似传奇已经上演无数次了。 多少家族兴起,是以军功为本的,又有多少家族覆灭,是因为没有军功? 事实告诉贵族们,万般皆下品,唯有军功高! “承蒙将军厚爱……”张越拱手道:“小子荣幸之至!” 司马玄都主动跑来,丢掉节草,也要贴上来了。 张越要是拒绝,那等于平白树敌。 他可不会做这样的傻事。 只是,司马玄乃是轻车将军,虽然连关内侯都不是,但也是将军! 这就不好安排了。 毕竟,叫司马玄这堂堂将军给他这个小年轻打下手,虽然你情我愿,但也太过骇人听闻。 哪怕当年霍去病,初出茅庐的时候,也没有做过这种事情啊! 想了想,张越就拜道:“若将军不弃,小子愿上书天子,请以将军为乌恒将军,为小子坐镇后方!” 司马玄一听,立刻眉开眼笑。 虽然,他为捞军功和刷存在感,已经决定丢掉节草了。 但,假如能保全颜面,不给世人留下一个为了抱大腿,连节草也不要的印象,那自然最好不过。 况且…… 这乌恒将军,乃是新职位。 只要这次表现的好,说不定可以转为常设将军衔。 这肯定将留名青史,日后的所有乌恒将军,都要靠后站! 司马玄立刻就拜道:“侍中公抬爱,末将感激涕零……” 张越扶起司马玄,打断他的肉麻话,道:“皆为国事,将军不必感恩小子,只需记得忠君奉上,小子就已经满足了!” 这次带上司马玄,可不是为了收小弟。 张越的主要考虑,还是将来征服西羌的时候,需要得到陇右将门的支持。 毕竟,他们是地头蛇。 司马玄自然是连番称是,只要张越肯带他玩,他就心满意足了。 他心里面也差不多明白,张越其实也有关系户。 所以才要甩开他,让他去做那个什么乌恒将军。 不然,就该是举他为副使了——虽然,表面上看副使和乌恒将军,简直是一个天一个地。 但,若这次张子重真的臣服乌恒,使其重新朝贡、入质,乃至于成为受控制的附庸。 那么,这功劳可就泼天了。 哪怕副使,大约也可以封侯! 但…… 司马玄是个聪明人,他知道见好就收的道理! 所以,千恩万谢后,带着人,亲自护送张越回到戚里的建文君府邸,又恋恋不舍的再三感恩,才辞别张越。 ……………………………… 张越回到家里的时候,已经是晚上的人定时分了(亥时前后,相当于后世的八点到十一点)。 主人回府,当然是全家上下都来迎接。 淳于文更是早早的准备好木屐,在房门口,为张越亲手换上。 然后又让侍女,端来洗脚水,亲自为张越洗脚。 只能说,不愧是女官出身,服侍男人的本领,远超贵族家的小娘。 坐在软塌上,张越闭着眼睛,一边享受着美人的服侍,一边问道:“为夫离家这些日子,家中可有变故?” 淳于文柔声答道:“却是不曾有什么变故,只是,南陵的嫂嫂大人,遣了下人,给夫君送来了腊好的肉脯,还捎来了一封书信……” 说着就将一封帛书,递给张越。 张越接过来,打开一看。 却是嫂嫂的亲笔信,讲的也都是家里的事情。 张越看了一遍,就笑了起来,道:“不想,我那两位世叔,还挺会钻研的!” 信里面,嫂嫂讲了金少夫在南陵养胎一切顺利,也讲了家中庄园诸事妥当。 更谈了,近日来,守少府公孙遗和北军护军使任安的媳妇,常常去南陵长水乡串门。 除了她们,嫂嫂还‘偶遇’了上官桀的夫人,又因金少夫之故,认识了‘刚好来南陵游玩’的几位贵戚夫人。 所以,嫂嫂告诉张越,叫他在长安安心,不要担忧家中的事情。 淳于文何等聪明,一听张越的话,就立刻领悟了,连忙道:“夫君,今日有自称‘北军护军使夫人’的贵戚妇人,遣人登门,送来请帖,请妾身明日过府……” “妾身不敢拿主意,请夫君示下……” 但两只眼睛,却是水汪汪的看着张越,一脸期待。 张越看着,就笑了起来,道:“文儿旦去无妨!” “北军护军使任公,乃为父世叔,与吾家有旧!”张越道:“文儿受邀前去,只需不失体面即可……” 淳于文听着,欢喜坏了,连声音都带上了娇嗔,柔糯柔糯的:“妾身谢夫君!” 能够被准许,参与贵族妇人的宴会,这对淳于文来说,乃是全新的突破,意味着她得到了张越的授权,可以参与和主持一些贵族间的事情。 对于像淳于文这样没有背景,也没有靠山,只是一个无名无分的侍妾的女子来说。 这等于得到了保障。 不必担心,哪一天人老色衰了,或者引得不满了,会被随手丢给下人去做生育工具——这样的侍妾下场,在汉家贵族里,乃是屡见不鲜的事情。 淳于文就有几个表姐,遭此厄运,生不如死! 张越听着,却是握住淳于文的手,对她道:“往后类似宴会,文儿少去为妙……” 淳于文听着,如堕冰窟,以为张越嫌弃她了,赶忙道:“妾身知道了……” 脸色却是变得煞白。 张越见着,笑道:“为夫不是不许,而是,吾家树大招风,我恐有人会暗害文儿……” “往后若是出外,文儿就带上田苗兄弟,叫他们为文儿开路……” 淳于文听着,内心就像吃了蜜糖一般。 只觉得自己的选择,真的是没错! 豪赌被她赌赢了! 概因,汉家贵族,哪里会关注小妾和婢女们的安危? 妾室什么的,和家里的花瓶一样,碎了就再买一个好了。 没什么大不了的! “妾身知道了……”淳于文展颜一笑,犹如牡丹花开,身子更是一下子就软了下来,靠到张越大腿上,一双好看的眼睛,都能泛出光影,灯光下,娇媚非常。 张越看的,内心火热,但想着还有事情,只好压抑住将这美人就地正法的冲动,但手却不老实的深入那滑腻的深处,轻轻的揉捻起来。 “文儿……”张越轻声道:“明日去了任世叔府邸,无论世叔夫人说什么,你都不要正面答应,更不要许诺……” 任安的诉求,张越大抵能猜到。 无非就是想要谋求副使的事情。 讲道理,张越应该答应他,毕竟,肥水不流外人田嘛。 但是…… 却不能叫他轻易得逞。 西游记里,唐僧经历九九八十一难后,想要求得真经,尚且需要真金白银的向人购买! 何况,这如今已经是香饽饽的副使之位? 没有投名状,张越岂会轻易付出? 连司马玄都知道,要丢掉节草,放下身段。 任安不想付出,就想得到,不可能! 正文 第八百二十七节 组建班底(2) 翌日清晨,张越从温柔乡中醒来后,就开始了谋划。 虽然,这次天子名义上是叫他去调查任立政的事情。 但实则,却是叫他去乌恒当太上皇! 概因,如今的乌恒,与后世被米帝驻军的霓虹、南棒相差无几。 别看乌恒如今,与长安的政策渐渐背离。 私底下也是野心勃勃,想要有所作为。 但实际上,乌恒人根本反抗不了汉家! 就像后世的霓虹、南棒,表面上看着光鲜亮丽,实则只是米帝养的小妾。 霓虹所谓的自卫队,根本没有任何进攻能力,只能给米帝的第七舰队打下手。 而南棒更惨! 连战时指挥权,都不在自己手里! 乌恒虽然还没有惨到这个地步。 但却也差不多。 乌恒内部,一盘散沙,没有任何强力人士。 汉家更设置了护乌恒校尉,监视和打压乌恒各部。 所以,如今的乌恒,与后世的霓虹、南棒在张越眼里相差无几。 都是野心勃勃,想要挣脱主人控制的恶犬。 只是…… 心比天高,命比纸薄。 典型的小姐的心,婢女的命。 乌恒人想挣脱汉家控制? 除非未来和历史上一样,李广利兵团全军覆没,汉家力量被迫全面收缩。 他们才有一线生机。 不然的话,旁的不说,护乌恒校尉加上亲汉的乌恒三部,就足可压得他们喘不过气来。 再随便从上郡、上谷,调点郡兵,就能让他们知道什么叫‘爸爸的爱’。 没办法,实力差距太大了! 汉家一个指头就能捏死乌恒人。 所以,乌恒内部的野心家,也知道分寸,只敢背地里搞小动作,趁着汉家的力量被匈奴人牵制在居延方向的时候,悄悄的积蓄力量,用着各种借口听调不听宣,做着汉匈之间大变时趁势而起的美梦! 对此,张越只能说,他们真的是想多了。 哪怕是在原本的历史上,乌恒人真的等到了‘汉匈剧变’的机会,趁着汉家力量收缩,趁机获得了独立和自主,正打算走上人生巅峰。 却被汉与匈奴联手阴了。 昭帝元凤三年,匈奴人忽然以‘乌恒掘我先单于棺椁’的名义,发动对乌恒的战争。 随即汉家朝堂立刻反应过来,以范明友为度辽将军,领兵‘援救’乌恒。 这一战,汉匈的默契,真的是达到了盟友的地步。 范明友前脚出塞,匈奴人后脚就带着战利品撤退。 在乌恒人还没反应过来前,汉军长驱直入,对着‘援救对象’大开杀戒,斩首六千,杀乌恒三部首领,缴获、俘虏无算。 加上匈奴人的手笔,乌恒人数十年的积蓄,被席卷而光。 大乌恒帝国的美梦,从此惊醒。 这就是小妾想要翻身的代价! 思虑着这些事情,张越就知道,此行难度不大。 他去了乌恒,就等于米帝的太平洋司令兼参谋联席会议主席到了霓虹。 乌恒人不洗白白等着临幸,那就只能去死! 故而,张越将心思,转移到了如何彻底驯服和控制乌恒的事情上。 乌恒九部,百万人口,牲畜数百万,控制着数千里的草原。 想要彻底驯服和控制,难度很高。 要完成这个目的,需要一个高效的团队和成熟的制度。 团队的话,此番出使,张越打算趁机组建起来。 司马玄的乌恒将军,是张越肯定要争取和设立的。 因为,张越打算将之,变成一个类似后世英国的东印度公司一样的机构。 前期,对乌恒各部进行经济殖民和控制。 乌孙人的皮毛、奶酪资源,是一块巨大的肥肉! 运用的好,说不定可以为汉室经营漠南,提供良好的经济支撑。 当然了,经济殖民,只是前期的手段,作为过渡的政策。 讲真,英国人还是太小家子气了。 毕竟是岛国,格局狭隘,气量太小。 所以,在后世,他们连英伦三岛都要守不住。 苏格兰、爱尔兰,都要闹分裂! 诸夏民族,就完全不一样了! 春秋王正月,大一统! 用后世的话说就是——我全部都要! 人也好,地也好,资源也好,统统都是我的! 只是,诸夏的同化政策,需要时间来发酵。 润物细无声中,就悄然瓦解了异族的文化和信仰,轻松将之变为诸夏。 但张越不想等太久。 他希望尽快做到! 所以,儒生就是必不可少的! 论洗脑和强化向心力,儒生真的很牛逼! 都不用看其他地方,就只看现在的南越、闽越和骆越,这些在数十年前,还是蛮夷之土,不毛之地的化外疆域,就能知道了。 现在,南越、闽越、骆越的人民、文化、风俗,都几乎与中国一般。 在这个过程里,儒生真的是功不可没! 尤其是楚诗学派的儒生,真的是于国有大功劳! 正是他们,从太宗开始,就不断深入百越,传播儒学,教化当地的贵族。 才能让汉家南下后,一路势如破竹,人民箪食浆壶,以迎王师。 汉家一到,立刻就能推行郡县,一法律,同度量。 可惜,如今的楚诗学派,已经衰微。 新崛起的毛诗学派,又让天子不喜欢。 张越思来想去,只好打起招募的主意了。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嘛! 至于模式? 那是现成的,随便抄抄后世的援边干部政策的制度就可以了。 这世界,为了能当官,有的是人愿意出卖青春,冒险去边疆的。 旁的不说,长安城里,不就有好几千的长漂,每天都觉得自己怀才不遇吗? 现在,有一个出仕的机会,只要敢去草原,奋斗几年后,回来就可以授官。 张越相信,肯定有人心动的! 想到这里,张越就找来白纸,开始写起奏疏。 写到一半的时候,张越又将其撕掉。 因为他发现,自己好像也狭隘了。 凭什么援边只能让儒生去? 黄老、法家、墨家,甚至是方士术士,也都可以去的嘛! 教化夷狄,化夷为夏,又不是儒家的专利! 讲道理啊,法家教化西戎,也是很有一手的嘛! 秦国人就成功的将犬戎彻底同化,让义渠成为一个历史名词! 这都是很好的例子! 于是,张越提笔,重新开始写起来。 中心思想就是一个——盖有非常之功,必用非常之人。 正文 第八百二十八节 书呆子外戚 奏疏写到一半的时候,田苗就来禀报:“主公,太孙殿下有请……” 张越连忙放下笔,问道:“是谁来通知的?” “回禀主公,据说是太孙宫左监……”田苗答道。 “哦……”张越点点头。 所谓的太孙宫左监,其实就是刘进的舅舅,刚刚被天子册封为静武君的史恢。 张越见过几次,感观还可以。 至少,在外戚家族里,史恢算是一个难得的人才! 最起码,没有被酒肉美色所击垮。 这就够了! 张越立刻放下笔,跟着田苗出门,在门口就见到了新扎上任的太孙宫左监史恢。 他看上去四十来岁,留着当代贵族士大夫最喜欢的髯须,身上穿着一件很大众的丝质深衣,头戴着一顶俭朴的无帻冠,整个人看上去相当文雅。 “静武君安好……”张越上前一步,长身作揖。 “见过建文君!”史恢也长身作揖,还礼拜道:“太孙殿下,闻建文君将出使乌恒,特命吾来诏君望太孙殿会之!” “辛苦足下!”张越笑道:“既然是太孙诏,还请足下入内稍候片刻,待吾更衣往之!” 本来,张越去见刘进,从来不需要讲什么规矩。 只是,如今,格局不同了。 刘进进位太孙,那就是汉家的储君之一,是社稷的未来。 自然,就要守规矩,立规矩了。 史恢听着,也是满意的点点头,道:“固所愿尔,不敢请也!” 一刻钟后,张越与史恢,联袂登上宫车,然后前往已经更名为太孙宫的旧桂宫。 趁着同车的机会,张越对史恢拱手问道:“听说静武君素喜文书,未知静武君心善何论?” 史恢闻言,笑了一声,没有正面回答,只是道:“不敢瞒阁下,吾素以诚为道……” 张越闻言,脸色有些古怪,迟疑了一会,才问道:“心诚如神?” “久闻侍中张子重,博览百家之言,今日一见,果然如此!”史恢笑着拱手,道:“仁义礼智圣,五行轮转,从来不休,人知之,则可以知家国兴衰,近忧远虑……” 张越听着,只好呵呵的笑了两声,心中却是感慨不已。 想不到,这汉家将来的国舅爷,居然是如今儒家内部一个古老学派的拥泵。 而这个学派的名字叫——思孟学派。 这是一个无比古老的学派。 早在战国初年,这个学派的主张就已经为人所知了。 战国晚期的著名大喷子,荀子先生就专门批判过思孟学派的理论和主张。 认为这些家伙,都是异端,应该消灭和打击。 至于为什么呢? 这个就说来话长了,简单的解释一下吧。 战国时期,阴阳学家出了一个大能,叫邹衍! 看过寻秦记的人,应该不会陌生。 著名的五德终始理论,就是邹衍提出和完善的。 但,邹衍的五德终始说,并非原创,而是从思孟学派的五行道德说基础上发展而来。 知道这一点,你便大概知道,荀子为何要批判和打击思孟学派了。 概因,儒家的天人感应,君权天授,乃至于谶讳思想的源头,都是从思孟学派的理论基础上发展而来的。 儒家从一个朴素的唯物主义学派,变成唯心学派,也是始于思孟学派。 荀子能忍得了,那才见鬼了! 当然,思孟学派,也并非全是糟糠,没有可取之处。 他们是儒家内部少数的民本思想推崇者,民贵君轻的主张者。 所以,在战国时期,思孟学派一度鼎盛非常。 韩非子所说的八儒里,思孟学派就占了三个。 子思、孟子、以及孟子弟子乐正氏。 若再算上,与其主张类似的,还有子游、曾子。 可谓是鼎盛非常,声势浩大。 可惜,秦始皇一统天下,首先开刀的就是思孟学派。 故而,到了汉季时,思孟学派这个曾经带头大哥,因为丧失了太多经典,又没有抓住机会。 因而沦为了少数派,变成了儒家内部的一个小学派,再不复当年盛况。 别说是公羊、谷梁这等巨头了,就连新兴的古文学派,也能骑在思孟学派头上耀武扬威。 讲老实话,张越对思孟学派的理论和主张,本身没有意见。 但…… 对于思孟学派,他却很警惕! 警惕他们在政治上有所作为! 因为…… 孟子是战国时期的头号大愤青啊! 将夷狄开除人籍,视为两条腿走路的禽兽,就是孟子开的头! 如今那些嚷嚷着‘夷狄非中和气所生,王道不能化,礼仪不能教’的家伙,统统是被孟子思想影响的。 若只是如此,张越也不会有意见。 但问题是,在通常情况下,这些家伙还同时主张‘禹贡无其图,春秋无其治者,中国得之无益,不如弃之’。 这走极端可要不得! 更何况,思孟学派比谷梁学派,还要唯心。 唯心到了,以为依靠道德,就可以横扫天下,令六合俯首。 在张越看来,子思、孟子、乐正氏的学问和思想,拿来当心灵鸡汤,看一看很不错。 拿去当治国理政的方略,就是纯属坑爹了。 当然了,在表面上,张越不会傻到去当面苛责和鞭笞史恢信奉的东西。 他又不是当初的那个张子重了。 没必要再靠着踩人和打脸来刷声望。 区区的思孟学派,也没资格让他出手。 殴打小朋友,就算赢了,也没意思,对吧! 故而,张越就随便和史恢敷衍了几句,然后就赞道:“吾闻孟子曰:得道多助失道寡助,故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善哉,诚为至理!” 史恢一听,立刻就眉开眼笑,以为找到了知己一样,对张越道:“足下深明大义,倘太孙也能知此,那便好了!” 张越呵呵的笑了一声,心里面却是打算,回头就和刘进仔细讲讲荀子的《非十二子》,让刘进认识到,这思孟学派乃是儒门异端的真相! 史恢不知如此,还以为张越是同意了,脸上洋溢着满满的幸福。 甚至感觉,未来无比灿烂、光辉。 让张越见着,微微抿了抿嘴唇,心说:“这位静武君,怕不是被魏其候窦婴附体了吧?” 正文 第八百二十九节 火眼金睛张子重(1) 太孙宫门口,刘进翘首以待,望着东方。 他身后,站着数十名衣着各异的年轻人。 与刘进不同,这些人都是内心忐忑,神色紧张,有些像后世等待高考成绩出炉的考生。 “张侍中是一个怎样的人呢?”有操着吴地口音的男子,小声的问着身边的小伙伴。 “张蚩尤足下都没有听说过吗?”一个贵戚子弟睁大了眼睛,身边的其他人更是仿佛发现了全新物质的科学家一般,围观起这个小白。 “张蚩尤!?”被围观的男子摇了摇,道:“吾一直在长沙国为官,却是未曾有闻……” “哦……”众人顿时释怀,长沙来的土鳖,不知道张蚩尤也情有可原。 只是…… “足下是因何被选的呢?”有人悄悄的问道。 “在下为长沙国湘南县县令,赖天子洪福,社稷护佑,在下治湘南,连续三年课为乙,故此得选……”这人低头说着,似乎有些自卑。 其他人听了,也都是抬起眼帘,目视前方。 一个基层的土鳖罢了,没有关系和资源,根本不是对手,不值得关注。 能形成的威胁,还是那些出生名门的勋贵子弟啊! 那人见了这个情况,也是低着头,识趣的站到一旁。 过了一会,忽然,前方隐约有声响传来。 众人纷纷抬头,只见一辆宫车,从远方的横门大道而来,停到了太孙宫的宫阙门口 太孙刘进见了,立刻就带着人,走上前去。 只见一个年轻的不像话的男子,身着朝服,头戴侍中貂蝉冠,腰间系着一柄宝剑,从马车上走下来。 “臣毅恭问殿下安……”他微微屈身,长身而拜:“劳烦殿下亲迎,臣感激不尽!” 太孙殿下却是笑着上前,旁若无人般的扶起这个年轻人,道:“卿来,孤可安心矣!” 这话说的,让所有人都是羡慕嫉妒恨,恨不得自己取代那个侍中官的位置。 只是…… 莫名的,几乎每一个人都不得不承认,那位侍中官,确实当得起太孙殿下如此重视和厚爱。 生子当如张子重! 长安城里的谚语,如今已经是传到了关东。 不知多少贵戚、名门、鸿儒,在教训子侄时,都会叹道:“汝若能有张子重半分能耐,吾便不止于此!” 其本人的丰功伟绩与赫赫声威,更是远播四方。 连临淄人都知道,长安有张蚩尤,凶狠霸道,生平从来睚眦必报。 而其文名与主张,更是在年轻一辈的士大夫之中,几乎可以用如雷贯耳来形容。 无论是其推出的‘汉家尧后,当建太平’的理想,还是其描述的三世发展理论,对于当今的年轻人,都有着莫名的巨大吸引力! 更不提,这位侍中官,现在还掌握着大家的去留。 一言就可以决己前途未来。 所以,每一个人都深深鞠躬,拱手拜道:“末学后进等,见过侍中公!” ……………………………… 张越听到声音,再看着刘进身后,那些的陌生的面孔,眼中闪现出疑虑。 刘进见了,连忙解释道:“张卿,此皆太常、少府及宗正所推荐而来的庶子、洗马、舍人候选!” “孤已经看过档案和文字了,只是……”刘进面露难色,道:“孤有些难以决断,故而请卿来此,助孤一臂之力!” 张越看人的眼光和准确度,这是毋庸置疑的! 新丰上下的官员,几乎都是张越亲自选拔的。 每一个人都表现出色,有些人甚至超出了刘进的预想。 若是那些张越亲自出马去延请的人才,那就更是绝顶的人才了! 像是赵过、丁缓两人,更是堪称国士! 自然,刘进知道,选拔人才找张子重来帮自己掌眼,等于万无一失! 所以,当少府、太常、宗正将这些未来的太孙属官送过来让他选择时,他马上就派史恢去请张越过来。 张越听着,眼中释然,点点头,道:“为殿下效命,臣万死不辞!” 刘进笑道:“既然如此,那卿请入宫,孤已经命人将诸生的档案、过往记录,都已经准备好了……” 于是,张越便跟在刘进身后,进了太孙宫。 如今的太孙宫,已经焕然一新,连回廊的雕栏,都已经换上了新的纹饰。 至于各宫室,也全部都换了名称。 主殿被天子亲自赐名,更为‘麒麟阁’。 刘进带着张越,与众人走到麒麟阁前,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两只巨大石制麒麟雕像。 宫门之上,更是悬挂着天子亲笔题名的宫名——麒麟阁的牌匾。 这是为了给刘进造势! 如今,张越当年抄的《汉家尧后论》,已经为天子通过邸报,广发给了汉家十三州,一百零三郡的两千石以上主要官员,左庶长以上的勋贵大将。 自然,汉家尧后,孔子获麟而知后世有范氏刘姓王天下,成为了汉家的政治正确。 谁不同意这一点,谁就是别有用心,妄图颠覆大汉社稷的逆贼! 而太孙宫主殿以麒麟阁名之,自然是蕴含着极大的政治信号。 张越仰头,看着那龙飞凤舞的牌匾,心里也是感慨万千。 刘进能为太孙,这本身是很不容易的事情。 但他帮助刘进做到了,这彻底改变了历史走向。 未来的路,从此将大不一样! 这对穿越者来说,是坏事,也是骄傲。 坏处就在于,从此,他熟悉的一切,都将面目全非,再也不能靠着熟悉历史来作弊了,失去了先知先觉的能力。 毕竟,南美洲一只蝴蝶震动翅膀,尚且有可能形成飓风。 何况,这从高层结构上,彻底改变的变量? 这一变量,将彻底颠覆原本的一切。 它不止将影响中国、亚洲,说不定还能辐射到欧陆,促成某些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 而骄傲之处,也在于此。 穿越者,若不能改变历史,促进生产力发展和社会进步。 那就是穿越者之耻! 连老天爷都会看不下去的! 颠覆历史,就是穿越者的使命! 带着这样的想法,张越跟着刘进,步入麒麟阁内,转入一间宫殿之中。 而跟随在两人身后的臣子和年轻人,则都被太孙宫的卫兵,拦在宫外。 ………………………… “张卿,这些都是从太常、少府、宗正官邸送来的庶子、洗马、舍人,档案、经历……”刘进指着被堆放在一个个案几上的简牍,说道:“孤已经全部看过了一遍,只是,实在难以决断!” 张越听着,扫了一眼这些档案,然后对刘进拜道:“殿下因何疑虑?” “臣闻说,汉家精英,十之八九,皆聚于太常之庶子、宗正之洗马、少府之舍人!” “历代以来,自庶子、洗马、舍人之中,三公九卿,名臣大将,层出不穷!” 刘进点点头,道:“卿之言,孤知之!” 汉家建储,第一要务,就是卫储。 怎么个卫法? 当然是为储君挑选最好的年轻人!最优秀的军官,最优秀的勋臣子弟,最优秀的官员! 让他们日夜侍奉储君,为储君讲解贵族、军队和地方的基本情况,以供参谋。 同时,为储君调查国家现状,研究和分析国家遇到的问题和难题。 除此之外,这些人还相当于国家为储君设定的一个保险。 有了这些人,只要储君不彻底令天子和朝野失望,那么天子就很难废黜! 就像高帝当年想废惠帝,另立刘如意。 结果,不止士大夫文臣们哭天喊地,坚决反对。 功臣贵族和元老大臣,也都是宁死不从。 就连已经彻底归隐,埋头修仙的留候张良,都拖着病躯,重新出山,为刘盈请出了商山四郜。 为什么会这样? 难道高帝的元老功臣们,都不知道其实,刘盈性格软弱,优柔寡断,难为雄主明君? 他们当然知道。 但可惜,他们已经被刘盈绑架了! 早在高帝二年,有鉴于秦二世而亡的教训,高帝便预立太子,令太子刘盈坐镇栎阳,同时下诏命令所有在关中的诸侯子弟、列侯功臣子弟,皆‘聚于栎阳,以卫太子’。 在当时,这自然是很好的政策。 然而…… 等到刘邦平定了天下,扫平了一切反对者后,打算更改储君时,这个当初的保险就成为了最大的障碍。 因为,几乎所有诸侯王和列侯功臣的子弟,都已经是刘盈的臣子了。 刘盈若废,这些人怕是统统难逃一死! 即使能活命,也将彻底丧失政治前途。 功臣列侯和诸侯王们,敢舍得下这么大赌注吗? 答案是不能! 等到太宗从代国入继大统,便吸取高帝的教训,将储君制度进行改革。 一方面削弱了储君的强大吸附力,另一方面,又将刘邦的规矩制度化和常态化。 于是,汉家储君的庶子、洗马、舍人三系统确立。 出于制衡和分权的考虑,也出于当时的政治需要。 太宗将庶子的选拔权,给了太常,将洗马的选拔权给了宗正,将舍人的选拔权给了少府。 以此防止有人一手遮天,垄断储君身边的大臣名额。 同时,保证了储君身边,总能出现人才! 这个改革,被历史证明是成功的。 自那以后,从储君身边,走出了无数名臣大将。 远的不说,当今天子的庶子、洗马、舍人里,就出了汲黯、司马安、郑当时、王卿、公孙贺等官至三公九卿的大臣。 更涌现出了两千石以上、关内侯等大将数十人。 故而储君的庶子、洗马、舍人官,素来被人认为是未来的两千石、封疆大吏和三公九卿的摇篮。 而这些优秀的年轻人、勋贵子弟和贵族子弟,反过来也是储君本身的保险。 除非当朝的天子真的无法忍受储君的胡作非为,觉得这个储君要是登基,刘家就药丸。 不然,他无法轻易下决心,废太子另立! 因为,废一个太子简单。 但废太子的同时,将牺牲掉一大批的优秀贵族子弟和官吏。 先帝废粟太子,就牺牲掉了条候周亚夫,以及无数的优秀青年。 连魏其候窦婴,也差点被牵连其中。 这个制度保证了,刘氏政权,能够最大可能的平稳过渡。 同时,也保证了,刘氏的储君,只要愿意学习,总能成长为优秀的统治者。 作为已被册封的太孙,刘进自然已经在丞相刘屈氂、太常商丘成等大臣的介绍和解释里,知道了汉家储君系统的运作程。 他这个太孙,因为没有先例,所以呢,一切制度和规章,都是照抄的太子制度。 建太孙太傅、太孙少傅,以教文法,立太孙家令、太孙门大夫,以掌内外大小事务。 但重点,还是太孙庶子、太孙洗马和太孙舍人这三个系统。 因为,他们将负担和负责未来的太孙食邑及其具体的行政。 并辅佐太孙,初步学习和熟悉国家事务、法令、政策。 刘进听得时候,自然热血沸腾。 但,事到临头,却乱了方寸。 因为他怕,自己和自己的父亲一样,选人不当,最终酿成郁夷之灾。 那就太悲催了! 所以,刘进对张越道:“孤内心惶恐,不安非常,昨夜甚至做了噩梦,梦见孤所用非人,致宗庙不安,社稷动摇……” “故而,孤请卿来此,为孤建议、臧否……” 张越听着,内心有些莫名的感动,刘进如此信任他,真的是很难得的。 只是…… 张越明白,现在的刘进,已经不是曾经的刘进。 他现在是太孙,未来会是太子、天子。 君王这种生物,掌权前和掌权后,你应该将他们看成两种人。 前者,自然求贤若渴,说不定愿意与你称兄道弟,抵足而眠。 但后者嘛…… 可以参考刘邦…… 其实刘邦还算好的,至少,他念旧情,有人情味,只要不造反,富贵权力都可以满足,朱元璋才恐怖! 整个中国历史上,也就一个刘备刘玄德与诸葛亮,能够始终彼此敬重和理解对方。 所以呢,提前打给自己打个预防针,留一个退路,还是有必要的。 毕竟,老刘家出影帝,这是公认的! 想了想,张越就拜道:“未知殿下,如今可有属意之人?” 正文 第八百三十节 火眼金睛张子重(2) 刘进当然有喜欢的人选。 只是,他缺乏自信,而且对这些人也不了解。 纵然档案再漂亮,印象再好,他也不敢轻易下决心。 实在是被谷梁的‘君子’们坑怕了,坑出阴影来了。 听到张越问起,他才试探性的将这些人的名字讲出来:“孤确曾看好几个大臣……” “譬如,太常卿举荐的周子南君姬置次子安,孤就觉得不错……”刘进试探着看着张越,问道:“只是孤心有犹豫……卿觉得呢?” “周子南君次子?”张越眉毛一扬,笑了起来,道:“殿下觉得可以,自然可以!” “难不成,还有人敢质疑殿下的决定?” “殿下,昔年曾于建章宫立誓: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如今,践此誓约,社稷之福,天下之幸也!” 穿越以来,张越最没有亏欠和愧疚感的抄袭行为,就是这后世鼎鼎大名的横渠三句了。 因为,他成功的将这横渠三句与刘进绑定了起来。 更成功的让所有人都以为,这是刘进原创的誓言! 这等于将横渠三句硬生生的贴到了刘进,这个汉室未来的主宰身上。 成为他的标签与人设。 便是横渠先生,跨越时间长河,见到这个情况,也只会赞誉,只会欣赏,而绝无半分不满。 概因,横渠三句在士大夫嘴里,只是口号。 而在君王身上,则会成为政治纲领。 想想看,未来刘进做了皇帝,除非他使出天魔解体大法,或者学习后世的玻璃渣,开启吃书模式。 不然,他就将受限于这三句的约束与束缚。 他只能也必须,践行这个誓言的内容。 哪怕他不认同,也得在表面上表现的自己在践行当初的誓言。 当年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 张越现在非常期待,未来刘进掌权后,天下的士大夫文人和贵族们,会怎么迎合与讨好刘进的这个人设? 故而,长期以来,张越有事没事,就告诉刘进:殿下,为天地立心……您不能忘啊,这是您的誓言。 搞得刘进在尴尬之余,愧疚之下,不由自主的被洗脑,到得如今,刘进已经不由自主的开始向着当初的誓言方向努力。 选那周子南君之子,充为庶子,就是这一心理的表现。 因为…… 周子南君,乃是当今天子,在元鼎年间,下诏从雒阳当地的宗周姬氏子孙里找到的与周王室血缘关系最亲近的人,以‘兴灭国,继绝世’为理由册封的。 其在汉室的地位很特殊。 不是列侯,却可以世袭,没有军功,依然拥有封国与食邑。 甚至,被刘氏视作‘客人’。 认为是客居汉室的朋友,在政治上给与优待,令其奉祀宗周宗庙与历代王陵,拨给钱款,让其为文王、武王、成王、康王、宣王每岁祭祀香火血食。 这也是古典中国的精神,灭其社稷,但保其宗庙,依然允许其存在。 譬如武王伐纣,建立周室后,依然封殷商之后于宋,并准许宋人祭祀其祖先、先王,保留其宗庙社稷。 刘进,打算将周子南君之子,收为近臣。 无疑,这是一个很好的决策。 特别符合他本人的人设和追求的作风。 张越自然是支持的,甚至都不需要去了解那个姬安的人品、作风——吉祥物需要人品、作风、能力这种东西吗? 乖乖的坐在位置上,需要的时候出来摆几个poss就可以了。 刘进却还是有些担忧,道:“孤怕有人议论……” “议论?”张越听着笑了:“殿下乃是汉太孙,岂能因他人议论就不做事了?” “自古成大事者,皆是背负天下之非议,负重而前!” “盘庚迁都、周公辅政、商君变法,皆莫如此!” 刘进听着,心中默然,觉得张越说的有道理。 当然,其实也是他心里有这个念头,于是道:“既如此,孤就以姬安为孤庶子,以尊其位!” “殿下还属意何人?”张越问道。 “除姬安外,孤确实从名单里,找出了些人才……”刘进半是兴奋,半是忐忑的带着张越,走到殿中的一处书架,指着其上的简牍,对张越道:“这些就是孤选出来的……只是,孤不是很放心,所以犹豫至今……” 张越听着,拱手拜道:“殿下,可否容臣一观?” 刘进自然不无不可,道:“正要请爱卿为孤提些建议,臧否利弊……” 张越于是,站到书架前,开始阅览起,那些被摆在其上的档案简牍。 花了半个时辰,将书架上的二三十份档案看完,张越沉吟片刻,回头看向刘进,道:“殿下的眼光,确实不错,其中人才济济……” 刘进一听,顿时高兴起来。 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愿意被人否定,更别提批评了。 刘进也不例外。 张越也清楚这一点,所以,他拣着刘进选的那些人的优点,都夸了一遍。 “故御史大夫王卿孙王延年,素有廉名,臣也有所耳闻,其为郎中时,曾散家财,以助寒门士子进学……” “故少府上官桀之侄上官允,文武双全,曾侍天子帷幄,连陛下也赞誉不绝……” “如候李善子李言,素有贤名,曾为华阴尉,政绩斐然……” “开陵候成挽之子顺,更是长于匈奴,熟悉西域地理,知漠北风土……” “……” 这让刘进听得心花怒放,暗自得意。 为了选出这些人,他可是花了许多精力和心思的。 不仅仅调查了这些人的过去,还研究了这些人的现状,甚至还派人去问过这些人身边的人,再三确认,才将他们选出来。 就连张越,其实也很惊讶。 因为,这些人来自很多不同的势力。 像王延年,虽然在史书上不闻其名,但,他的祖父却是曾在元鼎年间任为御史大夫的王卿。 王卿虽然做官,没有什么政绩,但他却是当今天子的潜邸大臣,与天子关系很好。 而故少府上官桀,则是贰师将军海西候李广利的人,而且是与李广利关系亲密非常的老将——当初李广利入伍,天子就是让上官桀辅佐。 大宛战争的时候,上官桀更是不顾年迈,坚持随军出征。 为李广利梳理上下,为大宛战争的胜利,立下了汗马功劳,最关键的是,这位老将军还成为迄今为止,唯一一个率军越过葱岭,进入中亚的汉家将军。 上次李广利回京时,就带了上官桀的儿子上官相夫在身边。 如候李善,这就不用多说了。 他是太子的绝对心腹和铁杆支持者。 如今官居京辅都尉,掌握着关中郡兵。 开陵候成挽,则是匈奴归义候,在匈奴时,也是一部首领,为匈奴单于封为介和王,天山战役时,成挽负责统帅车师与蒲类诸国兵马,保护匈奴主力的侧翼。 然而,成挽却在汉匈开战的瞬间倒戈,率部重创了车师、蒲类诸国,为李广利兵进天山南麓创造了良好的战机。 除了这些人,刘进所选的其他人,也都是有各有代表。 来自朝野各方,让张越看了,几乎有种汉家各派势力大联合的感觉。 只是…… 张越抬头,看着刘进,整理了一下腹稿后,道:“殿下所选,虽皆俊杰,然臣愚以为,有所不妥……” 刘进想要整合朝野势力,想法是不错。 然而…… 他这么搞,未来的太孙宫会变成什么样子? 旁的不说,这么多势力,错综复杂的关系和利益诉求,间杂在一起。 未来的太孙宫,还不得变成演武场? 刘进闻言,微微一楞,不是很明白张越的意思。 他为了凑齐这朝野各方势力的代表,可是花了许多心思,用了许多力气啊。 怎么就不妥了? 张越只好解释道:“殿下,以臣的愚见,这世上怕是没有人能让所有人喜欢……” “纵然是仲尼,为儒家先师,不也有许多人非议吗?” 旁的不说,墨家的墨翟就曾经专门开了个单章,将孔子和儒生黑了个底朝天。 法家的列位大能,也没有闲着,韩非子一篇五蠹,把儒生和商贾、游侠、地痞无赖并列为害虫。 至于后世的亚圣孟子…… 现在,更是出了名的大黑锅。 荀子和他的门徒们,逮着孟子批判了一百年! 刘进自然知道,所以,他默然片刻,然后道:“孤只是想尝试一下……” “殿下,自古以来成大事者,皆是团结左右,凝聚上下,然后奋发而起……”张越恭身道:“臣未闻有内部纷乱,而能成事者!” “且夫……”张越抬头,看着刘进道:“殿下所选诸君之中,也有一二不肖者……” 张越低头道:“譬如,那王延年,虽然素有廉名,常接济士子,但殿下可知,此人曾经醉酒纵马,驰骋于闹市之中,撞伤无辜百姓十二人……” 刘进听着,一楞,问道:“孤为何未从宗正档案之中,有闻于此……” “孤也见过那王延年,举止得体,不似那等会胡作非为,骄狂放纵之人……” 张越呵呵一笑,道:“殿下,有钱能使鬼推磨,何况这掩过饰功,不过举手之劳罢了!” “臣若不是,曾有一段时间,常与长安士子来往,批其文章,怕也不知于此!” 去年,张越有一段时间,专门在长安发心灵鸡汤,刷声望,很是聚拢一批士子,圈了许多脑残粉。 通过与这些人的交谈和交流,张越知道了很多不为人知的事情。 恰好,他有空间瑾瑜木,可以固化记忆。 只要需要,随时可以回溯自己见过、看过、听过的任何文字、对话和见闻。 所以,在看到王延年三字的瞬间,张越就回溯到了有关此人的全部讯息。 说起来,此人也是一个影帝啊。 张越所知的黑料,也还不止这个呢。 譬如,他自我粉饰的接济寒门士子这个事情,其实只是一场戏,演给别人看过。 整个长漂群体,都知道! 要不是怕刘进受不了,张越已经抖出来了。 即使如此,刘进还是有些三观破裂。 连档案都能作假? 那岂不是说,他选的那些人,都可能有问题? 张越见着刘进的神色,赶忙安慰道:“殿下也不必担忧……” “选人用材,本就不必拘泥于俗世道德……” “吴子曾杀妻求官,却辅佐魏、楚先后称霸……” “臣之所以提出那王延年之事,只是不屑于彼,欺压庶民而已……” “臣先师董子曾曰:强者是予狂夫利剑,必杀人!” “此王延年,无疑乃是狂夫也,夫狂夫者,国家之害,权越重,害越大!” 刘进也是点点头,道:“卿所言甚是!” 汉代社会最看不起的,就是欺压弱小,仗势凌人之徒。 毕竟,汉人心高气傲,普遍都以大丈夫自居。 国家更是严惩一切仗势欺人,以权压人的行为。 连外戚,都有好几个,是因为对平民下手,而被诛杀的。 当今天子的弟弟,已故的赵敬肃王刘彭祖,就曾因为放纵家奴,而被天子诏到长安训诫,几乎被废黜。 在民间,连游侠儿都知道,不可随意折辱妇孺,不能加害孤老、残疾。 刘进自也是如此。 不过,这样一来,他好不容易攒起来的自信心,又没了。 对于自己可以团结左右中所有势力的信心,更是荡然无存。 “以卿之见,孤该如何?”刘进问道:“还请卿教之!” “不敢言教……”张越连忙低头道:“臣提些建议,殿下可以参考……” “卿请言!”刘进拱手拜道。 “殿下可欲致太平之世,建小康之业?”张越认真的问道。 “然!”刘进正色答道:“此孤之志也,九死不悔!” 没办法,现在,全天下人都以为,那‘为天地立心、生民立命,往圣继绝学,万世开太平’乃是他的宏愿。 由之,聚拢无数人心。 无论今文还是古文,春秋、诗经、易经、书、礼,各个学派,都将他视为希望,抱以无上期望。 很多人都期待,未来能在这位‘贤太孙’的领导下,汉室成为三代之后的第四代的理想国。 所以,刘进的压力非常大。 毕竟,天下之望,加于一身,这种滋味,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承担得起的! 正文 第八百三十一节 选才(1) “臣闻荀子曰:道存则国存,道亡则国亡!”张越恭身拜道:“今殿下既然欲兴小康之道,以开太平之世,则必罢不能助殿下兴小康,开太平之世!” “无论其是否贤与不肖,贵与贱,当皆罢之!” 刘进听着,却是有些犹豫。 作为汉家,甚至是有史以来的第一位太孙,刘进自然有极大野望。 做梦都想要,与其曾祖父汉太宗孝文皇帝比肩。 成为天下所有人的王。 无论是今文,还是古文,不论是军人还是士大夫。 不管是官,还是民,他都想要征服。 让他们团结和膜拜在他脚下,朝着他剑指的方向前进。 当然他也知道,这似乎是不太可能。 不过他还是想要尝试一下。 毕竟,太常、宗正和少府举荐来的人里,人才济济,很多人的履历都漂亮的不像话。 若只是因为政见不同就不用…… 那岂非太浪费了? 张越看着刘进的模样,以他对这位太孙的了解,当然知道他的顾虑。 于是,张越道:“臣给殿下讲一个故事吧……” “臣小时候,曾听亡兄说过,在东海之远,数万里外,有扶桑大陆,其地广大,不知几万里,山川平原、大河大泽,其肥沃不下中国,殷商遗民居之……” 刘进听着,立刻来了精神。 扶桑! 此时,著名的《山海经》已经开始流传。 其中种种荒诞神奇的海外描述,在士大夫之中引发了轰动。 刘进也看过,对其中描述的扶桑,非常好奇。 毕竟,那可是太阳所居的汤谷之所。 就听着张越说道:“自殷商遗民渡海而至扶桑后数百年,有唐虞之后,建国曰唐,历数王后,遭其国中大将叛乱……” 张越将后世李唐王朝的事情,简单的裁剪到扶桑大陆上的殷商遗民所建的国家上,从安史之乱开始,讲到甘露之变,最后讲到牛李党争,两方互不相让,内耗严重,终于导致国家灭亡。 但刘进听着,却毫无违和感。 甚至听得津津有味,还很有代入感。 听张越讲完,刘进叹道:“那唐国的李德裕、牛增孺,若能如蔺相如、廉颇一般,携手为国,唐国国祚,恐怕不会如此轻易断绝吧!” “可惜了!” 然后,刘进就对张越问道:“卿觉得,是否真有扶桑大陆?” “臣哪里知道?”张越笑道:“不过,臣记得,亡兄曾言,这个故事乃是其友人所述,据说是从一个泛舟从东海而来的老者处听闻……” 刘进闻言,暗自沉思。 扶桑大陆?殷商遗民之居?! 还有唐虞之后,曾建国于彼,国祚数百年,一度兴盛? 真想去看一看啊…… 没办法,实在是唐虞之后这个词组,太有吸引力了! 当初张骞从西域归,报告天子说:有大夏国,在月氏之后。 然后,天子就惦记上,而且一直惦记到今天。 张越见着,心安理得的露出一个微笑。 其实,从白纸开始出现,雕版印刷也走上正轨后,他一直很想动笔写一本游记故事。 连主人公和故事大纲都已经列好了。 就以当年凿空西域的博望侯张骞的一个随从为主角。 写他与张骞失散后,在未知的异域世界的见闻。 讲他在身毒、安息、大秦的见闻。 故事核心,当然是标准的网文模式,诸夏君子折服夷狄域外,变为万人迷,成为人形自走炮的传说。 这种故事,不需要什么金手指,只需要设定——所有夷狄国王和君主以及其国中淑女都仰慕诸夏君子。 主角靠着在中国所学的儒学皮毛,随便拽几句孔子语录,孟子名言,就能让夷狄君臣,虎躯一震,令其国中贵妇、淑女心如鹿撞,纷纷投怀送抱。 很显然,这种模式的故事,只要写出来,立刻就能哄传天下,影响世界。 而张越所用的那个马甲笔名,也将成为与南陵笑笑声一般伟大的人物。 可惜,一直没有时间和空闲来做这个事情。 或许,出使乌恒和远征西羌时,可以在路上抽出时间,来完成这部伟大著作。 心里想着这个事情,张越就对刘进道:“殿下,那牛增孺与李德裕,岂能不知于此?” “然,道不同不相为谋,两人志向不同,理念不合,即使他们愿意携手,其部下的官员与门徒也不愿意……” 刘进叹息几声,终于放弃了自己内心的狂想,道:“卿言之有理,是孤多欲……自古多欲则事不成……” 于是,便对张越道:“还请卿为孤参谋,选出能与孤同志之士,共建小康,兴太平!” “臣谨受命!”张越长身而拜。 于是,君臣二人,重新审议所有档案。 太常卿举荐了十八人,宗正卿举荐了三十人,最多的是少府,有差不多五十人。 上百分档案,看起来确实很累。 特别是少府举荐的,皆是舍人。 舍人,都是基层官员,一般是县令、县尉,因为政绩斐然,为少府所选,录为舍人候选,在长安有司轮值、培训和学习。 一般轮值期为三年,三年后若未被选入储君莫府,则回到地方,升迁一级为郡太守、郡尉和郡丞佐官。 故而,少府举荐的都是最近三年,奉命入长安的舍人备选,年纪一般都在三十岁以下,地方履历扎实,每一个人看着都像是未来的能臣干吏。 此时,张越才明白,东方朔当年喝醉里,说的那些话真的不是疯话。 这世道,真的是用之则为龙,不用则为虫。 他是运气好,一般的人即使有才华,有能力,若没人看重和提拔、培养,将近乎永无出头之日! 当然,西汉还算好了。 起码,还有从军立功这条对所有人开放,只要有能力,能杀敌,肯吃苦,就一定能爬出来的道路。 若是东汉,连当兵立功,出人头地的路都被人堵死了。 整个底层,都被桎梏,几乎没有出头喘息的机会。 那才真正叫人绝望! 想到这里,张越就认真起来,将每一个舍人备选的档案,都反复察看,确认,审视。 都是布衣寒门,若是可以,能拉一把是一把! 还别说,张越一认真,就真的从中发现了一些不错的人才。 甚至还有青史留名的干吏! 当然更多的是,蹉跎于世,却被埋没的人。 正文 第八百三十二节 选才(2) 差不多一百份档案,张越花了足足一个时辰,才全部看完。 闭目沉思片刻后,张越对刘进道:“臣闻耳闻不如见面,见面不如谈心……臣请见诸君,以观其志!” 刘进闻言,自然不无不可,点头道:“孤正欲如此!” 于是,便吩咐左右:“请太常、宗正及少府所举诸君入殿,孤将亲视之!” “诺!”便有宦官,领命而去。 片刻后,熙熙攘攘的人群,在卫兵的监视下,从殿门鱼贯而入。 张越抬起头,审视着这些人,观察着他们的神色和身材,最终满意的点点头。 大部分人的身体素质,都很好。 皆是七尺以上的昂藏丈夫,仪表堂堂,看上去都很精神,阳刚之气十足。 不久,殿中就站满了人,一眼望去,博带羽冠之士大夫。 “臣等拜见太孙殿下!”众人齐身行礼,恭拜:“殿下千秋!” 又对张越拜道:“拜见侍中公,愿明公长乐未央!” 刘进与张越,微微起身,还礼一拜。 “诸君请安座!”刘进重新坐下来,对左右吩咐:“为诸君上酒……” “诺!” 不多时,便有着上百宫女,端着一壶壶美酒,从殿中两侧走廊走来,为众人奉上酒水、茶点。 待这些宫女屈身退下,刘进就对张越道:“卿可以开始了!” 张越连忙起身,拱手长拜:“臣谨奉命!” 于是,转身面向众人,从这些人的身上扫过,问道:“敢问,太常所举庶子备选诸公何在?” 一个太常官员闻言起身,对张越拜道:“侍中公,下官奉命,引太常所举诸庶子备选,十有二人,在此恭问君安……” 他身后,十二名衣着锦绣的贵戚子弟,纷纷战战兢兢的起身,低头向张越问好。 汉家储君的所谓庶子,其全称是中庶子,这是一个很古老的官职,乃是从宗周的宫伯发展而来。 依制度,不仅仅国家储君有中庶子之设,诸侯、列侯的世子,也都曾有过中庶子官。 只不过,吴楚七国之乱后,为了集权,汉家天子罢去了诸侯王、列侯世子的中庶子官,以削其权。 由此可见,中庶子官的重要象征性! 概因,中庶子又号副卒、国子,自古以来,都是选国家、势力内部的元老勋贵、世卿大夫之子充任。 而且,有年龄限制。 中庶子与储君之间的年龄上下浮动不能超过三岁。 所以,出现在张越眼前的这些贵戚子弟,都是些很年轻的人。 张越只是看了他们一会,就让他们冷汗直冒,感觉心里发毛。 “请坐……”张越收回视线,低下头来,在心中暗自计较一番,就问道:“未知姬氏安子何在?” “姬安拜见侍中!”一个年轻的贵族缓缓起身,出列拜道:“恭问太孙殿下安!” 张越抬头,很好奇的仔细打量了一番,这位宗周王室之后。 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少年,看上去比张越还要小一些,显得非常稚嫩、拘谨。 “果真是一表人才!”张越笑着回过头来,对刘进拜道:“臣以为,殿下当拔为中庶子,以安其材,以显殿下之志!” 刘进虽然有些疑虑,但还是顺水推舟的道:“可!” 这让姬安真的是惊喜莫名,惊惧丛生。 惊喜的是,自己成为了太孙中庶子,惊惧的也是这个。 正想要婉拒,却听到了太孙的‘可’字传来,没有办法,只好低头恭拜:“臣蒙殿下厚爱,感激涕零,即便贱躯先填沟壑,怕也难报殿下拔擢之恩于万一!” 而其他人,则都是面面相觑,怎么也想不到是这么个开端。 周子南君,可不是一般的贵族! 更非寻常意义上的吉祥物。 在如今,周子南君的地位在儒家内部,甚至高于孔子家族。 没办法,孔子一生都在推崇周礼周制,以周公为偶像,正牌的宗周后代在一日,曲阜孔氏就永远矮一头。 太孙现在居然以周子南君的子弟为臣?! 这可真的是…… 有魄力啊! 很多人都在心中感慨着,大家都知道,今日之后,长安城里怕是少不得有人要议论了。 但,大家现在没空关心这个,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紧张的等候着。 每一个人都希望,自己可以和姬安一般幸运。 特别是剩余的那十一位太常举荐的贵戚子弟,尤其如此! 没办法,中庶子的名额有限,历代以来最多五人,少则两三人。 如今,被姬安占了一个名额,剩余的不多了! 可惜…… 张越却并没有继续关注太常举荐的人。 张越很有逼数,他清楚,中庶子清贵,轮不到他来选拔。 史家、王家,还有卫氏说不定都想塞人过来。 他犯不着因此得罪人。 当然,主要也是那十一人里没有什么值得他冒险的人才。 微微侧身,张越问道:“宗正所举洗马诸君何在?” 便有一个宗正官员起身拜道:“下官奉宗正之命,引洗马备选三十五人在此!” 他身后三十多名年轻贵族、士大夫纷纷稽首行礼,对张越拜道:“末学后进,见过侍中公!” 又对刘进拜道:“臣等恭问太孙殿下安!” 张越,看着这些人,心中浮现起他们的档案和自己在兰台、石渠阁里看过的一些档案,在别人口里听说过的事情。 很快就在脑海里建了一个文档,将这些人的名字、档案、兰台、石渠阁有关的信息、宫中传闻、市井传说,都一一对齐。 接着,张越就上前一步,对他们拱手还礼拜道:“敢问诸君名讳……” 比起太常举荐的中庶子备选们,宗正举荐的洗马备选,质量就高的多了! 毕竟,两者是来自不同的阶级。 中庶子,从世卿、勋臣、外戚之中选拔。 而洗马则是从天下郡国两千石、都尉以上将官、公乘以上军功贵族子弟之中选拔。 首先,这基数就扩大了数十倍还不止。 其次,备选的家族,多数是元光之后崛起的新兴权贵、官宦,很多人的父辈都是白手起家,辛辛苦苦才爬上来的。 甚至不少人,还曾吃过苦,尝过人间的百味。 在心志上、志向上和能力上,都远超那些混吃等死的腐朽元老贵族外戚。 故而,张越话音刚落,就已经有人迈步而出,极为自信的自我介绍着,拜道:“末学后进,雒阳李仲见过侍中公!” 他看着张越,眼中闪现着各种神色。 有期待,有彷徨,也有些许的崇拜与忌惮。 张越看着他,很快就将此人的头像P到了脑海里的表格上。 李仲,字季主,二十一岁,雒阳人,父李安年,河南太守领荥阳尉,师从褚大弟子雒阳人阳德。 从这个方面来看,他自称末学后进,确实是很合理的。 不过,张越注意的却是此君在史书上也有出现。 昭帝时,他拜为司隶校尉,后任廷尉,接着却脑抽,诬陷下属,被霍光处死。 从他能在昭帝时期,任为司隶校尉,迁廷尉来看,能力是不错的。 但诬陷下属…… emmmm…… 这么low的操作,让张越怀疑他是不是有些情商不足。 要知道,在汉室,给上司下绊子、架空上司,哪怕被人知道,也不会有人苛责,反而会被以为是有勇气的大丈夫,若是功成名就,更是会被人认为有能力,有担当,乃是人才! 但这诬陷、构陷和对属下下黑手,一旦被发现,立刻就要被千夫所指。 不过…… 张越知道,这或许只是别人栽给他的黑料。 毕竟,昭帝时风云变幻,政局无常。 连上官桀、桑弘羊都栽了! 比起这个,张越更感兴趣的是,他听说过韩兴、韩文、韩增兄弟,在长安城里搞了一个类似后世的私人俱乐部的小组织。 而这李仲就参与其中。 换而言之,这是脑残粉,自己人啊! 所以,沉吟片刻后,张越问道:“吾闻公子,颇善刑名之事,未知公子对刑罚有何看法?” 李仲听着,沉思片刻后,小心翼翼的答道:“晚辈听说,公平者,制之衡也,中和者,听之绳也!故仲尼曰:人之生也直,罔之身也幸而免,以刑制刑,以暴易暴,以牙还牙,以血还血,此天地之至公也……” 张越听着暗暗点头,不动声色的继续问道:“以刑制刑,德在何处?” “德在公平!”李仲抬起头,有些狂热的道:“夫贼杀人,法杀贼,天经地义,贼伤人,法囚贼,由来已久!” 张越听着,摆摆手,道:“公子良言,吾知矣!” “还请先安坐……” 心里对李仲不由得的重视了起来。 这个世道需要李仲这样的人! 只是,嘴巴上人人都会说,关键还是要看行动,听其言,观其行嘛。 但,以李仲的表现和未来的上限来看,充为太孙洗马,已经是没有问题了! 不过,张越也没有当场宣布决定,而是看向其他人。 有了李仲带头,其他的洗马备选,自然都是争先恐后的向张越介绍起自己来。 张越则竖耳聆听,在脑海中,与其档案、信息配对。 遇到感兴趣的人才,或者留名史书之人,则提一个问题,探探他的虚实。 如此,三十五人一路问下来,花了足足一个多时辰。 然后,就是舍人备选们。 与洗马相比,舍人们的数量就更多了,差不多有五十人。 张越依样画葫芦,如此操作下来,等将所有人都认识一遍,询问一番,天色就已经昏暗了下来,到了日暮之时。 刘进命后厨,准备了宴席,招待诸生与官员。 宴席散时,已经是人定之时。 命人送走各位庶子、洗马和舍人备选,刘进就拉着张越,迫不及待的问道:“卿观诸子之中,可有人才?” “人才繁多!”张越答道。 庶子备选,或许多半不是很理想。 但洗马和舍人里,却是藏龙卧虎。 光是未来官至九卿的,如那李仲一般的就足足有十几人。 包括了昭帝的两任廷尉,李仲和李光,还有宣帝的水衡都尉朱元,甚至还藏着宣帝的两个执金吾。 除了这些青史有名之人,其他人的能力与才华,也都极有潜力。 机会得当,运气好的话,这些人里面出现几个九卿,甚至是三公也不是不可能。 由此可见,老刘家为了储君储备的人才库有多么恐怖了! 刘进闻言,非常高兴,追问道:“那与孤志同道合之士,有多少!” “为数不少!”张越调出自己记忆的那些资料,答道:“殿下,臣待会给殿下留一个名单以供殿下参考吧!” 刘进闻言,立刻满意的点点头,道:“有劳爱卿了!” 忽然,他又有些失望,看着张越喃喃自语,道:“可惜,卿不久就要离京,远赴漠南……” “孤真有些舍不得,也不知,若卿不在孤身边,孤该如何是好?” 现在,他发现自己,已经严重依赖张越了。 无论做什么事情,都想找张越商量,也都需要跟张越商量后,才有底气。 如今,张越要离京,让他恍然若失,感觉很难受。 张越听着,却是笑道:“殿下何必难过?” “臣此去,不会太久的,迟则半年,短则三月,必定回京!” “毕竟,西羌之事,臣也要去处置!” “至于,新丰、临潼、万年诸事,一切都已经有规矩可依,制度可循!” “且赵过、丁缓、陈万年、贡禹、王吉、杨增之、龚遂等人,皆良吏能臣,有他们的辅佐,殿下也不需要太操劳……” 说到这里,张越却是也想了起来。 在去漠南前,确实该召集新丰系统的干将们开个会了。 必须得商量和布置一下,刘进进位太孙后的全新格局和局面了。 此外,还得和大家商量一下重开公考的事情——毕竟,刘进身为太孙,肯定会有食邑县。 哪怕是按照太子的规格减半,也有五个之多! 想到这里,张越就对刘进拜道:“不若这样,请殿下下令,召集新丰、临潼有司四百石以上官吏,来太孙宫议事!” 刘进也是正有此意,点头道:“孤明日就会派人去通知新丰、临潼有司!” 正文 第八百三十三节 马仔(1) 回到家中,已经是夜深人静之时。 田苗一如往常,亲自在门口迎接:“恭迎主公回府!” “夫人可安睡了?”张越走下马车,提起绶带,跨过门槛问道。 “回禀主公,夫人还未曾入睡……”田苗低头道。 张越点点头,淳于文是女官出身,对规矩和尊卑礼制,恪守到了骨子里。 反正,与之相处这些日子,就未见过她哪天睡的比张越晚,起的比张越迟的。 其与金少夫,完全是两种女性。 一个是温婉典雅,知书达理的贵族小娘,令人很容易就激发出保护欲,只是却有些羞涩,不太会服侍人。 而另一个则是心思缜密,谨小慎微的小家碧玉,因为女官的原因,精通各色理论,深谙诸般技巧,总能让人难以拒绝。 用后世的说法是,一个适合做妻子,一个适合做情人。 而在这万恶的封建社会…… 张越不由得嘴角微微翘起,显得极为得意。 回到后宅,淳于文就已经为张越准备好了一切。 热腾腾的浴桶,撒了些去年夏天晒干后收藏的花瓣,闻着香气怡人,舒服极了。 淳于文更是一早就领着所有的后宅侍女和下人,在门口恭迎。 今天,她特别换了一身袿衣,头发梳成了鬓鬋样式,乌黑的秀发,沿肩垂下,长发控一本满足! 没办法,这种妇女发型,连屈原也抵挡不住诱惑。 楚辞之中就有‘长发曼鬋,艳陆离些’之赞。 淳于文不知道她今天的打扮,对张越有多大吸引力,她垂下头,跪坐到张越身前,柔声道:“妾身恭迎郎君……” 说着就伸手来,为张越换上鞋履,解下绶带:“妾已为郎君准备了沐浴之用,还请郎君沐浴……” 张越低着头,看着这个诱人的小妖精,伸手握住她的双手,然后轻轻一拉,拉到身边,环抱起来,道:“一人沐浴,何如鸳鸯戏水?” 便不顾众人的视线,直接抱起这小妖精,进了房中,丢进浴桶里。 淳于文毕竟小妖精,深谙如何恩宠之道。 面对这种情况,她毫无羞涩之感,扶着浴桶的边缘,缓缓站起来,作死的挑衅:“郎君今日何故如此急切?” 湿漉漉的袿衣,紧紧的贴在她玲珑有致的娇躯上,在热气腾腾的雾气里,若隐若现。 张越看的,再难忍耐。 于是,天雷勾动地火,搅动风云,顿时便是地动天摇,山呼海啸。 良久,帷幄之中风平浪静。 淳于文一脸幸福的藏在张越臂膀之中,小手在爱郎的胸膛上轻轻画着圈。 “今日,妾身去护军使府邸赴宴,见了护军使夫人……”淳于文柔声说道:“夫人送了许多礼物呢!” 张越听着,悠悠道:“除此之外,可还有何事?” “夫人说,明日护军使要登门拜访,问郎君是否有空暇……” “呵……”张越轻轻的抱住淳于文的娇躯,道:“空暇倒是有的……只是,我那世叔,果然还是政治敏锐性不强啊!” 若是换了旁人,真要求某个机会,哪里还会管什么节草不节草? 直接就会与淳于文沟通,让其传话,甚至带回一封言辞恳切的信件。 任安倒好,都这个时候了,还要矜持! 难怪,历史上他会在巫蛊之祸时骑墙了! 所以,张越立刻就判断,任安这个张氏故旧,肯定是靠不住的。 只是念及当年情分,多少要回报,张越才没有抛弃他。 但…… 去乌恒刷怪,肯定就和他无缘了。 最多为他出郡边塞,说点话,推动一二。 淳于文听着,不动声色的将小脸贴到张越胸口,静静的感受着自己男人的心跳,对她来说,政治太复杂了。 她唯一的期望,就是跟在自己的依靠与男人身边,然后生养几个孩子,将他们养大成人,教育成才。 于是,她轻轻伸手,摸索着握住了那不可言说之物。 …………………………………… 翌日,任安依约而来。 张越当然是好酒好菜的招呼着,只是每每当其说到乌恒之时,张越就故意岔开话题。 讲来讲去,最终任安也只在张越面前,得到一个含糊其辞的承诺。 送走任安,张越看着这位北军护军使的马车远去,摇了摇头。 任安的性格,确实是有问题的。 说好听点是骄傲,但说得难听点,其实就是孤傲。 其与飞将军李广一般,缺乏政治敏感性,更缺乏自我认知力。 这个缺点,对张越来说,几乎无法接受! 地位到了张越这个层次,看人和看物,已经不再拘泥于单纯的能力和关系远近了。 而是追求政治、军事上能帮助自己的人。 任安能吗? 显然是不能,这个骄傲的汉家将军,临大事而犹豫,遇两难就骑墙。 说句缓则的话,若未来有事,张越要任安表态,结果他却骑墙。 那么,张越辛辛苦苦的推他上去做什么呢? 还不如选一个听话的人,一个能跟着自己走下去的人。 不过…… 否掉了任安后,副使人选就有些问题了。 虽然,张越知道,很多人都乐意并且愿意接近他,以获得副使的身份,然后跟着他去立功。 只是…… 这些人却都是身居高位的大将、出生名门的军功贵族。 而且,张越和他们也不熟。 找他们还不如找任安呢! “算了,不想了,桥到船头自然直!”张越摇晃了一下脑子,就返身回家,继续昨日未完的奏疏大业,结果才刚刚写完,还没来得及检查和润色,田苗的声音,就从门口传来:“主公,驸马都尉金公命人送来了请帖……” “嗯?”张越微微皱眉,道:“拿来我看看……” 田苗于是恭身入内,将一张鎏金请帖,呈递给张越,张越打开来一看,就忍不住乐了起来,就见着帖子上写着:驸马都尉走牛马金日磾,顿首再拜侍中建文君张君讳毅:恰逢孟春之际,闻君将欲远行,仆实难舍,乃与友人略备薄酒,扫榻以待,具帷帐于昏时,愿君不弃,大驾光临! 谨再拜! “我这位大兄,还真有些意思……”张越放下请帖,对田苗吩咐道:“转告使者:蒙兄厚爱,敢不往之,必具时而至!” “诺!”田苗领命而去。 ………………………… 黄昏之时,张越驱车来到了金日磾府邸。 车还未至,金府上下,就已经在门口等候了。 连府前的巷子,都被打扫了一次,还洒了些水。 张越见着,也是不由得感叹,自己的地位真的是变了啊。 上次来金府时,虽然金日磾全家也都欢迎,但那里有这样的阵仗? 而这样的阵仗,在汉室贵族交往之中,一旦摆出来,等于告诉客人:区区不才,有事相求。 张越自然能猜到,金日磾有何图谋? 其请帖上就已经讲得明白了——仆与友人。 仆是汉代贵族行文时的自谦之语,也就是金日磾自己。 而友人是谁? 已是呼之欲出了。 果然,张越一下车,就见到了——霍光! “劳烦两位大兄久候,此毅之罪也!”下车后,张越首先就免冠拜道。 “贤弟言重了……”金日磾连忙回礼拜道:“贤弟大驾光临,寒舍蓬荜生辉,此乃吾之幸也!” 霍光也拜道:“确如金兄所言,况贤弟守信,吾等也未候多时!” 便上前扶起张越与金日磾。 三人笑着,在金府众人簇拥下,步入府中。 “贤弟,今日酒宴,有几位故友之后,闻说贤弟将至,纷纷恳求上宴,与贤弟一会……”金日磾领着张越一边走向客厅,一边笑道。 “既然是兄长故友之后,想必必是俊才人杰!”张越答道:“能与之相识,此毅之幸也!” 这是真话! 历史上的霍光集团,真的是将星云集,名臣如雨。 张越身为穿越者,拼命开挂,提前截胡,又拿着刘进的名头,狐假虎威,也才募集到胡建、贡禹、王吉、赵过、丁缓等人。 其中,贡禹、王吉等太学生,还是充q币送的,而且,还都是幼苗,想要成熟起来,成长到巅峰,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但霍光-金日磾-上官桀-桑弘羊这四个好基友,却笼络了无数人才,光芒四射,耀的张越眼睛都睁不开! 随便拿一个出来,都是未来的九卿、三公。 宣帝功臣中,十个里有八个是这四人目前的马仔、小弟。 金日磾和霍光闻言,却都是非常开心。 因为张越给面子啊,而且依然认他们是大兄。 特别是霍光,越看张越越顺眼了,甚至认真考虑起金日磾的提议了——十余日前,金日磾曾与他商议,将这个张子重,引入他们的这个圈子,成为核心之一。 只是金日磾觉得,张子重未必会同意,毕竟他一个人单玩这么久,看起来也很爽。 恐怕未必看得上他和几个老朋友一起搞的小圈子。 但现在,霍光发现,这个小兄弟并未膨胀,依旧和过去一般尊重和礼敬自己。 这就很不一般了! 这样想着,霍光就道:“贤弟自谦了,如今长安城中,人人皆以与贤弟为友而荣,那二三子更是仰慕贤弟许久了……” 正文 第八百三十四节 马仔(2) 说话间,一行人便来到了金府的客厅门口。 金日磾走到门侧,恭身做邀请状:“贤弟请入内!” 张越忙道:“不敢,主人先请……” 金日磾再道:“贤弟贵客,理当先入!” 张越这才道:“兄长厚爱,吾实铭感五内!” 于是,便与霍光联袂进入其中。 此时,已是夜幕之时,厅中连枝灯闪耀,恍如白昼一般。 两侧坐席之中,安坐数位羽冠长袍的年轻官员。 这些人,见得张越入内,连忙纷纷起身,恭身拜道:“下官等见过侍中公!奉车都尉!” 张越与霍光立刻回礼,拜道:“不才南陵张毅见过诸君……” 跟在身后的金日磾,立刻笑着上前,为张越介绍起来。 “此乃故御史大夫杜公讳周之子延年……” 听着金日磾之语,一个年纪至多二十四五的儒雅贵族,微微恭身,对张越拱手拜道:“不才南阳杜延年,见过侍中公!” 一上来就是王炸! 令张越都忍不住侧目,仔细打量眼前之人。 即使不是穿越者,张越都会为其家世而震惊。 其父杜周可是汉家有名的酷吏! 杜周生平最出名的事情,还是当初那句‘三尺安出哉!前主所是,着为律;后主所是,疏为令,当时为是,何古之法乎!’ 一句话就将汉家到底是法大,还是律大,说的通透入骨! 当然了,若只是这样,张越也不至于如此。 毕竟,老子英雄儿混账的例子,在汉室见多了。 譬如杜周的那两个嫡子,就很好的印证了这一点——他们现在州郡为官,但张越在兰台所见,地方上对这两个家伙怨气很大。 倒不是贪,这年头,贪官比狗身上的虱子还多。 关键是他们贪了不做事! 这就影响很坏了! 汉家很讲公平交易,拿人钱财,替人消灾,更是官场上的潜规则。 拿钱不做事,是会被人画小圈圈诅咒的。 然而,杜延年却不同。 他很有能力,而且才学渊博。 在历史上,堪称霍光门下第一恶犬,扳倒上官桀、桑弘羊,废刘贺,立宣帝,他都是冲锋在前,陷阵在后。 史书上说‘赖其力良多’。 只是…… 张越却对杜延年,没有太多好感。 原因在于,此人是一个十足的唯利是图的小人。 特别是反感他在盐铁会议上,上跳下蹿,为了攻仵政敌,连原则和节草都丢去喂狗的事情。 不过…… 小孩子才会在乎人品,大人只看利弊。 要做大事,就要容人之量。 像杜延年这样的人,其实是每一个权臣都需要的利剑和快刀。 所以,张越也只是微微皱眉,就立刻换上笑脸,还礼道:“久闻大名,今日相会,幸甚!” “不敢!”杜延年微微一拜,有些矜持的道:“侍中威名,仆仰慕许久,今日有幸,三生不忘!” 金日磾笑呵呵的在旁看着张越和杜延年的交流。 待两人认识之后,才引着张越,到另一人面前,介绍道:“此乃郑县田广明,如今官拜河南尉……” 田广明立刻就躬身道:“下官拜见侍中公!” 说着就屈膝在地,顿首而拜:“侍中明察秋毫,洞悉奸贼,为下官父老除害,父老久念侍中恩德,今日有幸与侍中会,请侍中受下官一拜!” 对田广明来说,张越不仅仅是重臣、权贵。 更是他的恩人! 去岁,张蚩尤行缴关中,一路查奸惩罪,狠狠的清洗了一把关中地方。 虽是杀得人头滚滚,让贵族权贵,暗恨至今。 但,那些家乡在当地的年轻士大夫和官员,却都将张越视为恩人。 田广明尤其如此! 郑县权贵和豪强之害,他是亲眼见过的。 有心铲除,却无能为力。 对汉人来说,重乡党是本能,对乡党有恩就是对自己有恩,也是理所当然之事。 张越见着,却是连忙扶起对方,道:“不敢当足下大礼,吾当日所为,只是奉命行事……” 话虽然说得轻松,但手却拉着田广明不肯放开了。 概因,此人乃是张越垂涎已久的人才。 张越麾下,现在基本什么样的人都具备了。 就缺一种人——酷吏! 当然不是王温舒那种,只记得杀杀杀的酷吏。 而是类似义纵、咸宣这样,有原则的酷吏,知道杀戮是手段,而治理和发展才是目的的酷吏,真正的法家能臣。 胡建,只是执法官,遵守法律,严明法纪,他或许在行。 在宣明法令,震慑上下,厘清关节,却不是胡建的特长了。 而田广明,正好就是这样的人。 能杀人,敢杀人,但不乱杀,也不嗜杀,而是根据实际情况从事。 能宽也能严。 可惜啊…… 田广明如今已是河南尉,官居两千石,若张越没有记错的话,今年之后他就要去淮阳为太守了。 而且,从现在的情况来看,他恐怕已经是霍光或者金日磾的马仔了…… 想到这里,张越就感觉心痛! 金日磾见着,却是笑道:“贤弟,愚兄再为贤弟引荐……” 就拉着张越,来到了一个戎装壮汉面前,介绍道:“此乃城父候续相如……” 张越听着肃然起敬。 城父候续相如,在史书上可能声名不显。 连知道的人都没有几个,但,在当代,他却是一个标准的平民偶像。 以布衣起,而至列侯,这本身就够传奇了。 其封侯的原因,就更加让人击节了。 为汉商复仇,毅然领兵,于万里外突袭敌国,斩其王,掳其民,灭其国。 只是…… 续相如不是李广利的人吗? 张越眼带疑虑,嘴上却是笑道:“久闻续公当世英雄,可恨一直缘悭一面!” 续相如连忙笑着道:“不敢当侍中赞誉,相如不过粗鄙之人而已……” 一旁的霍光,适时的插入,对张越道:“今日夜宴,一者是为贤弟践行,一者也是为了相如兄……” 张越听了,奇道:“兄长此话何解?” “不瞒贤弟……”霍光道:“续兄当初毅然为汉复仇,万里灭国,杀王掳降,天下推崇,不料却因此开罪了小人……” “两年前,有人在陛下面前进谗言,言城父候续相如,在外跋扈,言语之中于陛下多有不敬,陛下甚恼之,于是夺续兄兵权,令其闲居长安……” 张越听着,心下默然。 他知道,朝廷里一直有一股暗流,在暗中影响和打压那些为国出力的武臣。 那些根基深厚的贵族、将门,他们不敢下黑手。 就专门挑像续相如这样的没有家世背景,好欺负的人下手。 譬如当年,在大宛战争中屡立奇功,阵斩了数位大宛大将的汉将军郭意,就在回京后被人玩得欲仙欲死,最后更是将其推到太常担任专责宗庙祭祀礼仪的太常丞。 让一个在前方打仗的武人,去管宗庙事务,这不是明摆着叫他去死吗? 果不其然,郭意在太始年间,因为高庙之事出了纰漏,而被下狱,最终自杀狱中。 贰师将军李广利,据说因郭意之死,回京发了好大一通脾气,最后拿着当时的太常卿出气,拿着鞭子狠狠的抽了他三鞭。 但这又有什么用了? 讲道理,张越其实不是很难理解,朝堂里的某些人的阴暗心理,不知道他们为什么如此敌视前线的将领,千方百计的想给他们下黑手,下绊子。 李陵败于浚稽山,就是被人下了黑手。 如今,又有续相如遭殃! 想到这里,张越就问道:“未知是何人诬陷?” 心里却是打着,明天就去天子面前,给那个家伙塞点黑材料。 你进谗言,构陷国家功臣,我也进谗言,让你去死。 很公平,对吧?! 霍光闻言,知道自己这个小兄弟怕是蚩尤脾气发作了,便笑道:“贤弟要找那人,如今怕是找不到了……” “此人就是公孙敬声,如今已经死于执金吾船狱……” 张越听着,楞了。 公孙敬声?! 若是他的话,倒是可以理解了。 因为,以张越对这个混账的了解来看,他就是那种‘我不能的事情,别人要是做成功了,那就是我得仇人’。 与乃父公孙贺,真是如出一辙。 续相如则立刻在霍光话后,对张越拜道:“侍中大恩,请受吾一拜!” 说着就要屈身下拜,张越连忙扶起他,道:“不敢当将军大礼……” 其实,到这里,张越也明白了霍光和金日磾今天请他过来的意思。 其实就是给续相如安排的,想让张越拉续相如一把,好叫这位旧日的大将能够重批战甲,驰骋疆场。 只是…… 李广利呢? 讲道理,续相如是李广利旧部,若想复起,完全可以去找李广利。 以张越了解的事情来看,如今的李广利,虽然被士大夫看不起,到处黑。 但在武人和将军中,却风评很好。 一般,只要是其旧部,就能得到他的接济和照顾。 张越到现在都还记得,当初去找胡建的时候,就见到了一个左手残疾的汉军军官在北军之中任职。 而那人是李广利旧部,不过一个队率,因战残疾,被李广利安排到北军,担任了军正。 正文 第八百三十五节 觉悟(1) 内心带着疑虑,张越神色难定。 感觉自己仿佛卷入了什么旋涡。 李广利可不是好惹的角色! 这位海西候贰师将军,别看史书上是一个大反派,当代士大夫们又纷纷讥笑他‘不过都尉之才,奈何陛下拔苗助长’。 大有我上我也行,反正打平手的姿态。 但是,任何有心军事的人,都不敢小觑这位汉家大将! 旁的不说,历史上兵败后带着十几万人投降。 单凭这份能耐,当代几人能及? 仅仅是从这一点,就能知道,李广利御下的手段有多高明,其在军中威望有多高了! 反正,以张越所知,在居延等地,李广利就是神,就是保护神! 连匈奴人都畏惧他,给他立祀。 李广利的威名怕也就仅在霍去病卫青之下。 乃是当代无可争议的汉家第一名将! 张越也曾见过和接触过李广利,知道这位大将,雷厉风行和果决的个性。 霍光和金日磾,拉着张越,绕开李广利,举荐续相如。 这是赤裸裸的挖墙脚啊! 李广利若是知道了,嘴上可能不会说什么,但心里面肯定会有意见的。 因为这是公开打脸! 只是…… 看着面前的续相如,张越又心痒难耐。 续相如有魄力,有果决,更难得的是还有勇气和智慧。 数十人灭一国,整个历史上能与之比肩的,也没有几个。 能超越的,怕也就是未来的那位傅介子和班定远了。 而张越现在最缺的,就是知兵知战,有实际作战经验的老将! 家有一老,如有一宝! 当初李广利初出茅庐,就是因为有老将上官桀辅佐,所以才能渡过最初的艰难时期,逐步学会和理解了汉军的战术、指挥艺术和御下之道。 从一个纨绔子,脱胎换骨,成为大汉贰师将军! 何况续相如一点也不老! 他今年才四十多岁,身强体壮,正是武将的黄金巅峰时期。 有他辅佐和协助,对张越来说,等于直接少了三年以上的学习和锻炼时间。 金日磾看着张越的神色,自然知道这个‘侄女婿’大概在疑虑什么? 便笑着道:“贤弟与相如兄,不如坐下来详谈……” 张越正有此意,于是,对续相如拱手道:“今日与兄长相见,幸甚,无醉不归!” 于是,众人便在金府下人引领下,坐到客席上。 金日磾特别让人将张越安排坐到了客席的中间,这样,方便他与其他人交流。 ………………………… 汉代贵族酒宴,自然离不开歌舞。 众人才落座不久,便有十余少女,翩翩而来,长袖飞舞,乐声悠扬。 在乐声与歌舞之中,张越与续相如、田广明、杜延年,推杯交盏,不时说着话。 酒熟之后,也都熟络了起来,张越本就是自来熟的性格,很快就与他们称兄道弟,谈的不亦乐乎。 这让霍光和金日磾看了,都是诧异不已。 本来,他们还害怕张越如今位高权重,会膨胀了起来呢? 结果,面对三个陌生的外人,依旧和过去一样,三秒自来熟。 “此子真是异数!”霍光叹息着,对金日磾道:“还是金兄眼光好啊……” 当初,金日磾将其侄女送给这个侍中官,让长安很多人笑话不已,甚至还有人编了段子。 结果,不过几个月,现在人人称颂金日磾的抉择。 就是霍光也是眼红不已,恨不得自己也有一个漂亮的未婚侄女…… 好在,天子那边已经答应了他的要求。 不然霍光恐怕要羡慕死了。 金日磾听着,却是笑而不语。 当初,选择送出金少夫,其实他也没有想太多,只是为了给亡兄爱女找一个好归宿。 结果,不仅如愿以偿,更是惊喜连连。 不仅侄女备受宠爱、敬重和爱惜,让无数长安贵族小娘羡慕。 这个年轻的小兄弟,更是不断勇猛精进,如今隐隐成为了当朝第一权贵。 今年正月朝,甚至取代了霍光,成为随驾大臣。 接着,又是建太孙成功,一跃而为太孙的建策大臣。 仅仅是这个功劳,哪怕他日后什么都不做,躺着也可以成为列侯,拜为九卿。 而金氏提前投资,未来收益,几乎不可限量! 想到此处,金日磾就忍不住得意的抚须道:“不过是误中副车,侥幸而已……” 霍光听着,低头一笑,跳过这个话题,问道:“金兄觉得,城父候能为此番出使乌恒之副使有多大概率?” 在张越看来,霍光等人麾下,名臣如雨,战将如云,羡慕非常。 但,在如今的霍光眼中,却非是如此。 他这些年来,含辛茹苦,培养和积蓄羽翼。 但多数人都还没有表现出才华和能力来,即使有,也没有实打实的战功证明。 哪怕是他的女婿范明友,其实在霍光眼中,也只是一个‘小儿辈’。 没办法,范明友只是护羌校尉而已,所立军功,都是羌人身上来的。 没有经过大战考验,是马服子还是武安君,还在两可之间。 而霍光最需要的就是能打仗,能掌兵的大将亲信。 然而,这些人,不是像陇右将门的人,就是李广利的亲信。 他想插手和干预,千难万难,好不容易有一个续相如来投靠。 自然是极为看重,视为未来的依靠。 这就好比后世出道之初的c罗,在世人眼中,只是花哨的小小罗罢了。 哪里比得上当时已经功成名就的小罗? 若是当时,让人在c罗和小罗里选,傻子都会选小罗啊! 霍光当然也是如此。 对续相如寄予厚望,下了很大的力气拉拢。 如今又千方百计的为续相如找了这么个机会,让他与张子重去接触。 打着的主意和算盘,自然无需多言。 汉家军功第一! 任何势力和力量,没有军功做依凭,就是水中月,镜中影。 譬如公孙贺,没有军功,即使贵为丞相,也是傀儡。 而如今的丞相刘屈氂,因为背靠李广利,于是就可以大权在握。 这就是区别! 金日磾听着,看了看正在谈笑风生的张越和续相如,摇头道:“谋事在天,成事在人!” 霍光默然,举起手里的酒樽,一饮而尽。 正文 第八百三十六节 觉悟(2) 酒宴渐渐进入尾声,歌舞停歇,丝竹鼓瑟之乐渐停。 张越也稍微喝的有些上头了。 其实,他也没喝多少,不过一两斤的黄酒罢了。 当代的黄酒,虽然度数不高,可能也就是十四五度,大约与后世的啤酒度数相当。 但奈何当代人的肝脏中,用于分解酒精的酶的含量也很低——毕竟,现在又没有高浓度的白酒,人体根本不需要也不可能浪费能量来生产太多用于分解酒精的酶。 所以呢,黄酒也是能喝醉的。 其他人,也好不到哪里去。 甚至还不如张越,都是面红耳赤,摇摇晃晃。 不过,大家都保持着镇定和冷静。 侍女们也端来了用于醒酒的茶水,更有人端着水盆,拿着毛巾,旁若无人的为在坐的主宾擦拭额角和双手。 喝下热辣辣的茶水,脑子清明了一些,将刚刚的事情,都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张越嘴角溢出一丝丝的笑容来。 “今夜还真是不虚此行!” 方才,他与续相如、田广明、杜延年三人推杯交盏之间,当然也交流了许多的事情,得知不少在宫里和文牍上见不到、听不到的东西。 譬如说,田广明此番回京,乃是奉诏述职,同时也是要借机保住他的河南尉职位。 和历史上形同鸡肋的河南尉不同,如今,河南尉乃是天下最有前途和未来的职位之一。 能比其更好的,也就只有河南太守了。 没办法,太子南下,于雒阳建立治河都护府官署,正式宣布欲大建水利。 全国资源和能量,都开始向河南聚集。 傻子都知道,如今的河南郡官吏,哪怕是不入流,只要抓住机会,也可以青云直上。 而作为河南郡三巨头之一的河南尉,更是前途无限。 所以,历史又一次发生了变动。 田广明不再图谋逃离河南这个旋涡,而是毅然决然,一头扎进其中,不肯出去。 而杜延年,如今则还在谋求出仕之路,希望可以得到霍光和金日磾的举荐,从五官中郎将官署出仕。 这样,他就能比同年人少奋斗十年。 最有意思的,莫过于续相如透露的一些事情了。 首先,续相如暗示张越,他其实是大鸿胪的文官,而非武将出身。 其次,续相如表示,自己和海西候‘其实不是很熟’。 这就很有意思了。 因为,这意味着,续相如在告诉张越——他不是李广利系统的人。 他乃是身家清白之人。 内心想着这些,在脑海里将所知所闻的事情捋顺。 张越就忍不住的笑了一声。 “如今看来,汉家各个利益集团与势力,其实与后世的那些娱乐经济公司,仿佛也没有多大差别啊……” 一个山头或者势力,都可以视为一个单独的公司。 譬如李广利集团,就可以视作一个拥有强大资源和背景的大公司。 手握无数剧本和资金,随时都可以发起一个三a大作的创作。 所以,吸附天下有志于‘战争’这一最受市场欢迎和国家扶持的明星(名将)、艺人(年轻人)纷纷投靠。 不过,这个大公司最近的几部大片,票房虽然没有扑街,但也不怎么好看,甚至有亏损的传闻。 而张越、金日磾、霍光等长安权贵,以及诸如陇右将门、关中将门、北地将门等势力,则都可以视为新兴的有着大批资本的,欲要踏入汉家军事这一领域的老总。 手里面,都有着资源,有着背景,打算大干一场,拍一部市场叫好,票房卖座,同时口碑上佳的片子。 这么一想,张越就想通了。 与后世娱乐圈一般,李广利也好,张越、霍光、金日磾也罢,其他有志于撅师万里,建不世之功的山头也好。 所有人手里,最坚挺的东西,对他人最有吸引力的东西,正是资源! 后世的明星们,追求一炮而红,票房大卖,身价猛增。 而这些人大多数,都没有资源。 没有宣发渠道,没有营销团队,也没有好的剧本与好的拍摄团队。 这些东西,都在大公司手里。 想要求得,就得签卖身契。 如今,也是这般,不是霍去病卫青那种,可以逆天改命的大能,一般的人,哪里有什么资源能让天子和国家为他们量身定做一个庞大的战略,来为他们服务? 所以,军功贵族们只能投靠拥有这种资源的人。 看破这一点后,张越心里,对李广利的忌惮和畏惧,就荡然无存了。 市场就这么大,立功的地方就那么几个。 李广利却霸占了最值钱和最给力的地方。 张越想要崛起,就必然会和李广利发生冲突。 今天退让了,明天能退让吗?就算可以,后天肯定退无可退! 除非张越肯去给李广利当马仔,做小弟,等着他退休。 然而…… 这是张越无法做到的。 反过来,张越扪心自问,若其崛起,李广利愿意退让,拱手将居延这个舞台让给张越吗? 答案肯定是不可能的! 都不用看别人! 后世的那些明星小花、老花,四五十岁了,还在演着十几岁,二十岁的小姑娘,还在霸占着荧屏,不肯将位置让给新人。 李广利的心气,难道还不如那些明星? 那不是笑话吗? 想清楚这些问题,张越的意志就变得前所未有的坚定了起来。 竞争是无法避免的。 挖墙脚更是会不断出现的。 当年,卫青崛起,多少名将老帅,黯然失色,退出了历史舞台。 程不识、李广、苏建、韩安国…… 只是念着这些人的名字,就能知道,一将功成万骨枯,绝非戏言,而是事实! 其后的霍去病的经历,更是明确告诉了张越,什么叫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滩上。 自霍去病崛起,曾如日中天的卫氏军功贵族们,就立刻黯然失色。 一个又一个的被霍去病麾下更年轻、更勇猛,胆略更强,战斗力更高的部将,逐出了历史舞台。 而卫氏的军功贵族中的精英战将,则如被磁铁吸附的铁石一般,不由自主的凝聚到了霍去病的战旗下。 而这就是现实! 江山代有人才出,一旦出现更好的选择,更强力的人物。 抢班夺权和改朝换代,只是眨眼的事情。 只要张越踏上舞台,来自李广利的压制和打击甚至是敌视,就一定会到来! 只要他成功,李广利的权柄和部将以及地盘,就会不由自主的聚拢到张越身上! 物竞天择,适者生存,赢家通吃。 自然界如此,人类社会也是一样。 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 正如后世,西方社会通过工业革命与殖民,抢占先机,于是主宰地球,制霸两百年。 将其他所有文明与竞争对手,压的喘不过气来。 弱小的直接消弭在历史长河中,失去了一切。 想清楚这些,张越的念头瞬间通达。 “城父候……”张越微微侧头,看向续相如,低声道:“在下有一事,想要请教……” “侍中请说……”续相如立刻点头,看向张越,凝神屏息。 “吾奉天子诏,将使乌恒,其副使一职,如今暂缺……”张越笑着道:“君候曾为社稷立功,为生民雪耻,吾甚敬之,未知能否有幸,令君候居于副使之职?” 续相如闻言,眼中猛然显露出惊喜之色,当即就恭身拜道:“如能蒙侍中不弃,用为副使,相如愿为侍中门下走牛马,此生招之而来,挥之则去,无怨无悔!” 张越听着,心中暗暗点头,续相如比任安就聪明和敏锐多了。 当然,嘴里却是连忙道:“君候言重了!快快请起,吾择君候,乃是为国事考虑,非有私心也,还望君候莫要如此……” 续相如听着,当然不会信,但也没有再说,只是深深的再拜稽首:“末将谨受教!” 这却是让其他人看的都是目瞪口呆,不敢相信。 霍光与金日磾,更是满脸狐疑。 这不久前,看张子重的态度,好像还在忌惮李广利,不愿点头。 怎么转变的这么快? 但,不管怎么说,他们都为此高兴。 金日磾更是立刻举起酒樽,走到张越和续相如身前,道:“今日幸甚,相如兄终得复起之日,谨贺之!” 又对张越笑道:“贤弟得一良佐,亦为快事!” “来!”金日磾举起酒樽:“谨为相如兄与贤弟贺!” 张越连忙举起酒樽,敬道:“不敢,正要谢过都尉,若无都尉,岂能见城父候之英雄?” 续相如更是感激不已,有些眼眶泛红,举杯谢道:“多谢都尉引荐,吾始能得侍中知遇!” 过去数年,如同噩梦一般的生活,如今终于是醒了。 前途,更是光明普照。 侍中张子重,可不是一般的权贵! 那可是写了《孙子兵法十三章》《战争论》张蚩尤! 更是公羊学派的未来领袖,大汉天子和大汉太孙的心腹肱骨! 只要一领兵,其可以调动的资源与掌握的精兵强将,必将是史无前例的! 更别提此去乌恒,几乎就是零风险,但收益巨大的事情。 等于躺着就能捞到足够的功勋,刷到足够的声望! 更不提,其在天子和太孙面前的地位,足以使得,哪怕是一头猪当了他的副手,也能从此简在帝心…… 这可是无形的,但却人人趋之若虞的好处! ………………………………………… 第二天,张越将自己写好的奏疏与提名城父候续相如为自己副手的条陈,送到兰台,由兰台转递天子。 顺路,他去拜见了一下张安世,同时也见了见新任的御史中丞魏不害。 魏不害是天子从雍州刺史的位置上提拔上来的。 张越和他也没有打过什么交道,对他不熟。 这次在张安世的引荐下,也算是与这位御史中丞,混了个脸熟。 当然,张越也没有刻意的结交和拉拢对方。 那样做的话,暴胜之若是知道,面子怕是不好看。 魏不害对张越的态度,也把握的很好。 既不刻意巴结,也不疏远。 自然,宾主尽欢,互相交换了拜帖,约定‘有空的话,大家一起坐下来谈谈郡国风土,交流一下朝政看法’。 只是两个人都知道,要实现这个约定,恐怕得猴年马月去了。 辞别魏不害,刚刚出门,就有着尚书郎来报:“禀令君,陛下已经诏准了张侍中所奏,以城父候续相如为副使,同时许侍中奏疏所言之‘募天下敢入漠南,教化夷狄之士……’所议之事,授予侍中全权……” “此乃陛下制书!” 说着,这尚书郎就将一份包裹着的帛书,呈递给张安世。 张安世接过来,拿在手里看了看,就对张越笑道:“恭喜贤弟,得偿所愿……” “陛下信重,吾诚惶诚恐,战战兢兢,必夙兴夜寐,以奉圣命,再报捷报!”张越低头道。 天子批准他的奏疏,这是早在预计之中的事情。 盖汉家出使,素来都会委以正使全权。 许其招募任何自愿追随的随从。 这从高帝时,娄敬第一次出使匈奴的时候,就已经成为定例。 没办法,绝大多数贵族大臣士大夫,将出使夷狄,视为畏途。 连正使都要天子亲自点将,乃至于再三催促,才肯上路。 其他随从嘛…… 正常人是肯定不愿意去的。 只有犯法的官吏、贵族,才会在‘功成之后,将功赎罪’的条件下,勉为其难的跟着出去。 或者,寒门布衣子弟,为了博取未来,获得一个出仕机会,而赌上性命,自愿追随。 没办法,不给正使这些权力的话,使团恐怕一万年都凑不起来。 但,哪曾想,如今冒出张越这样的怪胎。 不仅仅自己主动请缨,而且,还一下子就将乌恒塑造成为了一个充满机会的金山。 如今,长安城内,为了抢一个使团随从的名额,很多官员连狗脑子都快打出来了! 这让张安世见着,真是啧啧称奇。 不过,他也就是将这个事情当成趣闻看。 张安世,真正关心的还是张越此行的胃口。 “贤弟上书,请求招募‘天下敢入幕南,教化夷狄之士’,可是欲要化夷为夏?” “嗯!”张越也不隐瞒,点点头道:“错非怀有此志,愚弟何必主动请缨?” “惩治乌恒,遣一小吏可也!” “只要化夷为夏,方才值得吾辈出手!” “嘶!”张安世听着,倒吸一口凉气,道:“贤弟志向远大,只是……”张安世忍不住道:“此事艰难啊!” “再难也要做,不做的话,永远没希望成功!” “做了就有希望!” “一年不行,就十年,十年不成,百年!” “昔者太公治齐,伯禽治鲁,召公治燕,皆乃典范!” “况且……”张越神秘的笑道:“愚弟还有一策,可令乌恒、匈奴、西羌争相为夏!” 正文 第八百三十七节 大司农的疯狂 张安世听着张越的话,自然非常好奇,问道:“贤弟有何良策?” 化夷为夏,从古至今,无数先王、先贤和英雄,都尝试过。 有成功的,也有失败的。 有先成功,然后失败,最后子孙卷土重来,终成大业者。 更有起先不断失败,遭遇挫折,但却百折不挠,代代接力,最终功成者。 当代文人的典故之中,就有着无数与此相关的故事、成语。 筚路蓝缕、披荆斩棘、薄伐西戎、城彼朔方。 而所有的人,所有的故事,无论古今,都有一个共同特征——此事从来艰难,非一朝一夕,所可以成功! 近代,最成功的例子,莫过于百越之地的诸夏化。 自秦始皇南征百越,深入不毛,直到今天。 秦汉两代,百五十年的勤恳经营与无数将士、官员和人民的牺牲,才换来如今百越之地并入中国的结局。 但是…… 即便如此,百越之土,也依然有很多地方的百姓,迄今依然被发文身、父子同庐而居,悬棺而葬。 诸夏?中国?先王? 那是什么? 交趾、日南、珠崖、詹耳等地,随处都可以找到依然刀耕火耨、结绳记事,锥发垂鬓,不通文法,更不知自己已经是汉家天子臣民的部族与人民。 也是因此,儒家现在主流的一些学派,才会坚持‘夷狄禽兽,不可与之言’的主张。 概因,化夷为夏,实在太难太难了! 即使是天纵之资,不世之娇子,天时地利人和齐聚,没有百年以上的功夫,根本看不到成绩。 周公、太公、恒公,这样的圣贤都无法在其有生之年,见到成功的希望。 楚国、秦国,更是历经了数百年,十几代先君的牺牲与付出,才功成圆满。 现在,这个小兄弟居然告诉自己,他有良策,有速成之法? 这叫张安世如何敢信? 张越当然也知如此,他笑了笑,对张安世道:“兄长且拭目以待便知!” 张安世听着,笑了一声,道:“那愚兄就在长安拭目以待,等候贤弟功成归来,再把酒言欢!” 内心却是真的不太相信! 毕竟,这可是连当年的大司马骠骑将军,狭不世之功,雷霆之威,也无法做到的事情! 乌恒、浑邪、休屠、义渠、诸羌。 能臣服,能顺从,但变不成真正的汉人。 哪怕是霍去病在世之时,他们也依旧是逐水草而居,以湩乳为食,父子同庐,兄弟同妻。 至于如今? 连当年最忠心的月氏义从,都已经不那么忠心和顺从了。 故而,张安世真的不看好张越此行可以功成。 没办法!实在是史无前例! 自古以来,就没有人能够一朝一夕之间,改变一个族群的心气、信仰、文化与习俗。 哪怕是周公、太公这样的圣贤,穷其一生,能改变的也不过是其治下核心的区域。 但张安世哪里能想到,这个时代,出了一个穿越者呢? …………………………………… 辞别张安世,张越直接驱车,到了大司农官署,递上拜帖,求见桑弘羊。 很快,桑弘羊就带着人亲自出来迎接。 “侍中公大驾光临,怎么也不先派人来通知一声?”桑弘羊笑哈哈的迎着张越,进了官署大门,就笑了起来。 他最近心情很不错,事业更是再上一重楼。 前些天,他上书天子,提出‘海船官营’,禁止私人拥有和制造可以出海捕鱼的大型渔船。 更将整个辽西到朝鲜四郡的海域,全部划归到大司农直属的海官衙门。 天子当然不会拒绝。 立刻就批准了下来,准许大司农新设‘海官署’,专门负责处置和管理出海船舶,特别是辽西、朝鲜四郡的船舶。 这让大司农的业务范围和权柄,一下子就从陆地延伸到了海洋。 如今,大司农中有些人甚至已经喊出了‘楼船所至,皆吾疆域’的口号。 端的是霸气侧漏,威风不已。 他本人,更是因为此事有功,而被天子恢复了大司农的身份,再也不需要顶着一个‘治粟都尉’的头衔,来主持大司农事务。 也是因此,桑弘羊对张越是真的很感激。 因为,错非张越提醒和指点,他哪里能有今天?又如何能找到捕鱼这条全新的财源? 在桑弘羊眼中,张越就是一个拥有着点石成金之术的经济奇才! 更妙的是这个经济奇才,根本不愿意也不想和他争权夺利。 人家盯上了军功,看上了匈奴。 这样一来,桑弘羊的地位,非但不会受任何影响,更会在日后,因此沾光无数。 战争这种事情,是大司农最喜欢的事情。 因为只有开战,朝野和天子才会知道,大司农有多重要。 才会明白,汉家绝对不能离开大司农的盐铁官营与平准均输系统。 也只有开战,并且是大战,大司农才能为所欲为,趁机扩张权柄,侵占其他同僚的利益。 故而,张越在整个大司农官署中,都受到了热烈欢迎,得到了数不清的敬意和崇拜。 进了官署正厅,桑弘羊热情的将张越恭请到客席上,命人奉来茶点,才问道:“侍中公百忙之中,拔冗而来,未知可是有什么事情,需要大司农协助?” 张越闻言,微微一笑,拱手道:“正是有事,欲要劳烦大司农!” “侍中但请直说!”桑弘羊笑眯眯的道。 “前次,吾曾登门拜访,请求大司农海官尽快筹措的那些物资……”张越看着桑弘羊,道:“不知道,大司农能不能提前将这些物资,运一部分去到上郡狼猛塞备我之用……” 桑弘羊听着,微微皱眉,想了想,道:“这确实有些难度……” 张越上次来拜访他,请求大司农海官衙门,为他准备大批物资。 这些物资奇奇怪怪,让桑弘羊看了一头雾水,甚至不知道张越的意图。 不过,想着反正那些东西也不值钱,最多花点资源,运去令居塞罢了。 所以,他满口答应。 但现在,张越却又登门,想要大司农提前将东西运一部分去狼猛塞。 这就让桑弘羊有些犯难了。 倒不是别的原因,而是成本的问题。 因为前次,张越的请求,只是请大司农在今年内将东西送到令居。 大司农自然不需要花费太多精力,只需要将东西,放到各地均输平准司的物资车队、船队中,顺路运抵令居就行了。 开支并不大。 但现在,要提前将东西,从辽西运去狼猛塞。 这肯定就要组织许多的运输车队,需要调度各方资源,更需要派人以八百里加急的速度去通知海官有司。 这样,都要钱。 而且是很多很多的钱。 保守估计,仅仅是运费恐怕就在千万以上了。 张越听着,却是看了一眼桑弘羊,道:“大司农尽管放心,此番协助,并非无偿!” “吾将会按照大司农平准均输司的报价,偿付大司农……” 桑弘羊一听,眼睛立刻亮起来,抿了抿嘴唇后,他看向左右。 发现,左右官员,都是兴奋难耐,不停的搓手。 大司农的平准均输司是干什么的? 答案就是买低卖高。 其具体操作模式是这样的,大司农在天下郡国主要城市和商品主要贸易集散中心,设置均输官和平准官。 均输官负责从天下州郡的主要商品和生活必需品产区,提调物资,上供长安。 然后由长安大司农,发卖到天下各地,赚一个差价。 简单的来说,就是由国家来当二道贩子,剔除私营中间商。 依靠国家的邮传系统和设置在天下的亭里,大司农得以轻松掌握各地物价水平,从而在其中获利。 而平准官就更可怕了。 平准官是大司农设置在天下州郡主要商品集散中心和贸易中心的官员。 他们负责的事务只有一个——衡量和制定各地主要商品的基准价格。 当某地某个商品,低于基准价格下限时,平准官就以基准价格全面收购。 当其高于基准价格上限时,平准官就从其他地方或者仓储之中,以基准价格大量出售,以此平抑物价,打击投机。 当然,这只是理想情况,或者说用来堵别人嘴巴的冠冕文章。 在实际执行过程中,大司农的平准均输官们,比从前的那些囤积居奇的商贩还要恐怖! 说是平抑物价,打击投机。 实际上,操作物价,投机居奇的人,正是大司农在各地的均输官和平准官。 自平准均输系统建立以来,大司农在这一方面的收入,就不断攀升,如今已经成为大司农仅次于盐铁收入的第二大财源! 故而,张越的话,在大司农的官员们听来,简直是天籁之音。 因为,这是摆明了送上门来给他们宰的肥羊啊! 旁的不说,他们完全可以操作一番,将在辽西海官衙门里不值一钱的东西,标个天价! 当然了,因为对方是张蚩尤。 他们不敢玩这种骚操作,但也是可以赚上不少的。 而大司农,从来都是只要有钱赚,就没有什么东西不敢卖! 当年,桑弘羊为了赚钱,连节草都丢去喂狗了! 只是…… 桑弘羊看着张越,长出一口气,问道:“侍中公,打算用什么来支付……” 张越呵呵一笑,吐出一句让桑弘羊心跳加速,难以自抑的话。 “当然是以物易物!” “大司农付出,自然能得到回报!” “乌恒各部的皮毛、湩乳,只要大司农肯收,愿意给一个合理价格,吾都愿意将之用来偿付大司农平准后的报价……” 当然,潜台词,不外乎‘要是报价不合理,我就找别人’。 张越把话讲完,桑弘羊还没有来得及接话,就已经有大司农的官员跳了起来:“侍中公放心,大司农必定给侍中公一个合理报价,绝不让侍中公吃亏!” 桑弘羊赶紧瞪了他一眼,吓得他缩了缩脖子,然后对张越拱手道:“侍中之义,吾待大司农谢之!” “请侍中放心,侍中所需之物,大司农各署就算是死,也必定按期运抵狼猛塞,绝无贻误!” 其他人也都激动的对张越拜道:“侍中放心,吾等一定亲自监督,按时将东西运抵狼猛塞!” 没办法! 张越开出的价码,大司农没有人能拒绝,更不可能拒绝! 因为,这关乎到了无穷无尽的利益,数不清的利润! 要知道,自古以来,从来都是大军一动,千金一日。 但在同时,大军一胜,也是金山银山。 旁的不说,单单是将士本身个人的缴获,就是一笔巨大的财富! 譬如当年,李广利大宛战争得胜,出征士卒,带回了数不清的黄金珠玉。 这些东西,一般的大头兵,哪里会留,当然是尽快发卖,换成现金比较划算。 所以,就有随军商贾,应运而生。 专门处置这些战利品,处理这些收益。 如今的汉家首富袁广国第一桶金,就是从帮李广利兵团发卖战利品捞出来的。 而很遗憾的是,大司农一直无法插手其中。 军队战利品的发卖,从来都是大将们自己找人处理。 如今,张越却肯开这个口子,让大司农介入其中。 这里面的利益和利润,用屁股想都知道,有多么巨大。 不夸张的说,一次大战下来,只要得胜,就是数万万甚至数十万万的战利品。 更不提,张越还愿意用皮毛、奶酪来以物易物。 这本身就是利润所在! 故而,在大司农上下官员眼中,现在张越已经不是那个令人畏惧和害怕的张蚩尤了。 而是财神爷,是挥金如土的土豪。 这样的人,简直是祖宗啊。 拿块神主牌供起来,早晚祷告、膜拜也都不为过! 张越见着,却是笑着对大司农众人拜道:“不敢,此事还要有劳诸公多加费心!” 心中却是感觉有些心跳加快。 大司农,绝对是时代造就的怪物。 其名为官府,实为垄断组织。 而且是所有垄断组织中最恐怖、最可怕的存在! 祂既是商业组织,也是官府。 既是运动员,也是裁判员。 本来张越该唾弃祂才对! 然而,在如今这个时代,这个怪物才是代表了社会生产力发展进步的存在。 才是最具战斗力和活力的利益集团。 其他利益集团,不是满脑子追逐功勋的武将,就是满脑子的小农思想,只想着抱守残缺,希望永远过田园牧歌的桃源生活的儒生。 只有大司农,才会只要有钱赚,就肯丢掉节草。 最终,张越在官商与商人之间,选择了前者。 正文 第八百三十八节 浪潮(1) 当太阳升起,人民赫然发现,长安各地闾里的闾室以及各市集的旗亭外面,多了一张被贴在一块木牌上的白纸。 白纸自从被发明以来,这还是第一次进入普罗大众的视线。 往常,人们只是听说过,张蚩尤发明了全新的用于书写的材料。 但,这个所谓的白纸或者‘侍中纸’,到底是个什么样的? 却没有多少人见过。 毕竟,如今白纸产量还是太少了。 哪怕少府,如今已经月产各档纸张数十万张。 但,其中大部分都是官府在使用。 而且,是高阶文官与贵族在使用。 寻常百姓,想要得见,还是不容易。 就连很多低阶官吏,也未必见过,更别提使用白纸了。 故而,当白纸文告一出现,立刻就引发了围观和轰动。 只是,百姓多数不识字。 看不懂告示的内容,只好将求助的目光,投向那些能识字的人。 立刻就有着识字的文人,被人找来。 然而,在看到公文的刹那,这些文人多数呆滞了起来。 只有少数人,才能压抑住内心的激动为街坊闾里宣讲起来:“侍中领新丰令、钦命持节使乌恒使者张毅敢告父老昆仲:吾闻有士人曰:世有伯乐然后有千里马,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 念到这里,无数文人士大夫,都只觉得这句话真的是说的太对了! 古有伯乐,善相千里马。 千里马得遇伯乐,是宝剑配英雄,佳人遇君子。 然而,这世道却昏暗沉沦,吾等千里马蒙尘至今,何其悲也! 只是…… 接下来的话,却让很多人跳脚了。 “呜呼!此何其缪也!” “自古明君在位,贤臣名士,若有出仕治国经世之念,安有遗贤之事?” “昔傅说于版筑之间,盘庚见之,委以天下大事;太公垂钓渭河之畔,文王遇之,拜为国相,托付军国之事;管夷吾陷于仕伍之中,恒公知之,任为肱骨,所以九合诸侯,一匡天下!” “当今天子,圣贤不亚于三王,仁德不逊于五帝,胸怀天下,气吞万里,圣德泽于六合之间,平津献候公孙弘,微寒之际,牧豚北海之间,身无片完之布,天子见之,拔擢为丞相;故御史大夫张公,起初不过市井之吏,天子信其材,用为廷尉,放治天下;广川董公,大将军长平烈候青,不过平阳侯骑奴而已,天子用之,遂横扫匈奴,立不世之业,为天下仰慕!” “故是非世有伯乐然后有千里马,乃为伯乐常有,而千里马不常在也!” 什么叫非世有伯乐然后有千里马? 什么叫伯乐常有,千里马不常在? 这张蚩尤的意思,是在嘲讽吾辈?是在羞辱吾辈? 岂有此理! 岂有此理! 当时,便有无数人咬牙切齿,愤恨不平。 然后,他们就看到了下面的文字。 “今吾不才,将奉诏出使,教化乌恒,建功立业,厥于远方!” “敢问父老昆仲:千里马今安在?” “好啊!”有人当下就大声道:“这张蚩尤轻我丈夫无志乎?” “必让其知道,这世间英雄,从来不绝若线!” 当下,便有无数人,纷涌而至公车署,将自己的名帖和传符,丢了进去,大声说道:“吾闻侍中张子重,欲使乌恒,建功立业,特来请缨,愿随侍中,远赴万里戎机,立功勋于远方!” 公车署署长王安很快就被惊动,走出官署大门,看着群情激愤的无数士子,纷纷抬了抬手,喝道:“肃静!” 作为张蚩尤的‘老朋友’‘故旧’(王安自己是这么认为的),王安对于张越的事情是非常上心的,自然早就知道了事情的原委,更在昨日主动去张府拜见了张越,得到了张越的指示。 如今,看着这些群情激愤的士子,王安没有半分慌张之色,只是淡淡的道:“吾乃公车署长王安!” 随着他的这句话,空气立刻凝固,人群也安静了下来。 公车署长别看才八百石,但却掌握着无数人的荣辱升迁。 不客气的说,整个长安百分之八十的长漂,在王安面前都不敢蹦跶。 概因一旦恶了他,日后就算得到举荐,也很难有出头之日——公车署长完全可以利用他的职权,将某一个士子一辈子都按在公车署,让其待诏一生! “诸君来意,吾已得张侍中行文知晓,奉侍中公之命,君等若真心自愿追随张侍中远赴漠南,教化夷狄,吾必为君等造册……” “只是……有句丑话,本官要讲在前头……” “此去漠南,教化夷狄,非是三月半年之功……” “所有自愿士子,皆需与大鸿胪签订为期三载之约!” “三载之内,不能擅离职守,违者,以军法处置!” 听到这里,几乎所有士子都愣住了。 三年? 而且还要跟大鸿胪签约? 很多人都犹豫了。 汉家可是一个重诺守信的社会,平时人民连口头之诺都会铭记于心。 若是白纸黑字订下的契约,更是具备了无穷效应。 本来,很多人只是来投机的。 因为,他们知道,此行乌恒,风险几乎为零,但收益却会大的超出想象。 只是花上数月,至多一年的时间,就能捞回富贵,还能镀金。 这是稳赚不赔的买卖! 但哪知晓,这居然是要起码三年的时间去做一个事情。 投机者们,顿时就心生去意。 只是,如今乃是大庭广众,众目睽睽之下。 无数的眼睛,公车署上下的官吏和待诏士人,都在看着自己呢。 而士大夫们,都是要脸的。 若是听闻三年之约,就拂袖而去,以后还怎么混呢?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大家都知道,只要他们敢这么做,不出三日,长安城所有认识他们的人,都会知道,他们当了逃兵,畏难的名声就会跟随他们一生一世。 所以,他们只好苦笑两声,然后互相看了看,心中后悔不已。 “上了张蚩尤的激将法了!”不知多少人心中哀嚎。 但,也有聪明人,敏锐的发现了王安说辞中的关键,于是挺身而出,拜道:“晚辈敢问署长足下:既然有三年之约,想必自有相应的奖赏吧?” 众人一听,纷纷醒悟过来。 汉人,并不避讳谈及钱财报酬,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 忠君的前提,是要食禄。 若是没吃刘家的俸禄,很多士大夫都觉得,自己其实并没有忠于刘氏天子的义务。 譬如齐鲁一带的缓则们,就都是这么认为。 故而,举凡契约,都是有付出,必有报酬。 白纸黑字,明确权责。 这一点,后世无数出土文物,都可以证明。 “自然有的……”王安微笑着道:“三年约满,若无纰漏、渎职、犯法之事,则大鸿胪必举定约人为太学生,甚至孝廉、贤良方正,乃至于破格收录为大鸿胪之吏,便是举为太孙宫官吏,也非不可能……” “且契约期间,一切开销、花费,皆由护羌都尉官署报效,提供不低于中国四百石官员俸禄,提供休沐日、岁可请一次送亲探访!” “此外,若君等愿意,侍中公保证,可以为君等联系、保媒一位乌恒贵女为妾……” 众人听着,面面相觑。 条件和报酬,当然是极好的。 很多人都是怦然心动,激动无比。 三年之后,必举为太学生! 仅仅是这一条,就已经足够很多的年轻人愿意为此赌上一把了! 没办法,汉家入仕的途径,就那么几条。 一为察举,一位訾选,一为萌举。 察举,谁都知道,这是一条荆棘之路,没有大智慧大毅力大背景,一般人连玩的资格都没有! 概因,一郡之地,每年就举那么几个人。 而一郡之人,多则百万,少则十余万。 乃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 而且,察举的条件非常苛刻。 就以孝廉为例,必须全郡知名,且无疑虑,才可能被举。 这里的知名,指的是你在孝道和廉洁上的知名…… 就算过了郡国这一关,举入长安。 你还依旧没有成功…… 因为,还有天下一百零三郡的英雄豪杰,正在期待踩着你上位。 察举制度,艰难无比,坎坷至极。 能走通的,没有一个是简单人物! 至于訾选? 就更困难了! 訾选,顾名思义,就是比钱。 别看訾选为吏的基础很低,三万钱的家产就可以得到资格了。 然而…… 运作、打点、疏通关系、展示能力,最后得到肥差。 这其中要花费的金钱,数以百万甚至千万! 当初名臣张释之靠着訾选为郎,在长安为官,全赖其经商的长兄供养和支持。 而其长兄乃是蜀中大贾,訾产千万。 即便如此,张释之也曾向友人吐槽:久宦减仲产,吾欲自免归。 一个千万訾产的兄长的家产,都因为其在长安为官,而陷入坐吃山空的地步,令张释之心生去意。 那还是太宗时的故事。 现在,訾选这条路只会更费钱,而不是相反! 至于萌举? 好吧,这条路倒是个捷径。 但你首先得有一个两千石以上的高官或者关内侯、封君以上爵位的贵族的老爹。 不然,哪来的回哪里去吧! 也正是因出仕之路,艰难无比。 很多郡国的士大夫文人,才会纷纷聚集到长安碰一个运气。 希冀能得贵人青眼,从此青云直上。 只是,能有这种运气的人,实在是太少太少了。 多数人,蹉跎长安,白首而归。 如今,却又多了一条路。 只需去乌恒之地,为大鸿胪衙门和张蚩尤做事三年。 表现合格,就可以在约满后,得到一个举荐入太学的机会。 优异者,更可以得到举为孝廉、贤良方正乃至于直接为大鸿胪官员、太孙官吏的机会! 仅仅是这个机会,就已经值得无数寒门士子,为之疯癫了。 更不提,还有俸禄,可以享受四百石官员的待遇。 依照制度,四百石官员,月俸为两千钱。 每五日可以休沐一日,还可以住高屋大院,享受下人、亲随服侍。 这就很有诱惑力了。 需知道,这居长安大不易。 哪怕是郡国豪强子弟,在长安这么久,也早把盘缠花光了。 如今,很多人的日子都是紧巴巴的。 别说游玩嬉戏了,连正常的吃住都要成为问题。 至于寒门士子们…… 更是不得已,去给商贾们当了算账先生、西席教师,乃至于给人浆洗衣物,抄录文书等粗活累活,也不得不做。 借此维持生计,在长安等候一个可遇不可求的机会。 就像去年,张蚩尤开始收录投递策文那样的机会——那一次,数十人幸运的脱颖而出,被张蚩尤举荐,如今都已经得官。 现在,只需要去乌恒三年,就不仅可以得到一个最起码被举为太学生的机会。 更可以在三年后拿到数万钱的俸禄。 无数人都是心动不已。 只是…… 三年啊! 去乌恒三年…… 大家冷静下来后,不得不去考虑一个问题:夷狄寒苦,化外之地,危险重重。 而且夷狄不识礼教,不懂文法,不通音律。 去了那乌恒,还能有命回来吗? 赏赐虽好,却也要有命享受才是啊! 要知道,汉室的士大夫,哪怕是所谓的‘寒门士子’,其实也没有穷到那里去。 像公孙弘、朱安世这样的,在逆境和寒苦之中还能坚持读书、学习的人,毕竟是少数。 绝大多数的人,是不可能做到的。 所以,所谓的文人士大夫,多数出生在中产以上家庭。 至少也是地主之家,有良田数百亩,就像曾经的张毅一样,虽然说自称‘寒门布衣’,但实则也是从小就没少过吃穿,不知艰苦之人。 这样的人,在后世有一个词语来形容——小资。 小资的毛病,在汉室文人身上,也是一个不少。 所以,他们明知道,这条路是可行的。 很可能是自己唯一的机会。 但,内心对于夷狄的恐惧与漠南的艰难生活的畏惧,却还是浮上心头。 让他们犹豫不决,踌躇不前。 但…… 就在此时,已经有人做出了决断。 “雒阳吕破胡,愿从侍中之召,自愿去往漠南乌恒,还请署长为我登记!” 有了第一个,很快就有第二个,接着是第三个,第四个。 赌博,或者说冒险精神,在汉人之中,从来不缺。 而当这些人开始不断涌现。 其他人,在大势的胁迫下,也不得不紧随其后,不得不忘掉心中的恐惧和不安。 没办法! 他们是士大夫! 而士大夫,最要脸! 正文 第八百三十九节 浪潮(2) 在自愿或者被迫自愿在公车署登记,留下了姓名、籍贯、住址的士子们离开后。 王安嘴角溢出一丝笑容。 他招招手,几个四十余岁的文人,立刻凑上前来。 “吾吩咐汝等的事情,可都记住了?” “记住了!”这些人都是低着头,服服帖帖。 “那就去做吧!”王安挥挥手,道:“记住,此事成功与否,关乎尔等的未来前途……” “诺……”文人们深深俯首,眼中满是忌惮。 王安目送着这些人离去,微微伸手,拨开自己的衣襟,长出了一口气:“此事功成,吾也算出头了!” 方才,聚拢而来的士子人数并不多。 大约也就是一百来人! 这么点人,连给那位侍中塞牙缝都不够! 所以,需要加一把火。 让整个长安的文人士大夫,都卷入进来。 ……………………………… 与往常一般,邵未央步入了他平常最爱去的酒肆之中。 此时,酒肆内与往常一般,已经聚集了大量的士人,正在饮酒作赋,评判文章。 当然,也有人聚拢在一起,神神秘秘的不知道议论什么。 “邵兄……”有人凑过来,对邵未央拱手道:“许久未见,兄长可是有富贵事?” 邵未央白了那人一眼,故作叹息,摇头道:“哪有什么富贵事?不过是运气好,承蒙长安阳庆里袁公厚爱,为其子西席而已……” “阳庆里袁氏西席?”那人长吸一口气,看邵未央的眼神都变了,神色也立刻不同,低头道:“大兄高材,吾早知之,今为袁氏西席,飞黄腾达,怕是不远矣……” 邵未央却是自谦道:“不敢,幸袁公不弃,知遇之恩,必报之以涌泉而已!” 内心之中,却是不免骄傲起来。 阳庆里袁氏,传说与先帝年间的名臣袁丝有着关系,乃是名门之后。 其本身,又是长安城中有数的富贵人家,訾产千万。 能够成为袁氏西席之一,哪怕只是给袁家重金聘请来的名师打打下手,这也是荣耀。 更乃是他在长安获得立身之地的证明! “邵兄自谦矣……”那人亲热无比的靠近邵未央道:“正好今日,吾与诸友皆在,若邵兄不弃,可否与吾等同席,也好叫吾等能得邵兄一二指点……” 正好,邵未央来此的目的也是如此。 富贵不归乡如锦衣夜行! 汉人骨髓深处,有着深厚的装X因子。 炫耀更是文人士大夫们的通病。 更是他们的命根子! 概因,若有了好事,不讲出去告诉别人,别人如何知道自己牛逼? 若他人不知,就算做出了什么好诗赋、好文章,也不会有欣赏者。 邵未央在这友人引领下,来到了酒肆内的一处厢房。 这种厢房,是标准的汉代民居。 外部用竹木装潢,内部铺设地板,在四周铺着凉席,放着案几。 众人就围坐在一起,谈天说地,指点江山,激扬文字。 邵未央的到来,自然引起了在坐士人的轰动,待听到邵未央成了长安阳庆里袁氏的西席后,士人们看他的眼神彻底变了。 一个个都热情起来,连主位都让给了邵未央来坐。 邵未央假意谦虚一番,就毫不客气的坐到了上面。 “诸位在谈些什么呢?”邵未央拿起一个木勺,为自己舀上一碗温酒,然后问道。 “不满邵兄,吾等在谈论那张蚩尤所谓的‘募士书’……”有人说道。 “募士书?”邵未央立刻来了精神,以为这几日自己在袁府,错过了什么大事情,连忙问道:“敢情兄长教之……” 众人听着,却都是哄笑起来。 然后就你一言,我一语,将事情向邵未央介绍了一番。 邵未央听完,心里也是一颗大石落地。 原来,是张蚩尤要招募自愿去漠南乌恒各部,与夷狄相处的士人。 虽然条件开的极好,也说的天花乱坠。 但…… “胡天八月既飞雪!”邵未央心想:“便是那粗鄙武夫,亦不能在塞外久居,何况吾辈高雅士大夫?” 当然,嘴上自然是不能这么说的。 文人嘛,需讲些风度,要摆些架子,得站在更高角度,至少也得是天下、道德、仁义的高度来谈论事情。 不然,那不就要被人笑话? 所以,邵未央沉吟片刻后,道:“夷狄禽兽,不可亲昵,吾辈士人,受圣贤教诲,切不可自甘堕落,行此莽撞之事……” “邵兄所谓甚是……”立刻便有人附和:“夷狄是膺,荆舒是惩,春秋有内中国,外夷狄之教,今中国尚有百姓未慕教化,何以教夷狄?” “张蚩尤想法固善,奈何亡春秋之大义……” 大家都是点头,纷纷道:“兄台所言甚是……” 就在这时,忽然,砰的一声,厢房的南侧墙壁忽然被人重重一脚踹在其上。 很显然,这种只是用着竹木简单的围了起来的墙壁,是非常不牢固的。 咔哒一声,整个竹墙结构就支撑不住,轰然倒塌。 “一派胡言!”一个身着戎服,头戴进贤冠的男子,持着腰间佩剑,从倒塌的墙壁处,走了进来,眼睛微微一扫诸生,嘴角耻笑不已:“汝等安敢称‘士’,吾羞与汝等为伍也!” “汝是何人?”邵未央立刻就站起身来,将手放在腰间的佩剑身上,面带不悦。 汉家士人,一言不合,拔刀相向,这是日常。 每年,长安城里的命案,起码有四成都是士人之间的矛盾导致。 矛盾的原因,千奇百怪。 有时候,甚至可能只是某人评判别人诗赋用词不当,就可能导致一场决斗。 故而,在长安城里,没有战斗力弱鸡的士人。 或者说战五渣们根本不敢招摇过市。 “吾?”戎服男子呵呵一笑,轻蔑的看了一眼邵未央,道:“吾乃雍州李元!” 他持着剑,直面邵未央,冷然道:“吾闻士者,任事之人也,凡能事天下事者,方可为士,天下有事,旦旦而坐,安逸高卧,与酒色为伴,引朋党为友者,安可称士?” “所谓士人,见天下人民之忧,便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闻边塞有警,则与诸子同袍,修我戈矛可也!” “我观汝等,见天下之忧而安于酒色,闻国家有事,则漠不关心,听边塞之警,却高谈阔论!” “故吾曰:羞与汝等为伍也!” “你……”邵未央被气的几乎就要拔剑出鞘,与之决斗。 只是,看着对方戎装在身,身材健壮,自知若是上前,肯定是自取其辱,才狠狠的骂道:“竖子安敢欺我?汝又为天下做了何事?” 李元听着,微微一笑,弹力弹衣袖,潇洒无比的说道:“在下不才,已投书公车署,请缨而往漠南,为国效命,教化夷狄!” “却不像汝等……”李元伸出手指,指着邵未央,又指着在场的其他士人,最终轻蔑的看向整个酒肆的士大夫,他骄傲的昂起来头,大声道:“皆是蝇营狗苟,自悲自怜之辈!” “吾为大丈夫……”李元背过身去,大步向前:“而尔等不过窃据名位的硕鼠而已!” “硕鼠硕鼠,无食我黍!三岁贯汝,莫我肯顾……” “硕鼠硕鼠,无食我麦!三岁贯汝,莫我肯德……” 高唱着《诗》之硕鼠,李元像个英雄一般,走出酒肆。 在整个酒肆的伙计与掌柜的崇拜与仰慕之中,在门外无数围观群众的惊叹之中,像个英雄一般的走到了太阳下。 无数人欢呼,为他致意。 “公子真丈夫!” “明公真英雄也!” 而鄙夷与不屑,则投射到了酒肆内原先高谈阔论的士人身上。 让他们羞愧的低下头来,甚至掩面逃避。 没办法,汉家士人,最畏惧的和最害怕的,就是春秋之诛! 而春秋之诛,说白了就是诛心。 现在,酒肆内,数十士人,皆被诛心。 邵未央更是后悔万分,赶忙低下头来,藏到人群里。 他知道,今天的事情,一旦传到袁家人耳中,他那好不容易得到的西席之位,就要泡汤。 整个长安的官宦贵族人家,都肯定不会再用他。 因为,不会有人,用一个名声有污点的人 哪怕只是传说有污点,也不会用。 李元却是神清气爽,感觉心旷神怡。 有生以来,他还从未如此的舒爽过。 “果然,天地有正气,持正而行,则无所不能!”享受着群众的拥戴与仰慕,李元知道,自己这波赚了。 一个好名声,胜过黄金千金,良田万顷。 昔年,商山四郜,居于深山,不问世事。 吕后却需要重金延聘,以为太子师。 这就是名声的力量! 想到这里,李元就不由得感激起,那位来指点自己的‘前辈孝廉’。 若无对方指点迷津,自己如何能想到这一遭呢? 提着腰间的剑,李元阔步向前,心里琢磨着:“吾该再去何处找人挑衅呢?” 刷声望这种事情,汉家士人,是不用教都会的。 但他却不知,此时,长安城中,像他这样的士人,还有数十人之多。 基本上都是之前在公车署,被大势胁迫,不得不‘自愿’报名,‘请缨’从侍中张子重往幕南之行的士人。 最初,他们在离开后,懊悔不已。 特别是,当他们看到后来者,听说了实情后,纷纷唯恐避之不及。 只有少数寒门士子,才愿意加入他们,赌上这一把。 这懊悔情绪就更浓厚了。 奈何,都已经签名,还留下了姓名、籍贯与住址。 若是毁诺,倒不是不行。 汉家士大夫们,当官当的不如意了,挂印而去的人都有。 只是…… 若是这样,那就此生都休想入仕了。 更可能会开罪那位张蚩尤…… 一个不小心就是万劫不复! 所以,他们内心别提多郁闷和悔恨了。 就在此时,几位公车署里待诏的老孝廉、老贤良,却是找到了他们。 言辞之间,挑起了他们对其他人的嫉妒。 让他们内心都深处了‘为什么是吾要往漠南,而尔等却在长安逍遥’这样的想法。 正所谓,不患寡而患不均。 这个念头一起,便一发不可收拾。 接着,那些老孝廉,就提醒他们‘既然都已经这样了,大丈夫就不该沉沦往事,应该抓住这个机会,为自己谋求更大的好处’。 话都说到这里了,傻子都能想到自己应该怎么做了! 于是,数十名内心不平的士子,踏上了打脸踹门之旅。 而他们和李元一样,一旦开始,就根本停不下来。 狭大义而举高论,逮着那些认识的、不认识的文人,一路打脸。 长安士子圈中,立刻就掀起了风暴。 事情,于是越闹越大。 八卦党们,适时加入,推波助澜。 一时间长安城到处都在议论这个事情,文人士子,一下就面临了尴尬境地。 街坊邻里,看他们的眼神,都是怪怪的。 仿佛,他们没有去公车署报名,是做了什么天大的坏事一样。 更恐怖的是,长安的贵族官宦和富豪们,也随之而动。 首先是袁广国召集他家的食客与宾客,宣布:“我闻贤士忧国,上士犹民,其次犹主,今国家有事,公等岂可安坐?” 然后,就是另一位大贾,杨孙氏也布告上下,说:“吾虽妇孺,亦知国家兴亡,在士人之责,公等安能不如妾身?” 其他贵族、官宦人家,也都纷纷跟进。 毕竟,他们不傻,知道得给那位即将离京的张蚩尤面子。 不然的话,若是因此恶了他,让他在离京前,在天子面前给自己塞点黑材料,那就惨了。 再说,这对他们也是好事。 说不定可以趁机甩掉一些负担,节省开支。 还能顺便在天子面前表现一波,刷些存在感。 于是纷纷告诫家中食客、宾客,表明‘养士三年,用在一时,今国家有事,公等岂能安坐?’。 于是,风暴变成了海啸。 道德绑架,第一次出现在了世界上。 无论士人们愿意还是不愿意,他们都不得不去公车署走一遭。 不得不表明自己‘并非自私自利之徒’,确实‘心怀天下’。 正文 第八百四十节 公羊未来(1) 外界纷纷扰扰,张越却并不是很在意。 因为…… 别看现在,好像公车署那里,报名者车水马龙。 但实则,最终能有多少人真正愿意去? 还是未知数。 到了地方,肯留下来的,又未知能有几个? 反正张越对此不乐观。 这次的事情,更像是一场狂欢。 一次宣传,一个广告而已。 所以,在看到势头起来后,张越就没有再管了。 回过头来,他开始专注自己的事情。 首先,就是召集新丰、临潼官吏之事。 这个事情,刘进已经在办了。 应该就是这几天的事情了。 此事,张越不打算参与,而是让陈万年和桑钧主持。 原因很简单——如今太孙宫已立,莫府也在筹备。 刘进的太孙属官,也会在未来两三个月内陆续到齐。 这样,就会产生一个问题。 依照旧例,储君食邑与属地的日常行政,是要接受舍人、家令以及其他储君大臣指导甚至是节制。 然而…… 刘进这里情况特殊,比起这些新来的什么太傅少傅,舍人洗马、家令门大夫一类的属官。 新丰系才是刘进的元辅、从龙之臣。 反倒是,属官是后来者。 这就形成了一个问题:在日常行政上,到底是家令舍人指挥县道有司,还是实际在一线的元辅、从龙之臣,继续把持权力,乃至于反过来,抢走太孙诸官的活? 这个问题,若在其他朝代,倒还好解决。 但在西汉,却是麻烦无比。 概因汉室官场,素来有为小吏必陵上官,居副手则架空主官的优秀官员。 天下人也都习惯了。 所以,这太孙属官和新丰临潼官员们的冲突,在所难免。 要是张越会一直留在长安,这个问题倒也不大。 以他的权力与地位,一切牛鬼蛇神,都得跪下唱征服。 完全可以强力弹压,让两方各安其事。 但问题是…… 张越马上就要去乌恒,然后就正式踏上征服世界的道路了。 新丰、临潼,哪怕再算上即将归入刘进治下的那几个食邑县,对张越来说,也不过是一个戏水的澡盆子。 终归是太小了。 也瞧不上! 只要,别人不破坏他的计划和既定的发展方向与制度。 那么,新来的属官们也罢,原先的旧人也好。 谁有本事谁上! 不行别bb! 这次会商,就会是这两个系统的第一次碰撞。 以汉人的性格,必然是火星撞地球。 所以,张越远远的躲开,不想参与。 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 而另外一个事情,张越却是非得亲自参加不可。 “太学啊……”摸着手里的请帖,张越轻声叹息。 这是董越刚刚派人送来的,邀请张越明日前往太学观摩‘明堂’‘辟雍’这两个建筑的动工仪式。 摩挲着请帖,张越知道,这其实是董越在提醒他,是该举行仪式,拜入乃父门墙了。 可是,又不好直接说,于是只好用这个办法来提醒张越。 “也对……”张越放下请帖:“占了董家这么多便宜,是该要有所回报了……” 董仲舒是面好旗帜啊! 就和孔子、子夏一样好的旗帜。 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仅此一项功绩,就足可让无数儒生,感恩戴德。 董系也是因此,才能在董仲舒去世后,诸弟子凋零的今天,依然能坐稳公羊学派共主的地位。 对张越来说,他借着董仲舒的虎旗,也是做了很多事情。 在将来,更需要利用这块招牌,来改造公羊学派。 所以,他与董越和董系之间,属于共存共荣。 至少目前是这样的。 于是,第二天一早,张越便驱车离开长安,前往城外的太学。 当他抵达太学之前时,天色尚早,太学门口,却已经是人山人海。 数不清的人,从四面八方齐聚于此。 长安城中的士子们,更是早早的等候在这里了。 太学扩招,早已经不是什么秘密。 而是公开的事情! 董越和太学诸博士,也从未隐瞒此事。 相反,这几个月来,他们大张旗鼓的到处化缘。 长安城里的两千石、列侯与勋臣元老,几乎都被请了一遍。 在捐助金额,达到某一水平,可以送一个子弟入太学就读的诱惑下。 长安权贵们,纷纷慷慨解囊。 富商豪强,更是争相奉献。 甚至,还有临淄、雒阳、邯郸的贵族富商,带着大批财富,远道而来,送到太学。 短短三个月,董越就筹集了超过价值五万万的资金。 不止是太学扩建和明堂、辟雍的经费有了着落。 就连张越曾提议的建设太学大藏书阁的资金也有了保证。 等到了西南夷诸王与乌孙小昆莫来了以后,太学连可持续发展,给与贫寒士子奖学金的资金也都有保障。 连天子在看到这个情况后,都有些眼热,想要从太学打点秋风,回去改善一下建章宫的宫室。 错非张越拼命劝谏(忽悠),以子产和三代先王重教的借口,勉强劝说天子同意了太学的资金,专款专用,不然,董越怕是得抱着五铢钱痛哭流涕了。 有了钱,太学自然也就阔气起来了。 张越到的时候,就看到了,从太学门口直至长安鲁班桥,数里之间,处处有戏台。 数十支关中有名的蚩尤戏团体,都被请来,表演蚩尤戏和杂耍,给周围群众与士子欣赏。 太学的正门,更是张灯结彩,披红挂绿。 真真切切的让人知道了,什么叫有钱才能为所欲为! 这要换过去,太学每年的那几百万钱拨款,连太学本身都很难维系下来。 如今,太学却可以一次性拿出数百万的钱来为明堂、辟雍动工庆贺。 张越看着,都是有些恍惚。 因为,貌似汉太学的发展轨道,被他拉去一个奇怪的地方。 从前,太学生是荣誉,是地位,更是认可。 但以后的话…… 当一个学校,有至少三分之一的学生,是用钱开路进去的。 这个学校还能纯粹吗? 舆论怕是不会放过,将铜臭味带进这光荣与梦想并存的太学的董越等人。 攻仵与非议,已经蓄势待发,只等太学扩招,出现第一批是用钱而非学术、人品、道德进入太学的学生。 不过,这个事情,张越早就帮董越想好了解决办法。 很简单,采用特长生招录程序。 选录在御、画、书、琴,以及其他方面有着杰出能力之士。 素质教育,全面发展嘛。 如此一来,问题自然迎刃而解。 你好我好大家好。 正文 第八百四十节 公羊未来(2) 张越的到来,让整个太学上下欢呼雀跃。 尤其是太学的年轻人们,更是满脸崇拜的凝视着张越的身形。 对这些年轻人而言,张越的崛起与言行,简直就像是梦中发生的事情。 完全契合了他们曾经所有的憧憬与梦想。 而太学博士们,则是意味深长的看着张越步入太学的殿堂内。 许多人的心情都很复杂。 尤其是,其他几个非董系的公羊巨头代表,人人神色凝重。 “此子会是汉之子夏吗?”有人轻叹着。 其他人闻言,都是默然不语。 孔子之后,门徒弟子们分裂,子夏远走河西,成为了公羊、谷梁、易经诸派源头。 而子夏先生最大的贡献,莫过于对《春秋》的再整理和再传授。 谷梁学派的祖师爷谷梁赤与公羊学派的祖师爷公羊高,皆是子夏门徒。 可以这么说,没有子夏先生,可能就没有今天的春秋学派了。 “哼……子夏?” “依吾看,怕是要成为孟轲!”角落里,有人冷哼着。 孟子思想,在汉代对各学派都形成了巨大影响。 但孟子本人和他的学说,在汉代的地位,却是很尴尬。 在儒家内部,周公、孔子第一,子夏、子张、子游、子路、曾子可以排进第二序列。 而孟子在地位排序上,甚至还不如被皇室嫌弃的荀子。 更被天下大部分儒生视为离经叛道与异端别立的典范。 所以,这人的指责真的是很诛心。 只是…… 再怎么不忿,再怎么不愿。 所有人都只能用着注目礼,看着那个年轻的新贵,步入那至高的殿堂,只有鸿儒与名士才能踏入的太学正殿。 接受着,太学祭酒、公羊博士董越与整个太学博士们的亲迎之礼。 许多人内心,此刻犹如毒蛇一样嘶鸣。 “他才不过二十岁……” “他连一个门徒,一个学生也没有……” 更有甚者,在内心痛骂:“谄媚权贵,无耻小人!” 没办法! 每一个人内心都清楚,倘若张子重真的顺利成为董仲舒的再传弟子。 那么…… 未来数十年的公羊学派内部,他会成为唯一的权威! 真正的大学阀! 尤其是,在这个老一辈的公羊名宿已然渐渐凋零的今天。 吾丘寿王早夭,殷忠、吕步舒先后辞世。 当今世上,还存活的董仲舒入室弟子们,已经只剩下了董越、褚大、赢公等聊聊三五人。 而这些人里,最年轻的董越都已经五十五岁了,而且身体一直不好,实在是因为他的父辈不给力,兄弟昆仲又没有能打的,才不得不勉强在长安撑场面。 而剩下的最年长的赢公,马上就八十高龄,褚大也有七十多了。 本来,等这些一去,董系就大厦将顷,霸权必定旁落。 接下来,所有人都能有机会,抢班夺权。 但现在,只要这张子重拜入董仲舒门下,董系就将拥有一个年轻、有为而且权势爆棚的新领袖。 所有人都将失去机会。 这叫他们如何不愤恨?如何不疯癫? ………………………… “吕兄,许久未见,一向安好?”张越却是丝毫也不在意旁人的眼光,悄悄的和引领他的吕温叙旧起来。 “托侍中之福,吾一向安好……”吕温轻声答道,内心却是百感交集。 八个月前,他在太学门口初见此子,仿佛还在昨日。 但一眨眼的功夫,人家便已经是国家重臣,太孙肱骨、潜邸核心,更是天子最信任的亲信,真正的权臣。 传说,朝会时,连丞相、御史大夫,也要征求他的意见。 九卿之中,更是有好几个盟友。 反观自己,依然只是一个即将毕业的太学生。 在政治上的地位,甚至还不如当初他送去新丰的那几个学弟。 “吕兄……”张越却是凑到吕温身边,轻声道:“我将使乌恒,深感前路坎坷,未知兄长可愿来助我一臂之力?” 说完,张越就直直的看着吕温,等待着吕温的答复。 吕温算是穿越之初,张越遇到的最合他脾气与性格的文人了。 是真正的君子人物。 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原则、底线都把握的非常好。 更紧要的是,吕温为人开明,接受能力强,不似其他儒生,一谈义利就要跳脚,仿佛被人扒了祖坟。 这样的人,不该被埋没。 吕温听着,却是有些迟疑。 出仕? 每一个文人当然都想! 更何况还是张越主动伸出的橄榄枝,几乎没有人能拒绝! 吕温也是一样! 他知道,自己只要答应下来,那么,有了这位权贵的帮衬,二十年内拜为九卿,是可以预想的。 只是…… “承蒙侍中厚爱……”吕温低下头来:“只是,在下不敢拖累侍中名声……” 他的父亲,曾经名满天下的大儒,董仲舒最喜欢的弟子,如今却是声名狼藉。 全天下都知道,当年吕步舒对董仲舒的所作所为。 欺师灭祖的帽子,扣在其头上,怎么都摘不下来! 哪怕董仲舒多次公开表示:‘步舒我徒,二三子当尊而敬之’。 但这并没有卵用。 连公羊学派的董系内部,都有无数不耻者。 乃父晚年,更是长期在自责与悔恨之中度日。 身为人子,吕温不可避免的受到影响。 所有人,每一个人在听到他的名字时,都会私底下悄悄议论:看,那就是那个欺师灭祖之徒的儿子! 所以,直到今天,吕温依然是太学生。 不是不能出仕,而是不敢。 他怕,别人会议论和非议他,会将父亲再次卷入舆论的汹涌浪涛之中。 所以,吕温早就已经决定,此生只做学术,而不入仕。 张越看着吕温,摇摇头,笑道:“世俗之见,何足挂齿?” “周公尚且为流言所毁,吾辈大丈夫,何必担忧世人俗见?” “子惠兄!”张越第一次唤起吕温的表字,真诚的道:“化夷为夏,千古之业,还请兄长襄助!” 吕温终于没有再拒绝,但也没有答应,只是道:“请容我考虑几日……” 张越听着,自然知道,其实吕温已经答应了。 这世界上,没有人愿意自甘寂寞。 哪怕是庄子也不行! 更何况是满脑子都是建功立业思想的公羊之士? 招募吕温成功,对张越有着特殊的意义。 吕温不仅仅是一个好帮手,还会是未来他在学术界上的臂膀。 更难得的是,因为吕步舒之故,吕温不可能背叛他! ………………………………………… 在与吕温的交谈之时,张越也走到了太学大殿之中。 无数的鸿儒,都将目光投注到了他的身上。 今日,太学聚集的不仅仅是公羊学派的博士、名流。 官方承认的其他学派的博士们,也都莅临于此。 谷梁、易经、诗经、尚书、礼记、孝经…… 一位位博士,临襟正坐。 更有许多虽然不是博士官,未得国家承认,但在民间享有巨大声望的名流到场。 其中,就有数位黄老名宿。 比起儒家的博士名士,黄老诸生们的神色,显得又尴尬又欣慰。 尴尬的是,原本张越是黄老道德之士,奈何被那骊山黄氏逐出门墙。 现在,随着张越地位升高、名声响亮,黄老学派的名宿们,也都受到了压力。 而欣慰的,也是如此。 数日前,东宫皇后,请了他们中的两人入宫,请教了《道德经》与黄老无为之术。 这是自窦太后薨去后,首次有黄老道德名士,能够直接和东宫女主人对话。 而这个机会,正是眼前此子创造的。 故而,黄老名宿们,心情很复杂。 想要上前,与那位如今炙手可热的新贵攀上交情,却又担心受到冷遇。 在这种纠结的心态中,他们看到,那位戴着貂蝉冠的年轻人,昂首阔步,走到了所有人的视线中间。 然后,他微微躬身,作揖拜道:“末学晚辈,南陵张毅,见过诸位明公!” 语气之中,没有丝毫的卑下,更没有半分的属于年轻人的慌张与拘谨。 有的只是,无穷的自信与骄傲。 一时间,无数鸿儒侧目,数不清的名流震惊。 黄老诸位名宿,更是皱起眉头。 “他怎么敢?!” “这里可是太学!” “往来皆鸿儒,谈笑尽名士的太学!纵然是三公九卿,也不敢如此倨傲!” 但是…… 在下一刻,数位《诗经》博士,却已经起身,来到了那个年轻人面前,长身作揖,见礼拜道:“张子安好!” 更有韩诗学派的大儒,起身上前,执弟子礼问好:“张子安好,吾师韩翁托吾向张子问好……” “韩师托吾,转告张子,若有幸张子莅临邯郸,必扫榻以待,与张子坐而论道!” 轰! 无数人震惊,侧目。 那个大儒,很多人都认识。 乃是韩诗学派的第四代弟子,当代韩诗学派的精神领袖赵安国的弟子蔡谊。 而其口中的所谓韩翁、韩师,毋庸置疑当是韩诗学派创始人,诗经系统的巨无霸,曾与董仲舒齐名的汉家鸿儒,第一位诗经博士,韩诗学派的创始人韩婴之孙韩延年。 韩延年虽然名声不彰,在学术上的造诣也不高。 但其为人宽仁,平易近人,在燕赵一带,很受人崇拜。 燕赵人民以‘韩翁’呼之,以示亲近。 韩诗诸生,更是皆视其为师长! 如今,这样的人物,居然对一个小年轻以‘张子’呼之。 无数人屏息凝神,神色紧张。 ………………………… 张越却只是微微一笑,就朝那几位诗经博士拱手回礼,道:“不敢称张子,愿与诸公,共承圣王之迹而已……” 诗经,是公认的记录先王之迹的宝典。 是三代先王,留给后世子孙的指引。 诗经各派,在这个问题上的认知是相同的。 就如春秋各派,一致认定,孔子作春秋,乱臣贼子惧一样。 张越此刻所说的话,落在其他人耳中,不啻核弹一般的影响。 但…… 诗经诸位博士(江升除外),却都是一副理所应当的模样。 实在是…… 张越当初,拿出的那篇《诗经序》,太过bug了! 后世毛诗学派,仗之以横扫诗经所有派系,混一天下的纲领一出现,立刻就吸引了所有诗经学派的注意力。 后来,张越又是玩起了大派送活动。 派人给五家诗,每家都送了一份后世成熟的诗经国风划分法。 这两者加在一起,立刻发生了剧烈的化学反应。 让各个诗经学派,获之如获至宝。 然后纷纷推出了有自己学派特色的不同《诗经序》与不同的国风划分方式(基本上大体内容相似,只是稍稍改变了几个字词,由之产生了截然不同的思想意蕴)。 于是,诗经学派,陷入了大乱斗。 张越也由之,变成了诗经各派眼中的香饽饽。 每一个学派,都希望能与他结盟,至少与他交好。 而在这些诗经学派的大儒名士眼中,张越已经是足可与他们平起平坐,乃至于在学术上要高一等的人物了。 敬重与敬意,自然随之而来。 但,其他儒生看着,却都是震惊、莫名又疑惑。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诗经诸派如今才刚刚调整自己的方向,引入新的概念。 影响和能量,还未释放。 不是诗经学派的核心人物,或者对其关注足够的人士,是察觉不到这一点的。 在这些人注目下,张越走到了蔡谊,虽不认识此人,但是…… 既然都送上门来商业互吹了,张越也没有拒绝的道理。 于是长身拜道:“承蒙尊师厚爱,若过邯郸,必登门拜访!” 蔡谊闻言,受宠若惊,立刻躬身谢道:“张子言重,若蒙张子不弃,韩师阖府生辉……” 张越谦虚的一笑,再拜还礼。 这下,连董越都坐不住了,连忙带人上前,对张越道:“侍中,请上座!” 然后就拦在了蔡谊身前,像宣誓主权一般,微微瞪目。 韩诗学派,乃是儒门诸派中,唯一一个曾在学术领域,击败过公羊学派的存在! 韩诗学派的创始人韩婴,更是唯一一个在正面辩论中辩倒了董仲舒的大儒! 对于祂,公羊学派从来不敢掉以轻心! 正文 第八百四十一节 领袖(1) 董越领着张越,入座位于左侧下首的位置。 这个位置很敏感。 因为在其左手,就是公羊学派大儒褚大,其右手就是另一位董仲舒的入室弟子赢公,同时也是如今声势渐长的公羊学派治学派的领袖。 而其身后,则站立着一位位年轻学者。 皆是天下郡国中的公羊精英。 等于是众星拱月,衬托着坐在中间的张越。 不啻于宣告天下——这就是我们的未来! 公羊学派的下一代共主,公羊思想未来的领导者! 而张越更是连丝毫迟疑与谦让都没有,径直坐了上去。 这让无数的其他公羊山头的学者见了,内心吃味无比。 董系的行为,本来就已经很招人恨了。 张越的表现,更是连遮羞布都不要。 很多的其他公羊系山头的名士与大儒互相看了看,每一个人内心都清楚,倘若自己不出声,那么就等于默认。 未来,所有人都将不得不臣服。 可是,却又没有那个胆子站起来质疑与对抗。 因为…… 人的名,树的影,张蚩尤的威名,谁不知晓? 而且,很多人都怀疑,就算起来反抗,下场也好不到哪里去! 谷梁与左传的前车之鉴,可没有人会忘记! 就在这时,左侧的席位上,一个年轻的人影,忽然起身,捻起衣角,趋步而前。 无数人的视线立刻投注过来。 “是夏侯公子!”有认识的人低声惊呼。 “夏侯先生要出手吗?”更多的人,互相看了看,眼中露出喜色。 尤其是其他儒家学派的代表,纷纷面带笑容,礼貌而不失幽默的笑了起来:“想不到,还能看到公羊学派祸起萧墙之日!” “也对……” “自董江都辞世,夏侯始昌就以公羊共主自居……如何能忍耐,这张蚩尤抢班夺权?” 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 自儒家独尊,儒门内部的硝烟就没有一日止歇过。 最严重的时候,甚至让天下都来围观。 譬如,公孙弘放董仲舒于江都,还有吕步舒奉旨训师。 那可真的是让全天下都看了一场好戏! 作为霸主的公羊学派,更是在当时颜面扫地,狼狈不已。 如今…… 又要开始新的演出了吗? 无数人期待不已。 那年轻人盯着无数人的压力与视线,走到张越身前,微微拱手,作揖而拜,用着浓厚的鲁地口音道:“宁阳夏侯胜,见过侍中公……” 他抬起头,面无表情的看着张越,问道:“侍中国家大臣,社稷股肱,何故在此?” “今日,本是诸子之会,侍中身为国家大臣,理当退避三舍,以显侍中重教礼文之心!” 在场诸子听着,都是点点头,纷纷附和:“夏侯公子所谓极是!” “自董江都以来,显宦者不论书,论书者不仕宦……” “侍中公虽然高才,也不能坏了规矩啊……” 这倒是一个事实。 自儒家独尊,便有了这样的风气。 治世者不会干预学术,立志于学术之路的人,也不会轻易参与政治。 董仲舒就一辈子都在治学。 其门徒弟子里,像吾丘寿王、吕步舒、殷忠这样的入仕高官,就鲜少在学术层面上发表意见。 所以,渐渐的,就形成了潜规则。 想要话语权,想要当领袖,就不能为国家政事官,不能参与主持具体事务。 因为,如是学术领袖为国家高官,很多人担心,会影响到公正与公平,更有可能玷污纯洁的思想舆论。 而国家大臣,也会注意,不去刻意影响和插手学术界的事情,免得引发天下人的反弹。 张越却是充耳不闻,只是微笑着。 “侍中何故发笑?”夏侯胜盯着张越,问道:“是在下说错了吗?” “我劝足下多看书……”张越摇头道:“莫要在此贻笑天下……” “嗯?”夏侯胜不解:“敢请教侍中……” 内心却是蹭蹭的火了起来! 叫我多看书? 吾四岁发蒙,六岁便通《论语》十二岁治《公羊》十六岁学《易》,然后读诵《尚书》《诗经》,二十二岁便开始游学天下,与天下郡国英杰交往,所过之处,无人不服。 连叔祖父,也要夸赞,说:能承我衣钵者,必子长(夏侯胜表字)。 故而,夏侯胜是骄傲的。 在他眼里,这个世界上能指教他的人已经不多。 肯定不包括眼前这个张蚩尤! 故而,连看张越的眼神,都有些鄙夷了。 在夏侯胜看来,这个权贵,虽然有些能耐,但他过线了! 自董江都迄今,儒家各派,还没有谁是既身居高位,又掌舆论之喉舌的。 张越看着眼前的这个儒生,呵呵的笑了笑,道:“读书的目的,是为了做学问吗?” “周公、仲尼,及三代先王,有说过这样的话?” “治学的目的,乃为治国,是为匡扶天下,是为造福社稷……” “可不是为了,让君等在此高谈阔论,却无益天下……” “是故,仲尼曰:圣人之治国百年,可以去残胜暴!” “故能垂于青史,为万世祭祀者,三王五帝,伊尹周公、子产管仲者!” “是故礼曰:修身治国齐家平天下!” “先贤与先王,何时说过,治学不治国这种话?”张越直视着夏侯胜,挥手道:“小儿辈,且先退下,多读书,不要好读书不求甚解!” 说完这些话,张越神清气爽,内心成就感爆棚。 眼前此人,张越自然知道,他就是未来的尚书系巨头,大夏侯学派的创始人。 虽然目前,他还没有发育完全,不是那个历史上赫赫有名的大儒,只能算是一个儒家的俊杰青年。 但这种骑在未来巨头头上,指点江山的感觉,依然很爽! 这就好比重生文里的主角,将杰克马当小弟训一般。 但夏侯胜却没有丝毫退缩,他直直的看着张越,强自辨道:“好叫侍中知道,此乃数十年来,天下固认之规则!” “胡临淄(胡毋生)、韩燕蓟(韩婴)、董江都、辕西安(辕固生,齐郡西安人),皆遵而循之,侍中岂能毁历代先贤、鸿儒之制?” “如此,吾恐天下笑之!” 其他儒生,也都跟着起哄:“是极!是极!数十年来天下皆公认如此……” 张越看着,摇了摇头,内心叹息了几声。 儒家独尊,这才几十年呐,这个曾经奋发、激昂、向上的学派,就已经沦落至斯了! 想当初,先帝时,辕固生与黄老学派的黄生,君前辩论,汤武革命、武王伐纣的正确与否时,据理力争。 坚持汤武革命顺天应人,武王伐纣,吊民伐罪,乃是最正确不过的大义。 直面黄老霸权时,更是寸步不让,步步紧逼,即使被窦太后丢下兽圈,也不改本色。 更有楚国大儒申公,在建元新政时,被恭迎到长安。 面对毛躁的天子和激进的大臣,明知道自己说的话,别人听不进去,也坚持劝谏天子:“为政者不在多言,顾力行何如耳!’。 元光之交时,在黄老学派的大臣贵族们,全部主和,统统主张‘莫如和亲便’,不敢开战,害怕开战,畏惧战争的时候。 还是儒生们,力挺开战。 高举大复仇的旗帜,以‘襄公复九世之仇,春秋大之’为法理,全力支持国家开战。 即使马邑之谋失败,也不改其意。 而现在呢? 张越扫视着在场的儒生们。 现在,独尊儒术的国家政策,养肥了这些博带羽冠的士大夫们。 他们已经忘记了当年被秦始皇追的东躲西藏的日子。 更忘记了,孔子、孟子、荀子等人曾经矢志追求的理想。 一个个,都已经吃的红光满面,大腹便便。 就连公羊学派,都有很多人,沉迷于文章诗赋之中,张口仁义,闭口道德,独独忘记了公羊的根本——更化与革新! 董仲舒以三统论为包装,提出的革命性理论,更是已经变成了很多人的口号。 窃譬之琴瑟之调,甚者必解弦而更张之……为政而不行,甚者必变而更化之…… 连清末的维新党人,都要捡起来,当成自己纲领的思想,在现在,却已经很少人谈及了。 很多人,更愿意去谈谶讳,玩‘灾异’。 因为这样省力,而且更容易传播。 在未来,连治学派的赢公门徒们,都玩上了谶讳,迷信其中。 整个学术界,越发保守、越趋顽固。 自是之后,所有的名士、大儒,基本上都是以灾异起家,以谶讳闻名。 就像眼前的这个夏侯胜,也像在此殿中的无数人。 想到这里,张越就站起身来,冷笑着发问:“天下人的规矩?” “谁定的?” “天下人又是谁?” “汝能代表天下人?” “或者是说,汝觉得自己超越了周公、孔子与三代先王?” 张越提起腰间的嫖姚剑,步步趋前,如泰山一样,俯视着夏侯胜,道:“若按照汝之说辞,昔年仲尼便不该周游列国!” “应该在家著书立学!” “若是如此,仲尼还能作《春秋》?” “自古以来,吾未闻闭门造车,出门能合辙者!” “更不闻,居于家中,可知天下事,能为万世师者!” “尔等口口声声天下,何曾为天下做过半分有益之事?” 锵! 张越拔出腰间的嫖姚剑,持剑而立,傲然道:“吾今日始知,孔子当年何以诛少正卯!” “盖异端邪说,有甚于暴政!” “暴政不过残民,邪说残心去智!” 夏侯胜被张越一连串的攻击,打的心神动摇,特别是当张越抽剑而出时,他才终于想起来。 眼前的此人,可不是一般人。 他是天子近臣,是在长安城里可止小儿夜啼的张蚩尤! 是自崛起以来,脚踩无数骸骨,踩着谷梁和左传上位的张蚩尤! 传说中,兵主门徒,额间生目的张蚩尤! 连丞相、九卿、诸侯王、外戚都栽在他手里! 与这样的人直面,他连一个指头都招架不起。 哪怕是拔剑杀之,也没有人敢放半个屁! 但…… 夏侯胜却在这样的情况下,倔强了起来。 他迎着张越的目光,顶着无穷压力,顽强的辩解:“那阁下,又为天下做了何事?” 在他想来,这张蚩尤再牛逼,也不过是仗着权势,依仗着天子宠爱胡作非为而已。 岂能有什么作为? 然而,当他这句话出口,他忽然发现,整个大殿,一片寂静。 无数人都低下头来。 而在张蚩尤身后的公羊士子们,却都露出了笑容。 “张侍中治政,岂是汝可以揣测的?”一个自信而骄傲的声音,在诸生之中响起来。 一个身着儒袍的年轻人,走出人群,昂首道:“吾乃赢公门徒,如今为新丰县县衙书吏龚遂……” “自去岁九月,奉师命从于张侍中,耳闻目濡,躬学治政之事,迄今虽不过三月,然张侍中在吾眼中,已可与古之子产、管仲相提并论!” “孔子曰:圣人之治国百年,可以去残胜暴!” “张侍中治新丰,不足一岁,便已去残胜暴!” “今新丰,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百姓躬耕于乡野,乐于田园!” “此乃吾亲眼所见,亲耳所闻!” 龚遂说完,就朝张越深深俯首:“为侍中下吏数月,下官深感侍中治政之学,浩瀚无穷,此生愿随侍中,建小康,兴太平,至死不渝,九死不悔!” 龚遂之后,又有人出列,昂首道:“吾乃太学贡禹……” “吾乃太学王吉……” “吾乃太学杨增……” 一个个太学生,不断出列,足足十余人,每一个人都是名声鹊起,关中有名的人物! 尤其是贡禹、王吉,更是夏侯胜也耳闻已久,仰慕的俊杰。 然而,此时,他们却全部一脸崇拜,满脸热忱的看着那个张蚩尤。 言语之中,将新丰、临潼的变化,娓娓道来。 特别是贡禹所言的新丰临渭乡的变化,让夏侯胜听得毛骨悚然。 一个人口近万的乡亭,在八个月以前,有七成的人都是佃户。 无数人衣衫褴褛,饥寒交迫。 但现在…… 整个临渭乡已经基本实现了,家家有三十亩之地,一亩之宅,种一桑,有半亩葵,养一母彘、两鸭一鹅的愿景。 未来三年内,新丰全境就有可能实现当初孟子的愿景了。 五亩之宅,树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鸡豚狗彘之畜,无失其时,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亩之田,勿夺其时,数口之家可以无饥矣;谨庠序之教,申之以孝悌之义,颁白者不负戴于道路矣。七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饥不寒…… 仅仅只是此事,便令无数人眼露光明,内心震撼不已! 特别是公羊学派的董系的儒生们,像是赢公、褚大的门徒们,都已是心旷神怡,难以自持! 这是他们第一次,如此详细的了解到新丰的情况。 而情况的美妙,远远超出他们的想象之外! 很多人都在心里想着:“三年践孟子之愿,岂不是说……小康可期?太平有望?!” 这个念头一起,他们就无法按捺了。 便连谶讳派等其他别系,都是面色潮红。 哪怕是夏侯胜都是失魂落魄,怅然若失。 没办法! 对春秋系的儒生们来说,致太平是永恒的愿景。 特别是,当这些人想起了曾经在长安城一度沸沸扬扬的三世理论的描述。 这一刻,名为理想与信念之物,在无数人心头沸腾。 激进的人,已经忍不住高呼起来:“张子!张子!请受我一拜!” 接着,是太学诸生,也高呼起来:“张子!张子!受吾等一拜!” 然后就连董越、褚大、赢公,也都起来。 无数人环绕着张越,如众星环绕。 “张子……”董越上前拱手。 褚大与赢公,紧随其后。 最后,其他旁系的公羊儒生,甚至连诗经博士们,也都围了上来。 于是每一个人都知道。 新王登基了! 公羊学派,从今天开始,有了新的核心! 夏侯胜,失魂落魄的看着这一切。 犹豫片刻后,他也不得不低下头颅,膜拜新的领袖:“张子!” 正文 第八百四十二节 领袖(2) 太学的动静,自然瞒不了人。 很快就传到了长安城中。 “这竖子……”韩说闻之,差点砸了手里的宝玉。 公羊诸子,众星拱月,口赞:张子。 这等于是说,那张子重未来将会执掌整个公羊学派的牛耳? 而在一般情况下,公羊领袖,就是儒门领袖! 谁敢不服? 那就等着挨揍吧! 公羊的霸权,可不是只靠天子的喜爱。 更是来自于天下州郡的公羊之士! 自董仲舒广川立学,胡毋生授书临淄以来,公羊学派的人数,就一直冠绝天下。 错非一直以来,公羊内部纷争不休。 激进派、理想派、治学派、谶讳派,各自为政。 而法家、黄老、名家甚至墨家的残余力量,也混杂其中。 叫其施展不开手脚,处处受制。 这天下早已经被公羊思想一统了! 如今,张子重入主,虽然不可能马上就统合起来。 但,未来数十年,天下文坛,受制于其的姿态,几乎不可更改了。 万一,他再立下不世武勋…… 那便是…… 周公吐哺,天下归心! 便是未来的天子,恐怕也要在其面前低头! 想到这里,韩说就只觉得心烦气躁,像热锅上的蚂蚁一般。 他知道,自己其实不是恨张子重。 而是恨自己! 他也曾热血沸腾,也曾满怀理想。 也曾矢志致君尧舜上! 可是,现实让他撞的头破血流,让他无语哽咽。 于是,便弃而舍之,做起了曾经最痛恨的人。 结果发现,官越坐越大,地位越来越高,权力越来越大,财富越来越多。 女子、黄金、美男,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而那张子重,与他一般。 年少成名,满腔热血,矢志于理想。 他本期待着,这个人和他一样,堕落为泥,和光同尘。 然而…… 现实却给他了一巴掌。 张子重向他证明了,不必跪着,也可以成功! 这是对他一生的完全否定与彻底羞辱! 无数个日夜以来,韩说都在做噩梦。 他梦到在梦中,他的大兄,策马而来,甲胄鲜明,刚毅如旧,一双眸子,更是闪烁着让他害怕的光芒。 “吾弟,今匈奴已灭否?”大兄骑在马上,低声问着:“当初的誓言,可实现了?” 他无言以对,羞愧难耐。 他甚至不敢说话。 因为他怕大兄知道,他,韩说,曾经与大兄立誓,要做汉家的南仲与管仲的弓高候子孙,却堕落到了靠着打压前线有功将士,靠着盘剥光禄勋的官吏敛财,靠着与人联盟,暗地里阴谋作乱的小人。 那样的话,九泉之下,大兄恐怕不会瞑目! 更让韩说胆颤的是,他还梦到了很久很久没有梦到的终军。 “韩兄啊韩兄,当初出使南越前,兄曾言归来之日,必与吾携手北伐,立功于大漠之中……”提着自己脑袋,任由鲜血滴下的终军,一步步从血海向他走来,那无法瞑目的眼瞳,使劲的睁着,血与泪就从眼眶留下,如珠如玉“如今,韩兄可愿与吾,北伐大漠?” 在终军身后的血海里,当初随他南下,平定南越吕嘉之乱的英灵们,奋力挣扎着,要爬出血海。 “将军!将军!” 无数人呐喊着,朝他而来。 当他恐惧着想要逃离,转过身去的时候,却看到了那铺天盖地的战船,顺江而下,在当头战舰的甲板上,一个年轻的将军,意气风发的拔出了自己腰间的长剑:“扫平叛逆,一统江山,兴盛汉室,就在今日!” 那将军的面目,格外清晰,格外清楚。 正是他——二十余年前的汉横海将军、龙额侯韩说! 不是现在的光禄勋韩说! 梦醒时分,韩说发现自己,已是泪流满面。 而现在,他觉得,梦魇离自己又近了一步。 今天晚上怕是又要梦见大兄和终军,还有那些无数的曾在他麾下舍生忘死,奋力作战,力竭而亡的英灵们。 “父亲大人……父亲大人……” 门外忽然传来喧哗声。 韩兴、韩文兄弟,手舞足蹈的闯入门中,欢天喜地的拜道:“张侍中在太学为公羊诸生共尊张子!” “父亲大人,还请快快入宫,去向陛下请求,让央妹配为南陵主之姊妹啊……” “晚了,可就来不及了啊!” 韩说看着这两个傻儿子,微微握紧了手里的宝玉,脸色凝重,冷哼着道:“小儿辈休要胡闹!” “吾乃弓高候之孙,安可做此羞事!” “快快去读书!”韩说跺脚训斥道:“休要再提此事!” 韩兴与韩文面面相窥,难以理解自己父亲的脑回路。 在他们看来,没有比偶像更适合娶自己的宝贝妹妹的人了! 也只有偶像,才配得上自家那位美貌动人,博学多才的胞妹! “大人……”韩兴拜道:“您再考虑考虑……” “窈窕淑女,需君子才能配之……” “央妹自幼孤苦,望大人怜之……” 韩说闻言,猛然转身,道:“不知所谓!”便扬长而去,留下韩兴兄弟莫名其妙。 “父亲吃错药了?”韩兴非常不解。 “大概是吧……”韩文点头道:“且不管父亲了,吾等入宫,去见大兄,请大兄拿主意!” 韩兴闻言,点头道:“长兄如父,大兄自也做得主!” 只要生米煮成熟饭,老父亲不同意也得同意! 再说,如今胞妹除了偶像,谁还敢娶? 兄弟俩于是兴冲冲的出门,准备驱车去往建章宫。 结果,却被负责管理马车的家臣告知:“主公方才已经吩咐,令吾等备车,准备往建章宫去……” “二位少主也要去建章宫?” “到底发生了何事?” 两兄弟听着,满脸不可思议。 根本不知道,老父亲这是要闹哪样? ……………………………… 而此时,建章宫里,已经比朝会时还要热闹了。 无数贵戚与勋臣,纷纷聚集于此,连丞相刘屈氂也亲自来了。 太学发生的事情,已经让他们无法安坐了。 “这张子重,是该得到些教训了!”很多人都说:“真叫如此嚣张下去,将来,安有吾等之地?” 在他们看来,太学发生的事情,就是一个警讯:真叫其得逞了,以后大家就都别混了。 一个掌握了学术,还拥有兵权的权贵。 比卫霍还要恐怖! 刘屈氂更是不愿见到这个情况出现。 因为,那意味着他的姻亲李广利,将很难压制那个侍中官的崛起! 然而…… “诸位都回去吧……”天子的近臣,大宦官郭穰走到台阶上,朗声道:“陛下已知诸位来意,然则陛下不愿与诸位相见……” “这…………”刘屈氂迟疑片刻,上前问道:“陛下难道不知太学之事?” “陛下自然知道……”郭穰瞥着眼睛,对刘屈氂道:“丞相难道以为,陛下会是那种能被人蒙蔽的人?” “天子圣明,明见万里!”郭穰语带三关的提醒起刘屈氂来:“且夫,雷霆雨露,俱是君恩……丞相莫要自误!” “不敢!”刘屈氂连忙低头:“陛下圣明,吾岂敢非议?” “只是……”刘屈氂上前,将一块宝玉塞到郭穰手里,压低声音,恳求道:“吾素来愚钝,难明圣意,还请郭公指点一二……” “嘿嘿……”郭穰摸了摸手心的那块美玉,想了想,对刘屈氂耳畔道:“在陛下眼中,张子重譬如霍去病……” “丞相以为,陛下会觉得大司马骠骑将军才华太多而有忌惮?” 刘屈氂听着,满脸的不可思议。 天子居然将张子重与霍去病对等? 这……怎么可能?! 霍去病,可是天子亲手抚养和教育长大的,彼此感情,如父如师。 所以视为子侄。 那张子重何德何能? 但…… 刘屈氂猛然想了起来,似乎,好像那张子重与霍去病,还真有许多相同的地方。 都是天子发现的,都是天子培养的,都是天子一步步的扶持起来。 而且,两者都从未让这位陛下失望过…… “多谢郭公……”刘屈氂浑身一战,立刻低头:“今日指教,来日必有厚报!” 正文 第八百四十三节 茂陵 延和二年,春正月二十五(庚申)。 茂陵东北园区。 一早,此地道路就已经被打扫的干干净净,甚至还有太常官员,派人在路面上洒了水。 茂陵令与茂陵尉,更是带着上下官吏,早早的等候在了园区门口。 而整个茂陵的百姓,也都闻风而动,将园区外的道路,挤得水泄不通。 不过,到底是茂陵,民众与别处不一般。 基本上,人人都是新衣高冠,就连锦绣绸缎,也不罕见。 道路两侧,更是停满了马车。 甚至还有着两辆新丰制造的价值千金的宝车,停在路边。 其装饰着的黄金珠玉,尽显华贵、富态。 让其他所有马车,立刻相形见绌,黯淡无光。 袁广国坐在车内舒适、宽敞的床榻上,手里捧着一卷书简,静静的阅读着。 “主公,张侍中与诸生,已出长安,正向茂陵而来……”一个家臣策马而至,到袁广国车前拜道。 “知道了……”袁广国点点头,道:“吩咐下去,做好恭迎张子的准备,务必不可有半分纰漏!” “遵诺!”家臣恭身退下。 袁广国则放下书简,看向站在自己身侧的爱子,脸上浮出笑容道:“吾儿,此番张侍中来茂陵,务必要请侍中来我袁林做客啊……” 袁常闻言,却是摇头,道:“儿子不敢保证……” 袁广国听着,脸色一变,但又不好发作。 若是旁人,拿了他袁广国那么多好处,是不敢不听取和接受他的一些‘意见’的。 即使三公九卿,也要讲基本法的,对吧? 但是,那个人却不一样。 袁家是为他的事情,出了很多很多钱。 还为他捧场了无数投资。 然而…… 没有一样是没有回报的! 当初,承揽下的债券,现在已经成为了关中无数富豪与权贵争相抢购的硬通货。 愿意溢价接手的人,不知道有多少! 因为,人们发现,新丰的财政,完全偿还得起这些借款。 而出借的资金,又给他本人和家族,带来了无数正面名声。 现在,已经没有人再说他袁广国为富不仁了。 恰恰相反,他袁广国在舆论的眼里,形象非常光明。 甚至有人以‘儒商’称之。 这带来的好处,无穷无尽。 首先,第一点就是,现在袁家的生意与商铺,再没有什么不开眼的人敢上门打秋风了。 甚至还有地方官府,请袁家去当地做生意。 然后,也是最关键的就是——今岁新年,天子例行遣使慰问关中三老、元老和名流时,破天荒的派了使者顺路到了他家进行了慰问,还赐给了礼物。 虽然很少,只是一石酒、半石肉和布帛各三匹而已。 但这显露出来的政治意味,却是让袁广国做梦都想笑出来。 当初,他前后花费了价值数万万的黄金、绢布,将武功爵买到了第九级的执戎,天子也没派人来慰问。 现在,只是随便拿了几千万出来,天子就派人来慰问了。 这其中的落差,让袁广国感叹万千! 更不提,当年买武功爵,那是将钱向外泼。 如今的债券,却还在升值…… 而当初投资新丰的工坊,如今更是袁氏最重要的现金奶牛。 所以,当新丰推出价值千金的马车时,袁广国想都不想,马上让人去订购——没办法,他心里面也慌啊。 就怕这条金大腿不带他玩了。 想到这里,袁广国就忍不住露出笑容,对袁常道:“我儿,坐下……” 袁常看了看自己老爹,试探着坐了下来。 看着这个儿子,袁广国也是无可奈何的叹了口气,道:“吾儿啊,你可知晓,我袁家是如何富贵的?” “儿子隐约听说过……”袁常答道:“仿佛是当年大宛战争,父亲承揽了贰师将军的战利品销售……” “确实如此!”袁广国道:“当初,贰师将军初伐大宛失利,大军退回敦煌,随军商贾纷纷借故四散……” 袁广国回忆起当初的情况,不由得就带上了几分自得与骄傲:“而独为父知,贰师将军必定再征宛,且必定得胜!” “故而不仅未离大军,反而加大投入!” “果不其然,贰师将军终破大宛,获其宝马、财宝而归!” “为父靠为大军将士,出售缴获所得,一夕赚得数万万!” “只是,之后贰师将军功成名就,自用其宗族为贾,贩其缴获,为父才退回茂陵,以经商为业!” 袁常听着,有些明白,自己老爹要说什么了? 只是…… 他看着老父亲,忍不住问道:“大人,吾家如今,早已不靠那军售为业了,吾家财富,也不靠那军售了啊!” “糊涂!”袁广国怒道:“钱多有什么用?” “那槐市周氏,自先帝迄今,富贵数代,家訾十万万,富比诸侯王,然而一朝惹怒天子,立时灰灰!” “这世间,有钱,一无是处!” “且不闻,关中有谚语曰:以末致富,用本守之,以武一切?” “有钱算什么?!” “能赚钱又有什么用?” 袁广国语重心长的道:“若不能接近权力,靠拢权力,不过水中花而已……” “而天下最长久,最可靠的权力,便是军功!” “因大政有变更,朝臣有升贬,而军功永存!” 汉家开国迄今,百五十年,加上前朝秦国两百余年。 军功始终是最坚挺、最可靠与最强大的权力。 祂是财富中的黄金,布帛里的锦缎,香料中的胡椒。 只要不蠢,人人都会想靠近、接近,并为祂付出一切! “我儿……”袁广国看着自己的独子,低沉着道:“汝师将使乌恒,为父希望,汝能跟随左右,侍奉在前,奔走在后……” 袁常目光怔怔,终于还是拗不过父亲,点头道:“小子愿意尝试,只是不敢言成功……” …………………………………… “茂陵将至!”张越掀开车帘,极目远眺。 远方,浩瀚而庄严的茂陵景象,就已经映入眼帘。 茂陵是汉家在关中的第二大城市与第一大人口聚集区。 茂陵人口,甚至高于长安——仅仅是其常居人口,就多达三十万之众,这还未计算茂陵的少府工匠、刑徒与军人、官吏。 故而,茂陵邑的规模,不下长安城。 拥有两百三十一闾,几近八万户! 其中,一半以上的户口,都是中产以上的家庭。 百万、千万、万万家訾之户,数不胜数。 故而,茂陵也因此成为了天下最富裕的城市。 但,与其西部的茂陵园一比,茂陵邑就渺小的如蝼蚁。 自建元二年,选址茂陵开始,这个伟大的工程就已经持续了四十五年,并还将继续修建下去。 以至于,张越抬眼,就能看到,那矗立在远方的茂陵。 汉家自高帝以来,历代天子陵,都是高十二丈,但独有当今天子茂陵的主陵,高十四丈。 远远的看去,就像一座真正的山陵一样。 张越缓缓的呼出一口气,在心中摇了摇头。 老刘家从高帝开始,就大力投资帝陵,以达到‘强本弱末’的政策目的。 同时,因为汉家盛行的‘侍死如奉生’思想,故而帝陵通常不惜血本。 自建元以来,汉家岁入,有三分之一是投资在茂陵之中! 四十余年来,累计投资在茂陵的资金,甚至超过了汉匈战争的总支出。 所以,难怪元帝玩不起祖宗的陵邑制度,只能废弃了。 未来,若刘进即位,以其性格,大约也不会玩这种劳民伤财还得罪人的陵邑制度了。 “我得想个办法,在未来保留下迁陵之制……”张越心里暗想着。 陵邑制度,耗费巨大,一般人真的玩不起,也不要玩。 但迁陵制度,却是福泽百代,造福天下的良政! 可以这么说,西汉王朝前中期,社会矛盾能够缓解,人民还能忍耐的根本原因,就是这迁陵制度。 刘家皇帝,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将天下豪强、富商、贵族强制迁徙到帝陵。 使得地方根本不可能形成足以与官府抗衡的乡贤势力。 地方官遇到搞不定的人,塞进迁陵名单就可以了。 今天茂陵的三十万人口,九成以上,都是从天下州郡迁陵而来的富商豪强贵族家庭。 “若帝陵工程缩水,迁陵制度肯定会废弃……”张越在心里盘算着:“我必须想个办法,给迁陵制度换个名称……” 可一时之间,还真没有什么好主意。 毕竟,迁陵制度,乃是绝妙的创造。 打着的是为天子守陵的大旗,谁不愿意,谁就是不忠! 可换一个名头,就没有这么给力了。 更将失去强制性的法理来源。 心中想着这个事情,马车就已经驶到了茂陵园的大门前。 早已经等候在此迎接的茂陵邑官员们,一拥而上,纷纷拜道:“下官等恭迎侍中公,恭迎诸位先生!” 左近,无数围观群众,则都纷纷伸长了脖子,将视线聚焦过来。 人人都想要,目睹传说中额间生目,连伤寒也能祛除、消灭的张蚩尤。 而在众人的注视下,张越提起腰间的嫖姚剑,走下马车。 于是,立刻引发了无穷议论。 “张蚩尤怎么没有三头六臂?”有稚童不解的问着长辈:“阿耶你骗人!” “那是因为,张蚩尤如今没有发怒,收了神通啊……”长辈尴尬的解释起来:“若是张蚩尤发怒,额间神目睁开,自然三头六臂,鬼神辟易……” 说到这里,连他们自己也开始相信这个说法了。 长安的消息,是不会骗人的。 侍中张子重,神威盖世,天下无敌,更是无数人亲眼见过的事情。 如此人物,当然不会随随便便的展现神威喽。 而更多的人,却是互相议论着,满眼困惑。 侍中张子重,怎么看着文文静静的,满脸和气,不像是传说中的样子啊? 反倒是,和个文人差不多,看上去弱不禁风的。 虽然有俗语说,人不可貌相。 但这张子重也太不能貌相了吧? 不过,茂陵的游侠儿,却都激动了起来,朝着张越,大声的呐喊起来:“张侍中公侯万代!” 对于游侠儿们来说,义气最大! 而张越曾救过他们的大哥朱安世,这就等于是救了他们! ……………… 张越自然听到了人民的议论和游侠们的呐喊。 不过,他充耳不闻,保持着微笑,为汉臣,面对人民的议论甚至是当面责骂,而面不改色,这是基本功。 连这个都受不了,就不要来当官了! 等到董越、褚大、赢公等人渐次下车后,张越就迎上前去,与众人汇合。 然后在茂陵邑与茂陵官员的簇拥下,从茂陵园的大门,进入陵区。 “董师之冢,在茂陵东北之南侧……”褚大拄着拐杖,一边走,一边与张越介绍着:“太初元年,董师辞世,天子恩泽,准许董师陪葬茂陵……” “此乃无上荣耀!汉家文士,独董师一人获此殊荣……” 张越听着,点点头。 在后世,董仲舒墓被人们认为是在长安城南的下马陵。 连辞海和辞源也犯了这个错误。 然而,穿越后,张越才知,董仲舒的墓冢,是在茂陵之内,与后人以为的董仲舒墓离了几十里。 这中间的误会,恐怕是在无数岁月之中,以讹传讹造成的。 不过…… 就在这时,所有人忽然停下脚步。 站立到了路边以避让前方而来的一支队伍。 上百名白发苍苍,拄着拐杖,或在年轻人搀扶下,缓缓走在道路中的老人,在一支军队的保护下,从远方而来。 “这些是来给冠军景恒侯上香祭祀的老兵……”望着这支队伍,远远离去,董越低声道:“冠军景恒侯绝嗣,故每岁都有从天下郡国而来的老兵,来此为景恒侯上寿……” 张越听着,肃然起敬,又深感震撼。 “有的人活着,已经死了,有的人死了,却依然活着……” “冠军景恒侯,会永远活在人们心中……” 张越沉声道:“但愿百年之后,吾尸骸虽朽,却还能有人记得吾的名字……”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沉默起来。 文人追求的终极梦想,也正是这个。 太上立德,其次立功,其次立言,都是追求万世不灭,永垂不朽。 而霍去病,显然已经做到了这一点。 正文 第八百四十四节 知耻之士 继续向前,霍去病与卫青的陵冢,便映入眼帘。 霍去病陵在东,卫青陵在西。 大汉帝国的双子星,就这样长眠在这青山绿水之中。 霍陵像祁连山,高达数丈,宛如真正的山陵。 冢前神道两侧,立有无数石雕、浮刻,最著名的当属哪怕在后世也是赫赫有名的马踏匈奴雕像。 可惜,张越无缘亲眼一见,只能在陵区外远远眺望,低头致敬。 而卫青陵在西,冢如庐山,比霍陵要高个两丈左右,其上松柏如葱,香火炽烈。 陵前神道两侧,同样列了无数石雕、浮雕,描述和赞美着这位大汉大将军、长平烈候生前的功业。 只是…… 卫青可能永远都想不到,两千年后,只是因为经济原因,其与霍陵的待遇便有了天壤之别。 霍去病陵在博物馆内,因为完整保存了大量的西汉雕像,更因为有那著名的马踏匈奴石雕,可以为博物馆提供大量的创收,所以被妥善保存和照料。 而一墙之隔的卫青陵,却因为历经战乱与时光侵袭,神道石雕与浮雕尽毁。 在博物馆眼中,成为了‘鸡肋’。 于是便任由其风吹日晒,甚至被无知游客亵渎。 卫青陵的坟冢,甚至经常能看到无数垃圾与塑料,还有那不知历史的游客,在冢前大小便。 尽管有崇拜卫青的志愿者,组织了志愿队伍,进行维护和清理。 然而,这位曾经保卫了国家,保护了人民的龙城飞将的坟冢,却还是遭受了种种羞辱与亵渎,志愿者队伍疲于奔命,顾不暇接。 也不知,卫青若九泉之下有知,是该哭还是该笑? “待我得胜归来,再来祭奠两位将军神灵……”张越望着这两座如今依然青山不改,绿水长流,神圣肃穆的将军冢,在内心许下承诺。 而董越等人,也在经过霍去病陵与卫青陵时,鞠躬致敬,以示尊崇。 走过霍、卫陵冢,一直向南大约数百步。 又一座陵冢便出现在眼前。 冢高三丈有余,封土之上,依照汉代制度,由巨石覆盖,其间栽有松柏,远远的看着郁郁葱葱。 董越看着,立时激动起来。 赢公与褚大,更是泪流满面。 “大人……” “老师……” “不孝子孙(弟子),再拜大人(老师)神灵……” 其他随行的儒生,也都是低头自哀。 张越也是面带尊崇,鞠躬致敬。 董仲舒是真正的大儒! 甚至可以称得上是汉代少有的真儒了! 其一生,淡泊名利,醉心教育,在其手中,公羊学派与公羊思想臻于极盛。 若摒弃谶讳、灾异之说,那么其倡导与提倡的思想与学术,大都都是健康、积极、向上的。 且多数是有利于国家、人民的。 在其主导下,公平与公正,篆刻进了公羊思想的骨髓之中,成为了核心理念。 在公羊学者眼中,倘若人民遭遇不公,而国家与司法不能维护其利益,那么,人民就有权拿起武器,自己讨还公道。 以牙还牙,以血还血,成为两汉社会的主流声音。 所以,两汉之间,才会出现那么多的英雄豪杰。 这与后世的腐儒,真的是有天壤之别,不可同日而语! 对这样一位大儒,张越自然是发自内心的尊敬。 “董先生……”张越在心里说道:“数十年前,您以天人三策,行大一统之法,欲用天人感应而制衡君权,企图将皇权关进笼子里……” “晚辈不得不告诉您,您的图谋,必然失败!” “历史已经证明,虚无缥缈的天,关不住皇权!” 连大怂的皇权,都不怵所谓的天变、灾异。 遇到灾害,象征性的发个罪己诏就算了结了。 其他王朝,更是将天人感应,当成了擦屁股的纸,有用就拿来用,没用就丢一边。 “晚辈不才,愿为皇权,编织一个牢固的笼子!” “书云:四海穷困,天禄永终!” “经济,人民的生活水平,晚辈以为,比天人感应更可靠!” 心中想着这些,张越就跟着董越等人,从陵前的青石小路,进入了董陵之中。 汉人讲究侍死如奉生。 先人魂魄,在九泉之下,要与阳世一般。 故而董陵神道两侧的石像与石雕,皆是以读书的文人,持简的士人为主。 在神道的尽头,立有一块石碑。 其上书云:汉博士故江都王相故胶西王太傅董子仲舒之陵。 随行而来的下人,将三牲祭品,陈列到陵前。 董越与褚大、赢公,各自上前,跪到石碑前,有人将早已经写好的祭文摊开,沉声念了起来:“唯汉延和二年春正月庚申,岁在庚寅……” ……………………………… 与此同时,在遥远的漠南草原上。 一骑东来,背插令旗。 所过之处,无数部族、部落,纷纷避道,战战兢兢的看着这代表着汉朝信使的骑兵。 “为什么我们要如此畏惧这区区的汉骑?”有部族的年轻人,不知天高地厚,问着部落的酋长。 “汉朝神威,谁敢不惧?”酋长答道:“而且,汉人于我乌恒有大恩呢!” “若无汉朝,你们恐怕连活命都是一个奢望!” 二十年前的乌恒,只是白山黑水之间渔猎的小族。 人丁加起来,不过数万。 部族上下,全靠渔猎所得果腹。 一到秋冬季节,全族就要挨饿。 还要忍受匈奴人的盘剥与打压,每年都要献上珍贵的牲畜,以换取匈奴人的慈悲。 即使这样,乌恒人也常常要被匈奴的贵人欺辱和折磨。 很多人受不了,逃入乌丸山中,与山川为伴,为猛虎为邻。 直到那一天,汉朝骑兵从东而来。 那个骑在在战马上的少年将军,将他的威严与神圣,照入每一个乌恒人的内心,让乌恒人战战兢兢,匍匐在其马蹄前。 然后,他将公平与仁德,带给了乌恒人。 更将乌恒人从寒苦的乌丸山,带到了这温暖的漠南。 将这肥沃的草场与乐园,赐予了乌恒人。 自那以后,乌恒人就成为了他的走狗、鹰犬。 为其鞍前马后,效死于戈壁沙漠之中。 想到这里,酋长就心怀感恩,又带着些畏惧的道:“汉朝是神明一样的国家啊,祂富裕而强盛,伟大如天上的日月,汉人更是比苍鹰与白狼还要强盛的族群……” “十个乌恒的勇士,也打不过一个汉朝的小兵……” “我们能够居住在这里,全靠了汉朝人的仁慈与慷慨,你们年轻,不知道这些,但一定要记住,绝对不能得罪汉朝人!” 年轻人们听着,却是不以为意。 甚至有人嘴角溢出冷笑,在心里说道:“哥哥(乌恒人将首领称为哥哥)老了,怕是老糊涂了!” “汉朝人有什么好怕的?” “我曾在放牧时,遇到过汉朝的骑兵,与他们接触过……” “这些所谓的天兵,与乌恒勇士相比,只是兵器精良,身材高大一些而已……” “但若论勇武,这些汉人不如我乌恒勇士!” 望着那汉骑远去,这年轻人在心里说道:“等哥哥老死,我当了首领,必定不会让族人在汉人面前这样怯懦!” 汉骑一路向北,从一个个部族奔驰而过。 途中,不断换马,终于抵达了漠南的明珠,曾经的匈奴右贤王王帐所在之地——南池。 巍巍南池,碧波无穷,水草丰盛。 哪怕如今只是早春,也隐隐有着绿意出现。 有青草冒头,更有候鸟飞来,落在已经开始化冰的湖面上。 这里是汉护乌恒校尉的治所。 同时也是乌恒九部头人在冬季聚会之地。 “长安天子有诏!”骑士落马下地,高高举起手里的一个密封竹筒,直入营垒中。 当他到来,营中立刻想起了鼓声。 “呜……” 更有士兵,吹响了召集乌恒九部贵族来此的号角。 而骑士则充耳不闻,直入中军营帐。 护乌恒校尉的上下将官,早已经甲胄齐备,在此等候了。 “天子诏:护乌恒校尉臣杨永,不能护朕钦使,致有此失,即刻回京述职!” “罪臣永谨奉诏……”一个大约四十余岁的将官闻言,浑身虚脱了一般,瘫软在地,又似解脱了一样,长出一口气,恭身拜道。 “护乌恒校尉,更为护乌恒都尉,将军司马玄,为都尉,他如故!”使者却是接着念道:“护乌恒都尉上下佐官,原地候命,待司马玄之令!” “罪将等谨受命!”十余军官,纷纷俯首,人人心中,却都如寒霜一样冷冽。 使者在自己辖区被刺,更惊扰圣躬,使天子忧心,最紧要的是,幕后黑手居然还逃之夭夭了! 这是大罪! 更是莫大的耻辱! 在这过去的半个多月,整个护乌恒校尉上下,都是不安与惶恐。 如今,天子诏书,宣布升格整个护乌恒校尉为护乌恒都尉。 这在这些将官耳中,相当于告诉他们——我们全班都没有用,统统是废物,有负君恩! 不然天子何必升格官署制度,甚至派遣大将来此坐镇? 若不能戴罪立功,很显然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将终身蒙羞,甚至可能会祸及子孙。 日后,子孙想要为将时,说不定就会被人拿这个当借口来阻止——当年某某父辈为护乌恒校尉XX,天子钦使任立政于其辖区遇刺,XX却连半点办法也没有,甚至事后还不以为耻,不思戴罪立功,报偿君父,如今某某居然还有脸来这里? 只是想到这里,人人都是浑身一颤,将手指深深的掐进手心,掐皮了厚厚的老茧,掐进皮肉之中。 耻辱,必须用血才能洗掉! 勾践受辱,卧薪尝胆,于是三千越甲可吞吾。 襄公九世之前的祖先,为纪候谗言所杀,身死鼎烹,九世之后,襄公灭纪国社稷,为先君复仇! 对汉人来说,祖先的记忆和故事,是如此的鲜明! 以至于,每一个有良知的人,都深知耻辱两字是何等的沉重。 而雪耻,更是所有人人生中最重要的事情。 自己受辱,都要尽可能报复。 何况连累君父为之担忧? “敢问使者,陛下可是令司马将军来此主持调查?”有将官问道。 “非也!”骑士答道:“圣天子对此另有安排……” 众人听着,更加不安。 连轻车将军司马玄,都不是主使…… 大家到底犯下了多大的罪孽啊? 长安天子又该是何等震怒? 众人纷纷俯首再拜:“敢问使者,可知圣意究竟如何?” “吾闻天子圣意,欲命侍中领新丰令,太孙家令、钦命京畿除疫大使,张公讳毅为天使,持节、建节、全权乌恒大使!” “张子重?!”本来已经不关心乌恒事务的杨永惊呼。 “张蚩尤!”帐中将官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的看着骑士。 每一个人的内心都充满着震撼! 哪怕是远在漠南,他们也听说过一些长安的事情。 知道长安崛起了一个全新的权贵,据说乃是留候之后,文武双全,备受天子宠爱。 如今,听着那骑士所述,更是让人惊惧不已。 只是听着对方头衔,大家就知道,这位侍中公与传说中的地位,真的相差不多啊! 太孙家令,更是闻所未闻之事。 而其持节、建节、全权乌恒大使的派遣,更是意味着,其已经获得了全部的特权。 拥有了自由处置所有相关事务的大权! 但这些都不是关键! 关键是,天子居然派出了这样的亲近大臣、心腹来此。 “罪将罪孽深重,不敢望再见天颜……”杨永忽然面朝长安方向,叩首再拜:“罪将闻之:主辱臣死,今罪将之罪,无可恕悠,独死而已!” 说完,他便拔剑自刎。 没有任何人阻拦。 因为这是游戏规则。 惊动天子,派遣这样规格的大臣,在汉代的官员们看来,只有一个意思:尔等何不速死? 其他将官看着在地上挣扎,抽搐的杨永,每一个人内心都如堕冰窟。 人人都知道,这一次没有人有退路了! 必须在那位侍中到来之前,为他做好一切。 将幕后黑手与那些与之勾结的人,统统揪出来! 不然…… 若等其持节而至,开始调查的时候。 每一个人都将被钉在耻辱柱上,永世不得翻身! 正文 第八百四十五节 膨胀的乌恒 很快,乌恒九部中的六部头人,先后来到了帐中。 他们先是看着,那在地上已经停止了挣扎的杨永尸首,人人惊惧。 对乌恒人来说,除了那已经内迁到了上郡、上谷与渔阳居住的三部外,其他六部都是受制于汉护乌恒校尉的。 护乌恒校尉,对他们来说,就是太上皇! 现在,太上皇却死在这里。 而其他护乌恒校尉的将官,都是一脸惊惧与忧愁。 “诸位哥哥,怎么回事?”一位乌恒贵人问道。 “杨公自知罪孽深重,自裁谢罪了……”有人悠悠的说着。 自杀是汉家大将最不愿意接受与做的事情。 马革裹尸才是每一个军人的最终理想。 特别是有罪自杀,不到万不得已,没有人会做。 因为,这样做了以后,史书上只会记录:延和二年春正月,护乌恒校尉永有罪,自杀。 其曾经的一切功勋与功劳,都会被这一句话抹掉。 只留下永恒的罪与耻,彪于青史之中。 更会给子孙留下一个永远无法抹去的黑点。 自有汉以来,自杀的大将,其子孙最后多半都改姓了。 就是因为承受不起这种压力。 乌恒贵人们听着,面面相觑,他们不明白也无法了解,汉人的思维方式与脑回路。 “长安天子,已经下诏,诏以护乌恒校尉为护乌恒都尉,轻车将军司马公,将为首任都尉……”旧护乌恒校尉司马彭万年悠悠的道:“天子遣使,侍中张公,大约也在准备启程了……” “尔等乌恒各部贵人,旧日如何,吾等可以不计较……” “但这一次!”彭万年盯着那些穿着羊皮、狼皮袄子,戴着毡帽的乌恒贵人们,恶狠狠的道:“尔等必须全力配合吾等,不然,钦使一到,天子震怒,休怪乌恒全族,化为齑粉!” 护乌恒校尉,原本只是汉家战略版图上的一个偏僻角落。 朝廷的意思,本来也只是让护乌恒校尉,镇压乌恒各部,防止乌恒人与匈奴人勾结,同时让乌恒人做好汉家长城屏障的工作。 主战场是在居延、九原的长城西线。 但现在,因为任立政遇刺,乌恒就暴露在长安天子眼中。 一个不好,天子震怒,果真遣大军来伐。 乌恒六部,固然统统要被碾碎。 他们这些将官,有一个算一个,统统会沦为杨永一般的下场! 春秋罪人无名号,为盗也! 只是想着这一句话,每一个将官都握紧了拳头。 乌恒六部的首领与贵族们看着,嘴上当然应承的很好。 但内心,却都是冷笑连连。 “汉朝人也未免太自大了……”出了营垒,就有人冷笑着,用乌恒话说道:“真把我当汉朝人的狗了!?” “我又不是那赤落、玄林、服匿三部的蛮子!” 乌恒九部,有三部在当年跟随那个男人,奋勇作战,立下无数功勋,于是在论功行赏时,这三部头人恳求内附,为那个男人答允。 于是被安排在了上谷、渔阳与上郡长城的脚下,过上了半游牧半农耕的生活。 这就是赤落、玄林、服匿三部。 其中赤落部迁入了渔阳塞下,玄林部居于上谷塞下,服匿则居于上郡狼猛塞下。 自内迁后,汉人教他们种植作物,给他们建起了屋舍。 而这三部也从此与在塞外的六部,渐行渐远。 到得今天,汉朝的长水校尉里的乌恒义从,基本都是从这三部之中遴选了。 而他们,也渐渐学会了汉人的礼仪,风俗。 据说,部落里甚至有人还成为了汉朝人里的读书人,学会了许多文字,甚至懂得兵法、地理。 而留在塞外的六部,则依旧逐水草而居,过着朝不保夕的生活。 随着时间流逝,彼此越来越生疏。 到得如今,塞外六部和塞下三部,不像同族,反倒像是仇寇了。 塞外六部指责塞下三部背弃传统,不敬神明,而塞下三部嘲笑塞外六部,粗鄙野蛮,被发左衽,乃是蛮子。 尤其是因为塞下三部,几乎全部垄断了与汉朝商人的榷市、汉天子的赏赐以及选拔为汉义从的资格。 更是激化了彼此的矛盾。 不患寡而患不均,从来如此。 游牧民族也是一样! 凭什么别人吃香喝辣,我们要吃沙子,逐水草,过的如此艰苦? “哥哥……”一个年轻的乌恒贵族,策马追上来,道:“听说汉朝这次要派他们皇帝的亲信大臣,亲自来此……我们是不是多少做点样子啊?” “做什么做?”那首领不屑的冷哼:“现在,又不是老家伙活着的时候了!” “我,伟大的太阳之子,呼嗜屠各,才不怕什么汉朝人!” “上次,不也是来了一个汉朝皇帝的亲信嘛,一样是所谓的侍中……” “见了我,还不是要好好说话?” 最近十余年,随着汉匈主战场西移。 乌恒人在幕南,已经休养生息了十几年了。 无论是汉,还是匈奴,都没有人来打扰他们。 于是野心勃勃的年轻人,愈发膨胀。 “可是……”年轻贵族却还是忍不住劝道:“哥哥,除了我们之外,可还有三部头人,是那种顽固的老头子啊……” “这些老头子,都被当年那个汉朝人吓破了胆子,都是以为汉朝是神明一样的国家的顽固……” “若是他们出力了……” 呼嗜屠各听着,脸色冷冽,扬鞭骂道:“这些老家伙,怎么还不死?!” 乌恒的塞外六部,最近十余年,到了换班的时候。 老酋长们纷纷病逝,而年轻一辈不断上台。 野心勃勃如呼嗜屠各这样的人,虎视眈眈的观察着局势,想要制造混乱,趁乱而起,统一漠南。 只是,还是有老人,没有死完。 这些老家伙,平时抢牧场的时候,倒是胆子很大,不怕开战。 可是一旦涉及汉人,就怯懦如鼠。 他们都被当年的那个汉朝的骠骑将军吓破了胆,宁可去和匈奴人死斗,也不敢对汉人弯弓,更不提龇牙了。 想到这里,呼嗜屠各就转过身去,看向那个年轻人,对他道:“匈奴的那个什么右贤王,你不是和他有联系吗?再去联系他,让他再带人来,再杀一个汉使……” “我就不信了……”呼嗜屠各冷笑着道:“汉朝人真敢发兵!” “必须让汉朝人知道,漠南的事情,我说了算,乌恒人说了算!” 正文 第八百四十六节 别离(1) 春雷炸响,大雨倾盆而下,顷刻间就将整个世界卷入雨雾之中。 西元前的乡村,更是瞬间安宁下来。 除了轰隆的春雷与滴吧滴吧的雨水声外,整个世界再没有其他声音了。 坐在自家庄园的凉亭下,张越望着庄园外川流不息的长水河,笑了起来:“好雨知时节啊!这场春雨来的及时,今岁父老春耕无忧也!” “全赖二郎福泽……”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坐在张越对面,笑吟吟的说着:“错非二郎在长安贵幸,长水父老安有今日?” 张越听着,笑而不语。 但心里如何不知道,这是太常卿在照顾他这个侍中的乡党。 取消了过去所有摊派给长水乡的苛捐杂税,让长水乡人民一夜之间,减负N倍。 这也是,多数汉室重臣享有的隐形福利了。 某地只要出一个两千石以上的大员,当地的苛捐杂税,一秒全消。 这还是张越现在官阶还不高的缘故。 若是将来做到三公九卿了,整个南陵都会没有苛捐杂税。 这就是汉代为何会出现‘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这个成语的社会背景。 因为,现实真的发生过无数次类似故事了。 培养出一个九卿级的重臣,那么只要其一日不倒,乡党就一日不用为苛捐杂税和摊派担忧。 也没有什么傻瓜,敢摊派一个有九卿级别的大臣为乡党的农民。 万一,这个泥腿子不要命了,上吊或者投河,然后其遗孀哭哭啼啼去长安告状。 谁担得起这个责任? 谁又可以承担一个九卿的怒火? 汉家百年,连主父偃这种‘吾日暮,故倒行逆施’的残暴之人,都不能不顾忌乡党,要拿钱出来接济和打发,何况其他人? 老人看着张越的神色,笑呵呵的道:“二郎难得回乡,不如在长水乡多居几日,也好叫父老子弟,都来拜谒,感念恩德……” 张越听着,摇摇头,笑道:“老大人言重了!” “吾生于此,长于此,父老恩德,永世难偿!” “无论小子走去何方,去到何地,小子魂魄永念长水!” “只是……”张越起身拜道:“小子此番回乡,乃是奉圣命来调长水校尉,国事紧急,就不与父老子弟叙旧了,待功成回乡,再来拜谒老大人及父老,届时必与父老痛饮三日,不醉不归!” 老人听着,也早知是这么个情况,就笑着道:“二郎既然国事在身,老朽不敢强留……” “不过,老朽闻诗云: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二郎既有君命要务,何不带上几位长水子弟?” 张越闻言,道:“小子久在长安,不知父老英雄,敢请老大人推荐!” 老人闻言,暗自点头,但他知道分寸,更明白,眼前这个年轻权贵能在自己面前以弟子礼执之。 不过是因为自己乃是这长水乡三老,而且,还曾教过这权贵几日,算是他的半个蒙师。 这两重身份加在一起,才能让自己在其面前,得到如此待遇。 但…… 这脸面,都是互相给的。 若自己糊涂了,不识好歹,不知分寸,推荐一批酒囊饭袋与关系户过去。 恐怕,不止一个人都不会被取用,或者即使取用了,也只是随便安排个闲职。 更将从此,失去在其面前的荣遇。 甚至说不定,从此都不可能再见到对方了。 这种捡了五铢钱丢黄金的事情,他可不会做。 再说了…… 老人清楚,长水乡所有阶级的未来与子弟们的前途,其实都与眼前这个长水乡百年才走出的权贵息息相关。 只有对方越来越好,大家,包括自己的家族与子孙才会越来越好。 故而老者只犹豫了一秒钟,就摒弃了自家的那几个年轻人,对张越道:“老朽虽然老眼昏花,行将朽木,不过,乡中豪杰,却也有所耳闻!” “东亭的郭四郎,年二十四,鞍马娴熟,已是取得光禄勋的骑士之衔!” 张越听着点点头,骑士?!这看着似乎像是西方中世纪的贵族头衔。 但其实,这是汉室的发明。 汉家文人读书,可以举孝廉、贤良,农民种田种的好,可以举力田。 而武人子弟与军功贵族子弟、边塞豪强子弟,则可以举骑士、材官。 这同样是一条入仕途径,更是一条康庄大道! 翻开汉书、史记,你可以找到无数名臣大将,都是骑士、材官出身。 譬如李广、李蔡、赵充国、赵破奴、公孙贺、公孙敖等等…… 一般来说,边塞多骑士,内郡多材官。 在政治地位上,骑士、材官不比孝廉、贤良、方正、力田低。 甚至在某种意义上,还要高一些。 汉律之中,就有着:三老、北地骑士,比山东复的记录。 山东复是什么? 当年跟着高帝刘邦,打天下的山东老兄弟。 就是汉家的老红军、老八路。 而骑士、材官,只要得取,就可以获得比照从龙元勋的政治地位。 这可是比孝廉还要优越的政治待遇。 依照刘邦制度,山东老兄弟们拥有列市贾肆不租,出入官邸节第,行驰道中等等特权。 长水乡居然能出一个有骑士功名的人才,真的很不错! 以张越所知,骑士、材官的名额每年都是有限的。 像是去年关中的骑士、材官,才不过一百人的名额! 长水乡居然有人抢下其中之一! 此人,肯定是有真才实学的! 这就好像后世,通过高考,考进北大清华的,必然没有弱渣! 每一个人都是挤下了无数竞争对手,走过了那条独木桥的天之骄子! 就听着老人道:“此外,放马亭的黄大郎,善望风之术,可辩方向!” “长水亭的王家昆仲,则素有勇名,可为二郎帷幄之侍……” “…………”老人一连推荐了好几个人。 张越听着,点头道:“既然是大人所举,必皆英杰,小子这便派人前去迎娉!” 老人闻言,非常开心,但嘴上却是道:“二郎乃是长水乡飞出的凤凰,霍骠骑一般的人物,长水父老,皆以为二郎效命而自豪,这几个小子能得二郎抬举,必定欢喜不已!” 张越跟着笑了起来。 陪着老人,说了一会话,张越才告辞,叫来下人,服侍这老人入张府客房歇息。 张越自己则走到了庄园的主宅之中。 宅院中,传来了嫂嫂的声音:“叔叔要远行,尔等都需麻利些手脚,快些为叔叔备好旅途所用之物……” 张越推开门,就见到了十几个下人,在一个嫂嫂督促下,正在忙着将一罐罐已经腌制好的肉酱,装入一种小巧的陶瓷瓮里。 这种肉酱,乃是灞上原百姓的最爱。 其以灞上原的浐灞两水及其支流中的小鱼小虾为原料,佐以自家所种的豆子,用去年家里酿的黄酒和之,再加入各种灞上原山陵的野菜、茱萸,最后密封于瓮中,经过半月发酵后所得。 乃是灞上原的南陵与霸陵百姓,从小的记忆。 更是很多人,远行时必备的物产。 因为,当你离家千里、万里,这时能让你与家乡产生联系的,只有这些带着浓郁家乡特色与家乡伟大的酱料。 在饭食之中,放上一小勺,便能让味蕾充满了家乡的山水与风土之味。 纵然远隔万里,依然可与家乡桑梓在梦中相见。 张越看着这个场景,却不由得回忆起了当初,原主与亡兄远行前,嫂嫂为兄弟两人准备肉酱时的场景。 那日与今日,几乎没有差别。 唯一不同的时,当日,嫂嫂是亲自动手,将两小罐肉酱小心翼翼的装入陶瓷的小瓮里。 而今天,她可以安坐一侧。 但眼中却依旧与当年一般,充满了不安与担忧。 “嫂嫂……”张越上前,拜道:“您去歇息吧,这些事情自有下人来做……” 嫂嫂摇摇头,对张越笑道:“叔叔不知,老人们都说,这肉酱是有味道的,须得亲人亲自看着装入瓮罐,这味道才不会散逸……” 张越听着,感动不已,叩首拜道:“嫂嫂养育之恩,抚养之恩,毅此生不忘!” 嫂嫂闻之,却是笑了起来:“叔叔又在说傻话了!” “至亲之间,何须如此?” 张越听着,只是再叩首而拜,道:“嫂嫂在家,还望保重身体,小弟此去,多则半年,少则三月,必有捷报回传!” 嫂嫂看着张越,却是笑道:“叔叔休要做此妇人之态!” “大丈夫生于世,自当建功立业,光宗耀祖!” “家中诸事,叔叔都莫要忧心,妾身会与少夫、文儿商议、决定……” “叔叔丈夫,只管去追求自身的功业就好了!” 张越听着,再拜起身:“嫂嫂教训的是!” “且请嫂嫂在家静候,毅必立不世之功,取万里之疆而归!” 今天,已经是二月初了。 距离他在董陵之前,在公羊董系诸生见证下,向董仲舒神主牌执弟子礼,献上束脩——十条腊肉为祭,正式成为公羊门徒,已经过去了六七日。 在那以后,张越就回了一趟建章宫,好好的伺候了天子三日。 然后就带着淳于文回到了长水乡,一方面是要回乡祭祖,祈祷祖先保佑。 另一方面,则是长水乡诸事都要处置。 尤其是长水校尉的征调之事。 如今,此事已经交给了续相如去办。 昨日,续相如来报,长水校尉上下,已经做好了出征准备。 张越留在关中的日子,进入了倒计时。 明天一早,他就要回转长安,准备去建章宫陛辞。 也正是因此,那位长水乡三老王申,才会在今日明明天气将要下雨时,不顾恶劣天气,亲自驱车来访。 ………………………………………… 大雨到下午时,终于停歇下来。 长水乡三老王申就提出要辞别。 张越自然不肯,好说歹说,将这位父老中的代表慰留下来。 同时,派出下人,前去迎娉王申所推荐的那几位乡党里的人才。 自己则来到了后宅,召见了田禾、李苗兄弟。 这半年来,田禾兄弟随张越在长安,打理家宅,而李苗四兄弟则留在长水乡,照料庄园和亭中的图书馆。 虽然,袁常等人会时不时的来帮忙,且嫂嫂的那几个闺蜜也会派家臣过来帮衬。 但田李兄弟确实是辛苦了。 这个张越是看在眼中,记在心里的。 如今,他将要前往乌恒,开始自己的伟业。 当然,也要对田李兄弟论功行赏! 很快,田李兄弟就来到了张越面前,恭身拜道:“田禾(李苗)率诸弟拜见主公!” 张越看着自己面前的这六个年轻人。 想起了当初他们的父亲将他们带到自己面前时,依旧恍如昨日。 从贫寒到今日的富贵,很多东西都变了。 但这六人忠心却始终不改! 张越甚至曾私底下叫人测试过这几兄弟。 黄金、女人和官爵,都不能让他们动心。 当然了…… 张越也知道,人心是受不得太严格的测试的。 所以,他做的那几个测试,都只是浅尝即止。 譬如,故意在家里的案头上,放下麟趾金,好几天都不去管。 也譬如,故意让他们去处置几个犯错的侍女,然后就不管后续,隔了半个月才假装想起来,问他们结果。 这样做的好处是,不会让人察觉到测试的存在。 也可以避免万一测试出问题,而引起尴尬。 但所有测试的结果,最终都证明了这六人的忠心。 随便放在床头,假意‘忘记’的麟趾金,在第二天被他们呈递到了面前。 送给他们去处置的犯错婢女,最终都是依照张越定下的规矩处理,处理结果还建了文档,放到了张越本人的案头。 如今,这六个家臣是张越最放心的人。 “我将奉诏远行,尔等应该已经都知道了……”张越轻声道:“尔等父祖,与我之父祖,有世代之交,而尔等素来忠心侍奉,故而我欲赏之!” “尔两家兄弟,各出一人,随我远征!” 田李兄弟闻言,狂喜不已,跟随主公远征,那可是可以立功的机会啊! 家臣虽然卑下,但也不是没有富贵的可能。 这跟随主公征战,就是少数的家臣名正言顺的富贵的机会! 只是…… 他们互相看了看,然后就各自谦让起来。 哥哥觉得应该让弟弟去,而弟弟以为哥哥们素来辛苦,应该让兄长去。 张越见着,却是不去调解,只是道:“尔等自己决定,明日一早,将结果报告与我就可以了!” 正文 第八百四十七节 别离(2) 第二天,一大早,田李兄弟就将结果禀报了张越。 两家不约而同的,都选择将机会让给了幼弟。 张越却并不意外。 因为,这是诸夏民族的传统。 张越在后世,也曾经亲眼见过和听说过无数类似的事情。 贫寒的农家子弟家庭的哥哥/姐姐,将上学/入厂的机会让给弟弟/妹妹,自己则背起行囊,远走广东,踏上艰苦而漫长的打工生涯。 并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将自己打工收入所得,用于支持弟妹的学业。 张越的一个朋友,就曾经做出了这样的选择。 只是…… 后世的那个物欲横流的社会,经常让好人受难,恶人逍遥。 好人没好报,甚至渐渐成为社会新闻。 张越那位朋友就不幸遇到了白眼狼,他千辛万苦培养出去的弟弟,最后连门都不肯让他进,生怕他去借钱。 穿越前,张越最后见到那个朋友时,他在家乡开了一个废品回收站,每天与妻子起早贪黑的工作着,只为了让他们的孩子,能够接受最好的教育,考上好学校,不必重蹈自己的覆辙。 可是…… 彼时,素质教育浪潮袭来…… 想到这里,张越就叹了口气。 为田李两家感到庆幸,因为,现在是汉室。 所以,他们的付出,必定会得到回报。 盖有恩必偿,有仇必报,乃是汉季社会的基本道德观。 所以,张越也就没啰嗦了。 直接让田水、李池回去准备行囊。 田李两家自然是兴高采烈的去给两个幼子置办行囊了。 到得中午,长水乡三老王申推荐的长水豪杰,来到了张家园林。 一共是五人,都生得很高大,身高至少七尺以上,四肢孔武有力,一看就是那种汉代标准的‘丈夫’‘豪杰’。 这些人见了张越,都很激动,纷纷拜道:“粗鄙野人,拜见侍中公!” “都是同乡,不必拘礼!”张越笑着上前,将他们扶起来。 对于乡党,张越一直不惮以最大善意来对待。 除了这个时代,乡党意识浓烈外,最大的缘故是张越很清楚,两汉间的乡党的力量有多么牛逼!? 刘邦、项羽的旧事不提,在未来,直到三国,乡党都是任何有志于天下的英雄、枭雄的第一助力! 就连大魔导师阿秀哥,也要依仗南阳子弟兵来打天下! 云台二十八将中,南阳子弟占了三分之一还要多! 其中包括了邓禹吴汉这样的猛将! 故而,在乡党面前,张越永远保持着亲和与笑容。 但这五人,却是感激不已,纷纷道:“明公厚爱,吾等无以为报,唯效死而已!” 汉代社会,依然浓郁着厚厚的‘士为知己死’之风。 而很显然,张越如此亲和,厚遇,在这些年轻人看来,已经是值得效死了。 更不提,他们本来就很崇拜这个同乡。 张越看着,笑道:“诸君言重了!” 却是等于接受他们的效忠! 在这个时代,乡党是最适合培养和扶持的对象。 从前,张越一则没有时间,二则没有机会。 如今,有了时机,当然要抓住了。 “未知君等名讳?”张越笑着问道。 五人互相看了看,其中四人就自动退下,将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顶在前头。 “长水乡郭戎拜见侍中公!”年轻人纳头拜道:“愿为明公驱策!” 张越一听,就知道这位大概就是王申所谓的‘东亭郭四郎’,也就是长水乡里现在唯一的一个骑士了。 便仔细打量了他一番,然后在心中满意的点点头。 汉家骑士、材官的选拔,是有一个无比严苛的程序的。 其严苛程度,甚至比孝廉、贤良的选拔还要复杂。 除了要检验被举者的身高、体重、骑术、战术外,还要考核其各种兵甲的使用。 而且,每年被选为骑士、材官的人,都必须接受一次复核。 复核中发现不合格的话,是会被清退的。 《汉书。赵广汉传》中就记载了赵广汉指使他的属下,陷害一个叫苏贤的骑士的过程。 因而惹恼了苏贤之父,上书宣帝,最终导致赵广汉被诛。 从这里就可以知道,骑士们的素养与政治身份都很高。 高到出了问题,能直接呈递君前! 而这位郭戎,确实有着大将胚子。 身高起码七尺五寸,四肢健壮,尤其是一双手臂,非常粗壮,只是扫了一眼,张越就知道,他拉五石弓是没有问题的。 甚至说不定可以独力操作大黄弩! 这样的人,一旦有足够的作战经验和指挥经验。 假以时日,肯定可以独当一面! “郭君果然豪杰!”张越上前扶起他,满脸欣赏的赞道:“能得郭君之助,吾之幸也!” 郭戎诚惶诚恐的道:“明公抬爱,某愧不敢当!” “请容某为明公介绍……” 郭戎退后一步,向张越介绍其他四人,将这四人的姓名、长处都详细的说了一遍。 放马亭的黄延年,家族世代都是猎户,从小就在灞上原的山陵,与长辈捕猎,所以箭术很厉害,而且还掌握了在野外和深山辨识方向、寻找水源与探寻道路的技能。 据说其曾经单人匹马,进入秦岭深山之中,独自生存了一个月之久! 这就很了不起了! 要知道在后世,就算有着各种高科技手段,接受了严格训练的荒野冒险家,也未必可以独自在如今有着无数猛兽与毒虫的秦岭里生存一个月! 长水亭的王安、王远昆仲,则是乌恒义从之后,虽然到了他们这一代,已经彻底汉化。 但祖上的技能却没有忘记,特别是骑术与马上格斗很强,据说可以一挑三。 最后就是一个戴着獬豸冠的法家士子,名叫邓爽,长水乡乙亭人,熟悉军法,对汉家军法倒背如流,本来他打算去居延投军,但听说了张越将要出使乌恒后就特意留了下来,本是打算自己随军的,哪成想还能遇到乡党礼聘,立刻就来了。 张越与他们互相认识了一番,立刻心花怒放。 这五个乡党都是人才啊! 事实上,这正是自秦以来,诸夏基层教育的成果。 因为重视蒙学,推崇三老教育制度。 所以,使得很多地方,都能储备一批优秀人才。 只要时机合适,遇到一个优秀的大佬统帅,自然都能成才。 这就好比刘邦在沛县当亭长的时候,萧何、曹参、樊哙,谁知道他们是谁? 但,当他们跟着刘邦打天下后,经过大量战争练手,发育起来后,每一个人都可以凯尔世界了。 …………………………………… 当天中午,张越自是在庄园设宴招待郭戎等人。 吃完午宴,刚刚送走郭戎等人,让他们回家做好准备,续相如就来了。 如今,续相如已经是张越的副使兼任长水校尉。 这是天子最新的任命! 长水校尉,别看兵不多,也就一千多人。 但,却是秩比两千石的高官。 所以,续相如很感恩,这几天一直呆在长水校尉大营,熟悉上下事务,为开拔做好准备。 而长水校尉,本就与张越关系很亲密,故而续相如虽然是空降,但却也没有遇到什么阻碍,很快就接受了整个长水校尉大营,还与上下将官都熟悉了起来。 “侍中公,长水校尉全军,已经可以出征了!”续相如信心满满的报告道:“只是,营中将佐,皆殷切期盼,侍中能去营中训话、勉励……” 张越一听,就笑了起来:“什么出征?” “乌恒,亦是天子臣,此番只是出使、宣慰而已!” 对乌恒,并不需要大动刀兵,一个有汉家驻军,且深受汉军影响和羁绊,还一盘散沙的部族,何须用出征这个字眼? 而且,长水校尉基本都是由乌恒义从组成。 即使这些人,或许根本不认为自己是乌恒人了。 但贸然用一个‘征’字终究不美。 乌恒不是敌人! 至少现在还不是! 既然如此,那就不应该将其推到对立面去! 作为一个前公务员,张越对于统一战线的相关理论与文章,当然是背的滚瓜烂熟的。 续相如听着,连忙低头道:“侍中说的是……” “不过……”张越笑道:“也确实是需要去与长水校尉将校见一见了……” 长水校尉,是汉家精锐,也是他此番最为依仗的利剑! 自然需要与全军将士们见个面,打个招呼。 当然,根本还是许下承诺! 当兵打仗,多数人当然是为了发财、富贵、光宗耀祖。 这就和文人读书是为了货与帝王家,求得功名一般。 其他什么道义、光荣、使命,对于多数人来说,真的没有什么吸引力。 甚至连听都听不懂! 所以,司马镶且说:军赏不逾月,欲民速得为善利也! 张越自然也懂! 好在,他也确实为长水校尉的将士们,准备了一块大蛋糕。 足够让他们每一个人今夜失眠,为之辗转反侧,为之念念不忘,为之兴奋难耐! 于是,在续相如的陪同下,当天黄昏时分,张越来到了位于长水河南岸的长水校尉大营。 正文 第八百四十八节 蚩尤化胡(1) 长水校尉大营,与张家庄园相距不远。 渡过长水河,向南走上三百余步,就能看见那座肃杀的军营。 旌旗飞舞,战旗飘扬。 策马从寨墙下走过,张越饶有兴致的打量着寨墙的材质,啧啧称奇。 因为,长水校尉大营的寨墙,不是想象中的夯土墙壁。 而是用泥沙、卢苇、秸秆等混合起来,以竹木为骨架搭建起来的。 续相如在旁看着,见张越好奇这寨墙,就解释道:“长水校尉虽然常年屯驻内郡,然而,历年有事,皆需援边,而边塞战事的胜败,有些时候,取决于筑墙速度……” “故而,包括长水校尉在内的北军六校尉及其他内郡精锐之军营、塞城,皆以边塞筑墙法而筑,且是一年一换新……” “如此以确保,若能决胜,可迅速在当地筑墙,乃至于筑城!” 张越听着,也是想了起来,后世人们常说万里长城万里长城。 但那却一般都是代指明长城。 很少有人知道,有一个明长城规模要大数倍之多的汉长城。 汉长城与后世长城,最大的不同,就是多了一条从河套向西,一直深入到西域,长达数千里的长城段。 张越曾经一直很好奇,汉家是如何在西元前的技术条件下,做到仅仅几十年,就把长城从河套的秦长城旧址上,一路延伸到居延,甚至还有空在河西走廊,构筑一条面向羌人的城塞防御系统的? 现在,听续相如一说,他才知道。 原来,汉军也会兼职基建狂魔啊! 这长城是大军打到哪修到哪? 仔细回忆一下,好像还真是这么回事。 元朔二年,卫青收复河南地,当年便‘复缮秦故时蒙恬所塞,因河而固’,连九原城这样废弃百年的要塞,都被汉人从无到有,以闪电般的速度修葺。 更夸张的还是高阙要塞。 作为秦长城曾经的核心与坚城,高阙塞在匈奴手里一百五十年,经历风吹日晒,卫青奇袭河南,收复之时,这座曾经的坚城已经摇摇欲坠。 所以,连匈奴人也没有想过凭借高阙之险固守待援,而是亡命狂奔。 结果,一年后,匈奴右贤王率领其王庭主力十万骑兵来攻河南,妄图重夺河套这一战略要地。 然后…… 十万匈奴骑兵,在高阙塞下碰了个头破血流…… 从此以后,匈奴人再没有出现在河套。 因为,矗立北河之畔的高阙塞,是他们不可能攻陷的坚城! 一年时间,就修复高阙要塞,使之重现光荣! 这在西元前,堪称非人! 修复完秦故长城防御系统后,汉家就开始了轰轰烈烈的朔方开发计划。 在十年间,移民三十万,将整个河套全部吞进肚子里,彻底消化。 刚刚消化河套,饱嗝都没有来得及打。 太初三年,又命令光禄勋徐自为,沿着阴山向北,修建新的长城,这条长城从五原塞向北,呈四十二度展开,一直延伸至庐駒(今阿尔泰山南麓)。 而在同时,汉军已经在河西,筑城修墙十余年。 当这条长城竣工,于是河西防御系统也被纳入了长城防御。 这还不算什么! 关键是,汉军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 大宛战争后,汉室又在轮台屯田,修建了又一个城塞防御系统。 若有朝一日,可以解决侧翼威胁,将匈奴人逐出天山以南的话。 说不定,轮台也会修建一道与居延相连的长城,将汉家的疆域延伸到西域。 如今,看着这长水校尉的寨墙,张越算是明白了,为何汉家能在西元前,当起这基建狂魔的角色了。 盖因,这种用秸秆芦苇沙石夯筑的塞防工程,修建起来,速度会非常快! 而且,原料可以就地取材。 甚至,其坚固性能可能不比明清长城差。 只是这种性质的长城,很难抵御风沙侵袭。 故而,在后世汉长城能找到的,只是一些残垣断埂。 续相如却是非常骄傲,对张越推销了起来:“侍中若欲经营漠南,最好也在漠南筑城……” “像居延塞那样的障塞,三月就可建成,虽然卖相差一点,但绝对好用!” “若配上壕沟、箭楼、储备足够的羊头石、渠答,只需五百人坚守,就足可抵御三千匈奴骑兵一月之围!” “像那范夫人城,十余年来易手七八次次,匈奴人毁之,我军收复后再重建,始终不改其固……” 张越听着,看了看眼前的寨墙与防御体系,点了点头。 这种简单、易建的城塞防御,明摆着就是在欺负匈奴人没有攻坚手段。 匈奴人要攻克一座这样的营寨,怕是得拿命去填。 然而,就算填下一座又有什么用呢? 汉家仅仅是围绕居延塞,就有大型障塞五座,中小烽燧、障塞百余座。 填完一座,还有上百个硬骨头! 况且,李广利兵团虎视眈眈在外,只要匈奴人敢去,一旦被某个障塞缠住,那就都不要走了! 除非匈奴人能想办法,在野战中歼灭汉军最大机动兵团——李广利兵团。 不然,他就不可能啃的动居延防御。 不过,漠南就算了…… 漠南地广人稀,不可能建得起类似长城这样的严密防御系统。 但是…… 可以考虑在漠南草原上,选择几个战略要地,兴建坚城要塞,作为经营和开发漠南的基地。 当然,嘴上张越兴致勃勃的道:“续公所言,颇有道理,待吾仔细研究一番!” 续相如听着,立刻兴高采烈了起来。 历来军功之中,最重得土! 若能在漠南,建立起一个规模不亚于居延、五原的防御系统。 那么…… 他这个首倡者的功劳,怕是起码可以为自己增加食邑两千户以上了! 还可以福泽子孙,懋衍后世! …………………… 从寨墙下,来到辕门。 早就等候在此的长水校尉上下军官们,立刻在校尉丞与军司马的率领下,迎了上来。 “末将等恭迎侍中!”数十名将佐身穿甲胄,微微鞠躬,一时间,甲胄的叶片叮叮当当的响成一片。 张越立刻翻身下马,还礼道:“诸将免礼!” 如今,他已经是天子钦命的正使,拥有了指挥、节制、处置长水校尉的权力。 只差天子宣布,任命他为长水将军,成为名正言顺的将主了。 但其实也相差不大。 在续相如的引荐下,张越很快就基本将长水校尉的主要将官都认识了一遍,同时在脑海里调出这些将官的资料,给他们重新建了个档。 于是,这长水校尉的军候以上军官的过往、性格、姓氏、籍贯,张越就了然于胸了。 作为一个以乌恒义从为主要兵源的汉军禁卫野战骑兵部队。 长水校尉的军官分布很有意思。 在军候(曲)以上的军官里,只有三个是乌恒义从出身的军官,且这三人还都是担任副职为主。 譬如,长水校尉的军司马叶破胡,以及左曲军候丞黄破奴。 仅仅是从名字上,就能发现,这些乌恒义从出身的军官们的父辈,对他们曾经的出身,是多么的鄙夷与不齿。 以至于,其子嗣名字,基本都是破奴、破胡、屠胡、杀奴一类。 然而…… 即使如此,在正常情况下,这些人也要面临天花板。 没有足够战功,是不可能担任正职的——除非他们愿意下放去郡国,去郡兵部队任职,不然在野战部队,尤其是北军这样的禁卫中,很难担任正职。 当然,有战功就是另外一回事情了! 汉家对于有功之士,素来一视同仁。 只要战功足够多,别说乌恒人,匈奴人封侯拜将的,都有十几个! 故而,这三个乌恒义从之中的精英,如今都是摩拳擦掌。 与张越会面后,更是立刻拍着胸膛保证‘愿从侍中驱策,狗马先填沟壑,以报天子圣恩’。 生怕张越嫌弃他们的出身,不愿带他们去立功。 至于乌恒亲戚们? 好吧…… 那是谁? 谁他妈和这些夷狄是亲戚啊? 这些人早在其父祖时,就已经内附,甚至定居到关中了。 与在草原上的所谓‘乌恒人’真的不熟! 就算是张越让他们去屠杀乌恒部族,鸡犬不留,恐怕他们都抢着去做。 当然,张越是不会去做这种事情的。 太low了,太掉逼格了! 而除了这三个乌恒义从之后外,剩下的军官,基本全部都是根正苗红的汉家贵族子弟。 不过,也有一个意外。 担任长水校尉丞的刘诩,是匈奴人。 而且是匈奴王族,孪鞮氏之后! 这可就稀奇了! 活着的孪鞮氏?还是在汉军禁军担任高阶军官的孪鞮氏? 比后世的滚滚还让人好奇啊。 刘珝也知如此,见着张越的神色,立刻就表明态度,道:“侍中,末将乃是汉长水校尉丞,非是匈奴夷狄也!” “末将生父,为汉公主之后,明晓大义,于元狩六年,归义中国,天子钦赐刘氏,还望侍中明察!” “将军不要激动……”张越连忙安抚刘珝:“本官没有半分看轻将军之意,甚至对将军满怀敬意!” 刘珝这才平静下来,但嘴上依然道:“侍中明鉴,末将此生早已立志,愿为天子,诛灭匈奴,剪除稽粥氏暴政!” 张越道:“将军之志,吾必上禀天子!” 刘珝终于露出笑容,拜道:“侍中大恩,末将无以为报,愿为侍中爪牙、鹰犬!” 张越立刻扶起他,道:“皆是为国效命,谈不上报效不报效……” 心里面对刘珝却是有了些好感了。 因为,脑海中的档案告诉他,刘珝确实是一个人才。 他在担任长水校尉丞以前,曾经在多支汉家禁军任职。 出任过射声校尉的左军候军正(军法官)、越骑校尉的后军候丞、屯骑校尉的军司马,历任各职都得称赞,一直以来兢兢业业,在北军之中也算很有名了。 只是,因为没有军功,所以突破不了汉家给归义胡人设置的天花板(不能担任正职)。 不然,北军六校尉里,肯定有他一席之地! 对于胡人不能担任正职这个潜规则,张越虽然不是很支持,但也不反对。 存在即合理嘛。 毕竟,汉家也吃过二五仔的亏了。 赵信、卫律,都是汉家培养的归义胡人。 结果呢。 一个教了匈奴龟缩神功,让匈奴人收缩漠北,与汉消耗的战略。 一个则将汉家的兵法、文化与其他先进制度带去了匈奴,让匈奴人学会了战略、战术,甚至还懂得招降纳叛。 所以,对胡人有所警惕,也是情理之中。 只是,作为穿越者,张越知道,这样排挤和人为制造障碍,其实很不利于民族融合的。 就像这刘珝等人,虽然看似让他们表现的很忠顺。 但心里面呢? 他们会不会在心里告诉自己——其实我与汉人不一样呢? 这很不利于同化,更不利于团结。 在张越看来,最好的办法,其实就是不要强调和告诉这些人他们的身世,更不要主动去提醒他们。 诸夏民族与中国文明足够强大! 只要不去人为制造隔阂,人为的提醒和强调。 那么,今天还会有虽然居于长安,但依然胡服异装的胡商吗? 当然了,现在张越不主政,不在其位不谋其职。 与众人都寒暄、认识了一遍后,张越就在他们的簇拥下,进入长水大营。 大营校场内,已经站满了将士,人人甲胄齐备,等待张越检视 续相如则在一旁介绍了起来:“侍中公,长水校尉,下辖有左右乌恒义从曲与前后宣曲胡骑曲,如今皆已在,整戈待发,等候侍中训话!” 张越听着点点头,长水校尉,虽然是以乌恒义从为主,但也掺杂了大量其他各族义从军人。 屯长在长水乡的,就是长水乌恒义从。 而在距离长水乡百里外的宣曲河,还屯驻了宣曲胡骑。 宣曲胡骑,主要是以匈奴、义渠、月氏、林胡等族义从构成。 战斗力也很强悍,只是没有乌恒义从那么有名而已。 张越打量着校场中的汉家精锐。 虽然名为乌恒义从、宣曲胡骑。 但实则,这支军队身上,已经看不到半分胡气。 人人都是冠带蓄发,衣襟右祍,裹腿连衣。 若不是别人告诉张越,他说不定都不知道,这支军队是以各族义从为主构成的胡骑部队。 微微出了一口气,张越在续相如等人的簇拥下,登上将台,然后回过头来,正视着在自己眼前,以密集队列,严整列队的汉家精锐。 正文 第八百四十九节 蚩尤化胡(2) 站在将台上,张越居高临下,望着宽阔的校场中,那矗立的两千将士。 他越步上前,提起腰间的嫖姚剑。 立刻,所有人的视线都跟随而动。 作为霍骠骑的佩剑,这柄传奇的宝剑,近来在关中又开始为人们所熟知。 因为,张蚩尤拿着它,寸步不离身。 故而,人人都知道,那是嫖姚剑。 而一想起嫖姚剑,人们就难免想起当初那位十七岁功冠全军,十九岁横推河西,二十岁天下无敌的传奇。 那位汉家历史上,甚至是整个诸夏历史最富传奇的名将! 而张越的年轻,又让无数人遐想不已,浮想连连。 于是,所以将士都抬起头,无数眼神聚焦在那一人一剑之上。 “诸君……”张越扬声说着,让音波扩散到整个校场上,甚至回荡在营垒间:“吾乃南陵长水乡子弟张子重,受陛下之命,将与诸君,共使于幕南……” “从小,吾就常常听闻,乡中老人、长辈曰:长水义从,义盖云天,宣曲胡骑,当代英豪……” 士兵们听着,都是面带得意、骄傲。 作为北军六校尉之一,长水校尉下辖的将佐,自然都是真正的精兵强将! 心气也都是很高的。 自诩,便是虎贲、羽林、期门,也不是对手。 如今,听着张越赞誉,更是感觉良好。 “只是……”张越却是忽然话锋一转:“自渐渐年长,吾内心便有所疑惑……” 台下将士闻之,立刻聚精会神。 “既是义盖云天,何以称义从?既然为当代英豪,为何要称胡骑?”张越自问着,又像是对台下将士发问。 “难道是君等衣冠礼仪,如夷狄?” “难道是君等未受中国教化,起居如夷狄?” 台下将士们听到这里,纷纷思考了起来。 我们哪里像夷狄了? 即使是从边塞征召来的义从,哪怕是宣曲胡骑,其实也都是从汉化非常深的家庭选拔的。 他们的家庭,可能依旧游牧,但再也不像过去了。 礼仪、文化、风俗,都与从前大相径庭。 至于穿着打扮与语言,更是与汉人没有差异了。 至于那些父子接替为长水军士的人,那就更是没有任何胡气了。 他们中很多人,出生在关中,长于关中。 只是顶着一个乌恒义从、胡骑的名头而已。 实则从小到大,与邻居家的孩子没有区别。 都是四岁开蒙,八岁授书,十二岁学弓马…… 一样的喜欢蹴鞠,一样的爱在山陵之中嬉戏,甚至一样的少年艾慕,有着喜欢的女郎。 那么为什么…… 我们会被称为义从?胡骑? 只是因为我们的父祖,曾是胡人? 每一个人内心,都生出了异样。 有生以来,第一次,他们想要探究一个问题。 就听着高台上的那位侍中官大声道:“中国,自古有礼仪之大故称夏,有服章之美谓之华!” “仲尼曰: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亡也!” “君等既明礼仪,知荣辱,安能称胡?” “此番,吾与诸君并行幕南……”张越不动声色的画出一个大饼:“假使君等始终如一,忠于职守,服从命令……” “归来之日,吾必上禀天子,为诸君除其胡籍!” “从此子子孙孙,皆为汉臣,世世代代,皆为诸夏!” 轰! 全场炸裂! 在短暂的沉默后,山呼海啸一般的浪潮,立刻席卷而来。 “愿为侍中效死!” “必为天子效死!” 两千人齐声呐喊,足以让天摇地动,山川反侧。 没办法! 汉家户口本,在当代可能不如后世欧米的绿卡有吸引力。 但也是各族人民,孜孜以求追求之物。 尤其是这些归义士兵们,他们对汉家承认的狂热,是有目共睹的。 而且,等级越高,越是如此。 士兵们可能想到的还只是,如有一个汉家身份,成为汉人,从此子孙不必受歧视,自己也可以光明正大的与士人交流。 但军官却都是狂喜。 若能除胡籍,那么对他们限制的天花板就不复存在了。 像刘珝这样的人才,就获得了青云直上的通道。 更紧要的是,对所有人来说,哪怕抛弃现实的好处。 仅仅是汉人这个身份,就足以让他们全家都欢喜。 不知道多少人的父祖,为了成为一个汉人,花费了毕生的心血来追求! 汉人,在很多人意识中,都是和高贵挂钩的。 义从与胡骑们,虽然汉化很深。 但依然不可避免的会受到旧日残留习俗的影响! 而游牧民族,都是重视血统与种姓的。 血统高贵的人,哪怕再落魄,也会让人尊重。 就像是当年乌孙昆莫猎骄靡被其老仆带到冒顿面前,仅仅是因为猎骄靡是乌孙王子,冒顿就收其为义子。 哪怕他连半头羊,一个兵也没有! 乌恒人被霍去病从乌丸山带到幕南时,骤然富贵的乌恒贵族们,纷纷迎娶了旧日的匈奴阏氏们,哪怕有的女人,其实已经四五十岁了,也毫不在乎。 只为借其血统、种姓来慑服族中。 而在所有人的认知中,即使是匈奴人,也承认,汉人的血统高贵、神圣。 匈奴人的军队,抓到了其他部族/国家的人,只会做一件事——送他去萨满祭司那里,将其献祭给神明。 但是…… 匈奴人抓到汉人时,哪怕是一个农民。 也不会轻易伤害。 汉匈百年战争,多次扣押汉使,但没有一次会无缘无故的诛杀汉使。 为什么? 因为匈奴人觉得,汉人的血统与他们一般高贵。 甚至,有些匈奴人认为,自己的血统是远没有汉人高贵、神圣的。 所以…… 这些贵族会高价购买汉家战俘,挑选其中俊朗、强壮之人,为自己的女儿丈夫。 为的就是要借高贵的汉人血统,改良自身的卑微血统。 这股风潮,如今连单于都被影响。 所以,汉家将官们,只要投降的,几乎人手一位居次(公主)。 李陵甚至娶了单于最喜欢的女儿…… 因而,可以想象,汉人身份,对这些士兵和将官们的吸引力有多大? 仅仅只是为了这个,就已经有无数人愿意,舍生忘死来拼搏一把了。 于是,张越简单而快速的收服了军心。 其速度,甚至创造了历史记录! 一刻钟不到,就让全军归心! 正文 第八百五十节 呦呦鹿鸣(1) 第二天,张越回转长安。 刚刚到家,各位‘大兄’的家臣们,就纷至沓来。 一张张请帖,摆满了张越的案头。 霍光、金日磾、上官桀、暴胜之、赵充国乃至于商丘成、戴仁……甚至连丞相刘屈氂、光禄勋韩说也来凑热闹。 全部都是准备为张越办一场欢送宴的。 这自然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毕竟,不看僧面看佛面。 朝臣们,或许有不喜欢张越的。 但没有人敢在这个时候,不表现出与‘侍中张子重关系莫逆’的人。 概因,天子在盯着! 谁敢不做个样子? 当今天子,可是那种在路上看到道路不平,都会脑补:汝以为吾不复行此道?的人啊! 不过,这却让张越有些为难了。 这么多张请帖,貌似去了甲君家,就会冷落了乙君。 而且…… 这么多场欢送宴,张越深感吃不消。 即使他的胃吃得消,肝恐怕也hold不住! 所以,在思虑过后,张越就叫来田苗,对他吩咐道:“汝且去诸公府邸,为我面告诸位兄长:承蒙明公厚爱,毅不胜感激,诚惶诚恐,乃于下月已亥,略备薄酒,扫榻俱帐,敬候明公大驾光临!” “诺!”田苗领命而去。 张越本人则洗浴之后,换上朝服,驱车前往建章宫。 接下来的时间,他都打算呆在宫中。 一则是为乌恒事务做好最后的信息收集与资料整理,二则嘛…… 他将远离长安,至少是半年。 这半年时间里,难保不会出现新的宠臣。 所以呢…… 他得让天子记住,除了他张子重,没有人能令他益寿延年。 必须要坐稳这‘汉宫养生专家’的位子。 做到哪怕他不在长安,也不可能有人能动摇自身的地位与位置。 故而,接下来数日,张越在宫中,除了看书和翻故纸堆,就是给天子制定种种养生之法。 太极、五禽戏这种适合老年人锻炼的养生拳法,都写了五套,好叫天子轮着来。 又制定了全新的春季食谱。 灌输了一大堆来自后世的养生道理与说法给天子。 让这位陛下听得心花怒放,不住点头,深以为然。 不止如此,张越还抢了汤官令的差事,每天都换着花样给天子准备各种春季养生美食。 什么鲫鱼豆腐汤、银耳莲子羹、猪肝汤…… 每顿都不带重样。 天子自是食指大动,龙颜大悦。 可惜…… 时间很快就到了二月初五。 张越也要准备陛辞了。 “张卿……”天子试探着问道:“要不,乌恒换一位大臣去好了……” “霍光、金日磾,都可以负担起责任来嘛……” 听得侍卫帷幄的霍光,眼皮子狂跳不停。 他去乌恒? 自然是有信心,将事情办好,甚至办的超乎想象。 他有这个能力! 可是…… 离开长安,就意味着离开权力啊! 更意味着他,无法靠隐藏在天子的身边,来规避其他方面的窥伺。 对霍光而言,现在远未到他可以出山的时候。 二十年来,霍光的字典里,就只有一句话:稳住,别浪! 好在,张越的话,搭救了霍光。 “回禀陛下,帅师伐国,执其君长问罪于陛前,此臣自幼之夙愿也!”张越低头拜道:“还请陛下明察!” 天子听完,叹了口气,知道是栓不住这个张子重的! 而且,他也怕,这张子重学神君,干脆不告而辞,那就亏大了。 他可记得那天的那个梦! 于是,只好道:“那卿记得速去速回……” 想了想,他补充道:“若是乌恒诸部顽劣,卿不必思虑宽厚之事,以大罚齑之即可!” “《诗》有雷霆之怒,《易》有折首之赞!” “纵使粗暴一些,也没有关系的……” 张越闻之,深深俯首:“臣谨奉诏!” 多一个选择,总归不会是坏事! 天子这才道:“那卿便去准备吧!” “明日,朕亲自在宣室殿,为卿践行!” …………………………………………………… 出了温室殿,张越就直接回家,开始为今夜的宴会做准备。 只是,当他到家的时候,他才想起来。 貌似好像,自己并无举办这汉家贵族宴会的经验啊! 田苗也不像懂这个的样子。 这就尴尬了。 要知道,汉家贵族宴会的细节和礼仪,可比后世西方欧陆的贵族还要繁琐! 礼仪之邦嘛! 没办法,张越只好准备让人去上官桀府邸求救。 但,刚刚进门,田苗就来报告:“主公,杨孙氏求见……” “杨孙氏?”张越内心,立刻浮现出了那位一身素白,婀娜妖娆的美寡妇,那确实是一个妙人儿,也确实是一个聪明至极的女人! 连嫂嫂都说,杨孙妇不简单! “她来做何事?”张越皱着眉头问道。 上次杨孙氏献来梧候藏图,张越投桃报李,将新丰扩建工程交于了杨家。 按说,已经两清了啊! “不知……”田苗恭身问道:“要不,臣下将之打发走?” “不必了……”张越摆摆手,道:“去叫她来见我吧……” 正好,张越缺一个为他处置宴会诸事的帮手。 杨孙氏来的正好! 片刻后,杨孙氏就迈着婀娜的步子,走到了张越面前,俏生生的拜道:“妾杨孙氏,见过侍中公……谨祝侍中富贵长乐……” “夫人客气……”张越挥手道:“请安坐……” 杨孙氏闻言,盈盈再拜,不经意间让张越瞥到了一抹新垂桐子般的风光。 “好凶!”张越心中赞道。 没办法,今天杨孙氏虽然依旧一身素服,但却衣裳样式,却是汉家仕女们最爱的曲裾深衣。 这种衣裳,相比袿衣,最大的不同就是胸前衣襟是对衽的。 敲一下黑板! 后世霓虹的和服,就是从汉代流行的曲裾深衣的基础上改进的,其最初的名字叫吴服,是三国时东吴传过去的。 所以,张越不可避免的联想到了很多东西…… 不得不说,发明曲裾深衣的那位,真的是人才啊! 杨孙氏自然发现了张越的神色,她俏脸微红的连忙起身,悄悄的拿手,紧了紧衣襟,坐到客席上。 “夫人今日来访,可是新丰城扩建遇到了问题?”张越不动声色的问道。 “回禀侍中,新丰扩建一事,县丞陈公非常配合,并无什么问题……”杨孙氏低头答道,但心里面却已经一团乱麻,芳心如鹿。 这件曲裾深衣,她本是不愿穿的。 她其实最喜欢的衣裳,还是保守的童容(又称帷裳,汉代妇女服饰的一种,以宽大著称)。 只是…… 活在世界上,很不容易。 特别是像她这样的女子,更加艰苦。 如今,霍显已经功成名就,连面都不肯见她了。 杨家没有了保护伞,哪怕就是接了新丰的事情,也撑不了多久的。 况且,张蚩尤将要远行了。 没有了他镇压,长安城里那些觊觎杨家财富,觊觎她的美色的恶狼,恐怕都会扑上来,将她与杨氏撕碎! 故而,她只能来此。 不过,杨孙氏很聪明。 她知道,什么事情可以做,什么事情不能做。 就像过去,霍显可以容忍她在长安城里散播一些什么‘霍奉车与杨孙氏’的绯闻、传说。 但绝不会容许她真的到霍光床榻上去服侍。 若果真是那样的话,恐怕,现在等候她的必是毒酒一杯。 同样的道理,这位张蚩尤的侍妾们,怕也不大可能接受和认可她。 “那夫人今日来是?” 听着那位侍中的问题,杨孙氏从自己的思绪中回过神来,立刻道:“妾今日冒昧登门,乃是闻说侍中将欲远行,故而特地来此,恭听侍中吩咐……” 这就是她今日来的目的。 不求抱上张家大腿,只求一个张蚩尤的吩咐。 这样,哪怕蚩尤在外,长安宵小,等闲也不敢动她。 张越一听,就乐了,道:“夫人来的正好,今日吾欲设宴款待长安诸公,却不知长安贵族宴会礼仪及他事,夫人若是可以,还请为我主持……” 杨孙氏闻言,一双美眸不可思议的闪动起来,整个人瞬间像焕发了活力般,竟露出一个少女般的雀跃声:“若侍中不弃,妾身万死不辞!” 能为张蚩尤操办宴会?! 这是天上掉馅饼啊! 旁的不说,今日之后,整个长安,都将知道,她杨孙氏曾为张蚩尤操办了一场与同僚大臣之间的宴会! 这可是真正的虎皮啊! 有此虎皮,近乎没有人敢再对她和杨氏产业起什么心思了! 说不定…… 张越见着,却是微微一楞,为杨孙氏这瞬间绽放的光彩而微微失神。 这很正常。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男人对美人的欣赏,就如同科学家对于真理的追求,艺术家对于美好的向往。 此乃根深蒂固,不可逆转的天性本能。 不过呢,欣赏归欣赏,张越还是很有分寸的。 到了他这个地位,讲句老实话,女色已经渐渐的退居其次了。 想让他见色起意,做一些没节草的事情,几乎是不可能的。 当然了,若有妹子,主动脱光光了,那他也不介意来上一发。 所以,张越起身,对杨孙氏郑重一拜:“那便有劳夫人费心了!” 正文 第八百五十一节 呦呦鹿鸣(2) 夜幕徐徐降临,张府彻底变成了一个为了宴会而存在的宅邸。 一个个下人、侍女往来于回廊中。 一个个厨师在后院厨房忙碌着。 数十名歌姬,在后院的厢房中,做着准备。 数十件乐器,也从杨府搬来,放置在张府客厅后的屏风,十几位乐师已经就绪。 而杨孙氏,则像女主人一般,居中指挥、协调着一切。 所有事情,在她的指挥下,井然有序。 张越见着,也是有些不好意思。 这次宴会,让他学到了很多东西。 更是让他明白,汉家贵族宴会,究竟有多么费钱! 旁的不说,单单就是那些歌姬、乐师和厨子,便是张越卖了自己,大约都凑不齐养活他们的钱…… “居长安,大不易啊!”张越不禁感叹。 同时他也很好奇,那几个喜欢隔三差五就举办宴会,而且一次就邀请数十上百勋贵大臣的家族,是如何承受得了这样的代价的? 怕是,这些所谓的宴会,只是一个幌子吧。 内心这样想着,张越就带着人,到了门口,准备迎接宾客。 刚刚入夜,第一位客人,就已经乘车而来。 “侍中公……”于己衍远远的就从马车上走下来,带着几个捧着礼盒的家臣,来到张越面前,恭身拜道:“下官闻说侍中将要远行,特来为侍中公践行,愿侍中旗开得胜,大展宏图!” “多谢于公!”张越上前扶起于己衍,道:“还请于公入内……” 于己衍再拜,道:“区区薄礼,谨为侍中践行……” 家臣们就捧着礼盒,送到了张越身后的下人手中。 张越见着,连忙笑道:“于公费心了……” 却是毫不客气的收下了对方的礼物。 于己衍见了欢天喜地,跟过年一样开心,哼着小曲,带着家臣,在田苗引领下,进了张府。 张越看着于己衍的背影,心里面已经是有了计较。 明日陛辞,或许可以在君前给他说几句好话。 至少,先稳住于己衍的京兆尹之位,待自己回京,再做其他打算! 于己衍之后,来的客人,却是有些意外。 “侍中安好……”光禄勋韩说从马车上走下来,脸色有些古板,看上去皮笑肉不笑的,让张越看着有些发瘆。 不知道韩说是吃错了什么药? 按说,这位光禄勋是长安城里出了名的笑面虎。 当面一套,背后一刀,说的就是他了。 便是给他戴了原谅帽,他也不该是这样啊? 倒是,跟着韩说来的两个小年轻,见着张越,立刻就满眼放光,上前拜道:“韩文、韩兴,拜见侍中公,愿明公公侯万代!” 说着,两兄弟就一使眼色,便有家臣献上两个礼盒。 其中一个,格外惹人注意。 因为,那是一个铜匣。 汉家器物,以铜为匣,非常罕见! 因为,铜是很宝贵的。 除了黄金,铜就是最坚挺的金属。 甚至,某些成色好的黄铜,还可以用来制造伪金。 “此乃舍妹为侍中准备的礼物……”韩兴凑上来,献宝一样的介绍着那个铜匣:“上次蒙侍中不弃,亲为出手,舍妹感激非常,故而命我兄弟,带来此礼,万望侍中珍重……” 张越听着,感觉有些怪。 按说,上次自己是帮了忙,对方送礼感谢也是应该。 只是…… 珍重是什么鬼? 搞得好像我成了负心汉一样? 张越挠挠头,但还是收了下来,道:“为我多谢细君美意!” 韩兴立刻高兴的顿首拜道:“侍中谢意,小子一定转告舍妹……” 一旁的韩说,脸色更黑了。 哼哧一声,道:“张侍中,还请自爱……” 张越楞了,自爱什么? 只是碍于情面,不好当面问,便呵呵笑了笑,道:“光禄勋教诲,在下必定谨记在心……” “哼!”韩说一挥袖子,便踏步向前,不想再与这个家伙多说了。 韩文、韩兴见状,连忙对张越告罪拜道:“家父近来多有抑郁,还望侍中见谅……” 抑郁? 张越不是很了解,也不觉得韩说像是会得抑郁的样子。 只是,这门面还是要的。 所以点点头,道:“无妨,两位公子,请吧!” 将韩说父子,送入府中后,没过多久,前方便有着一大队马车,轰隆而来。 张越赶紧迎上前去。 却是霍光、金日磾、上官桀、桑弘羊、暴胜之、张安世等人联袂而至。 这些就都是张越的‘好朋友’了。 “承蒙诸位兄长不弃,小弟深感荣幸……”张越笑着恭身拜道。 “贤弟客气了……”众人上前,还了一礼,金日磾就走上前来,对张越道:“贤弟此番为国事远行,吾等没有什么能帮得上忙的,深感惭愧,故而,准备了些薄礼,还请贤弟万勿推辞……” 说着,十几个家臣,就从他们身后走出来,人人都捧着大大小小的礼盒。 甚至还有人抬来了一个大箱子。 金日磾上前打开,露出装在里面的东西,却是一套汉家顶级的鱼鳞甲和一件铁胄。 而且和一般的将官所穿的鱼鳞甲不同。 这套甲胄,在叶片之间,镶嵌了金片。 这就有些太奢侈了! 而且,太显眼了。 不过…… 张越很喜欢! 其实,天子也赐给了他三套甲胄。 只是都是些标准的将官用甲胄,不似这副,穿在身上,能让所有人都知道,甲胄的主人是谁? 此行,还真的需要这样一套的甲胄! 张越于是,受宠若惊的谢道:“兄长美意,小子无以为报!” 金日磾听着,笑了起来,道:“贤弟喜欢就好!” 霍光等人,也都是一脸笑意。 他们与张越之间的关系,现在已经差不多是政治盟友了。 如今,张越正式踏上征途,对他们来说,更是绝好的消息。 因为这表明,张越从此不会和他们竞争了。 这偌大的朝堂,也终于有了他们施展的空间。 不然,若张越留在长安的话…… 就像上次议论治河,所有的事情,都会被这个能干而且得宠的贤弟给抢了! 这可真的不好受! 令人收下各位大兄的礼物,张越又亲自将兄长们,送入府邸,交代田苗好生伺候,才回来继续迎宾。 接下来的半个时辰,一个个宾客,纷至沓来。 基本都是长安九卿、列侯一流。 当然,也有宫廷宦官,派人送来礼物。 就连卫皇后都派人送来了五百金,这也是惯例了,每逢大将出征,皇后都会派人送来赏赐。 只不过,张越得到的礼金有些多。 甚至可以比拟当初霍去病出征时所获的赏赐了。 张越自然是诚惶诚恐,感谢了一番。 当夜幕彻底降下,星星闪耀之时。 丞相刘屈氂,终于姗姗来迟。 他几乎就像掐着表一样,在时限到来之前,来到了张府。 “侍中……”刘屈氂走下马车,来到张越面前,对张越微微颔首,然后道:“幕南之事,就拜托侍中了!” 张越一看,连忙拜道:“丞相嘱托,敢不铭记?” 却是差不多明白了,刘屈氂不会入府。 这也正常,他是丞相! 自庄青翟后,汉家权力最大的丞相! 矢志要与公孙弘比肩的丞相,自然要端架子,摆谱。 而且…… 他的姻亲是李广利,注定不太可能会和张越有什么亲密关系或者密切联系。 讲真,刘屈氂不给张越下绊子,张越就已经非常感激了。 刘屈氂却是做足了功夫,对张越拜道:“吾本欲今夜与君不醉不归,奈何丞相府琐事缠身,就不打扰侍中了……” 张越连忙拜道:“丞相能来,已经是看得起鄙人了……” “嗯……”刘屈氂看着张越,忽然说道:“其实,海西候很欣赏侍中呢……” “贰师将军,鄙人素来敬重!”张越答道:“国事艰难,君知,我知,将军亦知!” 自太初迄今,若无李广利,坐镇居延,与匈奴对峙。 情况恐怕会很糟糕! 因为,这十余年来,汉家将官陷入了青黄不接之中。 新生代,远未成长起来。 而老一代的名将,则都已经凋零。 从大宛战争,至天山会战、余吾水会战以及其他大小战争,李广利虽然表现的没有卫青霍去病那么耀眼。 但平心而论,也能称得上一声优秀了。 数十万人的大兵团决战,能指挥有度,进退有方。 胜不冒进,败不溃退,并在公孙贺父子把马政搞得一塌糊涂,汉家骑兵严重缺马的这些岁月里,始终保持对匈奴的压力和战略进攻能力。 讲真,若不是卫青霍去病,珠玉在前。 李广利怕是早已经名动天下了。 然而…… 卫青、霍去病的光芒,遮盖了一切。 人们根本不想去考虑其他问题,只会想‘大将军、大司马若在,匈奴人安敢猖狂?’。 可是整个中国历史上,几个人能比肩卫青霍去病呢? 不过是陈庆之、刘寄奴、李卫公、岳武穆等聊聊数人而已。 所以,张越现在也感觉很有压力。 卫青霍去病珠玉在前,他只要表现的稍有逊色,恐怕就会被人以为是水货,看做废物。 说不定,今日李广利承受的攻仵、压力与议论,就全要到他身上来了。 刘屈氂看着张越,沉默良久之后,道:“侍中且自行吧……” 这句话一语双关,张越懂,刘屈氂也知道张越懂。 所以,他只是微微拱手,再拜道:“吾便告辞了!” “丞相慢走……”张越长身再拜。 正文 第八百五十二节 宏图大志 望着刘屈氂的马车,消失在幽静的街道尽头,张越微微翘起嘴唇,他知道,从这一刻开始,李广利必定会将他视作一个竞争对手,甚至是敌人! “那便来吧……”张越摩拳擦掌:“比试一下吧!” 他很期待,未来与李广利之间的竞赛。 他甚至感觉,自己的心脏在砰砰砰的跳动着。 李广利,确实是一个好对手! 只有超越他,才能证明自己,可以接近卫青霍去病的成就。 “主公……”田苗上前低声道:“诸宾客都在等待呢……” “知道了……”张越回过身来,露出笑容:“正要与诸公欢宴!” 便提起绶带,走向客厅。 此时,整个建文君府邸,已经变成了一个真正的不夜城。 一座座连枝灯,不要钱一样的,照耀着府中的每一个角落。 厨房中,一口口大鼎内,装满了各色肉食。 炉火在鼎下燃烧,将一块块的牛肉、羊肉,一只只鸡鸭,烹煮的香气四溢。 上百坛美酒,已经被开封。 侍女们往来穿梭,将这些美酒,端入客厅。 客厅内,歌姬们在丝竹琴瑟声中翩翩起舞。 有清丽的声音隐隐传来:“鱼丽于罶,鲿鲨。君子有酒,旨且多……” 正是《诗》之《鱼丽》。 张越听着,非常满意,对在一侧的杨孙氏拱手道:“辛苦夫人了……” “不辛苦……”杨孙氏俏脸微红,看不出半分疲惫,反而兴奋非常:“能为侍中效命,妾身幸甚!” 今天,她在张府,见到了无数公卿列侯。 虽然没有去打招呼,也没有人与她说话。 但她确信,很多人都看到了她。 这就足够了! 长安城中,现在谁不知道,张蚩尤因为看上了光禄勋韩说之女,于是为了横刀夺爱,介入了宫廷之事,竟致使长平侯卫伉远走居延! 更迫使其子卫延年毁婚约,从而坐收美人。 连堂堂外戚,皇后的亲侄孙,与之争女人,尚且要在其淫威下臣服,更连累乃父流放居延。 这长安城里,哪个还有胆子觊觎张蚩尤的女人? 哪怕只是,和他沾边,有绯闻流出的女人,也是没人敢碰! 不然,那就是天作孽犹可活,自作孽不可活了! 张越看着这个俏寡妇的样子,却是啧啧称奇。 “这女人,还真是天生的女强人啊……” “若是生在后世,保不齐就是一个叱咤政商的名媛……” 可惜,生在这个时代,又没有投胎到刘家,就只能勉强自保了。 不过,对张越来说,有这么一个漂亮女人,在家里操办上下,面子上也挺好看,故而也就随这小妇人自己乐呵了。 便提起绶带,步入客厅之中。 “侍中公……”官阶与地位低于张越的来宾纷纷起身恭迎。 就连那些其实在地位上来说,不比张越的官员、贵族,也都跟着起身,举杯致意。 也就是霍光、金日磾、张安世、暴胜之、上官桀这样的‘老朋友’与同僚们,才能安坐于席位上。 纵然如此,他们也都微微欠身,以示对主人家的尊敬。 张越微笑着一一与来宾来打招呼。 然后,走到主席前,拍了拍手,歌舞立刻止歇。 歌姬们纷纷停下动作,对着张越盈盈一拜,然后屈身后退,退到屏风后。 张越则端起一个酒樽,面朝来宾,举杯致敬:“承蒙诸位兄长、同僚、友人不弃,大驾光临,小子诚惶诚恐,如履薄冰,谨以此杯,敬诸公!” 然后便一饮而尽,将酒樽倒扣到案几上。 众人纷纷起身,拿起酒樽,对张越举杯道:“敬侍中!” 便纷纷掩袖而饮。 张越则坐到主席上,让侍女给自己再倒满一樽,举杯再致意:“今夜良辰,嘉宾毕至,小子幸甚,与诸公再满饮此樽!” 屏风后的乐师们,立刻就心领神会,奏起了《鹿鸣》之乐。 “呦呦鹿鸣,食野之萍,我有嘉宾,鼓瑟吹笙……”张越举着酒杯,一边唱着,一边向众人致敬。 宾客自然纷纷和了起来:“吹笙鼓簧,承筐是将。人之好我,示我周行……” 一时间,客厅内外,充满了欢乐的气息。 一曲唱罢,歌姬复来,宴会重新恢复了活泼、欢快。 作为主人,张越自是端着酒樽,一席一席,挨个的过去敬酒。 饮完一酌,再说些话,或是感谢,或是致意。 当然了,也不可能每一席都真的敬酒。 像是那些来混个脸熟的列侯、官员,自然是浅尝即止,做个样子就可以了。 他们也不会在意,对很多人来说,能与张越说上话,就已经是突破了。 至于关系亲密的同僚或者欲要笼络的官员,张越自然是愿意与他们多喝几杯,交流一下感情。 特别是类似京兆尹于己衍、公车署长王安这样的人时,张越更是特地与他们多说了几句话,给了些鼓励、勉励。 听得这两人兴奋不已,就差没有纳头就拜,口称大佬了。 只是,敬到韩说面前时,张越却有些尴尬了。 因为韩说见面就摆了三大杯,推到张越面前,道:“侍中请满饮此三樽!” 张越听着,面色有些不快,若不是场合不对,他就要拂袖而去。 只是考虑到,自己就要离开长安,不想临走了还要搞一个大新闻,才强自忍住,抓起那三樽酒就一饮而尽,然后对韩说一拜,一句话都没有说就走开。 惹得左右,都是满眼疑虑。 客厅内无数人议论纷纷。 “光禄勋与张蚩尤不是莫逆之交吗?” “不是传说,光禄勋甚至连爱女,也要送去宫中,为南陵主的滕妾之嫁?” “这是什么情况?” 就连霍光都被惊动,特意在张越近前敬酒之时问道:“贤弟怎么与光禄勋有嫌隙?” “兄长不知?”张越问道:“小弟入宫第一天,光禄勋便领着马家兄弟,在小弟面前威胁恐吓……” 这个霍光当然知道! 但问题是…… 现在长安城里不是都传说,光禄勋与张子重是在演戏? 只是…… 想了想,霍光就明智的没有再问下去了。 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每一个人也都有着自己的盘算。 他有,金日磾有,张子重也肯定有。 所以,霍光当时就赶紧岔开话题,笑眯眯的问道:“贤弟与那杨孙氏可是……?” 张越拿着酒樽,不怀好意的看了眼霍光。 霍光一见,立刻道:“贤弟莫要误会,愚兄早已经过了那慕艾风流的年纪……” “况且,吾此生都已不大可能轻易倾慕女子了……” 对霍光而言,他对女人的所有欢喜与美好憧憬,都已经随着亡妻之死而逝去。 哪怕是如今续弦的霍显,其实也是迫于礼法,迫于东闾氏的压力而选择的。 错非如此,他此生都不会再碰女人了。 这个世界上,有些人无女不欢,见色起意。 有些人虽然爱好美人,但能把持得住。 也有些人,从定结发之盟起,便以许下白首之誓。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张越听着,连忙道歉:“误会兄长,我之不是,当自罚三杯!” 便拿起酒樽,给自己倒满,当着霍光的面,连饮三大杯。 霍光看着,没有阻止,待张越喝完,才道:“贤弟海量,愚兄也陪贤弟饮上几樽……” 张越见着,忍不住沉默了起来。 他如何不知,霍光其实是在找机会,借酒浇愁。 只是…… 这情之一物,谁能参透? 陷入情殇的男人,越是大丈夫,越是劝不动! 越是英雄,一旦陷入,除了他自己,没有人能帮他走出去。 张越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是没办法的。 便只好陪着霍光喝了起来。 好在,一旁的金日磾对霍光有足够的了解,见状便拉上张安世,走了过来,对霍光与张越拱手道:“两位在独饮,不叫吾等,好没意思……” 接着,桑弘羊、上官桀、暴胜之也凑了过来。 几人索性将几张案几,拼在一处,盘膝而坐,对饮而谈。 倒也其乐融融。 这一喝,便没了限制。 西元前的酒类,喝的时候是没有感觉的。 只是,随着一杯杯温酒下肚,人就开始恍惚起来。 酒精刺激下,很多平时压抑的情感与拘束的心思也都放了开来。 就连素来内敛的金日磾,也说了许多心里话,吐了许多苦水。 张越更是打开了心扉,当着几位大兄的面,将内心的宏图大志,吐露了出来。 “诸位兄长可知,这天下究竟有多大?” “禹贡之图,只是其中九牛一毛之壤也!” “域外,不止有康居、大夏、身毒……” “在康居之西,有大国曰:安息,其国广大,富饶,有胜兵五十万,藏有金银无算……安息之东有有大漠戈壁,常人以为其地不毛,然则在其地下,藏有人世间最大的财富,其色玄,其质如油,千年之后必为天下至宝!” “而在安息之西,有一大陆,其人自称为欧罗巴,其人民皆长大平正,有类中国,最是稀奇的,乃是其国之王,无有常人,皆简立贤者……” “愚弟此生之志,便是提兵百万安息中,跃马欧罗巴下第一城!” “取天下万国之黄金白银,而聚于中国!” “集六合君主,皆臣于长安御阶,令万国来朝,天下称臣!”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更使后世子孙,可以随意自诩‘此土乃吾国自古以来神圣不可侵犯之神土……’!” 正文 第八百五十三节 犯错误了 曲终人散,张府内外,一片狼藉。 喝的摇摇晃晃,张越却依旧还有着冷静。 不似旁人,一旦喝醉就什么都忘记了。 甚至连自己是谁都能忘掉。 只是酒精的力量,还是让他迷醉,有些晃晃悠悠,身子也感觉瘫软无力,只想找个地方好好睡一觉。 “主公……”几个侍女上前,搀扶着他,想着后院走去。 到的门口,却遇到了一身素服的杨孙氏。 看着醉醺醺的张蚩尤,杨孙氏大起胆子来,走上前对那几个婢女道:“我来服侍侍中吧……” 婢女们互相看了看,然后便有人明智的让出了位置。 “好沉!”杨孙氏搀扶上这个年轻侍中的身子,心里面立刻就惊呼出声。 别看张越看上去,好像是一个文弱书生。 然而,只有那些与他亲自交手的人才会知道,这具身体中蕴藏着多大的能量与力气? 在事实上来说,他只是看着文弱。 实际上,他一点也不文弱。 四肢都有着强劲结实发达的肌肉,腰腹更是没有半块赘肉,俱是强劲有力的肌肉。 皮肤看似白皙细腻,实则坚硬如铁,甚至能手碎刀戟而不伤。 所以,他的体重其实丝毫不逊色那些汉家大将! 杨孙氏不明就里,差点就没有扶住。 此时,亲自接触,她才醒觉。 张蚩尤三个字,真的不是外人胡侃。 那些传说,也很可能是真的。 因为,哪怕是醉酒状态下,这个侍中官的肌肤也依旧坚硬,杨孙氏只觉得自己扶着的是一个滚烫的铁人。 好似遇到了一座正在积蓄力量火山。 其中喷薄的力量,让她心如鹿撞,芳心摇曳。 扶着这个主宰自身命运,更可能主宰了无数人命运的年轻侍中。 杨孙氏忽然羞愧起来:“我都已是残花败柳,岂敢望这等大丈夫?还是莫要做那念想了……” 然后,内心之中,却又有一个声音,在强自争辩着:“当初卓文君夜奔司马相如,至今天下依然传颂着《凤求凰》,孙宛娘啊孙宛娘,你也未必比别人差……何必自贱?” 带着这种复杂的心理,杨孙氏搀扶着张越,在张府下人的引领下,来到了后院的卧室。 本想着,将这个侍中官丢到塌上,便任由其家里下人伺候好了。 只是,在念头刚起的刹那,杨孙氏就看到了身边那几个侍女如狼似虎般的眼神。 显然,她们已经摩拳擦掌,已经跃跃欲试。 可是…… 在这些婢女的身姿与脸庞上打量了一圈后,杨孙氏内心深出了一个荒缪的让她自己都感到恐怖的念头:“就这等蒲柳之姿,也敢觊觎张蚩尤?” 内心更是非常不甘。 就好像小时候,有个喜欢的玩具,要被邻居家的阿姊抢走了一般。 于是,杨孙氏什么都没有说,扶着张蚩尤,对婢女们吩咐道:“去烧些热水来,我要服侍侍中沐浴……” 侍女们互相看了看,心里面都有些苦涩,但还是俯身道:“谨诺……” …………………………………… 张越感觉自己现在的状态有些怪。 他好似进入了一个类似第三人称的视角。 他能感知外界,也能听到声音,甚至知道身在何方。 只是…… 酒精作用下,他却没有半点控制自身的能力。 只能任由自己被人摆布。 这种感觉很不爽。 哪怕,泡在了滚烫的浴桶中,感受到身躯,被一只柔夷轻轻擦拭,一股如兰似麝般好闻的香味,偶尔随着发丝,沁入鼻端。 从来都是他摆布别人。 何曾有人能摆布他? 这种不受控制的情况,让他很不满,更让他知道,从此以后都不能再喝醉了。 所以,当他被人搀扶着,穿上睡衣,送到床榻边,要为他盖上被褥时,张越轻轻用力,将身边的那个女人拥入被窝,压在她那丰腴多姿的身躯上,嗅着那种如兰似麝一样的香味。 他知道,这种香料是从胭脂山上采下的花粉,经过工艺发酵而来的。 在市面上价值不菲,素来只有贵族才用得起。 耳畔,传来了一声熟悉的低呼。 浅浅的哀求声,如泣如诉,让他心神摇动。 只是听不清这妇人在讲什么,张越也不想去听,抬手在她那圆润光滑的翘臀上就是一掌:“别说话,陪我睡觉!” 可能是被打怕了,也可能是畏惧,也或许是认命了,身下的女人,很快就停止了挣扎与骚动。 一双柔夷,更是环抱上了张越的脖子。 张越倒是有心,想要搞些事情。 奈何,酒精的效力依然在。 纵使身躯如火,也只能趴着。 “谁说的酒后可以乱X来着?”张越内心吐槽:“乱一个试试看啊……” 不过…… 他很快就知道了,什么叫酒后乱X。 因为…… 只要有一个能动的,就可以了…… 有诗曰:裙松怕褪,被立银红喘未苏,谁消受,记阿候眠着,曾把郎呼。 ………………………………………… 天色将明之时,张越睁开了眼睛。 屋内依然红烛高照,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靡靡的味道。 帷幕垂下,一个女子睡在自己身边。 眼角似乎隐约有着泪痕,顺着烛光看去,菽发初匀,如天鹅般修长的秀颈脂凝如雪,鼻端仿佛依然残留着丝丝暗香,似麝若兰,让他回忆起了两三个时辰前的荒唐。 再看着她罗衣半解的身子,似罗罗翠叶,新垂桐子,盈盈紫药,宛如莲叶一般,几乎没有男人能在这样的胴体面前把持得住。 张越忍不住摇摇头,叹道:“我犯了所有男人都会犯的错误啊……” 好在,这是西元前的社会。 若换在后世,怕是立刻就要天摇地动了。 此时,那杨孙氏也醒了过来,睁开眼睛,看着张越,然后就仿佛犯了错的学生一样,立刻就要起身,可是忽然她醒悟到了什么,秀眉微皱,停下了动作。 张越见此,好像想起了什么,低头一看,却见斑斑红梅,沾染在被褥与裤子上。 “你不是……?”张越满眼不可思议,无法相信的神色。 “妾身……”杨孙氏蒙着头,低低说道:“嫁入杨氏家门时,亡夫已是四十有八,且有旧伤,早就不能……” 说到这里,她从被窝里探出眼睛来,惶恐不安的看着张越,问道:“侍中该不会嫌弃妾身下贱吧……” “即使如此,能有今夜一夕之欢,妾便已是心满意足……” “若是太一庇佑,能得一子半女……妾身此生足矣……” 张越听着,虽然知道,这女人多半是在演戏,在装,但还是忍不住被她楚楚可怜的模样打动,生出怜惜之心,上前抱住她的身子,搂着她的臻首,问道:“你以为吾是那种始乱终弃之人?” “就放心好了……” “今夜虽是意外,但即已是吾的女人,从今往后,我便不许容许其他男人染指!” 这种霸气侧漏而又充满震撼力的话语,让杨孙氏听着真是芳心喜悦,难以自抑! 她浅浅靠在张越怀里,没有半分从前在外人面前的端庄模样,倒像是张越曾经看过的动漫里的蠢萌女仆一般,又是骄傲,又是高兴的说道:“妾身蒲柳之姿,能与郎君有今夜之欢,便是心满意足了,不敢奢求什么承诺、名分,誓言,只愿常伴君侧……” “郎君是不知道,长安城中,以后不知有多少小娘细君夫人,会羡慕妾身呢!” 张越听着,感觉有些不对劲了。 羡慕? 再联想起这女人之前说的话。 一夕之欢……一子半女……此生足矣…… 换而言之…… 长安城有很多人觊觎我? 托着腮帮子想了想,张越却不得不承认,还真有这个可能! 因为…… 这个世道,你难道会以为只有男人开后宫? 女人就不开了? 刘氏帝姬们威武霸气,姑且不谈。 长安城的其他贵族妇人的花边新闻与八卦,难道就少了? 所以,不要以为只有男人会追逐美女。 事实上,女人追逐美男,同样不是什么罕见之事。 想当初,先帝名臣直不疑,因为生得俊俏,让长安无数名媛贵妇倾心。 在这些亲妈粉、妹妹粉等仰慕者的助攻下,直不疑官场之路,青云直上,从一个郎中迅速升为九卿。 引得长安城里无数人吃味、嫉妒,于是就造谣说直不疑‘盗嫂’,想要彻底搞臭搞黑他。 然而这些家伙忘记了一个事情——直不疑没有兄长,连堂兄都没有一个。 他家族就他这么一个儿子,剩下的都是女儿! 于是,尴尬非常,以至于史书都记下了这个故事。 如今,张越虽然没有直不疑那般,只是靠脸就能做到九卿的颜值。 但是他年轻啊! 而且位高权重,又极富传奇。 不过十八岁的侍中官,而且大权在握。 只要想想就能知道,这对女人有着怎样的杀伤力了! 更不提,如今长安城里,传的整个贵族小娘们人尽皆知的‘张子重实力宠女’‘怜香惜玉’等等传说。 贵妇们想要完成一下挑战,年轻的贵族小娘、细君,芳心动摇。 都是可以想象的事情。 对比一下后世那些追小鲜肉的大妈小姐姐们,就可以知道,这绝非虚言,而是事实! 但张越本人,却是一脸ORZ。 睡人与被人睡,那是两种滋味! 正文 第八百五十四节 离京 未央宫中,钟鼓齐鸣,礼乐大奏。 在百官的瞩目下,两位尚符玺郎,各自捧着一个长长的玉匣,来到君前,恭身呈递。 天子见着,微微挥手,立刻便有宦官下去,接过玉匣,呈递天子御前。 天子起身,抚摸着玉匣上的纹理,然后道:“侍中张子重听朕诏命!” 早就已经等候在侧的张越连忙出列,顿首拜道:“臣毅恭闻圣命!” 天子打开一个玉匣,取出藏于其中的宝物,拿在手中,低沉着声音,道:“古者圣王治世,号令天下,以用六节!山国以虎节,土国用人节,泽国用龙节,皆以金为之;道路用旌节,门关用符节,都鄙以管节,皆以竹为之……” “朕德薄,不能致远方,故无金节之用……” 张越与群臣,听到这里,全部顿首再拜:“此臣等不能佐陛下定天下之罪也!” 对于诸夏而言,所谓圣王的标准,从来都是统一的。 尧舜禹,皆是治隆中国,泽及远方,有三千里外蛮夷来朝。 有可以裁断一切的权力与威能。 谁不听话,就打谁屁股,打完了对方还得专门遣使来谢罪、感激。 感谢圣王爸爸教育及时,没有让儿子误入歧途,打的好,打得妙。 故而,从这个角度来看,诸夏民族的圣王,在国际上必须具备世界宪兵的能力与资格。 天子却没有太过感怀,只是继续道:“节,朕之信也,所谓信,国之权,社稷之基也!” 拿着手中之物,天子持着,走下御阶,来到张越面前,然后,双手举起此物,向前平伸,郑重的拜道:“诗云:信誓旦旦,不思其反!节乃朕假社稷、宗庙之权,而授卿之物,卿持之,当念社稷、宗庙之重,而戒其骄、怒!” 张越顿首拜道:“臣谨诺,万死以从陛下之志,达于远方!” 天子却是伸手,解开了包裹着手中之物的布帛,露出了藏于其中的事物——一柄以圆竹制成的长柄物体。 表面光滑,牦尾三重依附其上,其色赤红,如火烈之焰。 天子将之郑重的托付到张越手上,沉声训诫:“春秋祭仲行权,以保邦国社稷,卿持节在外,当记国家、天下之事,而戒其轻、慢!” “臣谨诺,万死以效陛下伟业,节在人在,节亡人亡!” 天子向后招手,立刻有人将另一个玉匣,也捧到他面前,天子亲手打开,取出玉匣中的符信与印绶,然后郑重的交托给张越,道:“卿且去吧……” “幕南之事,朕尽托于君!” 说到这里,天子就非常隆重的对张越长身一拜。 张越诚惶诚恐,连忙叩首:“陛下厚爱,臣必万死以报!” 然后,拿着符信与印绶,捧着节旄,恭身趋步,缓缓转身,走向远方。 汉延和二年,春二月初六,食时三刻(大约9点45左右),汉侍中张子重授节,为全权乌恒建节使,出长安未央宫。 …………………………………… 几乎是相同时刻,万里之外的西域,却又是截然不同的情况。 此时,冬雪渐渐融化,大地回春。 冰川的雪水,从天山高处流来,滋润着沿河两岸。 尹列水,和一百年前没有分别。 延绵不绝的穹庐,从天山脚下,一直延伸到了远方。 上百万头牛羊,聚集在这水土丰盛之地,啃食着刚刚长出来的嫩草,方圆数百里内,到处都是匈奴人的军帐。 “先贤惮再次拒绝了来王庭向大单于问安的命令!”丁零王卫律走进一个穹庐之中,将一份写有文字的羊皮纸,丢到了案台上:“这个逆贼是在自寻死路!” 过去半年,单于庭一边忙着集结兵力,向西域的日逐王先贤惮施压,一边则遣使沟通,希望对方能够低头,来到单于庭,向单于请安。 当然,先贤惮要是敢来,恐怕就回不去了。 至少,他的日逐王就不要做了。 先贤惮显然也明白了这个事实,所以,一直推脱有病,不肯前来。 迫于单于庭的军事压力,在冬天的时候勉强同意,派其世子来单于庭。 很显然先贤惮是在以拖待变。 单于庭,显然不可能让他再拖下去了。 帐中的贵族们,纷纷聚拢起来,阅读着卫律带回来的文书。 匈奴没有文字,所以干脆就以汉字为载体,记录历史、事件,传达命令。 在这个过程中,赵信和卫律可谓是居功至伟。 “丁零王!丁零王……”忽然帐外传来一个粗狂沙哑的声音,随后一个戴着毡帽,鼻孔上穿着一个巨大铜环的匈奴贵族,阔步而入:“大单于有请!” 卫律看着那人,问道:“左大将,发生了什么事情?怎么惊动您亲自来请?” “急事!”戴着铜环的匈奴贵族,用着匈奴人惯有的腔调说道:“幕南那边出了问题……” “据从汉朝边塞探知的消息,汉使者任立政在幕南遇刺,如今已经身死……” “啊……”卫律满脸震撼:“怎会如此?是谁动的手?” “暂时还不知道……”左大将说:“但总归离不开留守幕北的那几个人……” 卫律闻之,脸色阴沉的可怕。 匈奴国内,虽然在漠北决战失败后,迫于压力,一度团结起来。 但,自儿单于后,又陷于分裂。 特别是现在,日逐王与单于庭纷争,将匈奴内部的矛盾放大到了极点。 对很多单于庭的贵族来说,很显然,其实先贤惮才是合法的单于继承人! 如今的狐鹿姑单于,只是一个卑鄙的篡位者。 当然了,对匈奴来说,别说篡位了,就算是弑杀单于,也没有问题。 只要你能表现的足够强力,足够优秀,带领匈奴走向胜利就可以了。 伟大的冒顿大单于,就是弑父上位的。 而关键就在这里了,如今的匈奴,被汉军封锁在了浚稽山以北、天山以西的区域。 匈奴与汉,在白龙堆,在浚稽山,在天山,大小合战数十次,始终无法取得进展。 所以,很多贵族心里面都觉得,或许可以试试换一个单于来看看。 特别是现在,忠于单于庭的主力西迁至此,留守幕北的贵族们,自然心里面就活泛起来。 破坏汉匈谈判这种事情,他们确实是做得出来的。 “这些该死的贱种!”卫律恶狠狠的骂道:“我早就劝诫过大单于了,匈奴必须改革,以大一统之制而团结、约束上下……” 如今,汉使遇刺而死。 汉匈谈判,大约也会黄掉了。 卫律很清楚,汉朝君臣的脑回路。 长安的那些权贵,肯定会因此震怒不已。 说不定…… 居延那边,马上就会有动作了。 李广利可是早就迫不及待的想要在天山或者浚稽山,再打一次国战! “丁零王慎言……”左大将低声道:“这些话若被四大氏族的听到,恐怕就不好了……” 从尹稚斜单于时代开始,匈奴就陷入了改革、反改革的反复之中。 支持单于改革的势力与保守势力,彼此消长。 而四大氏族,就是匈奴国内最反对变革的派系。 因为改革,就是在他们身上割肉。 卫律听着,冷哼了一声:“这些蠹虫,比蝗虫还要贪婪!” “大单于叫我去,可是为了商议对策?”卫律问道。 “不是……”左大将摇摇头,道:“大单于请您过去,乃是想要您亲自去幕北坐镇!” “嗯?”卫律疑惑着,看向对方。 “细作报告,汉朝皇帝又派出了使者……” “这一次出使幕南的人,乃是丁零王的同乡,汉侍中张子重……”左大将将一份从汉朝边塞城市送来的简牍,递给卫律,道:“丁零王请看吧……” 卫律接到手里,看了看,脸色沉寂下来,问道:“单于的意思是?” “大单于求贤若渴……”左大将笑道:“若丁零王可劝说此人来降,单于愿以女妻之,封为乌孙王,予万户邑落,授万骑!” “若其不愿……” “便要趁早扼杀!” “不惜一切代价!” “大匈奴绝不容许,再出现一个骠姚校尉!”说到这里,左大将和卫律都感觉脊背发凉。 仿佛那个男人的眼睛,正在盯着他们。 对于匈奴而言,二十余年的那些日子,简直是噩梦一样的日子。 任何匈奴骑兵,即使是王庭最勇敢的武士,只要看到写着卫字和霍字的军旗,就能浑身丧胆,未战先怯。 而杂牌部族,连直视那个男人的旗帜的胆量也没有! 若非天神庇佑,那个男人早早夭亡。 匈奴人如今怕是早已经亡国灭种! 哪里还有什么机会在这里玩什么内讧争权? 只是,卫律却是苦笑起来:“张子重的名声,我也有所耳闻……” “欲在幕南杀他,恐怕很难……” 至于劝降这种事情…… 卫律知道,是不可能的。 即使是他,当年错非穷途末路,也不会走上这条道路。 “丁零王莫急……”左大将道:“大单于已经准许,我率呼揭万骑,与丁零王同行!” 呼揭部,是匈奴王庭现在的王牌之一。 在天山会战和余吾水会战之中成名的精锐主力。 其作战方式,以悍不畏死著称。 曾在正面,硬抗了一个汉军都尉部的冲击而不倒,这在匈奴无疑是一个奇迹! “若得呼揭万骑为助,我倒是有所把握!”卫律终于笑了起来。 呼揭部,那可是一个满编的万骑啊! 匈奴之万骑,本是冒顿首倡的军事制度,作为匈奴的基本作战单位而存在。 一个万骑编制,从三千到九千不等。 呼揭部,足足拥有六千五百骑,而且,皆是经历过天山会战、余吾水会战的精锐老兵为主。 有了它的协助,别说去幕南突袭,杀一个汉朝使者了。 便是再进一步,打下一座疏于防备的汉朝边城也是有可能的。 不过,如此一来,肯定会激怒汉朝。 汉匈大战,一触即发。 但…… 只要能杀掉那个可能会成长成为第二个骠姚校尉的汉朝新贵,那么一切就都值得了! …………………………………… 长安,横门大道。 此时,已是人山人海,喧哗鼎沸。 数不清的人群,簇拥在街道两侧,人人伸长了脖子,望向未央宫宫门。 执金吾与京兆伊的官兵,已经全体出动,维持秩序,但依旧有些捉襟见肘。 所以,只能调动驻扎在武库的中垒校尉,参与协助维持。 而在临街的阁楼上,一个个贵妇人、小娘,也都是美目带春,饱含着期待之色。 午时一刻,未央宫宫门缓缓打开。 在数百骑兵的簇拥下,一辆战车,缓缓驶出。 一位年轻的贵族,手持节旄,身穿甲胄,矗立在车头。 甲胄鲜明,在阳光下,反射出耀眼的光辉。 一时间,无数人惊呼出声:“张蚩尤来了!” 随着这惊呼,很多纨绔子弟,弹冠相庆:“张蚩尤终于要离京了!” 甚至还有人泪流满面,感动无比。 过去数个月,长安城的纨绔子们,真的是过着地狱一般的生活。 连出门斗鸡走狗,都要小心,生怕撞到了张蚩尤手里。 如今,这个大魔王终于要走了。 谁不开心? 他们的父祖,更加开心。 “这张子重,最好一去不回!”有人祈祷着。 此人在长安,不知道挡了多少人的财路与上进之路。 他这一走,等于解开了封印,再也不用担心,会在伸手的时候,被其抓住小辫子了。 但更多的人,却都是满眼崇拜,一脸神往的看着那矗立在战车上的年轻人,那个崇拜的传奇。 “大丈夫当如是哉!”韩文兴奋的握拳:“将来,我也要如此威风凛凛的持节远征!” 而在其身侧,一个身姿绝美的少女,微微抬头,瞪着美目,望着那从宫门而来的男子。 看着他持着节旄,身着甲胄的样子。 少女的心,陷入了迷醉之中。 与她一般沉醉的,还有整个长安的贵妇与小娘。 杨孙氏更是一脸幸福的望着,芳心如鹿。 “这就是我的男人……” 只有金日磾,脸色抽搐的看着,摇了摇头:“年轻人,总是如此的喜好炫耀……” 因为,他认出来了,张子重身上的那套甲胄,正是自己昨日送去的礼物。 但…… 他送甲胄,只是想让对方拿来收藏的。 可不是叫他拿来在这里装X炫耀的。 正文 第八百五十五节 糜烂的雁门(1) 已是二月下旬,长城脚下,芳草碧连,青山如墨。 成群的牛羊,无忧无虑的漫步在这人间天堂。 几十个士兵,懒洋洋的横卧在草丛中,享受着暖阳的照晒。 北部长城,已经二十年不见烽火。 匈奴远遁,长剑空利。 于是,曾经精锐的长城守军,现在已然沦落为二线部队。 屯驻在句注的句注军,甚至已经十三年没有换装了。 部队的军饷和国家下拨的器械费用,鬼都不知道去那里了。 人们只知道,善无城的达官贵人们,一个个都是红光满面,大腹便便。 高门豪宅之中,夜夜笙歌,酒池肉林。 西域的胡姬、邯郸的歌姬、临淄的舞女,甚至是西南夷的僰奴。 在那些显贵家中,应有尽有。 至于边塞的障塞与军人? 谁还记得? 反正,上次校尉去善无城里要饷,结果就打发了十万个五铢钱和一千石不知道什么时候的陈米。 “这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赵如意叼着嘴里的草根,骂骂咧咧的嘟囔着。 就在这时,一支车队,从远方的驰道而来,看样子是打算出塞的。 赵如意立刻就来了精神,站了起来。 “都起来,都起来,来商旅了!”赵如意兴奋的摩拳擦掌。 障塞的士兵们,也都兴奋起来。 对他们而言,要填饱肚子,就只能从过往商旅身上敲些油水了。 可是,能出塞和敢出塞的,都是郡中豪强、贵族。 要在这些人身上敲点东西出来,无疑难于登天。 运气好,可能可以拿到些丝绢、铜钱,运气不好,说不定就只有几壶酒了。 赵如意仔细打量着,那从远方驶来的车队。 “是个新来的外乡商贾!”赵如意欢呼起来。 整个障塞的士气,也立刻高涨。 “快快去下拒马……”赵如意兴奋的下令。 新来的外乡商贾…… 这可是难得的肥羊啊! 若是这个商人,连个爵位和靠山也没有,那就更好了。 就连士兵们,也是兴奋莫名。 在这句注当兵,没有立功的机会,更得不到大人物的赏识。 所有人都只是应付任务,句注军里如今甚至连日常的操演都已经好久没有举行了。 许多士兵,甚至连兵器都已经生锈。 人更是从肉体到骨头,都腐朽掉了。 也就唯有这种能宰肥羊的时候,能让他们活跃起来,兴奋起来。 很快,数十名守军就乱哄哄的拿着兵器,下了障塞,将拒马放到路边。 “来者止步!”赵如意扶正自己头上戴着的铁胄,上前伸手呵斥:“吾乃大汉武周塞守尉!所有人等立刻下车,接受查核!” 前方的车队,缓缓停下。 车队不大,也就是几辆驼载着物资的牛车,簇拥着两辆马车。 只是…… 比较奇怪的是,无论是驱车的车夫,还是随行的随从,看上去都是身强力壮的壮男。 而且,人人都是背狭弓,腰带剑,神色傲然。 “主公,武周塞到了……”一个青衣男子,来到一辆马车前,恭身致意着。 就见一个年轻的公子哥,从马车中走下来,兴致勃勃的打量着前方的障塞与堡垒:“这就是武周塞啊!当初,军臣单于就是从这里跑掉的呀……” “回禀主公,正是此地!” “可惜……吾未生于其时,若其时吾在,军臣单于已然被擒!”年轻的公子哥乐呵呵的说着。 赵如意听着,满脸愠色。 “估计是外郡的纨绔子,又跑来采风了……”赵如意见着这个情况,心里面很是不爽。 汉家的贵族公子哥们,最喜欢在年轻时,游历天下。 这些家伙,通常轻车简从,带着亲信家臣,到处乱跑。 若只是这样也就罢了。 偏偏这些家伙,还很挑剔。 食必粱肉,寝必高屋。 去年,西河郡的某位列侯的公子,就去了高柳塞那边采风。 在高柳塞住了一个月,吃光了当地守军整整一年的军饷! 偏生,善无城的权贵们,还觉得他吃的好,吃的妙,吃的棒。 亲自跑去拍马屁,送去女子、财帛。 只是因为,其父在长安光禄勋任职,捏着很多人升迁的道路。 却是苦了高柳塞的守军,据说到现在,当地的士兵都只能拿钱买粮吃。 军饷什么的,更是半年没发了。 想到这里,赵如意就只想着赶快打发掉这个贵族公子哥,让他不要留在武周塞了。 他可不想,自己的同袍和高柳塞的同袍一般,连陈米都没得吃! “阁下是?”赵如意上前拱手问道。 “哦……”那年轻的公子哥笑着上前,回礼道:“吾乃长安来的商人,闻说塞外皮毛生意很不错,就带来些盐、茶,想要出塞与夷人交易……换些皮毛回去,听说武周塞下,就住着一支夷人部族,所以……” “商人?”赵如意不太相信的看了看那公子哥,又扫了一眼这公子哥的随从们。 长安来的商人? 能有这样素质的随从? 不过,赵如意也懒得计较这么多,既然对方自承是商人,那么……自己也就没必要生事,再说…… 商人好啊! 商人可以拿点油水,填一下肚子。 “既是商人,依律,吾当奉命核查汝等的路传、竹符以及货物……”赵如意沉声道:“若有违禁之物,一旦查出,国法之下,概不容赦!” 年轻公子哥听着,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然后挥了挥手,一个随从立刻上前,将一块金饼塞到了赵如意手里。 “还请阁下行个方便……”那随从低声笑着:“来日必当还有所报!” 赵如意掂量了一下手里的金饼,估摸着有个半斤,便笑了起来,道:“过去吧!” 同时,挥手让士兵们打开拒马,推开塞门。 公子哥却是道:“出塞之事,倒是不急,未知守尉可否容我游览一下这武周塞?” 赵如意神色古怪的看着对方,心里面思虑良久,看在黄金的面子上,他终于点头,道:“可以,但是,只能让阁下一人上塞……” “可!”公子哥笑眯眯的说道。 于是,赵如意便朝他招招手,带着他,走上蜿蜒的石梯,一路攀爬向上,来到了障塞的塞城之顶。 公子哥一登塞城,看上去非常兴奋。 他摩挲着双手,眺望着远方的山川草原,俄尔就吟唱着道:“敕勒川,阴山下,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美!太美了!壮丽山河啊……” 赵如意听着,脸色尴尬,道:“公子,此乃武周山,不是阴山……” “我知……”公子哥笑呵呵的道:“都是一样嘛,皆为我汉家山川,天下名塞之一……” “只是……”他眼睛从武周塞的各项设施上扫过,问道:“守尉足下,武周塞,乃汉家要塞之一,依律当有种种设施……” “如天田、羊头石、渠答、柃柱……”年轻人笑眯眯的问道:“以我观之,非但天田不见半分踪影,羊头石只有三个,渠答半个也无,柃柱连个木头也未有见……” “这要是上官检查,贵塞上下,皆当坐法下狱啊……” 汉家障塞,有着一整套的严密制度。 其中,规定了各障塞以其规模大小和险要不同,应当齐备各种守备设施。 像所谓天田,其实就是布置在塞外一定面积内的沙面。 依照制度,沙田要平整,且必须布置出一个相当大的面积,且必须每日三次监视和维护天田,保持其规模,记录其上变化。 如此,守塞卫兵,就可以通过观察天田,而知敌人的踪迹,察觉是否有人曾经接近过障塞。 相当于一个原始的早期预警机制。 除此之外,天田还可以限制甚至阻隔,内奸、细作与敌人联系——任何私自出塞的人,都必然在天田上留下足迹。 故而,汉家对各地障塞的天田,要求相当严格。 每一个障塞,都有一个用于记录每日天田情况的简牍,每隔十天,必须汇总上报,然后由上级再报告到上级,最终传递到长安兰台,由尚书台记录在案,当然很多时候,这些记录都只是一句话。 至于羊头石,就是类似羊头大小,堆放在障塞塞顶的石头,用于攻击和抵御敌人。 渠答是铁蒺藜、木蒺藜,埋设在道路与主要通道中,同样有明文规定。 而柃柱则是另外一种早期预警手段,主要是在设置在灌木丛、小道、草丛之中,其基本形状是以绳索将两个或者多个木桩串在一起,在木柱上绑有铃铛。 当有人或者大型生物,触动绳索,铃铛就会响起。 而这武周塞内,除了三块看上去都已经和墙体黏在一起的羊头石外,就只有几捆看上去都要发霉了的薪柴被堆在一个烽燧孔里。 塞城四周,别说天田了…… 连沙田的影子都找不到…… 赵如意听着,呵呵的笑了起来,骂道:“上官?善无城里的上官,若还能记得武周塞,那可就谢天谢地了!” “不瞒公子,吾为武周尉,已是整整两年未见句注校尉本人来此巡查了……” 可能是因为,这个年轻公子哥是长安来的,也可能是因为赵如意本身就有些话痨,总之赵如意很快就打开了话匣子,不断的吐槽着善无城里的达官贵人们。 将各级将校,克扣军饷,贪墨军械费用,甚至把军队里的战马,当成挽马,拉去做买卖,统统都说了出来。 他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这些事情,句注军上下谁不知道? 不然,何以当年威名赫赫,天下有数的强军,会堕落到今天这个地步? 有能力,有关系,想要更进一步的人,都已经想办法调走了。 留下的不是混吃等死的人,就是没关系没门路,只能坐守当地的寒门、农家子弟。 年轻公子哥听着,嘿然笑问:“怎么就没人去长安告状?” “怎么告?”赵如意嗤笑着:“雁门郡太守韦延年,曾是太子身边的大臣,其老师更是太子师,郡尉更是卫氏女婿,谁敢去告?” “数年前,马邑县尉范万年,就因为看不惯这些事情,一怒上告,结果被罢官去职,最后竟被人丢进枯井之中,活活饿死!” 公子哥听着,默然片刻,然后道:“我听说,如今太子已经清除佞臣,欲要刷新政治,当今圣上更是有意建小康,兴太平之世,于是拜澎候刘屈氂为丞相,以故御史中丞,暴胜之公子为御史大夫,若阁下愿意,大可以此时上书,想必朝中公卿必有回应!” “呵呵……”赵如意冷笑了起来:“天高皇帝远,恐怕我还未至长安,家中父老便已遭毒手……” “再说了……” “这天下大事,离我太远了……” “似我这等小人物,能勉强温饱,养育妻儿,便已如愿!” “不去长安,不代表不能上告啊……”年轻公子哥却是谆谆善诱:“我听说,当今天子已经钦命侍中、建文君、领新丰令、太孙家令张子重为持节全权使者,出使漠南,代天理政,天子许其全权,便宜行事……” “使者很快就将抵临边塞,巡视边关,届时阁下若投书上告,说不定可以还句注军一个清白!” “我听说,当初句注军为太宗皇帝所建,专为备胡,曾于狼猛塞、武周塞、马邑塞、高柳塞,与匈奴血战四十年,代代出英雄,为天下敬仰!” “如今,二三蠹虫,祸乱塞防,有识之士,岂能安坐?” “呵呵……”赵如意听着,依然不为所动,摇头道:“长安又不是没派过大臣来巡边……” “每年都还有刺史部的官员,来到边塞巡视……” “甚至还有人亲眼像阁下这般,目睹过各塞的情况……” “但谁敢上报呢?” “这天下官员、权贵,不都是一样吗?” 年轻公子哥听着,默然许久,才道:“总归有些人不一样……” “当初定襄糜烂,义纵奉诏守之,一日杀郡中豪强四百家,由之定襄大治!” “义太守今何在?”赵如意反问道。 年轻公子哥听着,哈哈大笑,笑的眼泪都要流出来了。 正文 第八百五十六节 糜烂的雁门(2) 武周塞向北,进入了一个河川盆地。 长城就在盘地的尽头。 数十年前,匈奴军臣单于受马邑商人聂壹所诱,将兵十万,破开长城关隘,直扑马邑。 而汉军亦集结重兵,在马邑周围数十里,布下天罗地网。 然而,就在接近武周塞时,军臣俘获了一个汉家守塞的小吏。 从其口中得知了汉军布局,于是立刻撤退。 马邑之谋功亏一篑,汉军毕其功于一役的设想落空了。 从此,汉匈战争走向长期、消耗与对峙的困局。 大战延绵至今,已经三十余年。 但是,引发战争的地区,却是一片田园牧歌,塞下江南的景观。 策马而前,走在绿草之中,鸟语花香,在耳畔回响。 这确实是一个世外桃源般的世界。 只是…… 一切并非看上去这样和平。 散落于草原上的很多人家,都是满眼警惕,握紧了刀剑。 几乎看不到妇女的影子,所见的皆是青壮男丁。 人人皆是粗布麻衣,衣襟右祍,束发戴帻,看上去与内郡无异。 只是身形与脸庞,依旧与中国有所不同。 “好像是小鬼子进村了的感觉……”张越喃喃自语着:“有这么可怕吗?” 正好,前方河滩上,一个老人挥舞着鞭子,驱赶着一群牛羊,正要归家。 几个看上去是其子嗣的男子,持着棍棒,警惕的注视着迎面而来的车队,神态紧张。 张越掀开车帘,举手示意众人退到道路一侧,以示友好。 自己则亲自下车,上前行礼拜道:“老丈安好……” 老人身材很粗矮,大约不到六尺五寸,但体格健硕,精神抖索。 但他看着张越,又看着那数十名精猛干练的随从,满眼震撼,受宠若惊的低头膜拜:“伟大的贵人,请问您是从哪里来的?” “长安……”张越微笑着道:“老丈不必拘礼……” 说着就要上前扶起老人,结果却被那几个年轻人拦住,他们警惕的看着张越。 却被那老人训斥了一顿:“不得无礼!” 几个年轻人才讪讪的退下。 老人看着张越,不敢相信的问道:“贵人真是长安来的?” “当然……”张越笑呵呵的上前,将他扶起来。 老人却是受宠若惊,就连年轻人们,也都是兴奋之中带着些雀跃。 长安,在他们看来,仿佛是一个神圣的词汇。 “长安啊……”老人低声道:“老奴这一辈子,最大的心愿,就是去长安啊!” “去看一看未央宫,去茂陵给伟大的霍将军上香……” 他像个信徒一般,虔诚无比的面向长安方向,说道:“当初,要不是伟大的霍将军,我怕是早就死在了乌丸山里了……” “老丈若是愿意,在下愿意资助您,前往长安,祭奠冠军仲景候……”张越微笑着说道。 “真的?”老人满眼不敢相信,随即又叹息起来:“多谢贵人好意,可惜老奴去不成啊……” “郡中大人会不高兴的……” “大人?”张越皱眉,问道:“是贵部首领吗?” 乌恒、鲜卑,皆是东胡之后,原始渔猎民族。 其部族结构、形式、组织,有别于匈奴系。 其首领号为大人,且全氏族都随首领而姓。 后世的拓跋鲜卑、慕容鲜卑,就是因此而来。 “老奴就是这路氏氏族的头人……”老人看着张越,低声答道:“当年,老奴曾给伟大的路都尉养过马,所以路都尉特许老奴随其姓氏……” “哦!”张越肃然起敬道:“原来是老前辈当面……” “可不敢当!”路姓老人笑道:“老奴只是给路都尉养马而已……” “您何必自称老奴?”张越问道:“此外,您所言的所谓大人是指?” “老奴当年,伤重将死,幸赖路都尉不弃,细心照料,给与药石,这才捡回一条命,其后又蒙汉家贵人厚爱,许在这塞下为天子牧马,是故为汉奴也!”老人说到这里满脸骄傲,仿佛给汉家为奴是天大的荣誉。 事实上,无论是匈奴,还是东胡系的渔猎部族。 阶级是非常非常分明的。 血统、宗种限制非常严苛。 在草原上,除了主人,其他的都是奴才。 而且,主人之上还有主人。 就像匈奴,单于是共主,而其他诸部首领、氏族头人皆是单于的奴婢。 没有主人,对于很多人来说,简直是无法想象的灾难。 因为那意味着,将被迫过上流浪、颠沛与朝不保夕的生活。 所以,哪怕是丁零人,也会给自己找一个主人。 “至于大人们,当然是郡城的太守与郡尉、司马、主薄啊!”老人说道这里,不禁有些低沉,显然平时没少受郡城官员贵族的盘剥。 这也正常。 张越这一路行来,所见所闻,雁门、上郡、代郡,地方承平日久,所以出现了种种问题。 尤其是以这雁门郡最为酷烈! 那些官员豪强们,连同胞的汉人,也要敲骨吸髓,恨不得压榨干净。 何况是内迁的乌恒夷狄? 在后世帝国主义不仅仅压迫殖民地人民,剥削殖民地人民,同样压迫和剥削本国人民。 就更不要提这西元前的官僚豪强们了。 只要有可能,他们是不会放过任何盘剥的机会的。 只是,张越听着,却是满脸寒霜。 “大人!?!” “也不怕折寿吗?” 可能在乌恒人们看来,所谓大人,是一种尊崇性的称呼。 就像他们称呼自己的首领、主人为大人一般。 但在中国,大人可不是随便就能喊的! 一般情况下,除直系长辈外,独授业恩师、已故的天下名士、名臣外,连天子都受不起一句大人! 这雁门郡的官僚倒好,居然让内迁乌恒氏族,尊称大人! “真是好胆!”张越心里冷笑连连,为这些家伙的智商感到窒息。 “看来,这雁门的事情,我是必须插手了!” 身为持节使者,张越有权力有义务也有资格,插手地方行政。 要知道,天子可是命他全权处置幕南事务,并许他节制并州、幽州、朔方三部,可便宜行事,两千石以下、列侯以下,可先斩后奏。 就算是两千石、列侯,先斩后奏也不存在问题。 盖在汉季,持节使者,等若如朕亲临! 是天子意志的延伸,更是假皇权而行之人。 正文 第八百五十七节 我有科学(哭求订阅) 内心虽然愠怒,但张越早已经学会了喜怒不形于色,随便找了个话题,岔开这个事情。 然后就与路姓老人攀谈起来。 对于长安来客,路姓老人很有好感。 几乎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很快就将这塞下情形与张越说清楚了。 原来,自霍去病引乌恒东归,命令乌恒九部,为汉镇守幕南后。 有三部内迁至塞下,成为羁绊在长城关隘之间的部落。 归于雁门的是过去所谓的服匿部。 不过,如今,服匿部已经瓦解的干干净净。 大小氏族,各自为政,散居在这句注山脉两侧的数百里草原。 同时服从汉家官员的指导,按时纳税、服役。 最初,服匿各氏族,几乎是来到了天堂。 汉家虽然让他们交税、服役,但是,有着种种扶持政策,汉家甚至委派官员,来教导与指点内迁氏族耕作、放牧。 因为可以半农耕、半游牧,诸氏族每年的产出,数倍于过去。 那时候,家家户户都有着吃不完的奶酪,穿不完的皮毛。 甚至,还有很多人,前往长安,为天子效命,成为了光荣的乌恒义从。 但…… 随着时间的推移,渐渐的情况开始出现了变化。 一些抢先占得先机的氏族,开始把持权力。 他们与雁门官员勾结,垄断了向长安输送乌恒义从的通道。 乌恒中的豪强出现了。 独孤氏族、郝连氏族等内迁氏族相继崛起,垄断了塞下的种种好处,霸占了最好的草场与牧场。 然后,就开始了对同为乌恒的其他氏族的打压、盘剥。 特别是三年前,雁门郡换了一个新的太守后。 这些豪强就越发的肆无忌惮,越发的猖狂。 如今,他们已经不满足于打压、盘剥和抢占牧场了。 他们现在,成为其他氏族的梦魇。 那个氏族有漂亮的小娘,一旦被他们得知,就会带人上门,强行买去,然后卖至内郡,充为各地豪强贵族的婢女。 各氏族蓄养的牲畜,种植的作物,更是随时可能被这些人以极低的价格买走。 而官府对此,充耳不闻。 甚至,禁止各氏族之人,出入障塞。 让张越真是听得啧啧称奇,同时,心里面更是警钟长鸣。 “郝连氏族?独孤氏族?”张越想着:“郝连勃勃与独孤家族的祖先?” 这就有意思了。 特别是联想到,历史上郝连勃勃的胡夏与拓跋氏的北魏,都是在这一地区奠基、成长起来的。 情况就更妙了! 还有比现在的情况,更美妙的吗? 出塞之前,祭旗的对象已经有了! “多谢老丈为我解惑……”张越拍拍手,一直矗立在他身边的郭戎立刻上前,恭身候命:“戎啊,且去为我取来特制的礼品数罐……” “诺!”郭戎领命而去,来到随行的牛车旁,打开遮盖着的稻草与秸秆,露出其中的木箱,然后从一个箱子里取来几个酒坛大小的陶瓷瓦罐,带来张越身边。 张越接过来,在手里掂量了一下,然后让郭戎送到路姓老人手中:“区区薄礼,不成敬意,还望老丈不要嫌弃!” 路姓老人本想推辞,但看到只是些不起眼的陶瓷瓦罐,便笑着收下来,对张越道:“贵人一路远来,不如到老奴邑落之中,暂歇片刻,老奴命人给贵人准备最丰盛的食物与自酿的奶酒……” “多谢老丈……”张越恭身道:“晚辈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于是,路姓老人便领着张越一行,浩浩荡荡,向着前方的村落而去。 村落不大,也就是数十户人家。 蓄养着大约数百头牛羊与数十匹马匹。 见到路姓老人,带着数十名陌生外乡人进村。 很多村民都是诧异不已,惊骇莫名。 就连路姓老人的几个儿子,也都是一脸不解。 进了村落,趁着要将牛羊赶进圈中的机会,他们立刻就拉着老父亲低声问道:“大人为何带这些外乡人进村,这下子,村庄一个月的食粮怕是要被他们一餐吃光……” “你们懂什么?”路姓老人压低了声音,呵斥道:“真以为我老糊涂了?” “也不看看这些贵人的气度与穿着、谈吐?” “他们能是一般人吗?特别是那位张公子,在我这样的老人面前,都是谦恭有礼,这是一般人家的公子哥?再看他的随从,人人带剑狭弓,虎口长有老茧……” “起码都是长安的列侯子弟,而且一定是实权的列侯子弟!” “非中国英杰,不能有此气度!” 年轻人们被老父亲训得话都说不出来。 仔细想想,似乎还真是这样。 旁的不说,以前他们也遇到过一些贵族公子。 但那些人,见到他们,就和遇见了可怕的脏东西一样,避之唯恐不及。 若是没有注意避开,说不定就是一鞭子呼脸上。 哪像那年轻公子这样,哪怕是面对自己这样卑微的夷狄内附之民,都是平等对待。 在传说中,这只有中国最杰出的英才,才有这样的气度! 只是…… 提着手里的瓦罐,一个年轻人不解的端详了片刻,自语道:“我倒要看看,这中国英雄所赠之礼物是何等了不起的东西?” 于是,他轻轻揭开密封的盖子。 顿时一股强烈而怪异的腥臭味道,飘散开来。 年轻人捂住鼻子,强忍着内心的不适,向瓦罐之中看去。 却见瓦罐内,盛放着许多不知名的白色、灰色与黑色物体。 这些东西,看上去似乎世被人晒干后,腌制起来,然后装入这些瓦罐中的。 他轻轻捻起一小块,放到鼻子边闻了闻,怪异的腥臭味,立刻环绕在鼻端,让他几欲作呕,出于好奇,他伸出舌头舔了舔,然后看向周围的人:“咸的?!咸的!!!!” 路姓老人闻言立刻上前,接过瓦罐,仔细看了看,然后从里面拿出一块干瘪瘪的,似乎是不知名的生物的肉或者器官,他拿起来闻了闻,腥臭味让他难以忍受。 但…… 他轻轻摩挲着干瘪瘪的块状物的边缘,粗糙的盐分立刻掉在手上。 他将手指放进嘴里,尝了一口:“盐!!是盐!” 父子人等都是不可思议! 盐,草原上最宝贵的资源。 几乎没有之一! 不止是人需要吃盐,牲畜也要吃盐。 没有盐,人就会缺力、生病,肌肉抽搐、眩晕,直至死亡。 牲畜也是一样! 而在这塞下,所有的盐,都需要去和那几个大氏族购买,或者用高价从汉家商旅手里购买。 只是思虑片刻,老人就道:“这么贵重的礼物,我们受不起啊!” 便带着这几个瓦罐,立刻前去,找到那个正在村子中,四处打量的张越,立刻拜道:“公子厚礼,老奴受之有愧,恳请公子收回……” 说着便将那几个瓦罐,推到自己身前。 “老丈不必如此……”张越依旧是温言细语,轻声道:“这些东西,乃是我谢老丈解疑之礼!” “礼既送出,便没有收回的道理……” “再则,此物虽然在这塞下稀奇,但在长安,算不得什么,而且……” 张越笑道:“这几罐礼物,或许可以救下老丈未来的儿媳、孙儿乃至于曾孙……” 路姓老人听着,满脸不可思议的看着张越,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张越却是笑着,拿起一个瓦罐,道:“老丈,听说过科学吗?” 路姓老人茫然无知的摇摇头。 别说科学,儒学他都没有听说过! 张越却是环视着整个村落,道:“那么,老丈可知,为何贵村之中,会是男多女少?” 自从进入这个村落后,张越就明显的发现了,这个村落里的人口比例非常奇怪。 十个人里,起码有六个是男人,剩下四个才是女性。 而且,这一比例是随着年纪增长而降低的。 在十岁以下的孩童中,男女比例还算正常。 但超过十六岁,男女比例就直线下跌。 而作为穿越者,张越知道,不仅仅是路姓氏族如此。 所有的游牧民族、渔猎民族,都有着这个问题。 这不仅仅是有着眼前的事实为依据,更有着考古发现为依托——在后世考古发现出土的所有北方游牧民族集体墓葬群里发现的人体骸骨中,男女比例极为失衡。 而且,发现的女性骸骨之中,有差不多四成的死亡年龄在十五到三十岁。 相比较之下,成年男性骸骨,死亡年龄在这个年龄段的只有两成。 换而言之,游牧、渔猎民族的女性在育龄死亡率是男性的一倍! 这还是考古发现的数据,肯定还有比这个更糟糕的情况! 甚至说不出出现过,整整一代育龄妇女,在生育年龄内死去的事情。 故而,所有的北方少数民族,都有着奇葩的婚姻制度。 譬如,匈奴有收继婚,可以让弟弟、儿子、侄子继承其哥哥/父亲/叔叔的女人。 羌人就更奇葩了,他们的婚姻制度叫‘饶妻制’。 饶就是宽容的意思,意思就是,并不在乎,自己的女人和多少个男人啪过。 兄弟共享、父子共享,都是常态。 后世,中国境内依然有着走婚制度存在,而走婚就是饶妻制的变种…… 故而,汉家士大夫深恶痛绝。 视羌人为最粗鄙野蛮的种族! 但实际上呢? 造成这一切的元凶,除了北方少数民族习俗和自然环境外,最大的因素就是——他们和诸夏民族的饮食习惯不同。 以湩乳为食的游牧民族,日常饮食摄取的营养虽然相对充足,但是微量元素却匮乏至极! 特别是锌、锰、碘等重要的女性需求的微量元素,几乎是零。 而后世医学已经告诉了人们,孕期妇女需要额外摄入更多的微量元素,特别是锌、锰、碘等元素,来维持孕育、生产。 否则死胎也就罢了。 难产、产后大出血、妊娠高血压、子痫…… 随便一个,一旦发作,别说是西元前了,就是后世的医院里,都是危急重症,哪怕动用了一切手段,也未必抢救的回来。 再加上,游牧、渔猎民族糟糕的卫生条件和差劲到极点的产后护理…… 育龄妇女死亡率,超过农耕的诸夏民族,是分分钟的事情。 故而,包括匈奴在内的所有北方民族,才会不惜一切代价,锲而不舍的南下。 为什么? 抢钱抢粮,只是其次,抢掠中原妇女,维系部族繁衍才是根本! 作为穿越者,张越当然知道,什么东西含有的锌、锰、碘最多? 答案当然是海洋的贝类,特别是滩涂地理的各种贝类。 这些东西,在齐鲁多的要命! 所以,在当初确定要去令居时,张越就去请桑弘羊帮忙,让海官衙门为他准备三千石的各色贝类的肉干与滩涂小海鲜的肉干。 当他要来幕南时,就又请桑弘羊将一千石的相关物资,调去狼猛塞。 在来的路上,他在晋阳刚好遇到了大司农的运输车队。 于是,就从中拿了几十石,装入瓦罐,带来此地做个实验。 很显然,大司农的海官衙门,并没有很认真的晾晒和准备这些物资。 故而,这些干货都有些腥臭,又因为是和着海水一起晾晒的,所以都裹着一层厚厚的海盐。 不过没关系,在这个时代,不会有人在乎什么味道、口感。 海盐更是意外之喜。 所以,张越准备再追加三千石订单。 这些事情,自然是路姓老人所不知的。 故而,他听着张越的问题,满脸不解,只是内心却忍不住砰砰砰的跳个不停。 育龄妇女,死于妊娠和生产,在乌恒各部都不是新闻。 哪怕是内迁后,各氏族的妇女死亡率,因为有着比较好的环境而有所下降。 但依然是一个梦魇,一个挥之不去的诅咒。 路姓老人的妻妾里,就曾有数人死于妊娠和妊娠难产。 他的儿媳里,更是有好几人因此而死。 整个氏族之中,都是如此。 每次有人怀孕,全族都要如临大敌。 “难道……这瓦罐中所藏的事物,可以保人母子?”路姓老人几乎是颤抖着问道。 “未必……”张越轻笑着道:“不过可以有效降低各种妊娠并发症及难产几率……” “果真?”这下子,路姓老人了,那几个年轻人都是不可思议,满眼放光的看着那几个瓦罐,内心之中却是不敢相信,因为他们中甚至有人已经有两任妻子死于难产了…… 张越还未答话,他身侧的随从们,就已经跳起来了。 “自然!” “尔等以为,站在汝等面前的是谁?”田水骄傲的昂着头,正要宣告,却被张越狠狠的瞪了一眼。 田水只好低下头来,在心里面说道:“站在汝等乌恒夷狄面前的可是,董江都弟子、伤寒之敌,长安蚩尤,额生神目,手碎长戟的汉侍中,全权持节使者!” 正文 第八百五十九节 有良心的历史发明家(1) 篝火熊熊燃烧着,冲天的火焰,照亮了夜幕。 十余少女,穿着草裙,围着篝火,尽情欢唱着,跳着传统的舞蹈。 歌声苍茫而有着韵味。 听上去,似乎是一首传承久远的古老歌谣。 只是…… 歌词就完全听不懂了。 有点匈奴语的味道,却又完全不同。 张越听着,知道这应该是乌恒人的语言,一种非常古老的语言。 好在,在他身旁,一位路氏的年轻人,充当了他的翻译,为他解释:“贵人,这是我族流传久远的一首颂歌,乃是歌颂着伟大的赤山山神,赐予乌恒人食物与居所的神迹……” 张越始终保持着微笑,并不评价。 虽然说,这首古老的歌曲,确实很好听。 尤其是当其演唱者是少女时,歌声悠远,充满了意境,令人仿佛置身于冰天雪地之中,感受着先民在冰雪之中跋涉的艰苦。 “可是这粗鄙歌谣,难入贵人之耳?”身旁,那个年轻人有些不解的问道。 如今,张越一行,已经是路氏氏族最尊贵的客人。 他赠与氏族的那几罐贝类与小海鲜混杂的肉干,在下午的时候,便已经被路氏的妇女们,煮成了汤羹,送去给几个怀孕的妇女食用。 本以为,这些带着厚重腥味的汤羹,会被人拒绝,路氏氏族的很多人甚至都做好了灌食的准备。 结果,当这些在旁人看来,味道难闻,几欲作呕的汤羹,一被端到孕妇们面前。 立刻就让这些妇女,激动难耐,几乎是三口一碗,就将其喝的干干净净,连碗底都被舔了一遍! 此事,让整个氏族上下,惊骇无比,震惊万分。 甚至有人,已经将张越一行,视为神人。 一旦,今年这几个孕妇顺利生产,恐怕到明年这个时候,路氏氏族供奉的神明之中,又要多一个衣冠飘飘的少年神像了。 即使如今,礼物的效用还未完全体现。 但,氏族上下,也已经将张越一行,看做是救世主一般的人物了。 几乎所有人,都在张越面前,战战兢兢,唯恐伺候的不够舒服。 “非也……”张越看着这个年轻人,呵呵笑道:“只是听着这歌谣,想起了一些曾经在书上看过的事情……” 年轻人听着,楞了起来。 篝火前的其他人,也都回过头来,看着张越。 读书?! 这在内迁乌恒各氏族眼中,是一个无比神圣、光荣的事情。 因为,能够获准读书,得到汉朝士大夫授业的人,纵然是在那些顶尖的豪强氏族之中,族长的子侄里,也是极为稀少的存在。 读书人在各氏族之中的地位,更是超然的。 就像去年,郝连氏族的族长,将其女儿嫁给了一个善无城的士大夫为妾。 当时,整个塞下,都是热闹非凡。 郝连氏族更是敲锣打鼓,骄傲不已的将此事宣告天下。 张越却是不急不缓的说道:“我曾听说,乌恒之意,乃是聪慧、睿智的意思?” “是的,伟大的贵人!”老族长恭敬的说道:“故老传说之中,第一个乌恒人,极为聪明,他教导人们制作陷阱,捕猎野兽,所以感动了赤山山神,山神派一只神犬,做他的助手……” 张越听完,自顾自的说了起来:“这倒是有意思!我曾在一本古籍之中,看到过一些记载……传说,轩辕氏于逐鹿之前,曾北上祭天,于东北之北,建立祭坛,祷告上帝,祈求庇佑,上帝嘉以祥瑞……” “后轩辕氏南返中原,便从其大臣之中,选择了善牧犬的祝融氏之后与善制革的胥纰氏,留在祭天所在之地,照看祭坛,维护天帝嘉勉之所……” “自此之后,这两支便世代留守于崇山峻岭之中,遵循了轩辕黄帝的嘱托,镇守当代,子子孙孙无穷尽……” “三王之后,夏后氏建国,这两支族裔,依旧来朝中国……” “史书之中,便有:后芬即位,三年,九夷来御之记录……” “所谓九夷者,曰:吠夷、于夷、方夷、黄夷、白夷、赤夷、玄夷、风夷、阳夷……” “其中赤夷尚东,崇火,夏芬曰:此祝融氏之后,奉黄帝之命,镇守山陵,为天帝守祀之族也,予当懋哉!便赐赤夷大犬、高粱与弓,命其北返,继续镇守黄帝祭天之所……” 听到这里,所有路氏族人,都是满脸不可思议,极尽震撼。 因为,这个年轻的长安贵人所讲的赤夷,与乌恒人的习俗,非常相似。 尚东崇火,是所有乌恒人的传统。 故而,无论是内迁氏族还是幕南诸部,其穹庐皆东向,而乌恒人的语言里,更是会给所有事物都加一个‘赤’为前缀。 山是赤山,草是赤草,日月是赤阳赤月。 这就让他们不得不将自己的族群,与所谓的赤夷、轩辕氏留在北方的祝融氏之后联系起来。 至于这个长安贵公子会不会是在骗他们? 这个问题,连想都没有人想! 因为,在当代,所有的游牧/渔猎民族,做梦都想自己成为汉人。 成为这个伟大帝国的一员。 而不是被人以为是夷狄,视为异类,乃至于两条腿走路的野兽,避之唯恐不及。 更不提,这贵公子,言之凿凿,汉朝的史书有明确记载。 这就让人激动了。 老族长甚至是颤抖着身子,问道:“贵人所言是真的?” “这就不知道了……”张越笑着道:“这只是史书所录,并无实际证据……” 他眨了眨眼睛,对这老人笑道:“除非,有人能找到当年轩辕氏祭天之所……” 嗯…… 哪个地方是真实存在的。 再过两千年,它会出土显现,然后震惊世界。 红山文化遗址,宣告了诸夏文明找到了自己文明的源头之一。 其出土发现的无数文物、神像、墓葬,昭告了世人,极有可能在数千年前,轩辕氏曾在那里繁衍生息,发展壮大。 路老族长听着,心脏砰砰砰的跳个不停。 他已经相信了对方所言的内容。 因为…… 他记得很清楚,在小时候,在乌丸山下,曾经遇到过另一个部族的人。 当时,族里的大人们说:“那些是鲜卑人,其自号胥纰,为吉利之人……” 正文 第八百六十节 恐怖如斯张蚩尤(1) 翌日,张越辞别路氏氏族,启程继续向前。 接下来几天,他依样画葫芦,在这塞下到处送齐鲁的贝干,同时趁机宣扬着他的‘发明’。 塞下是一个相对封闭的环境。 所以,很快,几乎所有人都知道了,有一个长安来的贵公子,在满世界派送着可以救人母子的神奇之物。 而本来在齐鲁,不值一文的贝干与小海鲜们,在这北方塞下,被内迁氏族口口相传之中,很快就被神化。 当这些事情,最终传入独孤安耳中时,就已经完全走样了。 “你们是说,有一位长安来的名医,以其无上之术,炼成神药,现其子弟携来塞下欲售之?” 孤独安今年四十一岁,是独孤氏族当代族长。 他看上去,除了身材略矮、脸型不同外,其他一切都已经与汉家士大夫们没有区别了。 衣长袖,博带高冠,说话不紧不慢,给人的感觉很亲和。 但,在他面前的那几个人,却根本不敢直视他。 因为,独孤安能当族长,靠的不是继承,而是血淋淋的篡夺! 他的三个兄长与两个弟弟,全部都死在他手中。 在这塞下,独孤安号为‘白狼’。 因其阴鸠凶狠,便是郝连氏族的郝连破奴也要忌惮三分,退避三舍。 至于在这独孤氏族内,更是无人敢在他面前放肆。 “大人,我等打探的事情,确实如此……”一个年轻些的胡服男子道:“据说那神药,有着种种妙用,可以救人母子,拯其夭亡……如今塞下诸部,都已经闻风而动,欲与之交好……” 独孤安听着,沉吟片刻后,负手道:“既然如此,那便去将这位公子,请来我族做客好了……” “若其神药果然有效……”独孤安冷笑着:“你们应当知道,这对我家有着怎样的助力!” “遵命!”胡服男子磕头领命。 “若是遇上郝连氏族的马队……”独孤安补充道:“不惜一切代价,也要阻止郝连破奴得到对方,实在不行,便……”独孤安举手做了一个割喉的动作。 在这塞下,明年都有出几个意外,死几个汉朝游学的士人。 就连封君之子,也死过。 最终的结果,只是拿了几个替死鬼去交差罢了。 在这雁门郡的塞下,独孤安不敢说只手遮天。 起码也是予取予求! 于是,很快,一支骑兵,就从独孤氏族的牧场列队而出,足足有上百骑。 这支骑兵,是独孤氏族的王牌。 装备精良,训练有素,就算对上汉家的郡兵,也是不怵。 特别是在独孤安将自己的女儿,嫁给了雁门郡郡尉马宣为妾后,从马宣手里拿到了许多现役的汉军军械。 独孤氏族的这支骑兵,就越发的凶悍起来。 兵精将猛兼之甲具精良,于是,连塞下驻防的汉军,也敢不给面子。 说闯关就闯关,没有理由。 更曾经假扮盗匪,劫掠商旅、民居,气焰嚣张非常。 雁门官吏,敢怒不敢言。 此刻,其一出动,立刻就震动左近,无数牧民两股战战,便是驻谒在附近障塞的几个汉军士兵,也是连忙关门,生怕触怒了对方,惹来灾祸。 ………………………… 这时,张越正好辞别了一个位于长城脚下的小氏族。 “走吧,去善无城……”张越登车后吩咐。 “诺!”数十随从都是欢声雷动。 然后,就调转车队,循着来路,准备返回。 结果,才走了不过三十里,迎面就遇到了一支骑兵,对方来势汹汹的疾驰而来,只是瞬间就将张越一行的车队,包围在了中间。 “保护主公!”张越随行的随从,立刻做出反应,郭戎大喝一声,就从牛车上跳下去,拔出腰间的佩剑,其他人则都纷纷张弓搭箭,在郭戎的指挥下立刻组成了一个圆形的作战方阵。 甚至还有人将牛车驱赶到外围,作为掩体和障碍。 让坐在马车中的张越看了暗暗点头:“乡党果然不错!” 这些随从,俱是长水乡的子弟。 至于为什么会从四个变成现在的这五六十人的规模,其中的缘故,自然是很简单的——汉室士人从军,从来都不是单独一个人。 一人来投,常常会引发群体响应。 像是郭戎一个人,就带了二十人随行。 皆是他平日里交好的同乡或者县中豪杰。 其军事素养,自然是没得说。 在短短的刹那,就已经完成了防御组织。 来袭的骑兵,看到这个情况,也有些发毛。 因为他们从未见过,有反应这样迅猛而果断的私兵。 “不要紧张……”来袭骑兵中,一个似乎是首领模样的人,策马而出,对着方阵喊话:“我们没有恶意,只是奉主人的命令,来请长安贵人过府一会,还望贵人赏一个薄面……” 话虽如此,但,其麾下骑兵却缓缓的后退了数十步。 这可不是示好! 而是一种威慑性极强的行为! 在当代的骑兵作战中,骑兵后撤,是为了获得更好的冲刺速度和冲锋距离。 这种方式,尤其适用于冲击防御严密的步兵方阵。 张越看着,呵呵一笑:“恶客临门呐!” “主公,怎么办?”田水与李池兄弟拿着刀剑,举着一面甲盾,护卫到马车身边,问道。 “叫他们滚!”张越轻笑一声,就吩咐道。 “诺!”田水没有半分犹豫,将手中的甲盾交给李池,然后就拿着武器,走出方阵,对着远方的那个骑士喊道:“我家主公有命:尔等速速滚远!” 对方闻言,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直到田水重复了一遍,他才咬着牙齿,怒不可遏的吐了一口唾沫。 只是…… 看着防御严密,层次分明,数十柄长弓已经搭箭上弦的方阵,他迟疑了起来。 因为…… 仅仅是这些随从的表现,就已经说明了,那坐在马车之中的人,那传说中持有神药的长安来客,恐怕不是什么小人物! 但…… 那神药关乎着氏族的兴衰,族长已经下了死命令! 若是无功而返,自己恐怕全家都要被贬为奴婢! 妻女甚至可能贩卖去内郡,为人折磨致死! 长长的吸了一口气,骑士只好大声道:“贵人,我家主上,善意拳拳,屈尊降贵相邀,贵人就这么不给面子?” 田水听着,怒笑起来,他望着眼前的那些骑兵。 一个个都穿着羊皮、狼皮,戴着毡帽,是十足的胡骑。 而那首领,甚至还留着发辫,属于典型的夷狄! “你家主人算个什么东西?”田水都不需要去请示自己的主公就骂道:“也敢在我家主公面前谈什么‘屈尊降贵’?两条腿走路的畜生,也配让我家主公给面子?若是识趣就快快滚远,不然,祸及家人可就晚了!” 田水将剑举在手上,对着对方耀武扬威的就是一个劈砍的动作。 在长安城里,田水平时在外面,为主公争夺利益、脸面和排场,连丞相家的家臣都按在地上暴打过。 区区雁门郡的塞下蛮子,算什么? 在田水看来,主公来此才是真的屈尊降贵,礼贤下士。 田水的话,更是引发了所有随从的一致共鸣。 这些日子,他们跟着侍中公,从狼猛塞一路北上,深入雁门各地亭里,查问地方,现在又屈尊降贵,来到这塞下膻腥之地,捏着鼻子与夷狄之人相伴,还要陪笑脸,还得配合侍中公,表现出亲民与平易近人的一面。 这种日子,他们早就受够。 早就已经迫不及待的,想要耍一耍威风了! 如今,这些夷狄骑兵,简直是送上门来给踩的渣滓! 正好,拿着他们的头颅,让世人见证一下,张蚩尤门下的走狗也是很凶的! 于是,众人欢呼雀跃。 郭戎甚至跳上一辆牛车,解开裤腰带,然后对着来袭骑兵方向一阵怪叫。 就是要故意挑衅,钓鱼执法! 对方见到这个情况,又听着田水的话语。 脸色立刻阴沉了下来。 事到如今,他已经清楚,对方的来头,恐怕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大。 因为到现在,那马车中的主人,都没有露面。 显然,他不屑于与自己对话。 甚至不屑于与自己身后的族长对话! 而那人,却在过去数日,在这塞下,与那些小氏族谈笑风生。 这是赤裸裸的羞辱,更是赤裸裸的打脸! 敢这样做的人,会是一般等闲之辈吗? 所以,他心下开始退缩了。 这样的大人物,根本不是自己背后那小小的独孤氏族可以得罪的! 但,他更明白,若是就这么一走了之。 独孤氏族或许保住了。 但他和他的家人,一定死定了! 丢了面子的族长,一定会将他与他全家活剐了! 故而,他咬着牙齿,做着最后的挣扎,大声喊道:“贵人若是实在不愿,那么将贵人所带的神药,卖与我等,我等绝不留难……” “叫你滚,听不懂吗?”田水大声回复:“我家主公,脾气不好,若是惹怒了他,尔等再想走,就来不及了!” 对方闻之,终于知道,今日之时,是无法善了了。 于是,他默不作声的拍马向后,迅疾而走,回到自己的阵中,叫来一个亲信,吩咐道:“马上回去通知大人此间之事,请大人速派兵马来援!” “再去通知武周塞,关闭塞门,切不可走脱了这些人!” 他明白,这些人都必须死! 无论他们的来头有多大,都必须死! 不然,就是自己和独孤氏族要死! 至于善后? 那就不是他能考虑和会考虑的事情了。 所以,在派人回去传讯后,他便对其他人下令:“所有人紧盯对方,不可轻举妄动!” “咬住他们,等候主公来援!” 对方有数十人之多,依托着防御,自己这百来号骑兵是奈何不得的。 说不定,贸然冲击,还会吃上大亏。 但…… 他们是车队,只有十几匹马,只要盯着他们,拖住他们,等候援兵到来,就可以困死、饿死、渴死他们。 这就是骑兵对步兵的优势所在。 阵地战中,训练有素,严正以待的步兵方阵,是骑兵的噩梦。 但,骑兵并不需要直面步兵方阵,直缨其锋刃。 完全可以消耗、调动和拖垮他们。 毕竟,对方是不可能时刻保持阵型和体力的。 而在战斗中,只要稍微有刹那懈怠与脱力,便是生与死的分别。 见到对方的这个举动,田水、李池都是愣住了。 就连郭戎一时间也是有些失神。 直到此刻,他们才想起来,这里是塞下,不是汉郡之中,而是夷狄之所。 最关键的是,作为主力的长水校尉大军,恐怕还在数百里外的晋阳磨蹭。 他们只有几十个人,断然不可能事事周全的保护侍中公。 就在这时,李池听到,马车中传来自家主公的声音:“李池,汝去让田水喊话,限对面之人三息滚走,不然勿谓言之不预也!” 随着这话,主公已经从车内起身,走下马车。 “拿我的兵器来!”这是主公的第一句话。 “取我甲胄来!”这是主公的第二句话。 “三息一至,贼人不退,皆为乱贼!乱贼者,当傑而死之!”这是主公的第三句话。 李池听着,深深吸了一口气。 然后蹲下身子,跪下来叩首道:“谨诺!” 作为张蚩尤家臣,心腹,李池与田水是少数曾经窥见过主公威能皮毛的人。 手碎长戟?力举千斤之鼎? 那只是一般的猛将,常人所闻的故事。 气拔山河,天下无双,才是自家主公,那让长安贵戚闻风丧胆,纨绔辗转难眠的张毅张子重,额生神目之人的真实写照。 也只有李池等人才知道,坊间传说,张子重乃是兵主座下大将甚至兵主本人下凡的传言,并未虚言。 主公是真正的人型凶器! 当世无敌的人物! 便是传说中的西楚霸王项羽,战国时天下闻名的勇士孟贲,怕也无法与之相提并论! 故而,看到主公下车,李池开始为对面之人祈祷了起来。 祈祷他们识趣快走,祈祷他们的祖先神灵在此刻显圣,让他们知难而退。 不然…… 予有大罚齑之! 正文 第八百六十一节 恐怖如斯张蚩尤(2)【求订阅】 李池片刻不敢停顿,马上就让人去通知田水。 同时他自己则带着几个下人,爬到另外一辆马车上,打开车厢门,吃力的将一个木箱子搬下来,然后打开箱子。 露出了藏在箱内的事物——一柄夸张到极致的长刀! 刀刃三尺,柄长五尺。 刀刃以坚硬的精钢,千锤百炼后,打造而成。 刀柄用的是最好的桑拓木,以鱼胶黏合而成,坚固而有韧性,能百年不腐。 整件兵器,加起来重达数十斤(汉斤),仅仅是拿着,就已经非常吃力,遑论挥砍了。 李池抬着这件夸张到极致的武器,呈递到主公面前:“主公,您的兵器……” 张越接过李池递来的兵器,轻松的单手抓起来,摩挲着它的纹理,看着它的刀刃,满意无比:“好兵器!” “好陌刀!” 这柄武器,正是张越命丁缓和少府大匠,仿照唐代名刀陌刀,进行放大和夸张后的造物。 仅仅是这把陌刀,造价就高达百金! 相当于长安城中五户中产之家的全部訾产总和! 当然,高价带来的是高质量! 首先就是刀刃所用的钢,不是寻常意义上的百炼钢、灌钢技术加工而来。 而是张越,从后世回溯来的大马士革钢的铸造技术冶炼而成。 所谓大马士革钢,其实是印度钢,就和阿拉伯数字一样,是三哥发明创造,却被别人抢走了冠名权的产物。 其技术含量,其实并不高。 此时的身毒,就已经可以制造和生产这种钢了。 其生产方式,乃是以坩炉冶炼,假如黑锰矿、竹炭,放入一个高温熔炉液化,然后将得到的产物反复融化、冷却,就可以得到通常意义上的大马士革钢。 当然了,作为穿越者,张越是毫不犹豫的将之命名为‘镔铁’。 故而,这柄陌刀,有着好看到令人炫目的花纹。 瑰丽而危险。 拿着它在手,张越抬头,看向远方。 这时,田水已然在喊话了:“我家主公有令:限尔等三息后滚走,如若不然,勿谓言之不预也!” 而对方并未有任何回复。 “一!”张越伸出一根手指。 “二!”他伸出第二根。 “三!” 午时已到! 猛然转身,张越直接脱下自己身上宽大的长袍,取下冠帽和其他装饰品。 与此同时,李池已经带人,将一个硕大无比的箱子,吃力的拖到了张越跟前,然后将之打开,露出了盛放在其中的一套甲胄。 那是一套,让人眼花缭乱,目眩不已的重甲! 若有后世人在此,怕是一眼就能认出来。 这套甲胄,当是欧陆中世纪最漂亮、最酷炫,同时也是最昂贵的米兰铠甲的一个变种。 每一件甲具,都是那么的完美,那么的圆融,那么的酷炫。 它已经不是军械了。 而是艺术品! 它应当出现在油画中,出现在诗歌中,出现在小说中。 但,现在它却出现在了此地。 这一套铠甲,是目前新丰工坊园的水力锻锤与手工打制的协同完美之作。 为了锻打出它的部件,工坊园内三具水力锻锤,足足锻打了一个月! 然后,又请来了少府最好的漆匠,为其上漆打蜡,使之每一块表层,都流动着赤色与绛色相间的色彩,宛如一件传世的汉代漆器,完美的展现在人前。 阳光照射在其身上,立刻反射出漂亮的色泽。 张越展开双手,在李池的服侍下,首先穿上胸甲。 然后是肩甲、臂甲、腿甲,最后张越戴上钢胄,将面罩放下来。 此时,张越的形象,变成了一个穿着全身钢甲,看上去酷炫非常,显目无比的铁人。 手中握着的巨大陌刀,更是让人看的窒息不已,偏生又感觉到有种极致的美丽。 若有穿越者在此,恐怕会立刻上前,问他一句话:“你传火吗?” 没有错,现在的张越的形象,与黑暗之魂游戏主角所穿的某一套甲胄非常类似,近乎有着以假乱真的效果。 不过,为了达到这种效果。 这套甲胄,靡费无穷! 仅仅是造价,就高达五百金! 更动用了近乎大半个工坊园的能工巧匠,花费了一个多月时间锤炼、捶打与打磨。 最终由丁缓亲自出手,与其他十七名大匠合力用了十天时间定型。 所以,它是限定版。 是目前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一套。 微微活动了一下身体,张越感觉相当良好。 现在的他,感觉自己已然无敌了! “古人云,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张越轻笑着:“诚不欺我也!” 然后,他就提着陌刀,迈着步子,向前走去。 米兰铠甲的运动性,在所有板甲系列中都是独一无二的存在。 所以,张越的灵活性没有受到丝毫迟滞。 而他充沛到近乎无穷无尽的体能,也让他对这套厚重的板甲的重量没有丝毫感觉。 就这样一路走到了方阵后,张越将手中的陌刀重重的用力在地上一顿。 正在严密监视着前方敌情的郭戎回过头来,就赫然发现,自己眼前出现了一个怪物。 一个被钢与铁武装起来,充满了暴力美感与酷炫的铁甲人。 被钢胄彻底护住了头部,只露出眼睛在外的张越,隔着钢胄,对郭戎道:“退下!二三子,看吾破贼!” 嗯…… 你们只需要躺下喊666就可以了。 郭戎闻言微微一楞,旋即反应了过来,整个人都亢奋了起来。 因为…… 眼前之人,可是张蚩尤…… 手碎长戟的张蚩尤! 兵主座下门徒,生来就要将战争与鲜血带来世界的张蚩尤。 无数的传说与故事,立刻浮上心头。 “有生之年,居然能看到侍中公亲自动手……”郭戎内心狂喜,同时他低下头来,单膝跪地,膜拜道:“侍中公,请容卑下为您掠阵!” “不必!”张越看向前方,冷笑着道:“区区蟊贼,吾一人可屠之!” 内心中,当初遇刺时的感觉,重又浮上心头。 “君不见,汉终军,弱冠系虏请长缨……”张越轻声低唱着,缓缓走上前去。 “君不见,霍骠姚,绝域轻骑催战云……”他举起了陌刀,此时,日头渐渐西垂,将近黄昏。 “丈夫因是重危行,岂因儒冠误此身?”他开始提速,风从板甲的流线体结构上吹过,带起了草皮与灰尘。 “弃我昔时笔,着我战时矜……”远方的骑兵,已经发现了他,此时距离三百步。他们已经做出了反应。 十余骑在向他而来。 “一呼同志逾千万,高唱战歌齐从军!”手中的陌刀已是饥渴难耐,内心已经狂热起来。 然后他引吭高歌:“齐从军,破胡尘!扫尽寰宇膻腥风!” 前方,马蹄隆隆而来。 对面骑士的长剑,也已经抽出。 没有马蹄铁也没有马镫,只能依靠原始的马鞍,勉强在马背上获得一定活动空间和能力的骑兵,怪叫着,嘶吼着,企图恐吓他,然后将他围杀。 此时,骑兵与他的距离已经不足一百步。 在他身后,百步外就是他的子弟兵,家臣。 张越回过头去,灿烂一笑:“汝等看好了!” 好好看,好好学! 然后,张越迎着来敌猛然加速。 刹那间速度就已经飙到了百米十秒,博尔特在此,恐怕都要哭泣了。 年轻的身体,强壮的肌体,还有身体内的每一丝灵魂,在此刻都欢呼雀跃起来。 仿佛有个声音在他耳畔说:“诸君,我喜欢战争!” “诸君,我渴望战争!” “诸君,我喜欢歼灭战!” “诸君,我喜欢防御战!” “诸君,我喜欢包围战!” “诸君,我喜欢退却战!” “诸君,我喜欢扫荡战!” “平原、街道、战壕、草原、冻土、高原、沙漠、湿地……” “任何有战争的地方,我都喜欢!” “来吧……” “我的朋友……” “让我们一起……欣赏这出伟大的戏剧!” 正文 第八百六十二节 恐怖如斯张蚩尤(3) 敌骑距离,已经只剩下不过五十步。 这个距离,对于任何骑兵来说,都是咫尺之遥而已。 更何况,张越此时还在以堪比短跑冠军的速度疾驰! “撞碎他!”有人高呼着,猛地一夹马腹,两年来朝夕相处,日夜相对的战马,立刻领会主人的意思。 同时,他身后的骑兵迅速形成一个扇形,在这刹那,构筑成三个波次的攻击波。 第一层,是三个骑兵。 形成一个左右夹击的攻势。 第二层则紧随其后,并将剑横展,这样做是为了以防万一,对方闪过了第一波攻击,这样他们手中的长剑,就能借助动能,向割草一样,将躲避不及的敌人首级削下。 而在第三层,五名骑兵迅速散开,向着四面包抄,以防万一。 这是乌恒人在狩猎时锻炼出来的技战术。 是在无数次面对猎物时磨炼出来的默契。 娴熟无比,配合密切。 只在短短刹那就完成了全部配合。 虽然,今天这个敌人,不是往常的野兽或者其他氏族的游骑。 而是一个穿着奇怪甲具,拿着前所未见的怪异长刀,看上去诡异无比的铁皮人。 但…… 那有什么关系呢? 他终究只是一个人而已。 终究也只有一把武器。 而且,他只有两条腿。 而大家,却全部是骑兵,全副武装,且已展开作战队形的骑兵! 休说是铁皮人了,便是连骨头与血肉都是铁铸的钢人,也要在这样的攻势之中被砍成零碎,扯成碎末! “居然敢独身出来?”为首的骑兵,舔了舔自己的嘴唇,凶狠无比,又贪婪至极的在那疾驰而来的铁甲人身上的甲具上扫了一眼,如此宝贵的甲具,价值连城,若能为大人,缴获这样的宝具,那么…… “杀!”想到这里,他大喝一声,眼神中充满了狂热与兴奋。 他左右的骑兵,同样也都想到了这个问题。 那铁甲人身上所穿的甲具,价值无量! 得到祂,甚至说不定超过了世界一切。 此刻,贪婪在他们内心疯狂滋生,驱动着他们神经亢奋,令他们感觉无比良好。 在这一刻,无论是力量也好,反应也罢,都臻于他们人生的巅峰。 然而…… 下一秒,他们只看到了那个铁甲人忽然双脚用力一蹬。 于是便飞跃了数步,当空直接落下。 铁甲人手中,瑰丽的长刀已经高高举起。 美丽的花纹,在西垂的阳光下,绽放出美丽,而又危险的色泽。 就连空气,都因祂而尖啸! 在这刹那,骑士心中只有一个念头:“那怎么可能?” 这就像,当乔丹第一次从罚球线飞跃而起,将篮球扣进篮筐时。 所有人都是震撼、不可思议与无法理解。 人类怎么可能做到这个地步? 人类如何能够办到这样的事情? 下一瞬,骑士已经不需要再思考这个问题了。 因为,铁甲人的长刀从空中直接斩下。 他根本无法做出反应,也来不及躲闪,锋利而宽大的长刀,带着强劲的力量,直接从他的肩部横劈而下,他甚至来不及喊痛,便已飞了出去。 瞳孔只记录了最后的景象——他的爱马,连同他自己的躯体,都已经碎裂开来,分为两半。 但疾驰的马匹的能量,却没有耗尽,于是,前半部分摔出了数步之远,而后半躯体则无力跌落。 血雨冲天而起。 ………………………… 落地之后,张越稍微调整了一下,因为降落的冲击而微微生疼的双腿。 然后,他就立刻握着陌刀,直面紧随其后的第二波的骑兵。 一共是四人。 他们似乎是被张越方才的那惊天一击而有些吓倒。 但本能依然驱使着他们上前。 同时,在张越背后,另外两骑,已然调转马头。 他们刚好看到了自己的同伴的头颅与一小半的躯体,摔倒草皮上,溅起无数草屑。 “阿竹!”有人惊呼着,悲愤欲绝,想来那死去的骑士是他的亲人或者挚友。 便癫狂的疯狂策马,不顾一切的冲来。 此刻,张越正好迎上了正面而来的四骑。 他们疯狂的策马冲来,在张越的正前方,形成一个严整的冲击队形。 持刀而立,张越冷笑一声:“找死!” 在盛唐时期,每一个游牧骑兵,都知道,当一位大唐陌刀将,持刀出列时,最好不要挑衅他,赶快逃命才是真理! 《旧唐书》记载:贼军大至,逼我追骑,突入我营,我师嚣乱!嗣业乃脱衣徒搏,执长刀立于阵前大呼:“国家至此,危矣,请自嗣业始!”当嗣业刀者,人马俱碎!杀十数人,阵容方驻。前军之士尽执长刀而出,如墙而进。嗣业先登奋命,所向摧靡。 李嗣业于乱军之中,赤膊持陌刀,尚且可以杀十数人,将其当面之敌,连人带马一起斩碎! 何况是全身重甲,不惧一切冷兵器伤害,且无论是在力量、体力、反应力、敏捷与观察等所有方面都臻于人类这个物种极致,甚至超越了极致的张越? 持着手中陌刀,张越冷酷上前。 一刀斩出! 篷! 血雨喷涌而出,前方敌骑,连人带马,摔在了地上。 连看都没有看,张越越过他的尸体,迎上了其他三骑,在他们惊恐的眼神中一刀一个。 而他们甚至都无法做出任何反应与规避动作。 不是他们不想躲。 实在是,先前冲锋时,用力过猛,此时已经无法转向与躲避了。 只有一个机灵之人,在这电光火石的刹那,直接从马背上向侧方跳去,堪堪躲过了这致命的斩击。 不过,为此,他付出的代价极为惨烈! 锋利的陌刀,将他的双足,径直砍落! “啊……”可怜的骑兵,捂着自己的两只短脚,在草地上痛嚎起来。 而在此时,身后亡命之人,已经疾驰而至。 他看着自己眼前发生的一切,那不过瞬息之前,还鲜活的同袍,如今已经变成了地上的碎尸。 有些人,甚至还‘活着’。 他们的手足,还在地上抽搐。 “魔鬼!” “你是魔鬼!” 这骑士疯狂大喊着,不惜一切的冲向了那个可怖的铁甲人。 只有乌恒人传说中的魔鬼,在黑暗的森林之中神出鬼没的恶魔,才能有这样的能力! “去死吧!”骑士吼叫着。 他知道,自己此去,必死无疑。 因为人,不可能战胜这样的怪物。 但是…… 但是…… 哪怕是死,也要在他身上留下一个记号。 哪怕只是,让他受伤也好! 然而…… 就连这个愿望,他也无法实现了。 因为,一抹寒芒,忽地出现在了他眼中。 铁甲人的双手持着那柄长刀,猛然转身,长刀劈开空气,带着尖啸,无比准确的找到了他。 篷! 血雨冲天而起。 长达八尺的陌刀,比汉军现役的重戟还要长三尺! 宽大的刀身,非常适合劈砍。 锋利的刀刃,足可吹发而断,削铁如泥。 更遑论其使用者的力量,已经臻于人类的极限。 劈砍他,就像樵夫砍柴。 轻松写意。 …………………………………… “这……这就是侍中官的神威吗?”后方,郭戎喃喃自语着,眼中充满了狂热的膜拜与尊崇。 其他人,与郭戎一般无二。 “现在,侍中官怕是睁开了额间的神目了吧?”有人低声说着,语气中满是敬畏与向往:“当年,西楚霸王项羽,怕也不是侍中公的对手……” “项羽算什么?”田水骄傲的昂起头来:“我家主公,单手可擒之!” 众人闻之,更加狂热了。 项羽,是汉室民间最广为人知和被崇拜的对象之一。 其知名度,在天下仅次于兵主蚩尤。 尤其是齐鲁吴楚,迄今都在祭祀项羽,当地士大夫贵族们,甚至不敢直呼其名,而以项王称之。 实在是项羽留下的传说与战绩,太过骇人了! 乌江之畔,单骑独占汉军上百骑,杀死数十人,最后甚至能从容自刎! 便是关中,敬畏和膜拜项羽的年轻人,也是无数。 而今天,众目睽睽之下,张越表现出来的力量、勇武与战力,近乎摧毁了人们对于个人武力的认知边缘。 一人一刀,直面十余骑围杀,刹那间就如砍瓜切菜,连斩六骑,且都是连人带马一刀斩! 尤其是,那惊天一跃。 突破了想象的边缘,就像传说中的神人临凡! 不可想象,无法揣测! ………………………… 乌恒人也被吓傻了。 在外围的五骑,与之前第一波冲过去的幸存者,在此刻都是怪叫一声,然后立刻调转马头,疯狂逃窜! “魔鬼!”有人大吼着,不顾一切的逃窜。 “神!” “祂是神明!”更有人惊惧的绝望大叫。 而无论是魔鬼,还是神明,在迷信的乌恒人眼里,都是决不可力敌的对象。 所以,他们甚至都不敢返回本阵,直接策马远奔,就要逃离这个恐怖的地狱! 没有错,在他们看来,这里就是地狱。 是魔鬼嗜人之所,是神明的审判场! 而在三百步外,列队的乌恒骑兵,这时也陷入了慌乱之中。 一人一刀,刹那之间,而斩六骑。 且是以极为残酷和惨烈的方式,将人连马一起斩碎。 这样的场面,他们怎么可能见过?又如何面对过? “逃吧!”有人喊道:“快逃吧……” “那不是人……” 此刻,在这些旁观的乌恒骑兵眼里,那个全身铁甲的怪人,哪里还能与人挂钩? 就凭那惊天一跃一斩。 便是在传说之中,都未有耳闻的! 这种怪物,怎么可能力敌? 便是那首领,也是慌乱起来,不知道是该下令进攻,不惜一切围杀,还是赶快逃命! 就是这刹那的犹豫,让他马上就后悔了起来。 因为…… 铁甲人在加速…… 他拖着长刀,飞奔着,向着他们的阵列而来。 只是刹那,就已经奔跑了数十步。 这样的速度…… 就是草原上的骏马,都比拼不过…… 而这立刻引发了乌恒骑兵的慌乱。 在恐惧中,有人想要逃命,但也有人想要迎战。 于是,彼此的战马,撞在一起。 更可怕的是,因为惊恐,为首的首领,忘记了下令…… 这无疑是他犯下的最致命错误! ……………………………… 其实,张越本来已经打算收刀了。 毕竟,一人一刀,挑战十余人,他有自信毫发无损。 但面对上百的话,就有些压力了。 只是…… 在他想要收刀时,余光瞥到了对面阵列的慌乱与紧张。 这让他找到了机会,嗅到了战机! 一人斩落十余骑,如何能与一人一刀,斩碎百骑来的美妙? 而这正是他最好的广告,最好的宣传方法! 汉家崇拜英雄,尊崇勇士! 军队尤其如此! 在汉军欲要立足,除了胜仗外,最关键的还是得有一个传说。 像李广射石虎,便被无数人传唱,至今不衰。 也是靠着这一伟业,李广哪怕后来,始终在败绩、被俘与迷路之中徘徊,依然有着无数人,愿意投于其麾下,为其效命! 而现在,就是最好的机会! 敌人,已经出现了慌乱,有了恐惧。 这是最好的战机! 张越当机立断,毫不犹豫的拖刀狂奔,冲向了三百外的敌骑阵列。 三百步,在战争中是一个很恰当的距离。 一般来说,在这样的距离上,骑兵有着对步兵的完全优势。 他可以决定打,也可以决定不打。 在短途中,骑兵的机动性与速度是步兵拍马也不及的。 然而,对张越而言,这个距离,根本就不足以提供任何保障! 因为,他的负重越野速度,可以长久而持续的保持在百米十秒的速度上。 他曾在空间做过测试,以极限速度飞奔,他可以连续保持半个时辰,而不会感到脱力,只需要在事后补充能量,多喝些空间水,休息两个时辰,便又能生龙活虎!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现在的张越,在体能上比人类最强壮的先祖,还要充沛! 经过改造的肌肉与筋骨,更是有着令人羡慕的夸张适应力与恢复力。 甚至比人类的祖先,那令整个世界都为之颤栗的恐怖直立猿,还要夸张! 三百步,不到四百米! 最多三十五秒的路程…… 而当他飞奔,对面的骑兵,立刻就混乱起来。 这让张越更加欢喜。 一个没有组织的对手? 人数越多,越对他有利! “尔等……”张越双手握住陌刀,高高举起来:“去死吧!” 于是,便冲了上去…… 三百步的距离,很快就被跨过。 三十秒后,张越就已经飞奔到了敌骑正面不足六十步的地方。 但他依然没有减速的意思。 反而,加快了速度。 趁你病,要你命! 他很清楚,若是对方恢复了组织,恐怕,自己想要完成一人斩百骑的壮举,可能还需要多费些功夫。 甚至说不定,手中的陌刀都会砍卷! 所以,必须速战速决! ………………………… 而在此刻,乌恒骑兵们,已经陷入了彻底的混乱。 慌张和恐惧的骑兵们,根本无法在这短短时间内就完成了重组。 更致命的是,因为荣誉或者纪律。 有些人还在拼命维持秩序,阻止逃亡。 这导致了,当铁甲人已经近在咫尺之时,整个阵列,却没有人迎击。 而在这时,首领才终于想了起来,自己的责任。 望着疾驰而来的铁甲人,首领颤抖着双手。 他已经明白,自己到底犯下多么致命和不可饶恕的错误! 既没有下达撤退的命令,也没有下达迎战的命令。 “还好……”首领握紧手中长剑:“他只是一人而已……” “戟骑!”在醒悟过来后,他马上下令:“迎敌!” 独孤氏族与雁门郡的官员豪强勾结,特别是在于郡尉搭上关系,通过对方,搞到了十余柄汉军重骑兵使用的重戟。 独孤氏族,对这些重戟视若珍宝,视为依仗。 这次出来,考虑到有可能遭遇郝连氏族的老对手,所以他们带来了六个持戟的重骑兵。 这些人,皆是独孤氏族之中最强壮最勇猛的年轻人。 是独孤氏族未来的依仗! 重点培养的对象! 所以,哪怕其他人都慌乱了起来,这六人也依然镇定的在前排候命。 听到首领之命,他们立刻就开始策马上前。 当代所谓的重骑兵,其实也只是穿着鱼鳞甲与皮甲,头戴铁胄,手持长戟或者重枪的骑兵。 至于独孤氏族的重骑兵,就更是猴版了。 鱼鳞甲这种东西,连汉家野战骑兵都是稀罕物。 只有宿卫天子的北军六校尉才能做到全员装备,因之北军六校尉又号玄甲军。 至于其他部队? 便只有最精锐的箭头,才能有资格装备了。 所以,孤独氏族这些所谓的重骑兵,其实只是几个穿着皮甲,戴着青铜胄的骑兵。 不过,他们的训练却是非常到位。 在得到命令后,立刻就上前,展开了战斗队形。 手中的长戟,被他们平持起来。 同时,战马开始加速。 对当代重骑兵来说,冲刺是唯一的作战方式。 依靠强劲的动能与锋利的长戟,刺穿敌人的阵列,将敌人像牛肉一样串起来,是他们的看家绝学。 …………………………………… 轰隆隆! 长戟在阳光下,闪烁着寒芒。 战马从山坡上,倾斜而下,速度立刻就提升起来。 张越微微止步,看向了那数十步外,列队而来的长戟骑兵。 “戟?”张越抿了抿嘴唇:“好汉!居然连戟都能给人!” “你们怕是在雁门郡待久了,有些中暑了,神智都模糊了吧?” 长戟、铁甲、大黄弩、连弩、强弩,都是汉家禁止流入民间的军械。 当年,条候周亚夫的儿子,悄悄的给周亚夫准备了数百套用于陪葬的轧甲,尚且被人拿去做文章,导致周亚夫下狱绝食而死。 这雁门郡的渣滓,居然敢将这些长戟也私自送给别人,还是塞下的夷狄? 这种胆量…… 真的是让人钦佩啊! 要知道,一旦被发觉,那可是要死全家的啊! “先杀了尔等,再去善无城,好好问一问……”张越嘴角溢出一丝冷笑,铁胄下的眼睛,流露出无穷杀机。 中暑之人,神经错乱,已经是无可救药了! 而在这时,山坡上的骑兵,也终于开始有人跟着冲锋的长戟骑兵,从山坡上越下。 似乎是这些人给了他们勇气? 同时,张越观察到,有十几人开始下马,在某人组织下,开始弯弓,准备射击。 “呦呵!”张越笑了。 “勇气可嘉!” 但是…… “徒劳的挣扎……”张越握住陌刀,冷眼看向前方,已经近在咫尺的敌骑。 他们的长戟,锋利而坚固,在高速的战马奔驰下,带着强大的动能,耳畔似乎还有着空气被撕开的声音。 似乎在下一秒,他们就能将手中长戟,捅到张越身上。 若是那样,哪怕有着板甲防护,强大的动能也会将张越掀翻。 可惜…… 紧握着手中陌刀,张越执刀向前。 “让汝等见识一下,什么叫陌刀将?” 敌骑呼啸而至,手中长戟直刺而来。 他脸上甚至流露出了得意的笑容,这一冲刺,他训练了数百回,每一次都完美无瑕的捅穿了假人。 他相信,这一次也不会例外。 可惜…… 在下一瞬,刀光闪现,卷起无穷风。 锵! 金铁交鸣之声响起…… 骑士不可思议的看着眼前的事情。 他的长戟,氏族最宝贵的兵器,被那铁甲人的长刀,毫不费力的击碎了! 然后,他眼睁睁的看着铁甲人的长刀再次卷起。 篷! 血雨喷涌,一样的结局。 就和两分钟前,他所见到的自己的同袍们的遭遇一样。 铁甲人的长刀,轻易的将他与他的战马,从中间劈开,就像割草一样写意。 而铁甲人甚至都没有看他一眼,就抽刀上前,再次劈砍! 篷,又是一个长戟骑兵,被长刀斩碎。 “杀!”其他人见状,又是惊惧,又是绝望,他们纷纷大吼起来,用尽一切力气,冲刺上前。 四柄长戟,被他们平举在一起,彼此之间紧密依靠着,形成了一堵骑兵墙。 “有意思……”张越持刀而前:“居然在这个时候,灵光一现,用出了拿皇的绝招!” 墙式冲锋,是拿破仑的老禁卫骑兵的拿手好戏。 在后世曾震慑欧陆,制霸天下。 这四个乌恒人,能在此时,灵光闪现,无意间的用出来,可以说也算是不错的骑兵了! 可惜…… 他们只有四个,而且,没有装备胸甲,更重要的是…… 他们面对的是骑兵的克星——陌刀。 而且,还是一位绝世无双的陌刀将! 张越举起陌刀,迎向来敌。 长刀如雪,卷起千重浪。 他全力劈砍! 锋利无比的陌刀,就像切开泥巴一样,将敌人的长戟斩碎,然后再次卷起刀光,如同屠夫向前猛的连续挥刀。 刀速之快,仿佛厨师斩肉。 若是以慢镜头观察的话,人们就会发现,张越的每一刀,都是极有目的性,准确的让人恐怖。 在这刹那,可能也就一秒钟的时间里,他连续劈砍了六七刀。 前面两刀,将来敌的长戟斩碎,镇脱,使之让持戟的骑兵的手腕都在巨大的冲击力下,产生了骨折。 接着,他迅速挥刀,向着前方出刀。 一刀一个。 眨眼间,在他身前便只有残肢断体。 鲜血流淌而出,人与马的内脏混杂在一起,散发着诡异而又恐怖的气息。 此时,紧随着长戟骑兵而来的轻骑兵们,已经冲到了身前。 但,在看到这个场面后,他们立刻就怪叫一声,然后不要命的拼命掉转马头,疯狂逃窜。 而冲在最前面的人,则没有了这个机会。 眼看,就要直面那个怪物。 当先的几个骑兵,在这刹那,做出了他们有生以来最明智的抉择——他们立刻从马背上翻滚,不顾危险跳到地上,然后马上丢掉武器,匍匐在草皮上,甚至连自己身体因为摔下马匹,而产生的骨折与内伤都不管了。 没办法…… 他们不是军人,只是独孤氏族的骑兵。 即使是军人,在面对这样的场面,恐怕也没有几支军队还能有士气,还能不崩溃! 张越只是扫了一眼他们,就没有理会。 持着陌刀,他走上前去,然后,面朝山坡上的骑兵,扬声道:“下马跪地,弃械者免死!” 声音冰冷,毫无感情。 但却充满了穿透力与震慑力。 “降了!” “我们降了!” 立刻就有人丢到武器,从马上跳下来,跪到地上,无比恐惧的低下头颅。 然后,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效仿。 就连那些在弯弓的人,也都丢下了手中的长弓,匍匐在草皮上。 便连那些方才逃窜者,闻言后也都马上丢下武器,匍匐在地上,没有人敢动弹,更没有更发出声音。 实在是,铁甲人的杀戮,已经将他们所有的抵抗决心与希望彻底摧毁。 尤其是,铁甲人的速度,让他们知道,逃?是不可能的! 只会被那个怪物追上,然后轻松砍成碎片! 张越持刀而上,一路上,两侧之人,全部匍匐在地上,就像信徒迎接着他们的神。 此时,太阳西垂,余晖洒落大地,其血玄黄! 正文 第八百六十三节 来而不往非礼也 当张越持刀而上,超过一百的敌骑,弃械跪地,束手请降之时。 在他身后,数百步外的阵列中,已是一片鸦雀无声。 人人浑身都像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一人一刀,而阵破百骑……”郭戎喃喃自语:“青史之上,可有先例?” “或许,只有冠军仲景候,河西降敌,可与之相提并论了……” 二十多年前,汉骠骑将军冠军侯霍去病,单枪匹马,直入浑邪大营。 以无上神威,震慑浑邪全族。 于是,原本还摇摆不定的浑邪王立刻率众投降。 一将之威,竟至于斯! 于是成为了永恒的传奇与奇迹。 霍去病劝降,当代已经没有见证者了。 然而,今天,他们见证了一个新的传奇! 一个全新的神话! 张子重单刀镇百骑! “不愧是兵主座下之人啊……”其他人都是满眼热忱,兴奋不已。 对他们来说,亲眼目睹了张越神威后,已是彻底折服。 内心,如今只有崇拜与无限的敬意了! 哪怕张越让他们去死,都不会眨一下眼皮子。 盖因对汉人而言,为豪杰英雄而死,重于泰山! 于是,众人怀着这孺慕与崇拜之情,驱赶着牛车与马车,向着自己的偶像与主公所在的方向而去。 田水、李池兄弟,更是满眼得色,骄傲的像一只斗胜的公鸡! 一路前行,很快就来到了第一次交战之所。 此刻,地上的血迹,仍未干涸。 无数鲜血,从尸骸的碎片流出。 战场上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 嗅着这味道,众人非但没有感觉恶心,反而更加兴奋起来。 “今生能为侍中鹰犬走狗,余愿足矣!”就连素来沉默寡言的邓爽都是神情激动,满眼的崇拜。 其他人就更是难耐内心亢奋。 这时,那个被砍断了双足的伤兵,也被人发现了。 想不发现都难——此人捧着断足,在草地上哀嚎、痛哭,见到众人立刻就大喊‘救命’。 “田公、李公,此人怎么处置?”郭戎带人找到那人,大声问道。 “竟然主公未杀……”田水想了想,与李池商议了一下,就道:“那便救下他吧……” “诺!”郭戎立刻就带人,为此人做了一下简单的包扎,然后将他抬到一辆牛车上。 至于能不能活命,就只能看他的造化了。 经过这个插曲后,众人继续前行,半刻钟后就来到了那个小山坡下。 也是最后的战场所在。 当他们在远处围观时,还没有太多感觉,只觉得侍中公(主公)神威盖世。 当如今,亲临战场,他们才知道,当时那些可怜的敌骑,究竟遭遇了什么样的敌人? 六骑尸骸,几乎是堆磊在一个不足五步的狭小区域。 周围散落着零碎的残骸与破碎的长戟零件。 更有四骑连人带马,堆磊在一个地方。 血水与内脏混杂在一起,流向低洼处,在那里形成了一个小小的血洼。 抬头仰视,他们就看到了,穿着那件华丽的重甲,持着那把长刀,矗立在山坡上的侍中公(主公)。 钢胄之下,无人能知他此刻的神色。 不过…… 在他的长刀下,数十上百的狄骑,像温顺的羔羊一样,匍匐在他左右。 夕阳的光辉,落在他身上的铁甲上,反射出赤黑相间的色泽。 而在山坡下,血流如注,残肢如叶。 不知为何,邓爽忽然想要将这一幕,绘制到画布之中,叫世人知晓。 于是,邓爽虔诚的上前,屈膝跪下,拜道:“侍中神威,天下无双,卑下谨为天下贺,有侍中在,胡虏灭亡可期!” 所有人听着,立刻全部上前,执刀而拜:“侍中神威,天下无双,有侍中在,胡虏灭亡可期也!吾等谨为天下贺!” 对汉人而言,霍去病早夭之后,整个世道,就似乎陷入了停滞。 龟缩漠北的匈奴,让汉军屡屡损兵折将。 漫长的战争,没有收益的战争,更是让很多人心神俱疲。 而现在…… 希望已经出现了! 有这样神威的主将,匈奴? 那是什么? 不过是秋后蚂蚱而已,只待这位侍中公持刀而出,天下可安矣! “诸君请起!”矗立在山坡上,张越清声说着,然后他就持着陌刀,缓步走下山坡。 整个过程中,跪在他身后地上的数十降骑,明明武器就在他们身前,明明人人都看到了那个可怕的铁甲人背朝着他们。 但,没有任何人敢起任何心思。 那个可怖的铁甲人,已经用其无双勇猛与无上之威,彻底征服了他们的心与灵魂。 让他们甘愿为奴,甘愿受其处置。 这也是游牧民族的本能。 强者为尊,霸者为王。 谁强谁老大! 而在这些人中,几个汉化较深,略知中国制度与官制之人,在听到了张越与他的随从的对话后,更是浑身颤栗,哆哆嗦嗦的匍匐在地上,连头都不敢抬。 侍中公? 铁甲人是一位汉侍中?! 这…… 尤其是首领,此刻已是两股战战,连呼吸的能力都要丧失了。 侍中? 侍中! 那可是侍中啊! 大汉天子的绝对心腹,大汉帝国顶尖的权贵! 休说是独孤氏族了,便是整个雁门郡的所有官员、贵族、豪强加起来,也抵不过一位汉侍中的能量! 于是,他的心,立刻冷寂下来。 自己居然带人,与这样的大人物为敌? 还要劳动这位大人物,亲自出手教训? 天上地下,没有人能保他的性命,更没有人能保他家人的性命了。 而此时,张越已经持着陌刀,走到他的部下与随从们身前。 他微微伸手,将手里的陌刀,交到田水、李池手里,嘱托道:“擦干净……” 这柄宝刀,今日饮血十余人,刀身与刀刃上,甚至还残留着许多的碎屑。 田水、李池闻言,立刻恭敬的拜道:“谨诺!” 然后,兴高采烈的去执行这个任务,对他们来说,这可真的是无上光荣与最高荣誉。 便是将来老了,也可以躺在卧榻上,与儿孙诉说今日的荣誉! “想当年,吾曾为主公擦拭宝刃,为主公服务鞍马!” 张越则看向其他人,道:“走!诸君随我,往伐贼子!” 现在,张越已经知道了,这些骑兵是谁派来的。 来而不往非礼也! 怎么可以拒绝别人的好意呢? 众人听着,欢呼雀跃,兴奋莫名! 正文 第八百六十四节 强势(1) 夕阳西下,映照在雄伟壮丽的句注山上。 一群大雁,从北而来,追寻着南方故乡的气息,越过山陵的顶端,继续向南。 山脚下,独孤安坐立不安的在自己的卧室之中,来回踱步,神色紧张不已。 “当屠怎么还没回来?”他问着自己,也问着左右。 然而,无人能给答案。 “他应该回来了!”独孤安自言自语着。 是的,都出去了差不多一个时辰了。 纵然是遇到了郝连氏族的马队,也应该回来了。 除非…… 就在此时,一个在脑后留着一条发辫,额前髡头的男子,走了进来禀报道:“大人!当屠派人回来求援了……” “嗯?”独孤安眉头立刻紧皱:“上百骑,都请不回一个长安来的‘神医’?独孤当屠,是吃什么长大的!?” 髡头男子听着,道:“禀报大人,据信使说,那长安来客,带了数十随从,全员携带了强弓,以车为距,当屠不敢硬冲……” “这还差不多……”独孤安脸色冷冽。 骑兵硬冲防御森严的持弓步兵方阵,是肯定要付出巨大牺牲的。 只是,数十随从,全员强弓? 独孤安马上就反应了过来——仅仅是数十随从这一点,就已经超出了普通人的行列。 全员强弓,就只能证明一个事情——对方的来头,大的超出想象! 能随随便便带上数十名善使强弓的随从的长安来客,哪里还能是等闲之辈? 必定是在长安都能有数的大人物! “快派人去让独孤当屠回来!”独孤安几乎是在想到这一点后,就要立刻下令,但这句话却只是在心里喊了一次,就却被他生生的咽回喉咙。 因为他想到了另外一点——独孤当屠岂能不知对方的来头? 恐怕是已经开罪了对方,所以才会派人回来求援。 既然如此…… 一不做,二不休…… “传我将令,吹号点兵!”独孤安脸色冷寂的下令。 事到如今,他也只有杀人灭口,然后栽赃给郝连氏族这一条路可走了。 因为,他很清楚,南方汉人贵族的性格。 那是出了名的睚眦必报! 宽容? 不存在的! 尤其是他的身份,只是一个塞下内附夷狄的首领。 在汉人眼里,就和家养的鸡鸭、豚犬一般。 狗咬了主人,主人只会做一件事情,杀了吃肉,扒皮抽筋! 呜……呜…… 号角声响起在独孤氏族的营寨中,方圆十余里,所有正在放牧或者休息的氏族男丁听到号角声后,立刻就抬起头来。 “大人点兵了!”无数人乱糟糟的嚷嚷起来。 然后,数十上百的骑兵,从四面八方,向着主寨汇聚。 对任何游牧民族而言,全民皆兵是必然的选择。 哪怕是内迁的乌恒氏族,也依旧保留了这个传统。 很快氏族的男人们,就都汇聚在了一起,足足有六七百之多。 只是战斗素养和装备,就有些参差不齐,甚至可以说不堪入目了。 很多人甚至,还拿着老旧的青铜铤,骑着劣马,背着一柄小弓。 仅有不过一百五十余骑,拿起铁器,用着长弓。 不过,这却是独孤氏族的全部家底了。 在这塞下,也算是数一数二的力量了! 但,看着这些氏族的骑兵,独孤安内心的不安,反而更加浓重。 仿佛整个世界都被陷入了一层阴霾,充斥着未知与诡异。 深深的吸一口气,独孤安举起手来,就要发表一次演讲,渲染汉乌矛盾,煽动仇恨。 但……他尚未来得及开口。 营垒外围,就出现了骚乱。 几个骑兵,慌不择路的冲进了营垒的关卡里。 “怎么回事?”独孤安冷着脸问道。 左右互相看了看,然后就有人前去打探,片刻那人便回来报告说:“大人,是当屠带去的人回来……” “怎么只有几个人?”独孤安立刻问道:“独孤当屠呢?” 内心之中,却已经泛起了危险的信号。 “当屠……”那人支支吾吾了好了一会,才答道:“不知……” “不知?”独孤安冷着脸逼问:“到底怎么回事?” “大人,那几个都疯了!” “他们满嘴胡言乱语,说什么遇到了魔鬼,甚至是神明……独孤当屠的一百骑,已然被那魔鬼斩碎了……” 独孤安闻言,浑身剧震:“你再说一遍?” “他们说,独孤当屠的一百骑,被一个魔鬼或者神明斩碎了……” “魔鬼?神明?”独孤安仰起头来,满脸不可置信。 而左右更是惊惧万分。 神鬼之事,越是愚昧,越是崇信。 内迁的独孤氏族,虽然身处塞下,开始汉化。 但依然保留了许多过去的习俗与传统,对于神鬼虔信非常。 “将那几个人带来见我!”独孤安看到这个情况后,几乎是咆哮着吼了起来。 “遵命!” 很快,便有人将几个满脸惊惧,惶恐不安的人,带到了独孤安面前。 “阿奴!”独孤安看着他们,然后走到一个他熟悉的人面前,看着他的眼睛,问道:“你们到底遇到了什么?当屠人呢?” 对方看着独孤安,哆哆嗦嗦的跪下来,哭着说道:“大人,魔鬼要来了,快跑吧……” “魔鬼长什么样?”独孤安深吸了一口气,蹲下身子,揪住对方的衣襟,无比严肃的问道。 “他……”叫阿奴的人,满眼恐惧的回忆了起来。 “祂穿着铁甲……奇怪的铁甲……”瞳孔中闪现了当时的记忆。 身着奇异铁甲的男人,举着长刀,孤身出来。 当时,所有人都笑了起来。 “那人是来找死吗?” 虽然从未见过这样将自己全身笼罩在铁甲里的人,但是,穿着重甲的重步兵,却是有人见过的。 常识告诉人们,重步兵在骑兵面前,只是靶子罢了。 再好的防御,也只能是一只无法反击的麋鹿。 只需要消耗几次,对方就得等死。 所以,当时,很多人纷纷请战,希望能够斩杀对方,缴获他所穿的铁甲。 可惜…… 所有人都错了。 因为祂不是人! “祂有一柄长刀……很长很长……”阿奴低下头来,瞳孔中闪现出了当时的见闻。 穿着重甲的魔神,速度甚至比策马疾驰的骑兵还要快! 祂高高跃起,祂举起长刀,寒光如雪,连空气都在尖啸。 猛然间,阿奴抬起头,惊恐的看向前方,仿佛那魔神要从回忆中跳出来,那长刀就要劈砍到自己身体上。 “啊……” “别杀我……” “别杀我……” “求您了……” 无边的恐惧,彻底占据了阿奴的心神,竟让他彻底疯癫起来! 没办法,他是当时担任第一波攻势的三人之一。 也是唯一活下来的一个。 他在近距离,亲眼目睹了同伴,是如何被那个可怖的铁甲人,以一种极端残忍和极端无情的方式处决的人。 同伴们凄惨的死状,深深的烙印在了他的记忆中。 此生都不可能遗忘。 偏生,又在毫无心理干预和辅导的情况下,被独孤安强制要求其回忆。 结果,自然是毫无意外的。 他疯了! 这很正常,战场上回来的人,每年都要疯掉许多。 哪怕是再坚强的人,都可能被凄惨的战争吓疯。 而陌刀的斩击,是冷兵器时代,最恐怖的单兵武器攻击。 只是…… 阿奴的疯癫,却让在场的所有人都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之中。 集结而来的氏族骑兵,更是立刻慌乱起来。 特别是那些认识阿奴的人,尤其如此。 因为,阿奴曾经是氏族里有数的勇士。 这样的人,都被一个‘魔鬼’吓疯了。 谁还能是其对手? 独孤安更是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扭头看向其他几人,问道:“到底怎么回事?你们遇到了什么?” 剩下几人,互相看了看。 终于有人能提起勇气,禀告事情。 “大人……” “那是一个身着铁甲的神……”此人或许是因为在外围的缘故,没有直面铁甲人的斩击,所以,还算有理智,不过他说出来的话,却让人几乎以为他疯了。 神? 纵使是在草原上,崇信萨满教,以为万物有灵,一切皆可为神的匈奴人眼中,也从来不是一个简单的词汇。 祂代表着一种人力无法对抗的力量。 就像蝗灾,就如白灾。 也如一些无法对抗,不能力敌的人物。 譬如,曾横扫了整个世界的匈奴冒顿大单于、老上大单于,在很多人看来,就是神。 还有当年纵横天下的汉朝的那两个男人,也同样是神。 被顶礼膜拜与日夜祈祷祭祀的对象。 是恐惧与无敌的存在。 而那样的人物,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雁门塞下? 但独孤安依然冷静的听着对方的诉说。 “祂有一柄长刀……很长很长……” “祂很快……比白狼与苍鹰还要快……” “我们几乎连碰都碰不到祂……就被祂一刀,连人带马,全部斩碎……” “我亲眼看到了阿竹、阿水、麋屠、各穗,被祂一刀斩碎……” “后来,我就跑了……” “跑啊跑啊跑啊……一直跑回来……” “当屠呢?”独孤安急迫的问道。 “当屠哥哥……”那人垂下头来:“应该是死了吧……” “啊……”独孤安几乎有些站不稳。 一百骑啊!那可是一百精骑,他多年苦心培养出来的精锐,氏族的底蕴所在。 就这么没了? 而且还是以这样夸张的方式? 他无论如何都不敢相信。 而其他人更是疑惑不已,惊惧不安。 若事实是真的…… 那…… 氏族要面对的,究竟是一个怎样的敌人啊!? 错非乌恒人的组织结构,不同于匈奴,此时,恐怕已经全员崩溃了。 即便如此,恐慌也迅速蔓延。 而就在此时,远方的营垒哨所,忽然响起了告警的铜锣声。 锵锵锵! 这代表着,有大股敌人正在靠近。 独孤安闻声,再顾不得思考,立刻带着人,走上寨墙。 然后,他就看到了,在远方的地平线上。 一支骑兵,正在缓缓而来。 人数大约在七八十人左右,看上去状态良好,阵容鼎盛。 而在骑兵身后,一支车队紧随其后。 独孤安起初,很是不安,他身边的左右更是紧张万分。 可是,等到来者接近到三百步左右时,独孤安就松了口气。 因为他看到的是自己氏族的骑兵。 而且,是他熟悉的人。 “当屠回来了……”独孤安欣慰的笑起来。 看样子,当屠还是成功了嘛。 想到这里,他就不由得冷冷的扫了一眼在营垒中的那几个逃兵。 心中甚至已经在思考着,如何惩戒他们。 居然敢捏造谣言,蛊惑军心? 但…… 下一秒,独孤安与众人的脸色都僵住了。 因为…… 那些骑兵,自己氏族的骑兵,精心培育的勇士,猛然间举起了一个东西。 那是一个个血淋淋的人头。 总数有十多个。 他们被挑在长杆上,每一个头颅的神色,都是狰狞不安。 “什么情况?”独孤安握紧了拳头,而在寨墙上的其他人也立刻明白了过来。 “快准备防御……” “他们是敌人!” 事到如今,就算是傻子都明白了,那些曾经氏族的骄傲,如今已经毫无廉耻,并且毫无尊严的匍匐到了他们的新主人脚下,成为了新主人的走狗。 这在草原上,非常常见。 一个部族打败另一个部族,一个氏族吞并另一个氏族。 都是这样。 投降不是罪,屈服也不是耻辱。 追随强者,顺从强者,是每一个人与生俱来的本能。 就在寨墙上一片慌乱的时候,远方的骑兵却自动分开了一条道路。 一辆马车,缓缓驶出。 所有骑兵,都在这一刻,自动下马,屈膝匍匐,将头颅紧紧贴在地面,以最崇高的礼仪与最虔诚的姿态,向他们的主宰致以无上敬意,表示彻底的臣服与追随。 独孤安看着,心里在滴血。 因为…… 这样的仪式,这样等级的顺从,是他过去从未享受过的待遇。 氏族上下,也只是尊崇他为大人而已。 而像这样等级的尊崇,乌恒人在历史上,只对两个人做过。 一个是匈奴的老上单于,那是草原上曾经的传奇与神话,战无不胜的君王与统治者。 另外一个则是所有乌恒人的主人,一切乌恒人救主。 汉骠骑将军霍去病…… 而现在,似乎要出现第三个了。 虽然,祂现在只是得到了不过七八十个乌恒骑兵的追随与臣服。 “为什么会这样?”独孤安垂头想着。 而他身侧的人,却都是主动的远离了他。 每一个人都知道,今天独孤氏族,将有大难! 大难临头各自飞。 死道友不死贫道! 这是游牧民的天性! 千百年来,无数教训与经验总结出来,被篆刻在基因与骨髓里的潜意识! 正文 第八百六十五节 强势(2) 马车缓缓上前,一直行至寨墙外百步左右,才停了下来。 数十个汉人,默默的跟在马车后面,充当着仪仗。 这时,寨墙上已经聚集了三百多男子。 他们都拿着弓箭,紧张不安的注视着前方。 此时,太阳已经将要落日,余晖遍染山峡。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一个男人,从马车中出现。 那是一个无比年轻,看上去儒雅非常的男人。 只是…… 他手中,持着一件物体。 一件在整个世界都无人敢轻视的圣物! 节长八尺,上下相重,牦尾三重,其色赤红。 如同火焰一样显目的节旄,在空中招展。 那是权力的象征! 是大汉天子的无上权威的延伸! 更是用着无数生命与鲜血点缀的权杖! 为了维护权杖尊严,汉家已经让上百万人,为之流血了。 从大宛到轮台,自扶乐而至车师。 为了帮助西域各国,更好的认识汉家天子的威严,数千里的土地上,流血漂橹,浮尸累累。 无数昔日的繁华大都,绿洲城邑,化作灰烬与废墟。 随着这节旄的出现,一个无比威严而厚重的声音,旋即响彻山峡:“汉侍中、建文君、钦命全权乌恒使者、建节使张公讳毅至!” “见节臣民,文官下车,武将下马!” 这声音,如洪钟大吕,震撼人心,又似暮鼓晨钟,让人敬畏、孺慕。 随着这声音,排山倒海一般的压力,瞬间直抵所有在寨墙上的独孤氏族之人。 在这瞬间,‘圣天子’这个充满了威力的名词,涌上所有人心头。 “天子使至矣!”立刻就有人丢下了手中的弓箭,跪到了寨墙上,对那节旄顶礼膜拜。 就连独孤氏族的高层,也有人丢下了手中的兵器,跪到了地上,磕头膜拜:“奴婢恭迎天使!” 没办法,汉家积威,可不是什么书中的词语。 而是实实在在,浸淫数十年,深入人心的权威。 尤其是对塞下氏族们来说,这几乎就意味着,他们的主宰。 二十余年来,深入人心,几乎不可动摇! 别说是天子使了,就是太守使者,也可以在这塞下,横行霸道,为所欲为! 蹬蹬蹬! 独孤安连退数步,整个身体摇摇欲坠,几乎不能站立。 “他是假的!”独孤安颤抖着,做着最后挣扎:“我未有闻天子遣使之事……” “他是矫诏!” “杀了他,赏金千金,可入长安面圣!” 然而,所有人却都像傻子一样看着他。 矫诏? 或许这样的事情,确实多次发生过…… 但是…… 即使是矫诏,谁敢不敬呢? 在汉人眼里,在长安天子眼中,矫诏者固然可恨。 但不敬天子节旄,恐怕比矫诏者还可恨一万倍! 更何况…… 这世界上,几个人敢做出矫诏这种事情? 又何必矫诏来骗区区的独孤氏族? 所以…… “独孤安,汝丧心病狂,竟敢不敬天子使?”几乎是立刻,就有高层执剑而出,恶狠狠的看向独孤安:“左右,给我拿下这贼子!” 独孤安看像那人,正是他曾经的左膀右臂,与他从小长大的堂兄独孤敬。 在这危急关头,独孤安知道,要活命,他就只有一次机会! 当下,他立刻拔剑出鞘,对身后的随从下令:“独孤敬谋反,杀了他!” 便要扑将上去,然后,扑到一半,独孤安猛然看到了独孤敬嘴角溢出的冷笑。 这时他终于发觉不对,扭过头去,才发现原本应该忠心耿耿,追随于他的近卫,居然在原地原丝未动。 而他左右前后,却已经围满了武士。 都是氏族高层的亲信,显然这是政变。 独孤安惨笑一声,丢下手里的武器,冷冷的看着独孤敬,道:“你以为杀了我,就可以平息那位天使的怒火吗?” “你们亲手放弃了最后的生机!” “我会在地狱等着你们,看着你们在绝望与鲜血中挣扎!” “哈哈哈哈……” 独孤敬听着,嘿然冷笑:“我早就耳闻,长安天子将遣使往幕南……” “如今,使者没有前往幕南,反而来到这塞下……” “这分明就是来寻找忠臣,搜罗义士,为天子前驱,做汉家鹰犬之事!” “吾等皆忠臣,不过是被你这个小人蒙骗,蛊惑而已!” “如今幡然醒悟,拨乱反正,何罪之有?” 独孤安挥手下令:“将这乱臣贼子绑起来!” “遵命!”立刻就有武士上前,将独孤安踩在地上,然后用绳子五花大绑,反缚双手,又将一块羊皮,塞到其嘴里,堵住他欲要叫骂的嘴巴。 做完此事后,独孤敬就带着氏族高层、武士,匆忙下楼。 片刻,寨门洞开。 独孤敬带着全族高层、子弟,肉袒上衣,牵着羊羔,押着被五花大绑的独孤安以及独孤安的妻妾子女,走出寨门。 所有人都是惶恐不安,满脸惊惧的来到了那马车节旄三十步外,然后全体屈膝,匍匐在地:“塞下野人,独孤敬率全族恭迎天使!” “未知天使亲临,死罪!死罪!” ………………………… 持着节旄,矗立在马车上,张越看着这些肉袒而出的独孤氏族男子,以及他们身后被五花大绑,捆绑在一起的十几个男子妇孺。 “还算聪明!”张越仰头看着寨墙上的那些人影。 若这独孤氏胆敢顽抗,自然下场只有一个——尽屠之! “独孤安何在?”张越问道。 “逆贼独孤安,丧心病狂,冒犯天使,小人等已经将其全家绑缚起来,还请天使发落……”独孤敬立刻拜道。 马上就有人,将一个被五花大绑,扒光了衣服的男子,押到了张越面前,一脚将之踹到地上,强迫其跪下来,抓着他的头皮,让他在地上不断磕头。 “押起来,等候发落!”张越连看都没有看那人一眼,就下令:“此外,独孤氏族,全体男丁,即刻出营,听我号令!” 独孤敬听着,有些犹豫。 “怎么?”张越冷笑着:“尔等敢不从命?” “不敢!”独孤敬立刻磕头:“小人这就去办……” ……………………………………………… 半个时辰后,当夜幕降临之时,独孤氏族的营寨外,燃起了熊熊篝火。 氏族的全体男女老少,都已经被召集起来。 无数人战战兢兢,惶恐不安的看着篝火前那位持着赤色节旄的冷酷天使。 没有人敢直视,敢无人敢不敬。 因为,整个氏族的高层,都已经匍匐在那位天使的脚下,就像最温顺乖巧的羔羊。 而曾经在氏族之中闻名的勇士,更是如猎犬一般,跪侍在其左右,神色冷冽,一副只待其命令,就要拔剑而起,杀戮全族的模样。 至于,曾经的族长,氏族的宗种,独孤安全家,则都已经被吊了起来,悬挂在了一根根木柱上。 这些曾经高高在上的大人物、贵种,现在比最下贱的奴隶还要凄惨。 火光映照在他们脸上,看不到半分曾经的高傲与尊贵。 有的只是绝望的颓废与死寂般的恐惧。 持着节旄的天使,扫视着全场。 所有人都是鸦雀无声。 现在,人们都已经知道了。 正是这位现在看上去文质彬彬的天使,一人一刀,斩碎了氏族最精锐的骑兵队。 并使其他所有人,彻底臣服,全身心的忠诚。 就像猎犬忠于主人那样,生死不弃。 至于那些敢于直面这位天使的人…… 他们的头颅,已经被悬挂到了氏族的营垒上。 成为了独孤氏族的罪证,变成了氏族永恒的罪。 冒犯天使…… 哪怕是最愚昧的牧民,也知道,这是死罪! 他们的家人,如今已经处于了惶恐与惊惧之中。 “独孤氏族……”天使的声音传来:“从今天开始……解散……” 仅是这一句话,就像海啸,席卷在每一个人身心之中。 无数人惊恐万分。 但却不敢出声! “所有人,以家庭为单位,编户齐民,造册录名……” “氏族的所有财富、牲畜、土地,全部以户均分……” “自今之后,独孤氏族之土,为新安乡!” “我话说完……”天使的眼神,如同魔神一样,扫视全场:“谁赞成?谁反对?” 所有人都是一片沉寂。 根本没有人敢出声。 因为,站在他们面前的,不止是天子使者,更是一位在世魔神。 “很好!”天使忽然露出微笑:“既然无人反对,从今之后,诸君就是我大汉臣民,我将遣官吏,派士人至此,与诸君同进退!” “现在……” “诸君随我一起,面向长安,为圣天子祝寿吧……” 天使面南持节,恭身下拜:“陛下万岁!大汉万年!” “陛下万岁……大汉万年……” 跪在天使左右的骑兵,立刻就跟随天使面南大声高呼。 然后,是天使身后的随从们。 接着,氏族里的一些人也跟着喊起来,只是声音就有些稀稀落落,有气无力了。 “大声点!”天使显然很生气,回过头去,瞪着所有人:“你们没吃饭吗?还是不想效忠陛下?” 于是,片刻后,山呼海啸一般的高呼响起来:“陛下万岁!大汉万年!” 其声如雷,响彻山峡。 正文 第八百六十六节 强势(3) 这一夜,整个独孤氏族的所有人,都是彻夜难眠。 无数人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编户齐民,设乡遣官。 是无数内迁氏族梦寐以求,甚至苦苦哀求的好事情! 奈何,在过去,高傲的汉朝官员,毫不留情且坚决的拒绝了所有人的要求! 华夷之防,在他们看来,大于一切。 现在,一位持节使者,亲自做出了这样的决定,照理来说,他们应该开心才对。 只是…… 阴霾却笼罩在每一个人头顶。 底层的牧民与武士,开始担忧将来的生活。 他们祖祖辈辈,都生活在氏族之中,共用着一切生产资料,相互守望和保护着大家共同的牲畜、牧场与妻妾。 猛然之间,要分开别户,要各自拥有牲畜与牧场。 他们内心充满了彷徨、忐忑。 而氏族贵族们,就更是忧心忡忡了。 没了氏族,他们算什么? 什么都不算吧…… 于是,这个夜晚,变得格外漫长。 当太阳升起,人们走出穹庐才发现所有人都顶着厚厚的黑眼圈。 但…… 年轻的氏族武士们,却展现了另外一种精神面貌。 他们居然昂着头,挺起胸膛,像一条条忠犬一般,矗立在氏族的营寨与穹庐之侧。 “怎么回事?”独孤敬沉着脸,不敢相信的看着这一切。 “大人,昨夜天使召集了氏族所有的年轻人,为他守卫穹庐!”有贵族低声回答:“如今,这些小崽子,都以为自己是天使的奴婢了……” “这……”独孤敬瞪大了眼睛:“我怎么不知道?” “是独孤当屠带人召集的……”那贵族说道:“排除掉了所有贵族,召集的全部是下层的武士!” “釜底抽薪!”独孤敬浑身一震,汉化颇深的他,立刻就想起了这个典故! “好手段,好气魄!”独孤敬喃喃自语,整个人彻底失去了精气神,认命的垂下头颅:“中国能有如此英雄,难怪能为天下霸主!” 作为氏族高层,独孤敬很清楚,在这塞下的年轻一代心里面,都有着一个大汉梦。 梦想着,被选入长安的长水校尉,做一个光荣的大汉义从。 然后将全家都带去长安,生活到繁华、富裕的中国,远离塞下。 只是,这个梦太难太难了。 整个雁门郡塞下,一年之内有数十个幸运儿,能如愿达成。 现在,一个持节天使至此,年轻人们如何能安坐? 就算是他,若是再年轻二十岁,恐怕也会抢着去给那位天使当奴婢吧…… “大人,我还听到一个消息……”那贵族低沉着道:“天使此来,除了持节处置幕南事务外,还打算为太孙殿下遴选妃嫔,充为后宫……” “太孙殿下!”独孤敬猛然抬头,瞪着眼睛,看着对方:“你说的是真的?” 汉立太孙之事,自然早已经通过了邸报,传遍天下。 上个月,雁门郡太守就曾遣使来塞下,通报此事,告诉塞下各氏族——你们有了一个新的效忠对象了。 如今,猛然间听闻太孙有可能在塞下氏族之中,选取一女为妃?! 独孤敬哪里还能安坐下去? 此事若是真的…… 独孤敬已经不敢想象下去了。 嫁女给汉家太孙? 那是何等荣耀、光荣之事? 哪怕只有一丝希望,也值得他拼尽所有努力了。 ………………………… 张越此时,正负手站在一个山岗上,远眺着句注山下的风光! “山河壮丽,秀美多姿!” “此等宝地,安能有国中之国存在?” 乌恒三部内迁,迄今已有二十年。 二十年来,他们生活在长城脚下,占据着大片牧场,虽然都在汉化,都在学习与趋同于诸夏民族。 但…… 他们依然是以氏族为单位,作为一个类似‘难民’‘客人’的身份,在长城脚下生活,过着半农耕半游牧的生活。 这是张越无法容忍的! 更是必须改变的! “传我之令,行缴雁门塞下各氏族,令其等三日后,来此地拜谒!”张越转身,就对郭戎下令:“逾期以军法论处!” 编户齐民,拆分氏族,势在必行! 至于他们愿不愿意? 那就由不得他们了! “诺!”郭戎领命而去。 而与此同时,在张越的命令下,数十名随从在独孤氏族之中,清点人口、牲畜、财产,并进行统计。 有了算盘与张越传授的一些统计学原理、表格的制作之法。 这一切进行的超乎想象。 没多久,就已经完成了相关统计。 报告,也被送到了张越面前。 “小小一个氏族,居然能有上千户……”张越捏着报告,感叹着:“牛羊上万头,马匹上千,还有数千亩的耕地……啧啧啧……” 正是因为有着这样的人口基数与财富,独孤氏族才能在这塞下养得起两三百的骑兵,并长期维持两百以上的作战兵力。 若放在内郡,这样的家族,立刻就会成为地方官的眼中钉,肉中刺,马上就要铲除! 但在这塞下,却习以为常,被人看成是常事。 可以想象,这样的情况若持续下去,百年、两百年。 随着他们的人口增殖,膨胀成一个数万甚至数十万的族群。 立刻就要成为定时炸弹,化作国家的脓包啊! 所以…… “分配吧!” “以家庭为单位,分畜到户!分田到人!” 于是,随着张越一声令下,整个独孤氏族瞬间天翻地覆。 以张越带来的数十名随从为骨干,投降臣服的骑兵与收服的氏族武士的刀剑为前导。 整个氏族,开始崩裂。 先是一头头牲畜、一块块土地,被人登记造册,画名竹籍。 然后就是人,以家庭为单位,所有人的姓名、年龄、身高、相貌,皆被录入一张简牍之中。 随后,分配工作就有条不紊的进行。 在臣服骑兵和武士配合下,一切进行的非常顺利。 两天之内,所有工作就都已经结束。 拿着代表着自己身份的竹符,看着被分到手里,从此属于自己私有财产的牲畜或土地。 独孤氏族的牧民们,神色呆滞,又有些茫然。 他们的内心复杂,各种滋味,不一而足。 他们不知道,这是时代的浪潮,在滚滚而来。 以至于这个春天,成为了后世的历史节点。 在很多很多年以后,当地还有传说:延和二年啊,那是一个春天…… 但在现在,这些小人物,却在不安与忐忑之中,迎来了他们身为大汉臣民的第一天。 第一次开始以户主的身份,而不是氏族牧民的身份,放牧和照料只属于他们本人的财产,或者耕作只属于他们自己的土地。 从此,牲畜产出的奶酪与土地产出的粮食,都不再需要交公,然后等待大人们分配的那一点勉强足够填饱自己肚子,让妻妾老人不挨饿的食物。 看上去,好像还挺不错的。 特别是…… 当他们发现,牲畜、土地,都是自己的之后。 无论是照料还是打理,都充满了干劲。 不需要皮鞭,也不需要催促,人们就已经带着妻妾子女,将每一头羊,每一头牛,每一匹马,都伺候的舒舒服服。 哪怕只有一滴奶,掉在地上,都会让他们心疼万分。 而在同时,天使派人,给他们送来了贺礼——每户都得到了一罐带着浓重腥臭伟大,但,据说可以让怀孕妇女,更健康生产,让胎儿发育更好的未知名肉干。 天使所赠,自然是宝物。 很多人立刻就珍重的珍藏起来。 至于,那些家中有孕妇的人,则立刻将之熬汤煮粥,送去给妻子服用。 很奇特的,在他们看来腥臭的食物。 在孕妇们面前,却似乎成为了珍馐美食。 几乎所有人都是一饮而尽,将熬煮的食物,全部吃掉。 这样的事情,自然立刻就引发了轰动。 在独孤氏族的牧民们看来,这几乎是神迹! 而同时,随着原先氏族的骑兵与武士们的传说。 天使的神话在氏族之中,轰然流传。 “即使在长安,天使也是伟大的人物!” “据说,天使生来神异,额间生有神目,平时不睁开,若遇事端,神目睁开,所向睥睨,当屠当日率百骑,冒犯天使,天使震怒,于是睁开额间神目,一刀一个,连斩十五人,就连戟骑都被天使斩碎了!” “长安人皆以为天使乃是兵主蚩尤座下……甚至就是兵主大人本体下凡……” 只是听着这些,独孤氏族上下,就都已经是惊骇不已。 内迁后,兵主蚩尤的信仰,自然也在他们中传开了。 信仰兵主之人,多如牛毛。 现在,兵主座下亲临此地,如何不叫他们惶恐? 而其他的传说与故事,让他们,在内心之中更加震撼。 降服伤寒,手碎长戟。 甚至还镇压丞相、外戚…… 与此同时,周围的氏族首领们,陆陆续续的赶来了独孤氏族的领地。 然后,他们就惊骇的发现曾经震慑塞下的‘白狼’独孤安,被吊在了辕门下,奄奄一息的哀嚎着。 十几个狰狞的头颅,被悬挂在其左右。 而更令人惊惧的是——独孤氏族,已经不存在了! 此地,现在名为‘新安乡’。 虽然,还没有官吏,也没有制度。 但这个曾经强大的氏族,却已经分崩离析。 公有的财产、牲畜已经被分配,牧民们也都各自别户,甚至,还有人开始学着塞内汉人村民的样子,在建造夯土居室,看上去不打算再住穹庐了。 这一切都让来会的氏族首领们战战兢兢,恐惧不安。 正文 第八百六十七节 强势(4) 延和二年春二月二十四。 在原独孤氏族的营寨中,雁门郡塞下,大小氏族首领,都已经到来。 没有人敢不来。 天使召见,这不仅仅是恩赐,更是命令! 只是…… 很多人都是忧心忡忡。 而各种纷纷议论,更是混杂在其中。 抬起头,看着被吊在辕门上,只能每日早晚进食些水与稀粥,已经奄奄一息的独孤安。 郝连破奴阴沉着脸,没有半分开怀的样子。 他很清楚,那是杀鸡骇猴。 独孤安是鸡,而他与其他氏族首领是猴。 这是天使在告诉他们——不听话,就去陪独孤安吧! “都打探清楚了吧?”郝连破奴,问着身边的人。 “回禀哥哥,已经打探清楚了……”回答的人,是一个看上去三十多岁,有些黑矮的男子,他是郝连破奴的姻亲,也是塞下另外一个氏族的首领赦离惠,不过赦离惠在郝连破怒面前,却如一条哈巴狗一般,极为谦卑:“据说,这位天使,有着种种伟力,曾一人一刀,正面斩杀了独孤氏族十余骑,并令其他人皆俯首称臣,忠心追随!” “就连独孤当屠,都已经成为了他的忠犬……” “我去看时,就见到独孤当屠,像一条狗一样守在了天使的门口……” “这我已经听说过了……”郝连破奴眯着眼睛,说道:“不过,那大约是独孤氏族的夸大之语……” 他抬起头望着那些被悬挂在辕门上,已经腐臭的头颅,摇了摇头,内心更是讥笑了起来:“独孤氏族这些胆小鬼,连编谎话都不会编!” 一人一刀,直面上百骑,战而胜之,正面斩碎十余骑,其中包括六个持戟骑兵? 独孤氏族是在讲神话吗? 特别是,那位天使,怎么看都不像是有这样能耐的人! 他既不特别高大,也不特别强壮。 反而文质彬彬,看上去就像一个书生。 这样的人物,哪里能身着重甲,手持长刀,追着一百骑狂砍,砍的他们跪下来求饶? 所以,在郝连破奴看来,这肯定是独孤氏族的胆小鬼们为了掩盖自己的怯懦而编造出来的谎话。 想到这里,郝连破奴就道:“说些我不知道的吧……” “据说……这位天使,乃是当朝天子的绝对信重的大臣……更是太孙殿下的左右肱骨……在长安也是强人,长安贵戚号其曰:张蚩尤……” “据云,其生来神异,额间有神目,平日紧闭,暴怒之时,神目睁开,于是有无穷伟力加身,堪比神明,乃是兵主大人座下神将下凡,甚至就是兵主本人化身……” “其在长安,据说连丞相、御史大夫和九卿,都要恐惧……” “据云,其在长安曾降服伤寒,退水旱之灾……” 郝连破奴听着,更是不信,他摇摇头道:“尽是胡说,若真是这等人物,怎会屈尊降贵来我塞下?” “天子更不可能将之派来做出使幕南之事……” 郝连破奴可不是什么土鳖,更不是什么一辈子窝在塞下的乡巴佬。 他的父亲曾为天子服务,为汉乌恒义从,立下了赫赫军功后返转塞下,继承了氏族族长之位。 因为有着这层关系,郝连破奴少时就接受了教育,更曾游历了晋阳、邯郸等内郡名城,知道在汉家士大夫贵族眼中,这世界是分等级的。 能被派来塞下,前往漠南这种世界的边角、边缘之地的人,哪里可能有那么大来头。 充其量,也不过是一个新晋权贵。 别人给他脸上贴金罢了。 若真是那等人物,他的战场,应该在居延,在玉门,而不是这已经被遗忘的塞下与漠南。 那等人物来这里做什么? 浪费时间吗? “倒是我听说,天使手中,有着能减少难产、死胎之神药……”郝连破奴抿着嘴唇说道:“此事,近来沸沸扬扬,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应该是真的吧……”赦离惠道:“来前,氏族中人都央求我能带些回去……” 对于乌恒人和其他所有游牧民而言,难产、死胎和其他孕产并发症,是永恒的梦魇。 草原人口为什么那么少? 除了恶劣的环境,女性生产死亡率太高是最大原因。 郝连破奴也是点点头,求取神药,是现在在此所有氏族首领的共同期盼。 两人正说着话,远处,几个氏族首领,走了过来。 “郝连哥哥……”这些人一见面,就行礼说道:“哥哥怎么才来?” “耽搁了些事情……”郝连破奴不动声色的说道。 这些人却都是紧张不安的对郝连破奴道:“哥哥,如今天使已将独孤氏族拆分,编户齐民,要设置乡治……” “若天使将此策,推广到塞下,我等如何是好?” 在独孤氏族倒下后,郝连氏族就成为了这塞下实力最强的氏族,有心人自然会自动聚集在他身边。 这一点郝连破奴很清楚。 更明白,这是一个好机会! 一个壮大自身,甚至独霸塞下的绝佳契机! 所以,看着这些人求援,郝连破奴就大包大揽的道:“诸位不必担心!即使天使要这么做,雁门郡也不会同意,并州刺史也会干预的!” 和只是与雁门本郡官员有关系的独孤安不同,郝连破奴交际广阔,八面玲珑,不止在雁门,在整个并州都有着很多朋友,可以直接与并州刺史周严联系。 持节使者虽然厉害,但,若是刺史出面,那便不足为惧了。 因为刺史也有着上书权和直奏权。 在郝连破奴想来,那位天使这么年轻,天子肯定会留些后手,防止他胡作非为的。 刺史说不定就是其中关键了。 但众人听着,却依然不安。 独孤氏族实行的变革,让他们恐惧万分。 他们是第一次知道,编户齐民原来是这样的。 包畜到户,分田到人,就连牧场,也要分割。 至于氏族?更是要直接解散。 汉朝人不允许任何大家族、大氏族和大宗族的存在。 这可真是吓坏了他们,若是那样的话,没有了剥削对象,他们吃什么? 而且,离开了氏族的保护,牧民们怎么保证不被别人欺负? 所以,他们纷纷道:“毕竟是天使啊,若真要……” “我说了,不必担心!”郝连破奴信誓旦旦的保证:“诸位也不必慌张,来前,我已经派人去了善无城与太原,分别通知了卫太守和周刺史……” 郝连破奴笑着道:“有这两位大人在,大家还担心什么呢?” 众人听着,这才稍稍放心。 那并州刺史,与他们离的太远接触不到。 但这雁门太守卫延年和雁门郡尉马原,却都是他们熟悉的人物。 而且,吃了拿了他们不知道多少好处。 更紧要的是,大家手里都捏着对方很多把柄。 雁门塞下,每年帮着他们走私、偷运了不知道多少东西出塞! 若他们不管,那大家自然不会留情。 “对了……”一个首领忽然说道:“不知道哥哥有没有听说过一个事情……” “嗯?” “听说,天使有意在雁门塞下各氏族之中,为太孙殿下选一女为妃……”这人小心的选择着措辞,眨着眼睛说道。 众人听着,却不约而同的转过身去,言辞呵斥:“你从那里听说的?这是谣言!太孙殿下,何等尊贵,怎么可能在塞下选妃呢!?” 然后,大家齐齐愣住,相对而笑。 但内心里,每一个人都是mmp。 郝连破奴更是脸色铁青,握紧了拳头,眼中闪现着敌意。 就在这时,前方传来了鼓声。 咚咚咚! 有人在寨墙上大声喊道:“天使鸣鼓,召集诸氏族贵人、头人!” 郝连破奴听着,弹了弹衣冠,对众人道:“走,诸位,我们一起去拜见天使吧……” 于是众人便放下了心里的小情绪,跟上郝连破奴,一路向前,来到了天使驻谒之所。 这里过去是独孤安的宅院,是寨子里最好的房子。 其布局,完全仿照了善无城中汉家贵族宅院的格局。 是典型的北方豪强家宅格局,以四进两院为基本。 门口站着许多独孤氏族的武士,还有汉朝随从持剑背弓在巡视和检查着。 郝连破奴等人来到这里时,就见到了两个氏族首领,被几个汉朝人架着丢出了院子。 “大胆!居然敢髡头留辫来见侍中公!?” “既内迁塞下,为汉守边,自当为天子臣,髡头留辫,是不敬天子,其罪当诛!” “侍中公仁慈宽厚,今日不诛……然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来呀!将这两人架出去,吊到辕门上,鞭五十!” “谨诺!”立刻就有武士上前,架起这两个可怜的氏族首领就往外走。 很快,辕门处就传来了阵阵惨嚎。 “这是……下马威啊……”郝连破奴看着,在心里想着。 其他首领更是低下头来。 “我不服!”有人猛然道:“髡头留辫,乃我乌恒习俗,当初冠军侯也未禁止……” “哼!”就见院子中,走出来一个身着甲胄的汉朝军官,他走上前去,盯着那个出声之人,厉声道:“此乃汉家之土,长城之下,既为汉臣,不守汉礼,其罪当诛!” “奉侍中令,即日起,塞下各族,留辫不留人,留人不留辫,一应人等皆当束发左衽,敢散发髡头留辫右祍者,以不臣论处,逐出塞下,流放漠南,永不得归!” 他恶狠狠的盯着那人:“汝若不服,可以试试大汉之剑是利还是钝!” 这一句话,就将那个氏族首领吓得低下头去,再不敢说话。 “可……”郝连破奴忽然出列,问道:“若是已然髡头留辫者,该当如何?” “前时之事,若是一般庶民,侍中公宽宏大量,愿给三月之期,三月后留居塞内,却依然不改胡服胡俗者,视为不臣,不臣之人诛!” “至于氏族头人、贵人……” “为一族之首,倡风化之士,却依旧髡头留辫胡服左衽,此乃大不敬也!” “五十鞭,乃是侍中公念在其愚昧无知,故而宽宥之责!” “若有人明知髡头留辫左衽,乃不敬天子不敬中国之事,依然故意为之,则必诛之!” 所有人听着,都是低下头。 郝连破奴更是心惊胆战,这是他所没有想到的事情。 那位天使,现在看来,除了年轻外,性子也很暴躁啊! 但…… 他这样做,除了树敌和得罪人,还能有什么好处? 塞下氏族,一旦不愿与之合作,那他还怎么完成使命? 就凭这独孤氏族的不过两百骑和那几十随从? 那不是笑话吗? 不过,这或许正是自己的机会。 待天使四处碰壁,灰头土脸之时,自己再递出橄榄枝,说不定就可以…… 正文 第八百六十八节 强势(5) 在沉寂之中,众氏族首领,鱼贯而入。 很快,其中留辫髡头左祍者,都被揪出来。 吊在了辕门抽了五十鞭。 好在,这样的人不多。 毕竟,内迁氏族,汉化的都比较深了。 身为首领,更是几乎与汉人无异了,许多人甚至都有文化,能读书识字了。 自然不会做那种被人鄙视和嘲笑的事情。 一路向前,他们被人引到了一个院子中。 然后,他们就看到了,一个年轻的不可思议的汉朝贵族,持着节旄,端坐在一张案几前,神色肃穆。 而在他左右两侧,矗立着十余位独孤氏族的武士。 这些年轻武士,皆以充满了崇拜和敬畏的神色,侍卫在他周围。 众人见此,自然知道,这就是那位长安来的天使了。 于是纷纷上前,屈膝下拜:“塞下野人,恭问天子圣安,恭闻天使训示!” 就见着那位持着节旄的年轻贵族悠悠起身,无比和睦的笑道:“诸君免礼……” “陛辞之时,陛下就嘱托过我,说塞下三部,皆为忠良,嘱我嘉勉、慰籍……” “你就是这样慰籍的?”郝连破奴看着这独孤安的宅邸,在心里面忍不住吐槽,但嘴上却是和其他人一起千恩万谢的叩首:“天子圣德,吾等无以为报,唯赴汤蹈火,誓死效忠而已!” “善!”就听着天使道:“果然都是忠臣!” “此番,特地召集诸公来此,乃是要与诸公商量三件事情……” 这时,那些被架出去的人,都已经抽完了五十鞭子,被人抬了进来。 一个个都是痛苦不堪,满脸狰狞,偏偏还得挣扎着起来,上前行礼。 天使却是仿佛之前没有发生任何事情一般,甚至还叫人给他们上了些金疮药。 等到上完了药,他才笑着道:“这第一件事情嘛,诸君应该已经都知道了……” “塞下为汉家之土,神州之壤!” “乃是禹王所封,舜帝之土也,自古神圣非常,神灵常驻……” “君等可不要亵渎了这片土地……” “自今日起,塞下各部,留辫不留人,留人不留辫……”天使微笑着露出了雪白的牙齿:“君等可否做到?” 众人互相看了看,然后低下头来,恭身拜道:“天使之命,岂敢不从?” “善!”天使变得非常高兴起来,连笑容都有些灿烂了。 “这第二件事情嘛……”天使笑着道:“中国以封建郡县而治天下,吾欲在塞下,行郡县之治,编户齐民,行异子之科,未知君等意下如何?” 众人听着,都是头皮发麻,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毕竟,这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更何况,对方还是持节钦使,若是惹毛了他,随便找个借口把他们全杀了。 也是没有任何疑问的。 长安天子甚至不会因此过问半个字,更不会有人来给他们主持公道。 这就好比很多人在氏族里,将几头不听话的牛羊宰了一般。 那个会关注? 至多训斥一句! 但…… 若是答应下来,那可就是…… 只有小氏族的首领们,跃跃欲试,但摄于各大氏族的威压,不敢轻举妄动。 天使见着,却没有想象中的愤怒,反而相当的善解人意,道:“诸君不必立刻答复,本使将要回一趟善无城,大约数日吧,这些日子里,诸君可以细细思量,无论同意还是不同意,本使都不会怪罪……” “只是,若有人不愿意……” “本使也只好让其出塞了……” 这话一出,包括郝连破奴在内的所有人都是浑身一震。 出塞? 他们现在哪里还有能力在塞外的险恶之地立足? 一旦出塞,恐怕马上就要被那些塞外的亲戚生吞活剥了! 更何况…… 这塞下生活,如此安逸、和平,谁会愿意出塞去吃风雪和沙子? “至于这第三件事情嘛……”年轻的天使依然微笑着:“本使此来,奉诏巡边、嘉勉、考察与节制幕南之事,自然嘉有功,赏善臣,乃是其中应有之义!” “故而……”天使举起手中节旄:“本使宣布,将为太孙殿下,在雁门塞下各部之中,遴选一位适龄淑女,服侍太孙……” 这话一出,无数人瞪大了眼睛,心跳加速。 “遴选标准,除样貌、年纪、才德之外,主要参考其父祖功绩,是否曾为汉家立功,或者其父祖如今是否愿为天子效命……” 众人听着,都是低下头来。 独孤敬,更是眼冒金星。 虽然在普遍认知中,很多人都以为,引弓之民无美女。 但那只是针对在塞外苦寒之地,与风雪作伴,与飞沙为友的部落。 内迁后,各氏族中出美女的概率就渐渐增多。 特别是独孤氏族,更是佳丽闻名。 不然,独孤安也不可能靠着一个女儿,攀附上雁门郡郡尉了。 所以,独孤敬信心十足。 就听着天使说道:“除此之外呢,本使还将为诸君及塞下人民,带来更多天子恩泽与嘉勉!” “本使将在这塞下,设置一个盐铁官署,准许塞下之民,使用、购买与准备盐铁之器!” “同时,凡有功之士,殉国之后,皆可每月以优惠价格,购买三千钱之下的盐铁商品……” “此外……”天使拍了拍手,立刻有人推着一辆鹿车,走了进来,鹿车上满载着上百个瓦罐,天使笑着上前,道:“这些,是本使赠与诸位的见面礼,每人五罐,还请笑纳……” 便有人上来,将这些瓦罐分配下去。 郝连破奴很快就被分到了。 他拿着这些瓦罐,打开来闻了闻,果然和传说中一般,有着浓重的腥臭味道。 “天使,这就是可以救人母子的神药?”有人迫不及待的问道。 “不一定……”天使微笑着说:“此物,只能减少死胎与难产的发作概率,应该可以减少一半吧……” “或许可能多些,或许可能少些……因人而异!” “但,其对婴儿发育与孕妇身体,确实有着种种好处!” 众人听着,都是两眼放光,激动难耐。 这就是神物啊! 一半几率意味着什么? 谁不清楚? 等于氏族每年新生儿的存活率提高一倍甚至更多啊! 等于可以拥有更多的生育妇女,能让氏族延续下来! 若是在过去,仅仅是这种神物,就足以让所有人愿意不惜一切,誓死效忠了。 可惜…… 郝连破奴意味深长的看了一眼那个年轻侍中。 “你为何要做那种事情呢?” 编户齐民,可是在抽他们的根基啊! 难道他不知道,这样做,会让所有人都离心离德吗? 想到这里,郝连破奴就忍不住上前拜道:“天使,编户齐民之事,真的没有商量的余地吗?” 所有人都抬头,目光灼灼,看向那位持着节旄的天使。 结果,却只听到从他嘴里吐出斩钉截铁的一句话:“没有!” “编户齐民,分户别立,异子之科,此中国制度,欲为天子臣,非如此不可!” “此事,概无商榷的空间!” 众人闻言,都是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当然了……”天使却似乎不知道他的话对众人造成了多大的伤害,反而兴致勃勃的道:“君等也不必忧虑,本使与天子,也会考虑到诸君的利益,会适当的补偿……” “凡愿率众编户齐民之头人、贵人,皆可按汉律,比照归义外藩故事,授予爵位!” “此外,还可以按照一定比例,多分牲畜、土地,或折算为黄金、铜钱!” “这可是天恩浩荡,仅此一次啊!” 这下子,那些本就已经心动的小氏族首领们,再也忍耐不了了。 纷纷上前,屈身拜道:“天使,小人等愿从天使之命,编户齐民,为天子臣民!” 一下子就有十几人出列,占了差不多一半来会者的数量。 郝连破奴看着他们,恨不得将这些家伙吃了! 因为,这些小氏族,多的也就三五百人,千把头牲畜,少的甚至可能就几十人,百来人。 编户齐民对他们来说,甚至有好处,没有坏处! 毕竟,这些小氏族势单力薄,平日里还要受像郝连氏族这样的大氏族压迫、剥削。 如今,能有机会成为汉臣,谁不乐意? 更别提,还能有爵位拿,可以多分牲畜土地。 而他们这一反水,却是将郝连破奴给架到了火上。 答应吧…… 前途未卜。 不答应吧…… 这万一被那个年轻又脾气暴躁的天使以为自己是刺头。 那就别说什么好处了,说不定,自己得去和独孤安作伴了。 年轻天使看着那些主动愿意的首领,高兴的不得了,笑着道:“诸君深明大义,本使必当为君等向陛下请功……” 然后他的眼睛,就扫到了那些还低着头,不发一言的人身上。 “至于其他诸君,也不要有太大压力……” “中国从来不为难人……” “愿为中国人,则可以留下来,不愿意,可以出塞的嘛……” “对吧……不要勉强自己……” “夫妻合离,尚且讲究一别两宽,各生欢喜,何况这为人处事……” 话虽柔和,但其中却是锋芒毕露。 一别两宽? 呵呵…… 怕不是前脚出塞,后脚就被人连锅端了吧。 各生欢喜? 塞下氏族和这位天使,或许会欢喜看到一个刺头的离去,可以占据其留下来的地盘。 但出塞之人,却是马上就要坠落地狱! 正文 第八百六十九节 十面埋伏(1) 春风拂过山岗,唤醒了沉睡的山峡。 河谷之畔,蒹葭苍苍,沃水潺潺流过。 远方,隐约可见一座城市的废墟,矗立在视线尽头。 “那便是参合城了吧……”张越登高望远,凝视着远方的废墟问道。 “天使说的是……”一个随行的乌恒氏族首领,满脸谄笑的介绍着:“那里就是参合废墟,据说,百年前此地曾发生过一场惊天动地的大战,流血数十里……” “是棘蒲候柴公,率军在此大破匈奴,歼灭韩王信叛军主力……”张越笑着道:“史书上称之为参合之战!” 高帝七年,汉匈平城之战后,与后世很多人想象的不一样,汉匈并未因为城下之盟而休兵。 恰恰相反,两个庞然大物,憋足了力气,在这北方展开了重兵集群,互相角力。 先是,平城之战还未结束。 汉太仆,汝阴侯夏侯婴就奉命率领汉军车骑主力,继续北上。 在平城以南与匈奴骑兵交战,大破之,于是乘胜追击,收复了句注山以北的失地。 然后匈奴人就鼓动了韩王信叛军,在北方塞下,与汉打起了代理人战争。 于是,汉军大举反击。 高帝十年,棘蒲候柴武率军,在雁门郡参合城,将韩王信主力团团包围,并最终顶着匈奴骑兵的攻势,将韩王信主力围歼,参合叛军被彻底歼灭。 这就是史书上说的‘柴将军屠参合’。 匈奴人不甘心失败,于是鼓动了陈豨叛乱,并在陈豨叛变后派出大量骑兵,协同陈豨,作乱北方。 高帝闻之,御驾亲征,于高帝十一年冬进军,先胜曲逆,后夺聊城,打的叛军丢盔弃甲。 最终,在高帝十二年冬,汉将樊哙,杀叛将陈豨于灵丘。 从此,彻底斩断了匈奴人在汉室境内的触手,消灭了所有与匈奴勾结的地方实力派。 而参合之战,就是那场汉匈战争的转折点。 棘蒲候柴武,在长城脚下,当着匈奴人的面,歼灭了韩王信的叛军主力,同时重挫来援的匈奴骑兵。 使得匈奴冒顿单于知道,顿兵南方,得不偿失。 这才调转枪口,去找月氏人的麻烦。 所以,很快的,匈奴人就将注意力西移,并在陈豨叛军覆灭后,彻底死了入主中原的野心,决意西征,经过漫长战争,将月氏人彻底击败,建立了那个史上第一个统一草原的游牧帝国! 而汉室,也才有了休养生息的时间。 不然的话…… 长期面临匈奴骑兵的威胁,而且,是一个鼎盛期的匈奴帝国的攻击。 哪来的什么休养生息的时间? 凝视着远方的参合城废墟,张越内心感慨万千。 “果然,这个世界上,想要和平,就决不能依靠妥协来求得!” “欲得和平,独有拳头与刀剑!” 就像这雁门塞下,谁能知道,仅仅在二十多年前,这里依然是烽火连天,刀光剑影的战乱之地? 句注山下的每一寸土地,都浸染着汉匈两国士兵的鲜血! 而在现在,这里却是鸟语花香,清风自来,一片田园牧歌的景色。 事实证明,刀剑得来的和平,比和亲、谈判与妥协得来的和平,要稳固、安全的多,也长久的多! “我要为这世界,带来永久的和平!”张越握着拳头,在心里发誓。 至于怎么带来? 当然是砍出来! 明犯强汉者,虽远必诛! ……………………………… 而就在张越等人,登高望远,怀古论今之时。 远方的参合废墟中,数百名全副武装的私兵,已经集结了起来了。 这些私兵,什么样的人都有。 有汉人、有匈奴人,有月氏人,甚至羌人、丁零人、乌恒人。 这些人聚集在此,将这废墟变成了一个西汉版的各民族团结大会。 而且,气氛很活跃。 许多人甚至还有闲情雅致,谈论着昨日在善无城中享受的胡姬、歌女的模样与身段。 “鸱骨!”一个铁塔般的壮汉,拿着一对青铜流星锤,用着厚重的胡腔喊道:“你怎么也来了?” “有黄金拿,我当然要来喽!”一个粗矮的男人,嘿然道:“倒是你,屠各,你居然敢进汉塞,不怕被人抓去剐了吗?” “你不也一样?并州刺史,悬赏五百金,要你的脑袋呢!” 这两人赫然是在整个幕南,都凶名远播的两大马匪首领。 铁塔一样的壮汉,名为屠各,本是匈奴人,匈奴从幕南撤退时,屠各的部族,没有跟上大部队,很不幸的被乌恒骑兵堵住了。 自然是一场血战,乱战中,年幼的屠各与父母走散。 从此,就过上了流浪的生活。 他和丁零人一起偷过羊,也给乌恒人做过牧奴。 期间,遭遇了种种事情,最终,被一个马匪收留,跟着他一起抢掠、劫道,专做无本买卖。 在这过程中,屠各越长越壮,终于长成了今天这般的样子。 身高足有八尺,哪怕是在以高大闻名的汉地,也是很少见。 体型更是壮硕如牛,力气也大的不可思议,他曾与犍牛角力,结果完胜。 更让人畏惧的是,或许是因为年少时的遭遇,屠各性情暴躁,生性残虐。 几乎所有落在他手里的商旅,无论男女,皆会被其虐杀! 现在,他已经同时被雁门郡、代郡、渔阳郡和上谷郡通缉。 因为,他手里有着数十支汉家商旅的血债! 哪怕是在幕南,乌恒六部,也是与他有深仇大恨! 因为,这个可怕的屠夫,曾经将一个乌恒氏族上下,全部杀死,割掉那些可怜人的脑袋,将之制成酒器。 不仅如此,屠各还将死者的尸体剩余部分,用木柱钉起来,沿着道路,插了一整排! 这在乌恒人的习俗里,意味着,这些死者的灵魂将永远被束缚,永远无法回归神圣的赤山! 至于那个粗矮的男子,比之屠各,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名为鸱骨,鸱者,凶鸟也,乃是一种在草原上让人敬畏的大雕。 其残暴程度,也如鸱鸟。 相比屠各,鸱骨最爱做的事情,就是割下那些被他杀死的男女的生殖器,然后生吞。 这是因为,他不能人道,只能通过这种方式来寻求刺激。 在扭曲的心理作用下,这个马匪头子与他麾下的马匪们,在过去六年,犯下了无数血债。 匈奴、乌恒、汉,不管是什么人,只要被他盯上,就必死无疑,而且将死的极为凄惨。 而这两人,就是如今幕南,最凶狠的两股马匪的首领。 汉、乌恒甚至匈奴,都在通缉他们、寻找他们,然而始终找不到。 就算找到了,也难以抓到。 他们就像塞上的独狼,来无影去无踪。 茫茫草原就是他们最好的保护! 但现在,这两人却齐聚于此。 而且,还带来了他们最好的手下。 每一个人都是百战余生的精锐,弓马娴熟之人。 许多人甚至本身就是军人。 他们是历次战争中的逃兵、幸存者或者各国的逃犯、通缉犯。 以悍不畏死和凶悍毒辣著称。 “这一次,雁门的那几个吝啬鬼,居然能花这么大价钱……”屠各大着嗓门,问道:“鸱骨,你知道我们要对付的人是谁吗?” “不知道……”鸱骨把玩着自己手里的一柄小刀,嘿嘿的笑着:“我也不管这些……” “左右不过两三百人,杀了就是了……” “我听到消息,那可是一个大人物!”屠各笑了起来,满脸横肉随着他的笑而堆磊在一起,看上去丑陋无比。 “大人物?”鸱骨将手里的小刀一抛,张嘴接住,阴狠的道:“那就更要杀了!” 虐杀贵族,那是他的最爱! 他最喜欢将那些高高在上的大人物,踩在脚下,然后听着他们的哀嚎声,在他们的求饶声中,割掉他们的器官,然后当着他们的命,生生吞下去,那种感觉简直无比美妙! 鸱骨身侧,几个背着长弓的马匪,也都跟着笑起来:“正是!” “大人物!更要杀!” 他们是鸱骨的左膀右臂,更是鸱骨队伍里的绝对中坚,每一个人都有着堪比匈奴射雕手与汉军神射手的箭术。 他们最擅长的,就是用硬弓在远距离射杀目标。 百步之外,取人性命,是他们的拿手好戏。 “鸱骨,你傻了吗?”屠各却是笑起来,声音轰隆隆的响:“大人物,得加钱啊!” “才一千金,我们这里起码有五百人,怎么够分?” “雁门的那些贵人,必须给我们一人十金!” 鸱骨听着,先是一楞,然后点头:“屠各,这是你说的最正确的一次了!” “确实得加钱!” 然后,鸱骨就叫来一个手下,对他道:“你,骑马去一趟善无城,告诉那卫延年,我们加钱了!叫他准备好五千金,不然,我们就不干了!” “好勒!”那手下闻言,笑的和孩子一样灿烂。 当马匪的人,无论是谁,都是为了钱。 有钱拿,比什么都重要! 至于对方敢赖账? 不存在的! 只要他敢,鸱骨就敢把他雇凶的事情抖落出来! ……………………………… 但,鸱骨等人却不知,就在此时,在善无城以南的句注山下,三千名士兵,已经被集结了起来。 雁门郡郡尉马原,拖着大腹便便的躯体,在好几个家臣的服侍下,勉勉强强的走到了将台上。 几个将官立刻迎上来,行礼道:“拜见郡尉!” “句注军都已经集结了吧?”马原问道。 “回禀郡尉,因为时间的原因,东部都尉的兵马,没有来得及调动过来,如今集结在此的只是西部都尉所属的三千步骑!”一个军官上前回答。 汉家,在边塞地区的设置,不同于内郡。 边塞地区,为了更好的组织和调动军队,所以,边郡在郡这一级的政权,在郡尉之外,额外设置了两个都尉部。 一般分为东西,平时负责各自防区,战时则执行来郡太守、郡尉或者更高级长官的命令,遂行各种作战任务。 “三千步骑?”马原有些不是很满意,但也觉得应该足够了,便道:“这次吾调动兵马,乃是因为有线报得知,有盗匪潜入塞下,欲作乱塞下,据说其中还有着匈奴人指使的缘故……” “为了保卫桑梓,护卫黎庶,本官故而调动大军,欲于塞下进行一次扫荡,清扫盗匪!” 虽然说,汉律规定,没有虎符,五十人以上的军队调动就属于谋反。 然而,对付盗匪,清剿盗匪,不在此列。 此外,还有着演练、操演和点校也不需要虎符。 当然,若是持节使者的话,也可以以节发兵。 但…… 军官们听着,却都是很奇怪。 这郡尉什么时候,这么关心清剿盗匪的事情了? 平日里,郡尉不是和太守一样,都忙着在善无城里吃喝玩乐吗? 再说了…… 很多人都知道,其实塞下很多盗匪,都与善无城里的豪强贵族官员有关。 一些盗匪甚至其实就是这些人养的走狗。 专门用来做些见不得人的事情。 这一次,郡尉怎么想起来打击盗匪了? 难道是有不开眼的抢了郡尉或者太守的商队? 内心想着这些事情,军官却都没有多问。 句注军,早非当年的句注军了。 他们中的很多人,更都是靠着拍马、送礼送妹子,才爬到这个位置上来的。 所以,无论是马原真的要打击盗匪了,还是想要假公济私,这些都与他们无关。 他们只需要做一件事情——执行命令。 这样,即使出了问题,也找不到他们头上。 他们只是执行者。 再说了,这雁门郡,早就是马郡尉与卫太守一手遮天的地方了。 谁敢得罪呢? 于是,众人立刻领命,道:“谨遵将令!” “很好!”马原擦了擦额角的虚汗,道:“诸公听我号令,待军令一下,立刻发兵,封锁塞下各道,不可放过盗匪!统统格杀!” “诺!”众将闻之,轰然应诺。 心里面却都在嘀咕了起来,到底是哪个倒霉蛋,得罪了马郡尉,居然劳动他如此大费周章!? 正文 第八百七十节 十面埋伏(2) 参合口的地势,非常险要。 特别是出了山峡后,前面就只有一个陡峭而崎岖的山坡可以前行。 除此之外,别无他路。 站在山坡上,张越向下俯视。 滚滚河水,从南而过,溅起的浪花,拍打在河岸边,激起无数卢苇在水中荡漾开来。 “这里就是参合坡了吧”张越在心里想着:“姑苏慕容的亡国之所” 仔细审视着地理,张越发现,此地确实是一个很适合弱者逆袭的地方。 长陵川河自南而走,山峡遮蔽了去路,而山坡之下,却是一片起伏绵延的波状山陵地形。 数不清的小山包,在视线中此起彼伏。 远处的参合城废墟,就在长陵川河的南岸,控扼着南下的交通。 想要从草原前往雁北,这里就是必经之地。 不然,就只能绕道云中,走河朔通道。 不过 云中郡和雁门郡,从地图上看,好像是连在一起的,物理距离非常接近的地区。 但是 在地理上,云中郡包括河套在内,与雁门郡、代郡、上郡,是两种截然不同的地质地貌。 云中与河朔是冲击平原。 而且,不是一个连在一起的平原,是被黄河与其支流,割裂成一块块大小平原,由数不清的河湾、平原、山峡构成。 雁门则不同。 特别是雁门北部,这里是典型的黄土高原波状地貌。 故而,自古以来,北方游牧民族南下的捷径,就是自武周川而下,强袭雁门,只要突破雁北,南方繁华的中原大地,就坦露眼前。 雁门关就在据此百里之外的雁门山峡之中,锁钥着这关键通道。 因而,雁门关其实不是边关,而是内关。 是第二道保险! 不过 这参合坡也很有成为要塞的潜质,历史上,在雁门关废弃后,这里就成为了锁钥南北的关键,唐为白狼关,宋明号为‘杀胡关’。 内心闪现着这些信息,张越却眺目远望,凝视着远方的参合废墟。 自百年前,棘蒲候柴武屠参合后,参合城就已经废弃了。 如今,当地只有残垣断壁,附近甚至都没有居民。 雁门郡的农业,主要是集中在长陵川河、沃水及其他几条黄河支流的上游河谷。 主要是因为,农业技术不发达,铁器农具不普及。 所以,人们只能在相对肥沃的河流上中游河谷地区定居。 “就在这里休息一下吧”张越忽然说道:“正好,吾欲好好欣赏欣赏这山河风光!” 随从们都没有疑虑,纷纷领命。 但张越自己却皱起了眉头,内心非常不安。 因为 这里太安静了。 静的可怕! 虽然,这一地区本就荒凉,但连个商旅也看不到,太过太常了! 要知道,参合坡是连通塞内塞外的必经之地,不然此地也不会发生那么多著名战争了。 自然,也是出塞商旅的首选。 在未来,这里甚至还成为了丝绸之路的另外一条通道的起点。 昭君也是从这里出塞,走向草原。 然而现在,别说商人,连牧羊人都没有见到。 怎么可能令张越不生疑? 当初,马邑之谋时,匈奴的军臣单于就是因为塞下太安静,连个牧羊人都看不到,才起的疑心。 张越的智商与储备的知识量,自然是比军臣要高一些的。 更何况,从看到参合废墟起,他脑海中的黄石就已经在示警,越靠近,黄石的警告就越浓烈。 所以,张越转身对一个矗立在他身后的胡骑招招手,对方立刻上前,屈膝拜道:“天使有何吩咐?” “当屠,汝带五骑,从此出发,沿着河湾向前,扫荡前进”张越抬头,望着远方的废墟:“不要到那参合废墟去,就在河岸两侧检查一遍,然后回来报告!” “遵命!”独孤当屠立刻顿首,然后翻身上马,带着几个心腹,从山坡上而下,奔向远方。 从一片残垣之后,鸱骨看着那从数里外,疾驰而来的骑兵。 脸色立刻就阴沉了起来。 “该死!”鸱骨沉着脸说道:“这些人怎么如此谨慎?” 选择在此设伏,而不是山峡,本是经过了精心设计的。 打的就是一个心理——常理来说,在山峡中,人会不由自主的警惕,提高戒备。 而在这参合废墟左近,却会放下戒备,减少提防。 此时,再从废墟中杀出,措手不及之下,目标的随从将会陷入慌乱之中。 这样,才能速战速决,也才能减少伤亡。 但,鸱骨万万没有想到,对方居然会派出斥候前导! “哥哥怎么办?”有心腹问道:“要强攻吗?” “蠢货!”鸱骨骂道:“那个山坡你强攻一个试试看?” “派人去喊屠各来”鸱骨舔着嘴唇:“此事恐怕得换一个法子了” 很快,屠各就带着人来了,他看了看远方正在渡河的骑兵,也是一下子就沉下脸来。 他知道,这事情难办了。 突袭,看上去已经不可能了。 就算他们撤出这参合废墟,另找一个地方隐藏,也肯定会被发现的。 因为,五百多人,连人带马,何等庞大的队伍? 只要一出废墟,就会被人发觉。 即使不会,只要有人进入废墟一看,这么多人马留下来的痕迹,就算是瞎子也能发觉。 正不知道是该放弃,还是另寻办法时。 远方的骑兵,却在渡河后,只是检查和检视了一下桥梁、道路与河岸两侧,就开始回转。 屠各与鸱骨,悬起来的心,落回了肚子里。 “运气不错!”屠各嗡嗡的说着:“看来,连天神都在庇佑我们,这一趟赚大钱!” 鸱骨听着,点点头,露出了一个残忍的笑容。 独孤当屠,当着人,回到了山坡上,然后就来到张越面前报告:“回禀天使,吾等奉命查探了河湾与桥梁、道路,都未发现异常!” “善!”张越笑着点点头,道:“辛苦了,下去休息吧” 却没有下令,继续前进,反而命人在山坡两侧,开始安营扎寨。 看样子并不打算马上下山渡河。 很多人,虽然不解,但也依旧从命。 只是,却都是议论纷纷。 特别是随从的各氏族首领与代表们,互相交头接耳。 张越见着,呵呵的笑了起来。 “侍中公,为何在此安营?”倒是随行的郭戎不是很理解,于是跑来向张越请教。 这一路上,郭戎经常就各种问题,请教张越。 而张越出于培养的目的,自然知无不言。 无论地理、历史、文化,都是信手拈来,将古今变迁娓娓道尽。 成功的让郭戎成为了一个小迷弟、跟班。 “此地山川险要,丘陵起伏,道路崎岖”张越笑着答道:“乃是设伏、包围和围杀的风水宝地,在这种地方,再怎么小心也不为过” “况且”张越眨着眼睛,道:“本使还在等护乌恒都尉的兵马来会和呢?” 古人语云:千金之子坐不垂堂。 意思就是没有绝对的把握或者必要,不要轻易冒险。 谨慎一点,总没有错误。 何况,除了黄石示警,张越还见到了很多蛛丝马迹。 还在武周塞下的时候,张越就知道了,有人在将塞下的事情,通报善无城。 他发现后,不动声色,反而在塞下多留了两天。 一方面,是为了引蛇出洞。 让对手和敌人,做好充分准备,尽他们的一切可能,动员力量。 另一方面,他已经提前传讯护乌恒都尉司马玄,命令司马玄率领护乌恒都尉的两千骑兵,立刻赶来与他汇合。 汇合地点,正是参合口。 而这一安排,从他下令在独孤氏族搞改革时,就已经部署了下去。 如今,已经过去了五天。 快马从塞下出发,抵达南池,只需要一天! 换而言之,护乌恒都尉的精锐骑兵,现在恐怕已经在武周塞下,列队入塞了。 所以,张越现在的心情非常好,他甚至有闲情雅致与郭戎讲笑话。 “四郎,若你家中出现了鼠患,墙壁之内到处都是鼠洞,你怎么对付?” 郭戎听着,想了想,认真的答道:“下毒或者去多买几只狸猫” “若连下毒的下人和买回来的狸猫也与老鼠们勾结起来了呢?”张越似有所指。 “那卑下就不知如何是好了”郭戎努力的想了很久,也没有答案,然后他问道:“侍中公会怎么处置这样的局面?” “吾啊”张越笑了起来:“把墙砸了,用夯土重铸,将所有与老鼠勾结的下人与狸猫丢进去,让他们的尸骸与血肉,混杂在新墙之中,这样后来者看到,就不会再与老鼠勾结了” 郭戎听着,只觉得小腿都有些抽搐了。 哪怕是当年的王温舒,怕也没有这么霸道过吧? “可是”郭戎道:“这样一来,岂不是没有下人和狸猫可用了吗?” “呵呵!”张越狂笑起来:“这世界上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人到处都是!” 正文 第八百七十一节 十面埋伏(3) 参合废墟中,鸱骨与屠各,眼睛一动不动的远望着远方山峡出口上方的人们。 看着他们就地休息,看着他们捡拾柴禾,燃起篝火,就地烤肉、喝酒。 一开始,鸱骨以为他们只是想要在此用饭,然后继续上路。 然而 一个时辰过去了,山坡上的人,却根本没有下山的迹象。 恰恰相反,他们甚至开始安营了 “这是打算在此露营?”鸱骨的脸色,变得非常阴冷:“该死的,若抓到你们,我必定用尽一切手段折磨!” 屠各听着,也是恶狠狠的道:“我要将他们的头皮拔下来,做成战鼓,将他们的头颅,挂到我的穹庐上,将他们的颈椎抽出来” 一边说着,他一边使劲的撕咬开一块随身携带的肉干,硬的像石头一样的肉干,带着难闻的臭味,需要努力吞咽才能吞进腹中。 然后,还需要灌下一大口马奶酒,才能让嘴里的臭味淡去一些。 作为首领,屠各能吃肉干、马奶酒。 但其他手下,就只能拿着提前备好的奶酪,就着些煮熟后晒干的粟米饭团,这些食物都有一个相同的特征——脏且难吃。 吃进嘴里,和吃沙子一样。 尖锐的粟米粒,黏合在一起,一不小心就会划伤脆弱的口腔,很容易引发感染。 而口腔感染一旦恶化,在这个时代,等于自杀。 所以,尽管很难吃,但他们依然只能闭着眼睛,细细的嚼烂,慢慢的吞咽。 若只是如此,倒也罢了。 当马匪的人,什么苦没吃过? 饿极了的时候,在死人堆里拣腐肉,渴极了的时候,喝自己的尿液。 只要能活下去,他们做过无数常人连想都觉得恶心的事情。 关键,还是他们带来的马匹。 他们带来了数百匹战马,这些马与他们一起,隐藏在这废墟之中已经超过了一天。 而马这种生物,最喜欢的就是不断进食。 哪怕是训练有素的战马,若不控制,它们会想尽办法的吃东西。 马匪们是没有什么系统的组织的,自然也不会有什么科学的饲养。 故而,他们养马的方式就是,想吃就让它吃。 于是 这参合废墟之中,到处都是马的屎尿。 一个不小心就会踩到。 原先他们还可以清理,让人掩埋或者将这些东西丢出去。 但现在,目标就在不远处,没有人敢冒着暴露的风险,做这样的事情。 于是,整个废墟内,很快就弥漫起了难闻的臭味。 而他们却不得不在这样的味道中大量进食喝水,以维持足够的体力来应付战斗。 “怎么还不动?” 又是半个时辰过去,鸱骨几乎都要发疯了。 他现在开始后悔,为何不在山峡设伏了。 再这么拖下去,一旦拖到日暮,那些人就真的会在那山坡上露营了。 若是那样的话,他们就只能强攻了。 因为雇主不可能给他们这么多时间,说不定雇主现在就已经暴跳如雷了。 阻隔道路,可不是什么轻松的事情。 “鸱骨”屠各走过来,轻声说道:“我感觉有些不对” 他望着远方的山坡,神色凝重:“你派去善无城的人,一直没有回来” “而那些人,也一直没有下山” “会不会”屠各严肃的道:“这里是一个圈套?” “不可能!”鸱骨低声笑道:“雁门郡的卫延年和马原敢做这种事情吗?” “我们被抓了,他们能好过?” “这些年来,光是我帮他们杀的人,就有好几十” “更不提,他们暗中私运去幕北的东西,哪怕只是被查出一点,就够他们掉脑袋的了!” 雁门寒苦,又远离战争,为官之人,想要发财,想要维持酒池肉林的生活,就只能暗地里做些见不得人的事情。 而且,必须是暴利的事情。 再没有比走私军械,利润更高的事情了。 匈奴手里的连弩、强弩、大黄弩,都是些易磨损、损坏的武器。 他们必须得到汉朝制造的零件,才能让那些武器继续发挥作用。 屠各想着,也是点点头。 但内心却依然不安。 “可那些人一直不过来”屠各道:“你打算怎么办?” “再等一个时辰,实在不行就撤”鸱骨阴沉着脸道。 没办法,对手占据了险要的地势,强攻的话,损失会非常严重。 他是马匪,不是军人。 硬碰硬,正面强攻控扼险要地势的敌人? 傻子才做! 马原比屠各与鸱骨还要急躁。 “那两个混蛋,怎么还不动手?”他焦急踱着脚步,内心之中,全是不安。 随着时间流逝,这种不安越发强烈。 占据了他的全部心神。 “回禀大人,那人带人,在参合坡上扎营,就是不肯下来”一个男子在马原身边道:“估计,他们是害怕伤亡,不敢强攻吧?” 马原听着,却根本没有半点理解,反而是咆哮着道:“吾与韦太守出了那么多钱,可不是叫他们来这塞下游山玩水的!” “去告诉他们,必须不惜一切代价,截杀那人,不然的话” “他们就休想活着走出这塞下!” 那人听着,唯唯诺诺,只好低头去办。 马原看着他远去,心乱如麻。 因为,并州刺史昨天传来报告,玄甲军已经从晋阳北上。 居然,军容鼎盛,光是玄甲之士就有两千。 此外,还有大批投军士民追随。 而那已经是几天之前的事情了。 天知道,现在玄甲军是不是已在雁门郡外了? 若是等到玄甲军入境,那就真的是一切休矣。 鸱骨与屠各,很快就得到了通知。 从南而来,秘密进入废墟的信使,用着极为严厉的口吻,要求他们不惜代价,必须马上行动。 “不然,汝等休想生离这塞下!”使者态度坚决。 让鸱骨和屠各听着都是一屁股火。 但 却又没有办法。 因为他们知道,倘若真的彻底开罪了这雁门的马原与韦延年,那么 他们就会彻底失去一个安全的藏身地。 说不定很快就会被仇家追杀到死! 没有办法,鸱骨只好提出自己的要求:“我们要加钱,必须再加两千金,做抚恤之用!” 这却是废话了。 当马匪的,死了也就死了。 那里还需要烧埋抚恤? 天葬地埋,甚至任由野兽啃食,暴骨于野,这才是马匪们的归宿! 鸱骨和屠各,能逍遥至今,甚至算得上是一个异数、奇迹了。 “没有问题!”使者毫不犹豫的答应了:“只要汝等能杀了那人,太守与郡尉,愿意在将来,让汝等入塞,做一个塞下之民” “带着汝等的财富,过安稳的生活” “郡守官邸,会为汝等制作相关竹符、名籍!” 这话一出,屠各和鸱骨都是猛然抬头。 左右的马匪们,更是一下子全部站了起来。 作为马匪,没有人愿意,拥有干这一行。 因为,青春会远去,体力会下降,身体也会逐渐退化。 马匪是一碗充满了危险的青春饭。 在过去,几乎所有的马匪最终都是死于马背。 他抢掠的财富,被深埋地下,连花出去的机会都没有。 若是,可以携带财富,回到塞下,当一个富家翁,谁不乐意? “当真?”屠各恶狠狠的看着使者,问道:“你可知道,欺骗我们的代价?” “怎么敢骗诸位呢?”信使低着头,道:“幕南双凶之名,吾岂能不知?” “那就好!” 鸱骨站起来,握紧了手里的武器,对信使说道:“你去告诉马郡尉,人!我们一定会为他杀掉!” “请他为我们准备好,五百张入塞的竹符名籍和黄金五千金!” 鸱骨很清楚,对方开出来的这个全新条件,他是不能拒绝的。 也不敢拒绝! 不然,他的手下会将他撕掉! 所以,尽管明知,对方开出如此优越的条件,其中必然有问题。 但 他已经没有退路了。 从入塞起,事实上就没有退路了。 鸱骨明白,只要他敢拒绝,即使手下依然追随,也走不出这长城。 汉朝的官,可比匈奴的贵族狡诈多了。 送走信使,废墟之中,所有马匪都知道了,汉朝的郡尉和太守,开出了给他们制作一个身份竹符,让他们可以退隐塞下的条件。 立刻,一片欢腾。 人人士气高涨! 先前的烦闷与空气里的臭味,更是彻底化为对那山坡上的敌人的仇恨! 每一个人的脑子里,都只有一个想法——杀了他们,拿他们的脑袋,来当垫脚石,让自己得到那张宝贵的竹符! 没办法,大部分的马匪,都没有什么文化,除了杀人在行,其他方面一窍不通。 就连屠各,也沉浸在兴奋与亢奋之中。 只有鸱骨,看着这个情况,陷入了深深的不安之中。 但他知道,他不可能劝得动其他人。 在现在这个关口,财富与诺言,已经冲昏了所有人的头脑。 他唯一能做的,只有见机行事! “但愿,那些人比较好对付,没有什么强弓硬弩”鸱骨在心里祈祷着。 不然的话,今天肯定是一场血战! 正文 第八百七十二节 十面埋伏(4) 就在马匪们乱哄哄的亢奋起来的时候,忽然有人惊呼:“那些人下山坡了!” 鸱骨闻言,立刻上前观察。 果然如此! 视线中,原本一直待在山坡上和河湾边的人,正在陆陆续续的下来,甚至已经有些人出现在了南岸的桥梁上。 几辆马车,正在通过桥梁。 “好机会!”鸱骨兴奋起来。 “这些人终于肯下山了!”屠各也凑过去,看着这个情况,高兴的说道。 其他马匪,更是欢呼起来。 若是不用强攻,自然是最好的。 坐在马车上,张越轻抚着腰间的嫖姚剑。 此时,太阳已经升至了最高点,正是未时。 而他传给司马玄的命令是——酉时之前,必须抵达参合口。 在汉军中,军令如山! 失期者死! 这一条是铁律,从未有失期者不受惩罚的例子! 所以,至迟在酉时,司马玄必定率军抵达参合口。 考虑到他很可能会提前到达,所以,张越就毅然决然,率领随从,踏入这险地。 为的就是以身为饵,钓出这整个雁门池塘里的鱼虾! 不如此,他是很难彻底清洗雁门的。 最多,只能将韦延年与马原绳之以法。 那对他来说,是很不爽的。 雁门的官场、豪强,都已经彻底烂掉了。 就像当年的定襄郡一样,烂到了骨子里。 唯有铁与血,才能洗干净! 故而,他才卡着这个时间,亲入险地。 “我倒要看看,句注军,是否还是汉家之兵?”张越握着剑柄,在心里想着。 马车缓缓前行,左右跟随的随从与骑兵,则护卫在两侧。 在车队后面,是跟随张越一起入塞的上百名塞下氏族首领、代表。 不过,这些人只是酱油党而已。 甚至说不定,其中还有些插刀教的教徒,就等着关键时刻在张越背后插一刀呢。 毕竟,张越此来,伤害最大的,除了雁门的那些渣滓。 就数这些旧日在塞下作威作福的氏族首领了。 一道编户齐民之策,就要夺走他们的大部分既得利益。 不满是肯定有的。 怨怼与不服甚至仇恨,也是肯定存在的。 但 他们不服、不满,与张越何干呢? 若有人想要趁机作乱,张越并不介意,捏死他们。 “侍中公,参合废墟快到了”车外,独孤当屠的声音传来。 张越闻言,掀开车帘,向前望去,却见在河湾的尽头,一座已经连城墙都已经崩塌了的废墟,出现在了视线中。 残垣断埂,散落在方圆数里的地区。 许多地方甚至长出了杂草与树木,曾经的塞下名城,如今已是无人之地。 就在此时,忽然,隆隆马蹄,从废墟北侧响起。 瞬间,尘土飞扬,足足有上百名骑兵,从中冲出。 他们绕着河湾,迅速直插到了道路的北端,控制住了北向的桥梁。 几乎是在同时,从东、南两侧,各自冲出一支骑兵。 他们环绕着张越一行,从东、南两个方向,包抄过来。 “敌袭!”独孤当屠立刻大喊。 随行的数十名乌恒骑兵,马上抽出了长剑,顶到了车队前方,形成一堵骑兵墙。 与此同时,郭戎带着剩下的人,立刻指挥所有马车,在骑兵身后构筑了一道半弧形的防御。 然后,骑兵后撤,进入车阵之内。 数十名弓手迅速上前,半蹲下来,取下了背上的长弓。 这一切,几乎只在半分钟内就完成了。 整个车队,马上就变成了一个简易的防御阵地。 外层是马车、牛车构成的障碍,第二层则是数十名弓手,弓手背后是数十名列队的骑兵。 而随行的其他氏族首领与代表们,则被安排到了第三层,背靠着长陵川河。 来袭者面对这个情况,却是没有丝毫意外。 显然,他们曾无数次面对过类似的防御。 所以,他们的应对,也是很合理。 包抄到桥梁的骑兵,在留下二十人把守桥梁后,余者都策马从北紧逼过来,在距离车队百步之外,他们停下来,远远的观望着。 显然,他们是打算作为关键时刻的冲击力量。 而从东方和南方冲过来的骑兵们,则在距离车队越两百步外,停止前进。 张越看到,有许多人开始下马,然后,他们从马背上取下一块块木盾,接着,就从左右两翼缓缓靠近。 张越走下马车,远远的看着那些人。 “呵呵” “居然是下马步射!” “有意思啊!” 对于当代骑兵而言,在马上开弓,属于高难度动作。 只有极少数人掌握了这一技巧。 所以,骑兵下马步射,也是一种战术。 只是,看着那些人业务的动作和他们拙劣的木盾,张越就摇了摇头。 若是句注军的话,举着的盾牌起码也该是青铜盾。 在数年前的余吾水会战中,汉军就表演过教科书般的骑兵步射。 在匈奴骑兵,冲锋而来时,李广利麾下的三个校尉部,瞬间完成了下马重组,然后,上千名士兵,举起巨盾,两面盾牌叠加,瞬间就在战场上构筑了一道盾墙。 紧接着,盾墙后,超过一千名的汉军骑兵,弯弓搭箭,对匈奴人进行了火力覆盖。 那场面,真的是无与伦比。 结果是,来袭的骑兵,在短短的两刻钟内,在战场上遗尸数百! 待匈奴骑兵,冲锋势头减弱,马力消耗的差不多。 两翼汉骑,立刻冲杀而出。 此役,汉军阵斩匈奴骨都侯、大当户各一。 斩首两千余,俘虏数百,堪称是近年来为数不多的大捷。 而如今,这些的表现与汉军精锐相比,无疑就像是幼儿园的小朋友在学着大人模样说话。 这时,远方的骑兵中,有一骑策马而出,越过了那些举着木盾,小心翼翼从两翼靠拢的人。 他进入到弧形阵前,大约五十步左右的距离,然后高声喊道:“前面的人听着,我等只为求财,不在害命,若是识趣,便交出尔等携带的马匹、黄金与货物!” “我家首领保证,绝不加害尔等!” “是鸱骨的人!”张越身后,忽然有人惊呼:“塞下双凶之一的鸱骨!” 此话一出,其他氏族首领,立刻慌张了起来。 鸱骨的凶名,谁不知道? 而其残暴,更是闻名遐迩。 毕竟,生吃别人器官这种事情,只是听说都很恐怖。 一时间,很多人都感觉胯下凉飕飕的。 “天使,不如就答应了他们吧”有人弱弱的说道。 “贼寇势大,天使不如暂且忍辱负重”人群中,郝连破奴也趁机说道。 “嗯?”张越瞪了他们一眼:“尔等的意思,是叫大汉钦使向贼寇屈膝?” 这种事情,休说张越不会做。 就是会做,也是不敢的! 持节使者,代表着的是天子和国家的颜面。 代表的是诸夏民族的风骨! 苏子卿在北海牧羊,任由风吹雨打,无论风暴多么猛烈。 手中的汉节,始终不变。 而‘失节’两字,在字典中意味着什么? 就连小孩子都清楚。 饿死事小,失节事大! 张越回过头去,对田水吩咐道:“告诉他们,是谁在此!让他们立刻弃械跪地投降,不然,予有大罚齑之!” “诺!”田水立刻领命,然后骄傲无比的走出阵列,对着那个骑兵高声道:“瞎了尔等贼寇的狗眼,居然胆敢冒犯大汉钦使虎驾,都想死吗?” “我家主公,汉侍中、建文君、持节全权乌恒使者张公讳毅有命:尔等凶顽,跪地弃械投降,可免一死,如若不然,尽为齑粉!” 可能是害怕那些人听不懂,独孤当屠又上前,用乌恒话、匈奴话喊了一遍。 同时,在阵列中,张越高举起手中节旄。 如火焰般炽烈的节旄,随风而动,充满了威严、神圣与肃穆。 于是瞬间,整个长陵川河河畔,安静的没有任何声音。 许多马匪,甚至被那节旄吓得都有些腿软了。 鸱骨更是脸色剧变,整个人都有些颤栗了。 持节汉使! 居然是持节汉使?! 难怪 难怪 他大口大口的喘着气,内心之中,恨不得马上调转马头,去宰了马原和韦延年。 今年正月,一位持节汉使在幕南草原遇刺。 结果,到现在整个草原上都是风声鹤唳,乌恒骑兵和汉军骑兵,发了疯一样的满草原的追逐一切可疑之人。 很多马匪就是这样,莫名其妙的被人杀了,脑袋被挂到了南池的辕门上。 现在,若又有一位持节使者遇刺,而且是在塞下遇刺。 鸱骨用屁股都能猜到,汉朝人会疯癫到什么程度了? 说不定,连居延的百战精锐,都可能被吸引过来,然后对整个草原进行扫荡。 到那个时候,他就算是背生双翅,也逃不过汉军的天罗地网! 然而 鸱骨更明白 若是自己不动手,马原就会动手了。 恐怕此刻,马原的军队,就在不远之处待命。 “难怪信使来的这么快条件给的这么优厚!”鸱骨恶狠狠的骂道:“马原和韦延年,根本就没有想让我们活下来!” 但,他更明白,现在不是愤恨和后悔的时候。 他必须,也只有杀了那个持节使者,才能有一线生机。 所以,想通了这一点后,鸱骨立刻就吼起来:“杀了他,不然我们全都要死!” “大家想想,历来,冒犯汉使的人,有谁能活?” 被他这一吼,原本退缩和畏惧的马匪们,才终于提起了勇气,恢复了士气。 因为,过去的例子,已经证明——无论是谁,冒犯汉使,必死无疑! 大宛人、扶乐人、轮台人、楼兰人、车师人以及匈奴、乌恒、羌人。 所有人都亲眼见证和目睹了,汉朝为了维护使者威严和国家威权,而所做的一切和付出的代价! 而他们,现在居然兵围一位持节使者。 仅仅是这个,就已经是滔天大罪。 足够他们死上一百次了! 故而,投降是没有出路的。 投降必死无疑! 只有向前,杀了他们,然后马上逃出塞外,才有可能捡回性命。 至于赏金什么的,已经没有人敢奢望了。 屠各当即就是跳下战马,将头发散开,吼道:“拿我的兵器来!” 左右立刻就将一对用青铜铸成的流星锤,交到他手上。 这种流星锤,是一种外形有角,中间空心,以青铜链条串联在一起的兵器。 本是匈奴重骑兵的标配,也是匈奴人少数可以与汉军近战而不吃亏的兵器。 屠各,曾用这流星锤,击杀过一位穿着鱼鳞甲的对手,将他的脑袋砸成了碎片。 拿着这一对流星锤,屠各大步上前,喊道:“儿郎们,随我冲!” 便翻身上马,带着部下,重新整队。 同时,那些举着木盾的马匪,在此时,都已经丢掉了手里的木盾。 每一个人都清楚,现在,已经到了拼命的时候了。 若不能迅速解决对手,马上遁出塞外。 所有人都要死! 现在,时间比生命还宝贵! 正文 第八百七十三节 横扫(1) 被激怒的马匪,立刻便投入了进攻。 首先,就是那些下马步射的马匪。 他们迅速靠近到,距离车阵约五十步左右的地方,然后就集结起来。 很显然,他们都受过训练,彼此配合也还算默契。 在集结之后,这些马匪立刻就弯弓搭箭,一下瞬,密集的箭雨飞向了车阵。 “抛射!”郭戎在看到敌人弯弓的行为后,立刻预警:“举盾!” 十几个持盾的随从,立刻举起自己手里的甲盾,斜举向上,为己方部队提供一层前置的防护。 嗖嗖嗖! 箭雨几乎是在下一秒,就随风而来。 马匪们用的是幕南草原上很常见的狩猎用弓。 这种弓是用牛角、木材与马胶黏合在一起,用各种动物筋为弦。 虽然比不上汉军的军用硬弓,但在五十步的距离上,抛射而来的箭矢,依然有着相当可观的杀伤力。 虽然有着盾牌掩护,遮挡掉了大部分的来袭箭矢。 但依然有十余箭,穿透了盾墙的防护,笔直的从天而降。 “啊……”两个不幸中箭的随从,立刻倒地,惨嚎起来。 不过,幸运的是,箭矢并没有命中要害,只是射中了他们的躯体,穿透了第一层的轻甲,并射进肉中。 马上就有人上前,将他们拖到阵列之后,进行紧急救治和包扎。 而其他人,则依旧坚守着阵列。 不过,没有人开弓。 所有人都屏息凝神,将注意力,放在已经正从多个方向,向着阵列奔袭而来的骑兵身上。 这也是弓弩手的尴尬之所。 临敌不过三发,在电光火石的骑兵遭遇战中,轻易的将手中的弓箭射出去的人,都死了。 所以,每一个汉家弓手,在他接受训练的第一天,教官就会告诉他们:“不要轻易将你手中的箭射出去!” 而在接下来的无数次实际训练与实践中,他们也会明白,这句话究竟是何等的正确? 因为,骑兵的速度,在短距离内是相当迅速的。 一旦第一弓射出,没有起到作用。 那么,敌骑就会趁着这个机会,迅速拉近距离,不会再给你第二次拉弓的机会的。 骑兵一旦突脸,弓手就只能拿起长剑短刀,上前肉搏。 但,那样做的结果,通常都是被骑兵一刀枭首! 尤其是现在,敌众我寡。 与敌人弓手对射,那是慢性死亡。 只会给随后来的敌骑,一个良好的突进的环境。 不过…… 弓手们沉寂,不代表张越愿意接受这种被人射脸而己方只能被动挨打的窝囊局面。 “借你的戟一用!”张越伸手,从独孤当屠手里,抢过他的长戟。 然后,走上前去,目视前方。 五十步外,敌人的弓手,在第一次齐射后,再次举弓,准备第二轮攻击。 本来,这种情况在正常的战斗中,不可能发生。 但现在,张越身边的人手太少了。 哪怕算上随行的那些氏族首领,总人数也只有两百多,不到三百,可用骑兵数量不过一百。 而敌人,从数量上看,起码四百多。 至少有三百骑。 故而,张越不敢让本方骑兵出战,去驱逐那些靠近的弓手。 也不敢让弓手们回击——他们必须将宝贵的弓矢留给那些随时可能突脸的骑兵。 所以,张越知道,自己必须做点什么来提振士气。 捏着手中长戟,张越掂量了一下,然后深吸一口气,抓住戟身,在后退了一步后,猛然蹬步上前,学着在某个影视剧中看到的标枪手的动作,将手中长戟全力掷出,目标直指一个被他盯上的,看上去是指挥这些弓手的马匪。 不过五十步的距离,对张越而言,无疑是小菜一碟。 砰! 长戟猛然脱手,速度在这刹那好似突破了音障般,发出了破空的嘶鸣。 在所有人都没有来得及做任何反应的时候,长戟就已经撕开了五十步的距离,直接命中了目标! 长戟直接扎进其胸膛,巨大的动能却并没有完全停止,竟将其整个人扎穿,钉在了地表上,就像烧烤摊贩串牛肉一样。 “万胜!”这一戟,立刻就让所有的随从与骑兵都欢呼起来。 士气也立刻提了上来,很多人马上就没有了紧张与害怕。 人人都想了起来——我们可是张蚩尤(天使)的随从(奴婢)。 马匪们再凶,能有兵主凶? 这一戟,更令对方弓手大惊。 以至于他们的第二次齐射,在慌乱中匆忙射出。 很多人明显失去了准头,他们的箭矢,在射出去后,甚至连二十步都没有飞出就软绵绵的落到了地上。 只有不过十余箭,射出了五十步。 但,这稀稀疏疏的箭雨,没有给守军造成任何伤害,甚至连干扰都算不上。 远方,敌骑轰隆隆的策马而来。 马蹄声震动大地。 “敌骑距离一百步!”郭戎不愧是能在关中都能选为骑士的英杰,只靠着目测,他就能大体判断敌我距离。 “九十步!八十步!七十步!” “弓手齐射!”郭戎声嘶力竭的大喊。 于是,数十名早已经做好了准备的弓手,奋力的拉开弓弦,视线平视前方,将手中长弓拉满,然后齐齐松开扳指。 篷篷篷! 弓弦响动。 嗖嗖嗖! 数十支长箭,破空而去。 啪啪啪! 疾驰而来的骑兵,很快就有数人中箭落马,但他们甚至连哀嚎都没有发出来,就被后来者从身体上毫不留情的践踏而过。 马匪们,根本不顾同伴,他们现在只想冲进那个汉朝使者的阵列中。 活抓或者杀死他。 缴获他的节旄,然后拿着节旄,冲出塞下。 这是他们唯一的生机。 不然,就只有死路一条! 更何况,从方才的箭雨中,他们清楚的做出了判断——敌人最多只有六十名弓手! 这么点弓手,是不可能对他们造成任何阻力的。 ………………………… “我们要不要上去帮忙?”车阵之后,氏族首领们,望着那些疯狂冲来的马匪,也开始商议起来。 “等等吧……”郝连破奴低声道:“等到天使向我们求援再说……” 汉人有句话叫做‘锦上添花,不如雪中送炭’。 郝连破奴在汉地游学过程中,也听说过很多汉朝的经典故事。 而其中有些故事里,都有着某位大人物落难,其追随者纷纷起了二心,想要弃其而去。 这时,忠臣义士挺身而出,于是,那位大人物功成名就后,当时坚定追随之人,纷纷论功行赏,跃居高位。 内心正盘算着这些事情的时候。 郝连破奴忽然看到,在车阵之中,那位天使正在脱去他身上所穿的宽大常服,露出了被其遮蔽的肌体。 郝连破奴,在这瞬间,甚至感觉到自己的眼睛都瞪直了。 那是一具何等完美的躯体啊! 皮肤虽白,但没有任何娇柔或者稚嫩的样子。 相反,每一寸坦露出的肌肤,都在诠释着健康二字。 紧贴着内衣的肌肉,匀称而标准。 关键是,随着天使的动作,那些肌肉像机器一样的此起彼伏的动了起来,尤其是腹部与肩部的肌肉,呈现着一种近乎完美的协调性。 在事实上来说,男性才是人类这个物种中最漂亮、最极致的存在。 现今和后世人们所认为的女人比男人漂亮,这其实是一种错觉,一种女性在父系社会作弊后的错觉。 早在远古时代,女人就从鸟身上取羽毛,从岩石里取色彩,在海边捡贝壳,用尽一切手段来包装和美化自身。 到得如今,女人们更是陷入了更加疯狂的作弊中。 她们洗花瓣澡,用各种香粉与胭脂化妆。 戴种种漂亮的发簪,梳着各种美丽的发鬓,穿着性感而合身的袿衣、深衣。 最重要的是,为了护肤,很多女人,连太阳都不怎么晒,脸上有一个斑点就想尽办法的往脸上涂脂粉。 甚至还有些人,将砒霜当成护肤品。 极尽各种作死的本领。 但男人做了什么? 答案是什么都没有做! 因为不需要! 进化中,随着父系社会到来,男性只需要去征服世界,就可以得到任何他想要的女人。 而现在,张越的身体,经过空间改造。 一切都向着完美演化。 完美的肌肉,完美的皮肤,完美的循环系统和完美的力量。 看的孤独破奴,在这瞬间,居然感觉到有些心悸。 其他氏族首领,也都是傻傻的看着。 直到张越在李池与田水服侍下穿上甲具,拿起一柄长的可怕的长刀。 矗立在他左右的独孤氏族骑兵,见到这个场景,纷纷跪下来,匍匐在地,以最高的礼节与最崇高的敬意,来迎接他们的主。 这世界最强的男人,他们的主。 握着陌刀,张越心里却还是有些逼数的。 他知道,自己一己之力,是绝对干不过数百敌人的。 哪怕他现在有自信,纵然吕布、项羽一起打他一个,他也应该不会落于下风(当然,不能是三国无双的吕布、某些神话里的项羽,那种大能,一个指头就能捏死他。)。 但他毕竟还是人类,不是超人。 一样的会受伤,会脱力,一旦陷入重围,被人团团包围,就像乌江之畔的项羽,即使气盖山河,力拔千钧,也免不得被人用车轮战耗死。 好在,他不是一个人。 他只需要做一把尖刀,来撕碎敌人的攻势! …………………… 此时,来袭敌骑,已经和车阵非常接近了。 狂奔而来的骑兵,嘶吼着,狂喊着,挥舞着手中的武器,第一排的骑兵,撞到了外围的车阵上。 人马协同,十几个骑兵一下子就将车阵撞开了一个缺口。 然后,他们就跳下马来,拿着各种武器,冲了上来。 顶在前面的弓手们,现在已经丢下了长弓在郭戎的率领下,与来敌展开了肉搏。 虽然,在接触的瞬间,就砍到了好几个敌人。 但,后方,敌骑却在潮水般涌来。 这些马匪,甚至连前方同伴的生死也不管,直接就撞了过来。 欲要踏着前方同伴打开的缺口,冲杀进来。 张越举起陌刀,看向左右的乌恒骑兵们,振臂一呼:“愿随吾杀敌者左袒!” 早就已经被他彻底征服,彻底忠心的独孤氏族骑兵们,没有二话就扯掉了左臂的羊皮衣服,丢到地上,大喊着:“誓死追随天使!” 在他们眼中,张越已是魔神一样的男人。 追随魔神,自然是战无不胜! 在阵列后,氏族首领们,也都有些意动,想要扯掉衣袖,加入其中。 但,看着前方的血战,却又有些退缩。 毕竟,他们不是战士,是氏族首领。 很多人都已经被长城脚下的安逸生活磨平了棱角,失去了曾经的野性。 所以,最终只有七八个年轻的首领,带着其手下随从,扯掉衣袖,加入了独孤氏族骑兵的序列,勉强让张越的骑兵力量达到了百骑。 只是,前方的车阵,已经陷入了乱战。 距离阵型崩溃,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 所以,张越也没有时间和那些人废话了,有些机会错过了就是错过了,他深深的看了那些首领和他们身边的人一眼,然后拿着陌刀,就走向前去:“随我杀贼!” 田水和李池闻言,各自拿起了一把长剑,骑到战马上,跟了上去。 然后就是独孤氏族的骑兵与刚刚加入其中的二十余骑。 整个阵容看上去,颇有些乌合之众的味道。 不过,张越也不管了。 举着陌刀,他便冲了上去,同时喊道:“郭戎!速速退下!” 郭戎闻言,扭头一看,见到侍中公,再次披挂上阵,心中一喜,就对着左右吼道:“全体撤退,为侍中清扫冲锋道路!” 于是,原本还在与来敌鏖战的弓手们,立刻就向左右两侧退却。 马匪见状,大喜过望,以为敌人终于崩溃,接下来等待自己的应该是一场畅快淋漓的大屠杀! 屠各更是疯狂的大吼一声,奋力的将一辆挡路的牛车丢开,就要带领身后的手下,狠狠的冲进去,就像狼群冲进羊群一般,将恐惧、绝望与痛苦,散播给他的敌人——一位汉朝的持节使者! 只是想着这个,他就兴奋的无以复加! 然而,下一瞬,他看到了一个全身都包裹着铁甲,拿着一柄长刀的怪人,正在以难以想象的速度飞奔而来。 在这怪人身后。 马蹄如雷,炸响大地。 “反冲击?”屠各神经一怔,瞬间明白了过来。 不过…… 他没有任何慌乱之色,反而露出了更加疯狂的神态。 因为他明白,这是敌人的垂死反击,回光返照。 只要击碎了这些骑兵,胜利就唾手可得了! “儿郎们!随我杀!”屠各将手中的流星锤疯狂的挥舞起来,目光直接锁定了那个穿着铁甲而来的怪人。 “铁甲?”屠各内心冷笑:“我要一锤砸烂你的脑袋!” 他所用的流星锤,可是从一个匈奴的骨都侯身上取下来的。 两只青铜铸成的六角锤头,重达数十斤! 一锤下去,连犍牛坚硬的头骨也要破碎! 哪怕是砸在铁皮上,也能砸出一个凹凸的坑! 至于铁甲内的人? 肯定会死! 却不知,张越也在第一瞬间锁定了他。 因为,他所用的武器,是所有武器里,威胁最大的。 更何况他的体型,说明了地位。 擒贼先擒王,射人先射马。 后世小学生都知道的道理,张越岂会不懂? 第一时间将之列入了必杀的序列! 而对方,却作死的冲了过来。 他的流星锤,确实用的还可以。 数十斤的锤头,在他手里,被疯狂的旋转起来,似乎随时可能甩手砸出。 若是一般人,恐怕会有忌惮,不敢轻易让其近身。 但张越却巴不得他近身。 ………… 两者距离,不过五步时,屠各狞笑着挥舞着手中的流星锤,大步的迎了上去。 “去死吧!”屠各狂吼着。 虽然不明白,那个铁甲人为何如此托大,居然敢让他接近到如此距离? 但…… 对方既然蠢,屠各当然也不会同情。 只要再近一点,就可以进入到流星锤的攻击范围了。 到时候…… 屠各心中狂笑着,仿佛看到了对方被自己砸翻在地,七窍流血的畅快画面。 “班门弄斧!”那铁甲之中,传出一丝讥笑。 然后,屠各就僵住了。 因为,在三步外,铁甲人手中的长刀高高举起,锋利的刀刃,闪现出危险而美丽的花纹,在阳光下烨烨生辉。 屠各立刻做出反应,抡起流星锤,就要迎上那急速斩来的长刀,意图用重锤将之荡开。 他有这个信心! 因为他深知自己的力量,是何等可怖! 他曾做过一次尝试,模仿汉人百年前的英雄,一个叫项王的大人物,用双手将一只重达千斤的母牛尸体举到了头顶! 虽然,之后就脱力跌倒,几乎被牛尸压垮。 但这样的力气,已经是常人根本不可能具备的。 但…… 在下一秒,他却听到了一声脆响。 锵! 巨大的力量,随即从手中的青铜链中传导到手腕中。 啪! 他的双手连同手中的流星锤,都向后甩去。 惯性的力量,让他几乎无法控制住手中的流星锤。 虎口的肌肉与筋骨,更是被这一瞬间的巨大反作用力,震得几乎骨折。 “怎么可能!”屠各大吼。 他知道,对手方才的那一刀,砍在了他挥舞出去的流星锤的链条上。 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疯狂挥舞的链条,人的肉眼,怎么可能看到?又如何判断的准确? 然后,他再也无法思考了。 他的眼前,只有一刀雪白而敞亮的刀光。 刀光落下,血泉喷涌而出。 巨大的陌刀,就像切豆腐一样,轻易的就将他的头颅连通大半个肩膀切了下来。 喷涌而出的鲜血,喷射了足足数尺高的血雨。 张越则上前一步,接住了那颗落下来的头颅,然后,将之一脚踢向远方。 头颅就像足球一样,准确的命中了十余步外,一个刚刚冲进来的骑兵怀中。 “屠各!”那骑兵低头一看,见到自己怀里,那颗还带着温度,似乎在抽搐着的头颅,尖叫了起来。 但张越却根本没有理会,举着手中陌刀,带着身后的骑兵,他长身而出,视线迅速锁定了目标。 每一个,都是看上去强壮孔武的马匪或者类似首领的人物。 然后,追上前去,一刀斩下。 目标通常来不及反抗,就被陌刀斩首。 而在他身后,上百骑立刻紧随其后,冲进了马匪阵中。 就像后世的橄榄球比赛里的情况一样。 简单、粗暴,但有效。 高速疾驰的骑兵,带着巨大的动能,向火车一样,碾向了敌人,手中的长剑不断劈砍。 一个照面,就将二三十个已经下马的马匪,砍翻在地。 并将其他马匪,逐出了车阵。 而张越手中的陌刀,在这一过程中,起到了清道夫的作用。 任何看上去强力的人物,都被他斩死。 在两分钟内,手中陌刀,就已经斩杀了七八人。 车阵外,其他马匪已经发现了骑兵反冲。 看到这个情况,他们不惊反喜。 “放他们出来!”鸱骨大喊着。 若这些人留在车阵内,很可能会给大家造成无数麻烦。 但他们出来就不一样了。 就算对面的人,全是骑兵,撑死了也就两百! 而我们有五百骑! 两倍于敌! 就算是耗也耗死他们了! 于是马匪们主动的向后撤退了大约二十步。 张越看到这个情况,嘴角冷笑一声,回头看向身后。 此时,整个车阵已经支离破碎,一片狼藉。 原本作为障碍物存在的牛车与马车基本都烂掉了。 地面上更是到处都是人马倒毙的尸骸。 有马匪的,也有自己人的。 战争的残酷,让他感伤,这还只是一场连标准意义的战斗都算不上的战斗啊…… 没有两军对垒,没有你来我往,只是单纯的厮杀而已。 就已经有长水乡乡党,永眠在此。 未来,还不知道有多少人将因追随他而埋骨异乡,血洒异域。 而且…… 张越明白,其实这些人本不会死。 只需他在塞下多留几天,甚至只需要不下参合坡。 就凭这些马匪,怎么可能伤人? 但…… 若不如此,他就没有合适的借口和理由来清洗整个雁门郡了。 所以…… 内心中,张越充满了愧疚。 而这愧疚,旋即转化为滔天的杀意! “诸君……我发誓,君等不会白白牺牲!” “我发誓,必定会为尔等复仇!” 然后,他就持着陌刀,走出车阵,看向了在二三十步外,已经蜂拥着在一起的马匪们。 “杀!”张越陌刀前指:“不要放过一个!” 便率先上前,身先士卒,飞奔起来。 身后,一百余骑紧随而来。 然后,郭戎也带着随从们,或骑马,或飞奔,紧随而出。 每一个人都知道,现在是关键时刻,必须全力以赴。 …………………………………… 这时,在马匪们看来,对面的汉朝人和他的随从们,就像是一群傻子。 虽然,那个全身铁甲的怪人,看上去确实很可怕的样子。 他手中的长刀,更是好像很恐怖的模样。 但…… 他们加起来,也就一百多人而已,最多不超过一百五十人。 而自己这边,却还有着至少三百骑和一百多个下马步射的弓手。 力量对比达到了惊人的三比一。 怎么可能输? 对方只是来送死的! 鸱骨也是这样想的。 “先射一轮!”鸱骨策马对弓手们下令:“然后,跟我一起冲!” “对了……”鸱骨在人群中找了一遍,问道:“屠各呢?” 没有人回答。 他也没有看到。 但他也来不及再想,因为对面的骑兵和步兵们,已经冲了过来。 “放箭!”鸱骨挥手下令。 上百名弓手,于是纷纷弯弓搭箭,将手里的弓矢拉满,然后松开。 嗖嗖嗖! 上百支箭,立刻飞出弓弦,然后跃上半空,接近着纷纷向下急坠。 “死吧!”鸱骨看着箭雨在空中成型,嘴角冷笑着。 这样距离的箭雨,在他看来,至少能射死对方二三十个人。 若是运气好,说不定可以将他们的射的崩溃。 但下一秒,鸱骨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的看着前方。 在二十步外,那个飞奔的铁甲人,忽然停下来,然后抬头看向空中。 紧接着,他举着手中长刀,高高跃起,迎向了来袭的箭雨。 叮叮叮叮! 最起码有数十支的箭,竟被他就这样用着身体和长刀挡住了…… 他们射出去的箭,射在铁甲人身上,就和射到了坚固的花岗岩一般。 连半点痕迹都没有留下来。 ………… 砰! 张越落到地上,稍微适应了一下,从身上铠甲传导来的冲击波,就一跃而前。 他无比清楚的认知到自己的定位——他是箭头,用来撕开敌人防御,冲散敌人的阵型的。 虽然,现在的情况是敌众我寡。 但…… 那有什么关系呢? 很多时候,战争不是靠人多就能取胜的。 更何况,面对的只是一群马匪而已。 与正规的军队相比,这些马匪不过是乌合之众,毫无组织与纪律可言。 所以…… 只要杀掉首领和其中的骨干,剩下的人,怎么可能抵抗下去。 “就算是在后世,一支军队阵亡率达到三成,还不崩溃就堪称铁军!”张越心里想着:“冷兵器时代,只要前排倒下,最勇敢的人死掉,其他人就会崩溃!” 就像当初,他在塞下击破独孤氏族的骑兵。 只杀了十二人,就引得全员崩溃、投降。 这就是战争的常态! 只有少数的精锐,可以承受得了巨大伤亡,依然不崩溃。 至于马匪这种群体,恐怕只要伤亡率达到半成就可能崩溃。 想清楚了这些,张越的内心就已经明了了。 他只需要制造恐怖,散播恐慌就可以了。 于是,他疾驰而上,径直撞上了同样冲来的骑兵群中。 就像猛虎入羊群。 手中陌刀挥舞,向前就是一击重重的劈砍! 这一刀,自然是毫无疑问的将一个当面的骑兵,连人带马给斩成了两半。 而这时,一个马匪从他左侧冲来。 他手中的长剑,猛然砍到了张越身上。 砰! 坚固的板甲,没有任何疑问的将对手劣质的青铜剑给弹开。 然后张越甚至都没有抽刀,只是狞笑一声,就一脚踹到了对方骑乘的战马身上。 就这一脚,就将那匹可怜的战马的肋骨踹断。 而马上的骑手,更是被甩出了马背,掉在地上。 张越懒得管他这种小喽啰。 拔起陌刀,就又是一次斩击,从一个迎面而来的马匪的腰部切入,锋利的刀刃立刻就将他的身体砍断。 但因为角度的原因,没有彻底斩断。 但这比彻底斩断还要残忍。 对方立刻摔下战马,在地上痛苦的哀嚎起来。 只是短短瞬间,张越就连杀三人,而且出手狠毒,立刻就引发了马匪们的注意。 随即就有十余骑,向他包抄过来。 这确实是一个不错的办法。 可惜……无论是剑砍还是刀劈,他们的攻击,都对板甲的防御无可奈何。 而张越对他们只需要一刀,就可让他们身首分离,死状凄惨。 只是数分钟后,这十余骑,就尽数死在张越刀下。 每一个都死的极为凄惨! 大部分人都是人马俱碎! 这种凄惨的死状,让马匪们见了惊惧不已。 一时间根本无人敢缨其锋。 更可怕的是…… 因为知道和崇拜张越,无论是独孤氏族的骑兵还是张越带来的随从,都是紧紧围绕着他作战。 特别是张越带的随从,皆是乡党。 配合默契,进退有度。 有了张越在前开路,他们只需要做好清扫侧翼的工作。 于是,在两军交战不过一刻钟后,马匪们就恐惧的发现,自己这边已经是损失惨重。 至少遗尸八十多具。 而他们的敌人,最多死了十个人。 八比一的交换比,令他们心生畏惧和退意。 这很正常,马匪们都是欺软怕硬,一击不中,立刻远遁的主。 更要命的是…… 此时,那些原本在前面看戏的乌恒人,也在整队,似乎看到了便宜,想要出来捡了。 只是看到这里,鸱骨就明白,再不走,恐怕就走不掉了。 正文 第八百七十四节 横扫(2) 长刀所向,挡者催糜。 旧唐书中的记述,在今日成真。 从艺术加工,变成了现实。 短短的两刻钟内,张越就已经凿穿了整个马匪的队伍。 身后,遗尸上百具。 人的血、马的血,人、马的器官、残肢,散落得到处都是。 整个战场,宛如地狱的修罗场一般可怖。 而在他身后,随行的侍从与骑兵,紧密跟随。 每一个人都无比兴奋、狂热! 许多人甚至忘记了伤痛,表现的无比癫狂。 特别是独孤氏族的骑兵们,策马横冲直撞,将马匪们杀的到处奔逃。 而马匪们也被杀破了胆。 已经有人,在策马逃遁。 就是剩下的人,也不敢再上前围攻了。 他们已经丧胆! “乌合之众!”张越扫视了一眼战场,然后就执刀而立,向着马匪们大吼:“谁能挡我?” 作势就要挥刀上前。 而就是这一吼,让马匪立刻就发生了总崩溃。 “魔鬼!”他们看着浑身浴血,甲具上不知道沾染多少人马残肢碎屑的铁甲人。 几乎不敢直视,马上掉头就跑。 没办法,在方才的短短两刻钟的战斗里。 这个铁甲人一个人,就杀死了他们数十名同伴。 而且大部分人,都死的极为凄惨。 哪种惨烈的死法,是过去他们哪怕在噩梦里也未见过的。 在他们眼中,铁甲人就宛如是地狱来的恶魔,现身俗世,要追魂夺命! 那里还敢与这个魔神直面? 所有人都只恨自己胯下的马匹没有六条腿。 鸱骨甚至是第一批跑的。 他很没有勇气的,直接丢下了自己的部下,策马飞奔向桥梁方向。 只是瞬间,几乎所有马匪,都已经夺路狂奔。 就连下马步射的弓手们,也是嚎叫着,恨不得手足并用。 “追!”张越下令:“杀光他们!” 于是,在长陵川河河湾之侧,出现了一个让人惊讶无比的场面。 至少三百名马匪,被不过百余人的步骑,追在身后,不断砍杀。 而这些马匪,却没有一个人敢回身交战。 每一个人的脑子里,都只有一个念头——跑! 就和他们曾经在草原上,打破了商队和部落的外围防御后的情况一模一样。 有人甚至被吓得哭起来,跪到地上,弃械求饶。 但…… 追上来的追兵,就像他们之前追杀和屠戮那些可怜人一样,毫不怜惜,毫不犹豫的挥舞起了手中的屠刀。 而这些曾经穷凶恶极,不止畏惧与害怕为何物的马匪,现在却表现的如同他们曾经杀戮的妇孺一样。 甚至更加不堪。 他们只敢闭上眼睛,趴在地上。 甚至不敢做任何反抗与挣扎。 很快,马匪们就被赶到了长陵川河与参合坡连通的桥梁处。 那只是一条小石桥,最多不过能容纳一辆马车通过而已。 如今,却挤满了人马。 许多人都被挤下石桥,落到了湍急的河水中,连挣扎都来不及就被湍急的河水冲走。 ……………… 此时,张越却已经将视线,移向了远方。 远方的山丘尽头,道路浮现之处。 一面旌旗,已经出现。 接着,是越来越多的旗帜。 然后,数以百计的骑兵,从远方的山坡上,倾泻而下。 “句注军……”张越看着,取下了头上密不透风的铁胄,拿在手里,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持着陌刀,走上前去:“吾倒要看看,句注军到底还是不是汉家的军队?” “请节旄!”张越扭头对田水吩咐一声。 “诺!” 很快的田水,就带着人,将载着天子节旄的马车,驱赶到了张越面前。 同时跟来的,还有数十名氏族首领。 “天使神威,奴婢们心悦诚服!”郝连破奴上来就纳头一拜,趴在地上,战战兢兢:“愿从天使,为汉鹰犬,任劳任怨,不敢有悔也!” 其他氏族首领们,也都是趴在地上,跟家养的猫狗一样,拼命的向张越摇尾乞怜。 “天使神威,小人等敬服!” 现在,他们已经和独孤氏族一样。 彻底的被张越所慑服了。 没办法…… 服从和顺从强者,是他们的本能。 况且,张越不止是强。 而且还有着权! 现在,他们只恨当初眼瞎脑残,没有及时抱大腿,更没有立刻表忠心。 生生的错过了这大好机会。 “都起来吧!”张越却只是摆摆手,然后从田水手里,接过节旄。 举着这节旄,张越登上马车,向前一指,道:“去!见一见句注军的列位明公!” 于是,马车缓缓前行。 而在马车之后,趴在地上的氏族首领们,现在根本不敢起身。 他们只好爬着,跟在马车后面,就像匍匐前进的蚯蚓一般。 “田水,现在什么时辰了?”张越扭头问道。 “应该未时过半……”在车前牵引前进的田水立刻答道。 “哦……”张越笑了起来:“司马玄也该来了!” …………………………………… 马原趴在马车里,胖的连马车都有些塞不下的身子,在道路上颠簸着,非常难受。 但他只能强忍着。 并不断催促着车夫加快速度。 忽然…… 马车停下来。 “怎么回事?”马原怒不可遏的骂道:“为什么停下来?” “大军停了……”车夫答道。 “句注军停了?”马原闻言,先是一愣,旋即骂道:“张垣和蔡荣这两个混账是干什么吃的?为什么停下来?” “去叫他们来见我!” ……………………………… 矗立在马车上,身着浴血后的米兰甲,手持着节旄。 张越昂着头,站直了身体。 马车一路向前,很快就迎上了那列队而来的兵马。 甲骑如云,长戟如林,旌旗招展,阵容鼎盛。 高举手中节旄,张越看向了他们。 而迎面而来的士兵们,自然也清楚无比的看到了他。 长长的竹节,高高举起,牦尾三重,清晰可见。 如火焰般炽烈的色彩,更是显目无比。 大军马上就像被踩了刹车一样,径直的停了下来。 望着眼前的军阵,张越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长声喊道:“吾乃侍中、建文君、全权持节使者张毅,奉天子诏,巡视北塞,抚慰边民,宣抚幕南!” 声音洪亮,声闻数里。 士兵们闻之,纷纷侧头,看向了他们队伍里的军官。 那些戴着肩章,或者在背上绣着背幡的人。 这是汉军野战部队的特征之一。 从秦代传承而来的原始军衔制度。 中低级军官,都有着类似的明显标志,以在战场上告诉士兵们,自己的长官在那里? “节旄!”军官们一眼就认出来了。 汉家节旄,实在是太好辨认了。 而且,也不可能有人在大军之前,假节行事,那是找死! 于是,军官们立刻将眼睛看向了自己的上司。 那些校尉、都尉、司马们。 张越却根本不给他们时间,持着节旄,张越大声道:“吾乃持节使者,今以天子节,号令尔等!立刻遵我号令,从我将令!” 士兵们立刻就开始骚动。 服从天子,服从虎符,服从节旄。 这是汉军铁一般的纪律与组织。 不然,那些历代矫诏的人,也不可能闹出那么多风波和事情来。 只是,可能是因为句注军远离第一线太久,也可能是因为这支军队受到地方势力控制和操纵太久。 以至于他们都快忘记了,自己的使命与誓言。 张越看着,他清楚不能给有心人鼓噪军心,祸乱军队的时间。 他当机立断,持着节旄,大声喊道:“句注军!服从天子节!” 持着节旄,张越从马车上跳下去,看着那些士兵,大声喊道:“句注军!为刘氏者左袒!” 这句话一出,所有犹豫与迟疑,迅速消失的干干净净。 中下层的军官们,马上就撕掉了自己的左袖,跪到地上:“谨遵天使令!” 在他们带动下,几乎所有士兵,都跪了下来,扯下了左袖,高呼:“谨遵天使令!” 然后就是那些骑兵,纷纷翻身下马,单膝跪地:“谨遵天使令!” 而此时,吊在军队后面的高级军官们,这才得知,有持天子节的人,正在号令军队。 他们慌忙赶来,却只看到,整支大军,都已经左袒而拜。 一个持着节旄,身穿着奇怪甲胄的男人,正大踏步的通过由士兵们组成的人墙。 赤色的节旄,在空中飘扬。 而几乎是在同时,远方,那河的尽头。 数不清的骑兵,出现在了山坡上。 一声鼓响,他们就从参合坡上,倾斜而下,潮水般的涌来。 正是司马玄率领的护乌恒都尉主力。 才刚刚逃过河岸,爬上参合坡的马匪们,立刻就面临了灭顶之灾。 护乌恒都尉的骑兵,是汉军的精锐。 哪怕放在居延,都可以充当箭头的主力。 此时,马匪们面对他们,几乎没有任何还手的余地,就被碾碎。 张越扭头看了一眼,然后就笑眯眯的看向了那几个仓皇失措的来到了他面前,不知道该怎么应对的军官身上。 “句注军的诸公……”他笑了起来,像春日的阳光一样灿烂,但内容却让人听的如堕寒窟:“尔等很不错嘛!太宗皇帝所建的句注军,居然被尔等当成了自家的玩物!” “死罪!”数个将官,立刻趴到地上,深深的匍匐在地。 正文 第八百七十五节 镇压(1) “你就是马原吧……”张越看着,一个被押到自己面前,瘫在地上,如同一堆烂泥的官员,心中却是无比好笑。 就是这么个玩意,胆子居然能大到收买马匪刺杀持节使者,然后又用‘剿匪’的名义,调动大军,想要连马匪带使者随从全部杀死? 是该说他蠢呢? 还是该说他聪明呢? “纯粹是蠢吧……”张越在心里摇了摇头。 若是聪明人,就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了。 因为聪明人会思前虑后,会顾虑重重。 只有蠢货笨蛋,才会遇事想着‘莽一波’。 想要大力出奇迹! 马原却是已经吓傻了。 他趴在地上,丝毫不受自己身上的瘀伤和那重达四百斤(汉斤,约合两百斤左右),胖成了球的身体的影响,反而非常灵活。 以几乎能表演杂技的速度,使劲的磕头求饶:“侍中公,侍中公,下官毫不知情啊,全是韦延年指使的……” 张越却是根本懒得理会,甚至不想听这货的声音。 一挥手就下令:“来人,押下去,堵住他的嘴,捆起来!” “诺!”郭戎立刻上前,就要押着他下去。 “侍中公……侍中公……”马原不停的磕头:“下官真的是冤枉的啊!下官真的是不知情啊!一切都是韦延年做的!” 对此,张越只是呵呵了一声,对郭戎吩咐:“给本使看牢了犯官,若是有什么意外,提头来见!” “卑下明白!”郭戎长身领命。 然后,张越就扭头看向,被押在一侧,全部绑缚起来的十几个将官。 都是句注军中的大将! 校尉、都尉、司马之属,秩比一千石以上,爵位最低的也是公乘,最高的甚至还有一位封君。 可惜…… 全是渣滓! 旁的不说,张越只是看着他们身上的赘肉与那个大肚子,就恨不得一脚将这些家伙踹到粪坑里,让他们被粪淹死! 身为军人,身体素质,居然连圈养猪狗都不如! 一旦有事,能指望的上他们吗? 更何况…… 以张越这些天在塞下各地了解到的情况来,这些渣渣,还吃兵血,克扣军饷,甚至将军械走私出塞。 活剐他们,一个都不冤! “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此乃本使一直以来的政策!”张越居高临下,俯视着这些现在已然一脸死灰色的蠹虫:“给尔等一天时间,将这些年来做过的事情,犯下的罪行,一一自述……” “若是认罪清楚,坦白具体,本使可以为尔等在天子面前求一个情……” “不然……”张越露出一个无比灿烂的笑容,猛然提高声调:“本使就将尔等全部吊到辕门上,召集全体军民公审之!” “让尔等遗臭万年,永受春秋之诛!” 听着张越的话,这些人都是唯唯诺诺,纷纷趴在地上,拜道:“罪将等恭领天使之命!” 但,真的放在心上的,却没有几个。 他们可都是这雁门郡的豪强之家,家有良田万亩,奴婢、私兵数十以百计。 家族子弟,遍布雁门各地障塞、地方县衙。 没有他们支持,雁门郡的秩序连一天都维持不下去。 更有人,背景深厚,来头甚大。 所以,他甚至有些笑嘻嘻的看着张越,道:“天使!天使!家叔乃是少府左监宁安君任武,还请天使给个面子……” 少府左监,那可是少府的大人物。 能见到皇后、太子甚至天子的人物。 在他想来,这个长安来的年轻新贵,怎么着也得给一个面子。 “宁安君任武?”张越听着,嗤笑一声,故意转身问着田水:“他是谁?” “回禀主公……宁安君任武,小人好像见过一次,主公陛辞前,守少府公孙公,曾带人来府拜会,其中随从里就有此人……”田水低着头说道:“据说,此人曾服侍过数位公主……” “服侍过公主帝姬啊……”张越轻笑起来,心里面闪过一个词:器大活好。 那人以为能攀上关系,也跟着笑起来。 “什么东西!”张越上前,一脚踹到他身上。虽然没怎么用力,却也将他踹的在地上打了好几滚。 长安城里,他连帝姬都打过好几个了。区区一个帝姬的面首的侄子,也敢在他面前装X? “知道为什么马原在本使面前,连卫家都不敢提吗?”张越冷然的看着其他人:“因为卫伉刚刚被本使流放楼兰!” 而在另一侧,郝连破奴等人,不可思议的看着这一切。 看着那些曾经,在他们面前高高在上的大人物。 一个指头,就能捏死他们的汉家权贵,在那位年轻的天使面前,却狼狈至斯。 就连郡尉,都能被这个年轻的天使的随从,随意揉捏。 也是直到此时,他们才知道。 传说是真的。 那些传言和流传出来的事情,真的千真万确。 这位天使,不仅仅是魔神下凡,勇不可当,足可以一当百的不世猛将! 更是一位位高权重,手握生杀大权的顶尖权贵! 说不定,他真的曾在长安,搞垮过丞相,弄死过九卿! 只是想到这里,郝连破奴就感觉心好痛! 曾经,有一条粗大无比的金大腿,就摆在他面前,触手可及。 只要当时抱上去,这辈子都有了着落。 如今却是…… “不!我还有机会!”郝连破奴眼中含泪,在心里告诉自己:“只要恭顺天使,表现出众,不愁没有接近和效忠的机会!” 至于原本的算盘和计算,现在已经烟消云散了。 与前往长安,成为一个尊贵的大汉贵族,荣耀的天子大臣相比。 塞下的氏族首领位置? 就和传说中,赤山故地的野人首领一般。 谁稀罕谁拿走。 至于侍卫在外的独孤氏族骑兵们,则纷纷昂首挺胸,骄傲不已。 虽然他们曾与天使为敌。 但在刚刚,他们已经用忠勇的表现证明了自己的忠诚。 现在,更获得了为天使站岗戒备的荣誉。 这意味着什么? 他们再清楚不过。 这时,营帐外传来一声宣告:“乌恒将军领护乌恒都尉事司马玄,面见天使!” 一个穿着甲胄,腰配宝剑的将军,带着十几个将官,大步走进帐中。 “末将司马玄,未能及时赶到,竟令侍中公受惊!死罪!”司马玄单膝跪地,左手抓着铁胄,低头拜道。 而在他身后,十几位护乌恒都尉的将官,也都是满脸惊色的单膝跪地,将铁胄放到地上谢罪:“末将等来迟,竟令天使受惊,死罪!” 他们是真的被吓坏了。 这两个月多前,才刚刚有一个持节使者遇刺,现在又来一次? 心脏都快被吓炸了。 更何况,因司马玄之故,他们都明白,这次来的可不是上次那样空有侍中之名的人物。 此番来的可是一位真正的天子心腹,国家重臣,位比九卿,权似三公的大人物! 更重要的是——他还是董江都的再传弟子,公羊学派的未来领袖! 别说在这遇刺了,就算掉了一根毛,传回长安,都会让龙颜震怒,舆论哗然。 说不定,他们这些将官,统统都会被勒令就地卸甲,回家种田。 那样的话,他们就只有自杀谢罪一条路可以走了。 好在,天使并未受伤,毫发无损。 这才让他们稍稍安心,但……新的担忧,又疯狂生长——万一天使觉得护乌恒都尉的人全是饭桶,干脆将整个护乌恒都尉排除在他计划之外,将任务交给即将赶来的长水校尉甚至把窝在飞狐口随时待命的飞狐军喊来。 那可如何是好? 所以,在确定了天使无碍后。 护乌恒都尉的兵马就跟疯了一样,到处追着马匪砍,抓到就砍死。 连那些跳进河里的家伙,都被他们拉上来,然后砍下了脑袋。 花了大概半个时辰,几乎所有的马匪都被他们清剿。 然后,在长陵川河之畔,筑起了一座马匪首级堆磊起来的京观。 这才赶来,拜见天使。 “诸公免礼!”张越走过去,将这些将官扶起来:“诸公如约而来,何罪之有?” 然后他看着司马玄,微笑道:“多日未见,将军风采依旧,可喜可贺!” “承蒙侍中抬爱,举玄为乌恒将军,敢不为侍中效死?”司马玄特别有逼数,立刻就拜道。 “将军言重!”张越笑着,看向了司马玄身后的军官们。 一个个皆是身高七尺五寸以上,膀大腰圆,皮肤粗糙,虎口老茧厚重之士,一看就知道,都是弓马娴熟,善于用兵的勇士! 张越于是满意无比的点点头。 这才是军人嘛! 与他们相比,句注军的那些白斩鸡、大肚腩,就应该放到蒸笼上,全部蒸熟了! “司马将军!”张越也不跟他们客套,直接吩咐道:“如今,句注军司马、校尉、都尉皆有罪,为保雁门平稳,还请护乌恒都尉,派出将官,去暂时接管句注军,安抚将士!” “诺!”司马玄点头领命,转身吩咐了几句,立刻就有人领命而去。 “此外,还请将军率军,与我一同进善无城……”张越笑着道:“雁门糜烂,已是到了必须刮骨疗毒的地步!” 司马玄听着,先是一楞,旋即就反应过来,顿首道:“护乌恒都尉上下,恭领天使令!” 正文 第八百七十六节 镇压(2) 延和元年春二月二十八日下午酉时一刻,雁门郡郡治善无城北门。 张越抬起头,看着紧闭的城门,还有城头上不安的士兵们。 嘴角溢出了一丝笑容。 “这是要做困兽之斗?” “呵呵……” 微微挥手,司马玄就策马上前,问道:“侍中公,请下令!” 而在他们身后,旌旗招展,大军如林。 护乌恒都尉的两千精骑与句注军的三千步骑,已经枕戈待命。 “传我将令:命善无城立刻开城门!”张越平静的下令。 “谨诺!”司马玄拱手领命。 然后,便策马上前,带着十余骑,奔到城下,高声宣告:“吾乃乌恒将军领护乌恒都尉事司马玄,今奉侍中、建文君、钦命全权持节使者张公之命,晓瑜善无军民:天子节旄已至城外,速速开城门恭迎!” 连喊三次后,城头就出现了骚乱。 只听到一阵喧哗声响起,只是片刻,喧哗声便已经平息。 接着,城门缓缓打开。 几个军官,带着士兵走出城门。 他们手上都捏着一颗血淋淋的人头。 走到阵前,这些人单膝跪地,将手中人头放在身前拜道:“启禀天使,善无尉、城门司马等贼,竟敢抗拒天使,大逆不道,末将等已经将这等贼子捕杀!” 站立在马车上,张越看着,露出笑容道:“善,诸公能拨乱反正,忠臣也!” 然后,张越一挥手:“传令:句注军就地扎营,护乌恒都尉诸将士,立刻入城,清剿叛逆,杀贼!” “谨遵天使令!”司马玄兴奋的大吼起来。 整个护乌恒都尉的将官们,也都高兴的手舞足蹈。 于是,大军便从城门鱼贯而入。 直扑太守府、郡尉府、县衙官邸、武库、粮仓等重要官邸。 骑兵轰隆而至,须臾之间,就将善无城的所有重要官署、官邸控制。 并将整个城市的道路、城门全部控制。 然后,司马玄才派人来请张越入城:“侍中公,末将奉命,已然控制、掌握了善无全城,并将自太守韦延年以下,四百石以上大小官吏,全数缉捕,特来缴令!” “善!辛苦将军了……”张越微笑着道:“那就入城吧!” 于是,持着节旄,张越在骑兵们的簇拥下,威风凛凛的从北门径直入城,直趋太守府。 善无城很大,至少在这边塞,属于一等一的大城。 整个城市周长十余里,墙高城坚。 城中道路宽敞、市集林立,屋舍联排。 而太守府就在善无城东,与武库遥相对望。 张越抵达时,整个太守府,都已经被明晃晃的刀枪剑戟所占领。 官邸门口的道路上甚至还有着血迹,显然这里经过了一次短暂但不激烈的战斗。 “末将率兵至此,奉诏接管太守府时,太守府官吏十余人强行阻扰,为末将斩杀!”司马玄轻描淡写的报告着。 张越听完,微笑着道:“看来,这位韦太守还真的得‘人心’呢!” 通过之前的微服考察和观察,张越知道,这雁门郡现在已经差不多有后世东汉的门阀豪强之郡的雏形了。 雁门郡治下十四县,人口差不多三十万左右,垦地在百万亩上下。 但其中七成的土地,落到了地方豪强贵族手中。 即便如此,地方豪强贵族,也依然不满足。 这些年来,他们与韦延年、马原,可是一起做了许多‘好事情’。 “韦太守人呢?”张越侧头问道。 “回禀侍中公,罪官韦延年,已被末将命人看押了起来!”司马玄答道。 “带他来见我!”张越说完这句话,就持着节旄,径直走到了太守官邸,进入了官衙正厅,大马金刀的坐到了太守的位置上。 拿着眼睛,打量了一番这太守官邸。 真的是奢侈啊! 地板铺的都是从梓岭砍伐运来的梓木地板。 这可是木王! 尤其是梓岭的梓木,每一颗都是生长了数十甚至上百年的古木。 价值连城! 至于灯具、案几与其他器皿,无一不是制作精美之物。 “啧啧啧……”张越心中感叹着:“一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我大汉太守,安能落于下风?” 内心之中,更是杀意沸腾。 一路行来,他在道路上见到过无数衣衫褴褛,甚至手足被镣铐禁锢的百姓、奴婢。 雁门郡,整个的烂掉了,坏掉了! 未几,司马玄就带着人,押着一个被五花大绑,嘴里塞了抹布,看上去狼狈不已的中年官员。 一脚将他踹到张越身前,但他却怎么都不肯跪,反而神情亢奋,面色狰狞的直视着张越,嘴巴里不知道在嘟囔着些什么。 反正,应该不是什么好话就对了。 “跪下!”张越一拍惊堂木,呵斥道:“罪官跪下!” 他自然不肯跪,但司马玄岂能让他如愿,一脚就踹到他的脚弯,将他强行按到地上。 “将罪官嘴里的布拿出来!”张越挥挥手。 司马玄犹豫片刻后,道:“禀使者,此凶顽也,末将恐其污言秽语,有伤使者雅兴……” “无妨……”张越笑着道:“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本使正要好好听听这将雁门百姓、塞下人民,祸害至斯的元凶的忏悔之语!” 司马玄这才将那官员嘴里的抹布扯出来。 “张子重!”才刚刚获得说话的机会,那被司马玄强按着的韦延年,就已经青筋暴露,如同一只疯狗一样的叫嚣起来:“汝休要得意!” 事已至此,他是知道,自己死定了。 也不打算抗辩或者求饶了。 反而放下了一切芥蒂与心怀,内心之中,更是毫无惧色。 “雁门郡,没有汝想象的那么简单!”韦延年狂笑起来:“汝以为汝赢了?哈哈哈哈!” “本使确实赢了!”张越看着他,也跟着笑起来:“不然为何汝为阶下囚?而吾却高居于此?” “我是输了!”韦延年:“但那又怎样?” “吾这一生,玩够了、花够了、享受够了!” “西域的胡姬、邯郸的歌姬、西南夷的僰奴、临淄的淑女……哪样没有尝过?” “但你呢?”韦延年冷笑着道:“这雁门郡的事情,你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韦延年有恃无恐的道:“全郡上下,十四县,数百名官吏、数百家豪强贵族……” “本郡的、外郡,本州的,外州的……” “你能奈何?” 张越听着,笑了起来:“你既然知道我是谁……那就应该听说过我之别号……” “天下之事,所不能决者,不过杀而已!” 在长安,张越不想搞株连,不愿扩大化,只是单纯不想引起党争,割裂各个势力,引发大的波澜而已。 但在这边塞…… 呵呵…… 真以为他不敢搞大清洗? 笑话! 作为穿越者,而且还是一个前公务员。 克格勃、中情局的拿手好戏,他可一个都没有忘记。 韦延年听着,终于恐惧起来。 但他还是不信,道:“杀?汝当然可以杀!” “王温舒、义纵、咸宣,都杀过很多很多人……” “但你能杀光这全郡官员、豪强?” 韦延年说着就得意洋洋,自他履任雁门,与郡尉马原联手,在数年之间,就将这雁门郡变成了他的理想乐园。 大力推行着乡贤教化,主张着乡贤自治。 允许大宗族,支持大家族。 使得上上下下,几乎所有人都成为他的自己人。 那些看不下去的人,一个个被他搞死或者吓走。 于是这雁门郡,就变成了一个真正的谷梁学者追求之地。 这里,法律是摆设,官府除了收税外,压根就不过问民间豪强的事情。 豪强也是投桃报李,将郡中的账目做的漂亮无比。 每年都是课最。 更送来无数财物,供他挥霍。 上行下效,地方官员,自然也跟着一起有样学样。 于是,各县之中,最好的土地,都成为了豪强庄园。 只有那些贫瘠的盐碱地和滩涂地,才可能落到农民手里。 泥腿子们,纵然有怒,也不敢言。 因为,只要他们敢玩血亲复仇,郡中官兵就会立刻出现,用强弩硬弓教他们做人。 更妙的是,还有塞下氏族可以盘剥。 更可以走私商品,卖去塞外,换大钱。 每一个人都已经是这条生态链上的一环。 而在过去,王温舒、义纵、咸宣们,可以清洗一郡官员、杀光郡中豪强。 但谁能清洗下面的胥吏? 没有人做事,整个郡不就立刻瘫痪了? “放心!”张越笑着告诉他:“你会亲眼看到的!” 其他人,或许没有这个魄力。 但张越有! 他不止是魄力,更有人才库支撑他这么做。 从长安陛辞后,公车署可是送了上千士子给他。 其中,人才佼佼者,层出不穷。 填补区区雁门空缺是绰绰有余。 考虑到韦延年这么直白,张越也就投桃报李,笑着对他道:“对了,好叫韦太守知晓……” “不止太守知道本使的底子,本使也知道太守的底细……” “听说太守有一个堂侄,名曰韦贤……” “有时间,本使会去找他谈谈的!” 听到这里,韦延年终于失去冷静,破口大骂:“张子重,汝怎能公器私用,怎可胡乱攀诬他人?” “此事与韦贤何干?”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这些老鼠在背地里在干些什么事情!”张越冷笑着道:“只是我懒得理而已!” 或许是因为上次,对左传手下留情了。 搞得很多人都以为,他会对读书人网开一面。 丢你老木! 张越在心里忍不住骂了一句。 这也是汉代的常态,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 只要有人稍微露出破绽,立刻就会被人寻机钻入,借此做文章,搞事情。 就像这次的马匪之事。 马原或许是单纯的蠢。 但韦延年就是纯粹的坏了。 他打的主意,张越也差不多想明白了。 无非就是想要和他兑子嘛! 故意来激怒他,让他在雁门大开杀戒,最好留一个烂摊子,叫天下人笑话。 即使不能,也能让张越的名声和酷吏挂钩。 当然,若张越不敢杀人。 那他就更得意了。 反正,他是必死的。 他做的那些事情,只要被人知道,死全家是必然。 想清楚这些,就能想明白韦延年的盘算了。 但…… 张越岂能让他如愿? “贪官污吏,强宗豪右,吾必杀之!” “酷吏之名,却是休想让吾沾染!” 作为穿越者,裹挟民意这种事情,谁不会做? 假人民之名的事情,那个不懂? 一念及此,张越就挥手道:“将罪官押下去,严加看管,不可有任何意外!” 这个时候,可不能出什么躲猫猫或者被自杀啊! 得留着他的命! 正文 第八百七十七节 镇压(3) 朝阳冉冉升起,晨曦之光,出现在东方的山峦。 赵万年轻轻推开闾里的门禁,小心翼翼的探出头颅。 然后,他就看到了他毕生难忘的一幕。 在晨光中,闾里外的街道两侧,安睡着数十甚至上百名士兵。 许多人,甚至就是抱着兵器,蜷缩在街角的避风处。 赵万年看着,不知为何,热泪盈眶。 “多少年没有见过这样的丈夫了啊……”于是,他轻轻带上闾里的门禁,然后走回身后的小巷,挨家挨户的叫醒居民们。 “昨夜,入城的兵马,都睡在门外的大街上呢!”赵万年敲门闾里居民的门户后,总是重复这一句话:“快些叫细君们,煮些热粥、鸡蛋,一起去劳军吧……” 居民们闻之,都是不敢相信。 然后,大家纷纷来到了门口,看到了那些横卧于街道,露宿在街头的军人们。 顿时,一种名为心安和感动的情绪就浮上心头。 人们纷纷回家,都不用再动员,就再发的将家中的米、蛋、肉拿了出来。 然后发动家里最心灵手巧的媳妇,为街道上的军人,煮上了一锅他们所能煮出来的最丰盛的早饭。 最终,居民们在赵万年的带领下,拿着粥饭,出了闾里门禁。 街道上,本在酣睡的士兵们,已经醒来。 他们正在列队重组,看到出门的居民,显然都有些发愣。 “老朽乃是这善无城南三里的里正……”赵万年上前,对一位看似是军官模样的男子拱手道:“见诸位明公,夜宿街头,深为感动,我等小民,能做的不多……一餐寒食,还望诸位莫要推辞……” 身后,闾里的百姓们,已是一涌而上,将手里的粥饭、碗筷送到了那些还在懵懂着的士兵们手里。 “吃吧……”人们催促着,满怀仰慕之色。 士兵们却都是看向自己的长官。 久居幕南,护乌恒都尉的纪律性,在汉军之中,算是顶尖的一批,仅次于北军六校尉。 所以,昨日天使下令,不许扰民,不许侵占民房后,他们就规规矩矩,老老实实的在城中就地露宿。 这对他们来说,也不算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在幕南,餐风露宿,乃是常事。 很多时候,出去巡逻,一走就是一个月,一路上荒无人烟,士兵们睡在沙漠、戈壁、高原上,也不觉得有什么问题。 相对来说,善无城的街道,可能还要暖和一些。 “父老们一片心意……”军官沉默良久,挥手道:“快快谢过父老!” 于是,上百名士兵,齐刷刷的面向百姓们,鞠躬谢道:“多谢父老美意!” 然后才接过百姓递上来的食物,蹲在地上,就狼吞虎咽起来。 趁着这个机会,赵万年凑到那军官面前,问道:“尊驾是哪来的兵将?怎么看着面生?” 昨日,善无城的剧变,连他这个底层的小民,也是吓得不轻。 先是郡尉借口‘剿匪’封锁道路。 然后就是一位持节使者,率军扣城,偏偏还有人负隅顽抗,结果被其手下斩杀。 接着,大军入城,马蹄如雷。 像是赵万年这样的小人物,昨夜吓得一夜没睡。 生怕这大兵穷凶恶极,抢掠人民啊! 即使没有纵兵为乱的将官,他们也担心,趁机作乱,杀人放火的贼寇啊! 所以,家家户户的壮丁,都是手枕刀剑,不敢入眠。 就怕有胆大包天之人,趁机作恶。 所幸一夜安宁,平安无事。 门外甚至连一声喧哗都没有响过,甚至比过去还要安静! 直到早上他才知道,不是没有喧哗。 而是喧哗被眼前这些军人,挡在了闾里之外,他们保护了所有人的安全,却默不作声,甚至露宿街头。 “不敢当老丈尊称……晚辈是护乌恒都尉的队率……”那军官看上去很年轻,可能也就二十五六岁,脸上的髯须都还很浅,皮肤也很粗糙,但说起话来却是柔声细语:“奉侍中、建文君张公之命,来此护卫桑梓,保护百姓!” “侍中……”赵万年问道:“可是天使?” “然也!”军官昂起头,骄傲的道:“侍中公乃是真正的大丈夫,霍骠姚一般的人物,奉天子诏,巡视北边,宣抚幕南来的!” “那为何带兵来此……”赵万年小心翼翼的问着。 “侍中公奉诏陛辞后,就一路微服,过雁门各县,查知百姓疾苦,知贪官污吏、强宗豪右之害,乃密令吾等自幕南启程,星夜来会!” “而雁门太守韦延年、郡尉马原等,凶顽恶劣,大逆不道,居然勾结马匪,暗自调动句注军,意图杀使造反,为侍中所察觉,并在参合坡大显神威,一举击破马匪,降服句注军,然后便挥师善无城,拨乱反正!” “啊!”赵万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看着那军官,问道:“尊驾的意思是,那韦太守、马郡尉,都已经被捕?” 心脏更是忍不住砰砰砰的跳动。 “然也!”军官答道:“不瞒老丈,不止是太守、郡尉,如今善无城中,四百石以上官吏,皆以就地停职,接受审查……” “侍中公有令,雁门军民,无论贵贱,皆可上书状告郡中一切不法官员、豪强……” 赵万年听完,却是忽然热泪盈眶,忍不住蹲到地上,嚎啕大哭起来:“我的儿啊!我可怜的儿啊!你的冤屈,今日终于可以偿报了!” 军官看着,有些不知所措,连忙扶起:“老丈为何如此?” 但赵万年却只是抽泣不停。 还是旁边的人,给了解释:“赵里正的长子胡,去年出门,为奔马所撞,不幸身死,而官府却判定其子是‘迎马而走’,反而判令里正赔偿奔马者……” 接着旁边就有人道:“还不是那奔马者,乃是马郡尉家的公子!” ………………………………………… 相似一幕,出现在这个早上的善无城的数个闾里外。 于是,持节天使,亲至雁门,乃为拨乱反正,拯救黎庶之事,不胫而走。 特别是当人们真的发现,善无城中,那些过去横行霸道的官吏,统统消失不见。 街道上出现的,俱是面生的军人时,他们才确信这一切都是真的! 于是,整个城市,瞬间陷入了狂欢。 数百上千的民众,公开走到街道上,欢呼雀跃,气氛热闹的宛如过年。 更有无数人,面朝长安,高呼万岁。 而护乌恒都尉的将士们,则立刻迎来了让他们措手不及的事情。 常常有人在巡逻时,走着走着,就迎面来了一队民众,他们热情的将煮好的鸡蛋、肉条,塞到了这些士兵手里。 甚至还有老人,带着孩子,将一件新缝制的衣服,送给了一个率军而过的军官。 这一切,都让无数人目瞪口呆,惊讶万分。 “这些泥腿子,是要造反吗?”善无城中,一处豪宅内,一位华服贵族,看着街道上的情况,脸都白了。 与雀跃的百姓相比,豪强贵族们,在这一日一夜间,受到的惊吓,无疑是最大的。 当整个善无城的官吏,都被缉捕后。 他们中的很多人,已是惶惶不可终日。 因为,他们知道,一旦那些被捕的官吏开口了。 那他们进去也就不远了。 于是,纷纷聚集到了一起。 此时,看到那些百姓的模样,内心惶恐更甚。 现在,他们终于重新回忆起来,名为汉臣的恐怖。 王温舒、义纵、咸宣。 这些辣手无情,经常一杀就杀一郡豪强官员的酷吏们的故事,重新浮上心头。 “公子,您可得帮帮我们啊!”大家齐刷刷的看向一位年轻贵族,纷纷道:“若让这些泥腿子这么搞下去,让那个持节使者这么胡闹,吾等恐怕,这雁门郡就要道德沦丧,国之不国了!” “诸位明公不必惊慌!”年轻贵族,悠然自得,一副心平气和的模样:“吾已经派人去请并州刺史周公以及太原的诸位君候,来此劝说……” “想必,那长安来的使者,不敢不给面子!” “此为,吾更写了信回长安将此间之事,面告家父!” “家父必然不会袖手旁观的!” 众人听着,这才稍微安心了一些。 然而,就在此时,门外忽然响起了一阵密集的脚步声。 紧接着,就是一声宣告:“吾乃乌恒将军司马玄,奉天使令,缉捕涉案人犯,尔等立刻开门,不然,大军强攻,立为齑粉!” 众人闻之,马上就慌乱了起来。 只有那个年轻贵族,依然面不改色。 他看向其他人,昂起头来,道:“公等莫慌,待我去与那司马玄谈谈!” “有劳公子!” “多谢公子!” 大家立刻都是千恩万谢。 于是,就簇拥着那年轻贵族,到了门口,打开门来,外面已经站满了全副武装的士兵。 远处,数百百姓,远远眺望着。 年轻贵族昂着头,轻蔑的看了一眼,就对着一身戎装,站在门口的司马玄道:“司马将军,别来无恙……” 说着就要行礼、叙旧。 结果,他迎上的只有一张冷酷无情的铁面。 “奉天使命,将所有人犯全部缉拿!”司马玄挥手道:“敢有反抗者,格杀勿论!” “司马玄!”年轻贵族像被踩到了尾巴的猫一样跳了起来:“汝敢!?” 以他的认知,司马玄此时应该告罪而去了。 但…… 他看到的,却只是一张冷酷无情的铁面:“敢阻扰者,视同乱贼同党,杀之勿论!” 于是,平端着长戟的士兵们,鱼贯而前。 将一个个善无城中,平时耀武扬威、不可一世的豪强、贵族们,统统按到在地。 稍有反抗,就是拳打脚踢,甚至直接以刀剑相加。 那年轻贵族,看着这一切,深感羞辱,于是握紧了拳头,对司马玄吼道:“司马玄,你好大的胆子,我一定要写信给吾父,告你目无王法,为虎作伥之罪!” 司马玄听着,终于忍不住摇了摇头,用看傻子一样的眼神看着他,道:“本想给丞相一个面子……奈何阁下不自重啊!” 然后,他挥手道:“拿下!” 便有着士兵上前,直接将这贵公子,按倒在地,脚踩在了他华贵的锦衣上。 然后,便有人拿着枷锁,将他套起来,像狗一样的拖着向前。 那年轻贵公子,又羞又怒,在地上疯狂挣扎、嚎叫:“吾父可是丞相!澎候刘公!谁给你们的胆子?竟敢抓我?” “丞相之子,不是阁下肆意妄为,为非作歹的依仗……”司马玄轻声道:“来前,侍中公就已经知道阁下在此,而且也知道阁下与这雁门郡之间的干系……” “侍中说过一句话,虽然国法无情,但汉家有将相不辱之制……” “若阁下老实一点,侍中公还会给阁下留下面子,派人将阁下送回长安,交给丞相处置……” “然而,阁下怎么给脸不要脸呢?” 于是就大步向前,对着将官们下令:“将所有人犯统统带回太守府!” “派人去城中各处,查封所有人犯的家产!” “诺!”众将轰然应诺。 虽然在这善无城,待的时间不过几个时辰。 但他们却已经对这座城市的可爱人民有了感情。 因而,对这些豪强、蠹虫,痛恨万分! 要知道,仅仅是他们听说的各种惨案与悲剧,就不知道有多少了。 抓他们,将士们的积极性无比强大! 而善无城的百姓,亲眼看到,那些曾经与官员们狼狈为奸,坏事做尽的家伙,被官兵们像狗一样的套着枷锁,押上囚车。 立刻就爆发了震天的欢呼声。 一路上,无数人,跟随在囚车之后,追随着囚车,目送着这些可恨的混蛋,终于被送入太守府中。 大家都是兴奋莫名,亢奋非常。 而善无城中,十几个豪宅里,却是惨嚎连连。 立刻,就有人将此间之事,传报了出去。 延和二年春二月,侍中张子重持节至雁门善无城,一日间太守、郡尉、主薄、司马皆被擒。 城内豪强贵族十五家,包括一位丞相公子,亦被收押。 消息传出,并州震动。 无数目光立刻聚焦过来。 正文 第八百七十八节 风起云涌 “啧啧啧……”张越看着自己眼前的简牍,忍不住的抿着嘴唇,讥笑了起来。 “这一仗,打的可真是不错……”低头看着简牍上的数字,张越心花怒放,难以自持。 “土地十万亩,奴仆七千余,牛马牲畜三十余万头,黄金两万金,丝绸布帛十万匹,粟米百万石,奶酪湩乳十七万余石!” 这就是雁门郡中豪强贵族和官员,初步统计出来的訾产了。 旁的不说,单单只是物资项,就足够发起一场大规模的战役了! “难怪当年王温舒、义纵会那么喜欢抄家灭族……”张越感慨着:“这么容易刷的政绩,谁不喜欢?” 可惜,张越现在已经不需要这种政绩了。 “将抄没訾产,立刻报告长安!”丢下手里的笔,张越吩咐道:“让陛下高兴高兴!” “诺!”郭戎低头领命。 张越则是起身,走到院子里活动活动筋骨。 才做了不到两百个俯卧撑,邓爽就带人来到了张越面前,报告道:“侍中公,马邑令自杀谢罪了!” “哦……”张越冷笑了一声:“倒是便宜了他!” 自三日前,张越进入善无城,然后就大肆搜捕和缉拿官员、豪强、贵族。 同时鼓励百姓上告、检举、揭发。 于是,一天之内数百份诉冤状和上告书,就涌入太守府。 张越于是临时任命邓爽为守善无尉,令他负责相关的案件处理工作。 同时,向雁门十四县,派出使者,传唤各地县令、县尉,要求他们到案说明一切与他们相关的案件情况。 马邑县,算是最早得到消息的。 却不料,那个县令居然如此果断,直接自杀了! 这可真的是让张越有些遗憾。 “其他各县,要谨防罪官自杀!”张越吩咐道:“派骑兵去,严密保护,不得有失!” “诺!”邓爽领命。 “对了!”张越问道:“派去与长水校尉联系的信使,可有回信了?” “启禀侍中公,暂时还未有!”邓爽答道。 “哦!”张越听着,微微的皱眉。 在这个时代,或者任何时代,骑兵在远距离的行军速度上,是要被步兵吊起来锤的。 没办法,骑兵的速度就是这样。 在两百到三百里左右的战场机动,骑兵是无敌的。 但超出这个距离,且时间拉长后,其速度就会越来越慢。 以至于,明明张越与续相如率领的长水校尉本部,明明是二月初六,一起出的长安。 结果,张越都快到雁门十几天了,续相如和他的长水校尉,还没有抵达雁门郡。 这可真的是太尴尬了。 不过可以理解。 毕竟,续相如此行,可不止是带了军队来的。 他的军队身边还跟着大批的士子,总数超过了一千。 士子们又带了随从、家臣和仆人以及各种生活用品、盘缠,这就又是不知道多少人。 其行军速度,张越估摸着一天能有个五六十里,就已经是很牛逼了。 “有消息,立刻报告我!”张越摆摆手吩咐道:“君等下去做事吧!” “诺!”邓爽恭身退下,带着人,继续去前厅,忙活了起来。 雁门郡全郡的各种诉状与案件,现在都是他在带人处置。 虽然,很多事情,其实都不需要审理。 雁门的豪强贵族官员们,在过去实在是过的太安逸了。 所以,他们做事,连遮掩都懒得做。 以至于如今查起来,简直是顺畅无比。 各种人证物证齐全,有些家伙甚至还在公文上留下了无数把柄。 以至于,邓爽需要做的只是核实和调查。 然后将相关证据整理起来,报送侍中而已。 尽管如此,邓爽还是忙的昏天黑地,但却一点都不觉得累。 反而感到非常充实。 看着邓爽远去,张越抿起嘴唇:“我这位乡党,倒是一个不错的司法官,值得培养和提拔!” 张越现在甚至考虑,让邓爽留在雁门,担任专责刑讼的主薄。 辛苦这么久,冒了这么多风险。 张越当然不是来做慈善的。 政治人物,一举一动,都有目的。 不然,他何必硬刚雁门呢? 费这么大劲,还不一定能捞到什么好。 说不定还可能影响未来的仕途。 在事实上来说,张越其实是在雁门、代郡和上郡之间,选择了雁门。 选择雁门的原因是因为雁门够烂! 因为很烂,所以可以大展拳脚,可以将全郡的既有利益集团和地头蛇,一刀斩! 然后,自然就能扶起自己人,做到位子上去。 于是,雁门郡自然就会姓张。 “雁门可是一个好地方啊!”张越眨着眼睛,深深的吸了一口气。 可能在旁人看来,此地苦寒,雁门十四县,户口接近八万,人口超过三十万。 但,只有一百万亩不到的垦田和数十万亩的滩涂地与盐碱地。 靠着这么些土地,当然是养不活这么多人口的。 更不提,雁门还屯驻了一支满编为八千人的句注军! 虽然现在,句注军烂了,但八千脱产士兵,每年的开销和各种军械支出,依然能吓死人。 所以,在过去雁门与上郡一样地方财政,需要并州甚至中央支援。 每岁,中央拨款数千万,大司农平准粟米、豆麦百万石,并州刺史再从其他郡县调运钱粮数千万,以维系雁门郡的行政与军事。 故而,此地在匈奴人远遁后,就渐渐成为了一个长安贵族权贵眼里的鸡肋。 有能耐的人,是不肯来此的,而雁门本郡的人才,只要一有机会,就想尽办法外调。 于是恶性循环,变成了今天的样子,为韦延年与马原所趁,让雁门郡成为了豪强乐意,门阀温床。 但…… 在张越眼中,雁门郡却是一个好的不能再好的基地。 因为此地,在后世属于山西大同。 大同有什么? 答案是煤,丰富到让人不敢相信的煤炭资源,足可让此地变成一个未来的重工业基地。 当然,若是仅有煤炭,张越还不会这么兴奋。 关键是…… 雁门郡还控扼着北上的通道。 无论是去朔方还是幕南,雁门都是必经的捷径。 这意味着什么? 市场! 一个新兴的市场! 幕南与朔方,起码有着两百万的人口,更能辐射河西四郡、西域与居延。 消费潜力,无比巨大。 现在,张越只有两个问题需要解决。 第一个问题是:怎么让这个潜在市场的消费者,愿意购买张越想要让他们购买的商品? 第二个问题是:怎么让这些潜在消费者,消费得起? 只要解决了这两个问题。 张越嘴角开始忍不住溢出笑容。 ………………………………………… 翌日,一封求情的书信,送到了张越面前。 “上郡的王源啊……”张越拆开信件,笑了起来。 这位与后世某位小鲜肉同名之人,乃是塞下有名的大诗赋家。 虽然名声比不上已故的司马相如、枚乘、严助这样的bug级文豪。 但其所作诗赋,依旧颇为有名。 据说当初,赵敬肃王在世时,曾颇为欣赏和喜欢他的诗赋文章,曾多次邀其至邯郸,坐而论道。 只是…… 这信件上的文字,却是张越失望不已。 “还以为能掰出什么花样呢?”张越毫不客气的将手里的帛书丢进身旁的垃圾桶里:“原来是来劝我‘以大局为重’的……” 砸吧了一嘴巴,张越讥笑了起来:“说得好像,雁门郡离了这些豪强蠹虫,雁门郡就要脱离中国,变成塞下夷狄之国一样了!” 对于这种人,张越甚至懒得与他分辨。 连一个字的回信都不想写。 但,这却只是一个开头。 随后,驰道上,不断有快马传信。 只是一个上午,张越就接到了十五封来自并州各郡甚至朔方的名士、贵族与致仕名臣的书信。 都是来求情的。 有的,只是为了某一个人求情,但也有人,却自我感觉和王源一样良好。 书信之中,言辞恳切,说的鞭辟入里。 好像都是在为了张越考虑一样,就差没有告诉张越——你应该听我们的,快快释放了那些无辜的‘淳朴士人’与‘忠良大臣’吧。 让张越看的,真是尴尬病发作,有些莫名其妙。 “这些家伙,怕不是脑子糊涂了吧?”张越摇着头,将这些书信统统丢了出去。 同时,下令给田水和李池,以后但凡有什么名士啊、老臣啊或者其他乱七八糟的人物写来的类似书信,统统丢掉,不要再拿来给他看了。 于是,善无城的百姓们,在这一天,亲眼目睹了一场他们永世难忘的好戏。 长安来的天使,派人将数十封各郡名流写来的求情信,丢到了街道上。 一时间,无数人争相传阅,然后纷纷拍案叫好。 但,消息传出去后却让张越一下子就惹恼了无数名士、名流。 这些人立刻就觉得,自己脸上火辣辣的,面子挂不住了。 本来,他们写信来求情,其实很多时候,只是顺势而为,也并没有觉得自己的信能起到什么效果。 然而现在,他们却都被激怒了。 甚至有人当即就启程,前往雁门,没办法,他们吃的就是面子和名声这碗饭。 现在面子和名声却被人踩在了脚下,若不做点什么,那往后还怎么混呢? 一时间,雁门风起云涌。 正文 第八百七十九节 各方反应 并州刺史周严,今年四十五岁。 正是汉家官员上进的年纪。 周严自也不例外,这些年来,他一直在谋求调往长安,出任御史台甚至是尚书台的某个关键职位。 这样,或许在六十岁前,还能有机会,一望九卿之位。 可惜,这个梦,在最近忽然醒了。 “韦延年与马原这两个混账!”周严气的将自己最喜爱的漆器都砸了:“他们怎么敢做这样的事情?” 勾结马匪,刺杀一位持节使者? 周严感觉自己要疯掉了。 他知道,只要此事传到长安,他休说升迁了。 恐怕就连并州刺史的职位都要丢掉。 更要命的,却还是之后传来的种种消息。 雁门郡太守官邸和郡尉官邸,四百石以上官员,统统被停职。 善无城豪强近乎被一网打尽! 传回来的各种消息都在说,善无城已经被军管。 护乌恒都尉的骑兵,全面接管了善无城的一切事情。 同时,句注军也被使者持节调动,在各主要道路、桥梁设卡,检查过往行人的竹符。 雁门十四县的主要官吏,统统可能已经被抓。 若这一切传言,都是真的! 那么…… 这就意味着,他这个并州刺史,马上就要大祸临头了! 刺史的职责是什么? 周严记得清清楚楚,甚至那天子亲自训示的刺史六条职责,就挂在他的官邸正厅上。 而现在,雁门郡以清晰无比的事实,告诉天下人,他这个刺史,连一条都没有做到! 这是渎职,更是赤裸裸的背叛! 一旦天子得知,恐怕立刻有缇骑上门,拿他去问罪。 “怎么办?”周严坐立不安的思考着:“我必须立刻阻止那位持节使者这样胡闹下去!” “我必须去雁门!” 但…… “就算去了,又能怎样呢?”周严忽然垂下头来,沮丧的瘫坐在地上。 那位可是持节使者,天子诏书里说的明明白白的‘全权使者’。 有便宜行事,相机决断之权。 与他相比,自己这个所谓的刺史,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 吓唬一下地方豪强,或许可以。 但在一位正牌持节使者,还是以侍中持节的使者面前。 不过是蝼蚁而已。 一剑斩了,长安都不会过问。 “怎么办?” “怎么办!”周严焦急万分。 他知道,现在时间就是生命,一旦对方在雁门郡真的挥舞起屠刀,杀光一郡官员、豪强。 那么,他这个刺史没有罪,也是有罪。 更不提,他自己也不干净。 虽然没有受贿,但却替雁门郡官吏,掩饰了很多事情。 而就在周严焦虑万分之时,他忽然接到一封书信。 而且,是联名书信。 看着信上内容,再看着那一个个联署其中的人名。 周严终于恢复了血色,他当机立断,叫来家臣,吩咐道:“起我仪仗,车驾,吾欲巡视雁门!” “国家律法,天下公正,绝不容强权玷污!”此刻,周严表现的就如同一个强项令,刚正严明,满脸正义:“纵使血溅三尺,吾也要力谏侍中不可因怒行事!” 短短一句话,就已经为此行定下基调。 杀人可以! 韦延年、马原,其罪当诛。 那些与他们过从甚密的人,也是活该。 但…… 若有人要强行尽诛一郡豪强、官员,那他就要表演一出‘力谏’‘劝阻’‘固争之而不得’的戏码了。 这样即使事败,他也没有损失。 说不定,会成为官员楷模,变为当代良心。 于是,当天,并州刺史周严,便驱车携员,前往雁门。 出晋阳城时,有上百贵族相送。 为表决心,周严在出城时,甚至吟诵起了《易水歌》:“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返!” 听得所有在场贵族、官员,都是喝彩:“周刺史,真臣也!” 晋阳的这些贵族官员,其实和雁门的事情,几乎没有关系。 他们来此给周严造势,纯粹是因为害怕、担忧——天知道那位持节使者会不会杀人杀上瘾了,最后来晋阳也玩一波呢? 谁屁股下面没有点脏东西啊? 可没有人希望这世道,再出现一个王温舒、义纵、咸宣这种喜欢拿着豪强贵族官员的脑袋当自己的垫脚石的权贵。 那太可怕了。 只有少数消息灵通,有着长安情报的权贵,在此时忧心忡忡。 “那可是张蚩尤啊!” “但愿周严不是去招灾的……” 知道长安现在格局的他们,非常清楚,真惹毛了那位,晋阳的大家伙一旦被恨上,恐怕将来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但周严却是雄赳赳,气昂昂的踏出了晋阳。 心情愉悦无比,甚至拿着手中的书信,忍不住的哼起了小曲。 信上的那些人名,就是他此行的胆气所在。 那可是上郡、代郡、上谷郡的数十名士、名流。 虽然没有儒家的那几个主要学派的巨头,都是些诗赋名家、地方名士。 但这也足够了。 ………………………… 楼烦,西河郡与雁门郡的交界。 此时,一支大军,正在跨越此地的山峦,进入远方的平原。 旌旗招展,玄甲如林。 正是,续相如率领的长水校尉本部。 牵着爱马,续相如登上一座山坡,远望前方,长长的出了一口气:“总算是走到雁门了!” “但愿侍中公没有等的太急……”续相如说着,心已经飞到了数百里外的善无城中。 过去十几天,他带着长水校尉和跟着长水骑兵的那些拖油瓶们,几乎是以龟速爬行的模式,跋涉在西河郡的河流与道路之间。 没办法,骑兵行军,为了保护战马,本来就走的很慢。 一般都是牵着马走,像伺候大爷一样伺候那些金贵的战马。 加之,又带了两千多拖油瓶。 而且,随着行军的进行,拖油瓶越来越多。 西河郡本地的军功贵族子弟、北地、陇右闻讯而来的将门之后,还有那些不知道从哪里听说了张蚩尤大名,慕名而来投靠的游侠、豪杰。 到得最近几天,那就更夸张了。 大批的商旅,也跟在军队屁股后面。 关中的大商贾们,似乎是听到了什么讯息。 都纷纷加入了过来。 袁家、杨家、王家…… 每一家,都是非常重视,派出了大小马车、鹿车数百辆,运载着大批商品。 搞到现在,整支队伍在驰道上,拉成了一条长龙。 士兵、士人、商人,延绵十余里。 引得无数百姓围观,吃瓜群众好奇不已。 “加快速度!”续相如叫来一个军官,下令:“今日日暮之前,必须渡过冶水,进抵山阴!” “诺!”来人立刻领命,将续相如的命令传达到全军。 于是,这支庞大的队伍,终于开始提速。 不过速度嘛…… 也就是比之前,快了一点。 进入雁门郡境内后,各种消息,立刻涌来。 “竟有人胆敢刺杀张蚩尤?”续相如听说此事后,差点没被空气噎死:“他是嫌命长吗?” 而在长水校尉身后跟随的商旅与士子们,在听说了这些事情后,也都乐了。 “听说,上郡、代郡、上谷郡,都有所谓名士,写信苛责侍中公……”韩文召集着他的小伙伴们,在一起议论着:“依我看,这些所谓的名士,恐怕是要遗臭万年了!” 其他人都跟着笑了起来。 竟敢苛责偶像? 简直是活得不耐烦了! 也不照照镜子,仔细看看自己的模样! 真以为在这塞下寒苦之所,称王称霸就以为天下无人了? “据说,并州刺史周严,已经从晋阳启程,欲去善无城,打算与侍中公为难!”韩文看着众人,道:“这个所谓的刺史,脑子大概是坏掉了!” “诸君,不若我等,去拦住此人,将他教训一顿?” “兄长所言,正是吾等所想!”众人纷纷振臂高呼,坚决拥护韩文的决定。 反正,这一路走来,也都闷的慌,正好去找找乐子! 至于那个什么刺史? 放在这并州,或许还算一个人物。 但在长安,他算个毛啊! 这种小人物,怎可劳烦侍中公出手呢? 那不是显得侍中公很没面子吗? 大家出手,去将他揍一顿就好了。 反正,他们以前在长安,也没少揍过从州郡来的狗大户、土豪。 于是,大家伙便策马而出,向着从太原往雁门郡必经的阴馆而去,打算就在阴馆县里,将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所谓刺史教训一顿。 结果,当他们出来后,发现还有数十人,也策马或者驱车,向着阴馆方向而去,一打听才知道都是与他们有着相同想法的年轻人。 其中,北地游侠、豪杰、将门之后,应有尽有,甚至有些人的名字,连他们在长安都有所耳闻。 于是,大家便一拍即合,干脆联手组了一个小团队,一起向着阴馆方向的驰道而去。 而商人们,却比韩文等人还要激动。 听说了相关变故后,几乎所有人都是肾上腺素急速分泌,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到善无城里。 因为…… 他们看到了无限大的商机,闻到了名为五铢钱的香味。 杨孙氏甚至几乎湿了,当天就轻车简从,抄小路直奔善无。 正文 第八百八十节 骑虎难下 累头山上,杜鹃花开。 潺潺累水向东而走,汇入冶水之中。 宽阔的驰道上,一支威严的车队,缓缓前行。 高举的幢盖,宣告着车队主人的地位。 然而,当车队抵近到阴馆驿站附近时,道路上,却出现了数十名骑马带剑的骑士。 “什么人?”立刻就有官员上马训斥:“竟敢阻拦刺史车驾?快快退下!” 但却是已经有了些怯意。 主要是,拦路的骑士们,骑的都是高头大马,穿的皆是华服锦衣,甚至戎服。 几乎没有一个是好惹的。 “刺史?”骑士中有人笑道:“拦的就是刺史!” “给我打!” 立时,骑士们便领着家奴与下人上前,拿着棍棒,就是一顿乱打。 而偌大的刺史随行队伍,竟没有一个人敢还手。 因为,这些骑士,一边打,一边自报了家门。 “吾乃故前将军李沮之后李冗!”这还只是一般人家,寻常出身。 “大鸿胪戴仁是吾父!”叫嚣着的贵公子,冲上来,只是听着他的话,就已经没有人敢直视。 当朝九卿之子,可不是什么阿猫阿狗。 人家在长安,那是横着走的。 “打汝之人,行不改名,坐不改姓,故弓高候庶孙韩文是也!”轮着拳头,将周严从马车里拉下来,按在地上就是一顿乱打的贵公子,气势汹汹,高声叫嚣。 而周严却只敢抱着头,蜷缩在地上,拼命躲避着对方的拳头。 弓高候这三个字,就足以让他胆颤了! 因为,弓高候韩颓当之后,当世只有一人在世——光禄勋韩说。 换而言之,打他的乃是光禄勋的儿子。 又一位位高权重的九卿之子! 而且是世代富贵,与皇室关系密切,权倾朝野二三十年的九卿之子! 这样的大人物,要打他,他怎么敢反抗? 甚至连求饶不敢,只好让他打一顿出气。 骑士们却是不依不饶,将整个车队上下,都揍了一顿。 除了代表官府威严与汉家权威的仪仗、幢盖不敢损伤外。 其他能砸的,都被他们砸了一遍。 一时间,驰道上一片狼藉。 堂堂刺史,被一群纨绔、二代,骑在脸上,打了个鼻青脸肿。 立刻就引发了附近十里八乡的百姓,纷纷前来围观。 无数人指指点点,数不清的视线在周严身上打量。 终于,贵公子们发泄的差不多了。 那个自称是‘弓高候庶孙’的年轻人,揪起周严的衣襟,碎了口吐沫,骂道:“侍中建文君,也是汝这等小人可以轻侮的?快快滚回晋阳,不然见一次打一次!” 便领着其他人,耀武扬威的离去。 只留下,周严与他的随从们,满身泥泞,狼狈不已的留在原地。 “刺史……”一个被人打的脸都肿了的官员,小心翼翼的上前扶起周严,问道:“善无城,我们还去不去?” “去!”周严抹了一把脸上的的泥水,怒声道:“为什么不去?!” “汉室,还是有王法的!” “吾就不信了!那姓张的还真敢对吾怎么样?” 他可是刺史,是天子委派,监督并州的刺史! 秩比虽低,但代表的是天子脸面。 若就这么退缩了,一旦传回长安,那他这辈子就彻底完了。 反之,迎难而上,说不定能有机会。 至不济,也可以博一个好名声,为子孙打基础。 “看什么看?”二代们远去,周严也重新威风起来,怒目瞪着周围的百姓。 百姓们听着,都是面带微笑。 “不许笑!”周严怒不可遏的跺脚,内心无比难受:“全部不许笑!” 然而,百姓们却笑得更大声了。 “哈哈哈哈……” 周严听着,肺都要气炸了。 …………………………………… 韩文等人,却是念头通达,并骑走在驰道上,纷纷开始讨论了起来。 “那个刺史,简直是孬种!”韩文说道:“竟然连还手都不敢,太令吾失望了!” 其他人纷纷点头称是,无比遗憾。 若对方敢还手,那就真的是太好了。 说不定,可以将他扒光了衣服,吊在驿站的辕门上,供过往行人欣赏。 可惜啊…… 他们太怂了,连还手都不会,让他们几乎没有施展的空间。 毕竟,他们虽然是二代,但方寸还是有的。 什么事情可以做,什么事情不能做。 红线在那里? 他们清楚的很。 像是这次,只是打人,而不伤人,就把握的很准确。 这样就算事情闹大了,有人弹劾,天子知道了,也不过是会心一笑而已。 小儿辈胡闹,算得什么事情? 撑死了,也就罚点铜罢了。 再说他们还占了理,乃是出于义愤,便是士林舆论也不会说他们什么。 “不如……”有人提议:“吾等再去找其他人看看?” “不是说,有数十名士,公开非议和反对张侍中吗?” “戴兄此言甚妙!”韩文立刻就点赞:“就这么办!” 于是,他便带着众人,一路向北,一边向着善无前进,一边到处寻找着遇到的名士们。 一时间,驰道上风声鹤唳。 一日之中,就有三位名士,惨遭毒手。 消息传出,整个并州一片哗然。 名士们纷纷鼓动舆论,叫嚣着‘酷吏害民,纵人为凶’。 周严更是一副受害者和不畏强权的模样,将自己塑造成为了‘为民请命’‘受幸贵佞臣迫害’的忠贞大臣形象。 赢得了无数贵族豪强的赞誉。 一路上,所过之处,地主豪强,纷纷亲迎。 将他吹捧为在世的比干,国家良心。 只是…… 真正掌握了并州话语权,并在民间和官场都拥有了巨大影响力的儒家鸿儒们,却都保持了沉默。 仿佛没有看到这个事情。 这让周严,心中隐约有着不安。 而且,越靠近善无,地方上的情形,就越发不同。 当他的车队,抵近中陵县时,情况更是彻底的改变了过来。 地方上来迎接的豪强,一个都没有了。 所过之处,无数百姓、人民,拿着臭鸡蛋、烂菜叶,纷纷的砸打进车队,熊孩子们更是拿着弹弓,有机会就对着车队射一发。 而,道路上出现的军队越来越多。 特别是,当周严亲眼看到,中陵县的县令、县尉以及县中豪强、贵族,都被军人押上囚车,押往善无城的场面时,他整个人的呼吸都有些困难了。 “此去善无,恐怕是龙潭虎穴……”周严有些退缩了。 百里外的善无,在他眼中,更是化身为一头狂猛的凶兽,仿佛张开着血盘大口。 这一去,恐怕就没有回头路了。 但…… 事已至此,他不能不去。 不去的话,很可能比去了更糟糕。 去了,最多不过丢官弃职,撑死了也就是废为庶民而已。 若是不去…… 那下场很可能是从此沦为天下笑柄,连并州豪强贵族,都会抛弃他。 所以,周严只好一咬牙根,继续向前。 …………………………………… 善无城,此时,已经彻底变为了一个为军队控制的城市。 军事管制,已经实行了整整十天。 护乌恒都尉和句注军的军法官们,代替了原本的文官,控制和处理所有政务、案件。 而整个善无县以及周围的马邑、沃阳、武周,都已经被军队接管。 大小事务,皆由军人指导。 地方上厉行军法,打击一切企图作乱的盗匪、地痞、无赖。 同时严格控制民众的出行与日常起居,以防止出现任何可能的混乱。 但出乎意料的是,地方百姓,对此却毫无怨言。 反而,在这样的环境中如鱼得水。 而张越在从抄没的官员贵族豪强訾产里,拿出一部分资金,补发了句注军积欠的军饷后,整个句注军上下,士气立刻高涨,几有重回当年那支能顶着匈奴铁骑,屹立不倒的铁军精神的模样。 几乎是令行禁止! 这让张越得以从容的处理其他事务。 首先,他将从太守府、郡尉府以及其他官署,查封的文牍、档案以及其他计薄,重新整理。 然后就稳步的推进,历年雁门的冤案平反工作。 将韦延年与马原留下来的烂摊子,一点一滴的收拾起来。 这个事情很琐碎,但很得民心。 每一个冤案被平反,都能收获无数民心。 这对未来的发展,非常重要! 荀子曰:水则载舟,水则覆舟。 没有人民支持与拥护,张越的雁门攻略,就将一无所成。 就在此时,杨孙氏,带着香风,来到了张越面前。 一别月余,这妇人变得越发水灵,身姿仿佛能掐出水来,走路之时,风姿绰约,让人忍不住的将视线集中在她的翘臀与丰胸上。 “妾身拜见侍中公……”杨孙氏俏眼带媚,脸色微红的盈盈一拜:“侍中嘱托,妾身幸不辱命,都已经带来,就在续公大军之后……” 张越闻之,真的是欣喜不已,连忙上前扶起对方,一语双关道:“夫人恩重,吾真是无以为报!” 手却是已经放到了这小妇人那丰美的翘臀上,轻轻的揉捏起来。 让杨孙氏几乎魂魄摇动,难以自抑,忍不住的瘫软下来。 正文 第八百八十一节 合流 烛光摇曳,红浪翻卷。 房中,隐约有着惊涛骇浪,拍打在岸堤上。 又仿佛有着黄鹂高歌,乳燕低鸣。 终于,一切归于寂静。 杨孙氏抚弄着自己,已经散乱的发鬓,漫眼横波,依偎在张越怀中,一双纤纤玉手,在他胸口画着小圈,好似在把玩着一个心爱的宝物一般。 “除妾身外,袁、王、李、赵诸家,也都派了人来……”杨孙氏轻声问着:“雁门这里,真的有那么多生意可以做吗?” “当然!”张越笑了起来,拿着手在这个小妇人的鼻子上轻轻一点:“吾在雁门,及至如今,已经查封了土地十八万亩,婢女奴仆八千余,黄金三万余金,布帛丝绸牲畜无算……” 随着抄家的继续,查抄来的财物与土地,也越来越多。 雁门的豪强,当然是不肯坐以待毙的。 数日内,发生了大小叛乱百余起。 甚至还有人想要蛊惑句注军作乱! 可惜,在张越补足了军饷,并提高了待遇后,句注军的士兵们哪里还肯听过去在他们头顶上作威作福的军官忽悠? 当场就被镇压,脑袋送来了善无。 至于其他所谓的叛乱? 直接就被军队镇压,家族夷灭。 杨孙氏自然是想不到这背后的刀光剑影与鲜血淋漓。 她听着,眼中猛然就放射出了无穷光芒。 作为商人,她马上就闻到了这背后蕴含的无穷财富。 张越却只是看着她,笑道:“雁门的那些事情,夫人不要去碰!” “我有更好的买卖!” “嗯?”杨孙氏不解的看着自己的男人。 “记得我叫你带来的那些东西与人手吗?”张越问道。 “嗯!”杨孙氏用力的点点头。 张越低下头去,凑到她晶莹剔透的耳珠畔,低语了起来。 听得这个小妇人,俏脸晕红,兴奋不已,眼中更是闪现出了无穷的光辉。 她仿佛看到了,数不清的财富,正在滚滚而来。 ……………………………… 在经过了一路的艰难跋涉与折磨后,并州刺史周严,终于到了善无城下。 然而,却没有任何人来迎接他。 这让周严深感耻辱。 “跋扈!太跋扈了!”周严恨恨不平的骂道,他觉得,自己再怎么说也是这并州刺史,如今亲自到得雁门,不说大小官吏出迎三十里。 起码也该有人来接待。 结果却是连个小吏都没有。 仿佛被世界遗忘与无视。 这让他恨不得提起剑来杀进善无城。 而其随行官员,也都是不可思议。 几乎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一州刺史,巡视到郡县,郡县地方不派人迎接? 这辈子他们都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事情。 但他们很快就知道,这只是一个开始。 当他们入城后,打算去善无县县衙住宿时发现,整个县衙都已经被军人封锁,禁止一切没有许可的人进出。 到太守府,发现太守府已经被征用为使者行辕。 至于郡尉府,则成为了乌恒将军行辕。 而整个善无城中的所有豪宅门口,几乎都被人贴上了封条。 封条上,标识着各种印记。 直到此时,大家才发现,传说是真的。 善无城里的豪强官员贵族,都完蛋了。 “那个侍中官怎么敢这么做?”周严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 和他一般如此的,还有十几位,从邻近雁门的郡县赶来的名士们。 善无城中,官员绝迹,豪强消失。 曾经熟悉的朋友、故旧,几乎都在大牢蹲着。 更让人心惊胆战的还是那些被贴在太守府、郡尉府和县衙门外墙壁上的木牌、木牍。 这些木牌、木牍上,记录的都是已经审结的案件。 每一桩,都让他们再难镇定。 “居然连杀一个家养的奴婢,都要问罪!?” “不过是借点钱给人,也就是利息高一点,官府也要管?” “杀个胡人都要问罪?” 名士们只觉得自己陷入风中凌乱,三观混乱之中。 很多事情,虽然法律有规定不能做。 但这年头,谁信律法谁傻瓜。 边塞各郡,谁家没有做过类似的事情呢? 在匈奴远遁后,没有了军功支持,再不能通过战争牟利,他们不去盘剥泥腿子,吃什么? 士大夫的儒雅与子弟们的治学不要钱啊?! 所以,在长城塞下,各郡其实都差不多。 只是吃相和作态,没有雁门这么难看。 多多少少要讲些脸面,也不敢这么肆无忌惮。 过去,他们就常常羡慕雁门的朋友,日子过的真是潇洒。 如今,他们心中却都生出刺骨的寒意,脖子都是凉飕飕的。 而当他们将善无城的事情搞清楚后,每一个人都感觉如堕冰窟。 因为,现在善无城内,四百石以上的官员,仅有六个人,得到释放,并官复原职。 其他人有一个算一个,都已经被证明有罪。 句注军更是重灾区,军中军候以上军官,仅有五人是清白的。 而曾经被官府抓起来的不听话的泥腿子,则几乎都被释放。 现在,大牢中关着的,都是过去高高在上,食禄千石、两千石的高官,爵在公乘以上的贵族和占有土地数千亩、数万亩的地主豪强。 “还真敢抓啊!”王源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满脸都是呆滞。 “怎么不敢?”有同来者感叹:“连丞相澎候之子刘亨也被关在牢狱之中,据说与其他犯人同牢而居!” “斯文扫地啊!” 以前,他们都还觉得,传出来的消息,大概是下面的人夸大了。 丞相的儿子,几个人敢随便伸手? 更不提抓起来坐牢了! 那是赤裸裸的打当朝丞相的脸啊! 丞相的怒火,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可以承受的了的。 如今,在事实面前,他们不由得沉寂了起来。 一个连丞相都不放在眼中的人,哪里是他们可以得罪的起的? 就在这时,善无城中,忽然流传起一个传说。 长安来的侍中,要在善无城中公审有罪豪强! 这个流言一起,这些名士们就再也坐不住了。 “始作俑者,其无后乎?”王源马上就找到其他人,说道:“若善无可以公审贵族名士,那么上郡、代郡、上谷可不可以?邯郸、河间、西河可不可以?” “必须阻止此事!” 恰在此时,他们听说了,并州刺史周严一行,已经入城的事情,众人就像找到了主心骨一般,立刻就靠拢了过去。 双方汇合后,就在这善无城中,以刺史之名,租下了一间酒肆,便聚集在一起,开始商议了起来。 “权贵凶焰高涨,雁门黎庶,陷于水火之中……”王源举着酒樽,对周严敬酒道:“刺史足下,有奉天子之诏,牧狩一州,代天巡视,怎么可以坐视不理?” 周严听着,叹道:“吾岂敢?只是奈何吾人微言轻,难有作为啊……” “诸公也都看到了!吾为刺史,亲自入城,迄今都无人来接应,更没有一个官吏前来与我介绍雁门之事……” 众人听着,都是义愤填膺,纷纷道:“自古幸进小人得势,正人君子遭难,刺史遭遇,吾等皆深表义愤,必定将此事,宣告并州及天下士人,好叫刺史清名,流传万古!” 这话真的说到周严心坎里去了,听得他自得不已。 但表面上,依旧谦虚道:“怎敢望此?不过是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而已,当不得诸公之赞!” 王源又道:“今权贵凶焰高涨,诬陷忠良,巧立名目,肆意抓捕君子道德之士,雁门百姓民不聊生,吾与诸公,万万不可无动于衷,当竭尽一切,阻止雁门百姓遭此大祸!” 周严听着,知道这王源大约有办法,连忙拜道:“敢请教明公高策,若能安雁门,功莫大焉!” 其他人也都拜道:“还望明公赐教,救雁门百姓于水火之中!” 王源轻轻抚摸着自己的胡须,缓缓道:“高策不敢,不过是一拙计,或可阻上一阻……” 说着,便将自己的计划,一一道来。 听得周严,眉头舒展开来,脸上也终于溢出笑容。 王源所说,可能无法让他对抗那位长安新贵。 但最起码可以阻他几日。 几日后,长安那边怎么着也该有反应了! 他可是在闻讯后,立刻就派了人,急报长安。 丞相刘屈氂此刻应该而已差不多接到了他的报告! 若能拖到丞相出手,那他就将成为功臣,变成丞相公子的功臣。 说不定,非但可以安然无恙,甚至还能高升呢。 …………………… 周严等人入城,张越当然是知道的。 只是,他没有那个时间,更没有那个功夫去理会。 一群明摆着来找茬的家伙,他没有让人赶出去,就已经是很给面子了。 至于迎接、接待? 不好意思,您自便! 当然了,他也不是什么事情都没有做。 至少,派了人去盯着他们。 故而,这些人汇合在一起的消息,立刻就传到了张越耳中。 “合流了啊?!”张越听完报告,只是哂笑一声,就不再管它。 因为在绝对的力量面前,任何阴谋诡计都是徒劳。 张越甚至巴不得他们起哄、搞事呢。 所以,也就没再管他们,只是命人监视他们的举动。 自己则将精力投入到迎接马上就要抵达善无的长水校尉与随行的士子、商贾身上。 那可是一支庞大的队伍。 光是安置他们,就很费力气了。 好在,张越现在有的是钱与粮。 所以,问题也不大。 正文 第八百八十二节 天子之怒 三月初的长安,杨柳花开。 建章宫中,更是碧波荡漾,锦鳞游泳,芷兰芬芳。 站在蓬莱阁上,眺望着这蓬莱池中的风光,天子的神色怡然而悠闲。 “陛下!”霍光的声音从阁楼下传来:“臣来复旨!” “上来吧!”天子轻声道。 “诺!”霍光提着绶带,亦步亦趋的恭身来到君前,顿首拜道:“臣奉诏往新丰,巡查政治,顾问民生,今特来复命!” “说说看,新丰的情况如何?”天子问道。 自张子重离京后,新丰的事情,就在朝堂上议论纷纷。 丞相等人,都以为现在‘侍中领新丰令张子重奉诏使于幕南,陛下宜当择良臣,以续其位’。 摆明了就是要趁着老虎不在家,摘他的桃子,偷他酿造的美酒,自己吃了。 而太仆上官桀、大司农桑弘羊则坚决反对。 举出了当年儿宽辞任左内史后,左内史地方迅速糜烂的故事,认为不宜对新丰做任何变动。 而且,他们觉得张子重此去幕南,不过数月,没必要为此做什么调整,更不提选派大臣去接任了。 两方在朝堂上闹得非常火热,甚至有些泾渭分明的味道。 天子也是不胜其烦,况且,丞相等人也说的有道理,张子重离京,新丰的事情,没有了掌舵人,这怎么行呢? 但他又怕,派去的大臣乱搞,破坏了好不容易才有了起色的局面,于是索性就让霍光带队去新丰看看,视情况来做决定。 “回禀陛下,臣不知道该怎么禀报……”霍光低着头,有些犹豫的道。 “不必为难,直接道来……”天子起身道。 作为君王,他还是很分得清公私的,若张子重离开后,新丰的事情迟滞乃至于退步,他自然会选派官员去结掌。 毕竟,建小康,兴太平,目前已经成为他帝王生涯最后的政绩所在,是绝不容有失的。 “回禀陛下,新丰一切如常,比之张子重在时,并无区别……”霍光低着头道:“不止新丰,临潼也是一般……” “去岁所建的渠道,如今都已经正常供水,乡亭水车,如林而立,百姓安居乐业……工坊园中也日益兴隆,以臣所建,甚至还发展的要比去岁还好一些……” “那卿有什么为难的?”天子展颜一笑。 “臣为难的是这个……”霍光匍匐在地,将几个用布帛包起来的东西,从怀中掏出来,呈递到君前:“这是臣在新丰的临渭、骊乡与枌榆社的乡间麦田取下的麦穗……” 霍光将这些布帛一一摊开,露出了其中的青绿色的麦穗。 如今,已是春三月,去年补种下的麦苗,现在都已经接近成熟,开始结穗灌浆。 只是…… 霍光取来的这些麦穗,却基本都是两穗甚至三穗、四穗。 而且穗大而多,颗粒饱满。 天子只是一看,就挪不开眼睛了。 “这是……”他颤抖着手,拿起一支麦穗,深深的吸一口气:“祥瑞啊!” 他这一辈子,得到过无数祥瑞。 但,像嘉禾这种祥瑞,遇到的次数却是屈指可数。 没办法,多穗之禾,在这个时代受限于土地肥力、技术以及种子,稀少的和后世大熊猫一般。 每次发现,都值得大书特书,乃是一等一的祥瑞。 霍光却是趴在地上,低着头,不敢看天子:“陛下,臣在新丰田野,观其麦田,所见之处,皆嘉禾也!” “这些只是臣随便在路边摘下来的寻常麦穗……” 天子楞了。 一株麦稻出现多穗,是天下祥瑞,嘉禾象征。 一万株、十万株、百万株都是这样,那算什么? 难道…… 天子想起了,当初张越曾和说过的话。 那是当初,有人举报公孙敬声暗藏巫蛊时,张子重与他进言时的话。 “何谓天子?受命之君天命之所予也,董子曰:德牟天地者,皇天右而子之,是谓天子也……” “古者仓颉造字,三画而连其中,谓之王也!三画者,天地人,贯通其中者,王也!” “故自古圣王在,鬼神辟易,破山伐庙,口含天宪,言出法随……” “古有圣王颛顼氏,身有大伟力,命羲、和掌天地,四时之官,使人神相离,谓之绝地天通!” ………… “陛下既受命于天,为天子,垂三统、列三正,休说区区巫蛊之术,便是仙人之法,神明之术,遇陛下之身,也是崩解消散,无有神通之法,甚至遭遇天地反噬,陨落消散!” 念着这些,回忆着这些话语。 天子猛然呆了起来,喃喃自语:“难道,张子重所言,乃是真的?” “朕果真乃是有伟力加身的圣王?” 错非如此,新丰的嘉禾怎么解释? 那漫山遍野,普遍多见的嘉禾祥瑞,总不会骗人! 当初,唐叔找到了一株嘉禾,就兴高采烈,献给成王,作《归禾》之歌,成王得之,同样兴高采烈,告于太庙,作《嘉禾》之歌。 现在,新丰若真的出现了漫山遍野的嘉禾…… 朕是不是可以去太庙,到高帝与列位先帝面前炫耀一番?天帝 想到这里,天子就忍不住诗兴大发,文思泉涌。 当即就命人取来笔墨,挥毫泼墨,在纸上写了洋洋洒洒数百字,来抒发自己的心情。 这还不止,写完这首名为《嘉禾之歌》的诗赋。 天子依然难掩激动,马上就下令,要御驾亲临新丰,亲自看一看,那漫山遍野的嘉禾景象! 不止如此,天子还下诏,命令在京两千石、关内侯以上贵族随驾。 这样的好事情,他自然想要所有人,都与他一起见证。 好叫世人知道,他乃是在世的圣王。 以后不要再在他面前谈什么成王、康王了。 成王、康王,不过是有个好叔叔,周公辅政而已,就这样,也才得到一株嘉禾。 而他,大汉天子,高帝子孙,得到了无数的嘉禾! 所以,他的目标,当是超越三王,功迈五帝,垂于万世,彪于青史! 命令下达,少府立刻就去准备。 整个朝野,也都马上轰动起来。 丞相刘屈氂府中,更是据说传出了捶胸顿足之声。 而就在此时,一个信使,载着从雁门送来的奏疏了,直抵君前。 天子将奏疏看完,原本灿烂的心情,迅速的阴沉下来。 “好胆!好胆!好胆!”连说了三句好胆后,所有近臣,都是战战兢兢,瑟瑟发抖。 “马上去把丞相和御史大夫给朕叫过来!”天子合上奏疏,怒不可遏的下令。 半个时辰后,丞相刘屈氂与御史大夫暴胜之,就来到了天子面前。 “臣丞相屈氂……” “臣御史大夫胜之……” “恭问陛下圣安!” 两人都是笑意盈盈,正要将准备好的马屁,倾斜而出,将天子吹捧为远迈三王,功超五帝的在世圣王,天下人的救世主。 然而,他们才抬头,就看到了天子那张满脸寒霜,仿佛要吃人的脸。 “丞相!你教的好儿子!”天子劈头盖脸就拿起放在御案上的一个砚台就砸到了刘屈氂的脸上,砸的他立刻头破血流。 但刘屈氂根本不敢躲,甚至不敢擦自己额头上的伤痕,不顾着血流而注的脸颊,马上就匍匐到地上。 他也立刻就谢罪:“臣死罪!臣死罪!” 虽然他其实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儿子,到底做了什么事情? 明明他此来长安,只带了长子刘玄——他所有儿子里最老实、听话、顺从的人。 长这么大了,刘玄甚至连鸡都没有杀过! 平日里最大的爱好,只是读书而已。 但在一下秒,刘屈氂就知道了,这个事情与他的长子无关。 因为,天子拿起了另外一个东西,砸到了暴胜之身上:“御史大夫,你就是这么为朕监督天下郡国的吗?” 暴胜之立刻就趴到地上,学着刘屈氂的样子装死:“臣死罪!” “死罪?”天子冷着脸,站起身来:“朕看,尔等不将朕的天下搞烂是不会甘心的!” “刘屈氂!”第一次,天子直呼了自己的丞相的名字:“你给朕马上去将你那个混账儿子从雁门接回来!” “不要再给朕丢人现眼!” 刘屈氂听着楞了。 雁门? “陛下,臣诸子除长子玄外,皆在涿郡或中山老家读书……” “刘亨是不是你的种?”天子暴怒的问道。 刘屈氂一秒怂,马上就趴到地上,脱帽拜道:“回禀陛下,臣确有一子名亨,不过,此子自幼顽劣,故而臣命家臣将之收系于家,不许其出门……” 只是瞬间,他就毫不犹豫的卖掉了那个自己宠妾所出的儿子。 甚至,恨不得拿刀把他剁碎了! “哼!”天子只是冷哼了一声:“自己做的烂事,自己去收拾好!” “刘屈氂,你要记住,你是宗室,高皇帝、太宗皇帝与先帝,丢不起这个人!” “臣明白!”刘屈氂马上匍匐在地上,顿首领命。 天子的意思,已经非常明显了。 他那个儿子,自己领回去自己处置,不要给天下给君父添麻烦! 天子的话都说这个份上了,刘屈氂当然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了。 “暴胜之!”天子处理完刘屈氂,扭头看向暴胜之,骂道:“并州刺史周严,是那个举荐的?” “臣……”暴胜之战战兢兢趴在地上,不敢回话,他难道敢告诉天子,其实周严是关系户,乃是当初江升托了太子,向他求的情吗? 所以,他只能自己背锅了。 反正,这么些年来,他也习惯了。 不就是背锅嘛…… 姿态摆正就对了! “哼!”天子冷哼一声:“你马上给朕派人去晋阳,将那个贼臣,给朕带回来,交给执金吾!” “诺!”暴胜之赶忙俯首。 “还有,并州有些所谓的名士,妄议国政,诽谤大臣,非议国策,你去处置!”天子又道:“朕不希望类似的事情,再发生!明白吗?” “臣谨奉诏!”暴胜之虽然其实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他明白,龙颜如此震怒,恐怕…… 那些人一个都活不了。 谁叫他们是士大夫,是官员,是名士呢? 小老百姓乱说话,哪怕是骂当朝九卿,议论宫廷八卦,也有太宗皇帝的除诽谤诏护体。 官员贵族士大夫,却是哪怕说错一个字,都可能是死罪! 这是很公平的。 有权力有资源,自然要承担相应的责任与义务。 “后日,朕与群臣,巡幸新丰……”天子怒气发泄的差不多了,就坐下来,道:“丞相和御史大夫,就不要去了,给朕将事情处置好!” “啊!” 刘屈氂与暴胜之,面面相觑,这个惩罚甚至比天子打他们、骂他们更让他们恐惧和不安。 因为,打骂,其实是爱护。 天子若是不打不骂,他们就要回家想想怎么自杀不那么痛苦了。 而不让他们随驾,是仅次于不打不骂的惩罚。 是警告,也是训诫。 意思就是没有下一次了! 两人深深吸了一口气,立刻就趴下来,拜道:“陛下教诲,臣等铭记于心!” ………………………… 好不容易,活着走出建章宫。 刘屈氂这才来得及,处理一下自己额头上的伤口,拿着毛巾,擦了擦脸上的血渍。 而就在此时,他的一个家臣,急匆匆的赶来,对他拜道:“主公,三郎在并州出事了……” 三郎就是刘亨,他的第三子,也是刘屈氂最喜欢的一个儿子。 刘屈氂听着,刚刚清洗过的额头,又开始疼了起来。 但那家臣,却没有察觉,反而继续道:“并州刺史周严来信,说是那个张蚩尤将三郎抓了起来……” “主公,还请您快快想点办法啊……” “夫人在家,都快哭昏了!” “那就哭死好了!”刘屈氂冷冷的道:“那逆子……吾恨只恨,当初为何要生下他,致有今日羞!” 因为这逆子,他被天子砸的头破血流。 也因为那逆子,他这个丞相甚至被天子禁止随驾去新丰,去见证那据说漫山遍野的嘉禾之像。 这可是关乎青史评价和历史地位的政治活动啊! 就这么没了! 刘屈氂都想吐血了! 正文 第八百八十三节 稳得不行 “四夷既护,诸夏康兮,国家安宁,乐无央兮……”整齐的军歌声,响彻在驰道上。 列着整齐的队伍,长水校尉的骑兵们,终于舍得骑上他们的战马,雄赳赳,气昂昂的跨入善无城中。 玄甲红袍,长戟如林。 鼎盛的军容,让所有人都忍不住侧目。 “玄甲军啊!” “玄甲军居然都来了!”识货之人,纷纷赞叹。 帝国的玄甲军,就那么几支。 除了在居延的居延军,屯驻武威的武威都尉,还有驻屯在高阙,充当预备队的高阙军外。 就是在关中拱卫天子的北军六校尉了。 而这九支玄甲军,任意一支,都是帝国的底蕴和骄傲所在。 最好的士兵,最好的军械,最好的军官,还有最好的待遇! 玄甲军们,连伙食都是顶尖的! 其他军人,一个月能吃一次肉,已经很了不起。 而玄甲军,顿顿有肉,而且都是牛肉、羊肉。 天下英雄豪杰,但凡有上进心,都以能入玄甲军而骄傲。 “他们唱的军歌是《渡河操》乃是冠军景恒侯封狼居胥山之前,渡过弓卢水时,意气风发之作!”有熟悉汉军战史的人议论着:“天下以此歌为行军歌者,不过是射声、胡骑、长水三校尉而已!” 这三支部队,都是以当初霍去病的百战精锐为基础组建的。 这么一听,所有人都沉默了下来。 北军六校尉,乃是拱卫天子的禁军,是保卫长安的中流砥柱,更是帝国的总预备队。 每逢大战,天子必遣一到两支,支援前线。 二三十年来,战功赫赫,堪称国家栋梁。 而现在,天子却派遣了其中一支,来到这雁门。 “看样子,天使的来头,比我们想象还要大!”有人颤抖的说道。 而周严等人,已经吓尿了。 玄甲军的到来,让他们惶惶不得终日。 现在,他们就剩下最后的救命稻草了。 “丞相,必定不会坐视不理的!”周严给大家打气:“只要能救出丞相公子,丞相必定对吾等青眼相待!” 其他人,也是没有办法。 这两天来,他们在这善无城中,可谓是做了许多事情。 每一件事情,都让他们没有回头路可以走了。 现在,只能是一条道走到黑,寄希望于丞相能够及时出手,拨乱反正。 而他们也相信,丞相刘屈氂绝不会袖手旁观。 以己度人,他们知道,若是自己的儿子,被人抓起来,他们肯定会不惜代价反击。 而在城头上,郝连破奴等人,却都是目瞪口呆。 别人认不出长水校尉的战旗,他们还会认错吗? 那面霍去病亲自交给乌恒人的战旗,就算化成灰,他们都认得。 “长水校尉来了!”郝连破奴颤抖着声音,努力的吞咽着口水,难掩内心激动。 每一个乌恒人,无论他是在塞下还是塞外,从他生下来那天起,长辈就会告诉他:“努力长高长壮吧,小子!这样你才能选入长水校尉,为伟大的汉天子作战,并将我们全家都带去繁华的长安!” 事实也是如此。 乌恒九部之中,最强壮、最勇敢的人,都进入了长水校尉。 这支军队,寄托了几乎所有乌恒人一切有关美好的梦想。 郝连破奴年轻的时候,也做过这个美梦,可惜,长水校尉选人的标准,实在是太高了。 身高、体重、力量、骑术、箭术,每一项都要千挑万选,还要过五关斩六将,通过一系列的考察和审核,才能入选。 他就在第三轮被刷了下来,理由是他的竞争对手比他更高更强更壮。 也正是因此,这些年来,郝连破奴一直在运作着,将自己的儿子,送去长水校尉。 因此花了无数心思和资金去贿赂和巴结雁门官员。 可惜,事情都没有办好,韦延年和马原就去了监牢了。 却没有想到,能在这个时候,以这样的方式,见到那支魂牵梦萦的军队。 乌恒人的理想与追求所在。 郝连破奴已经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了。 ……………………………… 城门口,续相如大步迎上前来,走到张越面前,拱手拜道:“末将奉命,携长水校尉,听候侍中命令!” “将军请起!”张越上前,扶起他,道:“将军一路辛苦,先与将士们下去休息吧!” “雁门军民,已经为将军与将士们,准备好丰盛的酒宴!” “谨诺!”续相如再拜,便带着人去指挥长水校尉上下,入驻已经被腾出来的军营。 这是一个很琐碎的事情,可能要做很久。 毕竟,长水校尉此来,可不止是带着人马,还有大批的作战军械与物资。 这些东西,都需要他这个将主来安排。 送走续相如,张越也忙碌了起来。 主要是随行来的士子们,都需要他来安置。 这些可都是宝贝疙瘩,不管他们是自愿还是被舆论裹胁来的。 最起码,文化与素质还是能保证的。 而且,能跟着大军,跋涉这么远的距离,而没有偷偷跑掉,证明了他们是可以吃苦的。 这就是人才啊! 而且是稀缺型的人才! 这一忙,就是整整一天。 好不容易,才将那些长安来的士子与其随行下人等安置好。 同时,慰问和看望了一些比较有名的人物。 张越才拖着疲惫的躯体,回到太守府。 杨孙氏已经走了,留下了一封信,说是去塞下去了。 张越看完信,笑了起来。 这小妇人,还真的是天生的商人啊! 闻到利益的味道,立刻就迫不及待的去执行了。 这也好,省却了他许多功夫。 正打算洗个澡,然后就去长水校尉的军营,与续相如商议一下,出塞后的行动。 田水就来报告了:“主公,光禄勋之子韩文与大鸿胪之子戴敬等求见……” “他们怎么来了?”张越疑惑了一下,然后就道:“快快有请!” 片刻后,许久未见的韩文,就带着十几个小伙伴,兴冲冲的来到了张越面前,纷纷行礼拜道:“吾等见过侍中公!” 每一个人都闪烁着好奇、崇拜、敬畏的眼神。 张越在塞下和参合坡的事情,都已经传到了他们耳中。 让他们听着,恨不能当时在场,与张越并肩而战。 特别是韩文,真的是扼腕叹息啊。 “君等怎么来了这塞下?”张越招呼着他们坐下来后问道。 “吾等闻侍中,欲为天下化夷为夏,皆是感佩非常,故而,一路追随而来!”韩文答道:“可惜,还是未能赶上侍中公神威……” 说到这里,韩文真是遗憾非常。 其实,一开始他就想来的。 奈何父亲不许,他这次出来,还是几个哥哥帮忙,打着掩护,提供随从和盘缠,才能成行的。 其他人也都是纷纷点头。 年轻人有年轻人的判断。 特别是他们这些不想混吃等死,靠着父祖余荫荣华富贵,反而想要建功立业,光宗耀祖的年轻人。 在他们看来,张越无疑就是最好的大腿了。 不止是因为各种传说,更因为张越宣扬和推崇的理念,符合他们的心意。 无论是建小康也好,化夷为夏也罢。 都契合了当代年轻人的追求。 谁不想青史有名?哪个不愿千百年后,依然有人能记得自己的名字? 就像南仲、管夷吾,也如李牧、蒙恬,更如当代的卫青霍去病。 张越听着,却是笑道:“诸君来的正好,许多事情,正要仰仗诸君!” 这些人,可都是长安的二代、勋贵之后。 能量巨大,而且也有着足够的主观能动性。 雁门的不少事情,正好借他们的手来处置。 张越于是就简要的将雁门豪强贵族与官员做的事情,给他们讲了一遍。 听得他们义愤填膺,愤慨不已。 “这等蠹虫,统统应该族诛!”韩文听完,就怒道:“侍中公当机立断,最是适合不过!” 戴敬更是道:“依在下愚见,侍中公完全可以持节而刑,不必等长安命令,全部诛之,以震慑天下!” 其他人也都纷纷言是。 毕竟,汉家主流,还是惩治暴强,保护弱小。 还不是后来那个,亲亲相隐,相亲相爱的社会。 公羊学派宣传和鼓噪的公平、公正与公义,更是深入人心。 他们虽然是贵族官员之后,但也是不齿这雁门同行的作为。 太low了,让他们感觉羞耻。 张越听着,笑道:“惩前毖后,治病救人,乃是太宗之制也!” “杀人容易,教育人的机会,却是相当难得!” “吾欲借雁门之事,为天下做戒!” “此外,雁门豪强官吏贵族几乎尽皆涉案,各县官员缺口,非常大……”张越看着这些贵公子们,长身而拜,请求道:“未知诸君可愿屈居雁门,暂为陛下守此塞下之土?” 韩文听着,眼前一亮,道:“岂敢当侍中之拜?为陛下守土,人臣之责也,吾等敢不从命?” 张越一听大喜,连忙再拜:“君等高义,且容我待雁门黎庶谢之!” 有了这些贵二代们坐镇,雁门问题立刻迎刃而解。 那些豪强贵族们,全杀光了,也不会有人来指责张越。 因为…… 这些人的父祖,一定会想尽办法的为他们家族的优秀子弟,涂脂抹粉。 为了他们,雁门的官员豪强贵族,也肯定会被人唾弃千年,永世不得翻身。 “那……佐官呢?”戴敬问道:“吾等若为雁门吏,这治下佐官,不能没有……” “君等放心,此番,有士子千人,随行而来,君等可以自由的在这千人之士中,择其良才而任之!”张越不紧不慢的答道。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是兴奋了起来。 自己选择人才,自己来任命官吏,然后又能在偶像麾下做事…… 想想都是很带感啊! 甚至符合了他们长期以来的憧憬和幻想。 当即,韩文就带着众人,齐齐拜道:“谨遵侍中命!” “善!”张越欣喜若狂:“雁门十四县,便有劳诸君了!” 以他们来担任雁门十四县的主要官员或者控制雁门的主要行政部门,这是最好的结果了,比张越原先设想的,任用一批寒门士子,要好了不知道多少倍。 因为这样一来的话,长安方面就不好空降官员来取代这些人了。 也不会有傻子,敢来和二代们抢官位。 这样一来,雁门郡就真的姓张了。 配合之后的政策与布置,雁门郡未来的发展与规划,就尽为张越所有。 更妙的是——这些二代刷够了政绩就会走,而他们留下的东西,却没有几个人敢破坏——那等于和这些二代身后的家族为敌。 这样,雁门的未来,就稳得不行。 正文 第八百八十四节 天下需要你的肾 第二天,张越就拿到了续相如交来的一份名单。 名单上是长水校尉所有未婚士兵以及未有妾室的士兵。 总计是一千一百四十五人。 其中未婚士兵,占了差不多四百。 剩下的都是虽有妻子,但未有妾室的人。 其中甚至包括了二十多名中级军官。 这也正常,关中的彩礼,可是很重的! 都不用看别人,田李兄弟,在跟张越之前,统统是光棍! 这年头和后世一般,嫁女儿的,都是讲究一个有房有田有车。 最好没有兄弟姐妹。 这也没办法,毕竟,没几个人愿意自己的女儿嫁给一个穷光蛋,一起过清贫生活,甚至于还要承担一家重任。 况且,长水校尉的士兵,都是有追求的中产阶级,肯定不愿意随便娶一个女人成亲。 妻子的目标,一般都是地主、士人之女。 不会有什么人,愿意随便娶一个农夫之女的。 即使他在之前,只是一个塞下或者塞外的乌恒胡人。 拿着这份名单,张越却是笑了起来。 他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当红娘了。 他先将那几个未婚军官的名字挑出来,然后对续相如道:“劳烦将军,去将这几位君子请来,我欲与之商议大事!” 长水校尉的军官,一般都是以汉人充任,少见胡人。 即使有胡人,也都是生于内郡,甚至关中,完全汉化的胡人。 他们自己若不说,其他人是怎么都不可能猜到他们是胡人。 这样的人,在塞下氏族之中,有着怎样的吸引力,张越是很清楚的。 那是堪比唐僧肉一样的宝贝! 很快,六个军官,就被续相如带到了张越面前。 都很年轻,看上去二十岁左右的样子,脸上甚至还有着青涩、稚嫩的模样。 不过,却都生得高大、健壮,一看就是那种好丈夫、豪杰之种。 只是,在张越面前,却都很忐忑、拘束,连看都不敢看,更不提直视了。 唯唯诺诺的行礼而拜:“末将等拜见侍中公!” “君等免礼……请坐!”张越笑着亲自上前,将他们扶起来,坐到客席上,打量了他们一番后,赞道:“君等真英雄也!” “侍中公缪赞!”军官们纷纷受宠若惊的拜道:“末将愧不敢当!” “只是……”张越话锋一转,道:“缘何未有婚配?” “真乃是憾事!” 年轻的军官们面面相觑,不可思议的互相看了一眼。 “吾等年少,家中大人尚未来得及操办……”有人弱弱的说道,显然,是已经闻到些不妙的味道。 张越听着,哈哈一笑,道:“诗云:关关雉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仲尼曰:食色性也!” “君等英雄,安能无枕席之侍?” “吾欲为君等做高媒之事,选配塞下佳人,以侍枕席之间,而解须臾之乏,未知君等意下如何?”张越看着这些年轻人,嘴角微微带笑。 年轻的军官们听着,都是一楞,有人甚至马上就脸红了起来,显然,还是一个雏。 “这……” “自古昏姻之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今父母高堂未在,末将等委实不敢自作主张……”有军官低声说道。 “无妨!”张越哂笑起来:“只是妾室而已,侍奉枕席之间罢了!” “君等就不要犹豫了,为全军做一个表率,为天下做一个榜样!” “欲化夷为夏,通婚先行!”张越严肃的看着他们,郑重的道:“难道君等就不能为天下,为本使,为天子,稍微牺牲?” 众人听着,哪里还能抗拒这样的重任? 更不提,少年慕艾,本就正常,谁人不怀春呢? 也就半推半就,答允了下来,纷纷拜道:“末将等唯侍中之命,马首是瞻!” “善!”张越闻言,欣喜不已,拜道:“吾为天下谢过诸君!” 送走这些人,张越马上就着手操办起来。 立刻就召见了,随他来到善无的塞下氏族首领们,对他们道:“古有高辛氏,玄鸟遗卵,娀简吞之,是生后契,故后王美之,以高媒之官而嘉祥!今我有君子王凯、郑令等人,为长水校尉队率、什长之官,有宋玉之貌,孟贲之勇,伍子胥之忠,豫让之义,奈何因年少名浅,未得婚配,故而吾今厚颜,为这诸位君子,向诸公求一淑女之选……“ 张越笑眯眯的看着众人:“未知公等意下如何?” 此言一出,所有人的瞬间就亮了。 虽然,他们中很多人,依然怀揣着为汉太孙外戚的美梦。 但是…… 女儿嘛,哪家没有三五个? 况且,太孙妃嫔之侍,只有一个人能选中。 而这长水校尉的未婚军官,却有数人之多! 如何抉择,自不用想。 要知道,长水校尉这等玄甲军的军官,哪怕在长安,也是婚恋市场上的热门。 为无数人追逐的目标。 虽然,他们清楚,自己的女儿嫁过去,很可能只是一个侍妾的身份。 但那有什么关系呢? 能嫁一位汉家英雄,天之骄子般的人物,又何必将女儿嫁给这塞下甚至塞外的粗鄙蛮子? 当即,郝连破奴就第一个起身,拜道:“小人有女数人,年方二八,待字闺中,若有幸能侍奉这等君子、英雄枕席,小人阖族与有荣焉!” 独孤敬也跟着拜道:“小人亦然,但凡长水校尉之君子、英雄,有能青眼者,小人家中女子,任凭挑选!” 多娶几个也是没问题的。 其他人一看,纷纷跟着下拜,请求起来。 就差没有哭着喊着,一定要张越将他们的女儿嫁给长水校尉的英雄们。 看这架势,他们甚至哪怕为此倒贴无数财富,也是在所不辞。 没办法,如今天使势大,权高。 赫赫神威,是他们亲眼所见,滔天权势,更是亲耳所闻。 塞下氏族的拆分与打散,已经是无可避免的事实。 所以,他们也都在为未来和将来做打算了。 像是郝连破奴、独孤敬,都准备转型为汉家豪强、塞下牧场主甚至是军功之家。 而,要做这些转型,还有什么比与汉家英雄联姻,更好的选择吗? 没有了! 于是,此事立刻定下来。 各氏族首领,纷纷保证,马上派人回塞下,将自己的女儿们带来善无,以供选择。 ………………………… 各氏族首领们的速度,真可谓是神速。 不过两天时间,他们的女儿们,就从塞下,抵达了善无城。 当这些塞下巾帼,从善无城北门入城时,几乎整个善无都轰动了。 上百位塞下佳人,身骑骏马,头戴鲜花,衣绢衣,自城门而入。 乌恒、鲜卑,在基因和相貌上,本就类中国,而氏族首领们的女儿们,在外貌上几乎没有差的,毕竟,多少也是一族之主,可选择的对象就多。 内迁之后,有了长城遮蔽风沙,生活在山清水秀的塞下牧场。 这些新生代的贵族少女们,自然而然的,皮肤也就细腻、白皙起来。 因为生于乌恒,自幼长于马背,因之性格爽朗、大方,身材也很是健美,虽然比不得关中淑女,但却别有一番风味。 她们的到来,立刻引发了所有军民的围观。 长水校尉的军官们,更是轰动了起来。 那几位幸运儿,马上就引发了其他人的羡慕。 “王队率,你可真幸运……”一个军候模样的男子,看着自己的属下,那个未婚的队率,羡慕非常的看着那上百的乌恒贵女们,猛地吞咽了一下口水。 没办法…… 军人本就精力旺盛,漫漫长夜,难熬得很。 所以,汉军之中,素来有携带女眷同行的传统。 当初,李陵兵败浚稽山时,就发现了军队里有女眷存在,于是他就觉得是这些女人带来了霉运,将这些可怜人全部处死。 然而…… 尽管如此,大军之中,带上女眷,或者从征服的地区,选取女子随军,至今依然是传统。 也就是长水校尉这样的禁军,管的死,看的严,又长期处于关中,才没有这么做。 但这一路上,却也因此出了许多幺蛾子。 士兵们,每到一处,都喜欢拿着钱去些类似花街柳巷的销魂窟找乐子。 哪怕是军官们也不能避免。 可是,那花街柳巷的女子,不过是残花败柳,粗脂俗粉。 哪里能与这些身姿健美,模样俊俏,肤白貌美的塞下贵女相比? 那个队率,却只是嘿嘿的傻笑,乐得都要找不到北了。 不过,他也知道,是得安慰安慰上司,于是道:“军候不要急躁,吾当日面见侍中公时,曾闻侍中曰:化夷为夏,当通婚先行,欲以我等为全军表率……想来军候也是有份的?” “果真?”军候一听欢喜了起来,眼睛更是在那些女子身上不停的观察着。 很快的,整个长水校尉上下都知道了,侍中公欲在未来,为全军都择一乌恒女子为妻为妾。 长水校尉士气瞬间拉满。 而护乌恒都尉与句注军的人听说了后,马上就不满了。 群情激愤,纷纷要求获得与长水校尉相当,至少也是低配的待遇。 正文 第八百八十五节 后宫救国是正道 延和二年春三月初七,新丰临渭乡之畔。 天子御驾,驾临于此。 文武群臣,簇拥在侧。 便连一直在未央宫石渠阁之中,忙于著史的太史令司马迁,也出现在随驾人群之中。 如今的司马迁,已是垂垂老矣,须发皆白,身形枸偻,看上去憔悴无比。 李陵一案给他造成了难以磨灭的创伤。 错非是家族数代的志愿,都聚于胸中,为了祖辈们的志愿与理想,他早已经支撑不下去了。 “新丰变化,真是翻天地覆啊……”老迈的太史令,望着眼前的一切,唏嘘感叹:“几乎就像换了人间!” 左右子弟、下属,都是低头默然。 眼前的一切,确实超乎想象。 河畔,一架架巨大的水车,傲然矗立,巨大的木轮,缓缓转动,将渭河的河水汲到渠道之中。 潺潺流水,通过一条条渠道,灌输到农田原野之中。 农夫们,带着孩子、妇孺,在道路两侧与田野之中,恭拜于地,恭迎着天子御驾巡幸于此。 远方,隐隐有炊烟袅袅升起。 更紧要的是,这些农夫身上的衣着完整,少见有补丁。 脸上更是颇有光泽,肌肤红润,没有半分菜色。 司马迁甚至看到,有一个老农手上抱着一个婴儿,背上背着一个,其身边更跟着好几个怀抱婴儿的妇女。 田野道路间更是不时能听到婴儿啼哭之声。 “这新丰到底生了多少个婴儿?”有官员诧异的问着。 “新丰禁止溺婴……”有熟悉的人解释:“据说,一人溺婴,全族连坐,亭长、里正及乡官吏皆坐渎职,考绩直接课殿,三年不得晋升,并扣发当年奖赏,溺婴之家更是不得参与任何官府组织的活动,不得使用渠道,不得使用一切官府假民之器……” “故而,从上至下,百姓官员,宁为奴婢,不敢溺婴……而地方官吏,更是对其辖区的孕妇,格外上心,不说一日一问,三日一问其身体,录其产期,待其生产后,更是立刻上门,查问母子详情,不敢有丝毫懈怠……” “啊……这么严格啊……”那人缩了缩脖子,弱弱的道:“这么多婴儿,如何养得活?又怎么养得起?!” “怎么养不活?如何养不起?!”熟悉新丰之人,哂笑道:“新丰百姓,不提其他,每户有田至少三十亩,低于此数,可以假官田而耕之,地租不过三成……而地方豪强、贵族,甚至愿意以两成甚至一成地租,招徕佃户……” “啊……这么低的佃租,那些人吃什么?” “明面上的说法,自然是良绅体恤乡党邻里,恐其难养妻儿……”一个贵族嘿嘿的笑着答道:“实际上嘛……无利不起早!若不施恩于其乡党,这些人的作坊,去哪里找工人?” “农闲之时,新丰百姓,使男以上(十四岁),皆做工于工坊之中,熟练之人,勤勉之士,尤其难寻,吾听说,在新丰如今有人只是在村中设一木作坊,专门加工各色木料,卖与新丰工坊园,一月之利,胜于旧日租佃之利十倍乃至于数十倍!” “君若是新丰之豪绅,是以微薄之地租而收乡党之心,得长久之士,坐享十倍、数十倍之利,还是去敲骨吸髓,恶及乡邻,获罪官府?” 众人听着,都是沉默起来。 司马迁远远的听着,也是默然。 他想起了自己耳熟能详的一个孔子故事。 子适卫,冉有仆,子曰:庶矣哉!冉有曰:既庶矣,又何加焉?曰:富之!曰:既富矣,又何以加焉?曰教之! 这个故事对司马迁影响很大,他所著之史中,就特别有一个章节,来描述有史以来富贵经商之士,谓之:货殖列传。 在对工商、商贾之事上,司马迁的态度,继承了孔子的‘仓禀足而知礼仪,衣食足而知荣辱’,又暗和了杂家的‘富贵则仁义附之’的理念。 如今,听着这些人的议论,司马迁叹道:“论及治世之道,世焉有善于张子重者乎?” 民不富,如何会知礼仪? 衣食不足就谈论荣辱,那不是耍流氓吗? 显然,新丰的路是正确的。 只有先富民,然后再施行教化,才能起作用。 不富民而谈教化,就像刻舟求剑的楚人一般,不过是空谈。 此时,天子已经从御撵上下来。 太孙刘进,领着数十名新丰官吏,上前迎接。 左近百姓们更是纷纷屈膝,高呼着:“陛下万岁,大汉万年……” 司马迁于是连忙整理好衣冠,跟了过去。 在太孙殿下的引领下,天子走入一条田间阡陌小道。 群臣,自是排着队,跟了上去。 司马迁是老臣,又是太史令兼着中书令,因此有所优待,走在人群中间。 即便如此,也是等了好久,才得以进入那条阡陌小道。 春日的暖阳,照在田间。 麦田里,禾黍悠悠,中心摇摇,威风吹过麦田,泛起无数麦浪。 司马迁看着这些壮实、饱满而坚挺的麦子,不知为何,眼睛泛起了丝丝泪花。 因为,这是他此生见过的最壮丽的景象。 比龙门峡的浪潮更壮美,比碣石的波涛还优雅。 因为…… 这是麦,五谷之一。 社稷的底蕴,国家的希望,天下的未来所在。 “这样一亩麦地,收获之后,能有几石之产?”群臣中,无数人窃窃私语。 “五石以上吧?”有人比较保守的估计着,不过显然,他没有做过农活,不知稼墙之事。 所以,立刻就有大司农的官员反驳:“五石?呵呵……若只有五石,何必如此兴师动众?最起码都有六七石,说不定能达到八石的亩产!” 众人听着,呼吸都急促起来,甚至有来长安述职的地方郡守、刺史,恨不得趴在地上,对这些麦苗顶礼膜拜。 天可见怜! 汉家亩产,粟米一亩平均为两石,麦子高一些,但也就两石半而已。 许多地方,最好的土地,最好的年景,亩产也才四石。 就这已经是很高的数字了。 而在这里,在这临渭乡中,随便一块麦田,亩产都是六石起步…… 其中差距,简直无可估量。 等于新丰人用一亩地,就能产出别人两亩、三亩甚至四亩的粮食! 对于人们而言,这简直像神话一样。 更不提,眼前的麦田里,确实很容易就能找到多穗的麦子。 司马迁甚至都没有仔细审视,就在眼前数步之内,找到数株多穗之禾。 而在这时,前方,天子已经在询问着,一个新丰农稷官,问着他:“卿等平日是如何指导百姓耕作的?” 那官吏很年轻,但谈吐不俗,不卑不亢,只听他轻声禀报:“回禀陛下,臣等平时,按侍中公所编之农书,指导百姓耕作……” “以赵都尉所授之代田法,教百姓于耕作之时,将田以圳垄分之,又用曲辕犁,深耕土地……” “其次,便是堆肥、施肥,新丰民间,人畜粪便、尿液,皆有用途……” “最后便是除草、捉虫,须得勤快……” “如今,蒙陛下圣德,太孙殿下嘉恩,新丰百姓,村村有渠道,三户之中便有一牛之耕……故一夫一日能耕数十亩之地……” 话虽说的低调,但听者却无不竖起耳朵。 更有无数人,已经将主意打到了这些即将收获的麦子上面。 不知多少贵族,已经打算在下个月新丰小麦开始收割后,就来这里购买麦种。 亩产六石起步的麦种,谁不想要? 价格再高,他们也要吃下! 而官员们,则都对新丰的官吏虎视眈眈,觊觎不已。 因为…… 新丰已经用事实证明了,他的成功。 很多人都已经是迫不及待的想要在自己的辖区,复制这新丰的奇迹。 而从新丰这里,请一批能吏良吏回去辅佐自己,自然是题中应有之义。 只要能在自己辖区,获得一半像新丰这样亩产和地方政绩,何愁自己不能高升呢? 甚至说不定,可以如李冰父子、西门豹、儿宽一般青史留名,垂于万世…… 只是…… 这些人看了看眼前的情况,又想了想那位如今远在雁门的张蚩尤,都有些忐忑。 这样挖他的墙脚,会不会惹怒对方? 但想了想以后,这些官员坚定了决心。 不学新丰,不复制新丰的模式,怎么成功? 若不能成功,何以升官? 再说了…… 为了黎庶,为了天下,那位张蚩尤就算恼火,又能如何? 尤其是公羊学派出生的官员,已经下定决心,马上就行动起来。 …………………… 张越此时,当然不知道新丰的事情。 他现在,正笑意盈盈的端坐在高堂之上,看着下方的数十对新人,对他集体行礼,谢其保媒之恩。 过去两天,善无城中,民族融合、团结、和谐之乐,响个不停。 短短时间内,张越就为长水校尉、护乌恒都尉以及句注军的单身未婚军官们,解决了他们人生的第一桩婚姻。 虽然,大部分都是纳妾。 但乌恒各氏族首领们,却是喜笑颜开。 能将女儿嫁给汉家贵族、军官,这是他们的荣幸。 乌恒的淑女们更高兴,因为她们嫁的人,都是汉家英雄。 无论身材、样貌还是见识、谈吐与个性,都不是她们接触过的塞下男子可以比拟的。 军官们更高兴,就这样抱回一个美娇娘,还一毛钱不花,反而得了许多嫁妆,谁不欢喜? 当然,在这喜庆气氛中,也稍微有些不和谐的声音。 主要是来自已婚军官与士兵们。 他们看到同袍、上司们,纷纷抱得美人归? 自然心里面有所嫉妒、羡慕。 不过不要紧…… 张越已经为他们准备好了。 这只是一个开始! 雁门郡塞下各氏族之中,还有无数待嫁妙龄少女。 此外,上谷郡、上郡、代郡、甚至渔阳郡,也都有着许多选择。 实在不行,塞外乌恒六部里,还怕挑不出合适的佳人? 总之,这一次,张越是打算争取让每一个长水校尉、护乌恒都尉与句注军的将士,都如愿抱回一个娇滴滴的美人。 只要你情我愿,多娶几个也没有关系。 反正,别人乐意,自己也欢喜。 更有利于国家、民族,张越自是欣然乐见。 他甚至打算让续相如、司马玄也娶上几个回家。 这是他的理念。 民族融合、团结,若不通婚,那不是在放屁吗? “通婚是开始……” “接下来就是经济搭台,贸易唱戏了!”张越笑意盈盈的接过了新人们奉上的茶水,微微抿了一口,甘甜无比,舒爽至极! 正文 第八百八十六节 你居然用前朝的剑来斩本朝的官? 听着城中此起彼伏的鼓瑟之声,周严却陷入了一个无比尴尬与纠结的境地。 身为刺史,他在这善无城中,却已经被全城孤立了。 陷入了一种名为‘社会性死亡’的境地。 没人愿意和他或者他的随从说话,也没有人愿意给他们提供任何帮助。 食物、饮水的获取都很困难。 甚至需要随从们去城外的乡村,假装成旅人才能买到。 更麻烦的还是住宿。 所有居民与商人,都拒绝为他们提供任何住宿服务。 哪怕给钱也不行! 至于官府? 无论是使者所在的太守府,还是乌恒将军行辕的郡尉府或者新来的长水将军续相如。 都将他当成了空气。 送去的拜帖,直接丢在了门外。 以至于他如今连认怂都没有地方! “刺史,听说使者打算在明天,公审一批官员、豪强……”王源急匆匆的找到周严,对他道:“不能再等了……” 周严听着,立刻就站起身来,神色严肃,道:“竟真的敢公审!?” 一旦公审,那么整个雁门官吏、豪强的罪行都就要公之于众。 届时,将再无翻身之余地! 而他和这些来到善无城的名士们,更将遭受此生最大的挫折。 不止可能要落得灰头土脸,更将丧失掉从前积累的一切。 成为这出蚩尤戏中的反面人物。 而他这个刺史,说不定下场更惨。 不止官位难保,名声尽丧,说不定还会遗臭万年。 变成类似西门豹治邺,李冰治蜀的故事里的那些阻扰的小人、蠹虫。 万世之后,人们依旧能知他今日的所作所为。 想到这里,周严终于彻底放下忌惮,下定了决心,昂首正色道:“此岂国家善待士人、良绅之政乎?” “吾闻贾长沙曰:履虽鲜弗以加枕,冠虽弊弗以苴履。士人、良绅、贤臣,即使有罪,废之可也,退之可也,赐之死可也,安能以此辱之?此令天子圣德置于何地!” “如此恶政,吾为刺史,安能熟视无睹,必阻之!” 周严义正言辞的下令:“来人,起我仪仗,树我幢盖,行于道上,直趋太守府,今日吾周严就算拼尽此身,也要力阻使者行此乱命!” 众人听着,终于欢呼雀跃起来。 之前,他们一直劝周严,打起刺史仪仗,去那太守府与那长安来的使者硬刚。 奈何周严一直顾忌,害怕直接碰撞,惜身爱命,不肯舍得此身。 如今,他终于放下顾忌,肯去硬刚! 这样一来,他们至少就能争取到足够时间,让长安丞相及时插手。 “刺史高义,吾等谨代雁门士民谢之!”大家纷纷长身而拜。 王源更是说道:“刺史此举,救民于水火之中也,堪称拨乱反正之壮举!” ……………………………… 太守府中,张越审视着自己眼前的文牍档案,嘴角轻轻嗤笑,眼带杀意。 自他入善无,如今已经过去十余日。 第一批被捕的官员豪强的罪状,也已经初步审结了。 总共涉及三十多名官吏、贵族、豪强,牵扯命案上百起,其他大小案件数百桩。 这还没有包括韦延年、马原两人在内。 本来这样大的案子,若按照正常流程,在法律框架里处置。 光是厘清案前,审结真相,起码也要一两年。 算上审判、堪合与宣判、执行,三五年都打不住。 张越怎么能等这么久? 雁门百姓又如何忍得了这么久? 夜长梦多,万一中间出些变故,让这些人逃出生天,岂非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所以,张越也就不跟他们客气,直接下了一个命令给邓爽,命令邓爽按照‘首罪勘定’的原则来处置。 所谓‘首罪勘定’,这是张越的发明。 乃是从后世米帝司法系统的‘判例法’基础上逆向而来。 只要有人,有某一个类型的罪行被确认,那么之后所有他涉及的同类型罪行,只要没有大的疑点,统统以有罪推定。 无须调查、无须审核,无须审讯,只要有人告,且提供一定证据,既可认定罪名成立。 这个命令一下,审查、侦查工作,自然是迅速加快。 只要有一点突破,就是全面突破。 一罪确凿,所有罪名成立! 而随着长水校尉到来,随军而来的执金吾能吏们,也加入了审查、审讯工作。 有了这些专家的协助,审讯工作自然加快无数倍。 每时每刻,都有人招认。 到得如今,最初被捕的豪强官吏贵族,都已经审结,只待宣判。 张越便命人在善无城外,搭起一个大台,腾出一块至少可以容纳数千人的空地。 打算从这些人中,选出民愤极大、罪行恶劣的一批人,进行公审公判。 当然,他这样的做法,多多少少有些犯忌讳、冒险了。 若是在长安,他还真未必敢这么做。 但在这塞下,却是无所谓了。 事急从权嘛。 作为持节全权使者,他有权力也有资格,代表天子,做出这样的决定! “侍中公……”续相如走进来,对张越拱手拜道:“那并州刺史与诸位‘名士’又在闹腾了……” “哦……”张越微笑着道:“不必理会……” 这几日来,那个所谓的并州刺史与那些所谓的‘名士’们,在善无城中上跳下蹿,向苍蝇一样嗡嗡嗡的乱叫。 可惜,他们连一点波澜也掀不起。 更是被那上千名随军而来的长安士子唾弃与责骂。 每一次,他们都是在烂鸡蛋与臭菜叶中讪讪而走。 张越也懒得理会他们。 “侍中公,这一次那刺史打起了仪仗、幢盖,还公开宣扬了些贾长沙的言论……”续相如低着头道:“恐怕您得回应才行了……” “哦……”张越听着,眉头带笑:“果真打出了刺史仪仗、幢盖?” “然也!”续相如点头道。 “这是找死啊……”张越轻笑起来:“也罢!就让我来见见这位‘勇士’吧……” ……………………………………………… 张越步出太守府。 就看到,在太守府官邸前,上百人簇拥着一位头戴刺史冠帽的中年官员,堵在门口。 街道上,无数士子、百姓,围观在侧。 “来者何人?”张越持着节旄,走上前去,问道。 “并州刺史周严,见过持节使者!”那中年官员走上前来,看着张越,眼中惊讶一下,随即就长身拜,顿首对节旄行礼:“微臣严恭问陛下圣安!” “圣躬安!”张越举起节旄,侧身道:“刺史不在晋阳秉政,何以来了这善无?” “我闻使者,行幸雁门,不敢怠慢,于是便率众而来……”周严沉声再拜:“在这雁门,吾观使者行事、治政,乃以法家酷法,残害无辜良善士人、官员,故而心下难忍,特来劝谏!” “劝谏?”张越哈哈一笑,拿着节旄问道:“刺史有何高见呢?” “履虽鲜,弗以加枕;冠虽弊,弗以苴履!此贾长沙所以谏太宗之言,而严刑酷法,此秦之所以亡天下也!” “且夫,士大夫官员,国家培养不易,使者擅自行权,横加顿辱,此亡太宗之德而坏陛下之善政,下官窃为使者不取也!”周严正色的拜道。 不得不说,此人说话的语调与态度,确实是很诚恳的。 听得周围士人,都有些暗自点头。 汉,终究是一个封建王朝。 阶级的差异与阶级的区别,是显而易见的。 而士人多数是地主豪强贵族之后,对他的话,显然有着认同。 张越听着,却是哈哈一笑,道:“贾长沙的《阶级论》,本使亦有拜读……” “刺史之言,在某种程度上,也算有道理……” 在这个时代,阶级与阶级之间,是存在着天壤之别的。 就像太宗的那道著名的除诽谤诏,在以‘细民无知取死,朕甚不取’,保护了人民自由的言论权的同时,却也剥夺了人民参与政治的权力。 因为,百姓就算再怎么议论,没有士人贵族官员豪强参与,也是无用。 不掌握权力的百姓,就像树上的鸟儿。 就算有人拿了棍子,把他们的窝都捅掉了,除了叽叽喳喳叫唤几声外,半点干涉能力都没有。 这也是雁门郡能败坏到如今这个地步的缘故。 没有士人、贵族、官员支持,百姓再不满,也是无用。 除非他们造反! 但造反的话…… 没有组织和武装的百姓,面对武装到牙齿的军队,连反抗能力都没有! 周严听着张越的话,脸上一喜,以为张越要和他妥协了。 心中雀跃无比。 哪怕只是象征性的妥协,即使只是取消公审,但依旧处死那些官员、豪强,也足以让他本人声名鹊起,成为名臣。 说不定还能升迁去长安,成为京官呢! 在他想来,也应该是这样的。 做官嘛,不都是花花轿子人抬人嘛? 你给我面子,我也给你面子。 然而…… 在下一瞬,他却听到了那位使者的轻笑声:“只是奈何……贾长沙的《阶级论》乃是以黄老道德之说为本……” “所谓‘履虽鲜,弗以加枕;冠虽弊,弗以苴履……’早已被我师董子,批的片文不值!” “当今之世,是汤武革命,顺乎天而应于人,是武王伐纣,吊民伐罪,从来久矣之世……” “刺史用黄老道德之言,而谏于吾,此岂非以前朝的剑斩本朝的官?” “刺史,还是回去,多读些书,修生养性来的比较好!” 正文 第八百八十七节 闹剧落幕 周严直接就被噎得说不出话来。 他万万没有想到,这个长安来的使者,居然敢反驳他那‘政治正确’的言论。 “就不怕令天下人寒心吗?”周严在心里愤愤不平的想着。 但却又无可奈何。 毕竟,如今当政的是儒家的公羊学派。 一个彻彻底底的异类! 对公羊家而言,这个世界是向前发展的。 哪怕是谶讳之说,其实也反应这一特征。 天人感应的核心,就是人做事,天有应。 上苍不是固定呆板的,而是一个会积极的反应人间兴衰的一种人格化的类似ai的机制。 皇帝做的好,有奖赏,做错了有警惩,屡教不改,便要破灭家国,再立乾坤。 故而,对公羊家来说,什么帽子虽旧,也要戴在头上,鞋子再新也得踩在脚下,完全是歪理邪说。 帽子破了,那就要换一个,这就是汤武革命,革鼎天下! 鞋子是新的,就要好好爱护,所以有‘周虽旧邦,其命维新’。 所以在这激进与变革的大时代,公羊思潮才能席卷天下,确定无可置疑的霸主地位。 无可奈何之下,找不到话来反驳的周严,只好讪讪的道:“使者行事,无有前例可循,贸然公审就不怕陛下怪罪,丞相迁怒?” 这就是企图用天子和丞相来压人了。 在他想来,那个年轻的使者,总不能还有底气,对天子和丞相熟视无睹吧? 反正,他也只是想拖时间而已。 张越听着,却是哈哈大笑,道:“刺史怎么就不认真看邸报呢?” “自去岁八月开始,天子就已经多次昭告天下州郡,晓瑜文武大臣,汉家之天命所在,欲与群臣共建小康之世,开太平之业!更多次告喻群臣文武,当厉行更化,率民更始!” “我师董子曾曰:汉之得天下以来,常欲治而不得善治,乃失之于当更化而不更化!真可谓是一针见血,令人发醒!”作为董仲舒的再传弟子,张越毫不犹豫的高举起自己‘老师’的大旗,来给自己背书。 “故所谓公审,乃是本使从天子诏谕之精神,而引申董师更化之呼吁,而所行之举也!” “乃是为天下,为万民,为社稷探路,是变革维新的探索!” “更是一种新常态!” “刺史要认真领会,仔细揣摩,不要****大政,更不可揣测天子圣心!”张越语重心长的告诫道:“天下州郡一盘棋,休说雁门了,就是并州也要服从陛下安排!” 论起官样文章,谁能比张越更擅长? 当年的文山会海,可不是白混的! 轻轻松松就给这个并州刺史,扣上了无数罪状。 杀人诛心,不过如此! 可惜,对方却没有马上醒悟到这一点,反而作死的反驳道:“一派胡言!” 对于他这种老旧的官员而言,张越所说,正中他的命门。 更化这个东西,人人皆知,但是,没有一个人愿意去做。 对于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官僚集团而言,他们现在连察举制度,都懒得去搞。 要不是国家有指标和任务限制,天下州郡每年举荐的各类人才,恐怕连标准的名额都凑不齐。 这不是假设,而是事实! 不然,史书上也就不会记下那道著名的‘求秀才异等诏’。 这道诏书的背景,就是汉家地方官员,对于察举人才懒怠,很多郡国常年完不成任务指标。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西汉不是东汉,察举制度要求严格,在国家层面还有审核、淘汰机制。 不是随便推荐一个人就完了。 若是推荐的人不合格,举主就要承担责任。 所以那道诏书,其实就是放宽审核标准,不再强求推荐的人才,一定要德智体全面发展,只要有某一方面达标(主要是才能)就可以了。 就在此时,一骑疾驰而来。 “澎候刘公家臣刘知,拜见侍中公!”这骑士翻身下马,挤进人群中,看到张越,立刻上前纳头就拜,从怀中掏出一封书信,呈递到张越面前:“此乃刘公亲笔信,还请侍中公一阅!” 此人的到来,瞬间就让周严和他身后的人,仿佛像主心骨一般,振奋不已,兴奋莫名。 周严甚至不顾一切的上前行礼,拜道:“下官并州刺史周严,恭问明公安……” 可惜,对方的态度却冷漠非常,甚至用着一道足可吃人的眼神,扫了一眼周严,根本就不搭理他。 周严却激动的没有注意到这些,反而笑着道:“未知明公此来是?” 周严身后的名士们,更是兴奋莫名。 王源立刻就嚷嚷道:“明公,丞相公子,被使者无故缉拿、关押,明公此来可是欲救公子?” 这对他们而言,无疑是一根救命稻草。 然而,那人却是充耳不闻,反而对那个明明应该在他们看来是被严厉呵斥与打骂的使者,纳头就拜,脱帽谢罪:“我家主公命我向侍中公谢罪!” “主公言:教子无方,几败坏明公大业,罪孽深重,不敢望明公谅解,唯愿明公怜悯一二……” 周严听着,整个人都傻掉了。 而他身后的名士们,更是几乎所有人都陷入了风中凌乱之中。 丞相! 那可是丞相! 汉家第一位以宗室而任丞相的澎候! 而这样一位大人物,亲自派人来此,不是问罪,也不是呵斥、干预。 只是谢罪? 若非亲眼所见,谁敢相信?! 谁能相信? “他是假冒丞相家臣的贼子吧?”王源大叫着:“一定是这样!丞相怎么可能向这区区的侍中谢罪?” 而就在此时,却又有数骑,疾驰而至。 一位头戴着獬豸冠的御史,大步走过来,他向张越微微致意:“监御史杨惠,见过侍中公!” 然后,他就扭头,看向了周严,从怀中取出一份公文,丢给对方,大声道:“并州刺史周严,败坏国法,煽动舆论,对抗天使,汝可知罪?” 周严立刻就趴了下来。 监御史,是御史台负责天下州郡刺史的人物。 可谓是掌握着各州刺史升迁任免的大人物。 但他却不辞辛苦,亲自来到了这里,还用着这样的口吻责问。 用屁股猜,他都知道,自己的事情,长安肯定知道了。 而且,一定是龙颜震怒,不然,监御史不会来。 再考虑到,其实,他的报告与信件,其实说不定抵达长安的时间,不会超过六天。 换而言之,六天前,得到消息后的御史大夫,就被天子叫过去骂了一顿。 然后,御史大夫就马上派出了这位监御史,让其快马加鞭,星夜赶来。 只为将自己抓回长安问罪。 由此可见,天子怒火究竟有多高? 周严战战兢兢,而他身后的名士们,却已经开始脚底抹油,想要跑路了。 傻子才会继续留在这里。 毕竟,龙颜震怒之下,他们这些小人物,就和蝼蚁一样。 可惜,他们却没有机会了。 杨惠可不是一个人来的。 十几个官员,冷着脸,从四面包抄过来,看着他们像看死人一般,脸上更是充满了杀气。 要知道,就是因为这些人,他们被暴怒的御史大夫,从长安的温柔乡里赶出来,让他们在五天内跑了两千多里,一路上每个人都跑死了好几匹马,屁股更是被巅得开裂、流血。 对这些人的仇恨,简直是无可复加的! “上郡王源、代郡李声……”他们拿着书册和图像,按图索骥,开始抓人。 而且,动作粗暴,动辄就是打骂。 很快就将这些人,统统抓起来。 只有少数几个,见机得快,跑掉了。 不过,他们也跑不了多远。 帝国编户齐民的政策,就像一张大网。 除非他们能想办法,逃去匈奴,不然迟早会落网。 ………………………… 闹剧迅速落幕。 整个善无城内,一下子就安静无比。 而长安来的士子们,却是兴奋非常。 到处跟人讲述着‘张蚩尤’的丰功伟绩。 这一次,再没有人不敢信了。 因为事实摆在眼前。 塞下各氏族首领们,更是吓得魂飞魄散。 特别是郝连破奴,连夜就带人来太守府,向张越悔罪,发誓此生‘为天使做牛做马,万死不辞’。 张越自然是欣然收下他的效忠,又勉励了一番。 令郝连破奴,感激涕零,就差没有抱着张越大腿,认他当义父了。 即使如此,也是千恩万谢。 第二天一早,杨惠与刘知,就来向张越告辞。 然后就带着那个刘屈氂的儿子与周严等人,踏上了返回长安,回去复命。 而通过这两人,张越也终于拿到了离开长安后,这一个多月来的长安变化与人事。 “呵呵……” “果然,我一离开,就有人想摘桃子……” “我的桃子,谁能摘得了?” 张越得意的笑了起来。 然后,他就开始着手准备,今天的公审大会。 有了昨日之事,一切自然顺利的不可想象。 不止是上上下下的官吏将士们,一下子就变得听话、顺从无比。 就连那些被捕的豪强、官员们的态度,也瞬间变得无比乖巧。 可惜,对他们来说,一切都已经晚了。 正文 第八百八十八节 公审 带着亡子的神主牌,赵万年挤在人群中,奋力的向前。 虽然年已五十余,但赵万年现在却仿佛回到了三十岁的壮年,浑身充满了力量。 “不要挤!不要挤!”拿着长戟的士兵们,将人群奋力分开:“今日是公审犯官、罪人之会,父老不要拥挤,以免发生意外!” 即使如此,却依旧难阻民众的热情。 特别是那些像赵万年这样,有着血仇的人们,此刻已经是不顾生死了。 他们只想挤到前排去,睁大自己的眼睛,看清楚自己的仇人的下场。 为了这一天,他们等待了无数个日日夜夜,在无数个日落日升之时,咬牙切齿,痛不欲生。 如今,大仇将要得报,谁还能冷静? 没有办法,维持秩序的士兵们,只好求援。 很快一队玄甲兵,就开始入场。 一个骑在马上的大将,大声呵斥:“吾乃长水校尉军候秦破奴,奉天使之命,弹压会场,敢有作乱者,一律逐出!” 随着他的呵斥,人群才开始冷静下来。 没有人希望,自己错过那些仇人被审判的时刻。 在军队的指挥下,赵万年高举着自己手里的亡子的神主牌,被安排着到了前排。 这时,已是正午时分。 当空的太阳,将其光辉,遍洒大地。 十几辆囚车,载着囚犯,来到会场,然后被士兵们押着,送上已经被搭建起来的高台上。 人群中立刻就爆发了响彻天地的痛骂声。 “奸贼!你也有今天!”赵万年一眼就看到了那个纵马撞死自己儿子的凶手——那个马郡尉的公子。 曾经在这善无城中,横冲直撞,无法无天的人物。 而此时,这个过去善无城中的霸王,现在却狼狈不堪,脸色憔悴,戴着镣铐与枷锁,如同死狗一般被人架在了高台上的一个刑架上。 这让赵万年心中,立刻就生出了无数快感。 他紧紧抓着儿子的神主牌,嘴里喃喃自语:“吾儿,吾儿,你若在天有灵,就睁大眼睛,好好看着这贼子的下场吧!” 他必须死! 而且,必须腰斩! 只有亲眼看到仇人,被官府一刀腰斩,他才能告慰自己的亡子。 这时,一个举着节旄,头戴貂蝉冠的年轻人,在军人的簇拥下,走到了高台上已经设好的案几前。 “天使!” “天使!” 无数群众疯狂呼喊着:“请天使为吾等做主,为我等复仇!” 呼喊声歇斯底里,几近疯狂,响彻天地,声闻数十里。 张越听着,微微向民众鞠躬,拱手再拜,然后就坐到了案前,眼睛看向前方堆磊的文牍、竹简。 每一卷竹简之中,都是血泪斑斑,每一份文牍之上,都记录着无穷罪恶。 空间强化的记忆,让他记得每一桩案件的详情,能清楚每一个罪犯的累累罪行。 这甚至让他在昨夜做了噩梦,梦见了无数冤魂,梦见了无数无辜死者死前的惨状! 拿起惊木,张越用力的一拍:“肃静!” 全场立刻安静无比,连根针掉在地上的声音都能听的清楚。 这就是张越现在在雁门官民之中的声望与地位的最佳体现。 对于雁门人民来说,他这个持节使者,如今已经是正义与公正的化身。 尤其是当他宣布公审后,民心士气,立刻拉满。 在民间的地位,也瞬间高涨。 几乎能与雁门郡历史上的那几位名臣将相,相提并论了。 “吾奉诏持节,行幸边塞,抚慰吏民,蒙圣天子不弃,授以全权之命,获决断之权,及至雁门,目睹生民凋敝,贪官污吏、强宗豪右,害民不爽!” “孔子曰:苛政猛于虎,不外如是!” 张越沉声而言,声音沉稳而有张力,传到民众耳中,让他们都从心底生出了孺慕之情。 这就是演讲技能拉满的缘故了。 一个优秀的演讲者,可以通过语气、语速和语调,引导听众,不由自主的进入他想要的轨道。 微微顿了顿,张越接着道:“然而,本使要正告雁门父老,从前种种,皆为不法官吏勾结豪绅劣士,扭曲汉律,阻断视听而致,朝廷、社稷与圣天子及诸位当朝明公,无人会容忍此种行径!” “今日本使,将奉诏行权,正本清源,乃召集父老、将士,于此公审人犯!” “带人犯马幽!”张越下令。 “诺!”立刻便有将官领命而去,将一个浑身狼狈,满脸惊恐的囚犯,拖到了张越面前。 “跪下!”张越一拍惊堂木。 那犯人马上就不由自主的跪了下来,虽然身负枷锁,却依然拼命磕头、求饶:“罪人马幽,见过天使,还请天使饶恕……” “呵呵……”张越冷笑一声:“是否饶恕于汝,那是汝旧日所荼毒、杀害的冤魂的事情……” “本使只负责审判,并将汝送去与那些冤魂相见!” “来人!”张越扭头对身旁站着的邓爽下令:“宣读罪人马幽罪状!” “诺!”邓爽恭身一拜,便趋步而前,拿起一份竹简,就开始大声宣读起来:“罪人马幽,故雁门郡尉马原子,年二十八,河东人,身长七尺一寸,脸上一痣……” “自马原任为雁门郡尉以来,罪人马幽,依仗乃父之权,行于雁门之中,无恶不作……” “太始三年,沃阳人张先之妻,入善无城购物,马幽见其美貌,当街强抢,张氏拼死不从,竟为其所杀,其后闻之张先,欲往长安上告,竟指使沃阳令颜封等人,陷害张先,致使张先死于监牢之中……” 宣读到这里,台下立刻就有一个老妇人,哭泣着嚎啕:“我的儿啊,我的儿啊,你死的好冤……” 一边哭,一边就要冲上高台,扑倒马幽身上撕咬。 还好,高台前的士兵,及时将她拦住,又有后辈年轻人,上前劝慰,才没有让她上台。 即使如此,老妇人的哭声,也是响彻高台之中,让无数人侧目。 高台上,邓爽却不受影响,继续念着马幽的罪行。 一连数十桩,渐渐滴血,几乎都是命案。 有勾结官员,虐杀士民,也有肆意妄为,在道路上见色起意或者因事不顺,就杀掠商旅、人民。 甚至还有仅仅是因为某个官吏,不合其心意,就被其指使人,推入深井,活活埋了的案子。 听得苦主们,怒目圆睁,哭成一片。 更听得在侧士子们,咬牙切齿,怒意高涨。 因为,这马幽不仅仅鱼肉百姓,连士绅、官吏也是随意折辱、打骂乃至于虐杀。 这就实在是戳中了很多人的痛处。 一时间,无数人纷纷喊打喊杀。 便是韩文等人,也看不下去,纷纷说道:“此等禽兽,必须明正典刑,以正国法!” 这样的人若不死,怎么对得起天下? 更将令他们这样的贵族子弟蒙羞。 而邓爽这时也将其罪行念到了尾声。 “延和元年四月,罪人马幽纵马于市,连撞三人,致善无人赵胡等,无辜身死,其恬不知耻,反诬赵胡等惊马,竟迫使死者家属谢罪、赔礼……” 台下的赵万年听到此处,立刻就大声嚎啕起来,举着手中的神主牌,道:“吾儿,吾儿,你若在天有灵,就睁开眼睛,看看这奸贼今日的下场吧!” …………………… 端坐高台之上,张越看着台下的情况,知道,是时候了。 民众的情绪,已经高涨起来。 必须让他们有一个宣泄的渠道。 于是,便一拍惊堂木,道:“罪人马幽,对其所犯诸罪,皆供认不讳,依律,本使宣判:罪人马幽,谋杀、勾结官吏陷害他人、闹市惊马,害人性命、强抢民女,罪证确凿,无可辩驳,罪人当腰斩,其家訾全部抄没,用于赔偿受害士民损失,立即执行!” “万岁!”百姓立刻欢呼起来。 “天子圣明,大汉万年!”张越安排的托立刻就在人群里鼓噪。 人民于是不由自主的跟着大喊起来:“天子圣明,大汉万年!” 而这时,早就已经安排好的刽子手们,则奉令而前,拖着马幽就走到了高台前留出来的刑台上。 将他的身体,按在地上。 一个粗壮的刽子手,高举手中的环首刀,在马幽的惊恐与震怖之中,一刀斩下。 立时惨嚎声响起,一刀之下,马幽的身体就从腰部斩开。 血与内脏,马上了喷涌而出。 但,他人却还未死。 这个过去的郡尉公子,此刻惨嚎着、哭泣着,双手在高台的木板上,划出了一道道血痕。 此时,他的眼中瞳孔,仿佛看到了数不清的冤魂,环绕在他周围。 “还我命来!”一个个狰狞的厉鬼,嘶吼着:“还我命来!” 甚至还有厉鬼,扑到了他的血肉上,大快朵颐。 马幽惊惧无比,想要驱赶,却发现自己已经没有丝毫力气了。 ……………………………… 当天,包括马幽在内,十七名官员、豪强、贵族,在善无城外被公开审判,公布罪行。 十七人中,有十三人被判腰斩。 其他四人,则喜提斩立决。 同时,还有另外三十三名官员、贵族的罪行与罪名也被公开。 他们分别获得了死罪到流放不等的惩罚。 消息传出,雁门全郡欢呼,而并州震动。 杀人不算什么。 但公审、公判与公刑,却让无数人背脊发凉,身体发颤。 更可怕的,还是此事有上千士子,亲眼目睹,偏偏士林舆论却是一片赞誉。 几乎是一夜之间,整个并州的儒家鸿儒们就纷纷发声,痛斥了雁门豪强官员贵族的罪行,并大力赞扬了使者的行为。 公羊学派的人,甚至将此事与春秋大义联系起来,以‘强者是予狂夫利剑必杀人’来佐证持节使者在雁门所行之事的正义性与正当性。 这时,有关张越的消息与情报,才终于在并州大地传开。 张蚩尤之名,不胫而走。 官员豪强,震怖不已。 天天都在家焚香祷告,祈求张蚩尤莫要来自己的辖区。 同时,他们也紧急行动起来,主动的将过去的许多事情,都进行纠正。 一时间,并州官场,竟隐隐有着清明之像。 这让无数人看着,真的是目瞪口呆。 而在这些时间里,张越却是一边逐步的审理其他官吏豪强的案子,一边将雁门地方行政,从军队手中过渡到韩文等人手里。 不得不说的是,韩文等人,虽然是贵族子弟,但能力还真不错。 短短数日,就在士子之中,选取和招揽了大量英才,然后以他们为基础,整合旧有官吏,在家臣们配合下,慢慢的将雁门行政接了过去,而且,干的还不错。 特别是韩文、戴敬,他们甚至学着新丰的体系,尝试在雁门复制起来。 这让张越心怀大慰,于是就主动指点和教导了一番。 正文 第八百八十九节 塞下的变迁 武周塞下,风光依旧。 如今,已是三月中旬,春光明媚,牧草繁盛。 塞下的草原,更是到处都是牛羊。 只是,居住在这塞下的牧民的生活,却有些不同了。 虽然目前,除了独孤氏族外,其他氏族,大体还是以氏族形式存在,并未分家。 但,风声已经传开了。 今年之内,包括武周塞内的雁门郡塞下的所有氏族,必须编户齐民,改氏族为户,各自独立。 这是死命令! 任何不服从的氏族,都会被逐出长城,赶去幕南生活。 最初,很多牧民,都是无比茫然,甚至不知道该何去何从。 但在现在,别的地方不说。 武周塞下的牧民们,每一个人都在期盼着早日分家,独立生活。 甚至,就连很多氏族的高层,也都是这么觉得的。 郝连屠胡,就是其中之一。 和往常一般,郝连屠胡赶着牛羊,回到了氏族的寨墙内。 妻子马上就迎了出来,对他问道:“氏族的大人回来了吗?” “没有……”郝连屠胡摇摇头:“哥哥在善无城中,日夜侍奉天使,恐怕一时半会,可能回不来……” 妻子听着,失望不已,絮絮叨叨的道:“啊呀,这大人为何就不早些回来呢?” “路氏昨天都分好家了,每家都分到了二十多头羊和好几匹马呢!” “氏族高层的那几家,更是每家都多分了几十头牛羊!” “长安来的商人,立刻就去了路氏,和他们定了契约,一斤浆洗、梳理好的羊毛,能卖五十钱!羊绒更贵,一斤就能卖一百钱!” “路氏的人,听说都已经有人拿到钱了!” 郝连屠胡听着妻子的絮叨,也是低下头来,忍不住郁闷的抓了一把头皮,良久,他才道:“哥哥在善无城侍奉天使,终究是重要些的……分家的事情,等哥哥回来再说吧……” 妻子听到‘天使’两个字,立刻就止住了絮叨。 如今,在这塞下氏族之中,天使已经是和神明挂钩的人物了。 不止是因为种种传说。 更因为亲眼所见的各种神迹。 就以独孤氏族来说,过去半个月里,氏族居然生下了三十多个新生儿。 这简直是奇迹! 去年,氏族在这个时候,只有十八个孩子顺利生产下来。 而在这十八个孩子里,有好几个生下来就是残疾,只能忍痛溺死。 至于孕妇…… 去年三月,氏族里有十几个孕妇,死于难产、大出血以及其他待产引发的病症。 但在今年,郝连氏族死于难产的孕妇只有五人。 其他人都顺利生产,生出来的孩子,健康、强壮,没有任何问题。 不独郝连氏族如此。 独孤氏族、路氏、鲜虞氏族,好像都是这样。 今年,孕妇、婴儿的存活率与健康程度,都远超了去年。 像郝连氏族,更是奇迹般的保住了大部分的孕妇与新生儿。 这无疑是神迹! 对于塞下各氏族,尤其是妇女们来说,这比任何宗教宣传与信仰,更令她们虔信。 如今,很多妇女甚至在穹庐里,捏了一个泥人,早晚膜拜、祷告,祈祷伟大的天使,保佑自己平安。 育龄妇女中,这种现象尤其突出。 郝连屠胡的妻子,也不能例外。 她刚刚才在自己塑的泥像之前,祈祷过,所以对于天使的敬畏,自然是非常严重的。 “今天的羊毛都剪了没有?”郝连屠胡却是想起了正事,问道。 “剪了!”妻子闻言,却是有些无精打采,郁闷的道:“三百多只羊,剪了差不多五十斤羊毛下来……” “俺带着三儿她们,在河边生火,用买来的明矾与碱土洗过了,就差烘干与梳毛,就能卖掉了……” 听到这里,郝连屠胡的内心,就和刀割一样的疼。 五十斤粗羊毛,浆洗过后,梳毛、烘干,至少能得到二三十斤的羊毛,卖给汉人,就是好几千钱。 足够去汉人那里,买回好几匹漂亮的布帛,甚至还能买些盐、茶。 更紧要的是,可以买到天使带来的神药。 那种能保母子平安,减少母子夭折的宝贵神物,如今,已经在这塞下,成为了最宝贵的宝物。 当初天使所赐的神药,哪怕是吃完了,剩下的瓦罐,也会被人用水反复熬煮。 甚至还有塞外部族,闻风而来,用高价收购这些废弃瓦罐。 然而没有人愿意卖。 很多氏族都将这些废弃瓦罐,当成了神物,供奉在氏族的图腾神像之前。 想到这里,郝连屠胡就对自己的妻子说道:“我听说,有长安来的商人,在各氏族之中,向人传授锤纺之术,你有空的话,就去学学吧……” “买羊毛,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啊!学会纺纱织布,我家才有希望!” 妻子听着,横了他一眼,道:“就你懂,俺不懂?告诉你,俺昨天就已经去学过了,今天就准备在家,学习一下,汉人教授的锤纺之术!” 说着就掀开了穹庐的帐门,带着郝连屠胡走了进去。 一进穹庐,郝连屠胡就发现,穹庐内已经有好几个女子,在其中了。 都是他的儿媳。 这些妇人手里都拿着一个个特制的表面由无数尖锐的木钉组成的平板木梳,席地而坐,正在梳理刚刚被烘干的羊毛。 穹庐内,溢满了羊毛淡淡的膻腥味。 郝连屠胡知道,这是汉人教授出来的梳毛技术。 简单的很,就是用这种拿羊毛从汉人哪里换来的特制木梳,将经过浆洗,祛除了杂质的羊毛,梳成一条条蓬松、柔软的羊毛长辫。 这样的羊毛,汉人就会用五十钱一斤的价格收购。 不过,这不算什么! 郝连屠胡知道,独孤氏族那些分家了的妇女,现在正在被汉人的工匠指导,如何将这些羊毛,纺成细纱,然后用一种名为织布机的东西,织成漂亮、柔软、雪白与迷人的羊毛布。 而那样的一匹羊毛布,用毛二十两,却可以用三百钱的价格出售。 将羊毛的价值,提升了数倍! 而且,郝连屠胡见过独孤氏族织出来的那种羊毛布。 柔软、暖和、漂亮,没有异味,哪怕不卖,留着自用也是极好! 妻子却是径直绕过了那些正在梳毛的媳妇,径直走到穹庐之内的一个角落,拿起一个郝连屠胡没有见过的东西,向他挥了挥手,道:“你看这是什么?” 郝连屠胡诧异的看着那个物件,微微皱眉,问道:“这是什么?” 他走上前去,发现那是一个很简单的器物。 乃是用木头削制的两端长而粗,中间有一个固定的类似轮子一样的构造。 “这叫棒槌纺!”妻子得意洋洋的说道:“俺央求了独孤家的妻子,才卖给俺的宝贝!” “有了它,俺就能够将这些羊毛,纺成细纱……” 说着,妻子就当着郝连屠胡的面,生疏而笨拙的操作起来。 只见她先将已经梳好的羊毛,一点一点的缠绕到那个器物中间的木棍上,然后就将那个所谓的‘棒槌纺’倒立起来,开始旋转起来。 虽然看上去很慢,但蓬松的羊毛却真的慢慢的被它带着,渐渐的变成了一根细纱线。 “真厉害!”郝连屠胡看的眼睛都瞪了起来。 虽然纺的慢,但终究是成功了的。 而且,郝连屠胡知道,独孤氏族的女人,每天能这样纺好几斤羊毛。 然后将这些细纱,用上几天的时间,在一种名为‘织布机’的器械上,织成毛布。 甚至,有心灵手巧的女子,可以用骨针和木针,直接将这些细纱线,打成披肩、毛衣乃至于长裤。 “这有什么厉害的?”妻子却是瞪了他一眼,道:“俺从汉朝来的那个夫人的工匠那里听说,他们有非常厉害的一种纺纱机,一日能纺纱十几斤呢!” “等分家后,俺就拿羊毛去跟他们换一台回来……只要二十斤羊毛,就能换到……这样,今年俺和媳妇们说不定能织出几十匹羊毛布……” 说到这里,他的妻子的絮叨本能就又开始发作了。 “这些布卖掉了一半,能换回家里需要的盐、茶、铁器,剩下的俺打算拿去换些天使的神药,好给俺家的几个媳妇吃,好叫他们明年给俺们家生几个白胖胖的小子!” “其他的,俺打算用来盖一个大屋子,像塞内汉人的那种屋子!” “结实!坚固!能避风雨,不像这穹庐,一下雨刮风,就到处进风漏水……” “说不定还能请汉人工匠,给俺起些兽圈,挖几口地窖呢!” 说到这里,女人又垂头丧气起来:“不分家,说这些有什么意思呢?” “辛辛苦苦浆洗、烘干、梳理的羊毛,都给氏族拿了去……” “卖了钱,也分不到多少!” “俺辛辛苦苦,这都是为了啥啊!” 郝连屠胡听着,也是心生感慨:“是啊,这么忙碌,都是为了啥啊!” 他是氏族内的小首领,本来也是反对分家的。 可这些日子,看着那独孤氏族的生活,蒸蒸日上。 特别是那些旧日的高层,在分家后,照样吃香喝辣,生活水平非但没有下降,反而高了许多。 他们利用权力,比其他人多分了许多牲畜,然后又借助自己懂汉话,能与汉人沟通的便利,抢先学到了技术。 然后,在汉人商贾的帮助下,组织起了一个个叫工坊的东西,雇佣氏族内的妇女,为他们纺纱织布,一个个赚的盘满钵满。 于是,竟一个个的穿上了丝衣,戴上了冠帽。 甚至还有人,打算攒钱,等自己的户籍真的专为汉籍后,送一个儿子去内郡读书,好成为一个类似天使那样的大人物! 现在,这塞下,已经没有人怀念和留恋氏族了。 从上到下,人人都想分家。 每一个人都想向独孤氏族那样,过上男人放牧,女人织布的好日子! 那些小氏族们,纷纷行动起来。 有些甚至都不等首领回来,就自己分家了。 也就是向郝连氏族,家大业大,首领不回来,分家无以为继,才能这样干等着。 即使如此,氏族内部的杂音也越来越大。 郝连屠胡知道,若是氏族大人郝连破奴再不回来。 恐怕,氏族内部的压力就会使得这氏族自动分裂。 大家会自己行动,分好家产,然后各自过活。 想到这里,郝连屠胡忽然想起了另外一个事情,对自己的妻子问道:“五娘和七娘去哪里了?怎么没在这里梳毛?” 作为氏族高层,郝连屠胡的汉化也很深。 对子女的称呼,也和汉人一般,以郎、娘相称。 “她们啊……”想到那两个女儿,妻子努努嘴,对着穹庐外,道:“在外面梳妆呢!这两个小娘,现在成天都想着和氏族大人们的女儿一样,嫁给汉朝的英雄!” 自从十天前,第一批氏族的女子,嫁给了那些汉朝的军官甚至贵族后,氏族上下都疯掉了。 现在就连牧民,都想要将自己的女儿,嫁给一个汉朝军官。 因为…… 有人的女儿,在被一个汉朝贵族娶了后,深得宠爱,竟派人来氏族,将其全家接去了善无城,给他们买了一个大宅子,又购置了许多器物,从此就要当一个汉朝的富人。 听说,将来还可能被接去长安! 这个事情,刺激的氏族上下,都疯魔了一般。 郝连屠胡也不例外。 有一个汉朝军官,哪怕是小兵当女婿,也强过将女儿嫁给这些塞下的男子啊! 至少,以后家里还能有个依仗,不是谁都能随便欺负。 况且,那些汉朝兵,还是跟着伟大的天使的。 在这样的大人物麾下当兵,还怕不能升官发财? 想到这里,郝连屠胡就闷着头,对自己的妻子和儿媳们道:“五娘和七娘,以后都要好生打扮,让她们更俊一些……” “家里的事情,也不要叫她们做了,让她们也不要再随便出去疯了……” “俺听说,等天使再来塞下,估计还要选一批女子,给汉朝的豪杰为妻!” “而且都是长水校尉的豪杰!”说到这里,郝连屠胡就忍不住在‘长水校尉的豪杰’这几个字上用力的强调了起来。 若自己的女儿,能有幸让一位长水校尉的军官…… 哪怕是士兵看上,全家都是与有荣焉啊! 那可是乌恒人心中的大英雄,真正的勇士的象征。 别说现在,就算是过去,也是所有乌恒人梦寐以求的佳婿目标。 既然有机会,郝连屠胡万万不会错过! “哦……”妻子和儿媳们一听,就都互相看了一眼,然后点了点头。 正文 第八百九十节 杨孙氏的野望(1)【萌主加更1/2】 旧日独孤氏族的寨子,如今已经成为了一处热闹非凡的场所。 杨孙氏漫步在期间,俏脸上,满怀着欣喜与亢奋。 因为,在这里,她像掉进了米仓的老鼠,满眼所见的,都是利润与财富。 旁的不说,单单是这独孤氏族的这一千多户,每五天就能给她织出上百匹的毛布。 她以三百钱每匹,或者用等价盐铁交易。 轻而易举,就获得了这些宝贵的毛布。 而在长安,这种羊毛布,一匹起码价值一千钱! 换而言之,利润高达数倍。 若是羊绒,价值更高! 但这还只是添头,算不得什么! 真正让她欢喜的是,因为掌握了技术、渠道,同时还有着靠山依仗。 所以,这些塞下牧民,都只能与她签订契约,他们织造的羊毛布也好,纺出来的纱线,乃至于羊毛,都只能卖给她的商队。 至少目前来说是这样的。 垄断,带来了无穷利益。 等于是这塞下的所有人,都成为她的雇工。 为她放牧,为她浆洗,为她梳毛,为她纺纱织布。 所有人的劳动成果,最终都变成了杨氏的利润。 “这塞下足有差不多两万户……”杨孙氏只是想到这个事实,就兴奋的恨不能再爬到张蚩尤的床上去,好好伺候一番,好叫他再指点一下,多开辟几条路子。 可惜…… 幸福时光,总是短暂的。 “夫人,袁家、李家和王家、田家的人,也都出现在了塞下……”一个家臣来到她面前禀报道:“他们派人跟在了俺们派出去的人后面,悄悄窥伺,似乎都在打探……” “再不做些准备,他们可就也要入场了!” “他们敢!”杨孙氏美目圆睁,这个市场是她发掘的,羊毛布帛贸易是她建起来的,技术和方法也是她传授出去的。 这还没有尝到多少甜头呢,就要被人入场? 她如何能接受? “夫人,您得早做准备啊……”家臣低着头道:“如今,来这塞下的人,大抵都是些下人,他们自然不敢与夫人争锋……” “但,若此间之事传回长安……” 杨孙氏听着,抿着嘴唇,俏脸发白。 她知道,自己在那些真正的巨鳄面前,恐怕连反抗能力都没有! 特别是田家、李家,他们可都是长安真正的大人物的白手套啊! 于是,她轻轻提起裙角,吩咐道:“给我备车,我要回善无!” …………………… 善无城中,张越也准备离开了。 此间之事,基本结束。 该了结的,也都了结了。 而二代们,也都基本将各地情况控制住,军管在稳步撤销。 韦延年、马原等主要罪犯,也都被押解,送去长安,准备交给天子处置。 当然了,在过去几天里,张越也没有闲着,有时间,就在善无城里讲义,向士子们灌输他所打造的‘昭昭天命’。 核心思想,便是以公羊学派的‘尊王攘夷’‘大一统’为基调,结合历史、现状,阐述诸夏特殊论。 认为诸夏民族,生来负有无上天命。 这天命,要求诸夏民族,教化四夷,将先贤的荣光,播撒寰宇。 最终使天下归一,实现四海之内皆一家,六合之中礼仪传的伟大使命。 这种说辞,拿来鼓噪与忽悠年轻热血的士子们,自然是绰绰有余。 更何况,张越还是董仲舒的再传弟子。 有着这个虎皮在,自然会让人以为,此乃董仲舒思想的正义。 自然都是深信不疑,一个个听得如痴如醉。 几乎没费什么太大力气,就让这些人接受与相信了张越的说法。 诸夏特殊,昭昭天命之说,渐渐深入人心。 所以,当雁门局势稳定后,张越就将地方工作,全部移交到了韩文等人手里。 然后,又提拔了一批护乌恒都尉的军官,担任句注军的日常工作。 于是,下令在三月十四,拔营启程。 命令一下,善无城立刻忙碌起来。 长水校尉与护乌恒都尉的兵马,开始准备拔营。 许多刚刚新婚的军官,不得不依依不舍的与新妇们告别。 张越很人性的宣布,待幕南之事了定,准许他们接妻妾过去团聚或者带回长安。 这命令一下,自然全军欢呼。 便连那些没有妻妾的将士,也都高兴不已。 因为,这意味着,他们将来也可以如此。 不过,也不是没有非议的声音。 一些军官就认为,这样做可能会使军队失去战斗意志——都顾着和女人调情,想着家里的妻妾了,哪里还有人会认真作战? 不过,这样的论调,张越嗤之以鼻。 有了家眷会失去战斗意志? 笑话! 无数事实证明,军队的战斗力,来源于其坚持的理念与信念。 而在这些其中,保卫妻小,是最强大的力量! 一个男人,为了保护自己的妻妾,足可爆发出超乎想象的力量! 对于军人来说,真正可怕的,正是没有任何让他们保卫的东西。 那样的军队,真的会触之就溃。 就像明末的所谓的关宁军,在满清面前,和纸糊的一样。 再说了,若不能带家眷过去,怎么经营幕南? 没有足够的人口支撑,幕南是怎么都消化不掉的。 故而,张越也就无视了这些杂音。 反正,等这些家伙,也娶了娇妻美妾,带到了身边。 他们自然不会再持有这种可笑的论调了——他们要再这样说,那就让他们以身作则,尝试一下一个人孤枕独眠的日子。 那绝对会让他们爽爆的! 就在张越准备收拾行囊,前往幕南的前夜。 杨孙氏不期而至,自然天雷勾动地火,缠绵一夜。 不过,今日的杨孙氏,却显得有些特别。 特别的主动,原本许多因为害羞而不愿解锁的姿势,都肯主动奉献了。 这让张越真的是好奇不已,于是,等到云收雨歇之时,便搂着这小妇人问道:“夫人今日何以如此之乖巧?” 对这个小妇人,张越的态度很奇妙。 两人的关系也很奇特。 不像淳于文、金少夫那种夫妻关系,反倒是是类似于后世的金主与明星。 张越没想过娶她过门,杨孙氏也没有要求过名分。 两人都清楚,对方的需求,也都明白对方的目的。 这却反而,给两人的生活,增添了许多情趣。 正文 第八百九十一节 杨孙氏的野望(2) 蜷缩在张越怀中,杨孙氏娇嗔着说道:“张郎,你是不知道呢,那袁家、王家、田家、李家,都派人去了塞下……” “哦……”张越低笑了一声,故意调戏道:“那有什么关系?” “张郎!”杨孙氏立刻就急了,火热的身子,向八爪鱼的痴缠上来:“你可不能不管我!” 过去的差不多十天里,她在塞下,辛辛苦苦的经营着。 又是要教授别人怎么浆洗羊毛,如何纺纱,还得手把手的指导那些呆笨的贵族们,组织人手,建立工坊。 这些天来是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踏实,好不容易终于建起了根基,竖起了标杆,市场开始成形。 羊毛与毛布产量,也开始稳步增长。 杨孙氏算过,若这样的情况持续半年,那么半年后,光是武周塞下的牧民妇女,就能每月向她提供两千多匹羊毛布与数百石的羊毛产品。 利润超过了千万! 而且,这些人不止出售、卖出物资。 他们还大量需求汉家商品。 盐铁、陶器、瓦器、布帛……甚至脂粉香水、首饰这样的奢侈品,他们也有大量需求。 换而言之,这是一块聚宝盆啊! 一方面,他们大量的生产高利润的毛料与皮毛,另外一方面,由于几乎没有除了畜牧业外的其他生产能力。 所以,他们的一切都需要购买。 武周塞下,有差不多四五千户几近两万人口。 而整个雁门塞下,足有两万户,将近七万口。 这庞大的市场,才刚刚向她露出笑容,她怎么可能让它跑到其他人手里? 张越笑着,在这小妇人丰腴的身子上,轻轻抚摸着,等调戏够了,才道:“夫人不用急!” “放心好了,这武周塞下,不会有人与夫人来争夺的!” 资本是需要发育的。 特别是在其萌芽阶段,需要一个良好的,不受干扰的发育空间。 塞下就是一个极佳的地方。 特别是武周塞和平城塞这两个地方。 有资源,有人口,有劳动力,还有水源。 更远离长安,不受儒家大儒们的关注。 没有比这里更好的发育场所了。 在这里,即使出现了珍妮纺纱机,也不会马上吸引到人们的注意力,不会立刻引来打压与控制。 故而,张越是早有谋划的。 杨孙氏听着,立刻就欢喜不已,马上送上香吻:“就知道张郎对我最好了!” “夫人也别高兴的太早了!”张越捧着这小妇人的下巴,对她道:“除武周塞外,其他各塞下,夫人就不要再插手了……” “这做生意嘛,最忌讳的就是吃独食了……” 杨孙氏闻言,微微有些失落。 武周塞虽不小,但终究只有几千户。 况且,人心不足蛇吞象,自古乃是常理。 作为商人,她本能的就会追逐利润,追逐财富,追逐更大的市场,追逐更多的买卖。 张越见着,也就不逗她了,低下头来,在她耳畔轻声低语一番,听得这小妇人美目流转,欢喜不已。 她甚至主动的将身子低伏起来。 让张越舒服的忍不住吟诵起来:“二十四桥明月夜,何处玉人教吹箫?” ………………………………………… 翌日,大军开拔,出发前往塞下。 用了差不多两天时间,重新回到武周塞下。 只是这一次再来,阵容已是空前鼎盛。 护乌恒都尉的骑兵为前导,长水校尉玄甲簇拥在侧。 更有数百名士子,带着他们的下人,兴高采烈的跟随在一旁。 此时,这些从长安‘志愿’而来的士子,已经无人有什么不满了。 因为,他们已经亲眼看到和见到了,有两三百人之多的同伴,为光禄勋之子、前将军之后、大鸿胪之子这样的权贵招揽、提拔。 有人甚至一开始,起步点就是四百石的司曹主官。 这可是他们在长安,就算拼搏数年乃至于数十年,都得不到的机会。 自然,人人都是士气高昂,对未来充满遐想。 哪怕是那些原本不怎么情愿,只是被舆论绑架,不得不来的人,现在也是感恩不已。 因为,他们看到了机会! 旁的不说,单单是这塞下,将要编户齐民,化夷为夏,就起码要新设好几个县。 县中官员空缺,数十上百人。 这可都是实缺,实权的官吏名额。 而且还有着整个关中都公认的‘治世之能臣’张子重在旁指点,在上监督。 只要用心,还怕政绩刷不起来? 没看到就连雁门那样的糜烂之地,从上到下,烂透了的地方,在他手中,也是化腐朽为神奇吗? 不过半个月,雁门郡就焕然一新。 贪官污吏、强宗豪右,或杀或放。 而长安来的贵公子们,则走马上任,在其指点下,清理冤案、赔偿损失,厘清旧弊,一下子就获得了人民拥戴。 说不定,要不了几年,雁门就要大治。 而这些贵公子和他们招揽的士子,就要从这里起飞,成为社稷未来栋梁。 眼见着这样的事实,又加上听了张越好几场的讲义,被灌输了一堆的‘昭昭天命’之说。 士子们如今,都只有一个想法——我们的事业是正义的! 张越却是观察着这些士子,眼中闪现着奇妙的光泽。 “看来,将来我还得再多玩几次这样的活动……” 这些人留在长安,只能浪费时间,空耗光阴。 但他们来了这里,却可以成为比刀剑更锋利的武器。 足可抵得上十万大军,百年之功! “夫人,都准备好了吧?”张越侧头问着与他同车的杨孙氏。 后者盈盈一笑,丝毫没有昨夜的疯狂模样,显得端庄、淑惠,轻启樱唇,道:“侍中公请放心,塞下淑女,久候中国君子,已经为他们做好了欢迎准备!” 张越听着,咧嘴一笑:“如此甚好!” 通婚,可不能只有军人。 士人也要参与其中! 当然,张越知道,汉家的士大夫们,被孟子之说与古文学派的人所吓唬,要他们娶一个夷狄塞下之女,哪怕是为妾,恐怕也要吓个半死! 所以,他一直按兵不动,没有声张,只是在杨孙氏回善无时,让她派人回塞下准备。 挑选美丽的塞下牧女,盛装打扮,为这些士子们举行一场盛大的夜宴。 酒水、肉食,都要备满。 到时候,明月为媒,美酒做引,佳人在侧。 张越就不信,这些士子都是柳下惠,真能坐怀不乱? 而这个头只要一开。 那么,这塞下氏族,彻底为汉臣民,也就不远了。 不出数年,这塞下就必是诗书礼乐之地,中国衣冠之居。 百年后,乌恒就要和曾经活跃过的东胡、林胡、楼烦等古老民族一般,成为历史。 当然,某些这个民族的特征和习俗,或许会依旧存在。 就像巴人曾经信仰的三眼神人,在如今变化为蜀郡的灌口二郎信仰。 也像以前,东夷人信仰和尊崇的凤凰,成为诸夏民族的图腾之一。 作为一个多民族的命运共同体与文化共同体,诸夏民族,有足够的宽容与胸襟,能容纳和接纳,任何有益的东西,有时候也能容忍一些新加盟的小兄弟的一些虽然略有瑕疵,但无伤大雅的小毛病。 自远古三王五帝时代迄今,诸夏民族已经接纳不知道多少新成员与新伙伴了。 在漫长的时光中,一切都会改变。 唯有诸夏意志与文化永存! 杨孙氏却是微微的捋了捋自己的发鬓,然后娇媚的看着张越,问道:“妾身需不需要为侍中,也准备两个塞下美人?” 张越听着,呵呵一笑,搂过这小妇人,道:“吾有夫人,便已足矣!” 这话却只能是骗鬼! 不过,杨孙氏还真吃这一套,听得马上就心里美滋滋的,和吃了蜜糖一样。 当然,她也明白,这话只是哄她的假话。 但,能让张蚩尤哄,这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成就! 于是,便不再说话,但心里却已经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了。 一个合格的外室,需要做的从来不是争宠,而是固宠。 为自己的男人,寻找更多漂亮、美丽的女人,才是她应该做的事情。 以色侍人色衰而爱驰,以德侍君才能长久! 杨孙氏便轻轻的趴到张越胸口,满眼痴迷的道:“妾身能得侍中爱幸,此生足矣,什么事情,妾都能为郎做!” 张越听着,也是感到美人恩重。 轻轻托起她的小脸,道:“夫人美意,真令吾无以为报!” 这时,队伍已经走到了塞下的一片富饶草场。 这里是郝连氏族曾经最大的一块牧场,足有十余里之长。 而在此地,现在,却聚集了数不清的人。 都是来迎接张越的牧民,密密麻麻,数都数不清楚。 牧民们看着护乌恒都尉的精骑,再看着那阵容鼎盛,威武不凡的玄甲军,都是深深震撼。 “这就是汉家威严啊!”许多人立刻就说道:“等分家后,我等也将成为大汉臣民,天子子民,这是何等光荣之事啊!” 对牧民们来说,成为强者的附庸,天经地义。 更何况,汉家对他们有大恩德! 若无汉室,他们现在恐怕,得在赤山的冰天雪地里,与天斗,与人斗,过着朝不保夕,没有未来的生活。 那里能如现在这样,住在这温暖的长城脚下,享受着没有外敌劫掠的和平生活? 正文 第八百九十二节 张子重必须死 分割幕南与幕北的,就是著名的瀚海。 一个一望无垠的沙漠、戈壁、荒土组成的死亡沙漠。 黄沙席卷,烈日高照。 只有最有经验的牧民,才敢跨越这片死亡沙漠。 即使如此,也经常会发生意外。 但,因为弓卢水的存在,这片死亡沙漠,也有人活动的迹象。 这条古老的河流,已经存在了超过数百万年。 它发源于狼居胥山,流经数千里的草原、戈壁与荒漠,最终注入遥远东方的黑水(黑龙江)。 呼啸的风,从四面八方吹来。 居住在这里的人民知道,是时候启程了。 因为这条伟大的光辉之河,传说中天神足迹之河,即将开始迎来奔流之月。 浩瀚的河水,马上就要来了。 它会滋润沿途的戈壁、荒漠,在流经的地区,形成一个季节性的繁荣绿洲。 这是这片死亡沙漠,一年中最好的时光。 有经验的部族,已经在向着往年水草最丰盛的地方而去。 策马跨过一段干涸的河道,卫律登上一座小山丘,极目远眺,在戈壁与荒漠之外,数百里外的幕南风光。 “丁零王!”一个穿着传统的匈奴服饰,在鼻子上串着一个巨大的铜质鼻环的粗矮男子,光着膀子,走到他身前,将一张羊皮递给他,禀报道:“这是单于庭上个月发回来的急报!” 卫律接过羊皮,摊开来一看,微笑着点头:“好事情啊!龟兹王拨乱反正,归顺单于!” 左右听着,也都笑了起来。 西域诸国中,匈奴的统治根基素来是由三架马车所保证的。 这就是车师以及蒲类诸国、龟兹与其相邻的温宿、姑墨诸国,最后就是焉奢以及尉黎诸国。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这些国家、部族,其实都是亲戚。 像车师王就与蒲类诸国的国王,其实是兄弟、表兄弟的关系。 龟兹王甚至是温宿与姑墨等国国王的舅舅。 而这三架马车,各担其责。 其中最重要的就是龟兹! 盖因龟兹人口众多,农业与畜牧业在西域都很发达。 是西域诸国里仅次于乌孙的强国! 而且战略意义也非常重大。 在地理上,龟兹人控扼着西域最重要的绿洲与水源,而且,钳制着任何西向的道路。 龟兹王的倒戈,意味着匈奴主力,向先贤惮盘踞的焉奢诸国进军道路,已经畅通无阻。 大军已经可以无障碍的,直趋焉奢,逼迫先贤惮在死亡与臣服中做选择。 但…… 卫律的神色,却并没有太过开心的模样,反而眉宇中隐隐有着不安。 “丁零王,怎么了?”有心腹问道。 “唉……”卫律忧心忡忡的道:“据报,乌孙小昆莫,似乎在去岁去了一次汉朝……” “而且,还与汉朝人达成了协议……” “开春以来,乌孙人就通过龟兹、温宿与姑墨诸国的道路,秘密向汉朝在轮台的屯田之所,输送了大量的牲畜!” “有传说,数量多达上万!” “甚至还有粮草、皮革之属……” “这些混账!”左右听得都是火冒三丈:“大单于应该狠狠的惩戒他们!必须狠狠惩戒他们!必须让这些混账立刻停止这种资敌的行为!” 每一个人匈奴贵族,其实都知道,当前的汉匈战略格局,不是因为匈奴人有多么勇敢,更非是匈奴人一下子就超越了汉朝。 而是因为汉朝人的补给线越来越长。 后勤压力越来越大所致。 在居延的汉军,依靠着屯田与在河西四郡的畜牧、经营所得,勉强可以维持住收支平衡。 但一旦发生大战,居延和河西的物资立刻就陷入紧缺。 这时候,就只能从河朔乃至于汉朝内郡,输送军粮。 这是一条漫长的道路。 卫律曾与李延年交好,他记得,当年曾听李延年说过,一石粮食,从陇右起运,运到居延,运费与损耗,数十倍于这石粮食在长安的价格。 更不提,居延只是一个起点。 汉军要西进或者北伐,都不得不再从居延,深入千里乃至于数千里,寻找匈奴主力,意图决战。 譬如,余吾水会战,就发生在距离居延三千多里外的幕北腹心。 这里距离霍去病那传奇一战的终点,狼居胥山只有不到一千里,距离姑衍山更近,甚至可能不足五百里。 对骑兵来说,这点距离,在作战状态下,数日之功就可以抵达。 然而,糟糕的后勤,使得汉军在抵达余吾水后,已经筋疲力尽。 匈奴主力以逸待劳,堪堪才挡住了那一波突进攻势,没有让那位海西候禅姑衍而封狼居胥山。 即使如此,汉军主力也在杀伤了大量匈奴骑兵后,交替掩护,全身而退。 在战略上,匈奴人赢了。 但在战术上,却败的一塌涂地。 这也是为何,这些年来,汉匈对西域的争夺越发激烈、白热化的缘故。 西域不仅仅是匈奴的生命所在,要害之地。 更是汉军赢得这场已经延绵百年的争霸的胜负手所在。 得西域者,赢得胜利! 西域在匈奴之手,不仅仅是一个血包,可以回血,更关键的是可以阻断汉人就近获得物资,尤其是粮食的捷径! 一旦汉军可以从西域得到稳定的充足粮草供应…… 现在,乌孙人的忽然举动,等于打开了匈奴人费劲无数心思,在西域对汉构成的封锁线。 这条封锁线,是沿着白龙堆一线,环绕蒲昌海,向东西两方延伸,以车师、蒲类诸国为第一道防线,而温宿、姑墨、龟兹则在侧后方,环绕汉的轮台要塞构成了第二道防线。 但现在,这条封锁线出现了一个巨大的缺口。 乌孙人捅开了姑墨、温宿、龟兹人的封锁,将物资输送到轮台。 这意味着轮台的汉军,从此获得了机动能力。 只要乌孙人的物资不断,那他们就可以在西域腹地,搅起无边风雨。 “先贤惮这个混账!”卫律咬牙切齿,破口大骂。 比起属下们,卫律的见识与眼光、才智,自然要高出许多。 他一眼就洞见了事实真相。 乌孙与汉的忽然迅速靠近,可能是原因。 但绝不是主要原因! 只要先贤惮的僮仆都尉,扎紧篱笆,阻隔乌孙人的东向通道。 他们怎么可能通过龟兹、温宿、姑墨,将牲畜粮食送到轮台城下? 必然是先贤惮放水了。 这个混账,为了与单于庭相争,连乌孙与汉的交流通道都打开! 卫律甚至毫不怀疑,若先贤惮陷入绝境,他会不会带着人马,干脆向东,投了汉朝?! 而且,很显然,这是先贤惮在向单于庭示威。 是警告,也是恐吓。 意思已经很明显了——你们再逼,劳资就撂挑子! 现在还只是乌孙与汉交流密切,大批牲畜输送到轮台。 将来…… 劳资特码把天山的缺口都让开,让汉朝通过天山,进入西域最重要也是最繁荣的绿洲盆地! 投鼠忌器之下,单于庭在占有龟兹后,只能暂停脚步,甚至不敢向前一步。 卫律可以想象,现在单于和其他人的纠结与难受。 “必须马上解决幕南之事……”卫律说道:“我必须尽早赶回去,先贤惮的事情,今年之内一定要解决!” 再拖下去,夜长梦多。 万一,先贤惮、汉、乌孙三方联手。 那么,整个匈奴的西域战略格局就要立刻崩盘。 皆是乌孙骑兵与先贤惮的骑兵,从焉奢、龟兹出发,打通与汉轮台要塞的陆路联系。 而汉军主力出玉门,猛攻蒲昌海与车师,并环绕天山,向西进军。 两者一旦在轮台会师成功,三方势力就要连成一线。 搞不好,到时候,连汉人的属国大宛,也会出兵,从西而来,打通另外一条通道,使得丝绸之路,彻底落入汉军控制。 虽然卫律觉得这样的事情不太可能发生。 乌孙人也好,先贤惮也罢,都不太可能蠢到做出这等引狼入室的自杀行为。 但万一呢? 故而,卫律此时心急如焚,顾不得立足未稳,还未彻底控制这弓卢水,阻隔探子与细作窥伺的情况下,就匆忙下令:“马上派出瓯脱骑士,向南搜索,与乌恒人联系!” “将幕南的情报传回来!” “此外,再派人以单于使者的名义,前往汉朝的边塞,请求与汉再次谈判!” 卫律转过身去,望向北方,咬着嘴唇,道:“为表诚意,告诉汉朝人,大单于愿意先行送还一批被扣押的汉使随从成员……” 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 为了在这幕南成功的杀掉那个极有可能成长起来的汉朝新贵,卫律不得不先释放一批被扣押的人员。 尽管他清楚,这些人里,藏龙卧虎,一旦放回去,日后恐怕后患无穷。 但…… 比起这些人的威胁,显然,一个有可能成长为霍骠姚的男人,更加可怕。 若不能在现在就将之铲除。 一旦其成长起来,哪怕只能达到霍去病一半的成就,匈奴也要永无宁日,甚至踏入灭亡与毁灭的深渊! 那可是一个拿到嫖姚剑,写出了《战争论》,据说还给孙子兵法做了全新阐述的人物啊! 他不死,匈奴永无宁日! 正文 第八百九十三节 和平与战争 朝阳初升,红日漫天。 贺跃茫然的睁开眼睛,然后,他就看到了一双澄净的眸子,闪闪发亮,用着满是崇拜的眼神看着他。 那是一个漂亮的小娘。 约莫十五六岁,生着一副好看的鹅蛋脸,皮肤白皙,身材高挑,声音也是柔糯的非常好听。 “为什么我会知道她的声音好听?”贺跃忽然想到这个问题。 然后,昨夜的记忆,就开始在脑海中闪回。 燃烧的篝火,滚烫的马奶酒,还有那身着丝绢袿衣,在自己面前载歌载舞的少女。 酒入喉咙,浑身如炙。 少女的香气,沁入心扉,让人魂魄动摇。 然后…… 便是一段不可描述的香艳之事。 记起这些事情,贺跃就恐惧的低头,看到了被褥下的那点点红梅。 而那少女,在见到这些红梅时,也娇羞的缩到了贺跃怀中,柔弱的身子,好似没有骨头一样。 而贺跃却已六神无主,不知所措。 内心之中,无数的思虑,此起彼伏。 “夷狄非中和气所化,礼仪不能教,王道不能化,不若弃之!” “夷狄胡膻,最为致命,君子远之,方能自净……” 这些都是汉家士林,人所熟知的内容。 也是无数年轻人,深信不疑的事情。 在人们印象中,所谓夷狄,不是被发文身,相习以鼻饮,父子同庐而居的蛮子,就是浑身腥膻,皮肤粗糙,辫发髡头,丑的难以直视,粗鄙的让人作恶的胡人。 虽然,长安城的花街柳巷里,有时候会有艳丽的西域胡姬、乖巧温顺的僰国歌姬等等特色推出,让无数人趋之若虞。 但,固定的印象是很难改变的。 联想到夷狄,人们下意识的就会浮现出典型的夷狄形象。 满脸刀疤,身姿粗矮,鼻子、耳朵和嘴唇上都挂了铜环的匈奴人,或者浑身恶臭,肮脏不已,父子同妻、兄弟同子的羌人。 贺跃也不能例外。 若在过去,休说是与一个夷狄小娘同寝一夜了。 便是靠近,他也会觉得浑身难受,只会掩鼻而走。 然而…… 现在,情况却有些不同。 怀中的这个小娘,模样俊俏、身材姣好,声音也是那么的好听。 更紧要的是…… 这种满眼崇拜,将自己视为英雄、豪杰与依靠的眼神,是他此生都没有遇到过的。 只在梦中与幻想之中,才会出现的情况。 他只是一个河内郡的小地主儿子罢了,不过是机缘巧合,才被河内大儒周宣收入门墙,得到老师资助,接受了五年的教育。 然后,就踏上了去长安的路途。 在长安沉沦三年,但依然一事无成。 文章诗赋也好,才干见识也罢,乃至于胆略,都只是中庸之才。 本以为此生最后的结局,可能是回到家乡,做一个默默无闻的小吏,或者给某些豪强贵族子弟,担任蒙师,然后遵从父母意愿,娶邻乡的地主之女为妻,生几个孩子,终此一生。 想到这里,贺跃就忍不住的抱紧了怀中少女,喜得对方,美滋滋的将臻首贴到他胸膛,用着柔糯好听的声音说道:“妾身服侍郎君洗漱……” 贺跃不发一言,内心纠结而痛苦。 有心想要逐走对方,却又舍不得。 只能任由自己被其摆布。 出乎意料的,这个乌恒小娘,不仅仅人长的俊,身材、声音都极佳。 就连服侍,都非常在行。 她甚至懂得,如何系冠帽。 这让贺跃有些惊讶,忍不住问道:“你如何会这些?” 就听得对方说道:“家父曾是这塞下的邮传吏,读过些书,是以自幼教了奴家许多事情……” “且家中父兄,平素皆以中国衣冠服之,故而奴家自是懂得……” 说道这里,这个小娘就怯生生的看着贺跃,眼中依旧满是崇拜之色,用着一种近乎仰慕的神色看着他:“奴家自幼心许中国豪杰,还望郎君不要嫌弃……” 这时,帐外传来声响,几个男子,大步走进来,看到贺跃与那少女的样子,他们脸上满是惊喜,一个看上去颇为粗壮的男子,瓮声瓮气的对贺跃拱手一礼,哈哈大笑:“贤婿昨夜睡得可还安宁?” 贺跃一脸茫然。 但这些人却是不管不顾,很快就有人抬来了几个箱子,送到贺跃身前,那粗壮男子道:“这些都是俺给贤婿与小女准备的嫁妆,还请贤婿莫要客气!” 便不由分说,硬塞到他面前,将这些箱子打开。 里面装的,都是上好的皮毛,其中甚至还有一块完整的狐皮。 若在长安,这些皮毛的价值,在十万之上。 更有男子,牵来一匹神俊的骏马,说是给‘妹婿’代步之用。 贺跃诚惶诚恐,忐忑不安。 既不想拒绝,又不想接受。 好在这些人也并不计较这些。 因为,很快就有一位长水校尉的军官到此,将一纸公文交到了贺跃手里。 却是一份任命状。 从今天开始,他贺跃,曾经的长漂一员,就已经是光荣的大汉官吏。 持节使者,已经下令,在这曾经名为郝连氏族的地区,建立汉安定乡。 而他则成为了安定乡的左亭亭长。 连身份铜印,都已经制作好了,直接塞到他怀里。 从今以后,他就成为了吃皇粮的人。 这一切,都让贺跃目不暇接,难以思考。 但,周围的人,却都欢呼雀跃。 于是,便将他请到了已经开始分户的族中。 那粗壮男子,更是逢人就介绍:“这是俺家五娘的郎君,长安来的读书人,从小读的都是圣贤书!” 所有人听着,都是满脸震惊,一脸羡慕。 贺跃懵懵懂懂的看着这一切。 直到他看到另外一个人,一个熟人,与他同样是长安志愿而来的士子的王景。 两人四目相对,然后都看向了各自身后的小娘。 贺跃动了动嘴唇,王景也动了动嘴唇。 最终,两人异口同声的道:“塞下之人,既已编户齐民,又立为汉乡,自然不是夷狄……” 这句话一出口,两人都是长出了一口气。 内心的压力与负担,瞬间不翼而飞。 …………………………………… “侍中公……”续相如大步走到张越身边,禀报道:“昨夜,有数十名士子,喜结良缘……” “这些是名单!”他将一份文书,递给张越。 张越接过来,看了看,笑了起来:“善!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先王之教,果真乃是至理名言也!” 昨日,在抵达此地后,以乌恒人的习俗,自然是举办了一场盛大的篝火宴会来欢迎。 自然,宴会之中就少不得歌舞。 然后自然是酒为色媒,一切顺理成章。 当然,为了保证效果,张越让人挑选的佳丽,皆是这塞下各氏族贵族之女,或者模样俊俏的适龄少女。 且都是雏儿,以此保证,让人挑不出错,也无法拒绝。 而目标士子,则基本都是选的一些模样不错,身体健康,同时出生微寒之人。 现在,效果已经出来了。 士子们根本不可能拒绝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的痴迷。 故而,他们基本上都已经被俘虏。 将成为张越塞下政策的执行者,也将成为这塞下的第一批文官。 有了一个如此良好的开始,接下来的事情,自然好办多了。 “今夜,再带一批人去独孤氏族……”张越轻笑着吩咐。 这个媒人,他是当定了! 带来的这些士子,一个都别想跑。 只要这些人在这塞下,扎下根基来。 文化与教育,自然就会传播开来。 而有了他们的存在,郡县制度,也可以成立起来。 行政控制与军事存在,双管齐下,一两代人后,乌恒人就会与汉人,没有任何区别。 这也是张越为解决幕南问题,开出的药方之一。 是怀柔与安抚政策的一部分。 当然了,张越知道,这样的办法,只对那些汉化较深,或者亲汉的部族有效。 “幕南各部的情况,都摸清楚了吧?”张越问着续相如。 “回禀侍中公,末将等近日来,与司马将军等日夜商议,如今已是差不多清楚和了解了幕南格局与地理……”续相如答道“幕南之所,以南池等近汉长城之地为分界线,越南的部族,越是恭顺,越是向北,越是桀骜!” “其中尤以呼奢部与鲜虞部最为桀骜!特别是那呼奢部的首领呼奢屠各,野心勃勃,依仗实力,有时候连护乌恒都尉的兵马也敢冲撞!” 张越听着点点头,相关情报,他也有掌握,还与司马玄谈过了。 心中,也差不多是有定论了。 不过…… 他还是想考较一下续相如,于是问道:“依明公之见,对此桀骜之人,该以何策应对?” 续相如微微一楞,然后答道:“回禀侍中公,末将以为,侍中不如召其首领,来这塞下,训斥、问罪,观其志向,再做决断……” 这就是要找个借口,杀了那几个刺头了。 张越听着摇摇头,道:“两国交兵,尚且不斩来使,以节召而杀之,此毁陛下之名誉也!” “况且,也不过是治标而已,若是如此,不过能安三五年之事而已……” 张越所知的历史上,这样做过的人,数都不数不清。 最有名的莫过于女真人统治草原上的所作所为了。 事实证明,杀一个人,是解决不了问题的。 因为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所以,要解决问题,必须斩草除根! 从根子上解决! 张越微微凛神,握着腰间的骠姚剑剑柄:“既是桀骜之人,当予大罚齑之,诗有雷霆,易有折首!” “中国之威,从来如是!” 只有铁与血,才能长久的震慑他人,让人乖顺。 一手胡萝卜,一手大棒,威德并用,才是正确的外交方式和治理之法。 “传我将令:护乌恒都尉与长水校尉,即刻进入作战状态!” “令各将官,将幕南堪舆,熟背于胸!” “我将于三日后,发布作战命令与任务!” “诺!”续相如听着,先是一楞,旋即狂喜起来。 若是有可能,没有将军会拒绝一场战争! 他本以为此来漠南,大抵只是一场武装游行。 带着长水校尉的兵马,在这幕南巡视一遍,弹压不臣,最多杀几个不听话的家伙。 哪成想,天使居然打算一开始,就以雷霆之威,而折首幕南,弹压各族! 这可真的是天大的惊喜啊! 消息传开,全军轰动,士气迅速高涨。 和将军们一样,没有士兵会拒绝战争。 因为那代表着军功、意味着赏金,也象征着官爵。 在这个时代,唯有战争,才能让寒门崛起,才能让布衣显贵,才能让家族昌盛。 正文 第八百九十四节 都是戏精(1) 暮春之月,幕南草原进入了一年最好的光景。 青草悠悠,繁花如锦。 扬起手里的马鞭,驰骋在这碧青色的世界中,呼奢屠各只觉得胸有无穷壮志! 这块草原,自古就是霸主之基。 孕育了数不清的雄主、霸主。 而现在,这片草场,姓呼奢! 唯一美中不足的,便是呼奢人只能在这片草原之中活动。 任何越境行为,都会遭到汉人与其他五部的联合打压。 这让呼奢屠各的不满,郁积于胸中,只是陷于局势,不敢发作。 “哥哥!”一个年轻的乌恒骑兵策马而来,报告道:“有客人来了!” “是谁?”呼奢屠各问道。 “他拿着匈奴单于的信物……” 呼奢屠各立刻眼露寒光:“匈奴单于……嘿嘿……” 握着马鞭,他调转马头,冷笑着:“汉朝使者就在塞外,随时可能入塞……这个时候单于使者找上门来……” “匈奴人是觉得,我和那瀚海的蠕蠕一样蠢吗?” 自漠北决战后,幕南无王庭,匈奴人全面龟缩进漠北,甚至不敢渡过瀚海。 于是幕南就成为了乌恒人的乐园。 瀚海自然也不会浪费。 战败溃逃的匈奴人、世代在当地游牧的丁零人,还有从北海那边迁徙而来的其他人种,在当地混居。 经过这二十余年的繁衍生息,这些人渐渐开始,形成了一个统一的习俗、信仰。 匈奴人蔑视他们,乌恒人则仇视他们。 于是将这些部族,蔑称为‘蠕蠕’,意思就是和虫子一样没脑子,只知道好勇斗狠的人。 只要找到机会,无论是匈奴还是乌恒,都会毫不犹豫的杀光这些蠕蠕人。 可惜这些人,藏在瀚海,有黄沙与戈壁为掩护。 很难清除干净,乌恒人也好,匈奴人也罢,都对他们无可奈何。 对呼奢屠各来说,匈奴单于使者这个时候找上门来,是对他智商的蔑视与羞辱。 “哥哥!”那骑兵却连忙道:“那使者说,匈奴丁零王,已经到了瀚海,勒兵一万,等您回复……” 呼奢屠各闻言,立刻别过脸去,问道:“果然?” “果然!”对方点头道。 呼奢屠各这才正色起来。 匈奴人与乌恒人之间有不共戴天的仇恨。 但,匈奴的丁零王却与乌恒各部头人,都有着非常良好的私人友谊。 不仅仅是因为那位丁零王乃是乌恒人出生,更因为,双方在很多事情有着共同利益。 譬如说,走私、情报等方面,彼此都有着强烈需求。 若真的是丁零王亲至,呼奢屠各知道,自己的好日子就要来了。 汉匈争霸,他的呼奢部的重要性就要凸显出来。 到时候,或许可以得到许多便宜。 甚至说不定还能趁机将部族的势力,扩张出这片草原,或许,还能有机会觊觎南池,完成一统幕南的壮举! ……………………………… 武周塞下,各个氏族的分户工作,有条不紊的进行着。 继安定乡后,安塞、安远与安化三乡陆续成立。 于是,武周塞下就有了五乡之地。 张越于是宣布,将向长安申请,在此建县。 以武周塞为基础,扩建成为县城。 消息传开,自是欢声雷动。 而在这个过程中,塞下一直喜庆声不断。 许多乌恒淑女,纷纷与汉家士子、军人,喜结连理。 甚至还有人,是以正妻的礼仪,迎娶的对方。 借着这个风头,张越就将一些后世普遍存在的简单畜牧技术,传授给了各乡官吏以及乌恒贵族们。 教他们建立青储窖,以人畜粪便堆肥等技术。 又宣布在武周塞、安定乡等地,建立盐铁官署,转卖盐铁商品以及齐鲁而来的小海鲜。 与此同时,其他雁门各塞塞下的氏族首领,也都被请来此地。 首先,请他们参观一下武周塞下的情况。 让他们亲眼看看,氏族解散后,人民的生活状况。 然后,拿出齐鲁的小海鲜,告诉他们,这是可以减少孕妇母子难产、畸形的神药,乃是大汉天子仁德无双,感动上苍,才赐予的神药。 这些氏族首领当然是早就听说过,武周塞下的亲戚们有这种神药。 甚至还有人通过关系,买回去一些。 此刻见到这些神药,自然人人都想买。 最后,就是张越亲自出面画饼。 承诺他们,氏族解散后,原本氏族高层,可以比照汉家爵位体系,进行封赏。 最高的,甚至可以被封为封君。 还承诺,氏族高层,可以享有比其他人更多的訾产份额。 更是许诺,可以从太仆衙门,选派一批畜牧官,来指导和帮助他们。 并以人口比例,调配兽医。 最后,更是用出杀手锏。 祭出‘为太孙殿下选妃’的大旗,更带他们拜访了一些嫁给汉家军官与士人的乌恒女子。 在这素质三连之下,加上张越在旁连敲代打,威逼利诱。 各氏族首领,纷纷服从。 甚至有些人,迫不及待的就想要将自己的女儿,送来武周塞下,请‘天使’择一良婿。 还有人表示‘小人愿献妻女,以奉天使枕席’。 不过,张越对这种送别人上雷霆崖上看风景的事情,兴趣不大,委婉的拒绝了。 然而…… 续相如却很喜欢这种调调。 于是,喜提了一对母女花。 这种事情,怎么说呢? 就类似周瑜打黄盖,张越虽然不能接受,但也不反对。 此外,司马玄也不声不响的,娶了三个乌恒贵族的女儿。 其中甚至有两人是姐妹。 让张越看的真是啧啧称奇。 当然,也不仅仅是风花雪月。 护乌恒都尉的骑兵与长水校尉的骑兵,在这几日中,秣兵历马。 首先是,所有战马,都进行了战前营养补充。 在牧草之外,加配鸡蛋和精饲料,以此确保这些战马可以适应即将到来的激烈战斗。 同时,长水校尉随军携带的各类物资,也开始松绑。 大批干粮、肉干、醋布,被分配到士兵手里。 张越还令人在塞下各地,大量采购奶酪、马奶酒与湩乳一类的乳制品,分发给士兵,以作为紧急时刻的军粮。 护乌恒都尉的骑兵,则在长水校尉随军的隧营部队协助下,完成了马蹄铁的钉掌作业。 而就在此时,张越得到了一个奇妙的信息——狼猛塞方面传讯:有匈奴使者,持其单于信物扣关,请求入塞。 “这使者来的,可真是奇妙!”张越微笑着,将这公文,放在一边。 “侍中公,怎么回复?”狼猛塞来的大鸿胪官员,恭身问道。 “不急……”张越笑着说道:“让使者再等等……” 自任立政遇刺不治身亡后,汉匈谈判就已经基本破裂。 天子虽然派他来幕南,但却并未交代他负责重新谈判,只是让他相机行事。 换而言之,其实,这谈判这是一个幌子。 也就只有任立政,才会认真、拼命。 在霍光等策划者心里面,说不定就连任立政谈判,都是一个幌子。 目的,可能很简单。 安匈奴人的心,让他们放心大胆的去和先贤惮火并。 仔细想想,还真可能是这样的。 大国争霸,从来不会在乎一朝一夕,一时一地的得失。 讲究的是全局,衡量的是整体战略利益。 对于现在的汉室来说,去年关中旱灾,引发了一系列连锁反应。 导致了北地存储的大量为战争准备的军粮,紧急调入关中,平抑粮价。 毕竟,关中才是老刘家的基本盘所在,核心利益所系。 为了保关中,再亏的事情,刘氏也舍得做。 而这一举措的后果,将存储在太原、西河、陇右等地的军粮,几乎消耗干净。 最紧急的时候,每天都有三十万石粮食,从驰道运到关中。 这样一来,关中固然是在旱灾之下,平稳渡过。 刘氏天子斩获民心无数。 但后遗症却是,现在汉军已经失去了外线远征能力。 屯驻在居延和河西的汉军主力,因为缺粮,只好在当地拼命种田。 李广利甚至不得不主动放弃了范夫人城,将兵力收缩。 于是,在这种情况下,当然是让匈奴人去自己打自己更划算。 最起码,比让匈奴人趁机再发动一次轮台会战要划算多了。 大国博弈就是这样。 局部要服从整体。 当然了,对张越而言,情况又是不同。 他不在乎谈判,不仅仅是因为他知道,这次谈判,两边都没有什么诚意。 匈奴人只想稳住汉室,害怕其内讧之时,汉军远征,再来一次余吾水会战,打穿幕北。 汉家则希望匈奴人不要在这个时候,趁机去轮台搞破坏,免得让大司农的财政彻底崩溃。 两者都是麻杆打狼两头怕。 所以就用这么个幌子骗对方。 嘴里喊的都是和平,实际内心全是戏精。 而张越呢? 苏武,他是一定要接回来的! 但他不需要通过谈判这种没诚意的方式。 因为…… 他知道怎么去接苏武回来。 不就北海嘛…… 贝尔加湖罢了。 收拾好幕南的二五仔,他就可以带人去一趟北海,将苏武带回来。 这对其他人来说,或许难于登天。 但对穿越者而言,简单至极。 正文 第八百九十五节 都是戏精(2) 鶄泽,在南池以北约六百余里。 湖水清澈,碧波荡漾。 鹭鸟轻撑脚掌,钻入湖底,寻觅着小鱼。 兰幸夷站在湖畔,望着此情此景,眼中饱含着深情与留恋。 因为,这里是他的祖地。 在二十多年前,兰氏的祖庭就建立在这鶄泽之畔,与白鹭为邻,和野马为伴。 氏族的萨满,至今还在传唱着歌颂兰氏先祖,在鶄泽之畔,与天神之女**,生下第一个兰氏之子的传说。 然而现在,这里,已经不再属于兰氏了。 鶄泽湖畔,也已经起码有二十五年,没有兰氏的宗种身影出现过。 这让兰幸夷莫名的有些哀伤起来。 他想起了《诗经》的名篇,忍不住吟诵起来:“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 清澈的湖水,倒映出了他的模样。 脸色白净,鬓发清楚,一顶爵弁,戴在头上,身上穿着的是一件丝质的长襦大袴。 这是一种在汉地贵族武士中,很流行的服装。 是短衣的一种,也是赵武灵王胡服骑射后的产物之一。 特征就是很紧身,不似博冠长袍,会影响人的活动。 或许,唯一能区分他与汉人的就是他的那双眼睛。 褐色的瞳孔,闪亮而有光泽。 这是兰氏宗种的特征。 作为匈奴四大氏族中,目前实力最弱的一个,兰氏选择了与单于紧密结盟,来保证自己的地位。 轻轻低吟着那首著名的名篇,兰幸夷的眼眶渐渐湿润。 心灵与情绪,也渐渐贴合了诗人的情感。 深深吸了一口气,兰幸夷握紧了拳头,在心中发誓:“鶄泽啊鶄泽,若你有灵,那就请你保佑兰氏,有朝一日可以回归故地!” “若是可以,我愿以乌恒人的尸体,来填满你的湖区……” 此时,远方传来一阵脚步声。 几个将头发结成一条条小辫子的乌恒人,拿着武器,走了过来,对他道:“使者,我家大人有请!” 兰幸夷闻言,微微低头:“有劳诸位带路!” 便在这几个人的监视或者说保护下,一路向前,深入了这鶄泽之侧的一处营地。 营地里,随处可以见到正在生火与熬煮鲜奶的牧民。 一口口石锅沸腾,奶味在空气之中弥漫。 兰幸夷看着,眼中闪过一丝轻蔑之色。 哪怕是幕北的兰氏氏族里,这种简单、低效的熬煮鲜奶,制作奶酪的方式也已经被淘汰了。 赵信城与卫律城的陶瓦匠,日夜不停,为匈奴人制造着各种陶器、瓦器。 鲜奶的加工方式,也出现了翻天地覆的变化。 像他的直属氏族,就有着三口大鼎。 每口鼎一次就能熬煮数百斤的鲜奶,一日一夜就能加工出上百斤奶酪。 继续向前,来到一处穹庐处。 乌恒人将帐门掀开,道:“请!” 兰幸夷于是走进去,看到了一个额前髡头,只在脑后留着几条小发辫,同时,脸上明显能看到好几条刀疤的男子,大马金刀的坐在一张狼皮缝制的椅子上,虎视眈眈的直视着他。 兰幸夷看着,连忙上前,以匈奴语低头拜道:“奉伟大的丁零王之命,使者兰幸夷向尊贵的呼奢大人致意!” 说着,就从怀中取出了一件精美至极的玉质狼形器物,呈递在手上:“此乃丁零王托我敬献呼奢大人的礼物!” 然而…… 内心中兰幸夷却感觉无比讽刺。 因为,在二十余年前,居住在此的兰氏宗种们的打扮,大约也与这个乌恒贵族差不多。 髡头、辫发、刀疤与耳鼻带环,都是勇士与强者的标配。 但在现在,兰氏的宗种之中,已经没有一个人会去穿戴这样的服饰了,更没有人会做这样的打扮了。 儿单于以来,高层的匈奴贵族,在赵信、卫律、李陵等人的引领下,汉风渐浓。 像兰幸夷这样,熟读诗书、春秋之人,不知凡几。 狐鹿姑单于的亲弟弟于靬王甚至还懂音律,会弹汉地最有名的《凤求凰》之曲。 这位孪鞮氏的宗种,甚至常常以伯牙自诩,想要寻找他的子期。 可笑的是,匈奴人开始去掉辫发,改服汉服,诵读诗书之时。 汉人的走狗,却开始匈奴化。 髡头或许是乌恒人的旧俗。 但这辫发、刀疤脸与耳鼻带环,却是过去匈奴贵族的特征。 换而言之,当匈奴人在学汉朝人的时候,汉朝人养的狗里,有人在拼命向匈奴靠拢。 真是…… “蠢货啊……”兰幸夷在心中评价着。 当今世界,汉人最强! 无论是军事、国力,还是文化、制度、组织,都甩开了其他人不止一截。 兰幸夷就深深为汉朝高深的文化而着迷,尤其是《诗经》让他沉醉不已。 “若我是此人,有着这么好的机会和身份,肯定已在去长安,求见那些当世大儒的路上……” “更会不惜所有,向汉天子恳求,赐给官吏、工匠……” 不过…… “蠢货好,蠢货才能利用起来!”兰幸夷嘴角泛着微微笑,褐色的眼眸,盯着那个乌恒贵族,轻声道:“伟大的丁零王,还托我向呼奢大人问好!” 呼奢屠各听着,志得意满,骄傲无比。 丁零王卫律,无论在那里,都是一个大人物! 能让这样的大人物的使者,在自己面前,致意鞠躬,甚至还送来礼物。 这说明他的声威,确实已经建立起来了! 于是,呼奢屠各接过礼物,笑着道:“请使者替我转告丁零王:呼奢人永远是丁零王的朋友!” “一定……”兰幸夷微笑着点头。 ……………………………… 武周塞下,作战会议,正在召开。 一副数日前就被制作出来的巨型沙盘,被揭开了盖在其实的幕布,露出了真容。 这是一副目前为止,精确度最高的幕南沙盘。 山川河流,湖泊戈壁,皆被标记。 除此之外,张越还让人将一些从长安带来的,由少府制作的特殊物件,送到了所有与会军官手中。 “此之谓:指南针也!” “乃是少府从司南的基础上,改进而来……” 众人接过那指南针,都是一脸好奇。 只是一个小小的铁盒子,里面装着一根类似针一样的东西。 有人尝试的摇动了一下,然后发现,盒中之针,无论怎么摇晃,始终指向了一个方向。 立刻,众人都开始议论起来。 对手中之物更是爱不释手。 汉军将领,除了败仗之外,最怕的就是失期。 而在野战中,绝大多数失期,都是因为在茫茫草原失去方向所致。 譬如说飞将军李广的军事生涯晚期,就充斥了战败、失期、迷途。 不独李广这样的老将,新一代的大将里,失期、迷途之人,素来层出不穷。 没办法,在茫茫草原,辨别方向,从来都是一个大问题。 就是经验丰富的老将,也会有马失前蹄的时候。 张越却是挥挥手,道:“此物之用,甚为简单,诸君可以会后再做讨论!” “现在,吾与诸公,来商议一下这幕南之事……” 走到沙盘前,张越招了招手,让众人都靠过来,然后道:“公等请看,幕南地理,就是这样……” “地势平坦,近乎没有险要山峦……” “但是,其气候变化,却很大!” “准确的来说,幕南只有两个季节——夏季与冬季!” “哪怕是在夏天,昼夜温差也非常大,三月至四月尤其如是,白昼烈日高照,夜昼却可能呵气成冰,甚至有时候会降雪!” “所以,全军上下,都要做好夜间保暖防寒!” “诺!”所有将官都是恭身领命。 张越也没有过多在这个事情上用力,因为,其实无论是护乌恒都尉还是长水校尉的兵马,应该都可以适应这样的气候。 所以,他就直奔主题:“君等想必皆知,乌恒自为冠军仲景候所节制,迁入幕南以来,就是分为九部……” “此九部之中,有三部内迁,余者六部依旧居于塞外,为汉备胡,充为屏障……” “吾今奉诏而来,主要就是为塞外六部!” “此六部者,呼奢、鲜虞、贺兰、南池、赤丸、诸水……”张越的手在沙盘上,一一点着,将一面面小旗,插到了整个幕南大草原上。 “赤丸在右北平塞外,游牧于辽东之间,暂不提及!”张越将最北方的一个部族先排除掉。 那也是一个最小的部族,总人口可能不过三万,胜兵两三千就了不起了。 “而在这雁门、上谷之塞外,主要活跃的就是呼奢、鲜虞、南池、诸水……” “其中南池部在南池一带游牧,其近汉塞,一直忠诚天子,长水校尉中就有数十名士兵,乃是南池部出生……” “故而,对南池部,吾意以安抚、勉励为主!” “诸水部,游牧于故匈奴龙城一带……”张越轻笑着道:“这一部,近年来虽因老头人去世,有所反复,但终究人心向汉,可以以震慑为主!” 无论是战争还是政治,分清楚敌我与主次,都是非常必要的。 至少,张越习惯如此。 他不会随意树敌,一旦树敌,就会往死里打! 所以,他将视线,越过了沙盘的南池,看向了遥远的幕南腹心。 那活跃在靠近瀚海沙漠的呼奢部以及位于幕南中部的鲜虞部。 在心中思虑片刻,他就指向了呼奢部。 “这一次,吾等的作战目标就是它!” “呼奢部族!” “司马将军!”张越转身看向司马玄,道:“请将军介绍一下,此部的邑落、胜兵情况!” 司马玄闻言,低头微微恭身,然后就上前道:“呼奢部,本是黑水乌恒的余部,随骠骑将军迁于幕南后,便为骠骑将军安置于鶄泽一带,因其当时首领名曰:呼奢,故更为呼奢部。……” “鶄泽过去乃是匈奴兰氏与呼衍氏的牧场,据说,兰氏祖庭就在这附近……是故这一地区,水草繁盛,湖泊密布,乃是幕南最好的草场之一!” “经过这二十余年的休养生息,又吸纳和降服了匈奴溃逃部族与奴隶,如今此部邑落几近八千,人口数万之多,根据估计,胜兵因在五千上下,极限之时,可以抽调一万骑兵!” “自五年前,其老头人去世,新任头人,名曰:呼奢屠各,此人野心勃勃,怀藏不臣之心!” “有证据表明,天子钦使任公遇刺,与其脱不开干系!”司马玄说道这里就严肃无比的从怀里取出一张帛书,对众人扬了扬:“这是护乌恒都尉,这些日子来调查的一些成果,其中有许多线索都指向,刺客是从呼奢部的领地通过,来到南池,刺杀钦使后原路返回……” 张越听到这里,马上就接过话头,对众将道:“呼奢部狼子野心,狂勃至斯,真是令本使震惊万分!” “此乃背离天子,忤逆不敬之大罪!” “公等岂能安坐?” 众将一听,立刻就纷纷振臂高呼:“愿从天使,除此国贼!” 并没有任何人,提出想要看看司马玄手里的那块布帛。 当然,若是有人要看,张越也不会给的! 国家机密,岂能随便让人看? 事实上,那块布帛上,没有任何文字与证据。 只是一块空白的布帛,是张越让司马玄临时拿的。 之所以如此,倒不是张越连洗衣粉都舍不得买一罐。 实在是,像这种‘证据’,可以宣布祂的存在,但决不能伪造。 伪造的话,就可能会欺君。 欺君这种事情,一旦被人拿住把柄,就会一辈子难受。 所以,干脆就玩这么一出。 这样的话就一点错都没有了。 哪怕有人想搞事,张越随便找一个借口就打发他——丢了、坏了、不见了。 紧张激烈的战斗中,任何事情都是可能发生的。 而之所以,选择呼奢部来当突破口。 纯粹是因为,张越在仔细研究了呼奢与鲜虞两部的人口、牲畜与财富总量后发现,虽然呼奢部与鲜虞部在不臣与野心勃勃这两项上,差不多旗鼓相当。 但呼奢部的人口、牲畜远超鲜虞部。 特别是牛羊,保守估计,呼奢部至少保有了八十万以上的牛羊数量,此外还有十余万匹马。 与之相比,鲜虞部那三五十万头牛羊,明显就不够看了! 打仗这种事情,若不能赚钱,那还打个毛?! 正文 第八百九十六节 秣兵历马(1) “使者此来,代表丁零王,想要说些什么?”呼奢屠各,轻笑着问道,眼神迷离。 兰幸夷闻言,微微低头,说道:“丁零王命我来问呼奢大人……” 他抬起头来,笔直的看向呼奢屠各,眼神尖锐:“大人,想不想要一统乌恒九部,成为乌恒王?” 呼奢屠各的心脏立刻砰砰砰的跳动起来。 乌恒王?! 谁不想呢! 乌恒九部,横跨了整个幕南领地。 从水虎繁盛的具泽到冰雪纷飞的赤山,自瀚海而至塞下,乌恒人的穹庐密布在这上万里的茫茫大地。 九部邑落合在一起,已足有几近二十万,人口百万之上! 只要统合在一起,马上就可以成长为匈奴帝国那样的怪物。 说不定,还有机会,灭亡匈奴,与汉人平分天下。 做一个乌恒单于! 呼奢屠各单于! 只是想着这个称呼,呼奢屠各就已经心脉贲张,难以自抑。 但…… 呼奢屠各更清楚,呼奢部没有这个能量。 别说汉朝人了,就是鲜虞部也不是呼奢部可以啃的动的。 鲜虞人的骑兵,可给他留下过深刻印象。 兰幸夷看着呼奢屠各的神色,就知道对方已经意动了,于是便上前道:“只要大人愿意,丁零王愿助大人一臂之力!” “如今,丁零王控弦一万,勒兵于弓卢水,若是大人点头,丁零王便可以率铁骑,长驱直入,为大人夷灭鲜虞、南池与诸水各部,助大人入主南池……” 呼奢屠各听着,终于控制不住自己,喘着粗气,狠狠的盯着对方,低沉着声音问道:“那我需要付出什么代价呢?” “呵呵……”兰幸夷笑了:“大人只需要提供便利,不阻拦丁零王大军前进的道路就可以了……” “还有就是,大人必须向丁零王提供给养和修整之地……” 呼奢屠各闻言,神色变幻数次,却终于难抵这样的诱惑,抿着嘴唇说道:“丁零王的请求,本大人答应了!” “只是……” 他忽然轻笑起来:“不知道丁零王此来,如此兴师动众,究竟所为何事?” “杀一个人!”兰幸夷低下头,一字一顿:“汉朝使者张子重!” 呼奢屠各听了,却是不相信,冷笑几声,摇头道:“使者莫要骗我!” “岂敢欺瞒?”兰幸夷鞠躬说道:“不瞒大人,这个命令是伟大的狐鹿姑单于亲自所下的……” “只要大人能帮大匈奴杀了此人,乌恒王的位置,大匈奴一定可以为大人拿下!” 呼奢屠各嘴角微微抽搐,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最终咽了回去,转过身去,道:“请使者转告丁零王,呼奢部不会干涉丁零王的行动!” “多谢大人!”兰幸夷兴高采烈的鞠躬道谢。 …………………… 弓卢水之畔,干涸的河道,似乎在一夜之间就重新奔流起河水来。 起初,只是涓涓细流。 但在两天之内,就化为奔腾的大河。 随着河水一起到来的,还有数不清的生命。 短短时间,原本荒芜、了无生机的戈壁与荒漠,就变成了一个绿色的海洋。 甚至,还有蝴蝶,从遥远之外的草原飞来,在这些绿洲之中翩翩起舞。 于是,匈奴人的战马,立刻就活泼起来。 同时活泼起来的,还有当地的蠕蠕人。 于是,呼揭骑兵找到了他们的娱乐活动。 沿着弓卢水,他们肆意的捕杀和驱赶着蠕蠕部落,蹂躏着这些还在使用石器与骨器的民族。 原本的生命之河,迅速变为鲜血之河。 数百上千的蠕蠕牧民,被杀死在重新奔流的弓卢水两岸与草原上。 他们的尸骸,在黄沙之中,随处可见。 卫律依在一颗闻到水气味道,重新开始长出树叶的沙柳身上。 望着远方正在‘游戏’的呼揭人。 这些疯狂的骑兵,生活在匈奴的金山脚下,世代与自西而来的塞人激战。 金山的气候,寒冷而残酷。 当地物产稀缺,土地贫瘠。 但,每时每刻,都可能有西方来的塞人蛮子,穿越山峦,入侵匈奴的牧场。 所以,呼揭人在当地,常常陷入苦战。 艰苦的环境,养成了呼揭人粗犷的性格。 更让这些呼揭人,变得无比残暴、野蛮。 在今天的匈奴,他们是唯一一个依然在坚持使用流星锤与青铜铤为主要武器的部族。 同时也是少数几个,依旧还在使用人骨器皿的匈奴部族之一。 他们最钟爱的传统,就是将杀死的敌人的头骨,制成酒器,陈列在自家的穹庐内。 谁家穹庐里的头骨酒器越多,谁就越受尊敬。 “这些蛮子,也不消停一下……”卫律摇了摇头,有些叹息。 呼揭人作战,悍不畏死,无惧一切。 余吾水之战时,呼揭骑兵,曾猛攻一个汉家主力兵团,在付出了三成战死后,依然坚持不退,最终突入那个汉家阵列之中,与汉人步卒厮杀在一起。 因而迫使汉家主力,不得不调动一部分预备骑兵,前去支援。 这成功的使得,单于的主力骑兵,得以有序前进,并夺回了被汉军控制的几个要地。 为余吾水会战,匈奴的胜利,奠定了基础。 也是因此,呼揭骑兵,一战成名。 已故的且鞮侯单于,甚至曾说过:“天神令我统治所有引弓之民,而呼揭勇士,就是我手中的流星锤!” 因此,呼揭人得到了一个单于之锤的美名。 只是,凡事有利就有弊。 呼揭人勇猛、野蛮,悍不畏死。 但没有组织,更没有纪律。 冲起来,根本就不管不顾。 哪怕死光,也没有人会后退一步! 这样的部队,是一把双刃剑。 打顺了,当然会令敌人丧胆。 但一旦处于劣势,这样的骑兵,除了给严整的汉军阵列送人头,根本起不到什么作用。 就像余吾水畔的那一战,五千冲锋的呼揭骑兵,活着回来的连两千都不到! 而他们的战果,只是数百名汉军步卒而已。 交换比惨烈无比! 出生汉地,接受过完整的军事教育的卫律,对这样的属下,一直感到很头疼。 就像现在。 虽然他三令五申,不许呼揭人出去找乐子。 但,根本没用! 从万骑长到下面的骑兵,没有人听他的。 甚至还有人在他制止时,直接回怼:“丁零王就不要插手我们的事情了!” “这是呼揭人的传统与信仰!” “勇士们,是在为了未来升入天神国度,而在做准备!” “杀戮、征服、劫掠,此乃天神应许给我们的使命!” 想到这里,卫律就又摇头:“若是我的直属万骑在这里就好了!” 作为匈奴的丁零王,卫律麾下,有两支万骑直属。 分别是他的高车军与秦军。 高车军,是以丁零人、匈奴人、西域胡人、塞人,编组起来的军队。 因他们所用的牛车与马车车轮高大而闻名。 至于秦军,则是以历年来投降、被俘和逃亡匈奴的汉人组织起来的。 这两支部队,虽然人数都不算多。 但组织严密,训练有素,是他的王牌,也是匈奴的精锐。 可惜,他们现在都在天山。 想到这里,卫律就感觉有些烦躁。 这时,他的心腹之一,和他一起逃来匈奴的故汉校尉王望,走了过来,拱手道:“音兄,派去狼猛塞的使者有消息了!” “汉朝人答应了吗?”卫律问道。 “没有……汉朝人没有同意使者入塞,而是让其原路返回!” 卫律猛地站起来,目视南方,抬起手来:“汉朝人要动手了!” “不让使者入塞,就是信号!”卫律坚定无比:“我曾读过那位乡党的战争论,其中有一章说:战争是迫使敌人屈服于我们意志的一种暴力行为,故而战争是政治通过另一种手段的继续……” “现在他在政治上拒绝了使者,等于宣告,他要采取战争!” “一种流血的政治,来达到目的!” “他的目的是什么?”卫律盯着王望,问道。 王望闻言,摇了摇头。 他那里能猜到? 卫律却是信誓旦旦,胸有成竹的看向远方的幕南,那地平线外的草原。 “张子重是什么人?”卫律问道。 王望依旧摇头。 但卫律却已经在自问自答了。 “他是董仲舒的门徒,是公羊学的未来领袖!” “公羊学的核心,就是尊王攘夷,就是大一统!” “幕南乌恒九部,那几个桀骜不臣的部族,必然是他的目标!” 卫律掰着指头数起来:“左右不过是那几个我的老朋友……” “呼奢部、鲜虞部或者刚刚来的新朋友诸水部……” “尤其是呼奢部与鲜虞部……” 说到这里,卫律就仰起头来,笑着道:“机会来了!他会自投罗网!马上下令,召集所有骑兵!” “我要给我的这位乡党,一个大大的见面礼!” “汉人有句话说: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王兄,我们来当一次渔翁吧……” ………………………… 大帐之中,军事会议,依然在继续。 凝视着沙盘之中,鶄泽所在的方位。 张越知道,那里应该就是后世的二连浩特一带,或者其中有部分地区,属于锡林郭勒地区? 穿越前,张越并未去过当地旅游,只是听说,当地出土过不少恐龙化石。 而且,气候干燥,水源很少。 不过,那是两千年后的世界。 如今,这一地区,水土丰饶,植被茂盛,湖泊密布,有大小河流十余条穿梭期间。 反倒是在后世被以为是中国最美牧场的呼伦贝尔大草原,此时气候相对寒冷,人烟稀少。 所以,就算是去过,现在的情况,也会是完全不同。 两千年时间,足以让地球发生沧海桑田的变化。 内心想着这些,张越就开始下达命令。 “司马将军,请您率领护乌恒都尉的骑兵,趋南池,过平泽,然后向西南迂回,进入到鶄泽与弓卢水之间的盐泽待命!”张越对司马玄道:“必须切断呼奢贼子北逃的路径!” “七天之内,护乌恒都尉的骑兵,必须完成任务!” “将军可有信心?” 司马玄马上就拍着胸膛保证:“请侍中公放心,七日之内,护乌恒都尉的骑兵,一定穿插到位!” 现在,护乌恒都尉的骑兵,已经全部换装了马蹄铁、马镫与马鞍。 战场机动能力,大大提高! 过去,至少需要十天才能完成的进军,现在他们七天绰绰有余。 而且,对于护乌恒都尉的骑兵而言,这样的急行军,难度也不大。 因为,他们实际是在内线作战,可以得到充足的马匹供应。 旁的不说,他们可以先不惜马力,疾驰到南池,然后修整一夜,更换战马,继续出击,在平泽再换一次战马。 这样,实际上需要全力机动的路程,只有不过七百里左右。 对于战马来说,这样的距离,虽然强度很高,但也不是不能接受。 更妙的是,他还可以虚晃一招,在平泽故意北上,做出要去鲜虞部的架势,实则趁夜向西南迂回,包抄到弓卢水的南岸盐泽一带。 张越接着看向续相如,对他道:“续将军,请您率领长水精骑,从武周出塞,向龙城进军,然后从龙城,直趋鶄泽的东部侧翼……” 张越指向沙盘上的一个地区:“五天之内,抵达鶄泽以东的鸿鹄泽!有没有信心?” “五天?!”续相如有些心里发慌。 从武周到龙城,就差不多有五百里了。 龙城到鸿鹄泽,也差不多有相同距离。 换而言之,他要在五天内急行军一千里。 人能撑得住,马呢? 哪怕塞外平原,一路平坦,如今又是极好的行军季节,马可以就地得到充足牧草与饮水。 但这依旧是一个无法做到的事情。 甚至很可能,还没有抵达鸿鹄泽,马就要先死掉一半以上! “将军可以就地补充战马!”张越看着续相如,告诉他:“不必怜惜马力!” “打下呼奢部,光是战马,就足有数万匹,足够将军换马的了!” 其潜台词,其实就授权续相如,可以采取他认为的所有合适手段来保证行军速度。 其中包括,征用沿途部族马匹、牲畜与男丁。 续相如一听,马上就没有意见了。 正文 第八百九十七节 秣兵历马(2) “呜!”低沉的牛角声,响彻大地。 声音三长两短,正是集兵的号声。 无数正在游戏与娱乐的呼揭骑兵听到号角声,纷纷调转马头,向着号角声所在方向而去。 不过,也有人依旧我行我素,继续追赶者自己的‘猎物’。 比如说,屠故射就根本懒得理会。 他按住一个被抓住的可怜牧民,拿着锋利的小刀,在他脸上仔细的观测着。 就像一个艺术家,在揣摩和想象自己的作品。 这个可怜的牧民,已经被他砍掉了四肢的筋骨,还割掉了舌头。 只能蜷缩着身子,满脸恐惧的等待着自己的命运。 “这是一个献祭给黑神的极佳祭品啊……”屠姑射欣喜不已的摩挲着双手:“今年冬天,我一定要亲手将这个头盖骨,送到金山的雪山之巅,让伟大的黑神来享用!” 在事实上来说,呼揭人无论是人种还是血统,都与匈奴大相径庭。 这些金山山麓脚下的游牧民,皮肤略微比较白,毛孔粗大、致密,若脱下身上的羊皮袄子,很多人的毛发,甚至比森林的猴子还要茂盛一些,身材比一般匈奴人要高一些,像是屠姑射就有差不多七尺。 除了,肤色、血统。 在信仰上,呼揭人也有异于匈奴。 和信奉原始萨满教,认为万物有灵,一切皆可成神的匈奴人不同。 呼揭人信奉着一种从遥远异域传来的宗教。 这个宗教确信,这个世界乃是由黑白双神创造,并互相交替主宰的。 当白神临世,光明万丈,世界温暖而舒适。 黑神临世,万物寂寥,世界将逐步走向死亡。 在金山之下的北风中长大的呼揭人,无比确信,如今是黑神统治的时期。 所以,必须用杀戮与鲜血,向那位神明献祭,以此确保自己死后不至于堕入无边炼狱。 而黑神尤其喜爱祂的敌人的头盖骨。 黑神亦会奖赏祂的虔诚信徒。 呼揭人深信,战死之人,将升入这位伟大的造物主的国度,与之永生。 不仅如此,若生前杀戮的敌人与献祭的祭品足够多。 此人,还将获得黑神的亲睐,成为其国度之中的贵族。 黑神会赐福他以及他的子孙,永远享有权力。 最具诱惑的,莫过于在呼揭萨满中流传的一个传说——只要有人能在生前,为黑神献祭足够多的特殊头盖骨,那么此人就将在死后,在其国度中得到数不清的永远年轻美貌的神女侍奉。 而且,黑神还将以无穷伟力,让其下体永远坚硬,永远亢奋。 这对呼揭人而言,是无法抵挡的诱惑。 屠姑射,更是深深的沉迷于其中,无法自拔。 所以,此刻他认真而严肃的端详着自己的俘虏,然后在随从的服侍下,轻而易举的隔开那个可怜牧民的头皮,熟练无比的剔掉皮肉,在对方绝望的惨嚎与挣扎中,剥离筋血。 最终,他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 一个血淋淋的头盖骨。 “真漂亮!”屠姑射赞叹着自己的作品:“伟大的黑神,一定会喜欢的!” 阳光下,他沾满了血迹的身体,狰狞而可怖。 左右随从却都是一脸享受的模样,纷纷道:“伟大的王,您的勇武,必定会让黑神欢喜!” 这时,远方的号角声,再次响起。 变得急促而紧张。 屠姑射听着,擦了擦手上的血迹与肉沫,摇摇头:“卫律看来是等急了,就让我们去看看,这位丁零王有什么指示吧!” ………… 呼揭人的散漫,让卫律越发的难以忍受了。 “这些混蛋,单于就不该让他们走出金山!”握着手里的马鞭,卫律骂骂咧咧。 已经过去一个时辰了。 但呼揭骑兵,却依旧没有完成集合。 这要是在战场上,够汉军骑兵,冲杀好几次了。 但他却又无可奈何,暂时来说,他只能依靠这些人。 好在,很快,从赵信城出发的兰氏骑兵,也要赶来。 他们本来是用于防备从汉朝的范夫人城杀出来的汉骑的军队,不过,现在汉军放弃了范夫人城,也就使得这支骑兵得到解放,可以来支援他。 不然,卫律想死的心都有了。 “单于可真是给了我一把可能伤到自己的刀!”心里叹息着。 终于,一个披头散发的呼揭贵族,带着上百名骑兵,冲进大营。 而随着此人的回归,所有呼揭骑兵一下子就安静了下来。 终于开始列队,开始了集合。 那贵族正是呼揭王屠姑射! “丁零王!”屠姑射骑在马上,对着卫律大声道:“抱歉,路上遇到了一个蠕蠕人的部落,花了点时间,我应该没迟到吧?” 他嬉笑着将手里提着的头骨交给了自己奴隶,让他们去硝制。 自己则跳下马,来到卫律面前,微微低头,俯首拜道:“呼揭王屠姑射,恭听伟大的丁零王命令!” 卫律勉强按捺住自己的脾气,挤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对屠姑射道:“大王来的正是时候!” “本王有一个重任,要交给大王!” 卫律扬起马鞭,他知道,和呼揭人布置任务和细节,那是对牛弹琴,根本行不通的事情。 这些金山蛮子的大脑里,除了杀人,就是抢掠。 屠姑射却一点也不在意卫律的神色。 对呼揭人来说,征服、杀戮与劫掠,才是他们的追求。 只要有人能让他们去杀人,他们才懒得管别的事情呢! 所以,屠姑射马上就拍着胸膛,拜道:“请伟大的丁零王吩咐!” “只要您下令,呼揭勇士,便愿为您而战!” “很好!”卫律指着弓卢水以南,说道:“我要大王,率军渡河,向南进军,杀掉沿途见到的所有敢于反抗的人!” 卫律轻笑着:“将他们的女人、牲畜与孩子,全部带回来!” 此来幕南,若只是杀一个汉朝贵族。 那岂不是亏大了? 尤其是目前的匈奴,资源紧张,人口稀缺。 若是有机会,卫律并不介意抢上一笔。 至于乌恒人的想法? 那并不重要! 就当自己给他们上的课程好了。 虽然学费可能有些贵。 屠姑射听着,却是亢奋无比,马上就低头道:“如您所愿,伟大的丁零王!” 然后,他就转过身去,看向自己的部署,拔出自己腰间的一柄青铜小刀,高声狂吼:“白神与黑神的子民们!” “征服的时候到了!” “吼!”无数呼揭骑兵闻言,扬天长啸,兴奋莫名。 更有人撕掉了自己身上的羊皮袄,亢奋的拿着武器,割破自己的脸皮,跪在地上,面朝西北的金山宣誓:“伟大的黑神,请您保佑我,务必让我杀够一百个人!” “最好,能杀一个汉人!” 他舔着嘴唇,整个人狰狞不已。 和其他匈奴部族不同,呼揭人作战,除了女人外,基本不留高过车轮的俘虏。 马蹄所及,唯有毁灭与杀戮! 于是,在屠姑射的带领下,这些疯狂的骑兵,哇哇大叫着,拿起了自己武器,骑上战马,疯狂的涌出大营。 他们就像飓风一般,向南席卷。 对这些人来说,唯有杀戮,才是唯一的道路。 王望不知道何时,站到了卫律身后,他看着那些呼揭骑兵远去的阵列,深深吸了一口气,道:“音兄,您这是在让这些人去送死啊!” 呼揭骑兵,虽然勇悍,虽然疯狂。 但在这幕南,却很难有所作为。 因为,汉朝在幕南,有一支主力精锐——护乌恒校尉。 人数虽然不多,可能也就两千左右。 但战斗力非常强悍,哪怕是对上单于庭的主力万骑,也能不落下风。 更不提,幕南九部,一旦发现匈奴骑兵入境,马上就同仇敌忾,团结起来,他们甚至可能会爆发出无穷的力量。 因为…… 幕南是匈奴的故地,匈奴骑兵一旦成建制的出现,马上就会被所有乌恒部族认为是来复仇和抢地盘的。 “不要紧!”卫律听着却是笑了起来:“呼揭骑兵不会遇到阻挡的,甚至可能会畅通无阻……” “因为,我事先已经派了使者,去到呼奢部与鲜虞部,求见呼奢屠各与鲜虞胥……” “呼奢人和鲜虞人,甚至可能会以为,呼揭骑兵只是单纯的想要通过他们的牧场罢了……” 王望听着,顿时愣住了。 “他们会按照您的意思做吗?” “当然会!”卫律笑了起来:“他们绝对想不到,本王这次来,不仅仅是来杀人,还是来抢掠的!” 这二十多年,乌恒六部,在水草丰盛的幕南草原,安逸的生活着。 无论是汉还是匈奴,都没有人抽空来管一下他们。 任由他们在这里野蛮生长,这使得这些乌恒人产生了错觉。 以为自己可以骑墙,看着汉匈争霸,壮大自身。 但…… 这在卫律看来,可笑至极! 因为,无论是汉还是匈奴,都绝不会坐视有第三方势力趁机崛起。 发现苗头,就会镇压。 譬如他,也譬如那位素未谋面的乡党! “不瞒王兄,在来之前,本王确实一心一意的,只想与那位素未谋面的乡党打个照面,最好将他留在这幕南……”卫律轻笑着:“但,到了此地后,本王发现……” “杀死对方,或许只是中策……” “呼奢部有差不多十万丁口,牛羊马匹几近百万……” “鲜虞部有七万口,六十万左右的牲畜……” “其他各部,也都有着数十万的牲畜群!” “哪怕只是带一成回到幕北,今年冬天,各部的日子都能宽裕起来!” “大单于也就不用担心幕北之事了……” “更可以削弱、重挫乌恒各部,使之元气大伤,二十年内无法恢复!” “当然……”卫律轻笑着:“若是有机会,能杀掉或者擒住那位乡党,本王也不会错过!” 作为接受过完整的汉家精英教育的卫律而言,他有着足够的战略意识与眼光。 他始终保持着清醒与冷静。 因为,汉匈争霸,发展到今天。 对匈奴来说,只要一着踏错,就永无翻身的机会了。 “呼揭骑兵,是我用来搅混水的工具!”卫律自得的说道:“水搅浑了,才好趁乱摸鱼!” “而本王则在此,率领大军,旁观其事,顺势而行!” “这就是兵法所谓‘虚则实之,实则虚之’!” 王望听着,钦佩不已,拜道:“音兄高见!” 卫律听着,却是摇摇头,道:“这算什么高见?不过是趁势而为,王兄若在我这个位置,也肯定能想到!” 他握着马鞭,看向南方,问着王望:“王兄,猜猜看,我的那位乡党,此刻在想什么?” 王望摇摇头。 卫律又问道:“若他得知,呼揭骑兵抢走他之前,攻陷了呼奢与鲜虞,抢走了他觊觎的东西,他会怎么办呢?” “是怒而兴军,与我在这弓卢水之畔交战,还是选择忍气吞声,被迫与我瓜分幕南各部的牲畜、财富?” 王望仔细的想了想,然后答道:“末将以为,当是后者吧……” “不!”卫律坚定的摇了摇头:“文如其人,我的那位乡党,绝不是那种会忍气吞声之人!” “看着吧!”卫律笑着道:“我有预感,我们会在这弓卢水照面!” “我会看到他!” “他也会看到我!” “有机会的话,他会杀掉我,我也会杀掉他!” “其实,若是可以,我希望请他去幕南做客……”卫律低下头,低声说道:“我想好好问问他,长水乡现在的情况怎么样了?长水河里,还能捉到小鱼吗?” ……………………………… 长城脚下,汉军骑兵,鱼贯而出。 不过两个时辰,护乌恒都尉的骑兵与长水校尉的骑兵,就全部出塞。 然后各自分别。 一向南,趋于南池,一向北,朝龙城挺进。 马蹄声轰隆隆,响彻大地。 在元狩四年,霍去病率领汉军主力,出定襄与代郡后,时隔几近二十七年,汉军再次大规模的通过长城,直奔塞外。 站在雁门长城上,张越看着这个情况,嘴角微微溢出一丝笑容来。 他对左右下令:“我们也走吧!” 司马玄的骑兵,会迂回到呼奢部的后方,堵住其北逃之路。 而续相如的骑兵,则会从侧翼发起猛攻。 而他则会率领,塞下各氏族的‘义从骑兵’,从正面发起攻击。 为了协调,他与续相如、司马玄都已经约定了进攻发起的时间——统一为延和二年春三月十九日拂晓。 也就是八天后的凌晨。 所以,张越知道,自己也得快一点才行! 正文 第八百九十八节 南池 塞外的天空,一片碧蓝。 草原悠悠,牛羊成群,风光无限秀丽。 张越不由得想起了后世那首著名的《鸿雁》,轻声的低吟起来。 此时,他已经抵近了目前幕南草原最重要的一个区域。 也是这一两百年来,草原上最重要的牧场——南池牧场。 在战国时期,南池是东胡人的王庭所在。 一度称霸幕南的东胡部族,在此建立了他们的统治。 匈奴崛起后,南池又成为了匈奴右贤王的王庭所在。 匈奴对汉室的十次入侵里,有七次是在南池做出决定的。 在二十七年前的漠北决战后,幕南无王庭,匈奴远遁,南池便成为了护乌恒校尉的驻谒所在。 而且,张越还知道,此地还会继续兴盛两千年之久。 在后世,它名曰黄旗海。 是著名的旅游景点之一。 直到,它因为干旱而渐渐干涸,变为一个季节性湖泊。 终于,视线中出现一个巨大湖泊。 祂是如此的巨大。 以至于一眼看不到边。 湖面,碧波荡漾,许多飞鸟,在湖上掠过。 张越远眺着南池,惊喜不已,问着在驱车的田水:“我命尔等带来的鲫鱼、鲤鱼可都还活着?” “主公,都活着呢!”田水笑着答道:“而且活蹦乱跳!” “善!”张越欣喜不已,对田水道:“等到了南池,就将那些鲫鱼、鲤鱼放入南池中……” “诺!”田水虽不太清楚自家主公的用意,但还是点头。 这时,数百名骑兵,从南池方向而来。 他们来到张越率领的队伍前,全体下马,纷纷跪到地上,屈膝匍匐:“塞外野人南池垣,率南池部上下,恭迎天使莅临!” 马上,就有着人,牵来了两匹被鲜花装扮的神俊牧马来到了张越车驾前,恭身拜道:“此乃我部所养的骏马,敬献天使,还望天使笑纳!” 这是题中应有之义。 不过…… 张越却有些不是很开心,他让人收下贡物,然后沉声道:“南池部去年便应该朝贡天子了……” “是何缘故,久拖至斯?” 朝贡制度,是中国独有的制度。 传承数千年,延绵不绝。 就连匈奴人,也来抄袭、复制,将之用在了对西域的统治上。 西域各国,每年都有朝贡单于庭的义务。 即使是乌孙,也要遵循。 而像莎车、龟兹、焉奢与车师这样的匈奴控制很深的国家,每年甚至都要将三成的财富,送去单于庭,以换取单于的仁慈。 不然,便是大军入境,直接强取了! 对中国而言,朝贡与否与朝贡的次数是否频繁,是衡量属国与附庸忠诚的标准。 按照这个标准,南池部居然连三年一次的制度性朝贡都不能达标,显然是很不忠诚了! 若换上当今天子年轻时的性格,南池部恐怕会被从地球上抹去。 听着天使的责问,南池部上下,都是诚惶诚恐。 特别是那几位被带到了张越面前的贵族,感觉腿肚子都在抽筋了。 乌恒九部,除内迁三部外,就数南池对汉最忠诚。 往年惯例朝贡长安,次次不落。 甚至有些年份,牲畜繁育的多的时候,还会额外加贡。 但,最近十余年,随着其他部族,都渐渐停止朝贡长安后。 南池人心理也开始不平衡。 特别是部族的年轻人,非常不爽。 他们不愿意将自己辛辛苦苦,蓄养的牛羊,无偿的送去长安,给一个他们连面都没有见过的所谓天子。 他们也不像老一辈的南池人,知道自己的一切都是汉天子的赏赐与恩德。 反而以为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从他们生下来那天开始,他们就在这南池了。 加上其他停止朝贡的部族,也没有受到什么打击和惩罚。 所以,去年的时候,南池部的几个贵族,就绕过了老族长,找了个借口,没有朝贡。 一直以来,他们还窃喜不已。 哪知,会有天使亲自责问的事情? 特别是,这位天使在雁门的作为,如今都已经传到了南池部中。 想着传说中的那些事情,南池部上下,人人忌惮。 正要告罪的时候,就听到天使说道:“汉家天子,从来有债必偿,南池部今年必须补足延误的朝贡牲畜、皮毛份额,更须额外加倍!” 在张越看来,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因为,若无汉家保护和许可,整个幕南的乌恒九部,恐怕现在都还在乌丸山下的白山黑水之间挣扎。 他们的人口,永远无法突破五万。 他们的寿命,会被卡在四十岁的天堑。 至于吃饱肚子这种事情…… 更是永远不要奢望。 更别提,能在这水草丰盛,温暖潮湿的幕南,自由自在的放牧了。 为了安全、和平与自由,汉家军人,付出了血与肉的代价。 从居延到武威,流血数千里。 凭什么乌恒人一毛钱都不付出,就可以安享这一切? 那岂非是对英灵的亵渎? 当然,张越也不是不讲道理的。 握着腰间的嫖姚剑,他走出马车,看向那几个南池部的贵族:“当然,天子与汉家,永远不会亏待忠臣!” 他拍拍手,李池就带着人,将十余辆牛车,驱赶到前面。 掀开车帘,里面装载的全部都是用麻绳与草绳捆绑在一起的瓦罐。 张越拿起一个瓦罐,打开来,放到地上,对他们道:“这些就将是天子对尔等忠诚的赏赐!” “以后,只要南池部忠顺,定时朝贡,服从天子之命……” “这些可以减少胎儿畸形,减少难产概率的神物,便都可以作为回赐!” “本使还会请求天子,准许南池忠臣,以皮毛,换取盐铁、布帛!” 这就是张越从米帝学来的神功,汉化后的版本叫‘手持刀剑,口衔诗书’!。 南池贵族们看着那些瓦罐,再听着张越的承诺。 终于彻底没有了怨言,纷纷跪下来,顿首拜道:“南池野人,谨遵天使训诫,必定忠心耿耿,为天子臣属!” 张越听着,满意的点点头。 市场已经敞开! 幕南大草原,在后世,哪怕是在沙漠化严重的时候,也曾养育了数千万人口和数千万的牛羊。 当然,那是建立在现代化的畜牧业技术与现代化的道路交通运输基础上。 但在如今,只要合理利用,开发得当,以畜牧业养活五百万人口,不在话下。 而目前,整个幕南,总人口不过百万左右,蓄养牲畜数量五百万以下。 换而言之,幕南还是很有潜力可以挖掘的。 而且,张越觉得,农耕与游牧,其实并非天生的死敌。 在事实上,两者有着非常好的互补性。 牧民们可以产出大量皮毛、奶酪和各色肉类。 皮毛可以制作出各色毛布,奶酪与肉类富含大量蛋白质与营养。 而农民通过耕作和生产,可以产出牧民们无法获得的粮食、盐铁以工业品。 最重要的一点,就是没有农业或者工业大国支撑。 单纯的畜牧业,死路一条! 旁的不说,就是一条缺乏维生素与各类微量元素补充,各类疾病和生产困难,就会永远萦绕在他们的头顶。 反之,两两结合,可以产生一加一大于二的效应。 草原的游牧民,完全可以通过将他们畜牧放养的牲畜与出产的皮毛、奶酪、肉类,卖去中原,换来他们亟需的粟米、小麦、盐铁、茶叶以及其他商品。 而有了稳定的牛羊供给后,中国农民的全牛耕化作业,自然指日可待。 他们出产的奶酪、肉类,皮毛更会变成中国百姓的日常食物与身上的衣着。 完全是双赢啊! 现在的世界局势与环境,则为这种双赢缔造了有利环境。 虚弱的匈奴,无力南侵,只能在居延和西域与汉拉锯。 而新生的乌恒,处于分裂中,汉家威权,也深入人心。 只要经营得当,一两代人,新生的牧民,就会完全适应这种新生活。 只要稳定数十年,那么,就算未来出了什么变故。 这草原也不会有什么野心家可以崛起了。 因为…… 届时,必定是排队枪毙的时代。 在火枪火炮面前,骑兵将失去他们的主宰地位。 内心打着这个算盘,张越就挥手道:“走吧,诸位头人,本使正要领略一下这南池风光!” 便在这些人的簇拥下,带着他从塞下征集的两千多义从骑兵,直入南池部的营帐之中。 然后,自然又是一番敲打。 让这南池部答允下了无数不平等条约。 更立刻派出了一千多骑,加入天使的队伍。 没办法,形势比人强。 不答应也不行! 更何况,南池部的骑兵们,都是跃跃欲试。 作为生于南池的乌恒人,他们是在护乌恒校尉的视线中成长起来的。 早就羡慕着汉军的待遇与地位。 如今,天使亲自点兵,哪个不是踊跃参与? 张越将这些新加入的南池骑兵,丢给郭戎去管理,自己则带着李池与田水,到了南池湖畔,将带来的鲫鱼与鲤鱼,放生到这碧波无穷的大泽之中。 “主公,您这是?”李池不是很理解,于是轻声问道。 “等到明年,你们就知道,你们今天做的这个事情的意义了!”张越轻笑着,将几条鲫鱼放入湖水中。 南池,也就是后世所谓的黄旗海。 在历史上一直到解放前,都没有什么鱼虾。 直到有一天,有人将几十条鲫鱼,放生到这大湖之中。 不过数年,这大泽就成为了塞上明珠。 五十年代,黄旗海的鲫鱼产量,每年达到了两千吨! 至于现在…… 张越看着这碧波荡漾的大泽。 如今的南池的面积,起码三倍于后世的黄旗海。 粗略估计,其周长至少四十多公里,宽十几公里。 这样的大湖,而且,又因为环境封闭,没有天敌,哪怕是目前的情况下,一年产出个一两千吨的鲫鱼、鲤鱼,应该不在话下。 这样,将来护乌恒都尉的肉食,就有了解决的地方! 有了这个物质基础,南池就一定可以建设成为汉家在幕南的要塞。 李池听着,却是似懂非懂。 同样不懂的,还是几十个随同张越一起放生的南池贵族与塞下贵族。 不过…… 他们的想法,却是有些新奇。 “天使这是在施展神通吧?”独孤敬拉着郝连破奴低声说着:“应该就是如此了!” “大概吧!”郝连破奴神色肃穆的道:“我听汉人说过,天使乃是兵主座下神将下凡,故号称‘张蚩尤’,其额间生有神目,一旦睁开,伟力无穷,就像在参合坡……” 说到这里,他们两个就目光狂热,无比虔诚的看着正在放生的张越。 而南池的贵族们,在一旁听着,若有所思。 这些传说,他们也有所耳闻。 兵主?! 无论是在汉地,还是在幕南,如今都是一位信徒无数的神明。 特别是在这幕南各部,兵主蚩尤的信仰,广泛存在。 而且,职责众多。 除了战争本职外,守护、保护牲畜、妇孺,以及平安、健康,都成为其神职。 对乌恒人来说,这位神明几乎是无所不能的! 故而,他们看向张越的神色,越发忌惮。 以至于,即使时隔百年,南池居民里的老人,依旧会给他们的孩子,讲述今天的故事。 “你们是不知道啊,当年,张侍中在这南池,亲手放生了许多鱼……” “我的祖父,当年亲眼看到放生时候的场景……” “鱼从张侍中手中掉入湖中,一下子天上照下一道光,湖水沸腾,有神女出来,向张侍中致谢……” “南池人从此就都能吃到这香甜的鲫鱼与肥美的鲤鱼了!” 不过,如今,湖水却静悄悄的。 卢苇荡漾开来,一条刚刚被放入湖中的鲫鱼,窜入其中。 然后,它就发现,这里简直是天堂。 没有天敌,也没有危险。 湖水富含营养,到处都是食物。 几乎没有任何考虑,它就决定在这里安家。 将最后的一桶鲫鱼放入湖水中,张越站起身来,看向身后的人,道:“都去休息吧,明天开始,就要准备作战了!” 现在,护乌恒都尉的骑兵,应该已经在穿插了。 长水校尉的精骑,也应该从龙城出发,在直扑鸿鹄泽的路上。 正文 第八百九十九节 骚动的长安 长安,时至暮春,气氛越发的活泼起来了。 每天都有无数公卿,排队前往新丰。 以至于去新丰的驰道,都被马车碾的有些破烂了。 这些,都是去蹲着新丰麦田的人。 眼看着新丰的麦田,一天天成熟,一天天接近收获。 挥舞着五铢钱的权贵与大贾们,纷纷入场。 现在,市面上,新丰今年新麦预售价格,已经打着滚的向上涨了好多倍。 而且,还在不断上涨中。 已经有封地在三河的列侯,开出了一石新麦五百钱的天价。 五倍于往年的价格! 即使如此,也依然不保险。 因为谁也不知道,建章宫里的天子,会不会忽然下手? 毕竟,这位陛下是出了名的见钱眼开。 所以,为了造成既成事实,很多人甚至干脆,蹲在了新丰的乡村。 就等着百姓开镰,然后就地连秸秆一起买了。 不过,这些人这次还真的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大汉天子,现在压根看不上这么点蚊子肉。 “朕这次派张子重出去,真是明智啊!”看着眼前的奏疏,大汉天子神色愉悦,得意不已。 “呼奢部,牛羊百万,马匹二十余万……” “鲜虞部,牛羊五十万,马匹十万……” “诸水部,牛羊三十万,马匹十余万……” “……”数着这报告上罗列的各部牲畜、丁口数据,天子简单的做了一道算术题。 然后他就发现,幕南乌恒六部,加起来的牲畜数量,无限接近了四百万这个数字。 这让他心花怒放,难以自抑。 牲畜是很值钱的! 特别是现在的情况下,随着新丰的麦田一天一天的接近成熟。 整个关中,都已经被轰动。 无数农民,羡慕嫉妒恨。 而随着这个情绪,不止新丰的麦种,价格节节走高。 新丰所用的技术、农具和耕作方式,也瞬间得到了无数关注。 于是,曲辕犁、耕牛、耧车的价格,应声而涨! 尤其是耕牛,一头犍牛的价格,从往年的不过六千钱,涨到了一万两千钱。 翻了一倍! 如今,在关中,哪怕只是一头牛犊,都有无数人争相抢购。 所以,现在天子眼中看到的不是牲畜数字。 而是数不清的五铢钱。 “哪怕只是带回十万头牛,都价值十万万以上!”天子闭着眼睛,再难忍耐。 因为,幕南地区的牛群数量,起码在五十万头以上! 那意味着,仅仅是牛群的价值,就相当于汉室一年财政收入的总和! 抿着嘴唇,天子再看向奏疏,手指轻轻的敲击起来。 然后,他就起身,对一直侍立在侧的张安世道:“尚书令,制诏罢!” “全权使者,侍中、建文君张子重所奏诸事,朕意以为甚佳,其下御史,群臣文武共议之!” 于是,所有在京文武大臣,都被这个命令震得头昏眼花。 因为,随同天子诏命同时而来的,还有张越在武周塞下时,快马传递长安的出师表。 看着这纸出师表,每一个人都忍不住吞咽口水。 不止是因为其上描述的幕南事务。 那些富得流油的乌恒部族保有的巨大牲畜群,让每一个汉家大臣,都呼吸急促,肾上腺素分泌加速。 “幕南六部,居然有如此多牲畜和丁口了!”就连韩说,都惊讶万分。 他对乌恒人的印象,一直停留在当年的那些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穷鬼时代。 哪里能想到,不过二十五年,这些当年穷的连煮饭的锅都是石头的部族,居然能不声不响的繁育如此数量的牲畜群! 随即,他就哀叹起来:“这下,张子重就要捡一件大功了!” 丞相刘屈氂,同样忧心忡忡。 “若其果真能镇压幕南,破其部族,获其牲畜……” “恐怕,连海西候也未必压的住他了……” 汉军是最现实、最实际的一个群体。 谁能打胜仗,谁能带领他们开疆拓土,建功立业,他们就跟谁走。 这是秦以来的传统。 当初,卫霍崛起时,整个汉军就立刻大洗牌。 所有曾经的名将、大将,统统靠边站! 不过…… 刘屈氂心中却又有些高兴。 因为,那纸出师表的最后,提出来的建议,让他怦然心动。 “仿治河都护府故事,置幕南都护府……”咀嚼着这个提议蕴含的政治前景,刘屈氂便难以自抑的激动起来。 因为,这是青史留名的好机会。 一个幕南都护府的提议,在这一天,让整个长安不知道多少大臣贵族,彻夜难眠。 顶层的大臣们知道,这是青史留名和刷存在感的好机会。 而其他人,则明白这是千载难逢的晋升之机。 只要去幕南,当上一任都护府都督。 只要不出问题,搞出什么大新闻。 回来后妥妥的九卿! 若能有些政绩,觊觎三公之位,也是有资格的。 而商人们,同样失眠了。 因为,长安市面上,忽然出现了一些羊毛布料。 而且价格低廉,最贵的也才卖两千钱一匹。 引得无数贵妇,争相抢购。 关键,这些布料在持续稳定的供应。 这下子,所有的视线,就聚焦到了供应渠道上。 然后,他们就发现,是杨氏在经营、销售这些布料。 这立刻引发了所有商贾的关注。 然后,在这些大鳄的种种手段下,杨孙氏在武周塞下的举动,立刻就人尽皆知。 所有商贾,马上嗅到了财富的味道。 而且,他们马上就判断出,这其中蕴藏的暴利! “必须马上去塞下!” 无数人异口同声的喊着。 因为去晚了,可能连喝汤的机会都会没有了。 袁氏、田氏、王氏,立刻行动。 袁家家主袁广国,甚至亲自出动,带上了自己的儿子和全部的精干家臣以及大批人手、财富,立刻就前往雁门。 其他人也不甘人后,纷纷行动。 因为,他们知道,这个事情不止一定赚钱。 更没有任何风险。 恰恰相反,这是朝堂、天子和国家都乐意的事情。 只要能参与其中,等于给自己和家族,争取到了一张护身符。 正文 第九百节 异变(1) 过弓卢水向南,经过了数百里的荒漠与原野后。 富饶的幕南草原,便已经袒露在眼前。 屠姑射勒住马,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感受了一下这不同于金山脚下的气候。 温暖、潮湿的季风,正刮过整个幕南草原。 昨夜甚至还下了一场雪,草原上,随处可见积雪的痕迹。 但,嫩草已经长出来了。 跳下战马,用脚重重的在地上踩了一脚。 脚下的草地,虽然略显干燥,但却很松软。 不像幕北的草原,一脚踩下,硬的和石头一样。 “这些乌恒奴隶!”屠姑射狰狞着面孔:“他们怎么配生活在这样的富饶草原?” 他转过身去,问着自己的部下,那些髡头辫发,穿着破破烂烂的羊皮袄,拿着青铜武器或者石制武器的士兵们:“呼揭的勇士们!那些乌恒奴隶,和丁零人一样下贱的东西,比蠕蠕人还懦弱的部族,却占有了世界上最好的牧场!” “他们每天都能吃到新鲜的奶酪,喝到甘甜的河水!” “甚至可以安详的晒太阳!” “看这太阳吧!”屠姑射望着那当空的春日:“祂是这样的温暖!” 如今的幕南西北部,白天的气温,大约也就十二三度,最高可能二十度左右。 但…… 与呼揭人在金山的老巢一比,这里简直就是一个度假村! 因为,现在的金山脚下,依然是北风呼啸,寒风刺骨的季节。 在呼揭人的字典里,从来就没有夏天这个概念。 只有冷和更冷。 这让所有呼揭骑兵,从心底生出浓浓的仇恨。 特别是,他们知道,占据这片草原的乃是乌恒人。 乌恒人是什么人? 奴隶! 冒顿大单于和老上大单于征服的卑贱种族! 草原上鄙视链的最下层。 与丁零人、扶余人和鲜卑人是一个级别的。 而现在,这些下贱的奴隶,却占有了呼揭人做梦都不能拥有的土地。 嫉妒与愤怒,立刻郁积在每一个人心中。 “大王!伟大的王!”一个呼揭贵族提着他的流星锤,走到屠姑射面前,屈膝叩首:“请您带领我们,将这些下贱的奴隶,统统杀光吧!” “我已经迫不及待的,想要将几个乌恒贵族的头颅,收藏到我的穹庐中,让他们日夜看着我是如何鞭笞他们的孩子,凌辱他们的妻妾!” 其他人纷纷高呼:“伟大的呼揭王啊,白神与黑神最虔诚的信徒,请您指引我们征服的道路!” 作为一个生活在贫瘠、寒苦的金山脚下的部族。 呼揭人靠放牧所得,是极为稀少的。 甚至可以这么说,若是纯粹靠着畜牧,他们都要饿死! 正是依靠着不断的对外劫掠与杀戮,他们才能维持存在。 这些白皮肤,浓毛发的呼揭人,早在百年前,就是一个依靠着征服与杀戮而兴盛的国家。 他们曾经是月氏帝国的重要盟友,也是匈奴人最忌惮的敌人之一。 就连匈奴的冒顿单于,也曾在他们手下吃亏。 祁连山一战更是震惊草原。 不过三千呼揭骑兵,以其悍不畏死的决死冲锋和贴身肉搏,打散了超过八千的匈奴单于精锐。 迫使冒顿单于只能收兵退却,积蓄力量。 过了十五年,才由老上大单于复仇成功,一战而亡月氏,并定鼎西域。 所以,在当年,匈奴的老上大单于,将此丰功伟绩,写在了给汉太宗的国书上,得意洋洋的炫耀:以天之福,吏卒良,马强力,以夷灭月氏……定呼揭、乌孙、楼兰及其旁二十六国,并为匈奴。 将呼揭列为一个与乌孙、楼兰相等的敌人。 而不是连名字都没有的‘及其旁二十六国’。 换而言之,在当时,呼揭就已经是有数的强大势力。 是有名有姓,有戏份和台词的角色,而不是连鸡腿都没有的龙套。 故而,匈奴征服呼揭后,也是极力提防和镇压。 错非汉匈争霸,匈奴到了生死存亡关头。 匈奴人是怎么都不会放出这头野兽的。 因为,他们就是一群只会破坏,不会建设。 纯粹的野兽与杀戮机器。 回想着祖先的丰功伟绩,屠姑射扬起自己的马鞭,意气风发的下令:“呼揭的勇士们,白神与黑神的子民!去征服吧!” “杀掉见到的所有男人!” “将他们的女人、牲畜、孩子,全部俘虏!” “乌~~~~拉~~~~~~!”呼揭骑兵们,用他们最传统的战斗号声予以回应。 这是在金山脚下,与塞人作战时常用的号声。 就像狼嚎,也如虎啸。 随军的十几个萨满祭司,则拿起了他们的法器——呼揭人战胜的敌人首领身上取下的骨头与皮做成的器物,向着呼揭骑兵们施法赐福。 “黑神会保佑你们!”一个萨满祭司,用着大雁羽毛,从法器里洒出些不明液体,这些液体的成分很复杂,若用科学仪器分析的话,可能会发现牛羊的血液、人的尿液、jing液还有妇女的月事血以及很多其他人畜器官组成的东西。 这和呼揭人的信仰很像。 既有匈奴的萨满教教义,也有着西方异域宗教成分,甚至还有些从遥远的巴克特里亚传播来的浮屠教成分。 但这些呼揭骑兵,却都是癫狂无比。 像是磕了药一样兴奋起来。 “黑神与我同在!”一个呼揭骑兵,在被撒了液体后,亢奋的大叫起来。 随即,草原的平静被打破了。 马蹄声,隆隆响起。 炼狱降临在这与瀚海交界的草原边陲。 …………………………………… 延和二年春三月十七。 盐泽。 司马玄登上了这盐泽一侧的高地,远眺四面。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这样奇特的地理。 四面都有风吹来,地表上,密布着无数大大小小的湖泊。 不过,这些湖泊都是咸水湖。 沙滩和戈壁上,随处可见结晶的粗盐粒。 “好地方啊!”司马玄抚着髯须:“若在此建城,足可控扼整个幕南的食盐供给!” 这确实是事实。 幕南地区的主要食盐供给,除了自汉进口,便是从这盐泽获取。 作为幕南最大的盐产地,盐泽每年能向各部提供数百万斤廉价的结晶盐。 呼奢部族,就是靠着垄断盐泽的产盐而兴盛起来的。 所以,他们平时也在此地,布置了兵力防备其他人来偷盐。 只是,不知道为何,当司马玄率部从盐泽的西北迂回而来时,并未发现有任何守军。 这使得,他的骑兵得以兵不血刃的占据这一战略要地。 从地理上来看,这处盐泽,位于鶄泽偏北三百里左右,距离弓卢水大约六百里。 扼守此地,不仅仅可以阻断呼奢部北逃的路线。 更可以从其脆弱的后方发起突袭。 “马上派出斥候,对附近百里进行侦查!”司马玄下令:“其他人原地修整,保养马匹与兵器,随时做好作战准备!” “诺!”众将纷纷领命,各自下去布置。 在过去的六天里,护乌恒都尉的两千轻骑兵,连续急行军超过一千里,从南池迂回到了此地。 一路上,光是换马,都换了四次了。 每一次都要花上大半天时间,主要是为了重新钉马掌。 好在,士兵们对这个工作,掌握的很熟练。 所以,没有浪费太多时间。 趁着这修整的时间,司马玄也亲自带队,深入部曲之中,探望士兵,鼓舞士气。 “君等务必保持状态,争取一战而下!”司马玄每到一个仕伍,都会对将士们说道:“那呼奢部,可是有数十万的牛羊与马匹!” “来前,天使已经许诺,将从缴获之中,拿出部分财富,奖赏有功将士!” 这也是目前汉军的惯例与传统了。 没办法,军功勋爵名田宅制度崩毁了。 能够鼓舞士气和提高士气的手段,就只剩下了这单纯的物质激励。 不过,这个方法确实很有效。 士兵们听着,都是欢呼雀跃。 满脑子都是数十万牛羊牲畜这个数字。 两个时辰后,司马玄派出去的斥候,纷纷返回。 他们带回了一个让司马玄错愕万分的情报。 斥候们从盐泽向北、南搜寻了数十里。 他们没有发现任何牧民。 这实在是太不正常了! “秦司马!”司马玄马上叫来了护乌恒都尉的左部司马秦武,对他布置任务:“请你立刻带人,向鶄泽方向搜索,务必探知情报!” 此刻,司马玄不得不怀疑,汉军出动的情报被呼奢人获知了。 若是这样,呼奢人会有很多种选择。 其中,最恐怖的,莫过于北逃! 尤其是考虑到,鶄泽与弓卢水在直线距离上,不超过八百里这一事实。 换而言之,呼奢人若决定北逃,此刻,他们恐怕已经在向着弓卢水前进了。 若不能及时堵住他们…… 司马玄知道,自己恐怕真的得提头去见天子了! 送走秦武后,司马玄立刻下达了备战命令。 旋即,才刚刚修整了不过两个时辰,甚至还没有来得及好好补上一觉的护乌恒都尉的骑兵们,就听到了代表备战的号角声。 而此时,距离呼揭人越过弓卢水,已经过去了两天。 这些野蛮而恐怖的骑兵,在整个呼奢部的牧场,肆意的散播着恐怖与惶恐。 正文 第九百零一节 异变(2) 燃烧的穹庐,照亮了夜空。 拿着屠刀,屠姑射意气风发的走入这乌恒人的营垒里。 数百个男人,都已经被杀死。 包括老人和高过车轮的少年。 女人和孩子们,则蜷缩在一起,瑟瑟发抖的看着这些北方而来的征服者。 “你们!”屠姑射拿着手里的骨刀,看着那些女人和孩子,得意洋洋的拎起一个血淋淋的人头,丢了过去:“从现在开始,就都是呼揭人了!” “必须,适应和学会呼揭人的生活方式!” “必须,信仰呼揭的神明!” 作为一个在金山脚下的艰苦环境中成长起来的部族,呼揭人能够延续至今,靠的就是这一套模式。 杀死敌对方的男人,将他们的女人和孩子,变成自己人。 引弓之民的传统和习俗,给了他们这个扩张方式提供了最合适的土壤。 战败方对于战胜方,拥有一切权力。 所以,这些乌恒女人和孩子,在恐惧中,都顺从的匍匐到了地上,以额触地,献上了自己的忠诚:“如您所愿,伟大的大人!” 反正,这草原上,征伐杀戮,只是日常而已。 更何况,乌恒各部,享用了太久的和平。 早就被这安逸磨平了棱角,很多人甚至在遇袭时,连弯弓都忘记了。 以至于,呼揭骑兵,势如破竹。 两天内就突进到了呼奢部的核心。 现在,他们距离鶄泽已经只剩下不过一百里的路途了。 对于骑兵来说,这么点距离,可能只是一次简单的奔袭就可以办到。 不过…… 也因为如此,呼奢部已经在其老巢开始布防。 四五万的牧民和成千上万的牲畜群,都龟缩到了鶄泽及其附近地区,似乎准备固守待援。 但那又怎样呢? 屠姑射冷笑着上前,从这些女人里挑出几个屁股大、骨架宽的(对呼揭人或者任何游牧民族来说,这样的女人才是美女,因为她们能生养……),狂笑着驱赶着她们进了一处干草堆。 ………………………… 鶄泽。 同样的夜空下,呼奢屠各,已经彻底慌了神。 他甚至有些手足无措。 “派去南池告急的使者,现在究竟到了没有?” “匈奴人这次派来的骑兵有多少?查清楚了没有?” 他不停的重复着这两个问题。 让部族上下的人,也都跟着慌乱起来。 曾经,乌恒九部中最桀骜的部族,现在却慌乱的如同被猫发现的老鼠。 没办法! 来袭的敌人,根本不是他们可以抵抗的! 就在昨天,呼奢屠各亲自带了部族最精锐的一千五百骑,出发迎敌。 结果,就在鶄泽外围,被不过五百敌骑,杀得片甲不留。 呼奢屠各甚至被吓得丢下部下,狼狈逃回。 一千五百骑兵,能回来的甚至不过九百。 其他人的命运,已经可以想象了。 也是因此,呼奢人才被一棍子敲醒。 现在,他们终于明白,居延的汉军是在和一群怎样的敌人作战? 更加明白了,能把这样的对手,按在地上狂揍,只能被动抵抗的大汉帝国是何等强盛! 现在,呼奢屠各只要闭上眼睛,就回想起昨日的情况。 那些敌人…… 那些可怕的敌人…… 那些穿着破破烂烂的羊皮袄,手里不过是拿着些落后老旧的青铜铤、青铜剑和流星锤的骑兵。 他们浑身散发着恶臭,脸部满是刀疤。 悍不畏死,勇猛无比。 只是一个照面,就有几十个呼奢勇士,被他们打落下马。 更可怕的是——这些疯子,无比热爱肉搏。 呼奢屠各就亲眼看到,有很多人从马上跃起,将呼奢部的骑兵扑下战马。 然后,他们用武器、石头、拳头,甚至是牙齿,将对手虐杀。 战场上响彻了那些年轻气盛,但却缺乏经验与训练的可怜呼奢骑兵的惨嚎。 在这些人面前,呼奢人根本不是对手! 面对这些的敌人,呼奢人几乎无法对抗。 只能龟缩起来,甚至坐视着这些可怕的敌人,在整个呼奢部的草原肆虐,将那些没有来得及撤退或者没有得到通知的氏族,一点一滴的撕碎! 太可怕了! 深重的恐惧,让呼奢屠各震惊。 他现在,甚至愿意跪着爬去南池,向汉人的护乌恒都尉求援。 希望汉朝爸爸,可以不计前嫌。 伸出援手,救他与他的族人一命。 尽管,呼奢屠各其实知道,从南池到此,哪怕全速出发,也需要起码四五天。 但,现在唯一能救他的,只有汉朝爸爸了! 就在此时,一个呼奢贵族,慌慌张张的跑进来,扑通一声,跪到地上,哭着喊道:“大人,不好了!那些该死的匈奴人,在刚刚突袭了南方的青丘!” 噗! 呼奢屠各闻言,一口鲜血,立刻喷出。 因为,青丘正是呼奢部通向鲜虞部与南池的必经之地。 当然,也不是不能从其他方向,前往南方的南池。 但,那样的话,可能就需要从东北的鸿鹄泽绕路,穿过一片密布沼泽与湿地的草原,才能抵达南池。 在时间上来说,至少要多用两天! “难道是天要亡我?”呼奢屠各喃喃自语着,他看着夜空下的鶄泽,感觉前途一片黑暗。 与数日前,送别匈奴使者时的意气风发与自得截然相反。 ………………………… 同样的星空下。 鶄泽以东,三百余里的鸿鹄泽中。 续相如已经在巡视刚刚扎营的军营。 跟随他而来的,还有上千名被强征的诸水部的牧民。 现在,这些牧民正在细心的照料和喂养着长水校尉的战马。 四千匹战马,在这夜色下,吭吭哧哧的吃着饲料与饮水,不时打着响鼻。 “休息一天,养精蓄锐……”续相如畅想起计划中的拂晓突袭,不由得心旷神怡。 他相信,呼奢部的夷狄贼子,绝对不会想到会有玄甲军,在拂晓之时,突入其营地。 这时候,远方的夜色中,十余骑踏水而来。 正是他派出去侦查和隔绝前方的斥候。 续相如于是迎上前去。 然后,他就发现,这些骑兵都带了伤。 “将军!”一个队率将两个被捆了起来的俘虏,带到了续相如面前,禀报道:“末将奉命,向鶄泽方向搜索警戒,今日黄昏时分,在距此百里外,遭遇了一支数十人的匈奴骑兵!” “末将遵循将军命令,率部绞杀之!” “这两个就是俘虏!” 续相如听着,眼睛一下子就瞪了起来:“匈奴人?!” 幕北决战后,匈奴远遁。 幕南已经二十七年没有见过匈奴骑兵的身影了。 现在,又忽然出现。 他立刻就知道,事情变得不一样了。 而且,情况可能会变得无比糟糕。 他马上就下令:“立刻派人出发,不惜一切,去青丘一带,与张侍中联系上!将此间之事,禀报上去!” 他紧接着又下令:“擂鼓点将,召集所有队率以上将官!” “赵君!”续相如又看向那个斥候队率,对他郑重的道:“请君立刻去通知所有在外的斥候,务必在明日将敌情彻底摸清楚!” “不惜代价,哪怕与敌人交战,也要搞清楚匈奴的兵力,最好能看到其大纛!” 汉匈百年争霸,发展到现在,彼此都有着详细的了解。 尤其是军队方面,汉军大将们,对每一个匈奴主力部族的大纛都能闭着眼睛如数家珍。 甚至只要看到匈奴大纛,就能知道,对面的敌人是匈奴那支部族的骑兵?兵力多少?风格如何?其将主是谁? 同样,匈奴人只要看到汉军将旗或者军旗,甚至只需要看到汉军的行军方式,就能猜到是那个老对手来了! 没办法,在平城之战之前,汉匈两国就已经交火了。 战争,从高帝时代,断断续续,打到了先帝时期。 最终在元光年中,变成了彻底的国战,撕破脸皮,大打出手。 这一百多年纠缠与敌对、足够彼此都对对方有着清楚的认知。 ……………………………… 呼揭营地中,数十具骑兵尸体,被拖到了穹庐前的篝火旁。 这些,都是呼揭骑兵的尸体。 几个经验丰富的萨满上前,解开这些骑兵尸体身上破破烂烂的羊皮袄,然后围着这些尸体,踱着脚步,嘴中念念叨叨。 最终,一个年老的萨满,抓过一个被俘的乌恒孩子,用刀子割开他的喉管,将鲜血淋到这些尸体身上,忽然他猛然睁开眼睛,高举双手:“黑神告诉我,杀死这些呼揭勇士的……” “是汉朝人,是汉朝的骑兵!” 其他萨满也纷纷高呼:“黑神从火中,带来了死者灵魂的诉说……” “他们是被汉朝人杀死的!” 呼揭骑兵们听着,轰然议论起来。 出于对萨满祭司们的尊重与敬爱,他们不敢非议。 但却很难相信这个事实。 汉朝骑兵? 他们是怎么出现在这距离长城起码一千里的鶄泽附近的? 屠姑射黑着脸,看着这些祭司,作为首领他很清楚,这些萨满祭司的判断绝对没有错。 因为,尸体上的伤痕,已经清楚无比的揭露了事实——他们是被铁器所杀! 而这个世界上,能大规模使用铁器,并且能够如此迅速而果断的将这些呼揭骑兵杀死的军队只有汉军! 而且,一定是汉军中最精锐,最强大的那几支军队的斥候,才能有这样迅速而果断的击杀效果。 可以看到,很多人,都是一剑枭首或者被利器捅穿了身体。 特别是,好几具尸体身上都发现了汉朝连弩射击后的痕迹。 “立刻派人回去禀报丁零王!”屠姑射阴着脸:“汉朝人来了!” 当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全场寂静。 即使是曾经最狂野的呼揭骑兵,现在也感觉到了有阴影笼罩在他们的身体灵魂之中。 汉军! 或者说汉朝人! 这是所有匈奴人和匈奴的附庸的噩梦。 很多从余吾水会战中幸存下来的老兵,甚至在这一刹那,想起了那个可怕的战场。 如林的长戟,几乎遮天蔽日的箭雨。 还有那些交替掩护,彼此默契无比的骑兵。 那是他们有生以来,遇到的最强大的对手。 更是他们心里面少数几个惧怕的存在。 呼揭人是野蛮,是残暴,是疯狂。 但不傻不蠢,相反,他们聪明而狡诈。 特别是屠姑射,他现在已经明白,事情已经不是他一个人能够控制的了。 丁零王卫律必须迅速做出决断。 不然,他就可能会率军撤退。 反正,呼揭人也抢掠两天了。 得到的战利品和劫掠的妇女孩子,也完全足够了。 撤退不可耻。 因为,哪怕是单于,也多次在汉军的战旗下,望风而逃! 正文 第九百零二节 各自的选择(1) 延和二年春三月十八,清晨。 盐泽的早晨,气温有些低。 许多士兵,不得不在身上加了一件单衣。 数十名斥候,踏着晨雾,疾驰而来。 “将军!”秦武高声报告:“确认匈奴部族大纛!是黑雕大纛!” 司马玄闻言,立刻让家臣取来他随身携带的一本图册。 这是尚书台,利用雕版印刷技术的突破而刊印的一本指导性的图册。 据说,乃是张侍中先尚书令张安世建议的。 其上,绘制了所有已知的主要匈奴部族、属国与附庸的大纛与已知数据、战法、前线军人对其的描述、记录。 翻开这部用白纸印刷出来的图册,司马玄直接翻到名为‘大纛录’的页面。 数十副匈奴精锐万骑以及匈奴主要部族的大纛图画,就袒露眼前。 很轻易的,司马玄就找到了一面绘制着黑雕的大纛。 “呼揭部!”司马玄迅速确认了敌人。 然后就按图索骥,找到了附录里的有关此部的数据。 “好家伙,居然还是单于的主力之一!”司马玄看着图册上的文字,面色渐渐严肃,对着左右道:“虽然不是单于庭直属的万骑,但也是与海西候多次交手的精锐了!” “天山会战、余吾水会战与浚稽山战役,他们都有参与!” “此部犹善近战肉搏……” “通知各部,若无不要,不要给敌骑近身的机会!”放下手中的图册,司马玄迅速吩咐下去。 诸将听着,都是若有所思。 “将军,我们现在怎么办?”一位司马问道。 “等等看……”司马玄轻声道:“现在,战场情况不明,我军孤悬于此,不可轻敌冒进,更不可随意出击……” “守住此地,静待时机,就是胜利!” 作为久经沙场的老将,司马玄的战场经验很丰富。 他深知,以目前的情况,不变就是最好的应对。 只要他的部队,能够守住盐泽。 那么,就相当于在这支二十七年来首次入寇的匈奴骑兵腹背,钉上了一根可能要他们命的钉子。 “可是……”有将官疑惑着:“将军,我军的饮水与干粮,可能支撑不了多久了!” “干粮还可以再支撑五天,但水的话,恐怕连三天的量都不够了!” 两千轻骑,一路急行军。 为了追求速度,他们抛弃了所有不必要的负担。 每一个士兵,只带了除武器外的两袋干粮与三个葫芦的水。 本来,这也没有什么问题。 按照预定计划,今夜他们就会从此出发,一路潜行到鶄泽外围,以确保可以在拂晓时分发起攻击。 但现在…… 战场因为一支匈奴骑兵的乱入,而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奇袭计划,已经变成了幻影。 汉军的敌人,也从叛乱的乌恒人,变成了入寇的匈奴人。 作战目标彻底改变,战斗性质也从此不同。 更重要的是——到现在为止,他们依然不知道,这次入寇的匈奴骑兵,到底有多少? 那名为呼揭的骑兵,究竟是前锋还是主力? 匈奴人,是否已经决定在幕南发动一场大规模的主动战争,以重夺幕南? 这些都不清楚。 换而言之,固守此地,是一个冒险,一次豪赌。 一旦匈奴真的大规模入寇。 那么,固守就会变成死守。 很可能会因此全军覆没! 更不提,没有水的话,骑兵根本撑不了多久! 人能忍耐一两天,马却连半天都忍不了。 缺乏水的补给,马匹甚至可能连路都走不了。 司马玄自然明白,但他不同于护乌恒都尉的军官。 他是长安贵族,世代将门出生。 所以,他的信息和情报渠道,比在幕南的军官们多了不知道多少。 故而,他只是轻笑一声,就道:“诸君不必太过担心,入寇的匈奴军队,依我猜测,至多不过一万!” 这已经是他给匈奴人非常大的空间了。 因为,司马玄知道,如今匈奴主力正顿兵天山,居延方面在去年就已经报告了整整二十一面匈奴大纛。 其中,包括了其单于庭直属的四支万骑,四大氏族的精锐,以及其主要部族的大纛。 总兵力,已经逼近二十万。 算得上是举国之兵,倾巢而动了。 在这样的情况下,匈奴人是不可能再调动一万以上的机动骑兵,在幕南方向开战的。 倒不是他们做不到,而是只要他们敢这样做。 一旦被汉军发觉,那么…… 浚稽山和轮台方向的汉军,就必然会运动起来。 而这两个方向,任意一点,被汉军突破,等待匈奴人的,都只有亡国的命运。 轮台被突破,汉军就可以打通居延、敦煌、轮台之间的联系,彻底连为一体,白龙堆将被突破,汉将获得一个进军西域的前进基地。 至于浚稽山…… 汉军若可以控制此地,那么,不止居延会从前线变成后方。 更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掐断匈奴骑兵对西域的支援道路。 并获得绝对的战略主动权。 而没有了浚稽山的遮蔽,匈奴的漠北老巢,就等于对汉军骑兵敞开了门户。 所以,匈奴人是绝对不敢在现在的情况下,大规模抽调部队来幕南的。 最多一万机动骑兵,就已经是极限! “我军只需在此保持存在,入寇的匈奴人,就不可能不付出任何代价,就离开幕南!”司马玄非常自信的说道:“至于水与干粮,诸君不需要担心……” “本将相信,现在,长水校尉,甚至张侍中应该已经知道了情报,说不定已经和入寇的敌人遭遇了!” “援军马上就能到来!” ……………… 率领着乌恒义从骑兵们,张越紧赶慢赶,在十八日的中午,终于抵近了鶄泽正东,控扼着进出当地关键的青泽。 其实,就是后世的查干诺尔湖。 这是一个很有意思的地方。 从地质上看,这一地区,应该是一片沙地。 几乎没有什么土壤,到处都是沙丘。 植被稀稀疏疏,看上去非常荒芜。 所以牧民也很少见。 但…… 这一地区,有着许多湖泊、河流的存在。 水,带来了生命。 大大小小的水洼、湖泊、河流之中,生长成千上万的红柳。 红柳的枝干,和卢苇一样,盘踞在水中,形成密密麻麻的红柳树林。 于是,这里成为幕南最重要的候鸟栖息地。 至少有数十万只飞鸟,选择在此繁育后代。 大军从这沙地中走过,无数飞鸟惶恐的飞起。 随行的乌恒贵族们,对这些湖泊、水洼中的红柳非常敬畏。 张越亲眼看到,独孤敬和郝连破奴,都约束部下,禁止那些不懂事的骑兵去掏鸟窝。 这让他倒是很好奇,于是随便问了几句。 这才知道,这一地区,无论是在过去的匈奴人手中的时候,还是如今的乌恒人治下。 都是一个神圣的领域。 青泽湖,在匈奴语里的意思就是青白色的圣湖。 传说,曾有神明,诞生在这湖中的红柳树下,匈奴人认为这位神明就是他们信奉的‘撑犁’【天神】。 而且这个传说,能追溯到无比古老的时代。 甚至,早在东胡人统治草原之前就有了类似的相关传说。 张越听听,呵呵一笑:“这就有些意思了……” 他打算在这个事情上做点文章。 学习一下后世佛教的先进经验——后世的佛教寺庙里,除了佛教本来的神佛外,还供奉了无数各地地方神明。 大和尚们,最初只是简单的解释了一下。 这些人啊,都是某某菩萨、佛陀的身外化身。 却没有想到,效果好的不得了。 很显然,这个湖泊的传说,也是可以拿来做做文章的。 但问题是——哪位诸夏神明,可以坐镇于此呢? 太一肯定不行! 五帝八主,大约也不能够。 只好从三山五岳的神明里去找了。 不过,总有一位是可以契合此地传说的。 到时候,再在这里给祂建一座庙,派人守护、四时祭祀。 简直是完美! 不得不说的是,这一路上,张越一直就在不遗余力的向着随行贵族和骑兵们灌输着‘乌恒本是轩辕黄帝之臣,为黄帝守护祭天之所的忠臣’。 随便描述了一下所谓的‘祭天地’,将后世发现的红山文化遗址的一些大概地理地貌说了一遍。 很多人乌恒人就深信不疑。 其他人就算不是很信,也都装作‘相信’了。 毕竟,当今世界,大汉帝国是第一强国,更是最富裕发达的帝国。 就类似后世米帝。 而张越的做法,大体类似米帝总统宣布墨西哥公民可以合法获得米帝身份。 傻子才会质疑! 所以,几天下来,这随行的三千多义从骑兵与贵族们,就都对自己乃是‘轩辕氏之后’,‘奉黄帝之命,镇守东方祭天场之忠臣’有了深刻认知。 于是,纷纷以‘中国遗民’自居,自觉的更换了服饰,开始蓄发。 正想着这些事情,派出去作为斥候与向导的郭戎就带着人回来了。 不过…… 很以前不同,郭戎等人身上有了伤痕和血迹。 而且,他们还带回了数个被捆绑起来的俘虏。 正文 第九百零三节 各自的选择(2) “怎么回事?”张越立刻迎上前去。 然后,他就看到了那几个俘虏的模样。 肤白、深鼻、高目,但浑身恶臭,衣衫褴褛。 而且,非常凶狠。 哪怕被捆绑起来,也挣扎不休,嘴里嘟囔着莫名的语言。 不似主流的匈奴语系或者东胡语系。 这让张越不由得凝神起来。 如今,西方人种,在亚洲并不少见。 这主要是因为,数百年前,亚历山大的马其顿帝国东征。 从而导致了一系列的连锁反应。 欧陆的殖民者,甚至在中亚建立起了稳固统治。 这就是著名的塞琉西王朝。 当然,古希腊人和古罗马人在人种上,是不同于后世欧陆人种的。 这可以从他们的雕塑等艺术作品上找到证据。 黑发黑眼才是他们的标志。 所以,后世的那部著名电影《埃及艳后》中的女演员伊丽莎白泰勒,为了还原当时的人种,特地将头发染黑、并以化妆手段,伪装了自己的瞳孔颜色。 古代中国史书上,也有相关证据。 特别是汉书里,有关的大秦的记载,足以说明问题。 然而,古希腊人虽然不是金发碧眼,但他们的到来,却将原本居住在当地的很多民族,驱逐到了东亚。 其中,就包括了金发碧眼的塞种人。 看着这几个俘虏,张越冷笑一声,吩咐道:“派人去将杨尉吏等人请来……” “再找几个懂匈奴语的,做翻译……” “我要知道,他们是什么人?谁的部下?” “诺!” 很快,便有人请来了几个戴着獬豸冠的执金吾刑狱官。 他们是张越特意从善无城带来,本来只是想卖执金吾点好处,结些善缘的。 却不想,能有派上用场的时候。 而这几个刑狱官,一看到那些俘虏,再听到张越要求后,就立刻嘿嘿的笑了起来。 为首的人拍着胸膛向张越保证:“侍中公,您就等着吧,要不了几刻钟,下官就会让他们吐出一切的!” 事实上,其实只有不到一刻钟! 俘虏们就开口了,张越也拿到了他想要的东西。 不是他们胆怯。 实在是,汉家执金吾的刑狱官,乃是号称能让死人讲话,石头开口的可怖存在。 张越带来的这几人,更是其中的佼佼者。 精通一切已知刑讯手段,尤其擅长玩弄人心。 他们甚至都没有用刑,只是靠着几个心理暗示,就得到了他们想要的东西。 “侍中公,据俘虏们诉说,他们乃是追随匈奴的丁零王而来幕南的呼揭骑兵……”那位杨尉吏向着张越报告着:“至于其他的,可能还需要点时间……” 左右听着,却都是陷入了沉寂与不安之中。 匈奴丁零王是谁? 只要稍微知道些当代政治,就一定不会对他陌生。 卫律! 赵信之后,汉家最大的叛徒! 是与中行说齐名的大贼! 匈奴单于的头号智囊与参谋,更是当前匈奴国内有数的大人物。 地位仅在单于与母阏氏和左贤王之下。 可谓凶名赫赫。 在民间传说与议论中,卫律就是一个无情无义,狡诈万分,反复无常的阴险小人。 他卑鄙、阴险、无恶不作。 现在,这样的一个大坏蛋,舆论描述的头号反派,却带着匈奴骑兵,亲自来到了幕南! 他想做什么? 在策划怎样的阴谋? 由不得人们不紧张。 但张越的关注点,却明显不在这里。 “呼揭?”听着这个名词,他微微失神,然后问道:“真的吗?” “回禀侍中,俘虏是这样自称的……”那杨尉吏低着头答道:“不过也可能,是翻译错误,可能会有其他名字……” 这不奇怪,汉室经常将匈奴人的语言翻译错误。 这实在是因为,匈奴语言是多种古老语言混杂、并用的系统。 就像匈奴这个帝国,是由不同的人种构成的一样。 “呼揭……”张越冷笑着。 左右却以为是张越不知道这个部族,所以,马上就有将官为张越介绍起来:“侍中公,所谓呼揭,本匈奴别部,世居其金山,现为匈奴单于麾下除其王庭本部与四大氏族本部外最精锐的部族骑兵之一……” “其部族万骑,应该有五千到六千左右的骑兵……” 张越却仿佛没有听到一样,陷入了一种失神的境地。 “呼揭……呵呵呵……”张越心里面从未像现在这般充满杀意。 因为,他非但对这个部族不陌生。 相反,无比熟悉。 呼揭人,中国史书上,还有另外一个称呼:羯胡! 五胡乱华前期,臭名昭著的石赵政权,就是羯胡建立的! 武悼天王冉闵发布的杀胡令,主要的针对对象,也是这些羯胡人! 数百年后的历史上,他们在中原大地,制造了比倭寇还要惨烈的屠杀与毁灭性破坏! 有传说,他们甚至曾经以诸夏战俘和宫女的尸体为军粮! 虽然不知真假。 但为子孙后代计,张越已在心里有了必杀的决心! “传我将令!”张越面向所有人,举起手中节旄:“呼揭首级,比匈奴四大氏族本部首级!” 这其实就是宣布——不要俘虏! 原因很简单。 汉军的军功,虽然是以首级积功。 但…… 这首级也是分三六九等的。 像羌人的首级,就很不值钱,范明友在令居砍了三千叛贼,除了点钱粮布帛赏赐外,连一级爵位都没有提升。 这要是三千匈奴首级,足够封侯了! 而在首级军功里,最值钱的莫过于匈奴王族稽粥氏的首级。 随便砍下一个,只要确认身份,立刻就能升官发财,迎娶贵富美,走上人生巅峰。 其次就是四大氏族的贵族,然后其本部骑兵。 一个匈奴四大氏族本部骑兵的首级,价值等于三个普通匈奴骑兵首级。 这对以军功为本的汉军来说,简直就像是一座金矿一样,充满吸引力。 而对乌恒义从骑兵和贵族们来说。 这和天上掉馅饼没有区别了。 他们甚至都不需要去请教别人,就已经知道,这是足够让他们用命来拼搏的前景了! 无它! 汉家传统,军功面前,人人平等。 无论是归义义从、附庸、属国兵还是汉军,甚至农民、游侠、地痞、奴婢。 只要有军功,就能被认可,就可以得到册封与封赏! 汉天子元光以来,所封列侯封君上千之多。 其中,归义、臣服胡人,有数百人之多。 而汉家爵位,是当前世界最坚挺的存在。 于是,士气瞬间飙升起来。 ……………………………… 弓卢水北岸。 卫律终于等到了他等待已久的援兵。 一整支兰氏本部万骑! 总兵力,接近了六千骑。 大大超出了他原先的预计。 领军之人,更让他诧异无比。 “您怎么亲自来了?”卫律亲自上前,向对方致敬:“欢迎您,伟大的姑衍山之主,日与月眷顾的贤明之子!” 来者正是匈奴国内地位非常高的姑衍王。 此人,单于的幼弟,母阏氏所生的爱子。 具有匈奴单于继承权的孪鞮氏宗种之一。 也是卫律在匈奴国内最重要的盟友之一,长期以来,全赖单于与他的支持,卫律和李陵才能顶住压力,推动改革。 甚至将汉朝的诗书与兵法著作,作为王庭宗种的教育内容,就是在其支持下破除了重重阻力完成的。 这位匈奴单于的弟弟,看上去大约二十七八岁,身体强壮,神色温和。 他翻身下马,对卫律道:“丁零王亲自来幕南,有些冒险了……” “所以,本王不是很放心,于是就特地带上了本部的万骑来此!” 作为孪鞮氏宗种,姑衍王自然有着自己的直属万骑。 数量虽然不多,只有三千多一点。 但却是作为拱卫匈奴现在最重要的圣地——姑衍山龙城而存在的——在二十五年前,幕南龙城为霍去病指使乌恒人摧毁后,匈奴人就在幕北重建了龙城,并将尹稚斜后的历代单于安葬于彼。 为了防止万一为汉军突袭,匈奴在姑衍山和龙城,建立这支拱卫其存在的万骑。 这支骑兵是匈奴人汉化程度最高的骑兵。 清一色的使用汉军现役装备。 并采用了汉骑的训练和组织方式,以部曲仕伍而编组。 乃是单于为了将来组建类似汉北军六校尉这样的直属战略机动部队而做的尝试。 所以,这支部队,素来是由单于的亲弟弟,一母同出的姑衍王亲自掌握。 卫律听着,却是感动不已,拜道:“大王厚爱,臣无以为报,独粉身碎骨而已!” 在他看来,这确实是无比宽厚的待遇。 所谓士为知己者死,不外如是。 姑衍王却笑道:“丁零王为我匈奴,谋划、出力,呕心沥血,乃是我国最重要的人物!” “本王是绝不会让丁零王深陷任何危险之中的!” 卫律听着,却是默然。 因为他知道,这是对方在向他伸出橄榄枝。 想要让他站到其阵营内。 但,出生汉地的卫律,却很难做出这样的决定。 因为那意味着背叛。 姑衍王看着卫律,却也不急,微微笑道:“丁零王不必紧张,本王此来,只是来为丁零王殿后,顺便学习一下丁零王的组织与调度的……” 他相信,卫律一定会站到自己这边的。 因为,只有他,才是唯一合适的,并且认同和支持卫律等人的改革主张的人选。 其他宗种,都不行! 事实也会证明这一点的。 而就此时,卫律的亲信王望,带着骑兵,急匆匆的赶来,见到姑衍王后,他略微失神,但很快就调整过来,随即禀报:“音兄,刚刚接到屠姑射使者的报告,在鶄泽附近,发现了汉军精锐!” “至少有数人,目击到了玄甲的汉军瓯脱骑兵的活动迹象!” 卫律一听,立刻紧张起来。 瓯脱就是匈奴语言里的斥候骑兵的概念。 而玄甲斥候,哪怕在汉军的居延精锐里,也没有几支能这样财大气粗。 独有,拱卫汉朝天子的北军六校尉,才能这样奢侈的全军玄甲。 就连姑衍王,也是呼吸急促,紧张不已。 汉军的北军六校尉,任意一支,对匈奴人来说,都代表着无穷的压力与阴影。 这些训练有素,身强力壮,配合默契,装备精良的汉军精骑,一旦出现在战场,那只意味着一个事情——溃败! 在到目前为止的所有汉匈交战历史上,匈奴还没有任何军队,能够抵挡这些可怕的骑兵的冲击! 甚至经常被其打出碾压性的战果。 “马上去将使者请来!”卫律立刻就道:“再派人去将堪舆拿来,我要立刻知道,这些玄甲骑兵的数量、方位和领军者!” 现在对他来说,最糟糕的情况,不是发现了玄甲骑兵。 而是,发现了在这些骑兵身后,伴随行动的步兵集群。 汉人的战法,一般都是骑兵在前,步军在后。 轻骑为左右两翼掩护,并担任战场遮蔽与袭击匈奴骑兵脆弱的侧翼的任务。 而庞大的步兵集群,则作为主力,伴随进攻。 这是霍去病时代结束后,汉军的特征。 在失去了霍去病那柄尖刀后,汉军开始用钝刀子割肉。 这样做,虽然失去了快速机动与穿插能力。 但是,对匈奴人的压力,却依然庞大。 因为,匈奴的国力、兵力和财力,都比不了汉朝。 自然耗不起。 天山会战、余吾水会战,都是靠着不断收缩防线,拉长汉军补给线,诱敌深入后,再发动决战,才能勉强打成平手的战役。 而在现在,一旦发现汉军步兵集群的影子。 卫律就明白,自己只有一个选择——丢下呼揭人,自己带着其他人马上跑回瀚海,返回幕北。 不然的话,假若被其骑兵缠住。 那么,汉军就可以在这弓卢水之畔,至少重创他的部队。 说不定,可能会重演漠北决战的失败例子。 这弓卢水背靠着瀚海,对于匈奴骑兵来说,实在是糟糕的战场。 因为,没有太多的回旋空间,更没有能够以空间换时间的选择。 只能硬刚。 而与汉军主力集团硬刚,下场只有一个——全军覆没! 正文 第九百零四节 各自的选择(3) 青泽之中,张越让人将一张从南池带来的堪舆铺开。 这是一张用帛布绘制的地图。 绘制时间,起码有二十年了。 虽然可能有些纰漏,但大体上还是可以信赖的。 张越看着地图,凝神片刻,然后就找到了自己所在的位置。 “我们在这里……”张越用手在地图上点了点。 青泽,也就是后世的查干诺尔湖,在内蒙古自治区苏尼特右旗境内,位于著名的浑善达克沙地中心,即使后世,也是前往漠北的地区的必经地。 “鶄泽在这里……”张越又在地图上指了指。 鶄泽,应该就是后世二连浩特市与蒙古国交际的某处。 不过,古今地理地貌,变迁非常剧烈。 加上两千年来的沙漠活动与沙丘移动。 张越也不确定,所谓鶄泽,到底是在二连浩特市境内还是境外。 但坐标还是很好找的。 确定了青泽方位后,张越很快就在青泽附近找到了后世大名鼎鼎的朱日和地区。 可惜的是,此时的朱日和,只是一片荒山与戈壁。 并没有满广志可以抓。 而鶄泽,就在朱日和的正北方向。 “从俘虏的口供中,吾等可知,此番入寇幕南的呼揭骑兵数量大约在四千到五千左右……”审视着地图,张越一边思考,一边说着:“而这些骑兵,活动在从青泽以北至弓卢水以南的区域……” “目前,大约有两千到三千左右的骑兵,聚集在鶄泽东北、西南一带,似乎是打算围困此地,逼降或者攻破呼奢部!” 张越扬了扬手,问道:“诸公对此有何见解呢?” 西元前的骑兵作战,与后世人们熟知的骑兵作战,是截然不同的。 除了汉军因为大量装备脚踏弩与连弩等武器,所以,具备了一定骑射能力外。 几乎所有骑兵,都是以冲锋、对砍或者下马步射为作战方式。 这一点,全球通用。 不然,数十年后,安息帝国的帕提亚骑兵,就不会给罗马人造成那么大的恐慌了。 罗马的重步兵方阵,被安息人用一个很简单的回马射战术,就打的溃不成军。 众人互相看了看,然后齐齐看向张越,拜道:“一切唯侍中之命是从!” 张越却是有些失望。 他希望建立一个类似德国的总参谋部一样的军事指挥机构。 可惜,时代的局限性,让他的这个野望,一直难以实现。 主要原因就是缺乏人才。 尤其是缺乏,既熟悉战争,懂得军事常识,同时具备丰富的军事知识储备的人才。 特别是现在,在他身边的人里,除了郭戎可能稍微懂些兵法外,其他人连兵书都没有看过。 至于那些乌恒贵族们…… 能识字已经是很了不起的成就了。 所以,总参谋部,哪怕是临时的前敌参谋指挥机构,根本建立不起来。 “可惜了……”张越在心里微微摇头,他知道,汉军要想走得更远,拥有更高的作战效率,就必须组建一个合格的参谋部。 科学而合理的制定作战计划与战略,调配物资、兵力。 所以,这次回去后,一个类似太学这样的军事院校的建立,就一定要提上日程来。 内心想着这些,张越脸上却不动声色。 他站在堪舆前,微微摆手道:“诸君请看……” “目前的战场态势是这样的……” “我军目前在鶄泽正南……” “此外,司马将军与续将军所率骑兵,则应该已经迂回到了盐泽与鸿鹄泽一带,对鶄泽从西北、东南两个方向,形成了钳形夹击……” “本来的部署,应当是明日拂晓,我军率先从正南突袭鶄泽,吸引呼奢叛贼火力,然后,续将军统帅的长水精骑自东南击其侧翼软肋,同时司马将军所部则从西北而来,断其退路!” 这是张越第一次尝试,将一些后世的战法,用于在当前的实践。 简单的来说,是将呼奢人当成了新手村的小怪。 打算,实践一下一些新的进攻战术。 可惜现在,一切都变了。 新的敌人的入场,使得新手村变成了高级副本。 挑战等级与风险,瞬间猛增。 要知道,现在进入幕南的,只是呼揭部的几千骑兵。 在弓卢水后,张越不清楚,卫律还有多少兵力可以动用? 而且,从料敌从宽的角度考虑。 张越不得不推演,当卫律得知汉军出现的情报后,他率主力而来,与张越在这幕南北部会猎一场的可能性。 而要命的是,现在,他手里的兵力,过于分散了。 在之前,这没有什么问题。 但现在,若是与匈奴在幕南展开一场骑兵会战。 那这无疑是致命的漏洞。 一旦,卫律知道了汉军的兵力分散。 那么他就可能,聚集起他的主力,选择一个合适的战场,寻机包围、围歼一支被分割的汉军。 就像匈奴人曾经在浚稽山对李陵做过的事情那样。 一念及此,张越就迅速的知道了,自己应该做出怎样的决断了! 绝对不能给匈奴人发现己方当前兵力分散的情况。 那么,什么样的选择,可以让匈奴人忽视掉己方当前格局呢? “诸君,我军必须在明日正午之前,进抵此处!”张越用拳头猛然在地图上一砸。 众人定睛看过去。 发现,当地正是位于鶄泽西南的一处山丘谷地。 此地无名,但,在这鶄泽方圆的数百里,却拥有着一个绝佳的优势。 那就是——居高临下。 这是本地地理构造决定的。 无论是现在的呼奢部牧场,还是后世的二连浩特地区。 其地理构造,都是近乎相同的。 那就是地势平坦,但却也有着落差。 基本上是从西南向东北逐渐倾斜。 最西南与最东北之间的落差,可能有三百多米。 而那处山丘谷地,正是鶄泽方圆三百里内的制高点。 而当代骑兵,最需要的就是一个这样的合适进攻发起地。 居高临下的骑兵,将拥有巨大的速度优势。 就像当年,匈奴人占有河套时,他们的骑兵总是可以对汉边塞造成巨大压力一样。 从高地向低地进攻,总是会拥有优势。 而这个山丘谷地,与青泽之间的直线距离,并不远。 最多也就两百多里的样子。 骑兵急速行军,没有阻碍的话,一天时间是足够抵达的。 但问题是…… “侍中公,一日之间,进抵此处,小人等恐怕有些难度啊……”独孤敬忍不住说道:“不是小人等推诿,实在是……” 张越摆了摆手,知道对方的意思。 他率领的这些乌恒义从,用一个成语来形容,就是乌合之众。 一天之内,奔袭两百多里,不是不可能。 但,假如这样做了的话,这三千多骑兵,起码有一半要掉队。 这是无法以人力意志来转移的客观事实。 缺乏训练、配合,彼此默契不够。 各部骑兵骑乘的战马素质也各不相同,骑手的身体素质与战术素养,也大相径庭。 一旦开始长距离奔袭,很快就会出现问题。 掉队和走散,是一定会发生的事情。 “这个尔等就不用担心了……”张越神秘的笑了一声:“本使又没有说过,全军抵达的话……” “只需要有人能率先抢占此地……”张越看着地图,抿着嘴笑了起来:“那就足够了!” 这个无名谷地,拥有巨大的战略价值。 在这场博弈中,谁先抢占,谁就握有了主动权。 张越现在只希望,呼揭人不要知道这个事情,更不要派人去抢占它。 张越抬起头看向众人,问道:“谁能为我,去完成这个使命?” “先登者,本使将上奏天子,为其请功,比汉军军法中‘先登敌城’‘夺旗’之法!”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立刻,无数人争相请缨。 出于刺激和鼓励乌恒人的战斗意志的原因,张越最终将这个任务交给了郝连破奴与他带来的两百多骑兵。 夺下这个任务后,郝连破奴当即兴奋的难以自抑,几乎就要拍着胸膛保证,不成功就成仁了。 但张越却没有任何的喜悦之色。 送走郝连破奴,令其立刻出发后,张越独自审视着当前战局。 内心,难免泛起忧虑。 他很清楚,目前他必须和时间赛跑。 必须抢在卫律反应过来,并发现汉军其实力量处于分散之前,竭尽一切制造声势和影响。 迫使匈奴人,将注意力集中到他身上。 从而给司马玄所部与续相如所部足够的撤退、转移时间。 并最终,为三方会师创造有利条件。 “这场战争——假如卫律果然决定与我在幕南会猎的话……”张越目光盯着地图:“胜负手恐怕就在我能以多快的速度,将我军兵力尽可能的集中起来!” 大军会战,先握成拳头的一方,胜算肯定更大。 不过,张越也并不慌张。 因为,当前世界的战场,就像后世的魔兽、星际比赛。 敌我双方都被战场迷雾所笼罩。 在没有足够的侦查情报,确认以前,谁都不知道,对方的部署和兵力组成。 而且,即使是侦查清楚了,战场情况瞬息万变,也可能使得双方都犯下无数错误。 所以,在这样的战场上。 要确保胜利,只能做一件事情——我军必须确保尽可能少犯错,并促使敌人多犯错。 这样就可以在理论上获得胜利。 当然,也仅仅是理论上。 而在实际上…… 或者说真实的战场上。 决定胜负的,终究还是人,是第一线的战士。 是铁与火的碰撞中,哪一方的意志更坚强?决心更大? 所以,对于指挥官来说,冷兵器时代的战争,其实就是一场赌博。 赌我的运气更好,我方士兵意志更坚强,更能承受压力。 而,张越现在的作为,其实就是在向敌人施压。 一旦成功抢占下西南的那个无名山丘谷地。 哪怕他所率的骑兵,只是三千多乌合之众。 但匈奴人也不敢不重视。 迫使他们主动来攻。 从而解放,实际上的真正主力。 也算是田忌赛马故事的另类演示了。 唯一的问题是——这些乌恒义从,到底靠不靠得住? 他们能不能承受匈奴人的进攻? 握住手里的节旄,张越明白。 他必须这么做。 不然,目前的技术条件下,续相如和司马玄一旦判断失误,就可能陷入危险。 尤其是司马玄所部,他们可能会陷入重围。 “所以……我必须更冒险一些……”张越喃喃自语着。 随后,他就在战场上加入了全新筹码。 “来人,传我将令,打起天子节旄与依仗!”张越大声下令:“命人鼓吹仪仗,一路尽可能的张扬!” 这就是要明摆着告诉那些侦查的匈奴骑兵——汉天使在此,你们知道了吗? 若是不知道,那就听听这乐声,看看这节旄。 赶快回去报告你们的主子! …………………………………… 弓卢水之畔。 卫律已经听完了屠姑射使者的报告。 他皱起眉头,满眼疑虑。 “你是说,你们在鶄泽的西北、东南,都发现了汉军踪迹?” “东南出现的玄甲骑兵……” “西北的盐泽,发现的是轻骑?” “回禀伟大的丁零王,确实如此!”那使者趴在地上,唯唯诺诺。 卫律内心却是泛起了无穷的疑惑。 他找来熟悉幕南地理的人,向他询问了当地情况。 可是,匈奴人离开幕南已经二十七年了。 多数人都是通过长辈的口述,隐约知道一些事情。 而这些事情,就像电视上的广告。 都是些类似某某地方有水源啊,XX地方的牧草更好啊,还有就是几月的降雨比较多,什么时候该带着牲畜迁移了。 详细细节和具体情况,就连当事人都不知道。 匈奴人也没有什么绘制地图的传统。 还是赵信来了匈奴后,才教会了匈奴人绘制军用地图。 但,掌握这种技术的人,实在太少。 而且测绘这种事情,对匈奴人来说实在太高级了。 故而,到现在,匈奴人依旧是一支经验军队。 一切都靠经验,很少依靠制度与组织。 故而,卫律听得,真是云山雾罩,反而更加糊涂了。 反倒是姑衍王,大约听出了些大概,对卫律说道:“丁零王,大体意思应该是,汉军出现和活动的区域,都是鶄泽侧翼与侧后方……” “哦……”卫律点点头,这样一说他反而明白了一些。 但心里面,却满是疑窦。 因为他发现,他不知道汉军的意图是什么了? 玄甲骑兵出现在侧翼? 这或许可以理解为,可能是从五原出发的骑兵,通过龙城,抵近鶄泽。 应该是汉军屯驻在高阙的那支高阙军? 但出现在侧后方的轻骑是什么鬼? 更重要的是,呼揭使者的报告,并没有说明他们到底知道多少汉军的详情? 在斥候战上,毫无疑问,呼揭骑兵被汉军打了个彻彻底底的溃败。 不过,这不能怪他们。 毕竟,当前世界,能与汉军精锐的斥候作战,还能占有上风的军队,几乎不存在。 哪怕是单于的直属万骑,也经常被汉军的精锐斥候打的连门都不敢出。 以至于匈奴人,不得不以整支整支的骑兵,作为战场前导,侦查军情。 但,这在现在,却给卫律留下了一个极大的问题。 那就是,他几乎不清楚,汉军的兵力。 他甚至不知道,这次汉军来的都是那些军队? 就更不要提,这些汉军有没有步兵随同作战了。 整个战场态势,几乎使得他陷入了一片黑暗。 但使者却很急切,他急着问道:“伟大的丁零王,我主请我请示:我军是走是打?” 卫律闻言,皱着眉头,摇摇头道:“不急……” “你先回去,回禀呼揭王,就说我请他再等三日,待我考虑清楚……” “在此期间,请呼揭王尽量收缩兵力……” “最好保持对鶄泽的压力……” “三日后,若没有得到我的命令,呼揭王就可以自行撤退了!” 打发走呼揭人的使者,卫律就和姑衍王互相看了看。 “大王,您的意思呢?”卫律问道。 姑衍王想了想,道:“以本王之见……” “我军应该立刻渡过弓卢水,向盐泽一带挺进……” “若有机会,那就逮住这支汉军轻骑!” “若能吃掉……”姑衍王呵呵的笑了起来。 对现在的匈奴而言,能够歼灭一支完整的汉军,绝对是值得大书特书的胜利! 但卫律却有不同意见,他摇了摇头,道:“大王,看过那部《战争论》吧?” 姑衍王点点头。 卫律轻声道:“我记得,其中有一章说道:坚持集中兵力各个歼灭的原则,以歼灭敌人有生力量为主要目标,不以保守或夺取地方为目标,应该集中兵力,摧毁敌人所依赖的重心,同时我军应该尽可能的集中……” 卫律站起身来,看向南方,面带忧虑:“大王,现在《战争论》的著者就在对面,就在幕南的某处……” “您以为他会犯下这样的错误吗?” “料敌从宽啊!” “盐泽是一片很大的区域,万一其中藏了数千步兵,以弓弩对峙……” “我军一旦顿兵其下,就可能会被其拖住……” “依臣之见,大王,我军当立刻集中兵力,并保有当前的有生力量……” “让呼揭人去试试这些汉人的水深水浅……” 这无疑是一个很好的对策。 姑衍王听完,眼睛立刻就亮了起来。 因为对匈奴来说,呼揭人? 好吧! 不过一群奴隶的后代,只是炮灰而已。 真以为单于夸一句‘此乃天神赐我之流星锤’,就真以为有很高的地位了? 其实,实际上,在匈奴人眼里,呼揭人就和西域各国一样。 不过是炮灰而已。 甚至,呼揭人在匈奴人眼里的地位还要更低。 毕竟,西域诸国都很温顺、听话。 呼揭就不一样了。 这些疯子,若不是没办法,谁愿意放他们出来? 而且…… 对姑衍王来说,让呼揭人吃亏,其实非常有利。 甚至,呼揭人全军覆没,对他来说,可能还要更有利一些。 因为,这样就可以堵住很多守旧贵族的嘴。 让他们知道,必须放弃过去的传统了。 匈奴人要生存,只能向汉朝学习。 必须坚持尹稚斜单于以来的正确道路,严厉批判儿单于时代的逆流。 毕竟这几年,可是有许多人都拿呼揭人做例子,叽叽歪歪的说着什么‘我大匈奴就是好,何必学什么汉朝呢?’‘你看呼揭骑兵,不就在战场上表现的很好嘛’。 这些傻子却也不用自己的榆木脑袋好好想想,用两三千的损失去交换几百个汉军步卒,这到底算什么胜利? 正文 第九百零五节 龙战于野(1) 呼揭的营地里,此刻,一片欢声笑语。 这些部族的下层武士,根本就没有听说有关汉军骑兵的消息。 现在他们沉浸在这空前的收获喜悦之中。 短短数天,他们就控制了超过三百里的草原。 并将这一区域内,所有的未来得及撤退的呼奢氏族的抵抗力量与组织统统摧毁。 至少击破和消灭了三十个氏族。 俘虏得到了数以千计的妇女孩童。 此外,仅仅是牛羊,就获得了十余万头。 至于奶酪、皮毛之类,更是不计其数。 “幕南真是富裕啊……”无数呼揭武士,一边清点着自己的收获,一边与同伴吹嘘:“昨天我们攻破的那个乌恒营地,光是羊就有两千多头……” 同伴听着,羡慕无比的道:“可惜我昨天没有跟去,不然肯定能砍下一个乌恒人的脑袋,将他带回来……” “没关系!”有人安慰着他:“就在前面,还有数万的乌恒懦夫和他们的牲畜妇孺等着伟大的黑神与白神的子民前去征服!” 说到这里,呼揭武士们,纷纷兴奋起来。 幕南的富饶,远远超出了他们的想象。 而乌恒人的孱弱,更是超乎意外。 这几天下来,呼揭骑兵甚至没有遇到任何像样的抵抗。 损失也是微乎其微,而所得却超出了他们的想象。 金山老家那里的塞人蛮子与这幕南的乌恒人一比,简直就是彻彻底底的乞丐。 “要是大王,每年都能带我们来抢一次幕南就好了……”有人憧憬着说道:“若是那样,我甚至愿意将我的妻妾都奉献给伟大的黑神!” 其他人也都纷纷点头。 在他们看来,这幕南的乌恒人,甚至比那些弓卢水畔的蠕蠕人还好对付。 而且,这些家伙还富的让人咋舌。 简直就像…… 简直就像伟大的黑神,至高无上的主宰,为勇敢的呼揭勇士,量身准备的礼物。 是黑神赐给祂最虔诚的信徒的应许之地。 呼揭人的宗教信仰与传统,也令他们很容易就联想到这一点。 在传说中,世界最终会迎来终末,只有信仰黑神的人,才能得到神的拯救,免于毁灭,并在神的眷顾下,去到新的世界。 而在这一过程中,神会眷顾它的信徒。 让他们去杀戮、去征服,去毁灭。 所以,在外人看来,呼揭人都是疯子。 但在呼揭人看来,这一切实在是太正常不过了。 他们不过是遵循神的教诲而已。 况且,异教徒根本就不算人! 不过…… 和乐观的下层武士们不同。 上层的贵族们,如今都很焦虑。 “大王……”一个呼揭贵族走到屠姑射身边,劝道:“我们还是撤吧……” “勇士们也抢够了,是时候返回了!” 屠姑射听着,看向外面,摇了摇头,道:“怎么撤?” “告诉勇士们,就因为我们发现了汉军,所以就要夹着尾巴逃跑?” “一旦这么做了,回到幕北,等待我们的必然是单于庭的问罪!” “更何况……”屠姑射低声道:“现在谁敢下令撤退呢?” “鶄泽就在眼前……” “几万孱弱的乌恒人与他们的牲畜和无数财富,比最肥美的鲜肉还要诱人!勇士们是不可能在没有将这块肉吃进嘴里前就撤退的!” “谁敢下令,谁就会被撕碎!” 对于呼揭这个部族来说,理智?那是什么?! 部族的骑兵们,不服族长的命令,直接将之杀掉,又不是没有发生过。 这个疯狂的部族,有些时候,连控制其缰绳的族长,都会胆战心惊。 信奉着黑白双神的呼揭人,在其癫狂之时,只会认为,这一切都是神的安排。 生或死,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践行所信奉的神明的教义。 所以,呼揭人才会如此狂热的痴迷肉搏。 因为他们坚信,只有亲手杀死的敌人,才会得到神的认可。 更相信,战死的人的灵魂,一定会为神所接纳,从而进入其国度之中。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有贵族疑虑着问道。 与下层的疯狂不同,呼揭的贵族高层,还是有脑子的。 他们很清楚,现在他们面对的情况,到底有多么糟糕? 汉军的踪迹,现在已经被确认了。 更有玄甲军出现。 而这意味着,单凭呼揭本身的力量,是不足以应对的。 更何况…… 这几天来,抢嗨了的呼揭骑兵,早就像沙子一样,散落在这茫茫草原上。 现在,屠姑射身边,只有不过两千多骑兵。 想要收拢力量,集中兵力,短时间内是做不到的。 毕竟,这可是一块幅广数百里的草原。 “怎么办?”屠姑射眼中,绽放出诡异的色彩:“只能打下去!” “加紧对呼奢人的进攻!最好趁着汉人还没有入场,攻破鶄泽!” “不然,就算是撤,我们也撤不动!” 现在的情况,屠姑射还是有着清醒的认识的。 目前,战场的格局,在呼揭人眼里,是无比诡异的。 一方面,他们在鶄泽的西南与东北,对乌恒人展开了围攻。 就像两个拳头,左右开弓,不停的揍着那些可怜的乌恒人。 每一次进攻,都能取得进展。 因为,乌恒人需要防御的地方实在太多。 到处都是破绽。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毕竟,他们有数万人,数十万的牲畜群。 这么多的人和牲畜,就必然需要一块足够大的牧场来安置并获得足够的生存空间。 所以,在实际上,乌恒人只能沿着鶄泽一带,环绕出一个数十里的营地。 而呼揭骑兵,却可以集中力量,对某几个薄弱点,发起攻击。 只要有一点没有防御到位,呼揭骑兵就能突破当地的防御,杀进被牲畜、妇孺拥挤的营盘里。 毫不费力的将这些惊恐的妇孺与牛羊俘获。 然后在乌恒骑兵主力赶来前,大摇大摆的撤退。 只留下一地鸡毛。 这也是引弓之民对付他们的敌人时,惯用的招数。 一点一滴的放血,一步步将敌人推入绝望的深渊。 让他们在恐惧之中,陷入崩溃。 这样,当最后的总攻发起时,敌人将没有组织抵抗的信心。 他们只会匍匐在地,将他们的脑袋趴在地上,亲吻着征服者的靴子。 哪怕屠刀架到脖子上,也只会闭目等死,而不敢反抗。 这种招数,呼揭人自然熟练无比。 他们在金山和西域,用过了无数次。 屡试不爽。 但在另一方面,因为昨日发现了汉军的斥候的缘故。 使得屠姑射不得不放缓了对鶄泽的攻势。 更不得不,调集兵力,去驱赶靠近的汉军斥候,以免自己被别人看了个底朝天。 同时,为了方便汉军突袭,他不得不集中一部分兵力,留做预备队。 这无疑使得鶄泽的乌恒人的压力减缓,得到了些喘息的机会。 就在今天早上,他们甚至组织了一次反击,夺回了几个被呼揭人摧毁的前沿阵地,重建了篱笆。 “继续进攻?”一个年轻贵族疑惑不解:“若我们继续投入进攻,万一汉人突袭呢?” “急什么?”屠姑射笑着道:“斥候报告,汉朝的玄甲军,距离我们几乎有两百里……” “至于盐泽的轻骑,更是起码有三百里!” “这么远的路程,就算突袭,也要一天!” “更何况,跑了这么远,马匹肯定需要修整!哪怕他们一人双马,也是如此!” 这是一个很简单的常识。 在当代,无论什么牛逼的良马。 在长时间奔袭后,其马蹄都会严重磨损。 需要等待起码一天的时间,让被磨损掉的马蹄重新长回来。 不然,被马蹄包裹的筋骨一旦受伤,战马就等于报废。 所以,哪怕是汉军惯用一人双马,轮流换乘,以节省马力的策略,也只是节省了马的力气。 为了保护战马,该修整还是要修整。 不是谁都能和那个不能提名字的骠骑将军一样,总是能在自己的战马死光前,顺利的找到一个匈奴人的牧场,让全军全部换上新的战马——即使是那个男人复生,他也无法再重现当年的战术了。 因为,匈奴人早就学乖了。 一旦开战,所有妇孺、辎重和牲畜,全部后移。 将他们严严实实的保护起来,再不给汉军轻易获得补充的机会。 必要时,匈奴人宁肯自己烧掉所有辎重、杀掉所有牲畜。 也不会留给汉朝骑兵! 所以,屠姑射是毫不担心的。 只要汉军一动,他马上就能反应。 而汉军骑兵从出发,到能够威胁到呼揭骑兵,这中间起码有三天时间的空窗期。 有这三天时间,屠姑射自信,应该是可以解决掉鶄泽的乌恒人。 至少可以使他们失去作战能力。 这样,就算汉军来了。 他也有从容撤退的资本。 不然,真要拖下去,等汉军杀来,鶄泽的乌恒人若还有余力,那他的骑兵起码得留下一半在这幕南。 更可怕的是,恐怕就连所得的缴获,也要丢掉大半! 而这无论如何都是不能接受的! 于是,从下午开始,呼揭骑兵猛然加大了对鶄泽的攻击力度。 一时间,呼奢部压力倍增,损失惨重。 只是一个下午,就有数百名骑兵战死,上千的妇孺被掳走。 成千上万的牲畜成为了呼揭人的战利品。 甚至,就连晚上,呼揭骑兵也没有放弃攻击。 他们借着夜色,继续猛攻,不断杀入鶄泽,甚至突入呼奢部的腹心。 到第二天凌晨时分,呼奢部在事实上,已经失去了继续作战的能力。 其常备的骑兵,有超过一半,失去了作战力。 剩下的,也都是疲惫不堪。 在精神上,更是受到惨痛打击。 呼奢人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呼揭骑兵,不断的冲击自己的防区。 看着自己的牲畜、妻子,被那些残忍的匈奴人掳走。 而他们,却无能为力。 甚至只能旁观。 这种打击和折磨,让呼奢人动摇。 甚至,已经有人起了投降的念头。 虽然,其实,现在呼奢部还有至少两万的青壮男丁。 并拥有足够将他们武装起来的战马。 但,这些人里能作战,会作战的,不过三五千。 而这些人都已经被呼揭骑兵打怕了。 何况,对于引弓之民而言。 投降和臣服,从来算不得什么屈辱。 打不过就加入,才是真理。 东胡帝国和月氏帝国覆灭时,都有大量的东胡人和月氏人投降匈奴,并成为匈奴人。 乌恒人崛起幕南时,也有无数没来得及跟随单于庭撤退的部族,屈膝投降,加入乌恒。 而呼奢屠各,也已经失去了对部族的控制。 准确的说,是他被部族抛弃了。 连续的失败,使得呼奢部用脚投票,将他的权力剥夺。 现在,没有人再愿意听他的命令。 甚至没有人理会他。 他只能抱着马奶酒的酒囊,一个人蜷缩在部族的穹庐里,等待着自己的命运。 …………………… 延和二年春三月十九,辰时。 晨雾刚刚散去,隆隆的马蹄声,就已经破雾而来。 郝连破奴,勒住战马,矗立在这小山岗上,远眺前方,满脸的惊喜。 从昨天到现在,他带着氏族的骑兵,星夜兼程,终于赶到了天使指定之地。 更妙的是…… 远眺着山丘上下,山谷内外。 这个鶄泽附近最重要的制高点,连一个人都没有看到。 仿佛整个世界,只有他们存在。 “太好了!”郝连破奴兴奋的喊道:“先登之功,我拿到了!” 因为在汉朝内郡游学过的缘故,郝连破奴对汉军的军功制度还是有些了解的。 所以他很清楚,先登之功的含金量有多高? 不夸张的说,仅仅是这个功劳,就足够他在汉朝拿到一个公乘的爵位! 更妙的是…… 这场战争,天使已经宣布了,一个呼揭首级比匈奴四大氏族本部首级。 换而言之,他只要率领自己的骑兵,再砍下十几个至多几十个呼揭人脑袋。 那么,他就有机会,觊觎一下一个封君的头衔。 只要成为汉朝封君,那么…… “子子孙孙,尽公卿!”握住拳头,郝连破奴在心中畅想起家族未来的鼎盛情况。 不过,他也知道,自己必须在侍中率军赶到之前,将此地牢牢守住。 决不能让此地落入敌人之手! 正文 第九百零六节 龙战于野(2)【求订阅】 正午的阳光,直射在鶄泽上,泛起阵阵光磷。 往日秀美的鶄泽,如今,已是一个修罗场般的地狱。 在早晨之后,呼揭骑兵加紧了攻击。 他们耐心、细致的一点点摧毁和击垮了呼奢人一次次的反抗与反击,并不断将绝望与恐怖散播。 其实,呼揭人的进攻手段,相当贫乏。 不过是三板斧而已。 无非就是,找到漏洞后,就组成一个集群。 一般是以三百到五百骑兵为箭头,狠狠的冲击呼奢部的薄弱点。 在冲杀一阵后,看到呼奢骑兵来援,于是扬长而去。 留下满地的尸骸与一片狼藉的营地。 很多时候,他们甚至还有时间,将自己的战利品带走。 呼奢人对此,毫无办法。 所以,这场战争,打到现在,对呼揭人来说,更像是一种有趣的游戏了。 他们就像草原上的狼群,在围攻野牛时一样。 频繁的进攻,不断的游走。 在巨大的野牛躯体上,留下无数伤痕,同时,时时刻刻觊觎着野牛的刚门。 只要有机会,就会咬上去。 而呼奢人的刚门,显然是他们疲惫而脆弱的仅剩的骑兵。 一旦,这些人垮掉,别看现在呼奢还有好几万的人口,数十万的牲畜。 但,必然会和被狼群咬出了肠子一样的野牛,只能流血而死。 这场游戏是如此有趣,以至于连屠姑射都暂时忘记了汉军的威胁,兴致勃勃的参与其中。 他刚刚亲自带着自己的直属骑兵队,冲进了一个疏于防范或者说疲惫到已经无力防范的营地内。 将那些男人,统统杀死,砍下首级。 甚至,将其首领和亲信们的尸体,用呼揭人对待敌人的传统,插到了一根根尖锐的木桩上。 除此之外,他还带回了数百个妇孺。 这些哭哭啼啼的女人孩子,一被押进部族的营地里,立刻就引发了无数尖叫与欢呼。 “大王万岁!”呼揭骑兵们,欢呼雀跃,此刻对屠姑射的忠诚度,直接拉满。 使得他成为了可能是有史以来,最受拥戴的首领。 “大王……”欢呼声中,屠姑射的一个亲信,走到他面前,禀报道:“西南的斥候报告,昨天他们在向西南前进时,遇到了敌人!” “嗯?”屠姑射立刻警觉起来,他抬头看向西北,然后一拍大腿:“糟糕!” 直到此刻,他才意识到,自己似乎犯下了一个严重的错误——只顾着围攻鶄泽了。 却忘记派人去控制这一地区最重要的制高点了。 他微微想了想,立刻吩咐:“奢离,我的雄鹰,你立刻带上两百骑,向西北方向前进,确认来敌,及时与我联系!” 他知道,若有敌人,占据西北方向的制高点。 那么,呼揭骑兵就等于被人从西北、东南与西南三面包抄。 更要命的是——西南乃是制高点。 换句话说,敌骑完全可以居高临下,对呼揭骑兵发起一波波的攻击。 而呼揭骑兵,想要进攻,却难于登天——从低地向高地进攻,哪怕是骑兵,也会不堪重负。 人马的消耗都会倍于高处的敌人。 对方听着,立刻领命而去。 送走那人,屠姑射甚至没有来得及思考。 就又有人来报告:“大王,那些乌恒蛮子,派人出来,请求与大王谈判……” 屠姑射听着,大喜,连忙问道:“人呢?马上带来见我!” 在这样的时候,呼奢人若是愿意投降,那简直是最好的消息了。 可以让他省却无数功夫,更能令这次征服完美落幕。 屠姑射甚至已经在幻想着,押着这些家伙,满载而归的场面了。 可惜…… 来者却是低着头,低声报告:“已经被勇士们用青铜锤锤死,将头颅丢回了其营帐……” 屠姑射闻言,目瞪口呆,但却说不出话来。 因为,这是呼揭人的传统。 呼揭人从来不接受敌人的投降。 他们只会将敌人全部碾碎,尽数杀死。 只会留下妇女与孩子。 就连假装接受敌人投降,然后将他们全部屠杀,在呼揭人看来也是不可接受的。 因为,那意味着被屠杀的敌人的首级,将失去作为祭品,奉献给黑神的可能。 所以,屠姑射也只能无力的叹了一口气:“勇士们做的对!” 人都死了,他还能有什么办法呢? “让勇士们加紧进攻,今天日落之前,要打到鶄泽湖边!”屠姑射补充道:“命各位骨都侯,不要再留手了!” 他很清楚,留给自己的时间,恐怕不多了。 必须在今天,至迟也要在明天结束鶄泽的战斗。 否则…… 顿兵于此,一旦敌人从三面夹击过来,他恐怕就只有丢下辎重与缴获,狼狈逃跑的选择了。 “再派人去弓卢水,催问一下丁零王!”屠姑射按捺不住内心的焦急:“请他尽快带兵渡河,将我部的进展与缴获,都如实报告……” 现在,屠姑射只能向他在过去看不起的卫律求援了。 因为,要想撤离幕南,成功的将缴获的战利品带回去,他只能依靠卫律的接应。 也必须依靠卫律接应,才能安全的返回。 所以,他只能选择,将自己的缴获所得,如实报告,希望卫律能看在俘虏与牲畜的面子上,赶快来支援。 ………………………… 弓卢水之畔,卫律和姑衍王,正在检视他们的军队。 此时,聚集在此的匈奴骑兵,已经超过了八千之众。 包括了姑衍王直属的三千完全用汉军武器装备与组织编制组建起来的骑兵。 这些戴着各种各样的青铜胄或者铁胄,穿着皮甲、鱼鳞甲,腰配长剑,手持着长戟或者青铜弩机的骑兵,是目前匈奴帝国的王牌。 更是堆积了无数资源后的成果。 为了编组这样的一支军队,单于庭几乎用了一半以上的缴获与历年走私所得。 更重要的是,在这支军队里,匈奴人大量的任用了汉朝降将。 不过三千骑兵,就有有着两百多名投降的汉将。 为了拉拢这些人,匈奴人真金白银,拼命的砸。 什么西域美女、康居胡姬、龟兹歌姬,只要他们需要,就拼命的送。 至于个人待遇,更是直接比照四大氏族的宗种。 按照纯血贵族的标准来高配。 使得他们可以在匈奴过上远比在汉朝要舒适和宽松的生活。 而耗费如此多的资源与心血之后,这支军队,自然也没有让匈奴人失望。 不说旁的。 单单是其列队时的气势与阵容,就让其他骑兵,相形见绌,自愧不如。 卫律看着,甚至抚掌赞道:“姑衍王治军,果然厉害,臣观此军,已不弱汉朝北军六校尉了!” 这当然是夸大之语。 事实上,在卫律看来,这支骑兵仅仅只是神似汉军精锐而已。 在很多地方,还是有着欠缺的。 但,这已经是很难得了。 至少这支骑兵,已经具备与汉军精锐,一较高低的能力。 像是七年前,单于为了围歼李陵兵团的五千步卒。 调动了十七个万骑,其中包括了单于与左贤王直属的五个万骑,总兵力超过八万。 结果,却被不过五千汉军,差点揍成了猪头。 在连续的三天作战中,匈奴先后战死了十余个骨都侯两个大当户在内的三十多个孪鞮氏与四大氏族的宗种。 兵员方面,更是死伤近万。 错非李陵兵团没有战马,错非李陵所部弹尽粮绝,又深陷了浚稽山的崇山峻岭中,突围艰难。 否则,就真的要闹出一个天大的笑话。 八万人会被五千人打退! 也正是那一战,使得匈奴人终于下定决心,组建一支完全仿照汉军的骑兵。 姑衍王听着,略带矜持的笑了笑,显然很享受这种吹捧。 “丁零王……”姑衍王轻声问道:“如今,我军阵容鼎盛,兵精马强,是否可以渡河了?” 他依然还是念念不忘,想要在幕南建立功业。 毕竟,对于匈奴王族来说,想要上位,最好的依仗,便是对汉军事上的胜利。 哪怕是在微不足道的胜利,对于匈奴而言,都是弥足珍贵。 就像七年前,围歼李陵兵团,且鞮侯单于就将此功劳按到了如今的狐鹿姑单于身上,使得后者拥有了足够的声势,最终顺利的取代先贤惮即位。 姑衍王自然也想要效仿。 卫律听着,自然也明白这位姑衍王的心思。 “再等等……”卫律说道:“现在还不是时候!” “再等?”姑衍王有些不是很乐意:“那要等到什么时候?” “臣不是与大王说过了吗?”卫律笑着道:“等到呼揭人试探出汉人的深浅,我军再决定不迟!” “况且……”看着姑衍王的神色,卫律安抚道:“大王,难道就不想一战围歼一支汉军的玄甲军?” 听到这里,姑衍王的神色,才终于正常起来,随即他狂热的看向卫律,问道:“难道丁零王有办法?” 若能围歼一支汉朝的玄甲军。 无论是那一支,都足以让他,立刻确立下一代的单于继承之权! “当然!”卫律肯定的道:“只要呼揭人能够给我们争取到机会……” 他咧着嘴,前所未有的坚定:“那么,休说围歼一支玄甲军了,就是全歼汉军,甚至是跃马阴山,也不是没有可能的事情……” “到那个时候……”卫律舔了舔嘴唇,他望长安方向。 汉朝的天子,是否会后悔,当初对自己不够重视,不够尊重呢? 而姑衍王则是兴奋的浑身颤抖起来。 全歼汉军,跃马阴山? 哪怕只是带人去阴山看一眼,对他来说,这都是无上光荣! 匈奴人失去幕南,只有二十七年。 但失去阴山,却已经有三十五年了! 自失去阴山后,历代单于,心心念念的,就是重回阴山。 从尹稚斜单于,到乌维单于、儿单于、且鞮侯单于以及现在的狐鹿姑单于。 整整五任单于,夙兴夜寐的,都是再望阴山,再沐北河之水。 对匈奴而言,阴山与河朔,不止是他们的黄金时代的象征。 更是他们的母亲山与祖庭。 是冒顿大单于的扬鞭之地。 也是老上大单于的钟爱之所。 可惜,三十五年来,无论匈奴人怎样的努力,怎样的发奋。 他们却始终,只能望阴山而哭泣。 传说,尹稚斜单于临终时,曾流着血泪,告诉乌维单于:“我死之后,将我的尸骸烧成灰,等你重回阴山的时候,将它们洒到阴山脚下的溪流里,告诉阴山的山神与先人魂魄,我尹稚斜回来了!” 可惜,乌维单于至死,都没有实现尹稚斜单于的遗愿。 继任的儿单于,拼尽一切,却折戟轮台城下。 若他能率军,踏上阴山的土壤,哪怕只是一瞬间。 姑衍王都知道,这必将他成为所有匈奴人的英雄! ………… 哭天喊地,撒泼打滚,三百六十度翻滚求订阅~~~~~~~~ 正文 第九百零七节 龙战于野(3) 已是黄昏时分。 大漠的晚霞,萦绕在天边。 夕阳若血,黄昏将至。 勒住马匹,张越看向了带人出来迎接的郝连破奴。 这个过去的氏族族长,如今已是浑身带伤,狼狈不已,衣甲之上,甚至还有着血迹。 而他的部下,也基本如此。 人数更是大大减少。 张越扫了一下,估算了一下,至少折损了三十多人。 不过,他们的精神却都亢奋无比。 尤其是郝连破奴,他甚至以汉家将领的礼节,来拜见张越:“末将恭迎天使!” “辛苦阁下了!”张越翻身下马,看着郝连破奴,点点头道:“以两百人能坚守此地数个时辰,阁下哪怕是在汉地,也可以称得上一声豪杰!” 郝连破奴闻言,喜滋滋的起身,说道:“为天使效命,末将荣幸之至!” 他提起手里的剑,美滋滋的禀报:“禀报天使,末将奉命先行至此,扼守此地后,先后与来袭敌骑大战十余次,斩首十五级!” 他说着的时候,他的属下就已经将十五颗脑袋搬到了张越面前。 颗颗面目狰狞,皆是深鼻高目之呼揭种。 张越扫了一眼,笑着对邓爽吩咐:“邓军正,记录军功吧!” 邓爽闻言,立刻照办,当即就带人上前,核实与记录这些首级。 最终,郝连破奴捧着一张用竹简记录的军功牍美滋滋的带着手下,欢天喜地的去到其他氏族首领面前炫耀去了。 逢人就将那张竹简甩出了,故意大声念出了其中的文字:“兹有义士郝连破奴,从使者征于呼奢,率军先至,斩首十五级!” 听得其他氏族首领,羡慕无比。 纷纷与之套近乎。 没办法,这一路上,虽然他们跟着天使行军,遇到了不少呼揭斥候窥伺。 可是…… 斥候战却打的很是狼狈。 甚至可以说丢人了。 经过十几次的斥候追逐战,他们损失了数十骑,却只得到了个位数的首级。 其中有两个,还是那些呼揭斥候失足摔下战马,才被斩获的。 与之相比,郝连破奴的战绩与功勋,就足够炫目了。 率军先至,本就是大功,又斩首十五级,保住了阵地。 战后论功行赏,肯定少不了他的份。 说不定,可以凭借此功,成为一个高贵的汉军将官! ………… 张越此时,却是带着人,登上了这一片山丘谷地的最高点。 居高临下,俯瞰全局。 很清楚,他就看到了远方的草原上,数十名呼揭斥候,正在远远的围绕着此地展开。 更远处,呼揭人的穹庐,清晰可见。 “此地必有一场苦战!”张越收回视线,立刻就做出了判断:“呼揭主力必定会在明后两日赶来,与我军会猎于此!” “侍中公所言甚是!”郭戎点点头,他环顾了一下,现在正在喧哗中忙着扎营,准备休息的乌恒骑兵们,道:“依末将之见,这些乌恒人,是靠不住的!” 张越听着,呵呵的摇了摇头,道:“不要这么悲观嘛……” “他们……”扫了扫山丘谷地里的那些乌恒骑兵,张越道:“至少还是有积极性的嘛!” 郭戎听着配合的笑了笑,笑容尴尬无比。 过去的这一天多的行军旅程,他与他的伙伴们,已经看清楚了这些氏族骑兵的本色。 十几次的斥候战中,这些乌恒人派出去的骑兵,表现真的是……惨不忍睹。 别说和汉军比了,就算是西南夷列国的军队的表现,怕也比这些乌恒人要好很多。 用乌合之众来形容,都是一种赞誉。 事实是——这些乌恒人根本就不配被称为军队。 他们只是一些拿了武器的平民。 没有组织,没有纪律,没有配合,更不知道如何进行军事作战。 唯一值得一提的,不过是积极性挺高的。 看到敌人,就嗷嗷叫着,追了上去。 但…… 那有什么用呢? 不过是给人送人头! 三千乌恒骑兵,郭戎觉得若给自己五百汉骑,一个时辰就能摧毁他们的战斗意志,一天之内结束战斗。 这不是蔑视,也不是贬低。 实在是这些乌恒人,连最基本的战场常识,也严重欠缺。 便是内郡的民兵,也要强过这些所谓的骑兵。 张越却没有在意郭戎的想法,现在他整个人的全部身心,都投入到了对战争的谋划中。 “我打算今夜发起一次夜袭……”张越目光灼灼,盯着远方的呼揭穹庐。 他的视力很好,而这草原上的平坦地势,令他看的很远。 通过目测,他估算,目前在这山丘谷地之前,大约有一百个穹庐左右。 应该有三百到五百的呼揭骑兵。 这个数字,还在不断增加。 到明天这个时候,他们的兵力就可能会达到一千,甚至更多。 届时,自己肯定要有麻烦了。 所以,趁敌立足未稳,发起夜袭是最划算的。 抬头望了望天空,张越也知道,今夜肯定是明月高悬,星光璀璨。 一个合适的夜袭时间。 “你下去准备一下,将所有随从武装起来,准备好足够的箭矢!”张越吩咐着:“再派人去通知乌恒各部,让他们派出一千骑来配合……” “诺!”郭戎领命下去。 …………………………………… 当夜,确实月光皎洁,星光灿烂。 不过,草原上的夜晚,总会出现的雾气,也如影随形,悄然而至。 浓雾中,哪怕有着月光,也很难看清十步外的事物。 张越穿上了金日磾送给自己那套的鱼鳞甲,拿起了一柄角弓。 镶嵌着黄金与珠玉的甲胄,穿在身上,显目非常。 让所有看到的人,都很诧异。 不过,张越却一脸平静,看着自己面前,这被武装起来的一百多随从。 他们中有从长安追随张越至此的乡党。 也有从郡国各地,投奔续相如,想要做一番事业的将门之后、北地豪杰,更有雁门郡本地的游侠。 看着这些年轻的面孔,张越策马而走,问道:“诸君,可愿随我建功立业?” “愿随明公,杀贼立功,光宗耀祖!”迎接张越的,是整齐的回答。 这也是他们之所以,抛家弃子,远涉数千里,追随张越的原因。 “善!”张越举起手里的角弓,对他们道:“那么,就让吾等教一教匈奴人,真正的骑兵,是什么样的?” 在与续相如和司马玄分别时,张越特意,让他们留下了两百具的骑兵装备。 包括了完整的马蹄铁、马鞍、马镫与新式马弓。 现在,这些装备终于有了用武之地。 此时,从山谷两侧,数百骑的乌恒骑兵,已经倾斜而出。 他们朝着远方数十里外的呼揭营地,呼啸而去。 他们是作为诱饵和吸引呼揭人注意的掩护。 以配合,真正的杀手锏。 张越与他率领的,由一百二十余名汉骑组成的骑射小队。 ……………………………………………… 同样的星空下,司马玄已经带着他的骑兵,潜行出了盐泽。 白天的暴晒,蒸发了大量水分。 当夜晚气温下降,这些水分遇冷,就凝结为雾气,甚至是冰霜。 牵着走的战马马蹄,小心翼翼的越过了一片陡峭的山崖。 前方的柔软的草原,便彻底暴露在了眼前。 从今天中午开始,司马玄就明显察觉到了,自己正面的敌骑数量在大大减少。 斥候甚至能深入百里,抵近侦查。 结果发现,很多呼揭骑兵,都已经拔营,向南聚集。 这对司马玄来说,等于是在长安酒宴中,有一个贵妇人,忽然将一张写了地址的名帖,塞到了他怀里。 这岂能不赴宴? 即使是陷阱,他也无所畏惧! 特别是,今夜起了雾。 这无疑是给了他最大的依仗! 两千骑兵,马衔枚,人衔草。 除了马蹄声和脚步声外,一切杂音都没有。 掏出怀里的指南针,司马玄看了看,然后下令:“全速向南!明日拂晓之前,必须进抵到鶄泽北面一百里!” 他想起了自己看过的史书上的一个故事,微微凛了凛衣襟,对左右鼓舞着:“剪灭呼揭,而后朝食!” 作为一个久经沙场,有着丰富经验的老将。 司马玄在盐泽,与将官们日夜商议、观察和检视着自己的敌人。 当他们发现,当面之敌,开始向南聚集时。 他们就立刻就抓到了这一闪而过的战机! 骑兵聚集,肯定不可能是一路狂奔的。 便是装备了马蹄铁的汉骑,在非紧急机动时,每天的跋涉路程,也最多不过六十里。 更何况,那些呼揭骑兵,还带了大量的牲畜、俘虏。 所以,即使他们提前出发,但最多也就走到一百多里外。 而通过斥候侦查,审问俘虏和救下的呼奢牧民,司马玄知道,在盐泽向南,有一个地方是休息和修整的绝佳之处。 那就是位于鶄泽以北约一百三十里的一个名为‘丘谷’的盆地。 当地是过去呼奢人迁徙转场时的必选之所。 在距离上,也刚刚好。 所以,司马玄几乎是马上就做出了决定,连夜率军而出。 就是要吃掉这一支企图向南,去和他们的主力汇合的呼揭骑兵。 …………………………………… 鸿鹄泽。 续相如带着他的部队,走在水草密布的湿地里。 无数火把,连成一线。 长水校尉的士兵们,沉默的一个接一个的跟上。 “太不把我们放在眼里了!”续相如冷哼着,看向前方,雾气弥漫之外的世界。 同样在中午左右,他的斥候发现了,本来在向他这个方向聚集的敌骑,开始撤退。 似乎在向鶄泽集中。 毫无疑问,这是一个巨大的错误。 从来没有任何军队,敢在大汉帝国北军六校尉面前,做出这种自杀性的行为。 要知道,帝国的玄甲军,可是可以凿穿任何已知军队阵列的精锐啊! “天明之前,赶到鶄泽以东!”续相如鼓励着他的士兵:“届时,叫夷狄见识见识,何为大汉王师!” “诺!”将士们轰然应诺,无数人迫不及待的想要看到那些匈奴人震惊和恐怖的神色。 要知道,现在的长水校尉,早已经今非昔比了。 去年冬天,全军就已经换装完成。 然后,装备了马蹄铁与马鞍、马镫后,他们迅速的发现了,这些装备解放了自己的双手。 于是,他们开始了和新丰的保安军一样,进行骑射训练。 过去的三个月里,他们日以继夜,磨炼自己的马上射术。 虽然可能不如张侍中亲自教导那么有效。 但绝大部分士兵,都已经掌握了在马上开弓与马上瞄准的技能。 并开发出了相应战术,进行演练。 如今,长水校尉中,几乎所有士兵,都能在高速奔驰的马背上开弓,且还拥有不错的射击精度。 自那以后,他们就发现了,自己从此获得了在战场上的全部主动权。 想走就走,想打就打。 甚至还开发出了一种名为游射的战术。 在理论上,他们可以通过不断骑射,将一支远比他们强大的敌军拖死。 而现在,就是他们第一次实践这些新装备和新技能带来的全新作战模式。 ……………………………… 无名谷地之前。 马蹄声轰隆而动。 乌恒骑兵首先从两侧山坡冲出。 按照张越的命令,他们尽可能的制造出了声势。 每一个人都在嘴里怪叫着,喧嚷着。 所以,才一出发,立刻就被人发现。 远方的雾气中,甚至出现了星星点点的火光。 那是敌人在点燃火把,企图观测来袭者的数量与方位。 可惜,在这样的大雾夜晚,这样的做法是徒劳的。 所以,他们做出了他们认为最合适的措施——将数以百计,甚至上千的形形色色的青铜蒺藜、石蒺藜,以及数不清的尖锐的木刺,丢在他们穹庐营地四周。 这是最有效,也最简单的骑兵防御手段。 任何靠近的骑兵,都可能被这种简单的小东西,刺伤战马脆弱的马蹄,从而导致人仰马翻。 所以,无论汉匈双方,都大量携带和准备这种小东西。 同时,这些穹庐里的呼揭人,也全部醒来,在其首领的催促下,拿起了武器,随时准备迎战。 看得出来,他们并不慌乱。 甚至胸有成竹。 因为,在金山脚下,他们遭遇过无数次类似的夜袭。 早就有了丰富的经验。 一个呼揭贵族,甚至面目狰狞的看向前方浓雾,嘴里冷笑着道:“我一定要将这些该死的敌人的脑袋拧下来,将他们制成夜壶,让他们永生永世不得翻身!” 正文 第九百零八节 革命(1) 拎着手中的青铜铤,奢离带着自己的亲卫,站到了穹庐的前排。 作为一个经验丰富的呼揭贵族,奢离竖起耳朵,聆听着远方马匹的马蹄声。 “很奇怪啊……”他皱着眉头,审视着远方的浓雾:“敌人好像是绕着我们的营垒,向着两翼包抄!” 这确实很怪。 因为,当代骑兵作战,速度很重要。 甚至,在很大程度上,速度和冲击力,才是骑兵的杀手锏。 尤其是对进攻方而言,这至关重要。 所以,所有的骑兵战,都需要找一个高坡,然后借助下坡的加速度来冲击敌方阵列。 然而…… 对面的敌人,现在却似乎主动放弃了这一优势,选择了两翼包抄。 “难道他们的指挥官脑子坏掉了?”奢离百思不得其解。 出于谨慎,他还是下达了命令:“所有人注意防备两翼和后侧!” 话音刚落,猛然间,他听到了一种奇怪的声音。 嗒嗒嗒! 嗒嗒嗒! 像是马蹄声,但奢离保证,他从未听过如此清脆的马蹄声。 就好像…… 敌人在马蹄上,装了金铁之器? 接着…… 篷! 弓弦的震动声,从远方响起。 “箭袭!”生死存亡的刹那,奢离尖叫起来,他立刻抓起一个小圆盾,举在头顶。 但…… 并不是所有人都和他一般反应这样快。 密集的箭雨,就像雨点一般,迅速的扎进了呼揭的穹庐中。 砰! 强劲的弓矢,带着巨大的动能,从空中坠下。 而呼揭人在这个时候犯下了一个巨大的错误——他们的战位太密集了。 本来,这是一个很好的选择。 因为,面对骑兵冲阵,防御方必须组成密集的阵列,进行狙击。 而呼揭人更习惯了,在敌骑冲来时,将他们从马上拉下来,按在地上暴揍。 这是他们的传统。 但在现在…… 游戏规则改变了。 于是,他们立刻就吃了一个巨大的亏。 起码有五十多人,在这轮箭雨中应声倒地。 虽然大多数人中箭的部位,都只是手臂和腹背,并不是很致命。 不过…… 也有倒霉蛋,被强劲的箭矢,直接命中了头部,利箭穿透了头骨,鲜血立刻就流淌出来。 奢离甚至亲眼看到了,自己的一个亲兵,被一支强劲的利箭,直接扎了一个对穿。 更要命的是…… 嗒嗒嗒! 嗒嗒嗒! 穹庐之外,那清脆的马蹄声,依然在密集的响起。 奢离听得分明,在自己的穹庐外,至少有一百骑,在重新整队。 然后…… 篷! 弓弦声再次响起。 箭雨如期而至。 这一次,敌人的箭雨更致命了。 “熄灭火把!”举着手里的小圆盾,奢离大声下令,同时将手里的火把,直接按在地上熄灭。 他马上就反应过来了。 敌人,他的敌人,能在马上开弓! 而且是在运动中开弓! 他已经没有时间去思考,为什么自己的敌人,可以在高速运动的马背上开弓了。 这一技术,不是素来只有最强大的骑士才能掌握的技能吗? 整个匈奴,拥有这样的技术的人,加起来也不过两百来人。 每一个人都是各大部族的射雕者,拥有着仅次于部族宗种的地位,是一族的最强者。 而现在,在这浓雾里,居然有上百个射雕者? 汉朝人将他们最精锐的神射手都派来了不成? 更何况,哪怕是匈奴的射雕者,也未必能在马上如此迅速的开弓。 奢离感觉自己要疯掉了。 但他已经没有时间,再去思考这个问题了。 他高喊着:“不想死的,随我上马!” 现在,必须主动出击。 不然,留在这,就是等死! 不得不说,呼揭人的疯狂,在这时产生了巨大的凝聚力。 随着奢离的命令,两百多名精锐的呼揭骑兵,立刻就拽住战马,然后翻身而上,拿起了自己的武器。 但,就在这时,箭雨再度来袭。 十几个刚刚上马的骑兵,立刻就被命中,惨叫着摔下马匹。 其他人却趁着这个机会,立刻向着奢离靠拢! “出击!出击!出击!”奢离急促的下令。 现在他唯一的生路,就是想办法靠近那些古怪的骑兵,与之肉搏。 他有这个自信! 论近战,呼揭骑兵不惧任何人。 哪怕是汉朝最精锐的长戟重步兵方阵,呼揭人也曾勇敢的冲击。 手中的流星锤与青铜铤就是他们最值得信赖的伙伴! ……………………………… 策马而走,张越审视着过去这一刻钟中的战果。 还不错。 连续三轮箭袭,至少重创或消灭了超过一百的敌人。 当然,这是建立在骑射这种战术,第一次应用,敌人根本不知道如何防御和应对之上的。 任何新战术,一旦出现,总是能产生意想不到的效果。 所以三轮箭袭,杀死或者杀伤一百人,并不夸张。 张越甚至还觉得,可能情况要更好一些。 不过…… “反应还真快!”听着百步外的穹庐中的声响,张越知道,敌人在狗急跳墙了。 “想反冲锋?”张越笑了,他对着左右下令:“后撤!” 然后他第一个调转马头,向后而走。 这个时候,金日磾所赠的这具鱼鳞甲就发挥了重要的作用。 浓雾中,汉骑们看到张越后撤,立刻纷纷跟上,然后,迅速的聚集在他左右。 “侍中公!”郭戎兴奋的拿着角弓,策马来到张越身边:“这种骑射的战法,真是太爽了!” “这算什么?”张越轻笑着,回头看向那远处的呼揭穹庐,听着穹庐内响起来的马蹄声,对郭戎道:“我们来玩一个游戏……” “这个游戏的名字叫做……”张越咧嘴轻笑:“回马射!” 后世,如日中天的蒙古帝国,最强大,最为人所知的战术,莫过于曼古歹。 其实就是回马射。 而在两千年后,这一战术在电子竞技中发扬光大,名为风筝。 甚至还有微操精妙之人,发明了秦王绕柱走的绝妙操作。 绕树林,一度成为了无数人竞相学习、模仿的操作。 当然,作为穿越者,张越其实知道,哪怕是蒙古骑兵,所谓的曼古歹,也只是他们战斗中的调剂品。 蒙古骑兵,在对阵他的所有敌人时,都从未将回马射视为决战、破敌的绝招。 而是一种类似于盐和酱油一样的调剂品。 蒙古骑兵的辉煌,在事实上,是建立在其优秀的组织以及精湛的战术安排与精良的装备上。 就像打破襄阳城的,从来不是蒙古骑兵的骑射,而是回回炮。 灭亡花剌子模的,也不是蒙古骑兵的长弓,而是他们的各种投石机与攻城器械。 当然,射术精湛与训练有素,同样是他们获胜的关键。 不过,这并不妨碍,张越学习一下。 ……………………………… 奢离带着他的骑兵,迅猛的冲出穹庐。 然后,他看到的,却只有一片浓雾。 以及,在浓雾中传来的马蹄声。 嗒嗒嗒! 嗒嗒嗒! 就像催命符。 “这些懦夫!”奢离愤怒的大吼着。 然而,回应的却是一阵弓弦响动之声。 砰砰砰! 箭雨过后,至少二十多人,中箭落马。 这并非汉骑射术精湛,而是这些呼揭人,用了他们惯用的战术。 他们彼此靠的太近了! 若是白天,这样的阵型,肯定会沦为汉骑的靶子。 损失的人数,也不会只有这么一点。 “冲上去,抓到他们!”奢离大吼起来。 怒火与战意,充斥着他的大脑,让他失去了冷静。 他现在只想追上那些该死的骑兵,用手里的青铜流星锤,砸烂他们的脑袋! 于是,所有的呼揭骑兵,迅速的夹紧马腹,拼命的加快催促战马加速。 然而…… 他们的敌人,却根本不与他们接触,只是不断的后撤,拉开距离。 然后,忽然回身,来一次短促的齐射。 半个时辰后,奢离就已经气喘吁吁。 他胯下的战马,也同样筋疲力尽。 直到此时,他才终于冷静下来。 回首一看,他带来的骑兵,已经少的可怜了。 最多不过六七十骑,而且,人马俱疲。 反观他的敌人,却始终连袖子都没有碰到。 更要命的是…… 后方的穹庐内,已经燃起了火焰。 还传来了喊杀声。 显然,那些最开始向两翼包抄的骑兵,趁着他出击,正在肆意的蹂躏着留守的呼揭骑兵。 奢离咬紧嘴唇,深深的吸了一口气。 他明白,自己落入了一个可怕的陷阱中。 现在,他和他的部众,已经万劫不复了。 而就在此时,奢离看到了远方的浓雾,忽然散去。 上百骑出现在了他眼前。 那些骑兵中,一个穿着显眼的黄金甲,看上去年轻无比的汉人,正将他手中的弓拉满。 “勇士们!”奢离高举起自己手里的流星锤:“伟大的黑神与白神,正在看着我们!” 说着,他就要策马而出。 可惜,他高估了自己的部下的勇气。 下一秒,那些平时看似疯狂,看似勇敢的呼揭人,在死亡面前,忽然翻身下马,全部跪到了地上。 奢离这才想了起来。 呼揭,并非一直勇敢,也并非不惧死亡。 他们的祖先,就曾经被匈奴的老上单于征服。 在其马蹄面前,卑躬屈膝。 他叹了口气,正要放下手里的武器。 然而在对面,那些骑兵却仿佛没有看到这个情况。 他们拉满了弓,然后瞄准。 不过三十步的距离,而且还是射击固定靶,这对射手而言,哪怕是在黑暗中,也是很轻松的事情。 篷!篷!篷! 箭雨瞬息而至。 奢离被几支利箭,直接从马上射下。 “为什么?”他挣扎着,在地上爬行着。 “我都明明放下武器了!”他大声嘟囔着,却发现只能发出一阵阵低沉的咿咿呀呀的声音。 而前方的骑兵,却已经缓缓策马走到他身边。 一个骑手发现了他。 “一个还没死的呼揭人!”他兴奋的跳下马来,从腰间抽出长剑,美滋滋的上前,一脚踩住了奢离的身体,然后,毫不犹豫的挥起了剑,割下了奢离的首级。 在生命的最后阶段,奢离仿佛听到,那个人雀跃的声音:“居然还是一个贵族!这下子发达了!” 直到此时,奢离才忽然想了起来。 他…… 也从未对弃械投降的人手软过。 就在昨天,他亲手将两个在他面前磕头求饶的乌恒人砍死在穹庐中,那两个可怜人的首级,至今都还被他腌制在自己的穹庐内。 张越策马而走,让人点起火把,照亮眼前的战场。 “将所有首级,全部割取,全部点验清楚!”他只是简单的下令,然后就看向了远方的另一个战场。 “一千骑围殴区区两三百残兵败将,应该不会出问题吧?”张越心想着。 然后,他就带着人,向着十余里外,正在厮杀的战场而去。 等到靠近时,张越才放下心来。 事实证明,乌恒人痛打落水狗,还是很合格的。 正文 第九百零九节 革命(2) 穹庐在燃烧。 数不清的马匹,到处乱窜。 地面上,横七竖八的,俱是死尸。 有乌恒人的,也有呼揭人的。 走在其中,闻着浓郁到令人作呕的血腥味。 张越看向了那些兴高采烈的拿着首级来请功的乌恒贵族们。 这些人,现在已经高兴的和过年一样兴奋。 纷纷上前,向张越表功。 这一战,他们多的,斩首三五十,少的也抢到了好几个首级。 张越看着,只是轻轻一笑,就道:“诸位都辛苦了,军功之事,待明日我命邓爽来此清点,各自记录!” 便打马而走。 这一战,只是开胃菜。 歼灭的也不过是最多四百多人的呼揭骑兵。 而且,还是占了夜袭与人多势众的便宜。 此外,这些呼揭骑兵的选择与他们的技战术被他带来的弓骑兵完克,也是获胜的关键。 特别是其主力鲁莽的放弃营地,选择出击,才是此役完胜的根本。 接下来,还有数千呼揭骑兵以及那隐藏这些呼揭人背后的匈奴主力。 那才是真正的考验! “我必须好好检讨一下了……”握着手里的角弓,张越回想着今夜的战斗过程。 其实…… 能打出这样的战果,张越知道,纯粹是依靠,马蹄铁与马镫、马鞍这三大件,对骑兵战斗力的加成。 特别是马蹄铁,它使得战马的速度,大大提高。 尤其是在这样沙地草原上,装备了马蹄铁的骑兵,就相当于跑车,无论是速度还是灵活性,都秒爆对手。 但…… 靠弓箭,是解决不了敌人的! 带着那两百多呼揭骑兵,边走边射,放了差不多半个时辰风筝。 期间,展开了七八次的回马射。 但战果,却只是射落了不过百人。 “若是骑射可以解决敌人,那么还要什么重骑兵?”张越检讨着自己。 人类军事史上,从未有依靠远程武器,战而胜之的例子。 哪怕是两千年后,用着高科技武装起来的米帝,也依然需要前沿部署大量陆军。 至于现在? 决定战争胜败的,只会是,也一直将会是士兵们的抵近厮杀。 所以…… “我需要一支重骑兵!” “冲锋陷阵,凿开敌阵!” 当然,以弓箭为主要作战武器的轻骑兵,也是必不可少的兵种。 战争,是一个复杂而严肃的事情。 轻骑兵、重骑兵,分工不同。 就像骑兵与步兵一样,有着不同的战斗任务。 在战争中,尤其是在像汉匈这样的两大帝国的争霸战中,任何兵种都不能少! ………………………… 明月高悬,群星璀璨。 此时,已是午夜时分。 万物寂寥,只有几只野狼,在空旷的草地上,啃食着几具牧民的尸骸。 忽然,它们似乎被什么惊吓了一般,丢下这难得的免费食物,夹起尾巴逃之夭夭。 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山丘的高地上,已经被一群群的黑影所占据。 星光下,草原仿佛被染上了一层银白色的光辉。 远远的,只能看到远方谷地之中,还在燃烧的篝火的影子。 “全体上马!”司马玄举起手,高声下令。 然后,他从腰间,取下一个酒袋,痛饮了其中盛满的马奶酒。 略带酸涩的滋味,马上盈满口舌。 随着他的命令,十几个负责传令的亲兵,马上就纵马而过,沿着山峦,向前下令:“将军有令:全体上马!” 声音在夜空下回荡。 一个又一个的汉军骑兵,默默的将一直牵着走到这里爱马,牵到身前,然后,和司马玄一样,将腰间携带的酒囊拿出来,痛饮其中的马奶酒。 接着,他们逐一上马。 此时,已是午夜之后,天明之前。 东方的天空上,太白星在闪烁着。 忽地,一颗流星划破天际。 司马玄仰望着那颗一闪而过的流星,抽出自己腰间的佩剑,向前一指:“灭此朝食!” 全军轰然而动。 数百名持着长戟的骑兵,已经如潮水般,从山坡上倾斜而下。 然后,就是成百上千的轻骑兵,挥舞着利剑与环首刀,紧随其后。 护乌恒都尉,是一支标准意义上的经典汉军。 这从他们发起冲锋时的作战队形就能看出来。 持戟骑兵在前,他们是箭头,是凿穿敌人防御最值得信赖的依靠。 紧随其后的,都是负责砍杀与交替掩护的轻骑兵。 武器装备,五花八门。 环首刀、长剑、长枪,应有尽有。 他们一般以五到十人组成一个战斗小队。 彼此配合默契,前后呼应。 而三到五个小队,紧密靠拢,形成一个互相掩护的作战队形。 全军由二十来个类似的队形构成。 层次分明,彼此联系。 而他们攻击之时的声势,自然也是非同凡响。 几乎如同一副完美的艺术品。 就和与东亚相隔数万里,天之涯的另一侧大陆上,罗马的重步兵方阵一样。 是美与力量的完美组成。 看着大军的阵容,司马玄嘴角微微翘起,志得意满。 直到此时,远方的盆地里的呼揭人才如梦初醒。 在慌乱中,他们急忙起身,在警戒的哨兵的告警声中,手忙脚乱的开始组织防御。 但…… 一切都已经晚了。 当他们好不容易组织起人手,还未来得及展开时。 汉军的打击,就已经来到。 穿着皮甲或者鱼鳞甲,拿着长戟的骑兵,如同飓风一样,直接撞进了营地内。 他们迅速果断,毫不留情的将手中的长戟平端,撞入了那些惊慌失措的人群里。 鲜血与惨叫,几乎同时响起。 但汉军的长戟骑兵,却没有半分感情。 他们冷酷的和石头一样。 面无表情的抽回长戟,然后回身,继续捅刺,就像捅萝卜一般。 与此同时,后续的骑兵,也迅速冲进这个毫无防备的营地。 这简直就是一场大屠杀! 呼揭人甚至没有来得及组织任何反抗,就已经被汉军骑兵凿开了整个营地。 骑在马上的,飞速而来的骑兵,现在只需要做一件事情了。 那就是砍杀! 而在乱战中,呼揭营地里的篝火,四处飞散,这些火星子,落到干燥的穹庐和草堆上,迅速引燃了大火,火势立刻就冲天而起。 大火,让无数牲畜和马匹受惊,到处乱窜。 不过,在这个时候,汉军骑兵赫然发现,那些原本应该已经陷入崩溃和奔逃的敌人,并没有和想象中一样的溃散。 恰恰相反。 在短暂的慌乱后,这些呼揭夷狄,和疯了一样。 他们光着膀子,拿着武器,甚至赤手空拳,迎向了汉军骑兵。 无数人怪叫着,呐喊着,像疯子一样,不惧生死的向汉军发起了反冲锋。 只是瞬间,就有十几个汉军骑兵,被他们拖下了战马。 但这波反冲锋,也就到此为止了。 因为,后续的汉军骑兵,源源不断的冲来。 他们迅速就被毫不留情的碾压了。 而且,他们的挣扎,起到的效果,微乎其微。 甚至,只是加速了他们的灭亡。 毕竟,策马而来的汉军骑兵的速度,是他们无法对抗的。 而汉军的武器装备,也不是他们手头那些可笑的简陋兵器所可以对抗的。 没有有效组织,没有秩序。 全靠悍勇和不惧生死的反冲锋,只是送死而已。 当天际露出点点晨光时,战斗就已经基本结束。 整个盆地,到处都是死尸。 司马玄策马走入其中,看着这个战场,嘴角轻轻一笑:“夷狄,果然是夷狄!” 若是不要命就可以打败汉军。 匈奴人早就做到了。 而事实是——一支人员齐整,组织有序,精力充沛的汉军骑兵,吊打和消灭两倍于己的匈奴军队,就和吃饭喝水一样简单写意。 这世界,终归是一汉当五胡,汉军驰骋万里无敌天下的世界! 像呼揭这种,只靠个人匹夫之勇,只靠不怕死而作战的骑兵。 早就已经被汉军骑兵淘汰了。 他们只是垃圾堆里的废物而已! …………………………………… 鶄泽。 现在已是地狱。 一个燃烧的地狱。 屠姑射的骑兵,就像是一个残暴的巨人一样,肆意的蹂躏和虐待着那些已经几近崩溃的呼奢牧民。 从昨天下午到现在,呼揭骑兵持续不断的打击和破坏着呼奢部的防御。 到得现在,整个防御已经彻底破碎。 数万人惊慌失措,犹如羔羊。 成百上万的妇孺,瑟瑟发抖的蜷缩在牲畜群里,向着她们所知的一切神明祷告。 从匈奴的天神到乌恒人信仰的赤山山神,乃至于汉朝的太一神、五帝八主。 他们几乎都祈求了一遍。 可惜,没有任何人回应。 现在,他们只能寄希望于运气,寄希望于那些征服者不要太残暴。 而,这无疑只是一个奢望。 因为,他们亲眼见过了,那些匈奴骑兵的凶残。 曾有氏族主动投降。 但结果,却是被当着所有人的面,全部斩杀! 忽然,一声号响从天际传来。 呜!!!!!!!!! 有人闻声看去,这才发现,不知在何时。 一支大军,已经出现在了东南的地平线上。 红袍,玄甲。 象征着大汉天子的黑龙旗,随风飘荡。 “天子来救我们了!” “圣天子的王师来了!” 这一刻,呼奢人抱头欢呼,看着那面曾经厌恶甚至是敌视的黑龙旗,此刻,每一个人心里都泛出了一种名为幸福与安全的滋味。 正文 第九百一十节 革命(3) 此时,正是黎明之前。 星光已经淡去,晨曦将临。 草原上的气温,跌入了冰点。 寒风吹过,屠姑射感觉,自己的血液,都要被冻结了。 他带着自己的亲卫队,踌躇着看向东方。 那里,已经是红袍的海洋了。 隐隐约约中,悠扬的芋声响起。 然后就是激昂的排萧声。 接着,密集的鼓点响起。 粗狂的战歌声,旋即传来。 “渐渐之石,维其高矣,山川悠远,维其劳矣,武人东征,不皇朝矣……” “该死!”屠姑射听着这战歌声和乐声,脸色立刻就变得狰狞起来:“是汉朝的北军!” 能拥有军乐队的,除了在居延的那两支精锐玄甲军外。 就是拱卫汉天子的北军了。 “长水、射声、虎贲、羽林、期门、越骑……”屠姑射眼露杀机,作为呼揭之主,他对汉朝的精锐,还是有着一定了解的,故而他抿着嘴唇,低声自语:“来的是哪一支呢?” 不过,这不重要! 现在,他马上就要攻破鶄泽。 数十万的牲畜,都将成为呼揭的战利品。 此外还有数以万计的妇孺,在等着呼揭人去征服。 所以…… “不管是哪一支……”屠姑射握紧了拳头:“敢阻止伟大的黑神与白神的子民征服的,都要死!” “吹号角,集兵!”屠姑射下令:“打碎这些汉朝人的脊梁!” 随着他的命令,呼揭骑兵们也马上做出了反应。 原本在进攻的骑兵,立刻撤出战斗。 就像退潮的河水一样,转瞬而走。 而呼奢部的骑兵和青壮,根本不敢阻拦。 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些蹂躏了他们整整数日的刽子手,扬长而去。 而在同时,一直在外围警戒和修整的呼揭主力,则开始转向。 很快,就有一千多骑兵,聚集到了屠姑射身边。 “勇士们!”屠姑射打马而走,对着那些亢奋无比的骑兵们宣告着:“鶄泽,有数十万的牲畜,数不清的皮毛……” “拿下这里,我们的孩子、妻子,就都可以过上顿顿吃肉的日子!” “这是伟大的黑神,赐予高贵的呼揭勇士的应许之地!” “现在,却有人不想要让我们舒舒服服的征服这些孱弱的乌恒奴隶!” “伟大的黑神子民们!”屠姑射举着青铜铤,在远方汉军的军乐声中大喊着:“你们愿意吗?” “杀光他们!”呼揭骑兵们纷纷狂吼起来。 这一刻,无数人感觉,自己浑身的血液都在沸腾。 他们都已经知道,在自己面前的,究竟是一个怎样的宝藏。 更明白,要想带走这个宝藏。 将这次南征的缴获带回去,就必须解决眼前的这些汉朝骑兵。 “汉朝人没什么可怕的!”有贵族高呼着,鼓动着士气:“勇士们,冲上去,砸碎他们的脑袋!” “黑神一定会喜欢,汉朝人的头骨做成的祭品的!” 更有萨满祭司适时的宣布:“伟大的黑神,在火中下达了神谕,杀一个汉朝人,就可以死后升入神国,成为圣灵!” 于是,几乎所有呼揭骑兵,都被刺激的双眼赤红,青筋暴露。 这些长于金山脚下的骑兵,从来就没有什么畏惧。 现在,更在财富与宗教的双重刺激下,彻底暴走。 几乎没有等屠姑射下令,就已经有人疯了般的骑上战马,冲了出去。 然后,越来越多的人,跟了上去。 瞬间,就在空旷的草原上,拉成了一道道像波浪般的骑兵冲锋线。 ………………………… 汉军阵列,已经完全展开了。 数百辆武刚车,在一千多诸水部的牧民的驱赶下,退向阵列之后。 续相如骄傲的看着眼前的军队。 现在,整个长水校尉,都已经被武装到牙齿。 所有士兵,全体鱼鳞甲。 做工精美的铁胄,被戴在了头上。 手中长刀如霜,长戟如林。 这确是一支无敌的精锐! 返身看向远方,呼揭骑兵,正在若潮水般冲来。 “找死!”续相如扬了扬眉毛,感觉有些不可思议。 北军六校尉,自建军以来,这还是第一次遇到有敢于直接主动发起攻击的敌人。 这也是皋兰山之战后,首次有匈奴骑兵,敢在兵力没有两倍、三倍于汉骑的时候,主动进攻。 续相如不明白,到底是谁给了这些人勇气,敢于这样直面汉军最精锐的玄甲禁军的? 要知道就连匈奴单于,在面对汉军玄甲军时,都要望风而逃! 举起手,续相如下达了命令:“长水校尉,击碎敌骑!” 十几个早已经在待命的传令骑兵,立刻高举着将旗,向左右两翼策马而去。 一边奔驰,一边高声传达命令:“将军有令:击碎敌骑!” 于是,汉军动了。 大地在瞬间,就震动起来。 两千匹战马,几乎是在同一时间启动。 须臾之间,烟尘与草皮,就升腾而起。 作为禁军,长水校尉的士兵们,哪怕是一个伙夫,都是最好的伙夫。 每一个士兵,都是优中选优的结果。 塞下乌恒三部,塞外乌恒六部,加上内迁的乌恒贵族子弟、官吏子弟。 总人口加起来,至少三十万。 而在这三十万人中,每三年才选三百到五百人。 就算是过五关斩六将后,选为长水校尉士卒,也还要经受各种考验和磨砺,才能在这支军队中立足。 更重要的是,北军六校尉的所有军官。 哪怕只是一个伍长,都是出身汉军将门世家,或者从前线的精锐边军之中选拔的。 这意味着,这支军队的军官水平,是超越了这个时代的。 已经无限接近于,近代军队的军官水平。 而这一切,加在一起。 造成的结果就是,北军六校尉,任意一支,都足可成为一场大型战役的箭头,作为凿开敌人阵列的王牌。 更何况,他们现在还换装了最新式的器具。 马蹄铁、改良后的马鞍、马镫。 三者加在一起,足以使骑兵这个兵种,被重新定义。 就像windos重新定义了电脑。 就像爱疯4重新定义了手机。 这是一个革命性的变化,一个全新的阐述。 它们不止解放了骑兵的双手,更重要的是,为骑兵的作战模式,进行了重新定义。 于是,战场上,出现了前所未有的景象。 两千汉军玄甲骑兵,居然在启动刹那,就结合为了一个整体。 人马相连,宛如海啸。 这海啸,震天动地,足可摧毁一切。 司马玄看着,骄傲万分,又震惊无比。 这是他第一次亲眼见到,处于冲锋作战状态下的长水校尉。 “这简直……”续相如感慨着:“是完美的军队啊!” “孙子曰:故其疾如风,其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动如山,难知如阴,动如雷震!” 就连呼揭骑兵,也被这盛大的冲锋姿态而瞠目结舌。 “这……”屠姑射咬紧了牙齿,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远方的汉军,此刻在他眼中,就像雷霆炸响于天际,也如闪电,轰鸣而来。 他们是这样的完美。 整个阵型,几乎坚不可摧。 更远处,呼奢的贵族与牧民们,也像傻子一样看着这个场面。 “这就是王师吗?”有人喃喃自语着:“无敌的王师啊!” “我们得救了!”妇孺们抱在一起痛哭流涕。 有着这样的王师来援,大家终于可以脱离苦海,回归圣天子的温暖怀抱。 这一次,他们保证,永远忠诚,顺从。 他们发誓,愿意年年岁岁,朝贡长安。 将部族最好的马匹、牛羊与奶酪,敬献给伟大的圣天子。 不为好处,不为封赏。 只为,表达身为臣民对伟大的天子的孺慕之情。 然而…… 贵族们,却都是惶惶不可终日。 他们想起自己过去的桀骜之为,想起了连续数年,都没有朝贡长安的失职作为。 更想起了,曾经无数次浮现在心底的那些野心。 现在回头看看,他们可笑的如同一只妄想阻挡马蹄的蝼蚁。 不自量力,愚蠢至极! 现在,王师如天兵天将,临于凡尘。 等待自己的,将会是什么样的命运? 无人知晓,但每一个人只要想起来,都是感觉到了一股从心底灵魂深处传来的战栗。 …………………… 汉骑如雷如电。 踏风而来,宛如草原上最狂猛的飓风。 仅仅是这威势,就已经令很多呼揭骑兵,心生畏惧了。 但出于对信仰的虔诚与财富的占有欲。 他们依然癫狂。 他们对自己的近战肉搏,依然有着自信。 他们相信,信仰的神明,会保佑他们,战胜敌人,赢得财富与妇孺。 然后回到金山脚下,过上顿顿吃肉的好日子! 然而…… 在距离汉军骑兵,不过百步左右的距离时。 几乎呼揭人都听到了一阵,比天上的春雷还要巨大的声响。 篷! 那是弓弦震动的声音。 两千汉骑,近乎在同时于马背上弯弓搭箭。 弓弦几乎都被拉满,然后同时松手。 漫天的箭雨,立刻飞上半空,然后带着巨大的动能,扎进呼揭骑兵阵列中。 这一瞬间,汉军骑兵在马背上,完成了一次过去只有弓弩兵才能完成的箭雨覆盖。 当其落下。 大地已是一片狼藉。 数不清的呼揭骑兵,赫然发现。 他的前后同袍,都已经躺在了地上。 有人甚至身中数十箭,整个人都被扎成了马蜂窝。 更可怕的是,前方疾驰而来的汉军骑兵阵列,再一次的弯弓。 现在,距离只有五十步了。 篷! 箭雨撕裂了空气,在空中发出了尖锐的呼啸声。 有人的耳膜,都被这尖锐声撕的疼痛起来。 而在同时,汉军骑兵,已经从容收起了弓箭,不约而同的抽出了自己的长剑与环首刀。 “杀!”明晃晃的刀剑,在晨光中,倒映出了如霜雪般的光影。 然后,汉军骑兵,就一排又一排,像是利刃般,径直撞入了已经被箭雨打击的支离破碎的呼揭骑兵阵列中。 ………………………………………… 远方,屠姑射亲眼目睹了这个瞬间。 他感觉,那些玄甲红袍的汉军骑兵,就和呼揭人平时吃奶酪的时候一样。 只是一个简单的撞击。 就切入了呼揭骑兵阵列。 而曾经,呼揭人引以为傲的肉搏与近战技巧。 那些他们钟爱的青铜铤和流星锤。 在这时,几乎没有发挥任何作用。 因为,汉军骑兵的力量,远远超过了呼揭人。 他们的甲具,更根本不是呼揭人那可笑的羊皮袄可以比拟的。 更重要的是…… 所有呼揭人,都只能各自为战。 而汉军,永远都有着组织。 而且,他们的长剑锋利,他们的长刀凛冽。 只是瞬息,正面的呼揭骑兵,就已经不复存在。 这也是骑兵战的残酷之处。 两军交锋,一旦有一方碾压了另一方,战斗结果必然是短暂和残酷的。 就像两千年后,八里桥外,僧格林沁率领的蒙古骑兵。 即使他们很勇敢。 纵然他们很无畏。 但结果却是惨败! 不止是装备差距,也不仅仅是训练差距。 组织、纪律和战术上的鸿沟,才是真正阻拦了僧格林沁的东西。 如今,也是一般。 长水校尉,本就是汉军的绝对精锐。 是代表了当今世界最高水准骑兵部队。 如今又完成了全面换装,并根据新装备,开发全新的战术。 反观呼揭人。 他们却依旧沉迷于可能是五十年前的匈奴骑兵作战方法和战术。 武器装备也大部分是青铜时代,甚至石器时代的。 与这样一支革命性的骑兵,武装到牙齿,进化到一个全新阶段的骑兵相比。 他们与汉军的差距,远远大于八里桥的满清骑兵和他们的英法对手。 至少,僧格林沁还有火枪大炮。 只是输在了组织、纪律和制度上。 而呼揭人什么都没有。 有的只是一腔热血,满腹的疯狂而已。 汉骑,就如同镰刀般,迅速穿过了呼揭骑兵的阵列。 当最后一排的汉骑,冲锋而至。 整个战场,只有死尸与无主的战马在呜咽了。 屠姑射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怎么可能?”他喃喃自语,完全不敢相信。 就连续相如也是瞪大了眼睛。 同样瞪大了眼睛的还有在他身后的一千多名诸水部牧民以及鶄泽中旁观的数万呼奢牧民、贵族。 “这就是王师?”无数人屏住了呼吸。 尤其是呼奢人,几乎不敢相信。 因为,他们在过去数日,几乎是被这些可怕的匈奴骑兵完虐。 而现在,王师又完虐了这些可怕的敌人。 只是一个冲锋,一个简单的冲锋。 至少一千余名呼揭骑兵,就已经被彻底消灭。 正文 第九百一十一节 革命(4) 屠姑射,无论如何不愿意相信,眼前的一切是真的。 他的属下,也是一样。 “这怎么可能!?”有人大喊大叫着:“那可是足足上千的呼揭勇士,在金山,这样一支骑兵,足可横扫三千以上的塞人蛮子了!” 更多的人,则都是红着眼睛,喘着粗气。 根本没有人相信自己的眼睛。 “一定是这些汉朝人使了诡计!”萨满祭司们匆忙的安抚人心:“一定是这样的,我们马上就像伟大的黑神祷告,祈求祂降下神威!” 而在此时,远方的战场上,那些汉朝骑兵,却已经在重新整队。 他们整队的速度,快的超出想象。 几乎只是在呼揭人的狂喊和叫嚣中,整个整队工作就已经完成。 一排排的骑兵,整齐而有序。 就像亘古以来,就存在的雕塑一样。 沉默、冷酷、无情。 当整队完成,一个举着将旗的骑兵,就将他手里的旗帜向前一挥。 轰! 马蹄声再次响起。 犹如惊雷,好似地动。 就连鶄泽的湖水,都被这声响震动,泛起无数涟漪。 嗒嗒嗒! 马蹄声,仿佛催命符,敲在了呼揭人的心坎上。 此时,朝阳从东方冉冉升起。 点点晨光,开始洒落草原。 鶄泽中,燃烧的穹庐与草料,冒起的青烟,飞上了天空。 汉军骑兵的真容,也在此时,坦露在所有人的眼眸中。 厚重的鱼鳞甲,紧紧的黏合在他们身上。 头上的铁胄上,鲜红的红缨随风而动。 他们身材高大,面色严肃。 第一排的骑士,平端着巨大的长戟。 直到此刻,呼揭人才如梦初醒。 屠姑射尖叫着大喊:“骑兵冲击!” 数百名呼揭人,连忙手忙脚乱的,从地上捡起一块块木盾,或者拿起青铜铤、流星锤。 欲要做垂死挣扎。 然而…… 汉军骑兵们,却只是冷漠的看着,一片慌乱的呼揭营地。 先导的长戟骑兵们,立刻找到了一个突破口。 然后,他们轻轻的挽起缰绳,领着战马,冲向该地。 身后,紧紧追随的其他骑士,则熟练的再次拿起了弓矢。 在距离呼揭营地七十步时,他们在阵列中的一位位军官的催促声中,统一弯弓搭箭。 蓬。 弓弦响动,犹如惊雷。 密集的箭雨,飞上天空,然后准确的下坠,扎向了前排的呼揭人。 与此同时,前排的骑兵,则用力握紧自己手里的长戟,将之牢牢平端。 然后,带着巨大的动能和旋风般的速度。 他们毫不留情的撞入了一个由起码两百人组成的防御阵列。 呼揭人不愧是久经阵战的民族,在这危急时刻,他们并没有慌乱。 反而,凭借着多年磨砺出的经验与战场直觉,迅速的聚合在一起,妄图用人力来迟滞汉军骑兵的速度。 甚至,还有人挥舞着流星锤,大喊着:“就算是死,我也要杀一个汉朝骑兵!” 然而…… 他们根本不知道,在有了马蹄铁后,高速冲锋的重骑兵集群的冲击力,究竟有多么可怕! 在接触的瞬间,汉军骑手平端着的长戟,毫不留情的,直接捅穿了第一排的呼揭人。 甚至还有人,被巨大的动能,直接捅穿了整个身子,然后高高挑起。 在不到零点一秒的刹那,汉军的骑兵就踏碎了这个企图阻碍自己前进的防御阵列。 直接将之撞烂。 绝大部分人,当场就被长戟捅穿,或者被战马的巨大冲撞力,直接撞到在地。 然后,汉军铁蹄就毫不留情的从他们身上践踏过去,将他们踩成了肉泥。 只有少数的幸运儿,才得以在这可怕的冲撞下活命。 然而,他们甚至没来得及庆幸。 紧随而来的汉骑,就已经挥舞着长剑、大刀,踏风而来。 和训练中一样,他们轻而易举的,就将这些呆滞的敌人,砍翻在地。 ………………………… 当一支骑兵,冲进了敌人的营地后,会发生什么事情? 后世无数的影视作品与游戏cg,已经告诉了人们。 那肯定是一场大屠杀! 事实上,也是如此。 但汉军骑兵冲破了这个缺口后,他们的眼前,就是一路平坦了。 再没有什么东西可以阻碍和迟滞他们的速度。 于是,整个骑兵集群,再次加速。 他们就像冲入羊群的猛虎,只管一路向前。 呼揭人,不可谓不勇敢。 哪怕到了现在这个时候,在屠姑射组织下,他们也进行了顽强的抵抗。 甚至还有人自发的组织起来,骑上战马,欲与汉军缠斗。 更多的人,则拿起了青铜铤、流星锤等武器,选择就地战斗。 然而…… 在高速疾驰的骑兵面前,这样的挣扎,几乎没有起到什么作用。 更要命的是,直到此刻,屠姑射才猛然发现。 呼揭人曾经引以为傲的武器,是如此的脆弱和尴尬。 他们的青铜铤,根本无法与汉军的长剑、环首刀相比。 挥舞起来的流星锤,看上去是很夸张,也很震慑力。 但太笨重,也太难使唤了。 在单打独斗的时候,这样的兵器,或许有优势。 但在纪律和组织都臻于古典骑兵的完美形态汉军面前。 这一切都和小孩子的玩具一样脆弱。 曾经在西域列国和乌恒人面前,百试不爽的近战厮杀,更是彻底成为了一个笑话。 因为…… 这些汉朝骑兵,哪怕是在个体武力方面,也完爆了呼揭人。 他们比呼揭人更高,身体更强壮,力量自然也更大。 屠姑射就亲眼看到,数十名勇敢的呼揭勇士,被不过二十余人的汉骑,直接从他们身上的碾过。 长刀之下,没有一合之敌。 “伟大的黑神啊……”屠姑射流着泪,他不明白,为何在金山,在西域,予取予求的呼揭骑兵,在汉军面前,为何会变得如此脆弱和不堪一击? 纵然是当年,余吾水之战的时候,呼揭骑兵也勇敢的在正面突入了一个汉军军阵,赢得了单于之锤的美誉啊! 可惜,他没有机会,将这个问题想清楚了。 因为,汉军骑兵,已经带着风与死亡,向他冲来。 显然,他们已经发现了他。 下一瞬,数百汉骑,踏风而至,带着风雷与死亡,冲了过来。 “伟大的黑神!”屠姑射仰天长啸,他握着手中的兵器:“我将为您而战!” 但,并没有神明回应的任何迹象。 汉军骑兵,几乎没有费什么力气,就冲破了屠姑射的亲兵们的防御。 一把环首刀,破空而来,直接劈向屠姑射的脑袋。 屠姑射连忙举起手里的流星锤,他最喜爱的武器格挡。 锵! 金铁之声响起。 正要挥起流星锤,将那个汉骑砸下战马。 屠姑射忽然感到一阵剧痛从肩膀处传来,他低头一看,却发现,自己的整条胳膊,都已经被那个汉家骑兵,沿肩劈开,血肉洒落了一地,白花花的筋骨,暴露了出来。 “啊!”屠姑射怒目圆睁。 他这才发现,原来…… 那个汉骑刚刚那一道,将他手中的流星锤的链子砍断了。 然后,他在瞬间劈砍了第二刀,这一刀从空当中斩下,直接砍断了他的胳膊。 “怎么可能?”屠姑射无法想象。 他的流星锤,可是部族最好的流星锤啊! 但他又如何知道,汉军禁军的兵器,大部分都是用百炼钢打制的呢? 而他所用的武器,不过是青铜时代的武器。 且是很早期的青铜产品。 呼揭人的冶炼技术,又不过关,尤其是在打造链条时,混入了许多杂质。 而青铜本来就较脆,容易断裂。 遇到汉军的钢制兵器,被砍断虽然并非一定,但也不是没有可能。 而他很不幸,遇到了一个概率事件。 但他永远都无法追责了。 因为,至少四个骑兵,在这一时刻,同时对他举起了武器。 正文 第九百一十二节 寇可来,我亦可往!(1) 太阳升至树梢时,鶄泽的战斗就已经彻底结束了。 此时,整个战场,满目疮痍。 到处都是倒伏的人马尸体。 血腥味浓郁到,连秃鹫与野狼都不敢靠近,只能远远张望、徘徊。 数不清的苍蝇,飞舞在这片土地上。 一队汉军骑士,策马走在其中。 巡视着战场,寻找着可能存活下来的同袍。 而军法官也开始入场,在长水校尉的将官们簇拥下,开始就地记录和登记军功斩首数字。 所有人都是喜气洋洋。 “阵斩数字,起码在两千以上!”秦武向续相如报告着:“此外,还缴获了一面呼揭大纛,斩得其自呼揭王以下贵族、头人三十余人,生得七百余俘虏,匈奴贼寇,仅三百余残兵败将逃遁……” 续相如听着,脸都笑成了一朵花,立刻就问道:“已经派人去向侍中公报告了吗?” 汉军制度,司马以上军官,每次出战,就都有业绩标准了。 依照军法,屯曲长,每次战争的业绩标准为二十三个首级。 而像续相如这样的列侯兼任将军的大将,业绩压力就更大了。 身为长水将军,统帅长水校尉出征的他,没有遇到战争也就罢了。 遇到战争,斩首数字便不得低于八百级。 不然,就是不合格。 下次休想再得到领兵机会! 甚至可能会被追究责任。 如今,斩首两千,可以说是超额完成了任务目标。 在军法中,这叫‘盈论’。 而盈论是有激励的。 各有相应的评判标准。 像是这一战的战功,就足够包括续相如在内的所有将官,统统升官加爵。 身为将主,他甚至可能得到益封的奖赏。 自然,续相如是迫不及待的,想要将这个好消息,快速报告给可能还不知情的张侍中。 然后,让这位持节使者,快些上表请功。 这既是他本人的心理,也是军将士此刻的共同心情。 “将军放心,末将早已经派出了最精干的骑士,向南寻找侍中公的踪迹……”秦武笑着说道。 续相如满意的点点头。 两人正要继续说话,这个时候,鶄泽中的呼奢部贵族们,却已经赶着羊群,带着骏马,恭恭敬敬的走出营地。 他们还押着一个被扒光了衣服后,五花大绑起来的男子。 这些人被汉军带着,来到了续相如面前。 一见面,所有人立刻就统统趴到了地上,叩首拜道:“罪奴等万死再拜将军大人,死罪!死罪!” 续相如只是扫了一眼他们,就将眼睛别了过去,连看也不看。 一时间,气氛无比尴尬。 这些人互相看了看,只好再拜道:“大人明鉴,罪奴等本是一心忠诚汉室之人,奈何为呼奢屠各及其兄弟蛊惑、蒙蔽,才行差踏错,险些铸成大罪,如今,呼奢屠各等罪奴,已为我等擒下,愿交大人处置!” 续相如依旧不为所动,只是冷笑了两声。 没办法,这些人只好跪在地上,拼命磕头,哀求着:“罪奴等自知罪孽深重,不敢望圣天子赦免,无论大人与朝堂,对罪奴等如何责罚,罪奴们心甘情愿,绝无怨言!” 续相如这才有了些许的生色,冷着脸,看向他们,轻声道:“尔等之罪,非本将可以言语之事……” “只是,有一点,须得晓瑜尔等……” “大人请吩咐!”所有人立刻俯首,恭恭敬敬的磕头,用比伺候父母还要孝顺的眼神,看着续相如,眼中满满的都是孺慕之情。 续相如握着剑,冷冷一笑:“本将,乃汉长水将军、承文候续相如!” “可当不起尔等大人之称!” 他可不敢有这么一群‘孝子贤孙’。 也受不起这样的称呼。 会折寿损福的! 所有人闻言,只觉两股战战,根本说不出话来。 ……………………………… 无名山丘谷地内,张越端坐在军帐内,拿着毛笔,在带来的白纸上,奋笔疾书着。 他正在将这一路上的心得与体会,记录下来。 尤其是这些日子来的行军、作战和见闻、想法记录下来。 回长安后,他打算依照这些记录与心得,编写一本西元前的《骑兵操典》。 结构上,他打算采用后世欧陆近代军事革命之前的启蒙作品,公认的西方近代军事职业化和标准化鼻祖,荷兰的莫里斯亲王所著的《莫里斯操典》的形式。 不讲什么形而上,深奥的军事理论、战略、战术。 只讲最基本的东西。 骑兵每天的行军速度。 最基本的作战姿态。 骑兵在近战与远程时的标准形态。 单兵作战的注意事项。 日常训练与战时编组。 别看这些东西,说起来很简单。 但实际上,是一个复杂而科学的严肃事情。 一天两天,是根本不够的。 必须得等这一战打完,回到长安,总结和检讨之后,汇总各方情况,才能真正动笔。 而那无疑是一个浩大的工程。 因为,这部操典,将不止会有文字。 还会有成百上千副绘图。 尽可能用简单、浅白的形式,将骑兵的训练、战斗和列队、冲锋、骑射等等事情,具体化和标准化。 正沉浸着在创作之中时,田水掀开帐帘,走了进来,欣喜的报告:“主公,续将军派人来联络了!” 张越闻言,立刻放下笔,起身问道:“续将军?” “然也!”田水兴高采烈的禀报:“主公,据说续将军在今日拂晓,突袭了鶄泽的呼揭骑兵,一战歼其主力,得其王首、大纛!” 张越听着,立刻就握紧了拳头,大喊了一声:“善!” “长水校尉,果然不愧是天下强军!” “马上去将使者请来,我要详细询问具体情况!” “诺!” 不久,一个看上去很年轻的汉军军官,就被请到了张越面前。 来人见到张越,也是兴奋不已,当即纳头就拜:“末将长水校尉甲部队率郑泽,拜见侍中建文君!” 张越立刻上前,扶起他,道:“郑队率请坐,与我细细说来……” 郑泽自然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将长水校尉从昨日发现敌人后撤说起,一直说到歼灭呼揭主力。 张越听完,忽然笑了起来:“这么说的话,呼奢部还存在?” “这可真是一个难题呀……” 若是呼揭人彻底攻破鶄泽,那对张越来说,可能是更好的结局。 现在的话,张越还得想想,怎么处置这些家伙了。 不过,先不管这些了。 现在的关键,还是要先去鶄泽,与续相如汇合。 然后,再与司马玄联系上。 这样的话…… 他手中,就会有七千骑兵。 其中,四千精锐汉骑。 拥有这样的兵力,完可以…… 大闹天宫! 想到这里,张越立刻就下令:“军拔营,向鶄泽进发,今日傍晚之前,必须抵达鶄泽!” 时间,就是生命。 张越很清楚,现在他已经获得了主动权。 若是行动迅速,他甚至可以赶在弓卢水的匈奴主力,没有得到情报之前,就率军进抵弓卢水。 一旦可以在弓卢水获胜…… 张越的整个人都忍不住颤抖了起来。 元狩四年,也就是二十七年前。 他的偶像,也是中国历史上最杰出的将军,汉大司马骠骑将军霍去病,率军于漠北决战后,乘胜追击。 渡弓卢水而禅姑衍,然后封狼居胥山。 创造了一个前所未有的传奇。 彻底的打垮了当时不可一世的匈奴帝国,使得从此幕南无王庭。 而现在…… 张越获得了一个可能与偶像相同的战机。 他脑海中,立刻回忆起了,居延方面的报告。 从去年的秋天开始,为了解决日逐王先贤惮的势力。 匈奴狐鹿姑单于,调兵遣将,将其主力,向天山方向集结。 仅仅是汉军观察到的匈奴大纛,就已经多达二十余面,总兵力无限接近二十万! 毋庸置疑,那是匈奴最大,也是最强的机动兵团。 就像汉室在居延的李广利兵团一样。 而现在…… 在这幕南,呼揭部主力已被歼。 若能趁机迅速进军,在弓卢水消灭或者重创卫律兵团。 那么…… 整个幕北,匈奴人的老巢,就要出现一个巨大的防御真空。 汉军完有机会,长驱直入,在匈奴主力没有反应过来之前,将他的老巢,捣一个天翻地覆! 说不定,甚至可以再现霍去病当年的那传奇远征。 达成所有武将的终究梦想——禅姑衍而封狼居胥山! 只是想到这个,张越就激动难耐。 恨不得插上翅膀,马上飞去鶄泽。 可惜…… 乌恒的骑兵,做事情拖拖拉拉。 等了半个时辰,都还没有将营地收拾好。 张越索性就丢下了这些家伙,带上自己的亲卫随从们和一部分的乌恒贵族,轻车简从,直趋鶄泽。 这才在当日傍晚之前,赶到了鶄泽。 当张越抵达此地时,战场的尸骸,已经被打扫干净。 两千多具呼揭人的尸体,被堆磊在一起。 他们的首级,则按照汉军的惯例,用沙土与枯叶,堆磊在一起,成为一座座大大小小的京观。 这既是为了夸耀武功,也是现实的需要。 因为,汉军军法和秦军军法,一脉相承。 有着同样一个规定:以战故,暴首三,乃校三日,将军以不疑致士大夫劳爵! 意思就是斩首所获,必须面向军公示三日。 三天后没有疑虑,也没有争议,这些军功才能实打实的被记录,被承认。 所以,这些京观,其实是长水校尉各部的‘财产公示’。 张越看着这些京观,不动声色的点了点头。 而此时,续相如已经带着军将校,迎了出来:“末将等拜见侍中公!” “赖陛下洪福,侍中公运筹帷幄,将士用命,末将今已夷灭呼揭,斩其首,俘其人,而铸之京观!” “还有俘虏?”张越一听,微微诧异,随即他想了起来,他的那道‘呼揭首级比匈奴四大氏族本部’的命令,长水校尉并没有接到,所以有俘虏也正常。 这可让张越遗憾不已。 “俘虏?”续相如一听,马上就闻弦歌而知雅意:“侍中公可能听错了,哪有什么俘虏?皆是些伤重将死之人,大约也是救不活了……” 张越闻言,赞赏的看了一眼续相如,不过,他还是摇头道:“杀俘不详,将军若是可以,还是尽量救治吧……” 不管怎么说,诸夏民族也是礼仪之邦啊! 正所谓,戎,昭果毅以听之之谓礼! 果者杀敌,致果曰毅。 这是先王与先贤们的谆谆教诲。 所以,在战场上,战而杀之,是对先王与先贤道路的尊敬。 但,现在别人都放下武器,并为汉军所俘虏了。 这个时候再杀,就是对先王与先贤的侮辱和亵渎了。 白起一生,光辉灿烂,就因为坑杀赵国降兵,为人唾弃至今。 张越可不想重蹈覆辙。 至少,他不愿授人以柄。 续相如听着,自是顿首,道:“诺,末将知道了!” 对他来说,这些俘虏,其实杀与不杀,都差不多。 就听着张越道:“对了,有个事情,正要告知将军……” “吾在昨日,已经下令:彼呼揭者,凶暴残虐,实与虎狼无异,入寇幕南,实为汉敌,故其首级比匈奴四大氏族本部首级论!” 续相如听着,立刻就瞪大了眼睛。 匈奴四大氏族? 现在他无比后悔,为什么要留俘虏! 为何不下令‘格杀勿论’。 他也理解了为何侍中公会在听到他有俘虏时,做出那样奇怪的表情了。 感情…… 我错过了好大一笔的军功啊! 现在,呼揭部族的俘虏们,应该庆幸,他们投降的是两个有节操的汉家贵族。 若换一个人,此时就已经断然下令‘尽杀之,取其首级以记功’了。 续相如虽然怦然心动,但良知和张越那一句‘杀俘不祥’,还是让他忌惮。 没有翻脸不认人,最多只是不会再管他们的死活了。 死也好,活也好。 都是他们的命! 在懊悔之后,续相如忽然想了起来,再拜报告道:“启禀侍中建文君,呼奢部贵族、头人,如今正在末将帐中,肉袒戴罪……” “侍中,将要如何处置他们?” 张越听着,嘿嘿一笑,道:“走,先去问问这些乱臣贼子!” 正文 第九百一十三节 寇可来,我亦可往!(2) 在续相如等人的簇拥下,张越很快就见到了他想要见的‘乱臣贼子’们。 “天使……” 十几个呼奢部的贵族们,一见到持节而来的张越,马上就顿首磕头:“罪奴等拜见天使,恭问圣天子安!” 张越看着他们,冷哼了一声:“尔等居然还能记得自己乃是汉臣妾……这可真不容易啊!” 众人闻言,只能是将头贴在地面上,根本不敢回答。 张越是持着节旄,昂起头来,道:“本使持节而来,除安抚幕南诸部,宣慰士民外,主要就是为了前任钦使任立政遇刺一案……” “尔等都说说看,汉家将这鶄泽牧场,恩赐与尔等,命尔等镇守于此,为汉屏障,何故能有刺客通过尔等的牧场,进入南池?” “天使容禀……”一个看上去三十多岁的呼奢贵族,立刻磕头拜道:“此皆呼奢屠各所为,与我等无关……” “呵!”张越冷笑一声,根本不信这种鬼话。 雪崩的时候,那里有无辜的雪花? 这就像后世,有些人总喜欢说,霓虹的人民是无辜的一样,说的好像,罪与恶都是那几个战犯做的的一般。 而事实是——二战时,除了少数有良知的霓虹人。 绝大部分人,都是战争的帮凶和罪行的实施者。 现在,也是一般。 呼奢底层的牧民里,或许有无辜的。 但其高层…… 那里有什么真的忠臣? 恐怕,这些人都和那个现在被他们推出来背锅的呼奢屠各一般,都做着汉匈争霸,顺势崛起的美梦。 “在本使面前,还敢抵赖?”张越狞笑着;“真以为中国无人乎?” 也不与这些家伙啰嗦,张越径直道:“尔等最好如实招来……” “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此中国制度也!况且,本使乃是持节使者,天子节旄之所在,如朕亲临是也!” “尔等若是继续抵赖,欺君之罪,可是要诛族的!”张越瞪大了眼睛,死死的看向这些人:“当然,若是尔等能幡然醒悟,戴罪立功,指正元凶,本使还是可以向天子为尔等求情的……” 在天子节旄之前,在汉军的赫赫神威之前,加上张越的暗示。 这些人互相看了看,立刻就知道了,他们应该怎么做了。 于是,纷纷趴在地上,痛哭流涕,纷纷表示愿意‘戴罪立功’。 然后,就将任立政遇刺之事的前后始末,一股脑的将他们知道的部都说了出来。 张越听着,笑容渐渐冷冽。 “很好!”听完这些人的招供,张越摩挲着手掌。 按照这些人的供述,有从幕北来的人,通过了牧场,然后在伪装成鲜虞部的牧民,从龙城进入的南池。 换而言之,任立政遇刺一案,除了这呼奢部外,起码还有鲜虞部与诸水部的配合。 这也就能解释的通,为何任立政身处安的幕南榷市,却能被刺客摸清楚行踪,并果断行刺了。 有内鬼在串通消息,而且不止一个人在私底下协助。 现在张越有两个选择。 第一个,是学曹阿瞒。 召集各部头人,当着他们的面,将这些人的供词烧掉。 以示,以后绝不追究。 这样的话,幕南各部贵族头人,肯定是感激涕零,尤其是涉及的那两个部族。 说不定会见将张越视为再生父母,亲爹一般的人物。 汉家统治,在幕南也可以稳固十年,甚至二十年。 但是…… 张越毫不犹豫的否决这个可能。 不止是因为古人的教训,更多的是出于现实的考量。 欲要安定幕南,最终消化此地。 就决不能姑息养奸! 况且…… 这大军一动,黄金万两! 张越带着长水校尉,远道而来,靡费无数。 总不能是来学**做好事的吧? “续将军,请将军立刻派出使者,前往鲜虞部和诸水部,传其贵人来此对质!”张越扭头吩咐:“再派人去,召集乌恒六部头人来此!” 张越抬起头来,望着前方,已经是一片狼藉的鶄泽大地:“让各部头人都好好看看……” “匈奴人作下的罪与孽!” 呼揭人过去数日在这鶄泽地区的暴行,就是最好的爱国主义教育。 只要各部头人和贵族,来这里看一看,他们就会知道,一旦失去了汉朝爸爸的庇护。 他们会是怎样的下场? 而恐惧,是最好的统治工具。 “诺!”续相如点头领命,随即就布置了下去。 张越将视线,重新看向了呼奢部的贵族们。 “至于尔等……”他嘴角轻笑着:“附逆可是大罪……” “天使饶恕……”这些人马上就吓得两股战战,拼命磕头:“罪奴等本是忠臣啊,都是被呼奢屠各那个小人蒙蔽,行差踏错,才冒犯天威,如今罪奴都知罪了,还望天使宽恕!” “宽恕?”张越笑了。 “孟子曰:强恕而行,求仁莫近焉!” “中国自古,便有宽恕之风,谓之君子之行也!” 这些人听着,终于露出笑容,纷纷顿首拜道:“天使仁慈,罪奴等感恩不尽!” 张越听着,却也只是笑笑。 为他们可怜的文化知识感到悲哀。 确实,中国自古君子,有恕心。 孔子曰:其恕乎!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但这句话反过来,也可以理解为‘己所之欲,施之于人’。 这就是教化。 孔子、孟子、墨子、韩非子,老子、尸子、庄子…… 无数先贤都曾孜孜以求的道路。 将中国文明、制度与法制,播散天下,化夷为夏,天下大同。 教化有两条腿。 一条腿是诗书礼乐,这是文功。 另一条腿就是破山伐庙,毁灭淫祀,诛绝野蛮,祛除胡风。 这就好比,在学校里,学生若是安分守己,专心读书。 老师自然是因材施教,谆谆教诲,引导他走上一条对社会对国家对民族有贡献的康庄大道。 可是,若有学生调皮捣蛋,不爱学习,反而沉迷于各类有害身心健康的活动里。 譬如早恋啊、暴力啊、霸凌他人啊。 老师若是坐视不理,那就是害他。 而现在,作为老师的大汉帝国,脾气是很暴躁的。 打戒尺,罚站和罚抄,只是小儿科。 仅仅是用来矫正一些有些劣迹的学生的手段。 对于呼奢这种严重沉迷于暴力、色情与游戏,企图当一个小混混的劣生。 老师迫不得已,也就只能用些比较严格的手段来矫正了。 譬如说,雷电法师杨教授的方法就很不错嘛。 可以让呼奢人从身体到心灵,方位的感受一番大汉老师的威严与胸怀。 反正,等他们长大了,懂事了,肯定会感激的。 ……………… 走出军帐,张越就对续相如道:“续将军,烦请将军派兵去控制和协助呼奢牧民,整顿其牲畜、訾产,恢复秩序!” 续相如点点头,道:“回禀侍中公,末将已经在做了……” 在战斗结束后,他便派了一个司马部前去负责此事。 而经历了呼揭人折磨、摧残后,呼奢人早就已经没有了什么心气神。 而面对身为救世主的长水校尉,自然是万般服从,一切顺从,近乎予取予求。 “侍中公……”续相如小心翼翼的问道:“您打算如何处置呼奢部?” “呼奢勾结匈奴,大逆不道,其罪滔天!”张越轻声说着:“如此大罪,焉能再留其在此?” “侍中是要流放他们?”续相如问着。 流放,是汉室对于附庸的一种严重惩罚。 譬如说,湟中月氏义从,就曾有部族不敬天使而被流放到了西海,与羌人杂处。 “流放?”张越笑了:“本使只想要让他们赎罪而已!” 单纯的流放,只能造成问题,而无法解决问题。 也无法真正有效的震慑他人。 最重要的是无法产生什么经济效益。 张越看着续相如,轻声道:“呼奢部的青壮,当去内郡,去家上的治河都护府麾下,开山凿河,三年勤奋,方可赎其罪!” “至于妇孺……” “发与汉商,纺纱织布,营做女工……” 呼奢部,应该还有起码四五万的人口。 其中青壮男子,在一万上下,余者都是妇孺老弱。 在张越看来,这可是很有利用价值的劳动人口。 在草原上走了一圈,看过了各地牧民的情况后,张越就已经知道了。 游牧民其实和中国的农耕人民是一样的勤奋、耐劳与忠厚的。 想想也能理解。 逐水草而居的人民,倘若不勤奋、耐劳,早就饿死了。 若不够忠厚,岂能忍受上层贵族的层层剥削与压迫? 东亚民族,事实上都有这么一个特点。 这片土地,资源不够丰富,气候不够宜人,环境也不是那么安逸。 至少是没法和亚马逊丛林与非洲、印度次大陆的肥沃之地相比的。 内郡有水旱蝗涝,各种天灾人祸,连年不绝。 草原上也是一般。 在这样的艰苦环境中,成长起来的民族,必须勤劳,必须勇敢,必须耐劳。 不然,不需要敌人,大自然就会淘汰他们。 尤其是草原上的妇女们! 不够勤奋、耐劳和逆来顺受,就绝对活不长! 而这样的妇女,是最好的劳动人口。 至少,杨孙氏和袁氏会非常喜欢她们。 正文 第九百一十四节 寇可来,我亦可往!(3) 张越很快就拿到了鶄泽一战,汉军的战损报告。 两千汉骑,奔袭鶄泽。 损失战马,两百余匹。 包括两个什长在内的,四十余人战疫。 此外,还有轻重伤兵三百余人。 这个数据,看上去很夸张。 但却是当代汉军,在正常情况下,与匈奴骑兵交手的真实反映。 三十五年前,卫青的打的河南战役,比这夸张多了。 元朔二年,卫青与将军李息,从左右两个方向,对河套发起进攻。 卫青率部,奇袭梓岭,梁北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夺取高阙要塞,堵住了匈奴在河套地区的白羊部与楼烦部主力,歼之。 此役,卫青斩首两千三百余,缴获牛羊马匹橐他数以百万计,俘虏了数千人。 猜猜看,卫青损失了多少? 史书上记载,说是‘甲兵而还’。 意思是出去多少人,回来多少人。 连甲胄也都完完整整的带回了长安! 当然,那是夸大之语。 实际上,张越掌握的情况来看,卫青还是损失了一些兵马的。 石渠阁里有卫青本人当年的军报,也有随军的军正(军法官)的报告。 结合两者的阐述,河南战役,卫青部的直接战损,大约是死伤四百余。 其中,战死者不满百。 这就是打出了碾压优势时的必然结果。 后世的八里桥之战,英法联军与数万清军激战数个小时。 打完了一看,英军战死三个,法军两个。 即使是清军,也就损失了一千左右(清廷自己统计是三千)。 要知道,八里桥之战的时候,可不是现在。 那时候,交战双方都动用了大量火枪、大炮。 更出现了激烈的白刃战和争夺战。 而鶄泽之战,汉军骑兵,则是从一开始就碾压了自己的敌人。 无论装备还是技战术,都远远超过了呼揭人。 两者的差距,可不仅仅是代差。 交战双方,不仅仅是装备上有差距。 训练、战术和身体素质方面,也都存在着鸿沟。 想想看,长水校尉的士兵,平时吃什么? 呼揭人平时的食物又是什么? 就完可以理解这种夸张的战损比了。 不客气的说,在这个一汉当五胡的时代,哪怕换一支普通的汉军,只要战术得当,指挥正确,也完可以用很小的代价,击溃或者消灭呼揭的骑兵。 匈奴人没有三倍以上兵力优势,就不要妄想着,可以在正面战场,击败或者包围一支有着充足补给和高昂士气的汉军。 反观呼揭,直接斩首,一千四百以上。 其后的战斗中,又陆续消灭了顽抗之敌一千余人。 剩下的数百人,部被俘虏。 当然还有数百人向北逃遁。 算是张越昨夜夜袭消灭的那个小分队。 入寇的呼揭骑兵主力,现在已经不复存在。 最多可能还有两千左右的残部,滞留在外。 而这些人,将直接被在盐泽的司马玄部堵住。 最终可能,只能有几百人逃回弓卢水。 看完报告后,张越立刻就在续相如和十几个长水校尉军官的注视下,就地撰写向长安的报捷奏疏。 花了差不多半个时辰,将这封奏疏写好。 然后,交给续相如,让后者立刻快马急送长安报捷。 其实…… 张越本可以再等等,等司马玄所部联系上了,再统一报告。 但是…… 马上就可能要去打弓卢水的卫律部。 甚至可能要远征数千里,去幕北做一番事业。 这奏疏就必须写,而且得马上写。 早在数百年前,司马镶且就已经说过:军赏不逾月,欲民速得为善之利也。 当代的汉军,千里从军,跟随将军们南征北战,可没几个人是为了国家大义、社稷兴衰这种虚无缥缈的事情。 当兵,只是为了积攒功劳,发家致富,封官拜爵。 很现实,也很简单。 别说士兵们,军官们也都是如此。 辛辛苦苦打仗,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就是为了这些东西。 后世北宋的高粱河之战怎么惨败的? 还不是就是赵光义小气,不肯马上兑现赏钱,搞得士兵们怨声载道,原本好好的局面,被他一个人搞烂。 张越可不会做这种傻事。 将送奏疏的使者,送走,张越就对着长水校尉将官们,拍着胸膛保证:“诸君此战,立有大功,吾以向陛下为公等请功,凡有功者,必皆得重赏!” 诸将听着,都是喜笑颜开,纷纷拜道:“愿为陛下,侍中公效死!” “善!”张越扶起众人,道:“除朝堂的官爵封赏外,本使还将以持节使者之名义,就地对军进行犒赏!” “本使保证,此战缴获之一半辎重、俘虏、牲畜,将在发卖后,按功劳大小,均分军将士!” 大家听着,更加欢喜了。 击败呼揭后,从其营地,缴获了数以万计的马匹、十余万的牛羊,更有着被他们俘获的数千名呼奢妇孺。 这些都是战利品。 总价值,起码是数万万! 数万万的一半是多少呢? 等于说,这一战打下来,长水校尉军,人人都成为了百万富翁! 消息传出去,立刻就是军欢声雷动,士气高涨。 甚至,就连伤员们,也都是高兴不已。 当兵打仗,不就是为了这个吗? 张越更是立刻获得了所有士兵军官的一致支持与爱戴。 而同时,将士们内心的不安分和狂野念头,更是不可收拾的暴涨起来。 打一个呼揭部,就能拿到这么多的封赏。 若功劳更大一些呢? 无数人立刻就想起了,流传在汉军中的许多传说。 大宛战争结束后,一夜之间,汉军批发了一千多名千石或者封君,两百多名列侯、关内侯、两千石、三个九卿以及一位相当于大将军的海西候贰师将军! 但这都还只是小儿科。 对于汉军而言,真正的传奇,莫过于二十七年前的漠北决战结束后的封赏规模了。 朝廷仅仅是黄金,就赏赐了多达十余万金。 据说,当时,连个随军的马夫,都拿到了好几块金饼。 而有功劳的士兵、军官们,人人都赚的盘满钵满。 哪怕只是一个小卒子,退役回乡后,也立刻就能掏出大笔钱财,买地置业,娶当地最漂亮的小娘,过上悠闲安乐的地主生活! 而中上层的将官们,则摇身一变,从寒门变成了豪门! 当年的传奇,因为足够耀眼。 故而传颂至今,成为了无数人的大汉梦。 而现在,在暴富和升官进爵的双重刺激下。 长水校尉上下,都不可避免的狂热起来。 就连给他们养马、伺候伤兵、打杂的诸水牧民们,也跟着兴奋起来。 因为,按照汉军惯例,他们随军出征,虽然只是打酱油,并未实际参与战斗。 但也依旧可以分享到一部分的赏赐和军功。 虽然不多,可能也就是一成左右的首级分享和不到半成的封赏分享。 但…… 这对这些平日里苦哈哈的牧民而言,无异于天上掉馅饼。 自然也都跟着狂热起来。 财帛动人心,利禄更是最好的兴奋剂。 于是,当张越透露,有意向北征,寻机在弓卢水消灭卫律军团,活抓或者擒杀这个大叛徒,甚至进而带着大家去幕北找找乐子的时候。 续相如马上就激动起来,立刻就向张越请战:“侍中公,末将与长水将士,愿为先锋,为侍中踏平弓卢水,活抓卫律,登临瀚海!” 张越看着,笑了笑,道:“将军不要激动……” “此事,暂时还只是一个设想,待我与司马将军联系上,同时,侦查清楚卫律动向,再做决定不迟!” “反正,卫律暂时是跑不掉的!” 卫律兵团哪怕现在就得到消息,从弓卢水立刻北撤,也不是一两天可以办到的事情。 撤退,可比进攻困难多了。 特别是,卫律要撤退,首先要面对的,就是瀚海。 也就是后世著名的蒙古高原的沙漠与戈壁组成的一条荒漠地带。 就像大幕一样,横断了蒙古高原与幕南地区。 所以又称为‘幕’。 这一条大幕,可是非常浩瀚的。 正面长度,超过了一千里,纵深宽大,也差不多有七八百里。 要渡过这个瀚海,不仅仅需要熟悉地理,知晓此地虚实。 更需要时机。 贸然闯入,大自然可不会管你的地位高低贵贱,而是一视同仁。 旁的不说,春夏两季,狂猛的沙尘暴,一旦出现,就足可葬送数百上千人。 更何况,卫律怎么敢随便撤? 他只要敢随便撤,汉军随便派一支骑兵,衔尾而追,他就起码要丢下三成兵力。 甚至说不定,军覆没! 所以,卫律即使要撤,也必须有序撤退,而且还得选一个好时机。 续相如听完,立刻就跳了起来,对张越道:“末将这边亲自带人去盐泽方向,与司马将军联系!” 说完,立刻就风风火火的出去,带上一支骑兵,向北而走。 同时,其他将官,也纷纷来张越面前请战,纷纷请求,准许他们向北派出斥候,侦查和搜索弓卢水的情况。 只是,被张越所拒绝。 因为…… 张越知道,汉军一旦出现在弓卢水附近,就会打草惊蛇。 与其那样,还不如用一些带路党…… 正文 第九百一十五节 被激怒的乌恒 第二天,司马玄所部终于联系上了。 因为,在事实上,他们距离鶄泽,也很近很近了。 不过一百里而已。 所以,在当天中午时分,汉军主力得以在鶄泽胜利会师。 而司马玄也将其部的战报,报告给了张越。 奇袭丘谷,斩首三百余,生捕六百余,缴获战马、牲畜三万余,得妇孺两千余。 然后,又在昨日,陆续的拦截和消灭了差不多三百多溃散的呼揭骑兵。 张越只是看完这个战报,就兴奋的不得了。 “这样的话,接下来的数日,卫律就有很大概率,将变成一个瞎子、聋子!”张越握紧了拳头,激动不已。 司马玄的护乌恒都尉骑兵,就像一个筛子,拦截住了大部分的北遁逃兵。 剩下的漏网之鱼,已经不成组织,多数可能只是三五人组成的小队伍。 甚至可能只是单枪匹马,在亡命北逃。 这样的逃命小分队,是不大可能在短时间内就逃回弓卢水的。 饥寒、意外、迷路以及草原上的狼群,都是这些逃兵北逃的障碍。 换而言之,汉军现在在信息战上,将获得绝对优势。 主客的地方,在这瞬间易手。 现在,汉在暗而卫律在明! 现在张越可以大约估计出卫律所部的方位、动向,而卫律则将对汉军的一切,一无所知。 他将不知道汉军的动向,不知道汉军的数量,不知道汉军的部署,甚至不知道呼揭骑兵主力已经被消灭。 这种信息上带来的优势,在冷兵器时代,就已经足够成为胜利的基础了。 毕竟,汉军现在就像一个开了全图的魔兽选手。 只要微操过关,不被秀,差不多就可以碾压对手了。 “马上去审讯俘虏!”张越立刻叫来执金吾的那几位刑狱官下令:“吾要立刻知道,卫律所部的兵力、部署,最好再审出幕北的匈奴部署情况……” “诺!”刑狱官们闻言,立刻就兴奋的领命而去。 这次幕南之行,他们也跟着沾光了许多。 旁的不说,单单是这‘审讯战俘’为大军提供情报支持,就足够让他们在自己的履历上留下光辉灿烂的一页。 回到长安必定是升职加薪! 更不提,还可以与如今必然将要崛起的侍中建文君交好。 那更是足可保证将来仕途富贵的重要保障! 将这个事情布置下去,张越就带着司马玄等人,去了护乌恒都尉的部队里,看望和慰问士兵。 同时,宣布立刻就要向天子报告他们的功劳,为他们请功。 更表示,护乌恒都尉的士兵将官,将和长水校尉一般,获得同等对待。 自然,立刻就士气高涨。 ………………………… 而在张越在护乌恒都尉军中的时候。 郝连破奴和独孤敬,也带着乌恒义从们,终于赶到了鶄泽。 一到此地,所有人都惊呆了。 “这里……还是鶄泽吗?”南池部的一个贵族,用力的吞咽着口水,满眼惊惧。 哪怕,战斗已经结束了一天多。 战场也被打扫了一遍。 但是…… 鶄泽的创伤,却不可能这么快就痊愈。 所见之地,满目疮痍。 曾经秀美的水草之乡,让人艳羡的鶄泽牧场,现在,已经成为了一个遍布残骸与硝烟的狼藉之地。 特别是,在鶄泽湖岸的南部,面向所有乌恒人都崇拜的赤山方向。 一个巨大的死尸坑,让人触目惊心。 呼奢的萨满祭司们,几乎是流着泪,跪在了那个墓葬坑前,念着乌恒人世代传颂的追魂歌,祈祷着死去之人的灵魂归来,祈祷着赤山山神,派出祂的使者,将这些可怜的死者灵魂带回永恒的赤山。 鲜艳的野花,织成花圈,戴在成百上千只的猎犬脖子上。 妇女们怀抱着这些猎犬,就像抱着家人。 然后,在萨满祭司的指挥下,这些妇女将许多干枯的柴禾,绑在了这些曾经陪伴了她们无数日子的爱犬身上,再亲手点燃这些柴禾。 熊熊火焰中,猎犬们哀嚎着打滚,吃疼的奔走。 直到最终被火焰吞噬,跌落在地。 独孤敬看着这个场面,只觉得头皮发麻,无比恐惧。 “这是唤灵!”他低声呢喃着。 在他身旁,南池部的几个贵族互相看了看,也都点头,道:“确实是唤灵!” 和匈奴人一般,乌恒人同样信奉原始萨满教。 不过,他们信奉的萨满教和匈奴人有些差异。 乌恒人信奉的是赤山山神,他们相信,所有乌恒人死后其灵魂,都将回归光荣的赤山。 在传说中,赤山山神,有着一只巨大无比的神犬作为护法。 这只神犬的主要职责,便是将那些被敌人诅咒和束缚的乌恒人灵魂,拯救出来,并带回赤山。 故而,乌恒人普遍养犬。 哪怕是内迁部族,也都会蓄养许多犬只。 在平时,这些犬类是乌恒人最好的帮手。 甚至是家庭成员一样。 乌恒人轻易不会伤害自己的猎犬,也不吃狗肉。 只有在发生某些可怕和恐怖的事情的时候,乌恒人才会这样伤害自己的猎犬——那就是自己的至亲,遭遇了无比恐怖的诅咒。 他们的灵魂被敌人诅咒、亵渎,不能再回归伟大的赤山,去与先祖团聚。 这时候,才会举行这种名为唤灵的仪式,通过萨满祭司的引导,借助猎犬的灵性,寻求赤山神犬的帮助,以解救自己的至亲灵魂。 换而言之…… 众人互相看了看,然后,走到了那个大坑前,只是一眼,所有人都被吓得蹬蹬蹬的连退好几步。 因为…… 坑中摆着的不是尸骸。 而是一个又一个,成百上千,数之不尽的骷颅头。 这些骷颅头的骨骼上,密布着种种痕迹。 甚至还有水银和烟熏的印记。 这是草原上,流传已久的一种恶毒的诅咒之法。 是将自己的敌人,永久的囚禁与折磨的办法。 甚至有部族相信,将敌人的头盖骨,制作成各种器皿或者当成收藏品,摆放在自己的穹庐里,就可以将敌人的力量,据为己有。 通常,这种连敌人的灵魂都不放过的可怕方式,只会发生在某些极端情况下。 譬如,当年匈奴的老上单于,将月氏王的头盖骨制成酒器。 以彻底的诅咒那位与匈奴为敌的王者,并永久的囚禁和折磨他的灵魂。 而现在…… 这大坑里,起码有数百个饱受折磨与羞辱的头骨! “太疯狂了……”有人低声呢喃。 但是…… 很快,他们就发现,他们还是太小瞧匈奴人了。 因为,当他们向前看去。 他们看到了数以十计的大坑。 有的已经被埋葬,但有的却和眼前这个大坑一样,还未举行仪式,唤回灵魂。 更让人恐惧的是…… 他们看到,数十辆汉军的武刚车里,那堆积如山的头骨。 “怎么会是这样?”独孤敬咬着嘴唇,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郝连破奴万分恐惧。 “匈奴稽粥氏率兽食人!”一个汉军军官,带着人,走到他们面前,为他们揭晓了答案:“根据我们的审讯,呼揭王及其贵族,对其部下下达过‘除女人、婴儿外,一切高于车轮之人,尽斩之,取其头骨、人皮以献黑神’的命令!” “他们所过之处,就杀光男人、老人和所有高于车轮的孩子……” “以其头骨为器,甚至取死者之脊柱、内脏为其祭祀之用!” “又其人皮,制为祭祀之鼓乐器物……” “我军击败、消灭呼揭后,从其营地中,清点出各种头骨足足七千余个,人皮鼓及其他祭祀之器,数十以百计!” “更找到了上千个尚未来得及制作的头骨……” “这还只是长水校尉部得到的……” “司马将军所部所得,还未清算在内!” 汉军军官的声音,让所有乌恒人毛骨悚然。 “该死!该死!该死!”兔死狐悲,物伤其类,这是人类的天性。 哪怕呼奢人,平时与各部关系很糟糕。 但看到这些死者狰狞的头骨,再想着汉军军官的描述。 每一个人心中,都已经是怒不可遏! 这一刻,他们都有明悟了。 乌恒与匈奴。 两个只能活一个! 若不消灭匈奴,所有乌恒人都将是这个下场! 男人会被杀光,女人、孩子尽数为其奴婢。 最重要的是,杀了还不要紧。 灵魂都要被囚禁、折磨和诅咒,在无穷的岁月里,受到无穷折磨。 于是,所有乌恒人。 不分贵贱,无论身份高低。 所有人在这一刻都团结起来,同仇敌忾。 “我们去见天使!”郝连破奴在沉默许久后,忽然高声喊道:“我们必须复仇!” “复仇!” “复仇!!!” 高亢的呼声,响彻天地。 因为,现在哪怕是最愚蠢的乌恒人,都已经知道。 倘若匈奴人重回幕南,那么,躺在这些坑里的人,就一定是他们自己以及他们的子孙。 所以,从现在开始,他们只能一条心的跟着汉朝战车,滚滚向前,将匈奴帝国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抹去。 只有这样,乌恒才可能免于这样的噩梦。 正文 第九百一十六节 请求 “天使……” “天使……” 数十名乌恒贵族,乌泱泱的来到张越面前,纷纷屈膝跪下,磕头顿首:“我等请战!请战!” “请天使派我等去弓卢水,与匈奴人作战!” 经历了呼奢的惨痛教训,又有了自身的亲身经历后。 每一个乌恒贵族,现在都明白。 就靠乌恒,是不可能战胜匈奴人的。 只有王师,只有大汉天子的军队,才能保护他们、庇护他们,使他们免于被虐杀、欺凌与羞辱、折磨的厄运。 认识到这一点后,这些人对长安的忠诚度与对汉室的倾慕感,立刻就暴涨起来。 同时,他们也自然明白了。 若无汉家帮助和压阵,乌恒骑兵连匈奴人的毛都摸不到! 张越看着这些人,早已经知道是这么个结果,上前扶起他们,道:“诸位稍安勿躁……” “我军目前,还需要修整,且,各部头人尚未到齐,还是再等等吧……” 有着汉地游学经历的郝连破奴一听,立刻上前顿首拜道:“天使容禀:吾等塞下野人、幕南无知之人,从前愚昧不堪,不达大义,幸天使当头棒喝,令吾等幡然醒悟,知吾等能安享太平,全赖天子圣德,汉家宽厚!” “如今,天使持节,代天行权,以王师浩浩之姿,而拯塞外之人于水火之中,吾等感激涕零!” “小人听说,昔者子贡赎人让金,孔子斥之,以为从此鲁人不赎人也;子路拯溺得牛,孔子赞之曰:鲁人必拯溺者也!” “小人等不敢让王师辛苦,而无所报!” “愿与各部商议,均分王师出军之费!” 其他人都纷纷拜道:“此乃小人等夙愿,愿天使许之!” 郝连破奴又道:“此外,王师旧日驻军南池,所费皆中国之财,天子圣德之厚,令小人等感激涕零……只是……王师屯于南池者,不过两千之众……” “小人冒死,向天使恳求,请天使向天子求情,增其南池驻军……一应开销,各部愿共担之!” 别人不说,诸水部的牧民与南池部的义从们,可都是被吓坏了。 他们知道,若是这一次,天使没有带兵前来,只靠着护乌恒都尉的两千骑兵。 面对那些穷凶极恶的匈奴骑兵,幕南各部,怕是半个月都坚持不了。 死的也就不会仅仅只是呼奢人了。 鲜虞、南池、诸水这三部是首当其冲,必然损失惨重。 辛辛苦苦养育的牲畜,与部族的妇孺,更是会被掳走。 他们可是已经见过了一些被呼揭人掳走又被解救的妇孺。 那些可怜人,哪怕是捡回了一条命,也依旧被人折磨的奄奄一息,浑身伤痕。 故而…… 他们立刻就集体做出了这样一个决定——护乌恒都尉只有两千兵马? 那怎么够! 必须增兵! 越多越好! 至少,需要维持一支五千人以上机动精锐骑兵兵团,才能在万一匈奴入寇时,有一定保障! 若能有一万王师,屯驻南池以及其他重要战略之地。 那么,大家就可以安享太平,舒舒服服的放牧了。 不必担心被匈奴人闯进来,一下子就抢走牲畜,掳走妇孺,就连命和灵魂也一起拿走! 与之相比,承担些汉军军费,自然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安全,这种商品,在平时是被人无视的。 但当危急时刻出现,其价值是无价! 现在,至少南池贵族和诸水牧民,深深的觉得,每年花些财帛,就买到安全,太划算了! 当然,独孤敬等人,出于兔死狐悲的心理,愿意替塞外的这些穷亲戚,承担一部分负担,也是一个重要原因。 而独孤敬等人之所以愿意,拉一把过去鄙夷的穷亲戚们。 除了义愤,更多的原因,还是因为有利可图。 他们可都是尝到了将羊毛纺织后出售带来的好处。 而塞外六部的穷亲戚们,每年都能生产出数不清的羊毛。 且这些穷亲戚们也有足够的人手,可以处理这些羊毛。 这样的话,他们就只需要当一个二道贩子,将这些羊毛,卖给汉朝商人或者干脆自己加工成毛料。 利润之大,超乎想象。 替各部负担一点军费,压力并不大。 再说,这对他们也有好处。 幕南不保,他们就没办法安心在塞下赚钱了。 张越听着,却是有些意外。 他怎么都没有想到,会是这么个情况。 出征费用,居然还能找到报销的地方? 更重要的是,他们居然愿意承担将来汉军在幕南的驻军费用! 这可真是天上掉馅饼了! 自然,张越当即就欣然允诺,对众人道:“诸公一片赤诚,真是令本使感动,这样,本使会向天子秉明诸公的一片赤诚之心,并代替诸公向陛下恳求,相信陛下必不会令忠诚的臣民失望!” 天子肯定会开心! 也必然会高兴! 有人愿意帮汉家养骑兵? 这可是前所未有的好事情! 张越顿了顿,在心里面寻思了一阵后,接着道:“当然了,即使未来增加幕南诸军,军费也不会全部分担到各部!” “天子圣明,心怀天下,怜悯苍生,也不会如此!” “本使将极力向陛下恳求,由大司农与少府来支出大部分的驻军开支!” 这倒不是张越圣母了。 而是现实考量下的决断。 因为…… 军队,特别是封建军队,乃是出了名的有奶就是娘。 谁发军饷就跟谁走! 到了近代,都是这样。 袁世凯小站练兵的时候,就是通过亲自发饷,将北洋新军牢牢纂在手上。 故而,未来幕南诸军的军饷,必须得由汉室中央发放。 这是死规定。 张越也不愿意贪这个小便宜! 再说,乌恒人恐怕未必知道,驻军花费会是一个怎样恐怖的数字? 在没有在幕南,将毛纺织业发展起来前,就算他们想承担,也是承担不起来的。 张越自也不会傻到固泽而渔,让各部背上沉重负担。 那只是眼前之利,而非长久之计。 要消化幕南,大棒固然重要。 但胡萝卜与小恩小惠,也是同样重要的。 刚柔并济,威德并用,方是正道! 独孤敬等人听着,却是欢喜不已,为汉家胸怀所折服,纷纷顿首拜道:“天使慈悲,天子圣德,小人等感激涕零,无以为报,独世世代代,为汉臣民,为陛下走狗、鹰犬,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这确实是他们的真心话。 张越听着,呵呵的笑了起来。 只希望,他们能一直坚守今天的本心,不忘今日。 “天使!”郝连破奴再拜道:“小人还有一个请求,请天使答允……” “说!” 郝连破奴抬起头,看着张越,咬着牙齿,道:“呼揭凶寇,灭绝人性,小人恳求天使,将这些凶寇,交由小人等处置!” 张越听完,看了郝连破奴和其他人一眼,晒笑道:“此事易尔!” “本使会下令,从俘虏之中,选出那些穷凶恶极之人,交由各部处置!” 乌恒人,也确实需要一个发泄仇恨的渠道。 再说,那些呼揭俘虏留在手里,张越也很发愁。 人道毁灭吧,会脏了自己的手。 带回去吧,又太便宜他们了。 既然乌恒人愿意当这个恶人,张越求之不得。 当然了,张越也并不会将所有俘虏都交出去。 那些愿意合作,愿意给汉军带路的人,还是可以留下一条狗命的。 众人听着,却是欢喜不已,纷纷顿首,谢道:“天使恩德,小人等铭记于心!” ……………………………… 于是,很快,呼奢人也都知道了。 天使会移交出被俘的呼揭人,交给他们处置。 一下子,那些呼奢贵族就都激动起来。 纷纷求见张越,想要张越允诺,将呼揭人交给他们。 张越一见这个情况,就摇了摇头。 自然知道,这些家伙的想法。 他们大概还以为,此事之后,他们还能继续留在这鶄泽吧? 所以都打起了借助这个事情,来聚拢人心,狐假虎威,谋求未来呼奢部之主的位置。 只能说…… 很傻很天真! 便毫不留情的统统拒绝。 与此同时,张越给司马玄下令,命令他带领护乌恒都尉的骑兵,进入鶄泽的呼奢氏族之中,清点人口、牲畜,统计死伤数字,维持秩序。 于是,护乌恒都尉的兵马,旋即进入鶄泽,并立刻接管了整个呼奢余部的一切事物。 直到此刻,呼奢部的贵族们才好像察觉到了些什么。 但却已经无能为力了。 他们根本没有办法阻止这一切情况的发生。 更无力做出任何形式上的反抗。 现在,他们为鱼肉,汉为刀俎。 况且,呼奢牧民们,早就已经厌弃和抛弃了他们。 根本就没有人愿意再服从和效忠。 反而,对于救世主,呼奢牧民们,抱以了极大的热情。 故而,司马玄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彻底的控制了整个呼奢部,并按照张越命令,开始将他们分成三个部分、划分草场,救治和医治伤员。 这下子,呼奢人对汉军的感情和孺慕,更加深重。 彻彻底底的抛弃掉了原先的主人。 于是,名为呼奢的部族,彻底消散。 其人民、牲畜、财富,统统落入了汉军的掌控。 正文 第九百一十七节 女神 一天之后,张越拿到了司马玄送来的有关呼奢部的初步统计报告。 看完之后,张越忍不住沉默了起来。 呼奢部在战前,大约拥有五千左右的邑落。 人口约为六万到七万左右。 拥有各类马匹、橐他约十一万匹,牛羊牲畜大约八十万左右。 而现在…… 呼奢部已经只剩下三千多个邑落。 几乎被腰斩。 更可怕的是,有超过三十二个氏族,被整体毁灭。 青壮男丁人口数量,直接跌落到了不足一万! 剩下的全是妇孺老弱。 战前,呼奢人拥有大约两千五百左右的骑兵,现在,只剩下不到五百。 在呼揭人的进攻中,至少有一万三千人被杀或者失踪。 两万多妇孺被俘虏。 比起人口损失,呼揭人的财产损失同样严重。 马匹橐他数量,现在只剩下了不到六万。 牛羊数量,跌落到了不足五十万。 就这还是因为汉军及时赶到,若续相如的长水校尉再晚来一天,损失规模可能会放大百分之二十以上! 毫不夸张的说,呼奢部的整个组织、结构,都已经在战争被摧毁。 特别是大量青壮男子的损失,使得在事实上,呼奢部现在成为了一个寡妇和孩童的集中营。 有超过七成的妇女,在战争中失去了自己的丈夫、父亲、兄弟。 超过五成的孩子,失去了父亲。 战争的残忍与破坏性,展现的淋漓尽致。 让张越感慨不已,唏嘘不已,庆幸不已。 感慨生命的脆弱,唏嘘呼奢人的惨状,庆幸汉家在这个丛林世界,不是呼奢这样的羔羊,而是一头咆哮山林与草原的猛兽。 是主宰者,而非被狩猎的对象。 故而,这样的情况,已经不可能在发生在汉家疆域。 司马玄却凑到张越面前,恭身问道:“侍中公,这一两日来,南池、诸水以及塞下氏族的义从们,常常借机靠近呼奢营地,似乎是有所想法……” “末将要不要干预?” 张越闻言,微微一楞。 旋即就明白了过来,想了想,张越道:“司马将军,请将军去传本使的命令:非有功不得近呼奢营地!” “只有曾斩下过匈奴首级,有战功之人,方可接近,且最多只能带一个可以证明直系血缘关系的亲人同入!” “除此之外,便独有汉军外家成员,可以接近,如有功之士!” 司马玄听着,连忙恭身领命:“诺!” 他虽然不是很理解张越这个决定的用意。 但身为军人,服从命令是他的天职。 而他是一个职业军人。 送走司马玄,张越嘴角微微的翘了起来:“我却是忘记了,汉与乌恒的文化、风俗与审美差异……” “更忘记了,这草原上,真正的财富到底是什么?!” 对内郡的汉家将士,或者生于汉地,成长在汉郡的长水士兵们来说。 或许,在他们眼中的美女,是那种温婉典雅,肤白貌美,身材婀娜,知书达理,贤惠持家之人。 受到汉家影响,内迁氏族的贵族和中上层,也都有着这样的审美与习惯。 但是…… 在草原上,却不是这样的! 逐水草而居,必须与天争,与人争,与气候抢跑的游牧民。 根本就不在乎这些! 他们看重的女性,姿色、身材,都不是关键标准。 他们看重的,概括起来,用通俗的话说就是——屁股大,能生养。 而且,生过孩子的,更受欢迎。 生育次数越多,受欢迎程度越高。 而这其中,最受欢迎的是,带着孩子死了丈夫,失去了父兄与夫家兄弟的寡妇。 这就像是后世股市中业绩优良,前景看涨的蓝筹股一般。 是极为宝贵和珍惜的资源。 一般情况下,想要遇到一个这样的寡妇,就和买彩票中头奖一样,几率是无限接近于零的。 为什么? 因为寡妇好啊! 首先,她已经证明过自己的生育能力了。(有盈利前景和空间) 其次,她还证明过自己带孩子的能力了(管理、结构优良) 最最重要的是,她还带了孩子!(有优良资产,相当于某个科技公司,却在浦东啊曼哈顿啊,有几千亩的用地——在游牧民眼里,孩子还真的是这样的优质资产,因为,游牧民很少在乎什么血统啊、绿帽子啊或者别的什么东西。不管是谁的孩子,只要有人能继承自己的家业就可以了,这就好比后世成吉思汗的妻子被人抢走,夺回来后,生了仇人的孩子,成吉思汗照样视若己出一样。) 而现在,呼奢部却拥有着至少数千个这样的蓝筹股。 尤其是那些被呼揭俘虏的一万多妇孺,几乎都具备了这样的潜质。 所以,醒悟过来后的张越,立刻就知道,应该牢牢攥住这些优质资产。 并将她们视为最重要的筹码! ……………………………… 随着张越的命令一下。 几乎所有的义从骑兵都是哀鸿遍野。 但天使的命令,却像是天规一样。 命令宣布后,没有任何人敢触犯。 因为现在,天使的种种传说,已经深入人心。 无论他是塞下氏族,还是南池、诸水义从,都知道和明白,天使是何等伟大的人物。 而汉军在战场上摧枯拉朽的表现,更使得他们深受震撼。 在这样的情况下,谁敢违背伟大的天使的命令? 谁又敢在天兵天将一般的汉军面前造次? 只能是眼睁睁的看着,那些曾经在战场上,斩获过军功的人,或者那些家庭有女子嫁给了汉军将士为妾的人,兴高采烈,趾高气昂的走入那些呼奢营地,在他们的女神周围炫耀、撩拨和夸耀自己。 每一个人都是羡慕嫉妒恨。 南池草就是这样的一个羡慕之人。 他趴在一个小草堆上,远远的看着自己的女神,在别的男人面前,露出了笑容。 内心就和毒蛇一样疯狂的悸动着。 他眼中的那个女神,是那么的完美。 她宽大的骨盆,迷人而绚烂,被风沙吹的粗糙黝黑的皮肤,泛着迷人的光泽。 就连她身上散发出来的浓厚体味,都是那么的诱人。 更让南池草心动的是,她还有着三个孩子! 最大的那个,已经七岁了,最小的也有四岁了! 没有比她更完美的择偶对象了。 只要娶了她…… 南池草知道,自己至少可以少奋斗二十年! 首先,他不必再排队,等候父兄死去,再继承他们的妻子。 其次,他甚至都不需要做任何事情,就可以得到三个孩子。 三个可能在将来继承了他的名字的孩子。 而且,这三个孩子,还能马上就帮上忙,最起码可以替他照看羊群、捡拾柴禾。 还有比这更好的选择吗? 没有了! “唉,为什么我就没能砍下一个呼揭贼子的头颅呢?”南池草悔恨万分。 他想起了前夜的战斗。 本来他是有机会的。 可就是因为害怕、畏惧和胆怯,不敢上前,结果那个呼揭人的脑袋被一个他不认识的塞下人割走了。 现在…… 那个人肯定就在那营地里,追逐着他的目标。 甚至说不定,可以得到好几个寡妇的亲睐! 想到这里,南池草的心就和刀割一样的疼。 他恨自己,当初为何要胆小! “阿草!”忽然,一个声音从背后传来,南池草回过头去,就看到了自己的玩伴和他出自同一个氏族的南池胡走了过来。 “阿胡,什么事情?”南池草问道。 “阿草,你不是有一个妹妹,今年十五岁了吗?”南池胡问道。 “嗯?”南池草不是很明白,他的那个妹妹,是他家的大问题。 十五岁了,都还嫁不出去! 主要缘故,都要怪他父亲。 太宠溺了! 以至于,她生得根本不像草原上的女儿。 身子柔柔弱弱的,皮肤白的都能掐出水来。 这样的女子,确实很讨人欢喜。 但,却很少人敢娶。 因为…… 身子柔柔弱弱,等于生育风险剧增。 皮肤白嫩,等于不擅长放牧、熬煮鲜奶,甚至可能缺乏家务能力。 这样的女子,无论是在匈奴还是乌恒,除非是生在部族首领之家,或者贵姓之氏,不然,就很难嫁出去! 因为,游牧民娶妻,是为了生育子嗣,帮助照料和处理一些家务。 长的漂亮,生得好看,并不能当饭吃。 除非,她能美的让上层的贵族动心。 而显然,南池草的妹妹并没有达到这个标准。 至少,南池部的贵族们,就看不上这个小氏族族长的女儿。 “我打听过了,王师的很多军人,都喜欢像你妹妹那样的女子……”南池胡却是急切的凑到南池草身边,对他道:“你快些去军营里,现在,王师的很多大人物,都在为他们的部下甄选适配的女子……” “你去报名,将自己的妹妹推荐上去,这样,王师就会派人去南池,接你妹妹来这里,万一有人看上了,那阿草你就成为了王师的亲戚了啊!” “有了这个身份,就可以去那营地里……” 南池草一听,感觉不可思议。 他不明白,王师这样的大英雄,大人物聚集之军,怎么可能会喜欢自己的妹妹那样的身子纤细,娇生惯养,甚至都没有嫁过人的女子? 但…… 想着前方营地里住着的成千上万的女神。 南池草一咬牙,就跟着南池胡,向着汉军的军营方向而去。 正文 第九百一十八节 卫律必须死 站在箭楼上,张越看着军营中的熙熙攘攘,嘴角微微露出笑容。 “都已经将标准公布了下去吧?”张越问着身旁的司马玄与续相如。 两人都是恭身道:“回禀,侍中公,末将等已经遵命执行了!” “善!”张越笑的更加灿烂,甚至还有闲情雅致,吟诵诗歌:“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子之于归,宜其家室……” “桃之夭夭,有蕡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家室……” 他让司马玄与续相如公布的正是汉军军人的选妾标准。 首先第一条,必须是处。 这是硬指标! 其次,相貌、身材,也有着要求。 最后就是年纪,必须是十四到十八岁的少女。 即使如此,报名自荐者,依然如过江之鲫,络绎不绝。 起码有数百名随军义从与贵族,向汉军推荐了他们的妹妹/堂妹。 更有许多呼奢贵族,带着自己氏族最漂亮的少女,来到军营,参加选秀。 一下子,就吸引了无数目光与注意。 汉军上下士气,也因此再上新高峰。 当然,汉军内部,也是有标准的。 要想国家做媒,分配妾室。 首先,未婚者优先。 其次,就是军功优先。 军功越高,序列越靠前,可选择的范围就更大。 当然,这两个标准,都只是士兵的标准。 军官的话,自然有着特殊的特权。 吟诵着《桃夭》,看着军营中的盛况,张越的心情,迅速的愉悦起来。 一个庞大的计划,更是在他胸中成型。 “对了,鲜虞部和诸水部的头人,到了哪里了?”张越忽然回头问道。 “侍中公,末将已经派人去接了,应该快到了吧!”作为护乌恒都尉,司马玄立刻就答道:“至迟明日傍晚就应该能抵达!” “嗯!”张越点点头:“派人再去催催!” “本使可不想再浪费时间了!” 卫律部的大餐,还在等着他呢! 这两日,通过对俘虏的审讯和对照供词。 张越已经掌握了有关卫律部的基本情况。 根据从那些被俘的呼揭贵族嘴里掏出来的情报,张越现在可以大致知道,卫律部的兵力详情。 根据俘虏供述,这次卫律南下,就是冲着他——汉侍中张子重而来的。 而且,命令是由匈奴单于狐鹿姑亲自下达,交由卫律执行的。 呼揭部,更是狐鹿姑亲自调遣,加强给卫律的部队。 其战略目标与任务,就是伺机在这幕南,围杀他这个侍中官! 这让张越知晓后,真是有些‘受宠若惊’,骄傲无比,却有忌惮非常。 匈奴人为了杀他,可真是下了大本钱了。 除了呼揭部外,卫律还带来了另外一个叫‘乌籍都尉’的军队。 这是一个在如今默默无闻,但在未来却会大有作为的军队。 张越回溯的历史告诉他,再过数十年,到得匈奴分裂时,会出现五单于对峙。 其中有一个势力,就叫乌籍单于。 鼎盛时期,乌籍单于与其他四位单于,力量相差无几。 彼此乒乒乓乓一顿乱战,打的好不开心。 只是奈何后来,屠奢单于逐渐强大起来,将包括乌籍在内其他三家击败,迫使他们臣服。 然后…… 呼韩邪那个浓眉大眼的家伙,一看自己打不过屠奢,就把心一横,向南投入了汉朝爸爸的温暖怀抱。 之后,就是昭君出塞,汉匈迎来了百年和平。 当然,现在这个乌籍都尉,还没有数十年后的强势。 如今,它只是匈奴国内一个直属于兰氏控制的右大都尉的万骑。 兵力也不多,只有四千余人,这次卫律也只带来了一半兵力,也就是两千骑。 除了乌籍都尉的两千兵力外,卫律还带来了从幕北召集的两千多骑兵。 这样他就控制了至少四千兵力,算上呼揭的差不多五千骑。 总兵力接近一万。 虽然这点兵力,在汉匈战场上连个水花都飘不起来。 然而,用这么多兵力,不远万里,来杀张越。 张越真是深感荣幸! 这和通缉犯会为了自己的悬红而骄傲是一个道理。 作为穿越者,张越更清楚,这将成为自己的政治资本。 当今世界,几个人能值得匈奴人,用一万骑兵来杀? 不过…… 在同时,张越也感觉到了匈奴人的韧性与可怕之处。 果然不愧是能汉家争霸百年,一度威压世界的帝国! 哪怕是翻遍整个张越已知的上下五千年历史,能如匈奴这样,与诸夏民族羁绊、竞争数百年的民族,也不过是屈指可数的。 无非就是契丹、女真、蒙古。 至于什么柔然、突厥、乌恒,都只是一波流的主。 也只有的敌人,才值得成为鼎盛时期的大汉帝国的对手。 正是因此,张越才彻底下定决心,不惜代价,也要将卫律留在弓卢水! 不能让跑回去! 像卫律这样受过汉家高等教育,熟悉汉室政治、经济、文化、军事,同时还在匈奴身居高位的人物。 若是活着,必定会成为隐患! 旁的不说,万一卫律和李陵,真的推动匈奴改革成功了。 东亚就会出现两个对立的帝国。 两者战争,更将延绵持续下去。 搞不好,可能会延绵数百年。 毕竟,匈奴人虽然失去幕南、河朔与河西。 但它依然拥有着漠北与西域。 更糟糕的是,它还控扼着丝绸之路的要害和关键,有着西征的潜力与能力。 对匈奴而言,最糟糕的情况,无疑是汉军占有西域,彻底将其锁死在幕北。 而对汉家来说,特别是对于张越这样有着全球视野的穿越者而言。 最糟糕的情况,莫过于匈奴开始改革,并且在西域扎下根基,建立稳固统治,借助西域的资源和人口,与汉家对耗。 在最可怕的情况下,匈奴人若是一边与汉对峙,一边派出一部分兵力向西进攻。 万一,匈奴人凿开了通向印度次大陆的通道。 只是想想,未来匈奴单于叫嚣着:“即使死光最后一个身毒人,匈奴也绝不屈服……”的可怕场景,张越就不由自主的打了一冷战。 再说,匈奴其实不需要去印度次大陆。 只要他们能在葱岭两端建立起稳固的道路与交通,并保证这个体系通畅。 那么,康居王国就会成为匈奴帝国的又一个血袋。 别人不清楚,张越还不知道? 康居那可是匈奴人最大的小迷弟。 历史上陈汤远征,就是深入康居境内,斩下郅支单于的首级而归。 郅支单于是怎么跑去康居的? 答案是康居王请过去的。 连在那个匈奴衰微、败亡的时候,康居人都愿意出人出钱,帮助匈奴反汉。 现在的话…… 一旦康居人和匈奴人搭上线。 康居的资源、人口与财富就极有可能为匈奴所用。 而一旦发生这样的情况,汉匈战争就冗长起来。 好在,现在,因为乌孙与大宛的存在,匈奴的西向通道实际上是被阻断的。 但…… 想起俘虏们供述的,卫律与李陵在匈奴的作为。 张越就深深的忌惮起来。 这两人,在匈奴可是在大力推行汉化。 不止是文化上,他们推崇汉家的诗书礼乐与制度文字。 在经济上、在生活方式也是这样。 匈奴人在西域推行的‘骑田制度’,在幕北筑城,聚集工匠,培养工匠,都是卫律与李陵的手笔。 而一旦这些改革措施落地,并取得成效。 那么,匈奴就会从一个纯粹的游牧帝国,演化为半游牧半农耕的帝国。 张越所知的历史上,这样的帝国模板,可是有许多。 譬如辽、金这两个大怂的克星。 而这样的帝国,在战争潜力和发展前景上,可是远远强于游牧帝国的。 而留下卫律,张越明白,自己的动作,就必须快起来。 迅速行动起来,赶在卫律没有反应过来前,完成部署。 并抓紧时间,将所有可以利用起来的资源,全部利用起来。 张越现在已经下定了决心了。 若明日中午以前,那鲜虞部与诸水部的头人还没有抵达鶄泽。 那么,他就会放弃他们。 然后带着大军向北出发。 而那就意味着,等张越回来的时候,鲜虞部与诸水部,都将被毁灭! ……………… 几乎是在差不多的时间。 弓卢水畔的卫律,已经有些焦急了。 因为,他已经整整四天,没有得到呼揭信使的消息。 这让他感觉有些不太妙。 所以,他开始向弓卢水以南,派出斥候搜索和联系呼揭。 “呼揭人该不会在幕南抢疯了吧?”想起五天前,呼揭使者传回来的消息,卫律不免责备起来。 那时,呼揭人报告他说,在幕南光是牲畜就得到了十几万之多。 妇孺一万余人! 简直就像老鼠掉进了米仓。 呼揭王屠姑射更是吹嘘‘鶄泽屯有牲畜数十万,妇孺数万’‘本王已扬鞭于彼,鶄泽旬日可破矣’。 想到这里,卫律就不免骂了起来:“屠姑射这个混账,若真的是因为抢掠过甚,而不向我禀报战况,回到单于庭,我一定要拔掉他的皮!” 至于呼揭会不会出问题? 这个卫律不担心。 因为,在他看来,即使汉军出动精锐兵团猛攻。 也肯定留不住呼揭人。 他们可是骑兵! 而且有五千人! 打不过,还不会跑吗? 就算是五千头猪,骑着马在草原上逃窜,汉人想要全部抓起来,至少也要有五六天! 何况是五千骑! 五千经验丰富的精锐骑兵! 骂完,卫律就道:“再派人渡河,加紧向南搜索!” “本王要尽快知道消息!” “遵命!”立刻就有贵族领命而去。 正文 第九百一十九节 汝妻子汉养之 第二天一大早,张越就起来了。 和往常一般,他带着田水、李池和郭戎等亲随,在鶄泽湖畔散步。 此时,三天前的战争留给鶄泽的痕迹,已经渐渐消失。 平静的湖面上,无数鸟儿在其中拨水嬉戏。 远方,呼奢的营地里,炊烟袅袅,那是呼奢的妇孺在熬煮鲜奶,准备制备奶酪与湩乳。 这是游牧民族最重要的生产方式。 也是他们赖以为生的根本所在。 无论是匈奴还是乌恒,他们百分之九十的饮食,是由各种奶制品构成的。 驻足湖岸,张越远眺着远方的炊烟,内心之中也是有了想法。 “本使送去慰问和勉励的礼品,都发下去了吗?”张越问着身边的郭戎,负责联系和沟通呼奢上下以及其他义从们的,就是郭戎。 而郭戎也帮了张越许多忙,替他‘暗示’‘明示’、拉拢和分化这些塞外部族,立下了许多功劳。 其中就包括了昨天,独孤敬等人掀起来的‘哭求王师增兵’的戏码。 不然,独孤敬他们能有那么聪明? “回禀侍中公,卑下已经将东西都分发下去了……”郭戎连忙答道:“按照侍中公的要求,卑下按照户口和成员多寡的关系,分发了从长水校尉以及护乌恒都尉之中收集的数十石茶饼以及侍中公带来的数百坛‘神药’……” “很好!”张越点点头,满意极了。 他给自己的定位,其实是一位推销员。 将汉家文化、语言、礼仪与制度,推销给幕南各部的推销员。 同时也是将汉家商品推销给乌恒人民的推销员。 目前来说,这个工作做的不错。 特别是从大司农订购的那些齐鲁小海鲜们,彻底打响了名声,赢得了整个塞外民众的信任。 就是茶叶推广工作,进展有些慢。 这主要是因为,乌恒人没有喝茶的习惯。 更没有煮奶茶的传统。 不过不要紧,作为穿越者,张越明白,要开辟市场,就要舍得。 所以,他在观察发现了乌恒人没有喝茶和煮奶茶的传统后。 马上就让郭戎去汉军里征集带来的茶叶,并免费无偿的作为礼物,向呼奢牧民赠送。 他甚至已经派人回善无,去善无征调茶饼。 再多送几次,张越相信,乌恒人一定会无可救药的爱上茶叶。 就像他们现在迷恋齐鲁的小海鲜一般。 只要这两个事情做好,这幕南的乌恒各部,就再也无法离开汉家了。 因为,无论是小海鲜还是茶叶,都将成为他们的枷锁。 再加上未来会发展起来的毛纺织业,他们的经济将被汉家牢牢掌握。 “尔等觉得,呼奢该如何处置?”张越忽然问道。 “这……”郭戎低着头,道:“此等大策,卑下等不敢妄言!” “姑且言之!”张越呵呵的笑着。 “那……卑下就斗胆说了……”郭戎小心翼翼的道:“依卑下之见,此地不能再留给呼奢人了……” “呼奢必须迁之!” 张越听着摇摇头,问道:“迁走呼奢,换谁来此呢?” 他指着鶄泽,再看向远方,道:“尔等请看,这鶄泽延绵数十里,水草丰盛,鶄泽西北又有盐泽,产出幕南大半的牲畜用盐!” “而以鶄泽为中心,至于青泽,方圆数百里,地势平坦,草木繁盛,无论换了谁,来到此地,都可以迅速兴盛强大起来!” “若有野心之人,再趁机向西南扩张,控制鲜虞海,将两者连通,则将拥有王霸之基也!” “若天时有利,甚至可以席卷天下,纵横四海!” 所谓鲜虞海,就是鲜虞部如今所在牧场核心。 匈奴语称白海、哈溜海,后世称之为呼伦贝尔。 鲜虞海与鶄泽,乃是张越所知的大部分北方游牧帝国想要崛起就必须控制住的龙兴之地。 战略地位,相当于中国的关中、河洛。 郭戎闻言,显然被问住了,他想了片刻,道:“那么,将此地化为禁区,不许游牧如何?” 张越听着,摇摇头,道:“民不畏死何以死惧之!” “草原上,只要有牧场无人,立刻就会有人占据!” 后世,鲜卑人最初是草原霸主。 他们占据着幕南的广阔空间,没有任何人可以挑战其霸权。 但是…… 当鲜卑人南下,进入中国,相继建立政权,将人口迁入后。 一个新的强势霸主,就在鲜卑人撤离后的十几年内横空出世。 那就是柔然。 一个在现在和未来数百年,都没有什么人关注的小部族。 草原上的地位,甚至还不如过街老鼠般的丁零。 这就是为何,北方游牧民族问题,一直无法得到解决的根本所在。 这片草原,只要出现真空,立刻就会有人自动填补。 然后迅速强盛起来。 “只能留下呼奢?”郭戎有些不是很乐意的问道。 “我还没有想好!”张越看着前方,低声呢喃。 这确实是一个难题。 一个好像怎么选,都可能有问题的抉择。 呼奢人必须得到惩罚,此地必须有人镇守,防止出现真空,但也不能交给其他乌恒部族,那无疑是将一块肥肉丢给一条恶犬,他现在会感激,但将来就说不定了。 “或许……”张越忽然想到了一个事情:“我还可以这样子做!” 他摩挲着双手,猛然间明悟了过来般。 他立刻带着郭戎等人回到军营,然后立刻将司马玄找来,问道:“司马将军,如何呼奢之中,除汉军将官外,那些人的声望最高?” 呼奢现在已经被司马玄彻底的肢解了。 过去的贵族高层,更是都被汉军控制起来,准备送往长安问罪。 在事实上来说,这个部族已经不复存在。 至少在乌恒人的理念里是这样的。 司马玄想了想,回答道:“回禀侍中,各个营地里,都有些颇有威望之人,在辅佐末将处理着各种事务……侍中若是需要,末将可以派人将他们请来!” “善!”张越笑道:“还请将军去将他们请到本使面前……有些事情,本使要与他们分说……” “诺!”司马玄恭身道:“末将遵命!” 半个时辰后,二十多个衣着各异,神色忐忑的男子,就被带到了张越面前。 和张越见过的那些呼奢贵族不同,这些人有许多连汉话都不会讲,只能是慌慌张张的趴在地上,一言不发。 张越见着,微微抿了抿嘴唇。 他知道,若自己不做干预,未来这些人里说不定会出现新的贵族与统治阶级。 然后,呼奢就会变成一个全新的部族。 战争与动乱,从来都是枭雄的温床。 不过现在嘛…… 张越微微一笑,对他们道:“尔等这几日来,协助司马将军,做的不错,本使甚为欣慰……” 自有司马玄在一旁,用着乌恒语言翻译(汉军的高级将领,一般都掌握了好几门外语,匈奴语、无恒语、月氏语甚至乌孙语都是必修课)。 这些听完翻译,脸上终于露出些欣喜的模样,于是叽哩哇啦的纷纷磕头感谢起来。 张越看着,摇头道:“不过呢……呼奢部过去不朝天子,又与匈奴暗通,谋害汉使,罪孽深重!” 这些人转而又惶恐起来,拼命的磕头谢罪,纷纷解释着什么‘俺们不知情啊’‘天使恕罪啊’之类的话语。 张越听着司马玄翻译过来的话,轻笑着摇头:“此事本使自然知晓,不然,也不会如此宽宏大量的对待尔等!” “只是……”张越站直了身子:“汉家制度,杀人偿命,伤人及盗抵罪!” “尔等即使不知情,也是从犯、也是帮凶!” “国法无情啊!” 那些人更加惊恐起来,拼了命的顿首求饶。 从司马玄翻译过来的内容来看,这些人为了求得宽恕,真的是什么条件都说得出口了。 有人表示,愿意从今年开始,连续十年,每年向长安朝贡一万匹马。 这还只是比较一般的条件。 有人甚至直接表示,愿意每年都将部族出产的牲畜的三分之一,朝贡长安,更愿意每岁向长安贡献黄金、珍宝。 让张越听得都有些心动起来。 好在他很清楚,这些都只是空头支票,不过是这些人在恐惧中慌不择路的许诺。 鬼都知道是肯定不能兑现的。 旁的不说,单单是每年一万匹马。 那已经差不多是呼奢这个部族,正常情况下全年的马匹生产数字了。 即使他们真的办到了。 坚持了下来,结果却可能更糟糕。 因为那样的话,等于汉室在用一种残忍而可怕的手段剥削与压迫这些牧民。 那样种下的只会是名为仇恨,而非融合、亲和的种子。 十年后,这种子落地生根,幕南就要永无宁日! 作为穿越者,张越明白,真正的民族融合、团结。 决不能用这样的方式实现。 先贤与先王们早已经教导过他了,并最终借秦始皇之口,将这一政策简单、详细的阐述完毕。 书同文、车同轨,一度量! 看着这些人,张越轻声笑着,声音如春风一样和煦:“用不着这样夸张……” “天子与本使,也不是稽粥氏那样的苛刻残暴之人!” “本使以为,从前,呼奢部之所以背离天子,最终引火烧身,乃是因为与汉家交流不够,呼奢人不知汉法、汉律之故……” “故而,本使决定,从呼奢部之中,挑选青壮,轮流入汉境,为天子服役……” “这既是惩罚,乃是为了惩罚呼奢背离天子,也是慰勉!” “每一个为天子服役、劳作之人,进入汉境后,本使保证都可以享受比汉家臣民的待遇!” “在薪俸、伙食方面,一如汉人!” “工作勤勉者,也可以如汉人一般,得到奖励和赏赐!” 这是张越在最开始的设计上,进行了调整和重新设计后的想法。 不再将所有呼奢青壮男子,强制送去齐鲁挖掘河道,修筑道路。 而是改而将他们作为一种劳动力使用。 而且,也不再是终生制的类似奴隶的劳工了。 而是有契约规定和相关福利待遇、薪酬的劳工。 这样做的好处,是显而易见的。 首先,可以解决呼奢问题。 想想看,当未来,那些在汉郡完成了契约,返回此地的男子,他们还会是现在的这个样子吗? 必然不是了。 汉家律法、制度、文化、习俗,肯定都会在他们身上留下深刻印记。 绝大部分人都会变成一个和中国内郡农民一般无二的人。 在内郡的经历,也会使得他们自动成为大汉政权的认同者与捍卫者。 而非现在这样懵懵懂懂,只知道跟随贵族与头人的牧民。 这等于是,汉家用了一些资源和金钱,培养了一大批的为自己守边的民兵! 其代价将远远小于从内郡移民来此。 其次,更可在此地留下一个钉子。 呼奢部的存在,加上汉军保护,就可以有效防止此地在未来落入野心家之手。 没有鶄泽,无论是幕北的人想要南下,还是幕南的人想要北上,都变得不可能。 这样在事实上,草原就不可能出现一个统一政权。 而代价,却只是微不足道的一些金钱与资源。 而且,这些金钱与资源,并没有浪费。 它们会创造价值! 更妙的是,若此事可行。 那么,未来汉家就可以从幕南各部,持续引入劳工。 让他们挖河修路,为汉家的基础建设添砖加瓦,然后再回到幕南,为汉畜牧、守边。 形成一个良性循环,构筑一条民族团结、融合与共同发展之路。 使汉与乌恒成为命运共同体。 想到这里,张越就美滋滋的乐呵了起来。 而他面前的那些乌恒‘新贵’们,却在听完了司马玄翻译过来的话后,都集体陷入了沉默。 去汉郡,为天子服役? 事实上,这其实是荣誉! 在过去,只有为汉家立功的人才享有这样的资格。 所以,他们其实并不抗拒,甚至很是欢喜。 但问题是…… “伟大的天使啊……如今呼奢青壮损失很多,我们若是走了,妇孺怎么办?”有人小声提出了这个他们最关心的问题。 草原上的妇女可从没有什么守贞观念。 丈夫不在,就找别人,这是最常见的事情了。 更何况,他们这些日子可亲眼目睹了那些失去了丈夫的寡妇们,是如何被那些其他部族的男人勾引的事实。 他们虽然不在乎自己头上多一顶帽子,但却很害怕,若自己不在,家里的老婆带着孩子跟野男人跑了! 张越听着,却是微微一笑,然后郑重的保证:“尔等进可以放心!” “为天子服务者,必将受到护乌恒都尉的保护!” “尔等入汉,尽管去!” “汝妻子汉养之,勿忧也!” 于是便承诺了一堆诸如‘勾引为天子服役者妻子者斩’‘敢有逃者诛’等保障。 听得这些人眉开眼笑,便再无顾忌,纷纷磕头谢恩。 正文 条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w Ww.XxBi Quge.c0m新笔趣阁内容更新后,需要重新刷新页面,才能获取最新更新! 正文 第九百二十节 作死的人 送走那些呼奢人,张越将自己的想法,再重新思虑一遍。 最终确认,这应该是当前的最优解了。 当然,其实还有另外一个选择。 学我大清的明君圣主们对草原用过的政策。 拉拢、腐化上层,用宗教洗脑和麻痹下层。 再配合减丁政策,将草原狼驯化为草原羊。 我大清的政策,好是好,可惜太没底线了,而且,在提高生产力和促进社会发展、进步方面可以说一无是处! 最重要,最重要的是汉室没有执行我大清政策的基础! 因为,大汉帝国,或者说所有的汉人政权,都从未将自己的屁股放在奴隶主的位置上去思考问题。 不像我大清,时时刻刻念着一个‘事有不逮,便退回关外祖宗龙兴之地’的想法,于是便将所有人,都视为奴才、包衣。 宁与友邦,不与家奴。 汉唐宋明,哪个有过这样的念头呢? 崇祯亡国的时候说:朕死,无面目见祖宗于地下,自去冠冕,以发覆面,任贼分裂朕尸,勿伤百姓一人! 我大清呢? 所以啊,政治基础不同,政策自然也会不同。 更不提,他张子重还是董仲舒的继承人,公羊春秋未来的扛把子,儒家的话事人。 而公羊学派,推崇的是大复仇,是大一统,是正义与公平。 要是离得远一点,或许还可以玩玩代理人,打打擦边球。 就在家门口,怎么秀操作嘛? 再说,这幕南可是本土。 不止是后世的地图上的本土,更是诸夏民族自古以来神圣不可侵犯的疆域。 殷商之时,孤竹国统御之所,乃是子氏墨姓诸侯国,是商王的亲戚,更是殷商革命的功臣! 见过在本土秀操作的统治阶级吗? 开历史倒车也不是这么开的。 …………………… 中午的鶄泽,阳光炽烈,气温攀升到接近二十度。 湖面微波粼粼,锦鳞游泳,碧波荡漾,景色无比壮观。 然而…… 十余座堆磊着无数狰狞首级,散发着恶臭的京观,却就矗立在此,让人见之心神恐惧,只觉毛骨悚然。 京观之前,一面匈奴的大纛,被人直接丢在地上。 羊皮缝制的大纛上,绣在上面的黑雕图案之上,无数马蹄印留在其上。 诸水小奴骑在马上,看着眼前的这些京观,不由得胆战心惊。 跟随在他身后的数十名贵族们,同样两股战战。 “王师神威,真的是天下无双啊……”良久,诸水小奴挤出一丝笑容,低声赞叹。 于是他翻身下马,从怀中取出一个信物,拿走手中,对着那十几个策马而来的汉军骑士,恭身一拜:“天子奴婢,粗鄙野人,诸水小奴奉命朝拜天使!” 为首的一个汉军骑士凑上前来,检查了一下他的信物,然后还给他,道:“请阁下在等候,待我前去通禀!” “有劳!”诸水小奴努力的笑着,满脸的巴结与讨好。 不用再去看其他,只看着眼前的这些京观。 他就知道,在汉人面前,再怎么卑躬屈膝都是正确的。 …………………… 此时,张越正坐在鶄泽南岸,观看着一场长水校尉与护乌恒都尉之间的撞球比赛。 这种他将后世的橄榄球规则带到汉室的运动,如今在关中是上至王侯将相,下至贩夫走卒最喜爱的运动。 从长安到新丰,几乎每一个地方每一天都有着比赛。 而当这项运动,被长水校尉,带来幕南后,也立刻受到了护乌恒都尉将士们的欢迎和喜爱。 更受到了乌恒上下的追捧。 正观看着场内的撞球比赛,田水就凑到张越耳畔,低声报告:“主公,诸水部的首领来了……” “哦……”张越头也不回的道:“带他先去参观一下呼奢部的坟茔……” 便继续兴致勃勃的投入到对比赛的欣赏中。 对他而言,现在,诸水部的贵族们,确实没有眼前这场比赛重要! 这不是傲慢,而是一种无声的警告。 告诉这些家伙——本使很生气,你们该想想办法,怎么平息本使的怒气! 待田水走后,张越昂起头来,看向天空中的太阳:“中午了啊……” “留给鲜虞部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等到太阳下山,鲜虞部再不抵达。 他们就不要来了。 其实…… 张越心中甚至觉得,鲜虞部最好不要来了。 因为只有这样,他才有借口,在未来将这个部族毁灭。 毕竟,现在他已经打算,让呼奢人继续留在鶄泽。 这样就不得不给他们留下足够生计的牲畜。 换而言之,汉军最终可以带回长安的牛马羊群数字就要大打折扣了。 鲜虞人若是撞上枪口,那自然是最好不过了。 正好可以拿他们的牲畜来抵充呼奢人的缺口。 可惜,这场撞球比赛,张越也终究没有看完。 因为,从善无出发的第一支补给车队,也在随后抵达了鶄泽。 整整三百辆武刚车,运来了数以万计的箭矢以及数以千计的弩机零件、无数酱料与醋布。 此外,杨孙氏也带着上百名随从,跟随着补给车队一起抵达。 这倒是让张越颇为意外。 询问后才知道,这个小妇人是来求援的。 原来,她已经得到了消息。 长安的大鳄们。 包括袁氏、田氏、李氏在内的大贾的重要人物,都已经带着大量人手与金钱,从长安星夜兼程,赶去雁门。 这小妇人害怕自己好不容易经营出来的产业,被人截胡。 这就让张越有些失望。 不过,旋即一想,他又释怀了。 因为杨孙氏的到来,马上就为他解救了呼奢人的问题。 特别是那上万妇孺的安置问题。 这些人在张越看来,是很难办的,需要大量人力物力来管理、照顾,防止她们被人拐走。 但在杨孙氏手里,却是最有价值的劳动力。 一万多廉价劳动力! 这对杨孙氏来说,就是钱和利润啊! 果不其然,张越只是和这小妇人一说,她便立刻两眼放光,激动不已,直接扑到张越怀中,要不是白天,恐怕都能…… 将杨孙氏打发去呼奢妇孺营地里,派了军队保护后。 张越终于腾出了时间和功夫,可以接待诸水部的人了。 于是就找来田水,问道:“诸水部的人,现在怎么样了?” 田水答道:“主公,小人带他们看了呼奢人坟茔,诸水部的首领与随从,看上去都被吓到了……” “吓到了?”张越笑着道:“这就对了!” 其实,张越自己也很不理解,诸水部的人是不是脑子有问题?还是智商不够?! 呼奢人和匈奴人眉来眼去,还可以用野心来解释。 鲜虞人也是一般。 唯独这诸水部,与匈奴人有联系,还暗中勾结,那就是纯属脑子有坑! 因为…… 他们游牧的地区,正是匈奴人旧日的核心,他们祖先长眠之地——龙城! 匈奴人一旦重回幕南。 或许呼奢、鲜虞以及其他部族,都可以饶恕。 独独诸水部,必定要斩草除根! 一个拔了他们祖坟,还将冒顿、老上挫骨扬灰,最后在他们的祖坟上放牧的敌人。 匈奴人是绝对不会放过的! “将他们带来见我吧!”张越说道。 “诺!” 一刻钟后,数十名穿着羊皮袄或者狼皮袄的乌恒贵族,就被带到了张越面前。 “粗鄙野人,诸水部酋长诸水小奴,拜见天使!”一个看上去大约三十多岁,髡头小辫,身材低矮,长着一张满是坑坑洼洼的脸的男子,跪到张越面前,磕头顿首:“小人听说天使大驾光临,特意命人为天使准备了些礼物……” 便有人捧着一个木匣上前,呈递到张越面前。 木匣打开,露出了里面的事物——一只展翅翱翔,栩栩如生的金雕。 这金雕,乃是用纯金打造,做工精巧,价值连城。 但张越却只是扫一眼,就冷哼着,问道:“诸水贵人,可已经看过呼奢人的坟茔了?” 诸水小奴闻言,浑身都打了一个冷战。 他脑海不由自主的就回忆起了那些在鶄泽湖岸的京观以及那数之不尽的呼奢大坑,以及坟茔四周明显的举行过唤灵仪式的痕迹。 更不提,每一个坟茔旁,都放着十几个被装在木匣之中,用来警示和告诫的未下葬的骷颅头。 只是想起那些狰狞的骷髅,诸水小奴就两股战战。 因为他很清楚,倘若匈奴人进攻的是诸水部。 诸水部的下场,会比呼奢部惨烈数十倍! 呼奢的妇孺甚至还可以活命。 诸水部,则必定鸡犬不留! “奴婢知罪!”诸水小奴马上就趴到地上,拼命磕头:“奴婢知罪!”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张越笑着上前,扶起他,道:“不过,若无惩戒、教训,我恐将来有人旧病萌发……” “还请天使惩戒!”诸水小奴立刻就识趣的拜道。 “这样……”张越微笑着,看着这个诸水部的贵族,道:“诸水从今之后,除每三年的定时朝贡外,还需每年向九原与定襄,输送牛羊各一万头!” “当然,汉家也不让尔等吃亏,这些牛羊,本使特准,地方官府以布帛、盐铁,平贾而易之!” “如何?”张越盯着他,轻声问着。 “谨遵天使教训!”诸水小奴想了想,马上就跪下来,叩首谢恩! 这对他而言,确实是很宽松的条件了。 张越却是笑了笑,道:“除此之外,诸水部将来的世子,必须由天子册封!” “且世子必须送去长安,在大鸿胪学习!” “小人遵命!”诸水小奴再拜顿首。 “善!”张越摆摆手,道:“先就这样吧!” 送走诸水小奴等人,张越转过身去,看向军帐中那个已经被建造起来的幕南沙盘。 心中满怀壮志。 “团结大多数,打击一小撮!”他微笑着呢喃:“伟大领袖的教导,果然放之四海皆准!” 对于诸水,敲打和警告为主,辅以经济控制和上层同化就可以了。 毕竟,现在的情报已经显示,其实诸水部在任立政遇刺案上,牵扯不深,他们是真的以为那些刺客只是走私商人。 而作为始作俑者的呼奢,则已经惨到不能再惨。 所以呼奢人是一个榜样,一个样本。 用于警告和教育乌恒各部——不跟汉天子走,你们的下场会有多么惨! 现在来看,效果很好。 然后,就是借此拉拢和团结其他各部。 于是,鲜虞就被孤立了。 哪怕现在,鲜虞的首领赶到鶄泽。 他也只能答应和同意张越为他们拟定的无数苛刻条约。 他若不来,那就更好了。 看着沙盘上,标记的鲜虞牧场。 张越都忍不住流起了口水。 那可是幕南最大的金矿! 鲜虞海,后世的呼伦贝尔大草原。 因呼伦湖与贝尔湖而闻名,而在二十世纪前,这两个内陆湖泊,盛产地球上最好的皮草——水獭皮。 此外,当地还是这个地球上最好的牧场之一! 无论气候还是环境,都很适合汉家移民。 不似这鶄泽,气候干冷,条件艰苦,风沙很多。 若是灭掉鲜虞部,从内陆移民数万过去,很容易就可以在当地扎根。 比起还未开化的乌恒人,当然还是汉家自己人更好。 春秋不是说了吗? 内诸夏而外夷狄。 这种好地方,自然要划到自己碗里! ……………………………… 一直等到傍晚,鲜虞人终究还是没有赶到鶄泽。 这让张越既高兴,又愤怒。 高兴的是,鲜虞人自寻死路。 而他的愤怒,也是因此而起。 鲜虞人居然敢违抗命令? 这是赤裸裸的背叛! 更是对汉室的挑衅! 错非张越眼前,还有着卫律在,他已经下令提兵向西北,去镇压和剿灭这个胆敢不尊号令的部族了。 “传我命令!”张越望着已经落入天际的太阳余晖,抬手下令:“除鲜虞于汉藩属之列!” “晓瑜诸部:从今开始,鲜虞非汉臣也!” 言下之意,已经昭然若揭:二三子可以鸣鼓而击之! 命令传出,乌恒各部,震惊非常。 诸水小奴,更是庆幸无比。 因为他知道,天使的这个命令意味着什么? 正文 第九百二十一节 战前(1) 到得日暮时分,续相如就带着人,找到了张越,报告道:“侍中公,先期派出的斥候,已经完成任务,并返回了……” 在他身后…… 十几个穿着汉军甲胄,但却浓发白肤,深鼻高目的骑士,长身向前,顿首而拜。 正是被俘的呼揭人,若有熟悉呼揭的人在此,必定能认出他们——全是贵族! 这也正常。 一般的人,那里有什么资格当带路党? 不是掌握权力、资源的人,即使自己想当,别人也不会要。 就好比卫律,他逃去匈奴,立马就是丁零王,成为实权贵族。 还有李陵,一点头投降,就是坚昆王,单于女婿。 而其他人呢? 譬如,那个被李陵迁怒杀死的汉军降将李绪。 不过蝼蚁而已,李陵一刀杀之,匈奴单于还得说杀得好! 而其他比李绪地位更低的降兵,怕是连当奴婢的资格都要争取! 这才是这个世界的真相! 当然了,也不是随便什么贵族,都有资格当带路党,获得投降机会的。 就像这些呼揭人,若没有卫律存在,张越早一刀一个全砍了。 正是因为有卫律存在,张越需要进行战略欺骗。 所以,他们得到了一个向汉家展示自己忠诚的机会。 故而,要当带路党,除了身居高位,握有资源和权力外,还得自身对别人有用。 若只是米虫废物,哪个肯要? 国家钱多,养着玩吗? 那还不如养几条宠物狗呢,最起码宠物狗还会卖萌撒娇。 显然,这些投降的呼揭贵族,都是有些用处的。 而且都很合作、顺从。 这不意外。 游牧民族,战败后对战胜者的服从度是非常高的。 甚至堪比霓虹人。 尤其是贵族,特别自律,识趣。 这些呼揭贵族也是这样,战败被俘后,很快就服从了汉军的皮鞭与刑具。 反倒是底层的那些骑兵,有很多即使被俘,也依旧桀骜不驯,皮硬的很。 “说说看,尔等都遇到了谁?”张越看着他们问道。 续相如用着匈奴语,将张越的话对他们重复一遍,然后,这些人立刻就争先恐后的开始了报告。 将他们的‘功勋’一股脑的都倒了出来。 张越听着,不由得点头。 他猜测的没错,卫律确实派出了大量斥候和使者,越过弓卢水,向南靠近。 好在,遇到他提前准备和布置起来的这些带路党。 又派出汉军士兵与诸水牧民,穿着呼揭的服装,骑着呼揭的战马,驱赶着牲畜,在盐泽以北活动。 遇到靠近的匈奴斥候和使者,就让这些贵族上前搭话。 内容当然是精心编造好的。 是张越在抵达鶄泽后,就与邓爽等人,根据呼揭贵族们口供,结合现实,编写的段子。 现在,就看卫律会不会上当了? 不过,即使卫律不上当,张越也拿到了足够的情报了。 因为,这些降将除了将张越要他们传达出去的消息传出去外,还打探到了许多有价值的情报。 特别是他们供述的,卫律援军已经抵达的消息,马上就引起了张越的注意! 将这些人安排下去休息,张越立刻就召集了护乌恒都尉与长水校尉的军候以上军官开会商议。 “刚刚得到情报,匈奴的姑衍王虚衍鞮亲帅其姑衍万骑,已经抵达弓卢水上游与卫律部回师!”张越将一支新的棋子,放入了已经布置好的沙盘上:“这姑衍王乃是匈奴单于狐鹿姑的胞弟,仅次于其子左谷蠡王壶衍鞮、其另一个同产弟右谷蠡王虚闾权渠的宗种,是稽粥氏的绝对核心人物!” 作为侍中,张越对匈奴国内,特别是王族的权力排序,可以说是如数家珍。 匈奴王族,汉因老上稽粥单于之故,俗称稽粥氏。 这是因为,老上单于在位时期,匈奴对汉室的压力最大,挑战最强。 但在实际上,匈奴单于的姓氏乃是孪鞮氏。 匈奴语读作撑犁孤涂。 意即天地之子,日月所立,心胸广大的君主。 而孪鞮氏既是匈奴王族,亦是匈奴帝国最强大的部族! 其他四大氏族的骑兵加起来,也不过刚刚超过孪鞮氏直属的骑兵。 更不提孪鞮氏本身还有着大量别部(分支)。 故而,匈奴的权力,在实际上是由孪鞮氏控制的。 不过,即使是在匈奴帝国最鼎盛的时期,孪鞮氏的力量,也从未统一的汇聚在某一个强人的掌握下。 哪怕是冒顿、老上这样的雄主,也未曾彻底的慑服其部族的所有实权派。 像是老上稽粥单于,就终其一生,拿他的弟弟右贤王没有丝毫办法。 军臣单于,对他的堂弟,左谷蠡王尹稚斜同样没有办法,最后甚至在死后,连儿子都被尹稚斜驱逐。 尹稚斜单于倒是比较集权,因为他的反对派,都被卫青霍去病干掉了…… 包括那些让他头疼的于单支持者。 如今,匈奴帝国的权力结构体系,依然充斥着尔虞我诈、明刀暗箭的斗争。 都不用讲别的事情,就拿苏武被扣押来说就可以证明了——苏武为什么被扣押?因为他的副使张胜联系上了两个且鞮侯单于的反对者,他们密谋反动政变,扣押且鞮侯单于与母阏氏,然后与汉议和。 结果事情败露,所有谋反者统统被杀。 苏武虽然不知情,但依然被牵连。 要不是卫律极力推荐和说情,也是一刀的事情。 这也是为什么汉家这些年来都一直以为苏武已死的缘故——谋杀单于,还能活命吗? 到的今天这个时候,匈奴帝国的权力结构,其实也已经分明了。 作为统治集团,孪鞮氏内部是一分为二的。 单于狐鹿姑是一派,而日逐王先贤惮是另外一派。 狐鹿姑虽然占据优势,但先贤惮的实力,同样不容小觑。 至少五万骑兵,加上他控制的西域力量,拉出十万兵力还是可以做到的。 所以,两者在天山一带,形成了对峙。 而现在来的这位姑衍王虚衍鞮,在严格意义上来说,是匈奴国内的第四号人物,是壶衍鞮和虚闾权渠之后的第三顺位继承人。 从张越掌握的情况来看,这位姑衍王甚至是比其兄长狐鹿姑单于还要激进的改革派。 他和另一位王族成员,于靬王屠奢故当,并称为匈奴的知汉双杰。 和沉迷音律、诗歌,喜爱吟诗作赋,到处COS汉家士大夫,甚至传说曾经扮作贾谊、司马相如和严助模样的屠奢故当不同。 这位姑衍王,喜欢兵法。 崇拜中国的秦孝公、韩昭候、魏文侯、魏武侯。 据说他曾经命人在其穹庐之中,放了一个纯金的马骨架。 有欲模仿燕昭王招揽豪杰文人,引来乐毅的意图。 将这位姑衍王的背景与其在匈奴国内地位,对着众将简单的阐述了一遍。 所有人立刻都来了精神! 这可是大boss! 汉匈两国交兵以来,斩杀、俘虏的匈奴最高阶的贵族,也不过是单于的叔叔、姑父之属。 孪鞮氏的核心人物,从未有过被杀/被俘的记录(逃亡的于单不算)。 若能擒获或者斩杀此人,那么…… 大家都流起了口水,心情激动无比。 这可不是一个列侯侯国那么简单的大功劳啊! 说不定,可以堪比当年亥下之战的那些幸运儿——当初,在乌江之畔,项羽自杀后,有五个幸运儿抢到了项羽尸首的零件。 然而,这五人全部封侯! 其中一家,富贵至今,那就是关中华阴的杨家。 但张越却没有这么激动,相反,他非常冷静。 “诸君,姑衍王率军四千,皆是匈奴精锐果敢之士,乃是匈奴单于为了拱卫其幕北龙城核心而建立的骑兵!”张越平静的说道:“这支部队,可不同于旧年我们接触过的匈奴骑兵……” “据说,皆选匈奴各部,果敢能战之兵为锐卒,用乌孙良马为骑,以汉家降将为军官,仿照北军六校尉的训练、编组之法,组建而成!” “其器械,尽为汉军军械,甚至传说全员装备了骑弩,拥有大量长戟、鱼鳞甲!” “可谓匈奴单于最精锐的骑兵!” “再加上卫律本身,还有着五千余骑兵,汇合了姑衍王虚衍鞮的部队后,卫律现在的兵力已经达到了九千,接近一万!” “敌人实力,已经倍于我军!” 汉军现在的总兵力,也就不到四千。 实际上可以动用的可战兵力,甚至连三千都不到!(鶄泽一战和丘谷一战,汉军战损很少,但伤兵的复原速度,没有这么快。再加上,鶄泽这里必须留下部分兵力看守,以及本身需要预留一部分兵力,作为预备队,所以可以投入战斗的兵力,最多就三千了)。 当然,匈奴人实际上的可战兵力,也不会有九千这么夸张。 但,相对于汉军,在人数上,他们是占据绝对优势的。 “侍中公,我们可以抽调南池、诸水与呼奢的骑兵为义从!”有军官起身道:“应该可以至少补充三千到五千的兵力!” 张越点点头,道:“阁下所言确实如此!” “但是……”稍微停顿了一下后,张越道:“乌恒义从,未经训练,战力堪忧,即使征调五千骑兵,也最多不过可以为我军壮威,担任战场的侧翼掩护而已……” 想要乌恒人担当主力? 参考呼奢部…… 两三千的常备骑兵,数万的人口,被不到五千的呼揭骑兵打的妈妈都不认识。 数日之内,就被堵在家门口,连门都出不来。 错非续相如即时赶到,张越大约只能来给呼奢人收尸了。 而现在,呼奢部的人口损失已经统计清楚了。 损失超过了一万五千的人口,其中常备骑兵,只有八百人还活着。 剩下的都死光光了。 而他们的战果? 大约也就杀死、杀伤三五百的呼揭骑兵而已。 这还是乌恒九部里战力最强的部族! 换了南池和诸水人,恐怕续相如赶到的时候,就真的只能给他们收尸! 这不是贬低,而是现实。 乌恒人在幕南,无忧无虑的生活了二十几年。 连战争是个什么样子都已经忘记了。 平日里最激烈的战斗,不过是亲戚们抢夺牧场。 如何能与在汉匈战场上,千锤百炼的精锐匈奴骑兵抗衡? 真要将乌恒骑兵送到战场上,张越毫不怀疑,他们可能连匈奴骑兵的一次冲锋都无法抵抗,就要崩溃! 众人听着,却都是笑了起来。 张越看着,平静的挥了挥手,道:“不要嘲笑他们!” “孟子说,生于忧患死于安乐,生于安乐死于忧患!” “乌恒人就是因为安乐太久,不知忧患,才有现在的表现!” “若给他们时间,未必不能成为一支强军!” 当然,其实更靠谱的解释,是因为长水校尉的存在。 几乎所有乌恒部族之中的强者和精英,都被长水校尉吸纳。 留下的人,再强也强的有限。 不过,张越不会点破这一点。 相反,他会不动声色的,大力加强这一趋势。 将乌恒的人才、精英,吸纳到大汉帝国的统治集团之中。 让所有乌恒人,都以为汉服务为荣。 都以获得汉家户籍为幸。 最终,彻底消化整个乌恒与幕南。 “续将军!等此战结束,长水校尉之中,出生呼奢、诸水、南池等部的将士们,都准备一下,给他们假期,让他们衣锦还乡!”张越轻笑着,对续相如道:“富贵不归乡,如衣锦夜行嘛!” “诺!”续相如点点头。 张越则回头,继续看向沙盘,问道:“诸公,我军欲用三千不到的机动兵力,消灭卫律兵团九千之众,该以何策为佳呢?” 众人于是收敛心神,看向了自己面前的沙盘。 这是根据呼揭俘虏口述与旧年霍去病、卫青战报以及汉军斥候侦查情况,构建起来的弓卢水流域的地形。 对于弓卢水,其实汉军没有人陌生。 因为那是汉军的荣誉之地。 霍去病传奇一战的起点与高潮。 时隔将近二十七年,汉军再一次将视线和注意力投注于这一地区。 然后,他们就看到了,这一地区的独特地形与奇妙地理。 而暴露在所有人的眼前的,正是当初霍去病渡河前的攻击发起点。 亦是汉军主力与匈奴左贤王主力曾经激烈交战的战场。 一个名曰:崖原的地方。 而张越在看到此地的时候,就知道了它后世的地名:达里冈爱。 一切中原王朝,欲图北伐漠北,首先必须控制和掌握的战略要地。 满清皇室曾经最远的一个皇家牧场、林苑牧区。 毋庸置疑,卫律部的主力,正盘踞于彼。 正文 第九百二十二节 战前(2) 从沙盘上的地理,可以很轻易的发现,整个幕南与幕北的分界线,是被一道从而天降的戈壁大漠给分为两半的。 这大幕,横亘南北,将蒙古高原和内蒙古草原分开。 戈壁、沙漠与荒土,构成了这一地区的主流。 但这里也不是绝对死亡禁区。 不然,游牧民族就无法在过去数千年间,往返迁徙于幕南幕北之中。 改变这一情况的,是来自千里之外的一座雪山。 狼居胥山! 匈奴语称:狼居穴山! 发源于狼居胥山的弓卢水,一路蜿蜒向东,将远方的雪水,带到了这片不毛之地。 不过,它并非一年四季,都会喘流不息。 每年的冬季和早春,它都会断流。 直到第二年的暮春时分,阳光融化雪水,将河水带到这片荒漠。 于是,就形成了一个个季节性的绿洲。 而崖原,便是一个刚刚好,位于戈壁与荒漠之间,处于弓卢水东流河谷的一个关隘。 无论是幕北的人,想要南下,还是南方的人想要北上。 这里都是必经之地。 更是一块最合适的跳板。 都不需要看卫星地图,只需要看看眼前的这个沙盘中呈现的地理,张越就知道,欲要北伐幕北,不能占据此地,便是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因为…… 要穿越瀚海,就必须沿着弓卢水一路蜿蜒而来形成的河谷向上攻击。 就像二十七年前霍去病做的那样。 先战崖原,然后挥军北上,向南渡过弓卢水,攻陷难侯山(今达尔汗山),这时便已踏入幕北的核心土地。 只要汉军可以攻击到这里。 那么,整个战局,就将豁然开朗。 为什么? 因为,难侯山虽然不高,因为它是弓卢水河曲的最高点。 也是一个完美的截断燕然山(今杭爱山)、金山(今阿尔泰山)的战略要地。 站在难侯山上,向西北眺望,可以看到余吾河谷(今图拉河谷)的走向,那里是匈奴在幕北的生命线。 而转头向北,映入眼帘的是弓卢水上游河谷。 也就是霍去病封狼居胥山走过的道路。 可惜…… 现在卫律兵团,就像一块拦路石,横亘于这伟大远征的道路上。 想要跨越弓卢水,渡过瀚海,抵达难侯山,沿着偶像当年的征途前进。 盘亘于崖原两端以及弓卢水河畔的卫律兵团,便是张越最大的挑战与阻碍。 眼睛死死的盯着崖原。 这块神奇的土地。 张越缓缓的问道:“依诸公之见,卫律与姑衍王,会如何布置兵力?” 续相如想了想,道:“侍中公,若末将是卫律,必定会只在崖原布置少量骑兵用于警戒,而将主力布置在弓卢水的北岸!” “为什么?”张越问道。 “侍中请看……”续相如指着崖原的地理走向,道:“崖原地广,幅员数百里,若将大军安置在此,则很难控制和集中兵力,以应对可能发生的情况……” “在弓卢水北岸则不然,此地狭长,可以屯驻大军!” “最重要的是,易守难攻,不似崖原,若遭遇攻击,则很难做出迅速反应!” “且夫,弓卢水以北,地势更高,若有敌人从南来攻,就像我军,其实是从下向上,仰攻前进,本身体力消耗就会增加!” “当攻击抵达弓卢水之畔时,恐怕已经筋疲力尽!” “更何况,扼守弓卢水天险,任何敌军企图渡河攻击,都将遭到布置在北岸的骑兵的猛烈打击!” “半渡而击,并非中国独有之法!” “故而,末将深以为,卫律必然会将主力精锐,置于弓卢水北岸,严正以待,只会派遣少量或者部分兵力,屯与崖原,作为警戒!” 张越听着,点点头,道:“将军所以,有所道理!” “不过……卫律和虚衍鞮,真的会将崖原拱手想让吗?”张越对此是表示疑虑的,他拿起自己的剑,在沙盘崖原上的点了点,然后指向西北,没有构建的部分,说道:“卫律和虚衍鞮都是匈奴的精英,他们对幕北和匈奴的地理、战略地貌,必然比吾等要清楚的多!” “他们一定会清楚,若将崖原拱手想让,那么我军万一不渡河,反而掉头从崖原向东发起攻击,越过瀚海,就可以直扑……” 张越的剑在沙盘以东的空气里用力一斩,嘴里吐出了三个字:“余吾水!” “以及位于余吾水畔的赵信城!” 今天的余吾水,就是后世的图拉河。 随便一个人只要找出地图,仔细看看,图拉河谷周围有什么,就能知道,这一地区是何等重要! 就能明白,为何李广利对余吾水会如此着迷。 事实上,二十七年前的漠北决战,是分成东、西两个战场的。 西线的霍去病,封狼居胥山,成就前所未有,空前绝后的远征。 而东线的卫青部,在实际战略上来说,其实才是关乎匈奴帝国生死存亡的攻击。 事实上,漠北决战的时候,匈奴人在战前是做了战略欺骗的。 他们通过频繁调动和主动展示自己的兵力,使得汉军相信了匈奴单于主力在弓卢水的假象,实则在完成这一战略欺骗后,尹稚斜和赵信迅速率领自己的王庭主力与右贤王的主力,渡过瀚海,进入余吾水流域。 同时,其左贤王主力,向弓卢水集中。 这是一个古老而简单的战术。 田忌赛马。 他们的战略就是用其下等马,拖住汉军的王牌精锐,霍去病所部的骑兵集群。 同时集中自己的全部力量,也就是他们所认为的上等马,在燕然山南麓(杭爱山南),以逸待劳,等待着汉军的东线主力送上门来。 计划不可谓不成功,战略不可谓不精妙。 然而…… 千算万算,尹稚斜与赵信都算错了一件事情。 卫青部,虽然没有霍去病的骑兵集群那么多精锐骑兵。 但,卫青的沙场经验和指挥艺术,并非浪得虚名。 更重要的是,卫青部的军队,虽然比不上霍去病的部队,但打匈奴人依然绰绰有余。 加上老天爷都帮忙,一阵狂风,在匈奴人攻击最猛烈之时,忽然刮起。 一切图谋算计,终究竹篮打水一场空。 于是漠北决战,匈奴人不止西线被霍去病捅穿了(这是他们算好的,可以承受的打击 )。 作为国战中心的东线,也是一败涂地。 要不是卫青当时对幕北地理不了解,不敢贸然深入追击。 那么,尹稚斜恐怕就要被请到长安做客人了。 二十七年前的尹稚斜与赵信,能够用出田忌赛马的策略。 并深深知道,其命脉所系,究竟是何处? 二十七年后的现在,卫律和那位姑衍王虚衍鞮能不知道吗? 他敢放弃崖原,将自己最柔软的心脏暴露在汉家面前吗? 他们敢赌汉军不敢强渡瀚海,直扑余吾水,到他的心脏里去玩耍一番吗? “那侍中的意思是?”续相如恭身问道。 “若我是卫律……”张越闭上眼睛,伸手在沙盘的崖原与弓卢水流域摩挲片刻。 脑海中后世的地图,与这沙盘渐渐重合。 虽然两千年的地理变迁,足可导致沧海桑田,但大的地势走向和大的地理脉络是相同的。 在后世中国地图是一个雄鸡形状。 在雄鸡的脖子附近,有一个N型的凸起。 而在民国时期,中国地图上,在这一带有一个N型凸起。 这个凸起部分,与崖原的地理地貌无比吻合。 不过,现在的崖原要比后世的达里冈爱更大,更宽,在位置上也偏向了东北一些(其实民国地图上的达里冈爱正是这样……嗯,不能多说了,有兴趣的可以自己查找相关内容) 良久,张越睁开眼睛,看向诸将:“若我是卫律,则会先将辎重和精锐,布置在弓卢水北岸,同时,在河上建立浮桥,向崖原派遣大量轻骑兵预警,一旦有发现汉军踪迹的极限,立刻渡过弓卢水,在崖原与汉军寻求作战,同时,将一部分精锐留在北岸,守卫辎重,并作为预备队!” “这样,卫律就可以同时兼顾崖原与弓卢水的防御!” “更可以留出足够时间,拥有足够的反应空间!” 这是张越思考了古今地理和战例后,综合当前骑兵作战的现状,得出来的最优应对方式。 若卫律如此布置,就可以保证随时拥有最佳的选择方式。 无论南侵幕南,还是向北撤退,同时向漠北预警,都有足够的时间与空间。 哪怕是面临汉军重兵集群的进攻,他都有机会全身而退。 而若有机会,他甚至可以利用崖原的地理,在当地打一场围歼战。 “若卫律如此布置,我军怎么办?”司马玄立刻就急了。 一个大叛徒和一个匈奴单于的弟弟就在眼前,若不想办法吃下肚子,他觉得他会后悔一辈子的。 至于四千不到的汉军,就要主动进攻九千多匈奴骑兵这种事情…… 在汉代,这是常事。 漠北决战后,汉军骑兵经常主动对两倍于己的匈奴骑兵发起攻击,还经常取得胜利。 几乎所有失败与平手,都是孤军深入,被匈奴用四倍以上的兵力包围、拖垮的。 更何况,经过鶄泽一战,汉军都已经打出了自信。 别说九千了。 便是两万骑兵,司马玄也是不怵。 大不了,拖住他们,等待句注军、飞狐军甚至是太原的郡兵来援。 而汉军现在依托着呼奢、南池与诸水部的供应,完全可以在弓卢水一带,发起一场五万以上的骑兵会战。 正文 第九百二十三节 迷雾(1) “这世界岂有完美无缺的战略部署?”张越俯视着沙盘,轻声笑着。 “崖原广大,卫律所部又要分兵弓卢水,故而,无论是崖原还是弓卢水,他们都只能重点防御!” 拿起被放置在弓卢水的棋子,张越轻轻一摆:“欲重点防御,则必然会将兵力集中于彼所认定的战略要地!” “崖原之地,何处为匈奴最为重视之所?何处又是关乎崖原防御胜败的关键呢?”张越看向众人,问出了自己的疑问。 众人听着,几乎所有人都开始跃跃欲试,想要阐述自己的见解。 因为,对这一地区的研究与了解,过去数日,几乎就是他们日常的主要工作内容。 张越更将自己记下来的兰台与石渠阁里,漠北决战时,霍去病及其部将、军正们的战报,都默写下来,交给军中军候以上的中高级军官了解。 还让这些人私下,展开兵棋推演,重演当年霍去病的决断与选择。 故而,整个崖原、弓卢水流域的主要地理地貌以及地势,众人不说熟练于心,但也绝对不陌生。 “侍中公,依末将之见,崖原地理单以防御而言,首先就是要控扼河曲地带!”长水校尉的左司马贺昌说道。 “不然!”护乌恒都尉的前司马秦武起身道:“控扼河曲,太过被动,依末将之见,必须控制位于崖原中部的山丘,若屯兵于彼,那么崖原无论何处有警,骑兵都可以迅速响应、支援,更可以借助此地的掩护,防止从南而来之敌,长驱直入,兵临弓卢水!” “更可以拥有随时向南进攻的能力……” 就连续相如也参与到讨论中,对秦武的意见表示认同:“秦司马所言甚是,自古作战,必取中心,以临四方之敌,尤其是骑兵作战!” “君候所言缪矣!”司马玄摇头道:“中心山丘,四战之地,兵家所不取也!况且,匈奴人并无坚守能力,因其骑兵风格,末将以为,匈奴必然会前置部分骑兵,作为警戒,然后将崖原主力后置,以获得机动能力和响应能力……” 张越在旁听着,忍不住点头。 司马玄的猜测,算是很接近他本人内心想法的。 不过…… 还是有一点,司马玄没有考虑进去。 所以他忍不住提醒:“司马将军,匈奴骑兵并无马蹄铁,其骑兵运动速度,是远远慢于我军的!” 有马蹄铁与没有马蹄铁的骑兵,完全是两个兵种。 特别是在运动作战中,装备了马蹄铁的骑兵,无论是前进速度还是越野能力,都远远强于没有装备马蹄铁的骑兵。 司马玄一听,微微愣神,旋即反应了过来。 续相如和其他人在这一刹那,也明悟了过来。 然后,所有人都看向沙盘的崖原地区。 视线被同时集中在三个地方。 就是他们刚刚各自讨论的重点。 河曲、中心丘林以及沿着崖原边缘,向南延伸的草场。 因为,假如匈奴人想要全面防御,将崖原守得铁桶一样,他们就必须在这三个地方布置大量军队。 显然,匈奴人的兵力是做不到这一点的。 于是…… 张越看着众人,微微笑着:“事实上,重点防御,也意味着什么都防御不了!” “假若匈奴人,真的在崖原,分散兵力,进行各自防御……” 张越从容的拿起象征着汉军的棋子向前:“那他们就真的是太愚蠢了!” 因为那意味着,实际上汉军将要面对的敌人,很可能只会匈奴主力的一部分。 换而言之,他们将会被分割包围,然后一一蚕食。 就像张越现在演示的这样。 汉军以轻骑兵向前穿插,阻断一地敌人的退路,然后包围歼灭。 这样,匈奴人若不救被包围的友军,就等于被汉军白白吃掉一部分兵力。 若是救援,那就等于犯下兵家大忌——添油。 用后世电竞的术语,叫葫芦娃救爷爷! “卫律是不会这么蠢的!”张越沉声说道。 卫律可是赵信之后,匈奴最厉害的战略家。 他受过汉室最好的军事、文化教育,有着足够多的知识储备。 从余吾水会战,到天山会战,都证明了他的战略眼光。 “况且,卫律恐怕至今不知呼揭已被我军歼灭的情报……”张越盯着沙盘,沉声低语:“其军队很可能还未进入作战状态,考虑到这一点,卫律很可能只会做一些最基本的防备与最基本的准备!” “再考虑到卫律乃是在长安成长的……” “他不可能不会采用汉军过去防御匈奴骑兵的战术……” “最好、代价最小,同时也是最适合的警戒之法……”张越轻轻吐出一个词:“狼烟!” “只需要在崖原的各个关键地区的制高点,用土石堆磊几座烽燧塔,派少量人把守,一旦有警,立刻点燃狼烟……” “那么即使远在数百里之外,卫律也可以知晓有警!” 换而言之,卫律完全可以将主力留在弓卢水河岸两侧。 同时在河上建立浮桥,这样他就只需要将少量斥候派向崖原。 便可以拥有主动权。 众将听着,都是浑身冷汗直冒。 若卫律兵团,始终聚集在一起,就像刺猬一样。 汉军便很难击败它。 “侍中公!”司马玄红着眼睛问道:“若卫律如此布置和准备,我军该如何应对?” 无论如何,汉军的可动用的极限兵力,也就三千余。 哪怕再算上五千以上的乌恒义从,在人数上也与匈奴人有着差距。 更何况,他们还有着地利,以逸待劳。 张越看着沙盘,呵呵一笑:“很简单,让卫律兵团动起来!” “等他来到崖原时……” “我军便派出一支偏师,从鶄泽出发……”张越拿着剑,从鶄泽为原点,在沙盘上划出一条长长的弧线,这条弧线在崖原的边缘绕了一个半圆,然后直趋弓卢水与崖原的结合部。 “可是……”续相如疑惑的看向张越:“侍中公,我军最多四千可战之兵,哪来的机动兵力?” 毋庸置疑,要执行这样的大迂回,独有汉军精锐。 但现在,汉军兵力太少。 一旦抽调兵力去执行这样的迂回战略,则正面的力量就会大大减弱。 说不定,可能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续相如可不敢把希望赌在乌恒义从们能够‘独当一面’上。 “吾自知也!”张越微笑着道:“诸公可能还不知道,在数日前,本使得知匈奴南侵之时,就已经派出了家臣李池,持我信物,返回塞下!” “李池此行的目的地就是飞狐口!” “飞狐将军,此刻应该已经接到本使的命令了!” “最迟十日后,飞狐军就会加入战场!” 飞狐军! 众人听着这支军队的名字,就纷纷惊呼出声。 在三十多年前,这支军队,就已经名震天下,乃是大汉一等一的主力。 更曾是汉家长城防线的中流砥柱。 它是长城上的救火队,是抵抗匈奴骑兵入寇的急先锋。 同时还是汉家第一支纯骑兵部队。 无论是卫青,还是霍去病,都曾率领这支王牌骑兵,远征万里。 哪怕是现在,因为幕南无王庭,飞狐军的重要性下降,资源和兵源也大不如前。 但它依然是汉军的野战王牌。 更是除北军六校尉外,唯一一支部署在内郡的常备野战骑兵。 因为…… 飞狐军不止要对外作战,还承担着守卫太行山,镇压关东郡国的重任! 作为持节使者,张越本身就被授予了‘临机决断’的权力。 如今,匈奴南侵,以持节使者的名义,征调飞狐军出塞,乃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当然,飞狐军是不可能全军出塞的。 张越预估,最多也就三千左右的轻骑兵会在飞狐将军的率领下出塞。 但这已经足够了! 三千汉骑,即使只是旧时骑兵,并未换装马蹄铁、马鞍、马镫的骑兵。 也足以解放护乌恒都尉的骑兵,使之可以执行大迂回的战略。 从匈奴人的菊花处,忽然出现。 ………………………… 距离鶄泽数百里之外的弓卢水畔。 卫律仰头躺在柔软的草皮上,望着漫天璀璨的星河。 姑衍王虚衍鞮则坐在他身边,嘴里叼着一根狗尾巴草,目光灼灼,看向南方。 “丁零王,本王听说,有斥候报告,已经和呼揭人联系上了?”姑衍王问道。 “嗯!”卫律点点头:“就在下午,臣得到报告……” 他脸色非常古怪,甚至有些恼怒。 “呼揭人怎么说?”虚衍鞮却是好像没有看到一样,直接问了起来。 “屠姑射那个混账!”卫律愤恨不平的道:“斥候们报告,他们遇到了呼揭的几个小王,想要和他们打探汉军动向……” “结果……”卫律咬着牙齿,道:“却被这些贱奴拿着鞭子,抽了一顿!” 虽然鞭子只是抽在斥候们身上,但无疑疼的是他这个丁零王的脸。 虚衍鞮听着,呵呵的笑了一声,道:“丁零王息怒,您又不是不知道,这些呼揭骑兵,素来桀骜不驯,连大单于的命令也未必会听……” 不服号令,以下犯上,桀骜跋扈。 这是呼揭人长久以来,给外界留下的印象。 别说是卫律了,就是他这个单于的弟弟,也未必能让这些金山脚下的蛮子乖乖服从。 特别是考虑到,呼揭人前些日子报告,他们在幕南收获丰厚。 说不定,他们又打了一个胜仗,抢到了不少东西。 以这些蛮子的性格,做出这样的事情,完全是在情理之中的。 所以,虚衍鞮也没有多想。 “丁零王,现在连呼揭人都在幕南如此风光……”虚衍鞮忍不住老话重提:“我军是不是可以渡河了?” 连呼揭人都能打胜仗,抢到数以万计的牲畜、马匹、妇孺。 虚衍鞮深深觉得,自己可以抢到更多。 “不急!”卫律宽慰道:“汉军动向依然不明,我军当镇之以静!” “决不能轻举妄动!” “宁可吃亏,也不要擅自深入幕南!” 若虚衍鞮没来,卫律或许已经提兵南下了。 但虚衍鞮的到来,让他不得不谨慎处置。 因为,虚衍鞮带着他的姑衍万骑抵达此地的同时,也意味着漠北防御出现了巨大的真空。 一旦他和虚衍鞮的军队,在这里受到损失,那么…… 毋庸置疑,汉军就可以追着他们,向匈奴的核心进攻。 而现在,匈奴主力在天山一带,留守漠北的兵力本就不足。 再没了他的这些军队,汉人一旦攻入漠北,就和米仓里进了老鼠没有区别。 要知道,现在留守漠北的基本都是老弱病残。 是不可能阻挡汉军在漠北的攻击的。 卫律可不想犯下当年尹稚斜单于和赵信急功冒进的错误。 更不愿意和赵信一样,再赌一次匈奴的国运。 匈奴已经输不起了! 对卫律来说,他现在的全部精力,都放在一件事情上——拖。 汉朝的老皇帝已经老了。 他没有几年可以活的了。 拖到他死,一切就都会改变! 新王登基,或许情况就会大大不同。 说不定,匈奴可以获得一个前所未有的喘息机会。 何必在现在冒险呢? 即使冒险成功,所得的也不过是些乌恒牲畜与人口而已。 但失败的话,后果不堪设想! 可惜,虚衍鞮的耐心,却似乎已经耗尽了。 他有些不满的看着卫律,摇头道:“丁零王,您太谨慎了!” “本王带着姑衍万骑来此,可不是陪着您在这弓卢水看风景的!” 卫律看着虚衍鞮,摇了摇头,其实他一直不看好这位姑衍王。 相反,卫律更喜欢虚衍鞮的弟弟于靬王屠奢故当。 因为,屠奢故当性格沉稳,为人宽厚,做事豁达,明白事理。 可惜,屠奢故当沉迷于音律,喜欢弹琴鼓瑟,甚于治国理政。 前些日子,卫律就听说了,这位于靬王已经带着他的部族,向北方之北出发,他要去北海,去见苏武。 只因为他听说了,汉使苏武,品德高尚,为人高洁,是真正的君子。 而且,还精通音律,会弹许多高难度的古乐。 对此,卫律真的是不知道该怎么说。 但虚衍鞮却仿佛没有看到卫律的神情一样,他坚定的道:“本王已经决定了,明日便率军渡河!” “丁零王休要再劝!” 和卫律不同,年轻的姑衍王,现在满脑子都是建功立业,都是威震天下。 卫律的保守和谨慎,已经让他难以忍受了! 正文 第九百二十四节 迷雾(2) 延和二年春三月二十五。 鶄泽之中,如今已是人声鼎沸,热闹非凡。 从诸水、南池等部而来的义从们,现在挤满了鶄泽两岸的营地。 起码有五六千名年轻的乌恒青壮,汇聚在此。 几乎所有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兴奋与激动。 因为…… 他们已经亲眼见到了,那些为伟大的天子与天使立下功劳的勇士们,得到的奖赏——那些屁股大、胸脯饱满,还带着孩子的寡妇。 这对乌恒人来说,简直是无法抵御的诱惑! 没办法! 草原上,本就男多女少。 能够生育的优秀妇女,更是最宝贵的资源与财富! 无论匈奴还是乌恒,收继婚,都是广泛存在的现实。 上至单于(首领大人),下至牧民、牧奴,都生活在这种婚姻制度下。 顶层还好一些,可以得到很多资源,甚至有挑选的空间。 底层就惨了! 一般来说,一个年轻的牧民,想要拥有自己的妻子与孩子,必须先熬死自己的父亲、兄长,然后才能继承他们的妻子与牲畜,生下属于自己的孩子。 而正常情况下,残酷的现实,通常都是,没有将父兄熬死,自己先挂了。 但…… 年轻的青壮们,精力旺盛,爆棚。 无数个日夜,孤枕难眠,辗转反侧。 早就已经让他们内心的野兽,难以自抑的暴走起来。 而现在…… 伟大的天子与天使,将福音带到了他们面前。 只要杀敌立功,就可以得到一个甚至更多的带着孩子,浑身上下散发着浓郁气味的女神青睐,成为一家之主,成为一个有后代的男人! 这对这些年轻牧民的刺激,几乎不亚于当年商君的耕战制度对于秦人的刺激程度。 更何况,还有着名为‘复仇’的情绪在其中刺激。 “儿郎们!”独孤敬带着人,走在人群里,对着这些响应号召而来的亲戚们,振臂高呼,聚拢着人群。 因为他穿着汉军的甲胄,带着汉军的军械。 所以立刻就吸引了数百人围观。 “天使说了,在漠北,匈奴人有二十多万妇孺和数以百万计的牲畜!”独孤敬看着这些围拢过来的人群,用着乌恒话大声鼓动“而现在,匈奴的那个单于,带着他的主力,在万里之外的天山!” “挡在我们面前的,只有不过一万的匈奴骑兵!” “杀光他们,漠北的女人、孩子、牲畜,就都是我们的了!” “天使说了,作战有功之士,大汉天子不吝赏赐!” “妇孺、牲畜,天子皆能许之!” “况且,匈奴人这次主动南侵,他们在呼奢部做的事情,大家也都看到了!” “不杀光他们,我们就会被他们杀光!” “杀光匈奴人!”年轻的乌恒牧民们,激动的大声叫嚷。 更多人则欢呼着“杀进漠北,抢女人、抢孩子、抢牲畜!” 无疑,后者更能激发士气与战斗意志。 许多人,甚至只是想着,二十几万的妇孺,就已然忍不住流起了口水。 幻想着,自己左拥右抱,幸福快乐的未来生活。 ……………………………… 站在鶄泽湖岸的一处高地。 张越远眺着乌恒义从们的营地。 嘴角微微抽动。 过去三天,在他命令下,诸水、南池和呼奢本身的青壮男子,不断汇聚于此。 到的现在,总人数已经超过了六千。 只是,人数虽然增加了,这素质和战斗力,却是直线下降。 没办法,之前的乌恒义从们,还勉强可以算骑兵。 只是缺乏训练,但多少懂得列阵,知道冲锋。 新来的这些,却都只是纯粹的牧民而已。 不过是年轻强壮罢了。 至于作战? 在他们的概念里,大约就和打猎差不多。 “乌恒人制作的军械,有多少了?”张越回头,问着续相如。 “回禀侍中公,如今已经差不多制作了数万支箭,此外,还制作了大量的木盾!”续相如答道“另外,奉您的命令,末将将缴获的呼揭武器,也都分发了下去!” 张越听着,点点头,吩咐道“这两日,续将军抓紧派人,教会他们简单的列阵和防御战术吧……“ 续相如听着点点头。 针对乌恒人战斗力低下,训练不足以及缺乏默契的问题。 张越想了一个办法。 那就是,将这些乌恒人从骑兵变为步兵! 挑选强壮有力之士,成为盾兵、重步兵,担任第一线的防御。 而其他人则编为弓兵。 平时,让他们骑马跟在汉家身后。 遇到战斗,就顶上前去,充当肉盾和吸引火力的炮灰。 而汉军精锐,则担任预备队与攻击箭头。 这样做,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至少,这样一变,乌恒人还能发挥作用,还可以吓唬一下人。 不至于只会打酱油。 而且也能弥补汉军,缺乏近战攻坚能力的不足。 至于能弥补多少,那就只能靠实战证明了。 就在此刻,忽然,十余名轻骑,从远方疾驰而来。 “侍中公!”为首的军官,策马来到张越面前,翻身下马,禀报道“前方斥候急报,在崖原北面,发现大股匈奴骑兵!” “总兵力至少是三千!” “他们正在走出崖原,向幕南进发而来!” 张越听着目瞪口呆。 什么情况? 匈奴人主动出击了? “难道是我的战略欺骗做的太漂亮了?”张越挠挠头,却顾不得多想,立刻就问道“他们的方位在什么地方?能不能让人去接近,了解他们的来历?” “回禀侍中公,目前,敌军在崖原以北的牧场修整,前方斥候已经派人前去探听……” 张越听着,立刻就道“马上召集军司马以上军官议事,再派人去请南池、诸水的贵族来旁听!” 匈奴人的忽然举动,立刻就将战局推向了未知的方向。 …………………………………… 崖原,只是汉室对其的称呼。 在匈奴人嘴中,此地被称为‘阏氏原’。 因为,二十七年前,匈奴左贤王率领匈奴的左部主力,在此与汉朝的那个男人的精锐激战。 杀的昏天暗地,血流成河。 数万匈奴勇士的鲜血,将整个草原染红。 让此地从此成为了匈奴的伤心原。 整整四十五个骨都侯、二十七个大当户,以及一百三十多名孪鞮氏、兰氏、呼衍氏、丘林、须卜氏的宗种战死。 而他们随军而来的阏氏,则尽数为汉军俘获。 据说,在战败之时,左贤王的阏氏,大义凛然,面对汉朝的凶狠骑兵,毅然自刎。 匈奴人悲噩莫名,于是将此地成为‘阏氏原’。 二十七年后,终于又有一支直属孪鞮氏的精锐万骑,兵临此地。 虚衍鞮勒马站立于山丘上,远眺着远方的幕南风光,志得意满。 他扬起马鞭,极目远眺,说道“百余年之前,冒顿大单于,与东胡争霸,扬鞭鸣镝,跃马于此,追逐东胡残部,深入瀚海!” “百年后,本王率领大匈奴精锐,重临于此,追怀祖宗功绩,不禁唏嘘蹉跎!” “本王誓将继承伟大的冒顿大单于与老上大单于的事业,令大匈奴再次君临天下,鞭笞万国!” 他有这个信心,也有这个实力。 因为…… 回过头去,他看着那列着长队,整齐有序的进军的骑兵。 胸中就升起万丈豪情。 他的姑衍万骑,员汉械,使用的部都是汉朝现役的最好的装备。 甚至装备了大量骑弩与手弩,使得他们拥有了与汉军一样的近距离投射火力。 不再会像过去一般,在近距离内被汉军忽然拔出来的骑弩、连弩糊了一脸。 除装备外,训练和纪律,也都是从汉军复刻而来的。 特别是李陵投降后,他亲自出马,央求李陵指导了这支部队的日常训练。 因此,这支骑兵已经‘几乎与汉军无异’。 特别是进军的时候,四千多骑兵,宛如一个整体,就像现在。 尽管整支军队,在草原上拉成了一个延绵十余里的骑兵线。 但,每一队列之间,都保持着紧密联系。 前后左右能够互相呼应。 仅仅是这行军阵势,就已经甩开了几乎所有的匈奴骑兵。 哪怕是单于的亲帐骑兵,也不如他的姑衍骑兵! “大王!”一个贵族,策马来到虚衍鞮面前,翻身下马,然后恭身拜道“前方斥候,遭遇了呼揭的斥候,呼揭人问我们,为何而来?” 虚衍鞮冷笑一声,道“为何而来?” “当然是为了征服而来!” “叫那些奴隶,给本王让开道路!” “我要将血与火,死亡与恐怖,重新撒在幕南!” “我要让汉朝人知道,属于他们的时代已经过去了!” 过去三十年,是属于汉朝骑兵的时代。 他们在战场上予取予求,压着匈奴打。 不断挤压和压缩匈奴的生存空间。 几乎每时每刻,匈奴帝国都仿佛走在灭国边缘。 哪怕是打赢了匈河战役,歼了汉朝的赵破奴兵团。 又赢下了浚稽山战役,消灭了汉朝的李陵兵团。 但…… 在战损比上,难受的永远是匈奴。 更不提,匈奴骑兵,在天山会战、余吾水会战,都只是勉强与汉军打成平手。 是竭尽力,才得以阻止汉军骑兵,打击到自己的心脏。 为此,数不清的年轻人,甚至还没有结婚生子,就已经血洒疆场。 每年,匈奴国内都会出现大量的寡妇与遗孤。 最危险的时候,匈奴国内的妇女数量甚至比男人还多。 所有人都只能拼了命的生育,日日夜夜的播种。 只有这样,匈奴才能避免亡国灭种。 这种可怕的令人窒息的屈辱岁月,虚衍鞮已经不想再忍受了。 他扬起马鞭,趾高气扬的下令“再告诉屠姑射,让这个下贱的奴才,滚来见我,伟大的姑衍山之主,天地所钟爱的孪鞮氏宗种,单于的左膀右臂!” 呼揭人不是说抢了很多东西吗? 这些下贱的奴才,也该抢够了。 应该乖乖的当他的下手,为他攻城略地,充作炮灰。 “遵命!”那贵族深深俯首“伟大的姑衍王啊,您的意志,就是我们的目标!” …………………………………… 当天晚上,张越便得到了斥候报告。 “来者是匈奴单于的弟弟,姑衍王虚衍鞮和他亲率的姑衍万骑?”张越得报后,立刻就来到沙盘前,仔细端详着,然后按照情报描述,将这支匈奴万骑标记在了距离盐泽以北一百五十里之外的崖原边缘。 “从其速度来看,最迟到后日早上,姑衍骑兵,就会不可避免的与我军正面接触!” 张越拿着尺子,在沙盘上量了量,然后就做出了判断。 骑兵的行军速度,在非战时是很慢的。 只有进入作战状态后,才会提速。 更何况,匈奴骑兵没有马蹄铁,他们跨越崖原的时候,就必须小心翼翼的越过崖原和幕南之间的沙地。 二十七年前,漠北决战的时候,霍去病部,为了最快速度进入崖原,夺取弓卢水,一天之内就损失了上万匹战马。 这个世界上,除了霍去病敢做这样的决断外,没有任何人敢拿着宝贵的战马,当成一次性消耗品使用。 故而,张越很轻松就从距离上,做出了判断。 “马上派斥候,绕开这支匈奴骑兵,深入敌后,去查探他们身后有没有跟随其他部队!”张越放下尺子立刻下令。 只要确认这支匈奴骑兵没有后援,或者与其后军出现脱节。 那么…… 张越舔了舔嘴唇,露出了兴奋的神色。 汉匈战争打到现在这个时候,汉匈双方彼此之间的了解,可以说都已经是相当深刻了。 故而,张越很清楚,那位姑衍王和他的姑衍万骑,在匈奴国内是什么地位? 若能在幕南吃掉它…… 更不提,那位姑衍王还是孪鞮氏的宗种,单于的亲弟弟。 若能将此人请去长安做客,那便足以震动世界。 若再能以礼仪感化此人,让他深刻明白,只有依靠汉朝爸爸,世界大同与天下太平才能真正实现的真理。 说不定,便可以以他为棋子,让匈奴动荡甚至提前分裂! 。 正文 第九百二十四节 迷雾(2) 延和二年春三月二十五。 鶄泽之中,如今已是人声鼎沸,热闹非凡。 从诸水、南池等部而来的义从们,现在挤满了鶄泽两岸的营地。 起码有五六千名年轻的乌恒青壮,汇聚在此。 几乎所有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兴奋与激动。 因为…… 他们已经亲眼见到了,那些为伟大的天子与天使立下功劳的勇士们,得到的奖赏——那些屁股大、胸脯饱满,还带着孩子的寡妇。 这对乌恒人来说,简直是无法抵御的诱惑! 没办法! 草原上,本就男多女少。 能够生育的优秀妇女,更是最宝贵的资源与财富! 无论匈奴还是乌恒,收继婚,都是广泛存在的现实。 上至单于,下至牧民、牧奴,都生活在这种婚姻制度下。 顶层还好一些,可以得到很多资源,甚至有挑选的空间。 底层就惨了! 一般来说,一个年轻的牧民,想要拥有自己的妻子与孩子,必须先熬死自己的父亲、兄长,然后才能继承他们的妻子与牲畜,生下属于自己的孩子。 而正常情况下,残酷的现实,通常都是,没有将父兄熬死,自己先挂了。 但…… 年轻的青壮们,精力旺盛,欲望爆棚。 无数个日夜,孤枕难眠,辗转反侧。 早就已经让他们内心的野兽,难以自抑的暴走起来。 而现在…… 伟大的天子与天使,将福音带到了他们面前。 只要杀敌立功,就可以得到一个甚至更多的带着孩子,浑身上下散发着浓郁气味的女神青睐,成为一家之主,成为一个有后代的男人! 这对这些年轻牧民的刺激,几乎不亚于当年商君的耕战制度对于秦人的刺激程度。 更何况,还有着名为‘复仇’的情绪在其中刺激。 “儿郎们!”独孤敬带着人,走在人群里,对着这些响应号召而来的亲戚们,振臂高呼,聚拢着人群。 因为他穿着汉军的甲胄,带着汉军的军械。 所以立刻就吸引了数百人围观。 “天使说了,在漠北,匈奴人有二十多万妇孺和数以百万计的牲畜!”独孤敬看着这些围拢过来的人群,用着乌恒话大声鼓动:“而现在,匈奴的那个单于,带着他的主力,在万里之外的天山!” “挡在我们面前的,只有不过一万的匈奴骑兵!” “杀光他们,漠北的女人、孩子、牲畜,就都是我们的了!” “天使说了,作战有功之士,大汉天子不吝赏赐!” “妇孺、牲畜,天子皆能许之!” “况且,匈奴人这次主动南侵,他们在呼奢部做的事情,大家也都看到了!” “不杀光他们,我们就会被他们杀光!” “杀光匈奴人!”年轻的乌恒牧民们,激动的大声叫嚷。 更多人则欢呼着:“杀进漠北,抢女人、抢孩子、抢牲畜!” 无疑,后者更能激发士气与战斗意志。 许多人,甚至只是想着,二十几万的妇孺,就已然忍不住流起了口水。 幻想着,自己左拥右抱,幸福快乐的未来生活。 ……………………………… 站在鶄泽湖岸的一处高地。 张越远眺着乌恒义从们的营地。 嘴角微微抽动。 过去三天,在他命令下,诸水、南池和呼奢本身的青壮男子,不断汇聚于此。 到的现在,总人数已经超过了六千。 只是,人数虽然增加了,这素质和战斗力,却是直线下降。 没办法,之前的乌恒义从们,还勉强可以算骑兵。 只是缺乏训练,但多少懂得列阵,知道冲锋。 新来的这些,却都只是纯粹的牧民而已。 不过是年轻强壮罢了。 至于作战? 在他们的概念里,大约就和打猎差不多。 “乌恒人制作的军械,有多少了?”张越回头,问着续相如。 “回禀侍中公,如今已经差不多制作了数万支箭,此外,还制作了大量的木盾!”续相如答道:“另外,奉您的命令,末将将缴获的呼揭武器,也都分发了下去!” 张越听着,点点头,吩咐道:“这两日,续将军抓紧派人,教会他们简单的列阵和防御战术吧……“ 续相如听着点点头。 针对乌恒人战斗力低下,训练不足以及缺乏默契的问题。 张越想了一个办法。 那就是,将这些乌恒人从骑兵变为步兵! 挑选强壮有力之士,成为盾兵、重步兵,担任第一线的防御。 而其他人则编为弓兵。 平时,让他们骑马跟在汉家身后。 遇到战斗,就顶上前去,充当肉盾和吸引火力的炮灰。 而汉军精锐,则担任预备队与攻击箭头。 这样做,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至少,这样一变,乌恒人还能发挥作用,还可以吓唬一下人。 不至于只会打酱油。 而且也能弥补汉军,缺乏近战攻坚能力的不足。 至于能弥补多少,那就只能靠实战证明了。 就在此刻,忽然,十余名轻骑,从远方疾驰而来。 “侍中公!”为首的军官,策马来到张越面前,翻身下马,禀报道:“前方斥候急报,在崖原北面,发现大股匈奴骑兵!” “总兵力至少是三千!” “他们正在走出崖原,向幕南进发而来!” 张越听着目瞪口呆。 什么情况? 匈奴人主动出击了? “难道是我的战略欺骗做的太漂亮了?”张越挠挠头,却顾不得多想,立刻就问道:“他们的方位在什么地方?能不能让人去接近,了解他们的来历?” “回禀侍中公,目前,敌军在崖原以北的牧场修整,前方斥候已经派人前去探听……” 张越听着,立刻就道:“马上召集军司马以上军官议事,再派人去请南池、诸水的贵族来旁听!” 匈奴人的忽然举动,立刻就将战局推向了未知的方向。 …………………………………… 崖原,只是汉室对其的称呼。 在匈奴人嘴中,此地被称为‘阏氏原’。 因为,二十七年前,匈奴左贤王率领匈奴的左部主力,在此与汉朝的那个男人的精锐激战。 杀的昏天暗地,血流成河。 数万匈奴勇士的鲜血,将整个草原染红。 让此地从此成为了匈奴的伤心原。 整整四十五个骨都侯、二十七个大当户,以及一百三十多名孪鞮氏、兰氏、呼衍氏、丘林、须卜氏的宗种战死。 而他们随军而来的阏氏,则尽数为汉军俘获。 据说,在战败之时,左贤王的阏氏,大义凛然,面对汉朝的凶狠骑兵,毅然自刎。 匈奴人悲噩莫名,于是将此地成为‘阏氏原’。 二十七年后,终于又有一支直属孪鞮氏的精锐万骑,兵临此地。 虚衍鞮勒马站立于山丘上,远眺着远方的幕南风光,志得意满。 他扬起马鞭,极目远眺,说道:“百余年之前,冒顿大单于,与东胡争霸,扬鞭鸣镝,跃马于此,追逐东胡残部,深入瀚海!” “百年后,本王率领大匈奴精锐,重临于此,追怀祖宗功绩,不禁唏嘘蹉跎!” “本王誓将继承伟大的冒顿大单于与老上大单于的事业,令大匈奴再次君临天下,鞭笞万国!” 他有这个信心,也有这个实力。 因为…… 回过头去,他看着那列着长队,整齐有序的进军的骑兵。 胸中就升起万丈豪情。 他的姑衍万骑,员汉械,使用的部都是汉朝现役的最好的装备。 甚至装备了大量骑弩与手弩,使得他们拥有了与汉军一样的近距离投射火力。 不再会像过去一般,在近距离内被汉军忽然拔出来的骑弩、连弩糊了一脸。 除装备外,训练和纪律,也都是从汉军复刻而来的。 特别是李陵投降后,他亲自出马,央求李陵指导了这支部队的日常训练。 因此,这支骑兵已经‘几乎与汉军无异’。 特别是进军的时候,四千多骑兵,宛如一个整体,就像现在。 尽管整支军队,在草原上拉成了一个延绵十余里的骑兵线。 但,每一队列之间,都保持着紧密联系。 前后左右能够互相呼应。 仅仅是这行军阵势,就已经甩开了几乎所有的匈奴骑兵。 哪怕是单于的亲帐骑兵,也不如他的姑衍骑兵! “大王!”一个贵族,策马来到虚衍鞮面前,翻身下马,然后恭身拜道:“前方斥候,遭遇了呼揭的斥候,呼揭人问我们,为何而来?” 虚衍鞮冷笑一声,道:“为何而来?” “当然是为了征服而来!” “叫那些奴隶,给本王让开道路!” “我要将血与火,死亡与恐怖,重新撒在幕南!” “我要让汉朝人知道,属于他们的时代已经过去了!” 过去三十年,是属于汉朝骑兵的时代。 他们在战场上予取予求,压着匈奴打。 不断挤压和压缩匈奴的生存空间。 几乎每时每刻,匈奴帝国都仿佛走在灭国边缘。 哪怕是打赢了匈河战役,歼了汉朝的赵破奴兵团。 又赢下了浚稽山战役,消灭了汉朝的李陵兵团。 但…… 在战损比上,难受的永远是匈奴。 更不提,匈奴骑兵,在天山会战、余吾水会战,都只是勉强与汉军打成平手。 是竭尽力,才得以阻止汉军骑兵,打击到自己的心脏。 为此,数不清的年轻人,甚至还没有结婚生子,就已经血洒疆场。 每年,匈奴国内都会出现大量的寡妇与遗孤。 最危险的时候,匈奴国内的妇女数量甚至比男人还多。 所有人都只能拼了命的生育,日日夜夜的播种。 只有这样,匈奴才能避免亡国灭种。 这种可怕的令人窒息的屈辱岁月,虚衍鞮已经不想再忍受了。 他扬起马鞭,趾高气扬的下令:“再告诉屠姑射,让这个下贱的奴才,滚来见我,伟大的姑衍山之主,天地所钟爱的孪鞮氏宗种,单于的左膀右臂!” 呼揭人不是说抢了很多东西吗? 这些下贱的奴才,也该抢够了。 应该乖乖的当他的下手,为他攻城略地,充作炮灰。 “遵命!”那贵族深深俯首:“伟大的姑衍王啊,您的意志,就是我们的目标!” …………………………………… 当天晚上,张越便得到了斥候报告。 “来者是匈奴单于的弟弟,姑衍王虚衍鞮和他亲率的姑衍万骑?”张越得报后,立刻就来到沙盘前,仔细端详着,然后按照情报描述,将这支匈奴万骑标记在了距离盐泽以北一百五十里之外的崖原边缘。 “从其速度来看,最迟到后日早上,姑衍骑兵,就会不可避免的与我军正面接触!” 张越拿着尺子,在沙盘上量了量,然后就做出了判断。 骑兵的行军速度,在非战时是很慢的。 只有进入作战状态后,才会提速。 更何况,匈奴骑兵没有马蹄铁,他们跨越崖原的时候,就必须小心翼翼的越过崖原和幕南之间的沙地。 二十七年前,漠北决战的时候,霍去病部,为了最快速度进入崖原,夺取弓卢水,一天之内就损失了上万匹战马。 这个世界上,除了霍去病敢做这样的决断外,没有任何人敢拿着宝贵的战马,当成一次性消耗品使用。 故而,张越很轻松就从距离上,做出了判断。 “马上派斥候,绕开这支匈奴骑兵,深入敌后,去查探他们身后有没有跟随其他部队!”张越放下尺子立刻下令。 只要确认这支匈奴骑兵没有后援,或者与其后军出现脱节。 那么…… 张越舔了舔嘴唇,露出了兴奋的神色。 汉匈战争打到现在这个时候,汉匈双方彼此之间的了解,可以说都已经是相当深刻了。 故而,张越很清楚,那位姑衍王和他的姑衍万骑,在匈奴国内是什么地位? 若能在幕南吃掉它…… 更不提,那位姑衍王还是孪鞮氏的宗种,单于的亲弟弟。 若能将此人请去长安做客,那便足以震动世界。 若再能以礼仪感化此人,让他深刻明白,只有依靠汉朝爸爸,世界大同与天下太平才能真正实现的真理。 说不定,便可以以他为棋子,让匈奴动荡甚至提前分裂! :。: 正文 第九百二十五节 盟誓 (感谢白衣染霜花Y总盟!) 第二天,鶄泽就进入了紧张的战前准备之中。 张越下令,宰杀了牛羊,犒赏全军。 一天之内,就杀了数百头牛和两千多头羊。 包括汉军在内的,所有将士,都吃的满嘴流油。 然后,呼奢人马奶酒,不要钱一般的端上了桌子。 让所有人一起痛饮。 酒足饭饱之后,数百名呼奢少女,穿上了她们最好看的衣裙,绕着篝火,翩翩起舞,哼唱起了乌恒人传统的战歌。 为将士们鼓舞、壮行。 所有的这些,都是他们自发组织和自发行动起来的。 甚至,就连牛羊,也是呼奢人自己动手宰杀后,同他们最擅长的烤炙方式,烤得金黄焦脆后,端上来供大军食用的。 因为,他们知道,这一战,关乎生死存亡。 已没有人再愿意,遭遇再一次的蹂躏了。 那种连死后灵魂,都要被折磨和束缚的灾难,没有人想再尝。 受此刺激和鼓舞,大军士气,顿时高涨。 见此情况,张越便让人在鶄泽南岸,搭起高台。 然后,将俘虏的数百名呼揭战俘,押到了此地。 现在,是这些冥顽不灵的侵略者为他们的行为,付出代价的时候了。 为了拥有更好的视觉效果,张越特地,穿上了那套已经闲置许久的板甲,重新拿起了陌刀。 然后,在续相如与司马玄的簇拥下,如神明一般,登上高台。 此时,正是黄昏时分。 穿着米兰铠,拿着巨型陌刀,夕阳余晖落在身上,张越浑身都散发着阵阵光晕,让人不由自主的就想要顶礼膜拜! 此刻,他就如传说的兵主临凡一般,矗立在高台上。 一时间,就连被枷锁束缚着的呼揭人,都不由自主的屏住了呼吸。 而汉军将士们,则昂起头来,满脸骄傲。 “天使!伟大的天使,无所不能的天使!”独孤敬夸张无比的匍匐在地上,用力磕头:“您是伟大天子的影子,将他的爱与仁慈,带来草原的使者,您是保佑妇孺的神明,是战无不胜的天将!” 郝连破奴等人,也是不甘人后,纷纷俯首,磕头拜道:“天使!乌恒人的救星!” “当塞下氏族,被酷吏压迫,为豪强奴役,是天使解救了我们!” “当妇孺怀孕、难产将死,是天使将神药带来,让妇孺安全生产,让婴孩健康成长!” “当凶残的匈奴人,欲将他们的屠刀,挥刀乌恒人头上,还是天使,带着天子的兵将,将可怜的乌恒人从水深火热的危机之中解救出来!” “更是天使,指明了所有乌恒人的道路!” “他告诉我们,我们是轩辕黄帝的臣子,是诸夏忠臣之后,是大汉天子保护的臣民!” “膜拜您!因为您是伟大的圣天子的影子,将他的仁慈与恩德,播撒寰宇的使者!” “崇拜您!因为您是伟大的圣天子的代行者,是将雷霆与怒火,洒拨敌人的使者!” 在这些人带动下,塞下氏族的骑兵们,纷纷高呼着。 听得南池部与诸水部以及呼奢人目瞪口呆。 然后,这些人就被塞下氏族的人安利了伟大的天使的种种神迹。 一人斩百骑,单人压一郡。 又送来神药,令塞下氏族各部今岁孕妇的生育率比往年增加了数倍之多。 又派来商贾,指导各部将以前一无是处的羊毛、羊绒,变废为宝,变成可以换盐铁帛布乃至于各种汉家商品的毛料。 种种事迹,经他们的嘴说出来。 诸水、南池、呼奢三部的人,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直到…… 他们亲眼看到,高台上,穿着那厚重甲胄的天使,举着那柄重的超乎想象的巨刀,自如的走到台前。 他们终于被事实说服,纷纷低下头来,和塞下氏族的人一起,顶礼膜拜。 诸水小奴此刻更是无比庆幸自己的决断。 那应该是自己这辈子最正确的选择了。 若天使神威果然如此,那么…… 这世界之大,谁还能阻挡其前进的步伐? 张越却是摘下自己的头盔,拿在手上,然后看向眼前的这数以万计的人群。 他伸出手来,接过续相如递来的一个被特制的喇叭状的铜质扩音器。 然后,沉声说道:“吾乃汉侍中、建文君、钦命全权使者张越!” 声音如雷,几乎传遍了整个鶄泽,响彻于天地之中。 立刻,就让乌恒人从心底的崇拜和臣服。 这是他们第一次遇到扩音器,也是第一次知道,原来有人能将声音传的如此远。 而在他们看来,这已经是神迹了。 “奉陛下之命,本使持节宣慰幕南,巡抚各部!”张越继续说着:“出京之前,许多长安列侯、勋臣颇为不解……” “他们纷纷问本使:阁下乃汉侍中、建文君,天子之臣,留候之后,何苦远走幕南,与夷狄为伍?” “本使答曰:乌恒非夷狄也!” “古者,圣王轩辕氏祭天,于辽东之东,白山黑水之间,建立祭天之坛,祷告太一,祈求上苍护佑!” “于是太一显圣,赐黄帝受命之符,命其一统中国,建立文字礼仪制度!” “黄帝受命,于是东返中原,于逐鹿之中,建中国之基!” “而彼时,有祝融氏之后善牧犬者曰赤,及青阳氏之后胥纰氏,受黄帝之命,留守祭天之所!” “这便是乌恒、鲜卑之先!” “及夏后氏立国,乌恒、鲜卑之先,依旧朝贡,列为诸侯!” “殷商之业,有孤竹国立国幕南,为商王统御草原,乌恒之先与鲜卑之先,依旧臣服!” “至于武王伐纣,岐阳会盟之时,楚国先君熊绎曾与乌恒、鲜卑等王,共为成王守燎!” “故,乌恒非夷狄,实乃轩辕氏之忠臣,中国遗民,诸夏之兄弟手足,流落于外之亲人同胞!” 听着张越的话,几乎所有人都是目瞪口呆。 但,偏偏却又感觉骄傲无比,与有荣焉。 特别是那些贵族们,都是忍不住仰起头来,嘴里喃喃自语着:“原来如此!” “原来我乃诸夏贵胄之后,轩辕黄帝之忠臣也!” “俺就说嘛,为何俺对汉天子如此孺慕,看到汉家旗帜就不由自主的亲近,原来是这样!” 至于事情真假? 谁在乎? 就算是假的,有着天使背书,他们也会想法设法的做成真的。 郝连破奴更是泪流满面,激动万分的顿首拜道:“原来吾等乃是轩辕黄帝之臣,更曾服侍夏后、殷商、姬周等先王的诸夏苗裔啊!” “多谢天使,为吾等遗民解惑,令吾等始知祖宗之德!” “小人诚惶诚恐,必备三牲祭品,则良辰吉日,回返中国,祭祀轩辕黄帝,告慰先祖,认祖归宗!” 独孤敬等人纷纷跟进,磕着头说道:“伟大的先祖啊,不孝子孙惭愧啊,居然遗忘了伟大先祖的荣光,不孝子孙们一定具备三牲祭品,前往中国轩辕黄帝之陵,叩首祭祀,认祖归宗!” 而这立刻引发了海啸,几乎所有人都不由自主的跟着跪了下来,泪流满面的哭泣。 尤其是中下层的牧民们,真的是相信和确信了自己乃是中国之后,轩辕氏之臣,为黄帝守卫祭天场所的臣子。 这令他们不由自主的泛起了骄傲与自豪。 看着台下群情激奋。 张越举起手中陌刀,重重一顿,然后道:“诗云:岂曰无衣,与子同袍!此乃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也!” “乌恒,诸夏先王之后,轩辕黄帝之臣!” “汉家尧后,天授汉以天命,终结乱世,再造太平!” “今稽粥氏凶虐,虐杀乌恒士民,如杀汉臣民,孔子曰:是可忍孰不可忍!” “今本使持节,与诸公同袍!”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张越高声长吟:“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戈戟,与子谐作!”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同行!” “忠臣的乌恒义从们,忠臣的乌恒子民们!” “吾以大汉使者的名义,对尔等宣誓!” “只要乌恒不弃汉,乌恒不背汉!” “汉之衣甲,就是乌恒之衣甲!” “汉之甲盾,就是乌恒之甲盾!” “汉之戈戟,便是乌恒之戈戟!” “数千年前,你我同源,皆乃黄帝臣民,诸夏贵胄!” “数千年后,你我再次携手,再次归于同一面旗帜!” “此乃天命,此乃天意!” 举着陌刀,张越大步向前,看向那数百名被束缚在台前的呼揭俘虏,高声道:“今天,天地共鉴,人神共睹!” “汉与乌恒,再为一体!” “杀掠乌恒者,如杀汉臣民!” “这数百呼揭贼子,曾在这鶄泽,无恶不作,丧尽天良!” “吾!汉侍中、建文君、持节使者张越,在此宣布,依照律法,尽诛之,以慰鶄泽亡魂!” “依孔子之训,以牙还牙,以血还血!” “将这些贼子的头颅,全部筑为京观,永生永世,为鶄泽亡魂谢罪!” 于是,上百名刽子手出列,举起环首刀,按住这些呼揭战俘,手起刀落。 一个个头颅,斩落,数不清的血液喷涌而出。 而整个鶄泽,则在这些血液喷涌之时,陷入狂热。 “乌恒人永不负汉,永为汉臣!”无数人呐喊着,尖叫着:“愿永为天子臣,永为汉守幕南,世世代代,生生不息!” “就如我们先祖,为黄帝之臣,数百数千年,不堕志愿!” 正文 第九百二十六节 捷报飞来(1) 暮春时节,长安城中的杨柳树,抽出了万万千千的细枝。 灞桥之中,数不清的游人,停驻在桥梁两侧,远远的眺望着渭河风光。 时至如今,去年夏季旱灾带来的影响,已然渐渐远去。 随着漕渠的涨水,从敖仓转运而来的粮食,源源不断,涌入关中。 特别是三河地区的稻米、小麦,大量进入。 关中的粮食安全,渐渐得到纾解。 大司农在数日前,就已经宣布,解除关中的粮食限价与限购,恢复自由流通。 伴随着这个命令,曾经消失匿迹的粮商,再次回到市场。 市面上,再次出现了那些插着秸秆,贩卖粟米的商人。 不过,竞争对手,也增加了。 特别是那些遍布于大街小巷,推着一辆鹿车,载着几个火炉,沿街叫卖各式烤饼的小商贩们,迅速的抢占了大量市场。 掀开车帘,韩说看着眼前繁花似锦的市面,微微闭上了眼睛。 “二郎回信了没有?”他轻声问着为自己驱车的管家,同时也是他最信任的家臣韩武。 “回禀主公,二公子前日就托人带了信回来了……说是在雁门一切安好,请主公放心,还说,他现在已经被张侍中任为守善无尉,有着志同道合之士,相互帮扶……”韩武连忙答道。 “这臭小子!”韩说微微抿嘴,轻骂了一声,但嘴里却是吩咐了起来:“派人去雁门,给他送些黄金,再从府里选些精干家臣,前去辅佐!” “诺!”韩武眉开眼笑,点头答应。 他还记得,一个多月前,二公子离家出走,留下书信,说是要去投奔张侍中‘为天下正义伸张’的时候,主公的脸都黑成了泥炭一般。 却不料,短短一个多月,主公居然就改变了立场。 这让韩武不得不感叹,真的是父子连心啊。 韩说却是眯着眼睛,看向远方,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过了一会,才听到他说:“对了,央娘不是说想念从兄吗?” “派人护送央娘,去雁门吧!” 韩武闻言,浑身一振,不可思议的看着自己的主公。 尽管全长安的人都在私底下议论,张韩联姻的事情。 无数人异口同声的宣布,韩家小娘迟早是张蚩尤的枕边人。 但作为韩家的家臣,韩武无比清楚,自家主公是有多么惧怕和害怕这个事情变成现实! 但现在…… 这是怎么回事? 主公怎么去了一趟新丰,就彻底改变了态度? 什么央娘想念从兄? 分明是主动将韩家的掌上明珠,送给那张蚩尤去品尝吧! 可能是被韩武的眼神,看的有些发毛,也可能是心里面自己也有些心虚。 总之韩说立刻就放下了车帘,不再与自己最亲信的家臣对视。 “吾倒是不想这么做……” “可是……能吗?” 韩说垂下眼帘,回忆起了自己在新丰的所见所闻。 那一片片,金黄色的麦浪,就像龙门峡谷的波涛一样,就如同当初他奉命南征时所见的海啸一般,延绵不绝,壮丽万分! 大司农、少府以及执金吾的官吏,现在已经奉命进驻了新丰,盯紧了乡亭的麦田。 数不清的农稷官们,拿着张子重发明的算盘,日日夜夜的计算着、估计着新丰即将收获的冬小麦的产量。 随着收获之日,一天天接近。 预估产量,也一天天增加。 这次韩说在新丰三乡一城中走一遍,拿到了许多具体数据。 按照大司农估计,现在,新丰的小麦亩产数字,已经可以达到平均每亩七石以上的产量。 其中,在临渭乡,有上千亩的麦田,甚至可能达到亩产十石的水平! 沉甸甸的麦穗,比任何事实,都有说服力。 正是这一趟新丰之行,让韩说知道了。 未来,将是那张子重的时代。 这不是他想否认就可以拒绝的事实。 更不是他或者某一群,某几个集团,可以阻拦的必然定数。 原因很简单——子曰足兵、足食、民信之矣。 而在事实上,足食,方能足兵,方能民信之矣! 肚子都吃不饱,周公再世也是袖手。 这就是现实! 而新丰恐怕的亩产量,就是那张子重将来最大的依凭与功绩所在。 更要命的是,天子,已是彻底为其所迷惑。 太子、太孙,也好不到那里去。 现在、将来、未来的大汉天子,都不可能对其离心。 这才是最恐怖的事情! 面对这样的现实,即使韩说心坚如磐,也不得不俯首低头。 就在此时,忽然,前方的道路,一阵喧哗。 只听到,无数人的惊呼声,从远方传来。 韩说闻说而起,走出车门,闻声而望。 只见一骑,背插旌旗,头戴翎羽,策马疾驰向着建章宫方向而去。 一边奔走,这骑士一边高高举起手里的一封帛书,对着人群大声高呼:“捷报!捷报!侍中、建文君,全权使者张公幕南大捷,全歼入寇幕南之匈奴万骑,斩首三千余,生捕数百!” 人群被这忽如其来的捷报,楞了三秒,旋即,整个城市都陷入了狂欢之中。 “万胜!大汉万年!天子万年!” 数不清的人,欢呼雀跃着。 就连韩说,也呆滞了起来。 待他回复平静,那报捷骑士,已在无数人的追赶与簇拥下,消失在前方的道路中。 “斩首三千余……”韩说不可思议的问着韩武:“生捕数百?” “是的!”韩武低下头来:“主公所闻,正是臣所闻……” “霍骠姚初战,斩首几何?”韩说喃喃自语。 “回禀主公,倘若臣没有记错的话,冠军仲景候大司马骠骑将军,初以骠姚校尉随大将军长平烈候卫青出战,以轻骑八百,奇袭匈奴后方,斩捕两千余,生得单于叔父!” “因此拜为冠军侯,食邑一千八百户……” 韩说仰着头,望着天空的碧蓝,良久叹道:“如此佳婿,吾安能轻纵之!” 在汉室,天大地大,军功最大! 没有军功的年轻权贵,叫佞臣、弄臣,是邓通,是韩嫣,是李延年。 而有军功,那就完全不一样了! 霍去病十七岁功冠全军,二十二岁就以大司马兼骠骑将军,声势彻底盖过了大将军卫青。 自己就是豪门,自己就是泰山。 生生的从无到有,创造了霍氏军功贵族集团。 其影响力,延绵至今。 骠骑鹰犬、冠军走狗,迄今遍布天下。 时隔三十余年,大汉再出一个年不过二十,就撅师远征,斩捕数千的年轻将军? 那只能说明一个事情——新的豪门出现了。 对韩说而言,在此刻,他终于有足够的理由与证据,说服自己放弃一切自傲,低下头来,巴结对方。 送女儿算什么? 韩说现在只恨自己当初为何没有下定决心,顺水推舟,直接在与卫氏解除婚约后,派人将女人送到张府。 现在的话…… 恐怕,已经有些晚了…… …………………… 建章宫内。 大汉天子和往常一样,刚刚打了一圈太极,正在几个御医服侍下,躺在一张被特制的竹椅上接受着御医们的按摩。 “陛下!陛下!幕南大捷!”郭穰喜滋滋的走过来,跪到天子身边,顿首拜道:“张侍中自幕南传回捷报,全歼入寇幕南之匈奴万骑,斩首三千余,生捕数百人!” 天子闻言,立刻就龙精虎猛的从竹椅上站起来,看向郭穰,惊喜万分:“果然?” “奴婢如何敢欺瞒陛下?”郭穰美滋滋的顿首:“报捷使者,此刻就在殿外,陛下招之一问便知!” “快传!”天子喜不自胜的下令。 自大宛战争后,汉匈战场上,已经很久没有传来这样的捷报了。 数年前,李陵兵团更是先胜后败,让他吞下了苦果。 如今,这胜利的到来,就像神丹仙药,让他瞬间就充满了精神,仿佛回到了壮年之时。 “诺!”郭穰笑着点头,起身喊道:“陛下有诏,宣报捷使者入觐!” “陛下有诏,宣报捷使者入觐!” 于是,片刻后,一位年轻的汉军将士,穿着甲胄,在十余卫兵的簇拥下,来到了御前。 “末将长水校尉前司马麾下队率王吾拜见陛下,愿吾皇万寿无疆!”这将官单膝而拜,恭身致意,同时从怀中取出好几份帛书以及一个被密封起来的竹筒,双手高高捧起:“末将奉侍中、建文君、持节使者张公之命,特来向陛下报捷!” “此乃报捷文书以及侍中公的奏疏!” “快快取来!”天子立刻就迫不及待的下令。 郭穰闻言,马上上前,取来那些帛书与密封的竹筒,恭敬的呈递到天子面前。 天子接过来,首先那被密封于竹筒之内,被封泥保护的奏疏。 张子重那熟悉的笔迹立刻映入眼帘。 “侍中、建文君、持节使者臣越昧死再拜上书皇帝陛下:蒙陛下不弃,托臣以幕南之事,授臣以决断之权,臣窃不胜犬马之劳,纵暴骸中野无疑报……然匈奴稽粥氏率兽食人,残虐无端,及臣至幕南,竟悍然入寇,杀掠士民无算……赖陛下之福,祖宗之灵,社稷之佑,将士用命,以马力强、力卒良,臣以乌恒将军司马玄、长水将军续相如为左右之师,并击入寇之虏于鶄泽,尽斩杀降俘,得其呼揭王首、大纛,缴获战马以数千,牲畜十有余万!” 只是看到这里,天子的脸色就变得潮红起来,甚至兴奋的握紧了拳头,内心满意无比。 他甚至恨不得立刻,拿着这奏疏,去太宗神庙,祷告太宗皇帝! 因为…… 太宗皇帝时,匈奴的老上单于,曾经写过一封国书。 言辞之中,极尽威胁、恐吓。 太宗至死,依然念念不忘。 曾告先帝:“汝必复吾之仇也!” 而现在,这张子重的这奏疏,在某种程度上,算是为太宗皇帝出了当年那口恶气。 因为这奏疏里,有些文字,几乎就是照搬的匈奴老上单于国书中的内容。 尤其是那一句‘马力强、吏卒良’,真的是最舒畅的回击。 让天子几乎犹如饮下了神丹妙药一般。 只觉念头通达,爽快无比! 他甚至已经决定,派人去将这奏疏,送去居延,让人送去给匈奴单于看看。 叫那个老上的子孙,惶恐、震惊、惊惧、不安! 让匈奴人也尝尝,何为恐惧? 好在,他已不是年轻时候的性子了。 所以勉强还能按捺得下性子,还能继续看下去。 然后…… 他就看到了一个名字! “卫律!”天子攥着奏疏猛的起身:“好贼子,汝竟敢送上门来了!” 汉匈百年战和、往来,有三个大叛徒,让汉家上下,咬牙切齿,恨不得挫骨扬灰。 这三人就是中行说、赵信、卫律。 中行说,教会了匈奴人清点户口和牲畜,还将中国虚实,如数告之,日夜教唆匈奴单于南侵。 赵信,教会了匈奴人什么叫战略,一招龟缩神功,深深的将战争拖延到今天。 而卫律,则将中国军事制度和训练带到了匈奴,让匈奴人知道什么叫‘中国兵法、战术’。 而这三个大叛徒里,只有卫律依然在世。 “传朕的诏命!” “生得卫律者封侯!”他几乎是咬着牙齿,吐出了这两句话。 他要亲眼看着卫律在自己面前千刀万剐! “诺!”早已等候在旁的郭穰立刻领命。 “再命人去兰台,命兰台制诏,做好犒赏有功将士的准备!”天子拿起剩下的那几份帛书,其上都是主要有功将士的名字与功劳记述。 对于奖赏军功,这位天子,从不拖延。 因为他深知,这是最好的激励手段! 至于张子重、续相如、司马玄…… 天子却并未急着立刻下令封赏。 像这种级别的大将的封赏,历来都是要班师回朝后,才能结算战功。 “再派人去通知在京列侯、两千石……”天子将诸事吩咐完毕,终于露出了笑容:“以及太孙、皇后……” “今夜建章宫中,朕将与群臣,共庆幕南大捷,为前线将士贺之!” “诺!”郭穰立刻就恭身领命,趋步而去。 而幕南的捷报,此时也传遍了长安内外。 正文 第九百二十七节 捷报飞来(2) 端坐在家中,丞相刘屈氂听着外间喧哗之声,内心却是仿佛乌云压顶。 “张子重打了这么大胜仗,已经无法阻止其崛起了!”他悠悠感慨。 心中第一次有了彷徨。 概因,他的丞相权力,之所以可以稳固。 靠的是来自贰师将军李广利的加持。 靠的是汉室只有李广利能打仗,能统领大兵团。 而现在…… 危险的苗头,已经暴露无遗! 都不用看其他地方,只看这长安市井如今的欢呼声,刘屈氂就已经心知肚明了。 说到底,张子重是关中人。 是关中子弟! 仅仅是乡党两个字,就已经有着莫大吸引力了! 别说他现在打了这么个大胜仗,便是小胜一场,也能被这关中士林与勋贵们吹上天。 而当张子重冉冉升起,落下的一定是贰师将军海西候的神座。 这是毋庸置疑,而且必然发生的现实! 也是汉室一直以来的传统。 天下人,总是喜新厌旧。 有了新人,便忘却旧人。 甚至,有了新人,便对旧人吹毛求疵,挑剔指点。 因这是诸夏的民族性格。 永远追求更好、更强的英雄! 何况,海西候李广利,在士林评价本来就不高。 各种黑料满天飞。 “丞相,宜当早做决断啊!”一个家臣在他身旁,轻声的劝道。 刘屈氂不动声色的点点头,道:“吾知矣!” “为我准备车马吧……”他起身吩咐:“吾要入宫,朝贺天子!” “诺!”家臣微微恭身,退了下去。 刘屈氂则走到前院,望着门外的尚冠里大道上,那些在到处欢呼着的人们,神色凝重。 ………………………… 这确实是长安城近年来,最喜庆的时候。 几乎没有之一。 大街小巷中,到处都是热议的人们。 八卦党们,穿梭其中,将刚刚编织的段子,传的到处都是。 以至于,当刘屈氂乘车出门时,就听到了,旁边道路上,正聚在一起高声议论的人们的声音。 “你们听说了吗?张蚩尤这次在幕南除了歼灭了一个匈奴万骑外,还抓到了卫律那个贼子的尾巴!” “啊!” “果真!” “张蚩尤若斩下这贼子的首级,就太好了……” 坐在马车中,随着马车前进,那些人的议论声渐渐沉寂。 但新的人群的议论,又传入耳中。 “你们知道吗?张蚩尤在幕南,一战就缴获了数千匹马,十余万的牛羊!” “真不愧是我关中丈夫、豪杰呢!” “今年俺们恐怕有肉吃了……”更有吃货弱弱的表达了自己的期望:“俺听说,当年冠军仲景候在的时候,长安士民,年年都能敞开肚皮吃肉……” “牛肉、羊肉、马肉,市面上的价钱和鱼肉一般……” “可不是嘛……俺祖父以前就和俺说过这样的事情……” 听到这里,刘屈氂就忍不住的垂下头来。 他最担心的事情,终于还是无法避免的发生了。 想着家臣的劝告,刘屈氂低声呢喃:“或许,吾是该早些决断了!” 汉家丞相,想要有所作为,就必须和军方的巨头们,密切合作,协调关系。 就像当初平津献候公孙弘与卫青霍去病的合作一般。 前方大将,战功刷到手软。 后方丞相,政绩刷到手软。 于是,才有了元朔、元鼎年间的那段黄金岁月。 “京师之钱累巨万,贯朽而不可校。太仓之粟陈陈相因,充溢露积於外,至腐败不可食。众庶街巷有马,阡陌之间成群,而乘字牝者儐而不得聚会!”念着这故老相传的有关那段黄金时代的描述。 刘屈氂的眼神,渐渐坚毅起来。 车行至建章宫前,宫门口,早已经聚集了数以十计的车马。 许多已经很久未露面的老臣,现在都精神抖索,聚集于此。 这些人是来刷脸的。 自天子年迈,脾气渐渐不可捉摸,老臣们便纷纷识趣的宅了起来。 只有遇到这样的好事情时,才争先恐后的出来露面。 刘屈氂的抵达,引起了这些人的注意,纷纷凑上前来问好、寒暄。 出于礼貌,刘屈氂一一回应。 与他们说了些近乎无聊的官话后,九卿、列侯们也就纷至沓来。 尤其是驸马都尉金日磾来到的时候。 几乎是瞬间,刘屈氂就发现,那些原本环绕在他左右,让他觉得有些厌烦的老臣们,消失的无影无踪,等他回过神来时,他才发现,这些人都聚集到了金日磾车前。 “驸马都尉安好……” “见过都尉……” “金公最近身体可好?” 现在,再没有人会因为金日磾的休屠血统而鄙夷他了。 因为,他有一个好侄婿! 因为,他的侄女,是张子重的侍妾,而且,还有孕在身。 若能生下一个儿子,那么,就是张家的长子! 虽然是庶出,但也并非没有继承权! 特别是考虑到大将军长平烈候的故事。 说不定,襁褓之中,就是列侯! 金日磾显然也被眼前的事情吓了一跳,他微笑着,与众多同僚一一回礼。 此刻,他感觉,自己如在云端。 说实话,金日磾都没有想过,自己能有今天。 更料不到,自己居然有朝一日,要靠侄女的夫君来光耀门楣。 不过,这并不妨碍,他为之骄傲、自豪。 有本事,你们也送一个女儿去张子重身边,像吾的侄女那样得宠啊! 远方,刘屈氂看着金日磾的神色。 内心之中,隐隐有些嫉妒。 “为何,吾没有一个如花似玉,待字闺中的女儿呢!”刘屈氂叹息不已,感慨万千。 只恨自己当年不给力,生的基本都是儿子! 现在回头看看,儿子都是惹祸精! ……………………………… 建章宫内,淳于养低着头,走在卫皇后身后。 不时的,有着来往的宦官,向她投来示好的神色。 便是卫皇后,对她的态度,也一下子客气了许多。 “大长秋啊……”卫皇后低声说道:“本宫听说,卿的孙女,为张子重侍妾?” “回禀陛下,蒙侍中不弃,贱孙有幸得以服侍枕席……”淳于养立刻回答。 “真是个好孩子!”卫皇后低低的赞了一句:“南陵公主近来在宫中无聊,贵孙女若是得空,便常入宫来陪伴陪伴吧!” 淳于养听着,大喜过望,立刻低头拜道:“陛下垂恩,臣无以为报!” “好了……”卫皇后笑着扶起她,道:“你我君臣数十年,这点好处,本宫还是会给的……” 淳于养低头俯首,已是泪流满面。 她服侍卫皇后三十余年,这还是头一遭,能得皇后如此亲厚! “好了!”卫皇后拉起袖子,走向前方:“随本宫去向陛下道喜吧!” 幕南大捷,是天汉之后,汉军少有的全胜之战。 斩捕虽然远远不如李广利任意一场大战的零头。 但谁叫李广利总是不能打开局面,只能勉强与匈奴人维持一个相持局面。 如今,张子重一战成名。 对卫皇后而言,这首先改善的就是太子、太孙的局面。 自大将军、大司马后,太子系终于又能有一个抗顶梁的支柱了。 这让卫皇后,真的是欣喜万分。 这令她不得不相信,这些日子来,在宫里面流传的那个传说了——留候家族始终是刘氏储君的福星! 百余年前,张良妙策安社稷。 百余年后,留候之后,再安天下! ………………………… 有人欢喜,自然有人忧愁。 站在铜镜,钩弋夫人看着自己绝美的容颜,俏脸上却浮现出了不符合她年纪的阴郁之色。 直到有侍女捧着盛大的宫装,来到她面前,她才悄然的换上笑颜,轻声道:“今日乃是陛下与国家大喜之日,尔等务必都要谨慎说话,不可有所闪失!” “诺!”众侍女纷纷恭身垂首。 “弗陵睡了吗?”钩弋夫人伸开双手,让侍女们服侍自己,穿戴上这华丽的宫装。 “回禀夫人,小殿下刚刚吃了奶,如今已经睡了……”一个侍女低声答道。 “哦……”钩弋夫人点点头,吩咐着:“将弗陵抱来,今日陛下大喜,本宫要让弗陵去给陛下道贺……” 小皇子刘弗陵,如今已是一岁半了。 生得粉雕玉琢,可爱万分。 天子素来喜爱、宠爱,只是奈何最近数月,天子沉迷于养生、锻炼和食补。 严格遵守了那个侍中官安排的作息,很少去往甘泉宫。 她没有办法,只好带着小皇子回到长安。 即使如此,她一个月中,也不过能有数日可以见到天子。 便是小皇子,也不过数日一见。 这让她忧心忡忡。 母以子贵。 若子都不贵,母何以贵? “都怪那个张子重!”钩弋夫人亲咬着樱唇,眉头微微皱起。 然而,却不敢在人前有半分显露。 因为她知道,自从自己那个不成器的弟弟做了那种事情,天子就特意安插了人在她身边,探听她是否有所怨怼之言? 而一旦发现…… 钩弋夫人很清楚,等待自己的会是什么? 入宫之前,她就已经知道,这宫里是个什么地方? 这里是富贵乡,也是万丈深渊。 是权力场,也是龙潭虎穴。 正文 第九百二十八节 决战之前(1) 长安城中喧哗沸腾之时,数千里外的幕南边陲,数百名汉军斥候,已经犹如蜂群一般,散落在苍茫大地上。 在骑兵时代,斥候战,是最激烈、最残酷,同时也是最重要的组成部分。 斥候骑兵与二战时期太平洋战场上美日双方航母上的侦察机一样。 是决定战争胜败的关键一环。 毫不客气的说,谁能赢得斥候战的胜利,率先的探知敌军的方位、部署以及虚实,谁就将赢得战争的胜利! 为了迷惑匈奴人,所有的汉军斥候,都穿上了缴获的呼揭服饰,骑着呼揭人的马匹,甚至带上了一些投降的呼揭贵族作为幌子。 这一招非常有效。 郭戎就靠着身上的呼揭人特有的羊皮袄与毡帽,成功的从匈奴骑兵主力的侧翼,绕到了他们的身后。 并一直向北,深入到了崖原之中。 于是,他就看到了,一支匈奴骑兵,大约十余人,似乎是前导部队,在远方的荒原上与自己互相对视。 双方距离,大约有七八里。 郭戎甚至能看到,对方中有人向他招手。 微微的思虑片刻,郭戎就已经做出了决断:“走!我们靠近他们,尽量抓活口!” 于是,便带着自己的部下,主动向对方靠拢。 而那些匈奴骑兵,也在策马,慢慢的靠过来。 一刻钟后,双方就已经能看清对方的面容了。 匈奴人典型的粗矮身材、圆脸、浓眉,尽数暴露在眼帘中。 而很显然,汉军的面貌,也被他们看的清清楚楚。 甚至,他们不需要看清郭戎一行的相貌,就已经发现不对劲了! 平均身高超过七尺的汉人,在匈奴国内属于巨人! 更不用说,汉人蓄发,而匈奴人髡头、辫发。 “汉人!”匈奴骑兵尖叫着,立刻就做出了反应。 他们急忙的从腰间抽出武器,并立刻加紧马腹,想要提速。 但是…… 已经来不及了。 因为,汉军骑兵是蓄谋而来。 而匈奴人不过是仓促应战。 战斗结束的无比快速。 只是一刻钟,这支匈奴骑兵小队,就已经被尽数擒杀。 “主人!”一个满脸谄笑的呼揭贵族,拖着一个被他俘虏的匈奴人,来到了郭戎面前,跪下来用着非常生硬、别扭的汉话拜道:“奴婢给您抓到了一个匈奴贱婢!” “干得好!”郭戎马上就露出了满意的笑容,对他赞道:“奢合,你几乎和一个诸夏丈夫一样优秀!” 叫奢合的呼揭贵族听到郭戎的奖励,就和得了三好学生奖状的小学生一般傻笑起来,忙不迭的磕头:“主人过奖了!奴婢安敢与中国豪杰争锋?只要能为伟大的天使效劳,奴婢就已经心满意足了!” 郭戎听着,只是笑笑。 这些投降的呼揭贵族,在汉家斥候序列里的表现,已经不足以用‘勇敢’‘忠诚’来形容了。 他们就像最乖巧的猎犬,就似最温顺的猫咪。 几乎是用百分之二百的力气来完成汉家将官们下达的命令与任务。 这让郭戎有些难以理解。 便去请教了侍中公,结果得到了一个让他有些摸不着头脑的答案——二鬼子比鬼子更凶狠! 不过…… 无论如何,这些人都成为了汉军斥候们现在最好的帮手与翻译。 “给我问问他……他是谁的部下,来这里做什么?”郭戎下令。 “遵命!主人!”奢合磕头再拜,然后就站起来,恶狠狠的看向那个被他绑缚起来的匈奴人,狞笑着从腰间取出一柄小刀,走到他面前,用着匈奴语,叽哩哇啦的说了一番话。 那个人在听完奢合的话后,马上就吓得浑身抖索、战栗,几乎是哭着将他所知的事情,全部说了出来。 听完此人的话后,奢合就转过来身,重新变成了那只温顺的猫咪,对着郭戎点头哈腰的道:‘伟大的主人,奴婢已经问清楚了,他是匈奴兰氏的左大当户属下的小王……” “他们是奉了匈奴的丁零王卫律的命令,向南联系姑衍王虚衍鞮的……” “卫律也来了?”郭戎立刻追问。 “回禀主人,是的!”奢合答道:“据俘虏所说,丁零王卫律已经在三日前,率领其主力渡过弓卢水,向南而来,现在距此已经不过三百里了!” “三百里?”郭戎立刻凝神:“也就是最多三天后,卫律就要抵达此地了!” 而那个姑衍王虚衍鞮的部队,距此最多八九十里。 换而言之,两者最多在四五天后,就可能回师。 郭戎调转马头,下令道:“立刻打扫战场,掩埋尸体,然后马上回撤!” “必须立刻回去报告给侍中公!” ……………………………… 而在此时,虚衍鞮也终于察觉了不对劲。 他现在已经率军,进入了幕南范围,抵达了盐泽一带。 距离鶄泽,已经只有不到两百里的路程了。 若是骑兵全速前进,最多两天,就可以看到鶄泽的影子。 可是…… 这一路走来,他内心的不安,越发的浓重。 虽然,斥候们报告,曾经发现了零散的呼揭骑兵靠拢。 但这些呼揭骑兵,却似乎很惧怕他的斥候? 通常还没有接近,就已经消失的无影无踪。 而且,直到现在,屠姑射都没有派人来联系他。 到这个时候,若还不知道有问题。 那他就太蠢了一些。 “屠姑射这个混账!”摩挲着拇指上戴着的玉扳指,虚衍鞮仰头看着穹庐内挂着的羊皮地图,那是典型的匈奴作品,粗犷、简单,只有大概的地理与地形,咬着牙齿,虚衍鞮不得不去考虑一个可怕的结果——呼揭人很可能出问题了。 只是,到底是什么问题? 虚衍鞮一头雾水。 “来人!”他高声喊道。 几个在穹庐门口等候的亲信贵族,立刻就掀开帐门,走了进来,匍匐在他面前,亲吻着他面前的地毯:“伟大的姑衍王,有何吩咐?” “记得我们昨天路过的盐泽吗?”虚衍鞮问道。 “记得!” “马上派人,去占据该地!”虚衍鞮下令道:“再传令全军,从现在开始,向后撤退,去盐泽集合!” “再派人立刻向弓卢水出发,联系丁零王,请他马上率军来接应!” 作为一个合格的匈奴统帅,虚衍鞮还是知道轻重的。 他很明白,一旦呼揭真的出了问题。 无论是哪一种,他都已经不适合再继续前进了。 因为前方,极有可能是一个陷阱。 在这茫茫草原上,骑兵是一种既灵活,却又极为笨重的部队。 灵活是因为,骑兵的转进速度,非常快。 只要不考虑队形,一天一夜,跑个两三百里是很简单的。 而笨重,也是因此。 跑完这一天一夜后,所有骑兵,统统都要修整。 就算人还有力气,马却已经筋疲力尽了。 一旦处于这种状态下,骑兵就会直接被退化成步兵。 故而,在战争中,汉匈双方的骑兵,都一定要占据一个易守难攻,可以作为营地的基地。 作为本方骑兵的修整之地与防御之所。 而这个基地,首先要足够大。 必须要能满足数千人和上万的马匹的生活、起居。 其次得有方便的水源。 最后,最重要的一点,还是得有丰富的牧草与比较高的地形作为掩护。 而这样的地方,在这附近百里之内,只有一处——盐泽以北的丘陵地带。 当地地势虽然没有盐泽之内那么险要。 但是,却有水源。 同时,还有大量的牧场与比较大的空间。 更有着相对于草原,更高的地势。 随着虚衍鞮的命令,他的军队,立刻就行动起来。 而且,非常有秩序,各司其职。 首先,一支大约八百的轻骑兵立刻出发,向北前进。 同时,其他部队,交替掩护,逐步后撤。 汉军的斥候们,立刻就发现了敌军的这一最新举动。 无数人立刻向南汇报。 ……………………………… 等张越拿到最新的敌情报告时,已经是延和二年春三月二十八日的下午。 “匈奴姑衍万骑北撤了?”张越满是遗憾的叹了口气,看着沙盘,叹息不已:“只要敌骑再前进八十里,就将完全进入我军的包围圈了……” 若是匈奴人敢再前进八十里,哪怕卫律的骑兵,就在其身后,张越也会不管不顾的立刻进行围歼。 如今,敌人后撤。 使得这个美梦落空。 不过,这也是早有预料的。 毕竟,匈奴人不傻。 过去三天,他们已经深入了幕南两百多里,与鶄泽的距离,更是不断拉近。 如此近的距离,却不能见到呼揭骑兵靠拢、汇合。 白痴都知道,呼揭人出事了。 “续将军、司马将军……”张越看向续相如和司马玄,问道:“依两位之见,匈奴人最可能向何地撤退?” 司马玄微微一笑,指着沙盘上,盐泽的方向,道:“必是盐泽无疑!” 张越和续相如对视了一眼,都点点头。 英雄所见略同! 或者说,这是匈奴人在当前局面下的必然选择。 作为旧式骑兵,他们每天可以前进或者后撤的最大距离,都是有限的。 而且,深入幕南如此之远后,他们是不可能在汉军的眼皮子底下,大摇大摆的撤回崖原。 他们必须在附近建立一个基地,然后才可能选择其他途径。 这样一来,只需要在沙盘上找找,在匈奴骑兵一到两天的活动半径内合适的地点,再从中选出一个最佳的地点,就可以知晓了。 而在这一地区,没有比盐泽更合适的地方了。 哪怕是汉军遇到这种情况,也会选择盐泽! 只是…… 不知道为何,张越看着盐泽的地形与地理,再想着目前为止,汉军斥候报告的情况。 他忽然联想到了一首诗,忍不住在心里低低的吟诵起来:“孟良崮上虎贲垮,千里驰援有天霞,非我见死不相救,奈何G军有高达……” 仔细想想,当前的战局,还真的与后世那场著名战役极为相似。 同样的绝对王牌! 匈奴帝国最精锐的骑兵,巨资打造的精锐之师,却深入草原,进入了汉军的狩猎范围。 同样的其身后有着援军,而且为数众多。 同样的可能占据险要地势。 一旦汉军久攻不克,其援军赶到,就可能是中心开花。 当然了,不同点也有许多。 首先就是汉军在盐泽,目前并无力量可以迟滞。 其次,张越至今不知,卫律部与姑衍万骑之间,究竟距离多远? 他们之间,是否能够做到彼此呼应? 这很关键。 若卫律的主力,与姑衍骑兵距离不远…… 张越便不敢冒然进军,只能采取围观、紧逼和对峙战术。 尽可能的将他们拖在幕南、崖原和弓卢水,等待飞狐军赶到,才能进行决战。 正沉吟着、思虑着对策。 帐外,一阵马蹄声传来。 然后,张越就听到了郭戎的声音:“侍中公,末将奉命绕后侦查,如今完成任务,特来复命!” 张越一听,立刻就激动的小跑着跑出军帐,亲自出来迎接。 一见到郭戎,张越立刻就问道:“郭军候,卫律部如今何在?” “启禀侍中公,末将率部绕过匈奴的姑衍万骑,进入崖原搜索,并找到了一支卫律派出来的小队,擒到了几个活口,审讯后得知,卫律部确实已经渡河,前来幕南,如今,他们距离鶄泽大约六百里,与其姑衍万骑的距离,至少三百里!” 张越闻言,忍不住仰天长啸:“天助我也!” 三百里! 哪怕现在姑衍骑兵在北撤,而卫律部在前进,两两相加,两者的实际距离会大大缩减。 但…… 对汉军来说已经足够了。 因为,在两天前,汉军誓师后,护乌恒都尉与长水校尉的骑兵,就已经从鶄泽出发,分别从左右两翼,向着姑衍万骑包抄过去。 当然,为了避免被匈奴斥候发现汉军的意图与举动,特意与他们保持了安全的距离。 但在现在,汉军主力实际上与姑衍骑兵的距离也不过是一天之内。 只要能围住他们,并且坚决的狙击住卫律部的援兵,阻止他们会合。 这一局,张越就赢定了! 正文 第九百三十二节 收获(2) “护乌恒都尉的主力,现在在那里?”站在沙盘前,张越问着司马玄。 “回禀侍中公,末将今天下午刚刚得到军报,我部主力目前已经游弋到了这里……”司马玄拿手指着沙盘上的一个地方说道。 张越定睛看过去,发现那里是位于盐泽的东南方,约莫一百五十到一百八十里左右的草原。 “长水校尉呢?”张越又问着续相如:“长水校尉的主力,如今何在?” “侍中,我部主力目前已经挺进到了此地……”续相如笑着在沙盘上一点,乃是盐泽以西大约一百二十里左右的一处沼泽旁边。 张越点点头,审视着沙盘。 当前汉家的两个主力,就像是两只铁拳,左右开弓,夹击着进入幕南的匈奴骑兵。 若不是先前需要诱敌深入,恐怕现在已经与匈奴人交火了。 “现在是延和二年春三月二十八……”张越看向两人,道:“在四月初一之前,护乌恒都尉与长水校尉,能够完成对盐泽的合围吗?” 续相如与司马玄互相看了看,有些迟疑。 在兵力上来说,其实当前汉军,并没有能力,可以在盐泽地区,将匈奴骑兵彻底合围。 兵法说,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战之,敌则分之。 而现在汉军的总兵力,哪怕是与这支孤军深入的匈奴姑衍万骑相比,也是有所不如。 根据这些天斥候侦查与报告来估算。 进入幕南的这支匈奴万骑,总兵力,至少是五千。 哪怕扣除掉,匈奴人惯常会携带,用服务和打杂的奴兵。 其作战兵力,也不会低于三千五百。 这就已经与汉军总兵力相当了。 在这样的战局,想要围歼这股敌军。 就必须动用乌恒义从,参与攻击,或是等待飞狐军的援兵汇合后,再打围歼战。 不然的话,贸然攻击,很可能会付出很大的伤亡代价,甚至未必能一口吃掉对方。 这些天的侦查,使得司马玄与续相如,对这支匈奴骑兵,也有了一定的直观认知。 其行军队列、进军速度、组织、秩序,都非过去汉军所遇到的匈奴军队。 除了身高、服饰、发型不同外,他们几乎就像一支复刻的汉军骑兵。 而且是一支哪怕在居延地区,也可以称为精锐的主力骑兵——就连这些匈奴人的战马,都是清一色的乌孙马! 肩高普遍在六尺七寸以上。 甚至不乏七尺以上的极品! 而反观汉军,除了长水校尉带来的战马,是以乌孙马、汗血宝马以及从各地搜集、发现的野马,杂交后改良的军马,可以与之媲美外。 护乌恒都尉的骑兵所用的军马,哪怕是军官骑乘的,也不过六尺三寸到六尺七寸。 司马玄本人的坐骑,便只有六尺五寸。 马种上的劣势,已经相当明显了。 除了军马,武器装备上,汉军也未必占优。 斥候侦查发现的结果,告诉了汉军高层。 这支匈奴骑兵,拥有一支至少八百骑的重骑兵。 全部以鱼鳞甲和重戟为武器。 再加上他们所骑乘的都是最好的乌孙马,这使得这支重骑兵,拥有了可以与汉军抗衡的能力。 目前,汉军唯一可以确定的优势。 就是马蹄铁、马镫与马鞍带来的灵活性与远程火力。 但,这种优势,在攻坚中可以发挥的作用,会受到极大影响。 综合这些因素,司马玄与续相如,都已经不敢再打包票,可以围歼这支匈奴骑兵了。 没办法,战争的事情,行就是行,不行就是不行。 为将之人,不止要考虑胜败。 还要为自己的部下生命负责。 虽然说,慈不掌兵。 但,一个不顾及部下生命的将军,是会被抛弃的! 所以,思虑良久,司马玄和续相如都对张越拜道:“回禀侍中公,末将等应该是可以按时合围盐泽之敌……” “但是……” “急切之间,恐怕很难歼灭被围之敌!” 这是事实。 也是客观存在的现实。 哪怕带上所有的乌恒义从,汉军不惜代价,猛攻被围的敌人。 想要在三五天内,消灭这支被围的敌军。 几乎是不可能的。 即使可以,汉军所要付出的代价,也将是无法承受的! 无论是护乌恒都尉还是长水校尉,恐怕都将在此战后彻底失去作战能力。 作为炮灰的乌恒义从,更是将伤亡大半! 这还是最乐观的预估。 “本使自是明白!”张越微笑着看向两人,安抚道:“两位将军也不要担心,本使会催促和逼迫二位强攻!” 张越才没有傻到会用蛮力去强攻一支据险而守的敌军。 傻子才做这种事情。 无论如何,战争的本质,都是尽可能消灭敌人的有生力量,同时保存我军的有生力量。 “两位将军,只需要确保,被合围的匈奴骑兵,不能突出我军为其构造的包围圈……”张越抽出自己腰间的佩剑,在沙盘上轻轻画了一个圆圈。 圆圈中心是盐泽。 “两位将军请看,只要我军可以确保,匈奴的姑衍王主力,无法突围,将他们拖在此地……”张越微笑着:“马上就是夏天了……” 夏天气温会越来越高。 人马所需要的食物与饮水,也将越来越多。 而盐泽地区,什么都好,就是缺水、缺草。 当地的生态,根本不可能维持一支数千人的军队和他们携带的上万马匹、橐他的日常消耗。 只要可以困住他们,拖住他们。 汉军甚至什么都不需要做。 就可以等着敌人自行消亡。 时间这种东西,张越有的是。 但虚衍鞮能有多少? 不出意外的话,虚衍鞮的军队,最多只能在盐泽支撑五天。 五天后,就要缺水缺草缺粮。 续相如和司马玄闻言,都是眼前一亮。 但旋即,又开始担忧起来。 “侍中所言,不无道理……”司马玄问道:“可是,卫律一定会来救援的!” 这是毋庸置疑的事情。 虚衍鞮可是单于的亲弟弟。 他的姑衍万骑,更是匈奴最精锐的骑兵。 一旦将他丢在幕南,卫律回到漠北,拿什么向狐鹿姑交代? 哪怕狐鹿姑肯饶恕卫律,匈奴那个脾气暴躁,素来不喜卫律等人的母阏氏,也必然鼓噪跳脚。 所以,卫律不是可能。 而是一定会不惜一切代价,拼死救援虚衍鞮的部队。 哪怕打光了他的所有军队,他也会做到这一点。 张越却是微微一笑,道:“本使将亲帅乌恒义从五千人,至此狙击来源的匈奴骑兵!” 他伸手在沙盘上轻轻一点,正是幕南与崖原之间的通道——一条由沙地与荒野组成的,纵深起码数十里,宽度最少一百里的通道。 此地,地势平坦,几乎没有什么山丘、密林。 有的只是风沙与烈日。 续相如与司马玄对视一眼,都是惊呼出声:“侍中公不可!” “这太冒险了!” 旁的不说,乌恒人的战斗力,就让他们实在无法放心。 面对匈奴人的狂猛攻击,续相如和司马玄很担心,这些人可能坚持不了多久。 “放心好了!”张越笑着道:“本使自有打算!”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想要吃蜂蜜,就得做好被蜜蜂蛰一个满头包的打算! 在战略选择上来说,这是当前唯一可行的抉择。 一旦让虚衍鞮与卫律会师,那么,哪怕飞狐军赶到,张越也没有太多机会,可以歼灭卫律和虚衍鞮的军队了。 最多不过,吃些零碎的点心,恶心恶心对方。 至于其后的战略和计划,更将完全落空。 将这支总兵力一万的骑兵,放回漠北,等于放虎归山。 张越将没有机会,追寻偶像走过的道路,再来一次封狼居胥山。 所以,这个风险,值得一冒! “续将军!”张越看着续相如,道:“本使会补充两千乌恒义从与将军,然后将将军麾下的重骑兵带走!” 长水校尉,有着一个司马部五百人的重骑兵。 经过鶄泽一役后,这支重骑兵有所折损。 目前,大约还有四百五十以上的可用兵力。 张越自己再从乌恒人里拣选勇士,从随从中挑选精英,便可以组建一支八百到一千人左右的精锐。 如此一来,狙击卫律,将他们顶在崖原的战略任务,便有很大概率完成。 续相如闻言,连忙低头,道:“侍中的将令,末将不敢质询……” “只是……末将想请侍中公再考虑一二……” “譬如,将包围敌军的任务交给乌恒人,由末将与司马将军率部前去狙击卫律……” 张越摇摇头,笑道:“续将军不必再劝了,本使已经决意如此了!” 让乌恒人去承担包围任务? 怎么可能?! 就这些人的专业水平,张越感觉,虚衍鞮若决死突围。 乌恒人很可能低挡不住。 那样的话,就真的是中心开花了。 故而,此事必须交给汉军来执行。 至于狙击任务? 看上去是很难,乌恒人好像也不是很靠得住的样子。 但…… 张越相信,有自己在,再加上从长水校尉抽调的那支精锐重骑兵。 一定可以完成! 因为,他打算用一招,当代没有人用过的招数。 正文 第九百三十三节 铜墙铁壁(1) 黄沙席卷,苍茫大地,连一缕绿色也寻觅不到。 眼帘可见的,只有光秃秃的戈壁与流动的沙丘。 只有偶尔,才能看到几颗枯死的沙柳残骸,躺倒在干燥的平野上。 而在这黄沙与戈壁的尽头。 旌旗飘扬,穹庐连绵。 数不清的木桩,都已经被树了起来。 长满了尖刺的拒马,被陈列在阵前。 沙地前,拉满了绊马索。 卫律极目远眺,看着这个情况,不发一言的打马向后而走。 “立刻召集所有骨都侯以上的贵族议事!”他沉声下令。 骨都侯,是匈奴军队中的中坚、骨干,素来由各部族的宗种担任,其地位大抵相当于汉的司马、校尉。 更是匈奴军队的指挥中枢。 特别是在现在这种情况下,卫律的本部并不在这里。 他部下的军队,基本都是从兰氏以及漠北各部抽调的骑兵。 所以,指挥起来,终究有些隔阂。 平时,在地位的压制下,这些人或许会听话。 但现在这个时候,卫律知道,自己必须展现出强硬。 否则,这些骨都侯就可能会因为畏惧伤亡而顿步不前。 大约半个时辰后,卫律就在狼原的另一端,见到了奉命来集合的十几个骨都侯,以及代表着兰氏与呼衍氏的两位宗种。 “诸位!”卫律看着这些人,毫不客气的说道:“现在本王与诸位的生命、荣誉,都已经陷入了万劫不复之地!” “现在本王已经可以确认,呼揭王屠姑射和他的军队,肯定覆灭了!” “姑衍王和他的姑衍万骑,更是被汉朝人围困在距离我们两百多里外的盐泽!” “若姑衍王与姑衍万骑葬送在此……” 卫律狠狠的盯着这些人:“大单于、母阏氏和国中上下,肯定都不会放过我们!” 这是必然的! 匈奴有军法,高阶贵族战死,而其部下倘若不能抢回其尸首。 则全体连坐,统统当死! 像姑衍王虚衍鞮这样的孪鞮氏宗种,别说死在幕南,哪怕在这里掉了一根寒毛,孪鞮氏都会发疯的! 更何况,姑衍万骑,还是单于费尽心思,穷尽所有才编练起来的精锐。 是匈奴的未来! 倘若在幕南被汉朝人歼灭。 所有人都一定会被处死,然后斩下头颅,制成酒器,以此谢罪! “丁零王!”呼衍氏的骨都侯呼衍雀直接道:“想要我们怎么做,请您吩咐吧!” 兰氏的骨都侯兰延呼也道:“请丁零王下令!兰氏的勇士,必然响应您的号召!” 在这两位高级贵族的带领下,其他骨都侯纷纷低头,表示服从。 “很好!”卫律点点头,充满的信心的看着所有人,说道:“只要诸位,英勇奋战,就必然可以击破当面之敌!” 为了给这些人打气,卫律抬起手来,告诉他们:“斥候侦查发现,我军当面的敌人,不是汉军!” “只是由几百汉骑带领的数千乌恒奴婢组成的阵列!” 众人听到这个结果,立刻纷纷欢呼起来,压抑在心头的阴云也随之消散的干干净净。 若当面之敌是汉军组成的阵列,那他们,就要考虑考虑,万一出现不利的情况,如何跑路,并在跑路成功后,怎么给自己找一个背锅和推卸的人。 但只是乌恒奴婢…… 嘿嘿嘿…… 心里面,这些匈奴贵族,都是忍不住高兴起来。 乌恒奴婢? 这些下贱的渔猎民,肮脏的东胡残种,也配与伟大的匈奴勇士争锋? 在匈奴人的鄙视链里,乌恒人也就比瀚海的蠕蠕高级一点点。 甚至还不如西域的车师人。 当初匈奴统治草原时,一个使者,就能让乌恒全族战栗,让他们乖乖的献出他们最好的皮毛、牲畜与少女。 并派出大量青壮,去单于庭,为孪鞮氏服役。 为什么可以这样? 因为,那时候的匈奴,只要随便派出几百骑兵,就可以踏平整个乌恒的牧场,将这些孱弱的家伙,逐进深山之中。 现在,虽然时过境迁,但,匈奴人依然认为,对付乌恒,用不着费什么劲。 于是,整个军帐之中,都充溢起欢快的气氛。 在大多数匈奴贵族看来,打乌恒? 那和揍自家里那个还在骑羊的孩子一样简单。 只要走过去,揪起他们的辫子,然后将他们按在地上,就可以爆锤。 “伟大的丁零王!”马上就有一个骨都侯请战:“请让我,英勇的屯孤为先锋吧!” “我一定踏平那些贱婢的营垒,将他们的脑袋拧下来,送给丁零王!” 只要不是与汉军交战,匈奴人有百分之百的信心,吊锤全世界的所有对手。 哪怕是乌孙人,也是一样。 卫律听着,缓缓的摇头,道:“若是崖原、幕南,本王一定会答应你的要求!” “但这里是狼原!” 狼原是连接崖原与幕北之间的一条狭窄通道。 整条通道,非常狭长。 特别是连接处,不过最多二十余里的地区可供大军通行。 至于其他地方? 不是沙漠延绵的绝地,就是危机四伏的悬崖峭壁与崎岖陡峭的山峦。 当然,卫律也可以不走这里。 他可以向东绕行三百多里,然后沿着弓卢水,再向南走四五百里,最终就可以从鲜虞海,通向鶄泽。 只是需要多花二十多天的时间而已。 故而,这里是必须攻取之地。 而这二十余里的通道,卫律已经看过了。 乌恒人已经在那里,构筑了坚固的防御,并且在不断扩充和夯实。 除此之外,这条通道的南北两端,都很崎岖,遍布了沙砾与破碎的岩石。 很不适合匈奴骑兵活动。 倘若贸然从这两边进攻,很可能还未摸到乌恒人的影子,匈奴骑兵的马就要损失大半。 更重要的是,这些天来,暴晒的太阳,不断将能量汇聚在这一地区。 烤得这条通道的很多地方,都炽热无比。 尤其是白天,地表的高温,甚至可以煮鸡蛋。 在这样的情况下,战马脆弱的马蹄,根本无法长久奔驰——因为,高温会让马匹脆弱的马蹄受伤、吃疼,然后唰的一下,将主人甩下马背。 故而…… 卫律知道,现在自己遇到大麻烦了。 这条狭窄的通道,无法让他的部队,一次全部展开。 只能分批进攻。 炽热的地表,又限制了攻击的时间。 除非他肯让自己的部队,下马步战。 但,下马步战的话,就将失去速度,变成对方射手的靶子。 在这样狭窄的通道中,敌军的弓手,就算再废物,也能射中人! 思虑着这些问题,卫律立刻就道:“我军现在的关键,就是要找到足够多的木材来制造木盾!” “乌恒人的弓,都是些小弓,穿透力没有那么强,只要有一批木盾,再蒙上穹庐的羊皮与牛皮,便足可阻挡他们的箭矢了!” “所以,诸位,马上去伐木!” “将各部携带的木材,都集中起来,制造木盾!” “另外,集中所有的青铜盾,统一划拨给骨都侯兰延呼!” “明日清晨,我军尝试一次进攻,试探一下乌恒人的深浅!” “遵命!”所有骨都侯都伏下身子。 …………………………………… 盐泽北部。 炽热的夏季阳光,直射下来。 虚衍鞮站在刚刚建立起来的简陋箭楼上,远望着前方的草原深处,那些三三两两活动的汉朝骑兵,眼帘忍不住浮现起一抹怒意。 从昨天到今天,他的斥候们,已经与这些汉朝骑兵交火了。 试探后得出的结论是,大约有五千到六千左右的汉朝骑兵,在这丘陵外围的二三十里一带,将他们围困在此。 虽然包围圈很稀疏。 他想要突围,完全可以办到。 但,虚衍鞮连突围的念头,也不敢起。 离开此地,下一个可以作为防御、修整的地方,还在数百里外的崖原中部。 而骑兵作战,最重要的一个要素,就是马力。 没有马力,一切休谈。 况且,虚衍鞮也不敢赌,自己现在探知的汉朝兵力,是不是就他们的全部了? 万一在外围,还有一支生力军在埋伏呢? 就像他听说过的,百年前汉朝名将韩信那经典的十面埋伏。 那是出神入化一般的用兵,生生的将汉朝最大的敌人的主力兵团,像剥皮一样层层剥掉,最终使其全军覆没。 虚衍鞮可不愿意自己也落得和那位项羽一样的下场。 只是…… 他咬了咬牙齿,回头看向身后的营地。 三日之中,数千士兵与上万马匹和数千牲畜,一起协力,将这原本山清水秀之地,变成了堆积了无数粪便的恶臭之所。 尽管,他派了许多奴兵,日夜挖坑掩埋,但这些粪便的数量却有增无减。 更要命的是,牧场的草与湖泊里的水,都在一天天变少。 最多再有四天,这里的草与水,恐怕就都要变得珍惜起来。 想到这里,虚衍鞮就明白,他必须主动进攻! 不能再守在这里等死! 他必须向前,拓展空间,获得足够的水与草料来维持大军。 “明日凌晨……”他望着前方,十余里外的一个草原与其附近的湖泊:“我军便突袭该地,试一试这汉军的成色吧?” “都说一汉当五胡……”自他懂事起,所有人都在说着这个事情。 每一个人都在反复诉说着汉军的强大与恐怖,告诫着大家——不要轻易去和汉朝人比拼。 没有三倍以上的兵力优势,绝对不要寻求决战。 然而…… “本王,却是不信!” 虚衍鞮握着拳头,倔起了脖子。 “大匈奴的勇士,怎么可能不如汉朝蛮子?” “更何况,本王麾下的精锐,是如此的强大!” 他的姑衍万骑,无论装备、训练还是编组,都是按照汉军的模子,进行复刻的。 军官更基本都是以汉朝降将组成,是匈奴举国之力打造的王牌。 为了提高和加强战斗力,他的士兵的食谱都是抄的汉朝北军六校尉的食谱。 顿顿都是牛肉、羊肉、马肉与橐他肉。 这在匈奴,便是一般的贵族,也无法做到天天这样。 因而,士兵们的力量与体格,都不输汉军精锐! 哪怕没有经过实战考验,但虚衍鞮对他们依然有着足够的信心。 想到这里,虚衍鞮扭过头去,看向他身后的一个贵族,同时也是姑衍万骑的万骑都尉,与李陵一起投降匈奴的韩国禹。 “韩都尉……本王听说,都尉在汉时,因为得罪了勋贵,所以被从都尉贬为校尉……”虚衍鞮轻声说着:“现在,都尉报仇的机会,就在眼前!” “拿出你的全部力气,告诉汉朝皇帝……” “他的眼睛瞎了!” 韩国禹听着,猛然抬头,露出一张满是狰狞的脸,道:“请姑衍王放心!” “此乃吾与诸将,数年以来,日夜不歇之志也!” “吾等,等这一天,已经等了两千多个日夜!” 他抬头,看向南方,越过这无穷草原与重重山峦,仿佛看到了长安城的繁华市井,出现在眼前。 基本上,大部分投降匈奴后,愿意为匈奴服务,并为他们训练士卒的降将,大体都是相同的。 他们,深深的觉得,自己其实没有叛国。 他们只是当代的伍子胥,是当代的商君。 君视臣为草芥,臣视君为仇寇。 皇帝劳资你居然不重用我?/让我受委屈了? 曹尼玛! 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况且,匈奴人确实对他们不错。 予取予求,视为贵宾,美女黄金、奴婢豪宅,应有尽有。 韩国禹尤其如此。 他甚至,给自己改了一个表字——员。 只是,韩国瑜却忘记了。 伍子胥奔吴,吴国再怎么说,也是诸夏诸侯,泰伯之后。 商君适秦,其实只是从一个诸夏王国,去到另一个诸夏王国。 可没有像他这样,投奔夷狄,甘为走狗的。 更没有人和他这般,被发左袵,胡服髡头,抛弃祖宗。 他背叛的不止是刘氏,还是他的祖先与父母! 像他这样的人。 伍子胥看到了,肯定会直接打死! 商君见之,必然车裂之! 春秋战国数百年,从未有诸夏君子,为夷狄服务。 正文 第九百三十四节 铜墙铁壁(2) 第一抹晨光,刚刚落到狼原之上。 苍茫的号角声,便响彻了整个大地。 远方地平线上,数不清的骑兵,气势汹汹的扑了过来。 张越站在一座刚刚被建造起来的箭楼上,极目远眺。 他的视力,在这开阔的草原上,得到了最大程度的发挥。 以至于,他能看得清楚,十余里外的那些疾驰而来的匈奴骑兵的身影,甚至能看得到他们手中拿着的武器和身上穿着的衣甲的样子。 “大约有八百到一千人……”张越心里预估着。 显然,这只是一次火力侦查。 是卫律的试探。 这很正常。 两军交战,不是玩星际,框框a就可以了。 尤其是随着汉匈双方对彼此的了解和熟悉程度的增加。 大规模的战役,就越发的旷日持久。 李陵兵团孤军被围于浚稽山,尚且都抵抗了十余日。 而汉匈之间的大型会战,不打个半年,都不好意思称为国战。 不过…… 张越很清楚,这次试探结束,匈奴人就会立刻发起狂猛的攻击。 现在,是考验乌恒人的承受力与忍耐力的时刻了。 “传我将令:各部严守阵线,遵我号令!”张越举起手来下令。 “诺!”郭戎立刻领命而去,将张越的命令传达下去。 同时,独孤敬与郝连破奴率领的督战队,则策马在阵列之中,监视起各部的行动。 “天使有令:擅自出击者斩!擅自议论者斩!敢有片语不服者斩!” “守住阵线,听从军令!” 一个个督战队的骑兵,举着明晃晃的刀剑,在各部防御阵地之间,大声喊着。 此时,沿着狼原与草原之间的这块狭长的通道口,乌恒义从们,分成了三个主要防御阵地。 分别扼守和防御来自不同方向的攻击。 因为没有地势可以凭借,故而,在阵地前,人们极尽所有,构筑了大量的拒马,播撒了许多的木、铜、铁等蒺藜物。 更在阵地前方和侧翼纵深数百步内,挖了无数陷阱,设置了数条宽大的陷马壕。 而在阵地内,一条半人高的用夯土、沙柳与沙砾构筑起来的简易营墙也被建立了起来。 因为时间太短,这条营墙其实不不算厚,也不算坚固。 但,起码可以抵御和阻挡,匈奴骑兵的突袭。 营墙后,则是两三百名举着木盾、青铜盾的步兵。 这些步兵身后,则是拿着长枪、长戟、长矛等武器的进攻步兵。 最后,则是一个数百人组成的弓手集群。 这些弓手,所用的弓箭,五花八门。 有乌恒人自己制造的各种角弓、猎弓,也有汉军提供的制式军弓,甚至还有着缴获的呼揭战弓。 这些弓箭中,唯一值得信赖的是,汉军的军弓。 因为它们是用复合材料制成,然后用鱼胶黏合起来的。 威力大、射程远,唯一的问题是数量太少,不过一百多把。 余者都是些威力不足,射程太近的短弓。 不过,用来防御和狙击冲阵的敌人,却是已经足够了。 除了弓箭,这些人身边还放着许多的近战兵器。 青铜铤、流星锤、青铜剑、青铜刀,应有尽有。 这是为了让这些弓兵,在危急时刻,也可以提刀搏杀。 不求他们能和巅峰时期的唐军射手们一样,在敌骑冲到眼前后,就丢下弓弩,嗷嗷的叫着跟着陌刀兵,与来袭的敌人血战到底。 只求,在万一之时,可以稍微迟滞匈奴骑兵的速度。 以让第二梯队、第三梯队的义从接应上来。 远方的马蹄声,渐渐的轰鸣起来。 拿着手里的一柄长矛,南池草用力的吞咽了一下口水,然后紧张的看着在前方原野上,越来越近的敌人。 他感觉,自己的手心,全是汗水。 心脏更是扑通扑通的跳个不停。 此刻,在南池草的眼中,远方的匈奴骑兵,简直就是一群凶神恶煞的魔王。 仿佛从地狱之中,爬出来的恶魔。 他们的战马的马蹄,将整个地面,都震得有些动摇。 若在过去,南池草此刻已经丢掉了武器,被吓得屁滚尿流了。 因为,他的理智与直觉告诉他,若自己直面这些可怕的骑兵,一定会死! 但在现在…… 南池草却紧紧的咬着嘴唇,深深的呼吸着空气。 他连一步也没有动,紧紧的贴在前排的盾兵身后,紧张的看着敌人在视线之中,越来越近。 “为了妻子!”南池草大喝一声,给自己打气。 左右同袍,也都跟着喊起来:“为了妻子!” 整个阵列的士气和胆气,都因这大喝而高涨起来。 在这一刻,南池草想起了鶄泽的那些寡妇。 然后,他的胸膛就充满了勇气。 他今年已经二十五岁了。 连女人是什么滋味,都未尝过。 更要命的是,因为‘父子同庐而居’的传统,他每天晚上,都能听到父兄那边传来的喘息声。 这对年轻气盛的他来说,无异于折磨。 而现在…… 伟大的天使,已经下令,只要立下军功。 女人、牲畜、钱财,都不是问题。 为了女人,一个属于自己的女人,南池草愿意舍弃所有。 包括他的性命! 你无法想象,一个单身狗在压抑二十五年后,所可以爆发出来的能量! 而和南池草一样的单身狗,现在仅仅是在这条阵线上,就有着数百人。 他们现在和饿鬼一样饥渴。 远处,那些凶神恶煞,怪叫着呼啸而来的匈奴骑兵,此刻甚至不再可怕。 反而变成一个个让人兴奋的事务。 天使已经说了,无论是谁,只要立下战功。 女人、牲畜、牧场,都不是问题。 甚至,只要打赢这一仗,天使就要带着大家伙去漠北,去抢匈奴人的妻子、孩子和牲畜。 只是想到这里,整个阵列的乌恒义从,都低声吼叫起来。 他们吼叫起来的声音,甚至不比那些匈奴骑兵的怪叫声低! ……………………………… 屯孤此时却感觉前所未有的畅快。 风在耳畔呼啸而过,战马驰骋在这原野中。 他的骑兵,紧紧的跟随着他,组成了一个匈奴人最惯常的作战队列——像南飞的鸿雁那样的人字型冲锋阵型。 这样的阵型,通常都是匈奴人用于试探和消耗防御方的时候采用的。 因为,这样雁型阵,通常看上去声势都很大。 数百骑便可以制造出上千甚至一两千骑的烟尘。 缺乏经验的敌人,常常会因此而惊慌失措,然后,早早的用掉了自己宝贵的弓箭与投掷兵器。 除此之外,这样的阵列,还非常灵活,随时可以撤退,或者视情况进攻。 可惜,直到现在,屯孤都未发现,对方的阵列里有丝毫慌乱的情况。 更麻烦的是,他的眼睛,看到了那些密密麻麻矗立于阵前的拒马、壕沟以及密布于其中的绊马索。 “这些该死的乌恒贱婢,以为从汉朝人那里学到几手防御,就可以阻挡我,伟大的屯孤的马蹄前进之路?”屯孤不屑的撇了撇嘴:“若不是丁零王命我不许主动进攻,否则我定叫你们这些贱婢知道,奴隶永远是奴隶!不要妄想当主人!” “再前进三百步,到他们阵前走一趟就走,试探试探他们的火力!”屯孤大声下令。 然后一勒马首,带着他的亲卫,向前加速。 所有骑兵,都紧随其后。 屯孤更是为了表现自己的英勇,冲在了第一排。 就像过去百年,匈奴人在草原上,面对东胡人与月氏人做的那样。 贵族首领,一定是冲在前排的! 因为,匈奴军法规定,倘若首领陷落在敌人手里或者战死,部下就必须抢回其首级。 而且,只要有人能抢回战疫者的尸体,便可以继承其财富、妻妾。 一直以来,匈奴人靠着这一条军法,无往不利,战无不胜。 直到遇到,出塞的汉骑。 大批大批的贵族,像靶子一样被汉人射杀。 也是从那之后,匈奴贵族才不敢再随意冲锋在前。 而现在,面对乌恒人,屯孤再次捡起了前辈的传统。 因为他相信,天神与先祖,一定会庇佑他。 他更相信,孱弱的乌恒人,是不可能有可以伤害到他的武器或者人。 然而…… 当他正春风得意,骄傲万分的冲锋的时候。 忽然,几声惨叫响起。 屯孤闻声看去,亲眼看到了一个可怕的场景——他的堂弟,同时也是他的副将,屯氏的屯屠当,正痛苦万分的在地上打滚。 而他的坐骑,比他更加凄惨。 那匹可怜的马的前蹄,踩中了一个陷阱,然后毫不意外的陷落其中。 从屯孤的角度看过去,他只看到那个陷阱里,血流如注,马儿已经只能低声的哀鸣,甚至没有了挣扎的力气。 “立刻带人去将屯屠当拉起来!”屯孤对身旁的一个骑士说道,然后他继续带队,向前冲锋。 对于匈奴人而言,在战场上,遇到各种陷阱、绊马索、陷马壕、铁蒺藜,这都是日常。 没什么好担心的。 不过就是有几个运气不好的倒霉蛋而已。 完全在可以承受的范围内! 所以,尽管,不时有着骑兵不幸踩中陷阱,或者因为战马的脆弱处被锋利的铁蒺藜划破而被甩下战马。 但屯孤充耳未闻。 他带着自己的骑兵,疾驰向前,始终保持着作战队列。 同时尽可能的发出声响,制造声浪。 只为了一件事情——吸引对方的弓手开火。 由此确定其火力密度与弓手数量。 这是至关重要的事情,也是匈奴能否顺利突破此地的关键。 哪怕是屯孤都明白此事的重要性! 若不能试探出这些乌恒人的远程火力的数量,就无法找到薄弱处与死角。 若是那样的话,他们就得拿命来填,用血肉来突破! …………………………………… 站在箭楼上,张越看着前方那滚滚烟尘之中的匈奴骑兵。 “传本使的将令,命令乌恒弓手在敌骑至阵列前一百步左右开始齐射!”张越扭头下令。 “啊……”站在身边候命的郭戎不可思议的看着张越,问道:“侍中公,这会不会太浪费了?” 一百步? 好吧,乌恒人弓箭,根本就射不了这么远! 很可能,连皮毛都伤不到对方! “去传令吧!”张越挥手道:“舍不得孩子,如何套得住狼?” 现在,匈奴骑兵与乌恒人,根本没有实际接触。 彼此对双方,也没有一个直观的认知。 换而言之,在匈奴人看来,或许乌恒人的任何不专业的行为,都可以得到一个合理解释。 而张越需要的就是这个! 示敌以弱,骄敌之气。 只有这样,才能增加胜算! 郭戎听着,连忙一路小跑,前去传令。 不多时,命令就传到了前方的弓手列阵之处。 得到命令后,虽然很难理解,但是,数百名乌恒弓手,还是在几个汉军军官的指挥下,统一弯弓搭箭,然后瞄准前方,开始一轮齐射。 嗖嗖嗖! 数百支箭矢,飞上天空,然后,如同蜂群一样,坠落在阵前数十步的地方。 而这个时候,屯孤的骑兵,甚至还未接近这个距离。 这突如其来的箭雨,吓了屯孤一跳,也吓了前排的乌恒义从们一跳。 “大概五百多弓手!”屯孤估算了一下后,就露出了笑容,然后勒住马头,调转向后,哈哈大笑起来。 他本以为,此番试探,怎么着也要损失数十,甚至百余人。 哪成想,只用近乎低微的代价,就实现了侦查的目的! “乌恒贱婢,果然还是和当年一样!”屯孤笑着,爽快无比:“我们快回去报告丁零王!” “这些乌恒奴隶,根本不足为患!” 这么次的齐射,屯孤这辈子都还是第一次见到。 对他来说,这只说明了一个问题——他面对的敌人,是一群惊慌失措,两股战战,恐怕都已经被吓得尿裤子的懦夫! 而这样的懦夫,哪怕是给他们一座坚城,又能坚守几天? 何况是在这露天原野空旷之地! 屯孤觉得,只要伟大的匈奴勇士,冲破他们的拒马、陷马壕和绊马索以及墙垣,然后就可以像屠杀羔羊一样,随心所欲的处置这些家伙。 而那些防御设施,根本不可能阻挡伟大的匈奴勇士们前进的步伐! 正文 第九百三十五节 狼原上的神射手(1) 屯孤带着自己骑兵,一路奔回位于狼原中部的一处营地。 卫律早已经在营地门口等候了。 “大王!”屯孤看到卫律,立刻翻身下马,跪下来拜道:“奴才幸不辱命,已经试探出了乌恒人的弓手数量与布置情况!” 卫律眉毛微微皱起,问道:“果真?” “当然!”屯孤骄傲的说道:“奴才岂敢欺瞒?!” 卫律沉吟片刻,道:“你将方才的事情,都一一与我说来……” 屯孤于是便跪在地上,将自己率军所见的防御阵列、部署以及发现的弓手数量,都一一报告。 卫律听完后,却没有屯孤想象中那么开心,反而更加的疑虑起来。 “大王,您在担心?”卫律的亲信王望忍不住问道。 “然!”卫律抬头望向前方,那烟尘渐渐消散后,逐渐在视野里露出轮廓的敌军阵列。 “敌军在此地狙击我军,是经过精心设计和考虑的结果!”他咬着牙齿,缓缓的说道:“狼原看似地势平坦,有利于我军的轻骑展开、包抄!” “但实则,却非如此!” “此地,寸草不生,地表遍布沙砾,独中央与两端,可以供骑兵大举进攻……” “其他地区,皆是沙砾、碎石、破岩密布之所!” 这些沙砾、碎石与破岩,对于匈奴骑兵来说,简直就是一块天然的雷场。 一个不小心,就是连人带马一起折掉。 所以,卫律不可能在没有清理这些地方前,就让自己的军队从这些地方通过。 而清理工作,需要时间,且不一定能够完成。 故而,在实际上,他的骑兵能够展开作战的地方,相当的狭窄。 这使得包抄战术,实际上不具备实行的可能。 换而言之,对面的守军,不需要担心被人从脆弱的侧翼或者后方攻击。 他们只需要坚守当前的一面就可以了! 仅仅是这一点,卫律便忌惮非常。 更不提,现在是夏季。 狼原地表干燥,仅仅是方才屯孤带的数百骑出击,马蹄掀起的烟尘,就遮蔽了卫律观察的视线,让他对前方的事情,近乎一无所知。 这就又是一个缺点。 因为那意味着,一旦进攻开始,他就可能失去对前线的调控和指挥。 除非他肯将中军指挥前移到战场,以就地指挥。 但问题是…… 那样的话,他就很可能不得不接近对面的阵列。 从而将自己暴露在远程火力的打击范围内。 万一,汉人带来了他们的超远程打击利器——床子弩,并将其藏在阵中,抓住机会,来一次斩首袭击。 射程超过五百步的床子弩,只要射中目标。 就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拯救的了他的性命! 即使没有床子弩,那些可怕的大黄弩,也足以对他本人的生命构成足够的威胁! 除此之外,中军前移,是一种近乎孤注一掷的做法。 一旦久攻不克,卫律知道,等待自己的一定是全军覆没! 因为这狼原纵深数十里,最近的牧场与水源,还在百里之外。 换而言之,一旦久攻不克,没有足够的水,没有足够的体力和精力的匈奴骑兵,就会被太阳烤死在这里! 这使得卫律不敢轻易做出总攻的决定。 但,时间却逼迫他,必须尽快突破对面的防线。 因为,每过一天,虚衍鞮的骑兵,就会越加威胁。 三天之内,卫律必须突破此地! 不然,虚衍鞮的骑兵,就可能会被汉军主力全歼! 那可是全匈奴最精锐的骑兵。 更是寄托了卫律和狐鹿姑以及李陵的所有梦想的军队! 是匈奴未来革新、更化的依靠! 而汉人精心选择了这里为狙击阵地。 精心选择了这个战场。 却被自己一次试探,就摸清了底细? 是在搞笑吗? 况且,卫律知道,对面的统帅,可是那位自己的乡党,写出了战争论,重新诠释了孙子兵法的汉侍中张子重! “兵法云:虚则实之,实则虚之,虚虚实实,实实虚虚……”卫律沉吟着:“本王很怀疑,这是一个陷阱……” “但此事,却也可能是真的!” “屯孤!”卫律低下头,看向屯孤,问道:“你率军试探的时候,有没有看到他们的骑兵?” 正常作战,防御方的骑兵,会在阵地之后或者两侧待命。 从汉匈战争的经验上来说,汉军更习惯将自己的骑兵,布置在两翼。 这是为了随时发起反击。 屯孤听着,摇摇头,不明所以的道:“回禀丁零王,奴才并未发现敌骑的部署踪影……” 卫律听着,不可思议的瞪大了眼睛:“没有骑兵?这怎么可能!?” 历次战争,汉军的骑兵,都会在匈奴人清晰可见的地方进行部署。 这既是对匈奴的威慑,也是为了更快的投入战斗、节省马力。 但屯孤却说,他没有看到任何骑兵…… 这很不寻常! “王兄!”卫律看向王望,对他拜道:“请兄长,亲自带人,前去侦查一下,然后立刻回来报告详情!” 王望听着,点点头,便带了十余骑,飞速出营。 半个时辰后,王望带着人回来了,确认了屯孤的报告的真实性。 卫律听完,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 同时也立刻反应了过来——对面的敌人,根本就不打算和他交战。 他们只会死守阵地! 这让卫律有些无奈,又不得不承认,这确实是最好的应对方式。 放弃进攻,虽然无法赢得胜利。 但却可以避免犯错,拖延时间。 这种不择手段,为了战略,宁肯牺牲局部的做法。 的确是那位乡党做得出来的事情。 而卫律也在同时明白了一个事情——他必须进攻! 立刻!马上!迅速进攻! 因为,很可能,虚衍鞮已经陷入了汉朝优势兵力的围攻。 明白了这一点,卫律立刻就下令:“召集全军贵族议事,传令下去,所有人做好攻击准备!” “把马喂饱,每人都带上两袋水和一袋奶酪!” “今天将会是漫长的一天!” …………………… 当太阳逐渐升到半空的时候。 气温渐渐的热起来。 虽然只是初夏,虽然是在这幕南边陲,但气温却渐渐的超过了二十五度。 前方原野之中,匈奴骑兵,就像乌云一样,缓缓压来。 “很好!”张越站在箭楼上,极目远眺着。 卫律的进攻,是他期待已久的事情。 毋庸置疑,这也将是本年度人类最重要的一场战役。 很可能,这一战将决定匈奴帝国的命运! 卫律部与虚衍鞮的骑兵,加起来虽然不过一万多。 但,他们却是匈奴在漠北最大最精锐的机动兵团了。 吃掉他们,就可以宣布匈奴的漠北防御彻底崩溃! “传我将令!”张越举起手里,高声宣布:“从此刻起,任何人,只要在此坚守一天,便在其军功薄上,记录一个首级!” “诺!” 立刻便有着人领命而去,将张越的这道命令,宣告全军。 于是,所有乌恒义从都癫狂起来。 只要守住一天,哪怕没有斩首,也能有一个首级入账? 这刺激的几乎所有义从,都是血脉偾张。 进攻打不赢,死守还不会吗? 张越却在此时,悄然的走下了箭楼,在数十名长水精锐的簇拥下,来到了正面中央阵列之中。 他很清楚,这里肯定是匈奴人即将猛攻和轮番攻击的地方。 必然会血流成河。 所以,他必须来这里,给这些乌恒义从足够的信心。 “拿吾的战弓来!”张越沉声说道。 田水立刻便带着人,将一把沉重的大弓,拿到了张越跟前。 这柄弓,是和陌刀一样,由丁缓与数位少府的制弓名家,精心制造的。 弓身不似汉军的其他弓,以复合材料制成。 而是以最好的紫衫木,经过一个月的反复修正,才终于成形的。 至于弓弦,是以蚕丝与羊肠、牛筋鞣制而成。 整张弓,长达一丈。 在整个东方,这种大弓,都是很罕见的。 几乎没有人使用过! 若有后世人在此,恐怕一眼就能认出来——苏格兰长弓! 事实上,这是一柄试用弓,与陌刀、板甲一般,都是由张越来体验、实践,再决定要不要大规模量产。 轻轻的拿起这柄长弓,掂量了一下,张越微微一笑,扭头道:“取箭来!” 于是,数十支重箭,被人背到了张越面前。 和长弓一样,这些重箭,有着远超一般箭矢的长度与重量。 它们是以三十年以上的桑拓木为原料,经过仔细加工和校正后制成的。 每一支长四尺,重四两多。 特别是箭头,用的精铁,锋利无比。 张越拿起一支箭,搭上弓弦,然后抬头向前,看了过去。 远方的匈奴骑兵,已经在列阵了。 列阵距离,与乌恒阵列相距约为两百步左右。 这是一个骑兵冲锋的极佳距离,甚至可以说,没有比这个距离更好的了。 冲锋之前,绝对不会被防御方的远程火力袭击。 冲锋之后,远方火力,几乎和蚊子一样,无足轻重。 后世的兰开斯特战斗方程,可以完美解释这一点。 然而…… 张越将要告诉他们——两百步? 其实很危险! 正文 第九百三十六节 狼原上的神射手(2) 摩挲着手中的长弓,张越凝神向前,越过人群,走到墙垣前。 他很清楚,手里的这柄弓的优势与劣势。 作为欧陆中世纪最有效的远程兵器。 英格兰长弓,一度是英国人最看重的武器。 甚至将之视为关乎国家兴衰的战略武器! 在漫长的数百年里,英国人一直有一个规定:任何送欧洲进口的葡萄酒,必须缴纳紫衫木作为关税。 这是因为,英国本土不产紫衫木。 而这种长弓的优势,是非常突出的。 首先,就是所有人都熟悉的超远射程! 就拿张越现在手里的这柄长弓来说吧,射程超过了三百步! 在两百步距离内,可以穿透皮甲、锁甲! 其次,就是使用简单。 这种弓,不像复合弓,拉开它需要的不是技巧,而是纯粹的力气! 也就是传说中的力大砖飞! 再次就是射速奇快! 中世纪的英国长弓手,曾经创造了一分钟射出十二箭的记录! 这种射速,甚至超过了早期的步枪的射速。 而且,在使用重箭时,其杀伤力不亚于近代步枪。 当然,这种武器的劣势,也是同样突出。 因为射程远,所以精确度下降的非常厉害! 单人射击的话,超过五十步,一般的轻箭就是在飘了,能不能射中纯靠运气。 使用重箭的话,精确度倒是保证了。 但因为臂力的缘故,射程就被大大缩短了。 故而,一般这种长弓英国人都是集中在一起,用齐射来打击敌人的。 像是阿尔库金战役,五千英国长弓手,射爆了法国的三万大军。 让法国从此被英国人骑在脑袋上,值得那个女人出现,才将高卢鸡从英国人的魔爪中解救出来。 但张越不是一般人。 他有足够的力量与控制力和计算能力。 举着手中长弓,他将那些重箭一支支的插到自己身前的地上。 然后在无数人的瞩目中,穿着那套金日磾送给自己的鱼鳞甲,张越就像一个闪闪发光的金人一般,让人屏息凝神。 “天使打算做什么?”乌恒义从们,满脸不解。 那柄前所未有的长弓,更是让他们窃窃私语。 而在远方,正在整队的匈奴人,也有人注意到了这一幕。 “快看!乌恒人的阵列……”有人惊讶的喊着。 于是,几个贵族便抬头向前。 然后他们就看到了,一个穿着一套耀眼无比,用黄金为饰的金人,站在了对面的阵列之前。 那个金人手中,举着一柄奇怪诡异的莫名大弓。 弓之大,比人还高! “那个人疯了吗?”屯孤嗤笑了起来:“这么大的弓,如何拉得开?” 然而,他话音未落,就清楚的看到了,那个金色的人影,举着的大弓,被他拉开了一满圆,就像月亮一般! 这也是英格兰长弓的特点——只要力气足够大,没有受过训练的人,也能拉得开! 屯孤看着,感觉脸上有些火辣辣的,便道:“能拉开又如何?他能射出百步吗?” 当代大部分的弓箭,有效射程最多一百余步。 五十步内的弓箭,才有足够的精确性。 然而,屯孤却忘记了,汉军为了提高百步外的远程火力精确性。 将重箭推上了历史舞台。 汉军的大黄弩射手使用的重箭,可以保证哪怕在三百步外,射出的箭矢依然稳定飞行! 而张越现在使用的,就是重箭! 桑拓木与精铁组合在一起的重箭,箭头是手工打磨的三菱形状。 在设计的时候,甚至还考虑了空气动力学,增加了一个稳定尾翼。 毫不夸张的说,这些重箭,是现在地球上最先进、技术含量最高的重箭! 几乎就是在屯孤说话的时候,张越就已经准确的找到了一个猎物——很不巧,就是屯孤。 谁叫他的装束太过显眼了些呢? 微微的在心里算了一下距离,估算了一下风速后,修正了角度。 然后,张越就将松开了被扳指拉住的弓弦。 嘭! 弓弦震动,整个弓身,都被这巨大的反震力而颤栗。 带着巨大的动能,那支重箭迅速飞向目标。 两百步的距离,对于大多数弓箭来说,是一个遥不可及的距离。 过去,汉军只有大黄弩与床子弩可以威胁到这一距离的敌人。 但,现在又多一种武器。 重箭破开空气,发出尖啸声。 屯孤却是像一个好奇的孩子一样,骑在马上,一动不动的。 他甚至还打算和旁边的人调侃一下。 然而…… 就在这刹那,他忽然感觉空气中传来了尖锐的撕裂声,他瞪大了眼睛,只看到了一支长箭撕破了空气,犹如闪电,向着他的胸膛而来。 砰! 重箭毫不费力的穿透了他的衣甲,三菱箭头的破甲性能,在这刹那,显露无疑,它破开了屯孤身上穿着的羊皮与内衣里裹着的皮甲,最终穿透了皮肤、肌肉、筋骨与内脏。 巨大的动能,甚至直接将他从马上掀翻。 “屯孤!”这时,他的亲兵才反应过来,急忙上前。 但他们看到的,却只有一具栽倒在地上,吐着血沫,无意识抽搐的尸体。 所有人,都只觉得头皮发麻,呼吸困难。 “这已经超过两百步了吧?”有人轻声呢喃着。 ……………………………… 远方,乌恒义从们,只看到天使弯弓搭箭,然后轻松的将长弓拉满,最后射出。 然后,他们就看到了,两百余步外的一个匈奴人,从马上栽倒,生死不知。 看到此情此景,每一个人都忍不住欢呼起来。 “天使神威!” “天使万胜!”郝连破奴与独孤敬,更是立刻化身为相声演员,自觉的充当起捧哏、逗哏的角色来。 张越却是面色如常,低下身子,从地上捡起一根重箭,继续寻找自己的目标。 因为他知道,这样的机会,是很珍贵的。 他必须抓住现在匈奴的高级将领和贵族,还未察觉到危险的时候,尽可能的多杀伤! 不然,以后恐怕就不会有这样的好机会了! 所以,他几乎是一刻也不停顿的,不断搜寻目标,然后弯弓搭箭。 在短短的三十多秒中,他前后射出了七箭。 命中了五箭。 每一个被他瞄准的,都是其阵列之中的大人物! 而这样恐怖的射击距离与精度,也毫无意外的立刻在匈奴骑兵之中,引发了混乱。 在连续有五个贵族,被远距离点名射杀后。 所有的匈奴贵族,都反应了过来。 他们立刻就撤离了前排,躲到了本方的骑兵阵列身后。 这让张越颇为遗憾。 砸吧了一下嘴巴,他笑着道:“算你们运气好!” 当然,事实上,他也最多只能开四五箭。 力气倒是还有。 但身体的负担,却有些沉重。 特别是筋骨与脊柱,连开七箭后,都有些酸痛和疲劳。 再射下去,勉强下去,精度就将难以保证了。 甚至可能射出去的箭,都不知道会飞去那里? 但,这样恐怖的射术和战果,却是令每一个人都是张大了嘴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天使威武!”独孤敬第一时间就跑上前来,趴到张越面前:“小人有幸能为天使牛马走,实在是三生有幸!” “别拍了马屁了……”张越放下手中的长弓,道:“做好准备,迎击匈奴人的冲阵吧!” 死了五个贵族。 匈奴人肯定是被激怒了的。 等他们回过神来,必然会对乌恒义从的阵地,发起狂风骤雨般的猛攻! 独孤敬却是笑着道:“天使放心,小人们一定会坚决守住阵地,一定不给天使丢脸!” 身边的乌恒人,纷纷大声道:“天使放心!小人们一定不给天使丢脸!” 在他们看来,己方有着这样一位能射两百步外的超级射手。 战斗是必胜无疑! ………………………………………… 而在匈奴阵列中,气氛却是有些沉寂和低落。 五具中箭的尸体,都被抬到了卫律面前。 连同那些重箭,也都被呈递到了卫律身前。 看着这些重箭,卫律狠狠的盯着自己面前的这些人,问道:“是谁让你们去阵前的?” “你们没听说过汉朝的大黄弩的厉害吗?” “大王,不是大黄弩……”有人弱弱的道:“是一个金甲人用一柄巨弓射出来的箭……” “对!”有亲眼见证的人,带着畏惧和害怕道:“奴才亲眼看到那个金甲人弯弓……” 这人几乎是用着战栗的声音说道:“两百步外,一箭毙命,而且,不过数十息,便连开七弓,中五人……” “射杀了骨都侯三人,当户两人……”他看着卫律,小声的问道:“大王,该不会是天神下凡,到了乌恒人阵中,为他们助阵了吧?” 其他人听着,都是纷纷点头,附和起来。 卫律听着,当即就抽出自己腰间的剑,重重的插进地面,大声呵斥:“什么天神下凡?!” “天神只会保佑伟大的大匈奴!” 他看着那五具尸体和那些重箭,再看着那些被暂时震慑住的贵族们,他知道,现在不能给时间让这些思考。 更不能给时间让其他知情者思考和传播这个事情。 否则,这仗就不用打了! 因为,匈奴人是最迷信的民族。 从单于到牧民,每一个人都对神明,虔诚无比。 他们甚至,将自己的敌人的英雄,视为神明,祭祀和膜拜。 譬如,当初的那两个男人…… 多数时候,匈奴骑兵,只要看到一面写了卫字或者霍字的战旗。 马上就能撒腿跑出几百里! 这不仅仅是害怕他们的战绩和威名。 更是因为这些人相信,那两个男人是神明。 凡人,岂能对抗神明? 在神的面前,匈奴人只会做一件事情——束手就擒,认命等死。 那些敢跑的,其实胆子已经很大了,对匈奴也足够忠诚了! “传我将令:各部立刻按照命令,次第展开!” “再派人去各部,敢有在阵中私自议论者,杀无赦!” 卫律费尽了力气,才终于将那些疑虑和狐疑的贵族们,敢去各自的军队,让他们去指挥作战,但不许再去前排! 赶走这些人,卫律忍不住松开了自己的衣襟,深深的吐了一口气。 “数十息连开七弓,杀五人!”他满脸忧愁:“还是在两百步外!” “汉朝到底出了怎样的怪物?” 他只听说过,过去有李将军李广,夜射石虎,箭没入石中的传说。 他一直以为那只是传说。 却不想,能亲耳听到,比传说更夸张的事情! “大王!”王望却是看着卫律,轻声道:“臣听说过一个事情……” “嗯?” “臣曾听说,汉侍中、建文君张子重,在长安城有一个别号……” 王望抬起头,看着卫律,一字一顿:“张……蚩……尤!” “传说他乃是兵主座下神将甚至是兵主本尊下凡……” “有万夫不敌之勇,有力拔山河之气概……” “能生撕虎豹,手碎长戟……” “传说曾以一己之力,而搏杀刺客十余人……” “会不会,那金甲人就是他?”王望颤抖的问着。 卫律听着,如蒙雷击。 下一秒,他就和被毒蛇咬了的伤员一样,跳了起来:“马上传令,不要准备,立刻进攻!” 若那个连开七弓的金甲怪物,真的是那位乡党。 卫律知道,一定不能再给他机会了。 决不能再给其个人表现的机会了! 不然,以匈奴的民族性格,他们会在这样的强者和勇士面前,不由自主的跪下去的! 就像他们曾经在冒顿大单于和老上大单于的铁腕之下,五体投地,忠诚无比一样。 也和他们当年在那两个男人的战旗面前,闻风而逃或者闻风而降一样。 概因,匈奴人崇拜和敬畏强者! 以卫律对匈奴人的了解来看,一旦大部分人都知道了那位乡党的事迹,再目睹他的神威。 瞬间就会战意尽失。 所以,他必须抓紧时间,立刻进攻。 而且是不惜代价的猛攻! 只有这样才有一线生机! 他可不想被对方抓住,然后带回长安,成为长安朝臣与勋贵争相观赏和折辱的东西! 死也不想! 正文 第九百三十七节 鏖战(1) 几乎是须臾的功夫。 远方的匈奴骑兵队列里,就响起了苍茫的号角声。 “呜呜呜……” 然后,便是滚滚烟尘,铺天盖地的扬起来。 两百步距离,对于所有骑兵来说,都只需要一个简单的冲锋,就可以做到。 匈奴人同样如此。 不到十秒的功夫,第一排的匈奴骑兵,就已经高速冲来。 尽管乌恒义从们,在阵前布置了无数陷阱,挖掘了数条陷马壕,还撒播了大量的专门克制骑兵的各类蒺藜。 但事实上,这些防御手段,只能迟滞骑兵,而不能阻止骑兵。 否则的话,遇到骑兵,摆个乌龟阵,不就可以了吗? 从张越的角度看来,大部分的防御设施,在这次攻击狂潮中,甚至没有发挥什么太大的作用。 最多,只是造成了十余骑兵的坠马与数十匹战马的折损。 就连战前,曾经被寄予厚望的陷马壕与圆筒钉刺陷阱,也只是稍微迟滞了一下对方的速度。 不过,这已经很不错了。 趁着这个机会,乌恒弓手们,迅速的弯弓搭箭。 开始齐射! 嗖嗖嗖! 箭雨瞬间覆盖了,被陷马壕与拒马、各种蒺藜而影响了速度,被迫抱团在一起百余名匈奴骑兵。 几乎将这些骑兵,彻底覆盖在箭雨中。 但…… 在其他方向,骑兵的马蹄,却已经越过了陷马壕,只有几个倒霉蛋不慎掉入其中。 但这对匈奴人反而是好事。 因为后续者,根本不管这些同袍的生死,直接就踩着他们与他们的战马,越过了壕沟。 这时,乌恒射手们,才来得及开始第二次齐射。 然而,已经晚了。 第一批匈奴骑兵,越过了陷马壕,高速撞向了一个角落。 “顶住!”上百名举着各种盾牌的乌恒义从,立刻聚成一团,顶到了墙垣前。 这时候,就显示出当初特意设置这道墙垣的用处了。 低矮的墙垣,虽然不高、不厚也不是很坚固。 但却是一个明显的障碍物。 对于马这种生物来说,看来障碍物,只会有两个选择。 第一跳过去,第二停下来。 多数马匹和其主人,都会下意识的选择第二个。 只有极少数异类,才会尝试飞跃。 所以,当这批匈奴骑兵,冲到了墙垣前时,马匹不由自主的停下了马蹄。 骑士们,则只看到了,上百面盾牌,顶了过来。 然后这些举盾步兵忽然大喝一声,悄悄的将盾牌让开一丝缝隙。 数十柄长戟、长矛、长枪,就从这些盾牌后面快速的刺出。 十余个反应不够快的匈奴骑兵,就被直接捅穿。 但,剩下的匈奴骑兵,却不愧是久经沙场的老兵,他们直接反应了过来。 当初便明白了,自己应该做? 他们直接一夹马腹,稍微加速向前冲,然后,整个人就从马上跃起,借助着马的速度,直接扑进了墙垣内。 而同时,战马也撞到了墙垣上,将这墙垣撞出了一个裂口,甚至直接撞塌! 好在,举着巨盾的乌恒义从们,坚决的顶了上去。 而跟随在其身后的步兵,则高举着各类长兵器,对准了那些跃入墙垣,但立足不稳的敌人,就是一阵捅刺。 这也是这些乌恒义从,现在唯一能掌握和知道的战斗配合了。 不过很有效就是了。 几乎只是刚刚交手,就靠着人数优势和武器长处,将那数十名跃入墙垣的匈奴骑兵消灭了大半。 但…… 其他匈奴骑兵,却已经爬了起来,并拿着武器,杀了上去。 更要命的是——又一波骑兵,已然沿着他们的前锋的道路冲杀了过来,在这些骑兵身后,还有三四波的骑兵,紧随其后,冲击而来。 这就是骑兵这个兵种在古典时代,最著名的战术——波浪攻势。 一排又一排骑兵,像浪潮一样,连绵不绝的冲击敌阵。 而防御方的步兵,哪怕阵型再完美,防御设施再健全,士兵再精锐,训练再有素,武器再精良。 只要是在野地里,就一定会被骑兵这种冲击冲散队形,打乱组织。 甚至,被直接从脆弱部凿开一个口子,然后被其从头凿穿到阵后。 这就是骑兵这个兵种的最大优势之一——灵活、高速,并可以选择进攻的地点和方向。 此时,张越已经重新回到了箭楼上,登高望远,观察整个战场的全局。 在他的角度看来,匈奴骑兵,就像山洪后的泥石流一般,席卷在整条防御阵列上。 几乎所有地方,都在交火。 阵列之前,枪戟矛戈与匈奴骑兵装备的各种青铜铤、短刀、长剑,交鸣在一起。 阵列之后,乌恒义从的弓手们,接连不断的组成抛射,打击和控制着匈奴骑兵。 但,乌恒人与匈奴人相比,还是太稚嫩、太青涩了。 尽管他们作战勇敢,坚决防御。 但是…… 从张越的角度来看,前排的盾兵与步兵,已经坚持不了太久了。 而且,他们的伤亡,恐怕也不比进攻的匈奴人少。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狼原这道狙击阵地,虽然死死的扼住了卫律部南下的主要通道。 更因为特殊的地理地形,而可以有效防止匈奴骑兵的两翼包抄或者绕后捅菊花。 但,凡事有利就有弊。 为了能够在这里卡主匈奴骑兵的南下通道,整条防线阵地,拉的有些长。 战场的正面宽度,就超过了十里! 如此长的接触面,就意味着,乌恒义从的兵力,在实际上是被摊薄了的。 尽管,张越想了许多办法,用了无数主意。 但,一开始战斗,整个防御阵地,就像面团一样,被匈奴骑兵,不断的挤压、擀碾、变形。 无数的薄弱点和脆弱部,立刻就暴露出来。 匈奴人当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立刻就调兵遣将,向着这些防御弱点和脆弱部攻击。 这迫使第一梯队的乌恒义从们,不得不咬牙顶上去。 战斗开始一刻钟后。 后排的弓手们,便不得不拿起了武器,顶到了前排。 而失去了远程火力的狙击,匈奴骑兵越发的猖狂。 越发的肆无忌惮。 战线前,此刻已经变成了一个地狱般的场景。 在不过一刻钟时间内,匈奴与乌恒双方,各自遗尸数百。 更多的伤兵,则都在地上打滚、哀嚎、惨叫。 但没有人关心他们。 匈奴人的骑兵,就像是潮水一样,延绵不绝的冲击着乌恒义从的防线。 到现在,第一线的防御设施,除了那些圆筒钉刺陷阱,还能偶尔发挥作用外,其他的防御设施,基本已经没有效果了。 匈奴骑兵,踏着他们的同袍与敌人的尸体,向前冲击着乌恒义从们摇摇欲坠的阵线。 看到这里,张越冷静的举起手来,下令:“第二梯队,顶上去!” “诺!”郭戎立刻领命,然后敲响那面被布置在箭楼下的战鼓。 咚咚咚! 咚咚咚! 密集的战鼓声,响彻战场。 诸水小奴,带着他的部族兵马,全体站起来。 然后举着盾牌,拿着武器,大踏步向前,加入前方的战场。 这批生力军的加入,立刻就稳固了已经摇摇欲坠的防线,并生生的将匈奴骑兵,赶出了墙垣。 但,匈奴人却不慌不忙,立刻做出了调整。 张越看到,在前方的匈奴本阵之中,又一批骑兵,加入了战场。 而原本负责进攻的骑兵,则在这些骑兵抵达战场后,逐步后撤,推入其阵内修整。 看到这个情况,张越眼皮子有些跳动。 这就是骑兵的优势! 我可以休整,你不行! 照这么打下去,张越感觉,乌恒义从们,可能撑不了多久。 哪怕他之前,用近乎开挂的远射,鼓舞了士气。 但…… 冷兵器时代的士气,属于薛定谔的士气。 士兵们的情绪、感受和战局的细微变化,都可能导致士气的涨跌。 故而…… “也只好学学阿瞒了……”张越叹了口气,朗声下令:“传令各部,再坚守一个时辰,匈奴必定撤兵!” 至于一个时辰后,万一匈奴人不撤? 那就只能到时候再说了! 先顶住这一个时辰再说! 再说了,乌恒人有时间这个概念吗? …………………… 残酷的战斗,就像是绞肉机。 持续不断的将匈奴与乌恒的年轻人的生命搅碎。 当太阳升至正午,炙热的阳光,将地表炙烤的滚烫。 匈奴骑兵,不得不撤退时。 乌恒义从们,也已经筋疲力尽。 战线前方,匈奴人与乌恒人的尸体以及战马的尸体,堆磊在一起,交织成一片修罗场。 张越带着人,走在其中,看着这片被尸体堆满的战场,陷入了沉寂之中。 过去的一个多时辰内,乌恒义从六千多人,与至少三千以上的匈奴骑兵轮番鏖战。 乌恒义从们,起码有一千人战死,负伤者超过了两千,其中失去作战能力的,至少有三百人。 而他们取得的战果,不过是最多七百的匈奴骑兵。 战损交换比例,触目惊心! 张越的眼睛,从那些在战线后面休息和进食的乌恒人身上扫过。 他知道,这残忍的战争,已经将大多数乌恒人的战斗意志与决心,消磨的差不多了。 他甚至看到了,很多人,在一边吃东西,一边哭泣。 伤员们的呻吟声与哀嚎声,尤其刺激了这些脆弱的牧民的神经与意志。 讲真,他们还能坚持在阵线前,还能坚持到现在,已经是一个奇迹了。 张越甚至觉得,若不是有着督战队的存在,加上张越亲自带着一支长水校尉的重骑兵,压阵在后。 恐怕这些乌恒义从,当场崩溃,然后全线溃逃,都是极有可能发生的事情。 毕竟,他们中的大多数人,在这一战之前,恐怕连什么是战争都不知道。 亲眼目睹了战争的残酷与可怕后,心理不出问题,是不可能的。 “果然啊……”张越看着那些在撤下去后,心理和精神,都陷入崩溃边缘的乌恒义从们的面孔,不得不感叹:“天策上将的战术,不是一般人都可以玩得起的!” 就像航母、四代机。 只有超级大国,并拥有强大的工业制造与系统整合能力的国家,才有资格将之列入自己的清单,并制造出来。 这坚壁摧锐的战术,同样也需要一个前提。 那就是拥有一支意志坚强、训练有素、作战勇敢,决心坚定,不怕牺牲,不怕困难的步兵。 并将他们武装到牙齿,拥有陌刀、长弓、重甲。 并给他们配属一直同样精锐、强大和勇敢的骑兵。 否则,便是东施效颦,就像现在这些乌恒义从们一样。 就差没有哭着喊着,要回家找妈妈了。 好在,张越要面对的敌人,也不是唐军需要面对的突厥、吐蕃、薛延陀、吐谷浑骑兵。 他面对的是一支经典的,西元前的匈奴骑兵。 所以,还有机会。 但前提是——乌恒义从们,再顶一天! 将卫律部的精力与马力,消耗殆尽! 因为,张越现在至少,还有一支可以摧枯拉朽的重骑兵! 正文 第九百三十八节 鏖战(2) 乌恒人还能顶一天吗? 张越看了看那些在远方休整的乌恒义从们,微微的摇了摇头。 刚刚的激烈战斗,几乎消耗光了乌恒义从们的全部勇气与意志。 更可怕的,还是,战死的人基本都是敢战和愿意战的。 留下来的,自然大部分都是些胆小、怯懦之人。 这也是冷兵器时代的常态。 勇敢者死光了,剩下的鼠辈,便抱头逃窜。 反观匈奴人…… 张越低头查看着那些匈奴骑兵的尸体,然后就抿起了嘴唇。 多数死者,都是些衣衫破烂,身体瘦弱的人。 换而言之,其实这些人是炮灰。 是匈奴的奴隶! 至于那些真正的匈奴武士,作为主力的精锐骑兵,张越很少看到他们的尸体。 整个战场上,最多不过一两百具穿着羊皮袄,里面套着皮甲,骑乘着骏马,拿着青铜或者铁制兵器,甚至带着青铜胄的匈奴骑兵尸体。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打仗,并不是靠匹夫之勇,就可以决定胜负的。 技术、训练和素质、体力、经验,都将决定战争胜负与生死存亡。 旁的不说,后世米帝的高科技兵器,酷炫狂拽屌,几乎天下无敌。 但在沙特老爷们手里,却沦为二战的消耗兵器。 f-15,爱国者,威名尽丧。 而这就是训练、经验和纪律的差距。 也是态度与心态的不足。 所以,伟大领袖的教导,非常正确——决定战争胜负的,终归是人,而不是武器。 乌恒人,终究只是一群刚刚被从牧场拉来的民兵。 训练、意志和经验,统统缺乏。 方才的战斗,就已经清楚无误的表明了这些问题。 很多战死者,其实就是死于经验、训练的缺乏和配合的缺失。 换一支汉军精锐步兵在此,是绝不可能损失这么惨重的。 “日暮之前,匈奴一定还会发起进攻!”张越走在死尸堆中,轻声说道:“决战,就只能选择当时了!” 他抬起头,望向前方。 匈奴骑兵,已经干干净净的消失在原野之中了。 他们已经撤向了崖原,去当地补充水,并进行休整以恢复体力与精力。 等他们再次出现,乌恒义从们,必将迎接一次狂猛的考验! 考验时间,甚至可能长达数个时辰。 张越相信,卫律现在应该也清楚和明白,此地的乌恒义从们的虚实。 他一定不会放过机会的。 今天下午,肯定是一场血战! 现在,摆在张越的面前,只有两条路。 一条死磕到底! 但是,乌恒人很容易就会掉链子。 毕竟,他们不是汉军的精锐。 没有什么荣誉啊、使命啊、信念啊一类的支撑物。 又缺乏凝聚力,能在这里依旧坚持,没有溃散,还是多亏了呼揭人先前的残暴,以及张越画的大饼和早上展示的射术。 要求他们和李陵兵团一样,五千人战到最后,只余数百,弹尽粮绝,却依旧可以保持组织、秩序,还可以顽强突围。 那太难了! 而另外一条,就是后撤数十里,重新选择一个狙击阵地,依靠天险来迟滞卫律部。 但问题是…… 且不说能不能做到。 就是做到了,也不会比现在更好。 倔强青铜和最强王者,就算打一万把,该被虐还是被虐! 况且,撤退从来都是冷兵器时代最艰难的事情。 其难度比进攻要高无数倍。 张越甚至怀疑,只要他下令后撤,乌恒人恐怕就都会变成二师兄。 这大军,瞬间就会崩散。 即使不会,卫律也不可能让他安然后撤。 到时候随便派出一支骑兵衔尾,那张越就算有三头六臂,亦要回天无力! 届时,恐怕就是天策上将被黑的最惨的一次了! 故而…… 此地,决不能放弃! 死也要守住! 那什么办法,可以解决当前的困境呢? 走在战场中,张越陷入了沉思。 忽然,他想起了一个故事,眼睛渐渐的亮起来。 同时,脑海中,方才在箭楼上,所见到的匈奴骑兵的作战与进攻姿态,向幻灯片一般,一帧帧的掠过。 审视着那些匈奴骑兵展现的姿态和进攻方式,张越从中很快就找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 “原来是这样……”他嘴角渐渐的浮现出笑容。 因为,他发现了匈奴骑兵的进攻节奏和转换节奏。 通过回放,他发现,几乎绝大多数的匈奴骑兵,都是以两百或者三百骑,为一个作战队,由两个或者三个类似的作战队,组成一次攻击波。 当攻击有利时,这个攻击波就会迅猛前冲,扩大战果。 而遭遇不利时,其前锋就会采用牵扯和拉扯战术,不断的拉扯乌恒人的阵容,吸引他们的注意,等乌恒义从的阵列被拉扯松动后,再由其身后的两个骑兵队,抓住其前锋拉扯出来的空间,果断发起打击。 乌恒义从,就多次在匈奴人这一招面前吃了大亏。 错非张越手里还特地留了预备队,更将乌恒人分成三个梯队,乱流交替上阵。 否则的话,在刚才匈奴骑兵就可能已经成功的在防线上凿开缺口了! 但这种战术,虽然灵活。 进攻时,也很有威胁。 然而,其攻击转换的间隔,却有些略长。 一个攻击波,若是攻击不利,再次整队和重新组织进攻,便需要至少一刻钟以上的时间! 也就是他们面对的是乌恒人。 在当今世界战力段位上,虽然还不至于沦落到倔强青铜段位。 但也撑死不过是一个白银黄金段位的选手。 而匈奴人的段位与意识、经验,却是已知世界唯二的最强王者! 所以,他们的这种进攻节奏与攻击方式才能得逞。 若是面对汉军,他们这么玩,纯属找死! 旁的不说,仅仅是汉军的强弩劲弓,就够匈奴人喝一壶的了。 就更不提,汉军步兵,大多数都受过严格的对骑兵作战训练。 完全可以在这里,将匈奴人怼的生活不能自理。 搞清楚了匈奴人的攻击节奏后,张越的脸上,重新流露出笑容。 信心,再一次回来。 “只要再顶住一个时辰,最好两个时辰……”张越低声呢喃:“我便有机会,忽施冷箭!” 对于马来说,一个时辰或者以上的激烈、高强度的运动后,其心脏与肺,就都要承受重担。 此外,夏季的高温,会使得它们需要用更多的水和能量来调节体温。 而这就给了张越机会! 坚壁摧锐的战术,总结起来,就是以弱侍强,以强击弱。 和古老的田忌赛马是一个道理——用我最强的军队,在你最脆弱的时候,发起最强的攻击。 从而达到一击毙命的效果! “传令:召集各部头人,商议战后部署!”张越扭头对郭戎下令。 ……………………………… 卫律的大营,设立在崖原边缘的一处小溪之旁。 此时,经历了一个早上的鏖战的匈奴骑兵,都已经回到了此地。 人人脸上,都洋溢着高兴的笑容。 最开始的金甲人带来的恐惧,此刻,在他们心里消失的干干净净。 如今,每一个人都在吃着奶酪,喝着冰凉的泉水,谈论着那些乌恒人的可笑和孱弱。 欢乐的气氛,充斥在所有人心中。 因为…… 刚刚的攻击,清楚无误的表明了乌恒人,依然与他们记忆中一样。 不过是孱弱的奴隶,卑微的牧奴而已。 养马和放牧,他们或许还算可以。 但,打仗这种事情,真的不适合他们! 错非顾忌卫律也是乌恒人出生,此刻恐怕很多人都已经跑到了卫律身边,尽情的吹嘘自己的英勇,嘲笑着乌恒人的失态与不专业。 没办法,自匈奴与汉交战以来,这一战是匈奴人最轻松的一战。 以骑兵冲击防御森严有着完整防御阵地的敌军。 损失却是微乎其微! 很多骨都侯,在清点了自己的兵马后都发现,不过折了三五骑而已(匈奴人从来不统计奴兵的损失,因为奴隶是财产是工具,这就好比汉家的农民用坏了一个锄头,虽然会心疼、伤心,但却不会将这个事情,报告官府)。 就连卫律,也难得露出了轻松的笑容。 “今天下午,日暮之时,再打一次,应该就可以击碎这些乌恒人的防御了……”他笑着对王望说道:“王兄,等我军击碎当面之敌的狙击后,各部不要恋战,也不要追逐逃兵……” “我们直趋鶄泽,去寻找和接应姑衍王!” “这才是当务之急!” 王望听着,点头道:“臣明白,臣会将此事,与诸位骨都侯都讲清楚的!” 卫律却是因为有些遗憾的叹道:“若早知道,乌恒人如此孱弱,本王就该投入全部军队,那样说不定此刻已经突破了他们的防线了!” 在之前,因为担心可能的反扑,卫律留下了两千精锐,作为预备队,以应对可能发生的情况。 但现在看来,那纯粹是多余的。 “下午的攻击,大王要将全军全部投入作战吗?”王望问道。 卫律听着,笑道:“还是不了!” “谨慎些,总归没有错!” “况且,方才不是已经证明,哪怕只投入三千余骑,依旧可以碾碎他们吗?” “可是……”王望抬头,看着卫律,道:“我军的马匹,可能有些问题了……” 上午的激烈作战与高强度的机动,使得很多战马,都出现了脱水情况。 现在虽然有了休息的机会。 但一个下午,可不够! 卫律听着,想了想,然后道:“那就将预备队的马和进攻方的马换一下!” “尽量保证,进攻骑兵有着充足马力可用!” 打完这一战,他们还要向南突进数百里,去寻找和接应姑衍王的骑兵。 那估计会是一场恶战! 所以,战马的体力和精力,必须有一个充足的储备! “遵命!”王望低头领命,就笑呵呵的出去布置了。 卫律则闭上眼睛,轻轻的躺到冰凉的地面上,假寐起来。 他很累。 很想睡觉,只是,理智告诉他,不能闭眼。 于是,就眯着眼睛,思考着问题。 他想着今天的战斗,想着那些乌恒军队的表现。 嘴角微微勾起一丝骄傲。 他虽是乌恒人的后代,但对于乌恒人,却没有丝毫认同。 也从未觉得,自己是什么乌恒人。 相反,他更认同引弓之民之概念,推崇一种‘有诗书礼乐、上下尊卑,各安其职’并由单于大一统,主宰一切的引弓之民社会。 “打赢这一役,接回姑衍王,若是可以,便率军在这幕南,掀起风浪,吸引汉朝注意力!” “若是不行,便撤回漠北,严守篱笆!” 想着这些事情,卫律便陷入了沉沉的梦乡中。 正文 第九百三十六节 狼原上的神射手(2) 摩挲着手中的长弓,张越凝神向前,越过人群,走到墙垣前。 他很清楚,手里的这柄弓的优势与劣势。 作为欧陆中世纪最有效的远程兵器。 英格兰长弓,一度是英国人最看重的武器。 甚至将之视为关乎国家兴衰的战略武器! 在漫长的数百年里,英国人一直有一个规定:任何送欧洲进口的葡萄酒,必须缴纳紫衫木作为关税。 这是因为,英国本土不产紫衫木。 而这种长弓的优势,是非常突出的。 首先,就是所有人都熟悉的超远射程! 就拿张越现在手里的这柄长弓来说吧,射程超过了三百步! 在两百步距离内,可以穿透皮甲、锁甲! 其次,就是使用简单。 这种弓,不像复合弓,拉开它需要的不是技巧,而是纯粹的力气! 也就是传说中的力大砖飞! 再次就是射速奇快! 中世纪的英国长弓手,曾经创造了一分钟射出十二箭的记录! 这种射速,甚至超过了早期的步枪的射速。 而且,在使用重箭时,其杀伤力不亚于近代步枪。 当然,这种武器的劣势,也是同样突出。 因为射程远,所以精确度下降的非常厉害! 单人射击的话,超过五十步,一般的轻箭就是在飘了,能不能射中纯靠运气。 使用重箭的话,精确度倒是保证了。 但因为臂力的缘故,射程就被大大缩短了。 故而,一般这种长弓英国人都是集中在一起,用齐射来打击敌人的。 像是阿尔库金战役,五千英国长弓手,射爆了法国的三万大军。 让法国从此被英国人骑在脑袋上,值得那个女人出现,才将高卢鸡从英国人的魔爪中解救出来。 但张越不是一般人。 他有足够的力量与控制力和计算能力。 举着手中长弓,他将那些重箭一支支的插到自己身前的地上。 然后在无数人的瞩目中,穿着那套金日磾送给自己的鱼鳞甲,张越就像一个闪闪发光的金人一般,让人屏息凝神。 “天使打算做什么?”乌恒义从们,满脸不解。 那柄前所未有的长弓,更是让他们窃窃私语。 而在远方,正在整队的匈奴人,也有人注意到了这一幕。 “快看!乌恒人的阵列……”有人惊讶的喊着。 于是,几个贵族便抬头向前。 然后他们就看到了,一个穿着一套耀眼无比,用黄金为饰的金人,站在了对面的阵列之前。 那个金人手中,举着一柄奇怪诡异的莫名大弓。 弓之大,比人还高! “那个人疯了吗?”屯孤嗤笑了起来:“这么大的弓,如何拉得开?” 然而,他话音未落,就清楚的看到了,那个金色的人影,举着的大弓,被他拉开了一满圆,就像月亮一般! 这也是英格兰长弓的特点——只要力气足够大,没有受过训练的人,也能拉得开! 屯孤看着,感觉脸上有些火辣辣的,便道:“能拉开又如何?他能射出百步吗?” 当代大部分的弓箭,有效射程最多一百余步。 五十步内的弓箭,才有足够的精确性。 然而,屯孤却忘记了,汉军为了提高百步外的远程火力精确性。 将重箭推上了历史舞台。 汉军的大黄弩射手使用的重箭,可以保证哪怕在三百步外,射出的箭矢依然稳定飞行! 而张越现在使用的,就是重箭! 桑拓木与精铁组合在一起的重箭,箭头是手工打磨的三菱形状。 在设计的时候,甚至还考虑了空气动力学,增加了一个稳定尾翼。 毫不夸张的说,这些重箭,是现在地球上最先进、技术含量最高的重箭! 几乎就是在屯孤说话的时候,张越就已经准确的找到了一个猎物——很不巧,就是屯孤。 谁叫他的装束太过显眼了些呢? 微微的在心里算了一下距离,估算了一下风速后,修正了角度。 然后,张越就将松开了被扳指拉住的弓弦。 嘭! 弓弦震动,整个弓身,都被这巨大的反震力而颤栗。 带着巨大的动能,那支重箭迅速飞向目标。 两百步的距离,对于大多数弓箭来说,是一个遥不可及的距离。 过去,汉军只有大黄弩与床子弩可以威胁到这一距离的敌人。 但,现在又多一种武器。 重箭破开空气,发出尖啸声。 屯孤却是像一个好奇的孩子一样,骑在马上,一动不动的。 他甚至还打算和旁边的人调侃一下。 然而…… 就在这刹那,他忽然感觉空气中传来了尖锐的撕裂声,他瞪大了眼睛,只看到了一支长箭撕破了空气,犹如闪电,向着他的胸膛而来。 砰! 重箭毫不费力的穿透了他的衣甲,三菱箭头的破甲性能,在这刹那,显露无疑,它破开了屯孤身上穿着的羊皮与内衣里裹着的皮甲,最终穿透了皮肤、肌肉、筋骨与内脏。 巨大的动能,甚至直接将他从马上掀翻。 “屯孤!”这时,他的亲兵才反应过来,急忙上前。 但他们看到的,却只有一具栽倒在地上,吐着血沫,无意识抽搐的尸体。 所有人,都只觉得头皮发麻,呼吸困难。 “这已经超过两百步了吧?”有人轻声呢喃着。 ……………………………… 远方,乌恒义从们,只看到天使弯弓搭箭,然后轻松的将长弓拉满,最后射出。 然后,他们就看到了,两百余步外的一个匈奴人,从马上栽倒,生死不知。 看到此情此景,每一个人都忍不住欢呼起来。 “天使神威!” “天使万胜!”郝连破奴与独孤敬,更是立刻化身为相声演员,自觉的充当起捧哏、逗哏的角色来。 张越却是面色如常,低下身子,从地上捡起一根重箭,继续寻找自己的目标。 因为他知道,这样的机会,是很珍贵的。 他必须抓住现在匈奴的高级将领和贵族,还未察觉到危险的时候,尽可能的多杀伤! 不然,以后恐怕就不会有这样的好机会了! 所以,他几乎是一刻也不停顿的,不断搜寻目标,然后弯弓搭箭。 在短短的三十多秒中,他前后射出了七箭。 命中了五箭。 每一个被他瞄准的,都是其阵列之中的大人物! 而这样恐怖的射击距离与精度,也毫无意外的立刻在匈奴骑兵之中,引发了混乱。 在连续有五个贵族,被远距离点名射杀后。 所有的匈奴贵族,都反应了过来。 他们立刻就撤离了前排,躲到了本方的骑兵阵列身后。 这让张越颇为遗憾。 砸吧了一下嘴巴,他笑着道:“算你们运气好!” 当然,事实上,他也最多只能开四五箭。 力气倒是还有。 但身体的负担,却有些沉重。 特别是筋骨与脊柱,连开七箭后,都有些酸痛和疲劳。 再射下去,勉强下去,精度就将难以保证了。 甚至可能射出去的箭,都不知道会飞去那里? 但,这样恐怖的射术和战果,却是令每一个人都是张大了嘴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天使威武!”独孤敬第一时间就跑上前来,趴到张越面前:“小人有幸能为天使牛马走,实在是三生有幸!” “别拍了马屁了……”张越放下手中的长弓,道:“做好准备,迎击匈奴人的冲阵吧!” 死了五个贵族。 匈奴人肯定是被激怒了的。 等他们回过神来,必然会对乌恒义从的阵地,发起狂风骤雨般的猛攻! 独孤敬却是笑着道:“天使放心,小人们一定会坚决守住阵地,一定不给天使丢脸!” 身边的乌恒人,纷纷大声道:“天使放心!小人们一定不给天使丢脸!” 在他们看来,己方有着这样一位能射两百步外的超级射手。 战斗是必胜无疑! ………………………………………… 而在匈奴阵列中,气氛却是有些沉寂和低落。 五具中箭的尸体,都被抬到了卫律面前。 连同那些重箭,也都被呈递到了卫律身前。 看着这些重箭,卫律狠狠的盯着自己面前的这些人,问道:“是谁让你们去阵前的?” “你们没听说过汉朝的大黄弩的厉害吗?” “大王,不是大黄弩……”有人弱弱的道:“是一个金甲人用一柄巨弓射出来的箭……” “对!”有亲眼见证的人,带着畏惧和害怕道:“奴才亲眼看到那个金甲人弯弓……” 这人几乎是用着战栗的声音说道:“两百步外,一箭毙命,而且,不过数十息,便连开七弓,中五人……” “射杀了骨都侯三人,当户两人……”他看着卫律,小声的问道:“大王,该不会是天神下凡,到了乌恒人阵中,为他们助阵了吧?” 其他人听着,都是纷纷点头,附和起来。 卫律听着,当即就抽出自己腰间的剑,重重的插进地面,大声呵斥:“什么天神下凡?!” “天神只会保佑伟大的大匈奴!” 他看着那五具尸体和那些重箭,再看着那些被暂时震慑住的贵族们,他知道,现在不能给时间让这些思考。 更不能给时间让其他知情者思考和传播这个事情。 否则,这仗就不用打了! 因为,匈奴人是最迷信的民族。 从单于到牧民,每一个人都对神明,虔诚无比。 他们甚至,将自己的敌人的英雄,视为神明,祭祀和膜拜。 譬如,当初的那两个男人…… 多数时候,匈奴骑兵,只要看到一面写了卫字或者霍字的战旗。 马上就能撒腿跑出几百里! 这不仅仅是害怕他们的战绩和威名。 更是因为这些人相信,那两个男人是神明。 凡人,岂能对抗神明? 在神的面前,匈奴人只会做一件事情——束手就擒,认命等死。 那些敢跑的,其实胆子已经很大了,对匈奴也足够忠诚了! “传我将令:各部立刻按照命令,次第展开!” “再派人去各部,敢有在阵中私自议论者,杀无赦!” 卫律费尽了力气,才终于将那些疑虑和狐疑的贵族们,敢去各自的军队,让他们去指挥作战,但不许再去前排! 赶走这些人,卫律忍不住松开了自己的衣襟,深深的吐了一口气。 “数十息连开七弓,杀五人!”他满脸忧愁:“还是在两百步外!” “汉朝到底出了怎样的怪物?” 他只听说过,过去有李将军李广,夜射石虎,箭没入石中的传说。 他一直以为那只是传说。 却不想,能亲耳听到,比传说更夸张的事情! “大王!”王望却是看着卫律,轻声道:“臣听说过一个事情……” “嗯?” “臣曾听说,汉侍中、建文君张子重,在长安城有一个别号……” 王望抬起头,看着卫律,一字一顿:“张……蚩……尤!” “传说他乃是兵主座下神将甚至是兵主本尊下凡……” “有万夫不敌之勇,有力拔山河之气概……” “能生撕虎豹,手碎长戟……” “传说曾以一己之力,而搏杀刺客十余人……” “会不会,那金甲人就是他?”王望颤抖的问着。 卫律听着,如蒙雷击。 下一秒,他就和被毒蛇咬了的伤员一样,跳了起来:“马上传令,不要准备,立刻进攻!” 若那个连开七弓的金甲怪物,真的是那位乡党。 卫律知道,一定不能再给他机会了。 决不能再给其个人表现的机会了! 不然,以匈奴的民族性格,他们会在这样的强者和勇士面前,不由自主的跪下去的! 就像他们曾经在冒顿大单于和老上大单于的铁腕之下,五体投地,忠诚无比一样。 也和他们当年在那两个男人的战旗面前,闻风而逃或者闻风而降一样。 概因,匈奴人崇拜和敬畏强者! 以卫律对匈奴人的了解来看,一旦大部分人都知道了那位乡党的事迹,再目睹他的神威。 瞬间就会战意尽失。 所以,他必须抓紧时间,立刻进攻。 而且是不惜代价的猛攻! 只有这样才有一线生机! 他可不想被对方抓住,然后带回长安,成为长安朝臣与勋贵争相观赏和折辱的东西! 死也不想! 正文 第九百三十七节 鏖战(1) 几乎是须臾的功夫。 远方的匈奴骑兵队列里,就响起了苍茫的号角声。 “呜呜呜……” 然后,便是滚滚烟尘,铺天盖地的扬起来。 两百步距离,对于所有骑兵来说,都只需要一个简单的冲锋,就可以做到。 匈奴人同样如此。 不到十秒的功夫,第一排的匈奴骑兵,就已经高速冲来。 尽管乌恒义从们,在阵前布置了无数陷阱,挖掘了数条陷马壕,还撒播了大量的专门克制骑兵的各类蒺藜。 但事实上,这些防御手段,只能迟滞骑兵,而不能阻止骑兵。 否则的话,遇到骑兵,摆个乌龟阵,不就可以了吗? 从张越的角度看来,大部分的防御设施,在这次攻击狂潮中,甚至没有发挥什么太大的作用。 最多,只是造成了十余骑兵的坠马与数十匹战马的折损。 就连战前,曾经被寄予厚望的陷马壕与圆筒钉刺陷阱,也只是稍微迟滞了一下对方的速度。 不过,这已经很不错了。 趁着这个机会,乌恒弓手们,迅速的弯弓搭箭。 开始齐射! 嗖嗖嗖! 箭雨瞬间覆盖了,被陷马壕与拒马、各种蒺藜而影响了速度,被迫抱团在一起百余名匈奴骑兵。 几乎将这些骑兵,彻底覆盖在箭雨中。 但…… 在其他方向,骑兵的马蹄,却已经越过了陷马壕,只有几个倒霉蛋不慎掉入其中。 但这对匈奴人反而是好事。 因为后续者,根本不管这些同袍的生死,直接就踩着他们与他们的战马,越过了壕沟。 这时,乌恒射手们,才来得及开始第二次齐射。 然而,已经晚了。 第一批匈奴骑兵,越过了陷马壕,高速撞向了一个角落。 “顶住!”上百名举着各种盾牌的乌恒义从,立刻聚成一团,顶到了墙垣前。 这时候,就显示出当初特意设置这道墙垣的用处了。 低矮的墙垣,虽然不高、不厚也不是很坚固。 但却是一个明显的障碍物。 对于马这种生物来说,看来障碍物,只会有两个选择。 第一跳过去,第二停下来。 多数马匹和其主人,都会下意识的选择第二个。 只有极少数异类,才会尝试飞跃。 所以,当这批匈奴骑兵,冲到了墙垣前时,马匹不由自主的停下了马蹄。 骑士们,则只看到了,上百面盾牌,顶了过来。 然后这些举盾步兵忽然大喝一声,悄悄的将盾牌让开一丝缝隙。 数十柄长戟、长矛、长枪,就从这些盾牌后面快速的刺出。 十余个反应不够快的匈奴骑兵,就被直接捅穿。 但,剩下的匈奴骑兵,却不愧是久经沙场的老兵,他们直接反应了过来。 当初便明白了,自己应该做? 他们直接一夹马腹,稍微加速向前冲,然后,整个人就从马上跃起,借助着马的速度,直接扑进了墙垣内。 而同时,战马也撞到了墙垣上,将这墙垣撞出了一个裂口,甚至直接撞塌! 好在,举着巨盾的乌恒义从们,坚决的顶了上去。 而跟随在其身后的步兵,则高举着各类长兵器,对准了那些跃入墙垣,但立足不稳的敌人,就是一阵捅刺。 这也是这些乌恒义从,现在唯一能掌握和知道的战斗配合了。 不过很有效就是了。 几乎只是刚刚交手,就靠着人数优势和武器长处,将那数十名跃入墙垣的匈奴骑兵消灭了大半。 但…… 其他匈奴骑兵,却已经爬了起来,并拿着武器,杀了上去。 更要命的是——又一波骑兵,已然沿着他们的前锋的道路冲杀了过来,在这些骑兵身后,还有三四波的骑兵,紧随其后,冲击而来。 这就是骑兵这个兵种在古典时代,最著名的战术——波浪攻势。 一排又一排骑兵,像浪潮一样,连绵不绝的冲击敌阵。 而防御方的步兵,哪怕阵型再完美,防御设施再健全,士兵再精锐,训练再有素,武器再精良。 只要是在野地里,就一定会被骑兵这种冲击冲散队形,打乱组织。 甚至,被直接从脆弱部凿开一个口子,然后被其从头凿穿到阵后。 这就是骑兵这个兵种的最大优势之一——灵活、高速,并可以选择进攻的地点和方向。 此时,张越已经重新回到了箭楼上,登高望远,观察整个战场的全局。 在他的角度看来,匈奴骑兵,就像山洪后的泥石流一般,席卷在整条防御阵列上。 几乎所有地方,都在交火。 阵列之前,枪戟矛戈与匈奴骑兵装备的各种青铜铤、短刀、长剑,交鸣在一起。 阵列之后,乌恒义从的弓手们,接连不断的组成抛射,打击和控制着匈奴骑兵。 但,乌恒人与匈奴人相比,还是太稚嫩、太青涩了。 尽管他们作战勇敢,坚决防御。 但是…… 从张越的角度来看,前排的盾兵与步兵,已经坚持不了太久了。 而且,他们的伤亡,恐怕也不比进攻的匈奴人少。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狼原这道狙击阵地,虽然死死的扼住了卫律部南下的主要通道。 更因为特殊的地理地形,而可以有效防止匈奴骑兵的两翼包抄或者绕后捅菊花。 但,凡事有利就有弊。 为了能够在这里卡主匈奴骑兵的南下通道,整条防线阵地,拉的有些长。 战场的正面宽度,就超过了十里! 如此长的接触面,就意味着,乌恒义从的兵力,在实际上是被摊薄了的。 尽管,张越想了许多办法,用了无数主意。 但,一开始战斗,整个防御阵地,就像面团一样,被匈奴骑兵,不断的挤压、擀碾、变形。 无数的薄弱点和脆弱部,立刻就暴露出来。 匈奴人当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立刻就调兵遣将,向着这些防御弱点和脆弱部攻击。 这迫使第一梯队的乌恒义从们,不得不咬牙顶上去。 战斗开始一刻钟后。 后排的弓手们,便不得不拿起了武器,顶到了前排。 而失去了远程火力的狙击,匈奴骑兵越发的猖狂。 越发的肆无忌惮。 战线前,此刻已经变成了一个地狱般的场景。 在不过一刻钟时间内,匈奴与乌恒双方,各自遗尸数百。 更多的伤兵,则都在地上打滚、哀嚎、惨叫。 但没有人关心他们。 匈奴人的骑兵,就像是潮水一样,延绵不绝的冲击着乌恒义从的防线。 到现在,第一线的防御设施,除了那些圆筒钉刺陷阱,还能偶尔发挥作用外,其他的防御设施,基本已经没有效果了。 匈奴骑兵,踏着他们的同袍与敌人的尸体,向前冲击着乌恒义从们摇摇欲坠的阵线。 看到这里,张越冷静的举起手来,下令:“第二梯队,顶上去!” “诺!”郭戎立刻领命,然后敲响那面被布置在箭楼下的战鼓。 咚咚咚! 咚咚咚! 密集的战鼓声,响彻战场。 诸水小奴,带着他的部族兵马,全体站起来。 然后举着盾牌,拿着武器,大踏步向前,加入前方的战场。 这批生力军的加入,立刻就稳固了已经摇摇欲坠的防线,并生生的将匈奴骑兵,赶出了墙垣。 但,匈奴人却不慌不忙,立刻做出了调整。 张越看到,在前方的匈奴本阵之中,又一批骑兵,加入了战场。 而原本负责进攻的骑兵,则在这些骑兵抵达战场后,逐步后撤,推入其阵内修整。 看到这个情况,张越眼皮子有些跳动。 这就是骑兵的优势! 我可以休整,你不行! 照这么打下去,张越感觉,乌恒义从们,可能撑不了多久。 哪怕他之前,用近乎开挂的远射,鼓舞了士气。 但…… 冷兵器时代的士气,属于薛定谔的士气。 士兵们的情绪、感受和战局的细微变化,都可能导致士气的涨跌。 故而…… “也只好学学阿瞒了……”张越叹了口气,朗声下令:“传令各部,再坚守一个时辰,匈奴必定撤兵!” 至于一个时辰后,万一匈奴人不撤? 那就只能到时候再说了! 先顶住这一个时辰再说! 再说了,乌恒人有时间这个概念吗? …………………… 残酷的战斗,就像是绞肉机。 持续不断的将匈奴与乌恒的年轻人的生命搅碎。 当太阳升至正午,炙热的阳光,将地表炙烤的滚烫。 匈奴骑兵,不得不撤退时。 乌恒义从们,也已经筋疲力尽。 战线前方,匈奴人与乌恒人的尸体以及战马的尸体,堆磊在一起,交织成一片修罗场。 张越带着人,走在其中,看着这片被尸体堆满的战场,陷入了沉寂之中。 过去的一个多时辰内,乌恒义从六千多人,与至少三千以上的匈奴骑兵轮番鏖战。 乌恒义从们,起码有一千人战死,负伤者超过了两千,其中失去作战能力的,至少有三百人。 而他们取得的战果,不过是最多七百的匈奴骑兵。 战损交换比例,触目惊心! 张越的眼睛,从那些在战线后面休息和进食的乌恒人身上扫过。 他知道,这残忍的战争,已经将大多数乌恒人的战斗意志与决心,消磨的差不多了。 他甚至看到了,很多人,在一边吃东西,一边哭泣。 伤员们的呻吟声与哀嚎声,尤其刺激了这些脆弱的牧民的神经与意志。 讲真,他们还能坚持在阵线前,还能坚持到现在,已经是一个奇迹了。 张越甚至觉得,若不是有着督战队的存在,加上张越亲自带着一支长水校尉的重骑兵,压阵在后。 恐怕这些乌恒义从,当场崩溃,然后全线溃逃,都是极有可能发生的事情。 毕竟,他们中的大多数人,在这一战之前,恐怕连什么是战争都不知道。 亲眼目睹了战争的残酷与可怕后,心理不出问题,是不可能的。 “果然啊……”张越看着那些在撤下去后,心理和精神,都陷入崩溃边缘的乌恒义从们的面孔,不得不感叹:“天策上将的战术,不是一般人都可以玩得起的!” 就像航母、四代机。 只有超级大国,并拥有强大的工业制造与系统整合能力的国家,才有资格将之列入自己的清单,并制造出来。 这坚壁摧锐的战术,同样也需要一个前提。 那就是拥有一支意志坚强、训练有素、作战勇敢,决心坚定,不怕牺牲,不怕困难的步兵。 并将他们武装到牙齿,拥有陌刀、长弓、重甲。 并给他们配属一直同样精锐、强大和勇敢的骑兵。 否则,便是东施效颦,就像现在这些乌恒义从们一样。 就差没有哭着喊着,要回家找妈妈了。 好在,张越要面对的敌人,也不是唐军需要面对的突厥、吐蕃、薛延陀、吐谷浑骑兵。 他面对的是一支经典的,西元前的匈奴骑兵。 所以,还有机会。 但前提是——乌恒义从们,再顶一天! 将卫律部的精力与马力,消耗殆尽! 因为,张越现在至少,还有一支可以摧枯拉朽的重骑兵! 正文 第九百三十八节 鏖战(2) 乌恒人还能顶一天吗? 张越看了看那些在远方休整的乌恒义从们,微微的摇了摇头。 刚刚的激烈战斗,几乎消耗光了乌恒义从们的全部勇气与意志。 更可怕的,还是,战死的人基本都是敢战和愿意战的。 留下来的,自然大部分都是些胆小、怯懦之人。 这也是冷兵器时代的常态。 勇敢者死光了,剩下的鼠辈,便抱头逃窜。 反观匈奴人…… 张越低头查看着那些匈奴骑兵的尸体,然后就抿起了嘴唇。 多数死者,都是些衣衫破烂,身体瘦弱的人。 换而言之,其实这些人是炮灰。 是匈奴的奴隶! 至于那些真正的匈奴武士,作为主力的精锐骑兵,张越很少看到他们的尸体。 整个战场上,最多不过一两百具穿着羊皮袄,里面套着皮甲,骑乘着骏马,拿着青铜或者铁制兵器,甚至带着青铜胄的匈奴骑兵尸体。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打仗,并不是靠匹夫之勇,就可以决定胜负的。 技术、训练和素质、体力、经验,都将决定战争胜负与生死存亡。 旁的不说,后世米帝的高科技兵器,酷炫狂拽屌,几乎天下无敌。 但在沙特老爷们手里,却沦为二战的消耗兵器。 F-15,爱国者,威名尽丧。 而这就是训练、经验和纪律的差距。 也是态度与心态的不足。 所以,伟大领袖的教导,非常正确——决定战争胜负的,终归是人,而不是武器。 乌恒人,终究只是一群刚刚被从牧场拉来的民兵。 训练、意志和经验,统统缺乏。 方才的战斗,就已经清楚无误的表明了这些问题。 很多战死者,其实就是死于经验、训练的缺乏和配合的缺失。 换一支汉军精锐步兵在此,是绝不可能损失这么惨重的。 “日暮之前,匈奴一定还会发起进攻!”张越走在死尸堆中,轻声说道:“决战,就只能选择当时了!” 他抬起头,望向前方。 匈奴骑兵,已经干干净净的消失在原野之中了。 他们已经撤向了崖原,去当地补充水,并进行休整以恢复体力与精力。 等他们再次出现,乌恒义从们,必将迎接一次狂猛的考验! 考验时间,甚至可能长达数个时辰。 张越相信,卫律现在应该也清楚和明白,此地的乌恒义从们的虚实。 他一定不会放过机会的。 今天下午,肯定是一场血战! 现在,摆在张越的面前,只有两条路。 一条死磕到底! 但是,乌恒人很容易就会掉链子。 毕竟,他们不是汉军的精锐。 没有什么荣誉啊、使命啊、信念啊一类的支撑物。 又缺乏凝聚力,能在这里依旧坚持,没有溃散,还是多亏了呼揭人先前的残暴,以及张越画的大饼和早上展示的射术。 要求他们和李陵兵团一样,五千人战到最后,只余数百,弹尽粮绝,却依旧可以保持组织、秩序,还可以顽强突围。 那太难了! 而另外一条,就是后撤数十里,重新选择一个狙击阵地,依靠天险来迟滞卫律部。 但问题是…… 且不说能不能做到。 就是做到了,也不会比现在更好。 倔强青铜和最强王者,就算打一万把,该被虐还是被虐! 况且,撤退从来都是冷兵器时代最艰难的事情。 其难度比进攻要高无数倍。 张越甚至怀疑,只要他下令后撤,乌恒人恐怕就都会变成二师兄。 这大军,瞬间就会崩散。 即使不会,卫律也不可能让他安然后撤。 到时候随便派出一支骑兵衔尾,那张越就算有三头六臂,亦要回天无力! 届时,恐怕就是天策上将被黑的最惨的一次了! 故而…… 此地,决不能放弃! 死也要守住! 那什么办法,可以解决当前的困境呢? 走在战场中,张越陷入了沉思。 忽然,他想起了一个故事,眼睛渐渐的亮起来。 同时,脑海中,方才在箭楼上,所见到的匈奴骑兵的作战与进攻姿态,向幻灯片一般,一帧帧的掠过。 审视着那些匈奴骑兵展现的姿态和进攻方式,张越从中很快就找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 “原来是这样……”他嘴角渐渐的浮现出笑容。 因为,他发现了匈奴骑兵的进攻节奏和转换节奏。 通过回放,他发现,几乎绝大多数的匈奴骑兵,都是以两百或者三百骑,为一个作战队,由两个或者三个类似的作战队,组成一次攻击波。 当攻击有利时,这个攻击波就会迅猛前冲,扩大战果。 而遭遇不利时,其前锋就会采用牵扯和拉扯战术,不断的拉扯乌恒人的阵容,吸引他们的注意,等乌恒义从的阵列被拉扯松动后,再由其身后的两个骑兵队,抓住其前锋拉扯出来的空间,果断发起打击。 乌恒义从,就多次在匈奴人这一招面前吃了大亏。 错非张越手里还特地留了预备队,更将乌恒人分成三个梯队,乱流交替上阵。 否则的话,在刚才匈奴骑兵就可能已经成功的在防线上凿开缺口了! 但这种战术,虽然灵活。 进攻时,也很有威胁。 然而,其攻击转换的间隔,却有些略长。 一个攻击波,若是攻击不利,再次整队和重新组织进攻,便需要至少一刻钟以上的时间! 也就是他们面对的是乌恒人。 在当今世界战力段位上,虽然还不至于沦落到倔强青铜段位。 但也撑死不过是一个白银黄金段位的选手。 而匈奴人的段位与意识、经验,却是已知世界唯二的最强王者! 所以,他们的这种进攻节奏与攻击方式才能得逞。 若是面对汉军,他们这么玩,纯属找死! 旁的不说,仅仅是汉军的强弩劲弓,就够匈奴人喝一壶的了。 就更不提,汉军步兵,大多数都受过严格的对骑兵作战训练。 完全可以在这里,将匈奴人怼的生活不能自理。 搞清楚了匈奴人的攻击节奏后,张越的脸上,重新流露出笑容。 信心,再一次回来。 “只要再顶住一个时辰,最好两个时辰……”张越低声呢喃:“我便有机会,忽施冷箭!” 对于马来说,一个时辰或者以上的激烈、高强度的运动后,其心脏与肺,就都要承受重担。 此外,夏季的高温,会使得它们需要用更多的水和能量来调节体温。 而这就给了张越机会! 坚壁摧锐的战术,总结起来,就是以弱侍强,以强击弱。 和古老的田忌赛马是一个道理——用我最强的军队,在你最脆弱的时候,发起最强的攻击。 从而达到一击毙命的效果! “传令:召集各部头人,商议战后部署!”张越扭头对郭戎下令。 ……………………………… 卫律的大营,设立在崖原边缘的一处小溪之旁。 此时,经历了一个早上的鏖战的匈奴骑兵,都已经回到了此地。 人人脸上,都洋溢着高兴的笑容。 最开始的金甲人带来的恐惧,此刻,在他们心里消失的干干净净。 如今,每一个人都在吃着奶酪,喝着冰凉的泉水,谈论着那些乌恒人的可笑和孱弱。 欢乐的气氛,充斥在所有人心中。 因为…… 刚刚的攻击,清楚无误的表明了乌恒人,依然与他们记忆中一样。 不过是孱弱的奴隶,卑微的牧奴而已。 养马和放牧,他们或许还算可以。 但,打仗这种事情,真的不适合他们! 错非顾忌卫律也是乌恒人出生,此刻恐怕很多人都已经跑到了卫律身边,尽情的吹嘘自己的英勇,嘲笑着乌恒人的失态与不专业。 没办法,自匈奴与汉交战以来,这一战是匈奴人最轻松的一战。 以骑兵冲击防御森严有着完整防御阵地的敌军。 损失却是微乎其微! 很多骨都侯,在清点了自己的兵马后都发现,不过折了三五骑而已(匈奴人从来不统计奴兵的损失,因为奴隶是财产是工具,这就好比汉家的农民用坏了一个锄头,虽然会心疼、伤心,但却不会将这个事情,报告官府)。 就连卫律,也难得露出了轻松的笑容。 “今天下午,日暮之时,再打一次,应该就可以击碎这些乌恒人的防御了……”他笑着对王望说道:“王兄,等我军击碎当面之敌的狙击后,各部不要恋战,也不要追逐逃兵……” “我们直趋鶄泽,去寻找和接应姑衍王!” “这才是当务之急!” 王望听着,点头道:“臣明白,臣会将此事,与诸位骨都侯都讲清楚的!” 卫律却是因为有些遗憾的叹道:“若早知道,乌恒人如此孱弱,本王就该投入全部军队,那样说不定此刻已经突破了他们的防线了!” 在之前,因为担心可能的反扑,卫律留下了两千精锐,作为预备队,以应对可能发生的情况。 但现在看来,那纯粹是多余的。 “下午的攻击,大王要将全军全部投入作战吗?”王望问道。 卫律听着,笑道:“还是不了!” “谨慎些,总归没有错!” “况且,方才不是已经证明,哪怕只投入三千余骑,依旧可以碾碎他们吗?” “可是……”王望抬头,看着卫律,道:“我军的马匹,可能有些问题了……” 上午的激烈作战与高强度的机动,使得很多战马,都出现了脱水情况。 现在虽然有了休息的机会。 但一个下午,可不够! 卫律听着,想了想,然后道:“那就将预备队的马和进攻方的马换一下!” “尽量保证,进攻骑兵有着充足马力可用!” 打完这一战,他们还要向南突进数百里,去寻找和接应姑衍王的骑兵。 那估计会是一场恶战! 所以,战马的体力和精力,必须有一个充足的储备! “遵命!”王望低头领命,就笑呵呵的出去布置了。 卫律则闭上眼睛,轻轻的躺到冰凉的地面上,假寐起来。 他很累。 很想睡觉,只是,理智告诉他,不能闭眼。 于是,就眯着眼睛,思考着问题。 他想着今天的战斗,想着那些乌恒军队的表现。 嘴角微微勾起一丝骄傲。 他虽是乌恒人的后代,但对于乌恒人,却没有丝毫认同。 也从未觉得,自己是什么乌恒人。 相反,他更认同引弓之民之概念,推崇一种‘有诗书礼乐、上下尊卑,各安其职’并由单于大一统,主宰一切的引弓之民社会。 “打赢这一役,接回姑衍王,若是可以,便率军在这幕南,掀起风浪,吸引汉朝注意力!” “若是不行,便撤回漠北,严守篱笆!” 想着这些事情,卫律便陷入了沉沉的梦乡中。 正文 第九百三十九节 历史的浪潮(1) 太阳渐渐西垂,被白天高温炙烤的地面,渐渐回复清凉。 沙砾和岩石的冷却速度,快的超乎想象。 很快,地面上的温度,就已经适合马蹄的奔驰了。 于是,匈奴人卷土重来。 数以千计的匈奴骑兵,密密麻麻,就像草原上夏季经常出现的洪水。 铺天盖地,气势汹汹,近乎不可阻挡。 墙垣之后,乌恒人战战兢兢,忐忑不安的看着远方重新出现的尘土。 咚咚咚! 战鼓声,重新敲响。 与此同时,远方的号角声,也吹了起来。 呜……呜……呜…… 张越远远的眺望着,匈奴人的来势。 脸上毫无涟漪波动之色。 因为,他已经做了自己可以做的所有了。 现在,能不能挡住匈奴人这狂猛的攻击,就全看乌恒义从们,能不能坚决贯彻张越布置的战术了。 “给我两个时辰……最少一个时辰……”张越按着腰间的嫖姚剑,在心里呢喃:“还天下一场大胜,给漠南二十年和平!” 眼睛扫向已经就位的乌恒义从的阵地。 此时,这个阵地,已经面目全非。 数不清的人马尸骸,都被堆磊到了第一线的墙垣上。 人马的血肉与沙砾、枯木、沙柳,共同构成了一条阻挡匈奴骑兵前进的障碍。 而在这条墙垣之后,则是重新按照张越部署,构建起了全新防御系统的乌恒阵列。 眼睛在他们身上扫了一圈后,张越提着剑,走下箭楼,对在箭楼下待命的田水吩咐:“准备好我之刀甲!” “诺!”田水立刻转身去准备。 张越则提着嫖姚剑,走向远方。 这一战,要创造奇迹,张越知道,便必须出奇制胜。 充分发挥己方的每一点优势和力量,并将它们全部用到刀刃上。 这样,他便不得不身先士卒,担任开瓶器与凿路机。 所幸,匈奴人很配合。 回头远远的看去,他们似乎依然是冲着上午的进攻阵地而来的。 张越终于溢出丝丝笑容。 然后,就在数十名随从、扈从的簇拥下,走向了远方数百步外的一个灌木丛与沙柳构成的阴凉处。 长水校尉的重骑兵,已经在这里养精蓄锐,整戈待发很长时间了。 “本来,最好是在这里僵持两三天,再来一战定乾坤的……”张越感慨着,唏嘘着。 若是那样,匈奴骑兵就会在这里流光血,用光力,变成一支筋疲力尽,人心涣散的军队。 只需要一次果断的突击,便可以将其直接撕碎! 可惜啊! 乌恒义从们,根本顶不住匈奴人的狂猛攻击。 他们不得不冒险,提前出动。 不过…… “战争,本身就是冒险!” “除非是碾压性的战争,否则……谁不是在走钢丝呢?” 就算是碾压战,毛子不也在阿富汗翻车了吗? 带着这种思绪,张越走进树荫中。 早已经在此候命的长水校尉左司马严武,带着他的部下,立刻齐刷刷的看向张越,微微恭身,整齐划一的拜道:“末将等恭闻天使训示!” 此时,远方的匈奴骑兵的先锋,已然抵达了战场。 志得意满,充满了骄傲的匈奴骑兵们,扬起马蹄,在乌恒人面前耀武扬威的展示着自己的骑术。 对于匈奴人来说,他们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在汉匈战场上,享受过这样轻松、惬意的时刻。 过去三十年来,汉军就像一座大山,死死的压在了他们心底。 尽管,他们有过击败汉军大将,甚至全歼汉军兵团的胜利。 但那些胜利,都是建立在以举国之力,诱使汉军深入其腹地,孤立、包围后的结果。 正面战场上,大兵团的国战,王对王的较量里,他们始终处于劣势。 甚至,还因此搭上了一个单于(儿单于暴卒于围攻轮台之时)。 现在,忽然遇到了这么一个轻松、简单和容易对付的对手。 很多匈奴贵族,甚至还有些不想,这么快就击破眼前的敌人阵列。 因为,这种轻松吊锤对手与可以在敌人面前充分的展示自己的优势与技巧的爽感,是他们很多人这一辈子都没有得到过的。 这就好比,一个王者选手,忽然进了青铜鱼塘。 那种怎么打怎么有,怎么玩怎么厉害的感觉,是很容易让人上瘾的。 更不提,这个对手,还是挂着‘汉军’这块招牌的对手。 心理上获得的爽感与满足感,更是因此而成倍增加。 故而,匈奴的前锋们,就像是在给乌恒人表演杂技一样。 在乌恒阵列之前,肆意的驰骋着战马,炫耀着技术。 各种侧翻、单翻。 他们甚至还表演了,难度极高的马上倒立。 这让墙垣后的每一个乌恒人,都感觉脸上火辣辣的,但却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这些匈奴耀武扬威,肆意的羞辱着他们。 很快,匈奴的主力,便陆陆续续赶到。 除了因为忌惮金甲人的再次出现,很多贵族都隐藏在了阵内外。 这些陆陆续续赶来的匈奴骑兵的神态和心态,和先锋一样放松。 而这立刻就给了乌恒义从们,犹如泰山压顶般的压力。 很多人,只是看着前面的匈奴阵列,就已经两股战战。 张越这时,却已经带着长水精锐,转移到了战场的北侧的一个斜面。 这里,是乌恒阵列现在最薄弱的地方。 也必定是匈奴骑兵,攻击最猛烈和凶狠之地。 “战斗任务,都已经明白了吗?”张越看着身后的长水精锐,大声问着。 “明白!”严武在马上与他的四百六十多名士兵大声的答道:“跟随侍中,凿空敌阵,斩首敌酋!” 张越点点头,道:“善!” 现在,就看乌恒人能给自己和长水校尉消耗多少匈奴人的体力了? 最理想的情况下,当然是最好战到天黑。 然后利用这天黑时,部分匈奴骑兵可能患有夜盲症的这个机会,忽然杀出,直趋其中军,彻底击溃和击散卫律的军队。 但…… 凡事都有意外。 万一,匈奴人表现逆天,或者乌恒人瞬间崩盘。 张越与长水精锐,就必须立刻出现,力挽狂澜! 不过…… 仔细想想,其实张越的战略目标,首要的任务,从来都不是在正面击败或者消灭多少匈奴骑兵。 而是尽可能的在这里,拖延和狙击卫律主力的南下速度。 只要拖到飞狐军加入战场,这一战就赢了! 所以,其实,哪怕乌恒人忽然崩盘,只要张越的骑兵,可以击溃和击退卫律部,就已经是胜利了。 也就是他野心大,鱼也好,熊掌也好,都想要,才会造成当前的局面。 不然,早早的将长水校尉投入作战,至少可以在这里坚持两三天! …………………………………… 已经是夏四月初三。 建章宫的蓬莱阁旁,百花齐放,万紫千红。 蓬莱池内,更是锦鳞游泳,碧波荡漾。 风景美的无法形容。 而大汉天子的心情,则和这风景一般,灿烂无比,浪漫万千! “朕,果有三代之君之姿也!”临着蓬莱阁,望向前方,这位陛下的心里,荡漾着名为‘幸福’与‘满足’的成就感。 “陛下,神武天成,洞彻天下,明见万里,此臣等日夜之所见,天下士民之所共睹也!”作为马屁精,太仆上官桀,自然不会放过这样的好机会,立刻就一个马屁送上来。 听得这位陛下,龙颜大悦,心情更加愉悦起来。 当然,在表面上,他还是很谦虚的。 “卿所言,太过了……”他微微笑着,摆手道:“朕也只是蒙祖宗之福,先帝之佑而已!” “陛下所言,虽然确为道理……”丞相刘屈氂适时的吹捧起来:“然,若无陛下慧眼识英才,天下安能有今日之喜事?” 天子听着,略略自谦的笑了笑,道:“也多亏了诸位臣工,拾遗补缺,尽心辅佐啊!” “丞相……”天子看向刘屈氂,收敛了笑容道:“朕今日召集卿等,乃是欲与诸卿商议,告庙之事!” 刘屈氂闻言,马上与群臣,都五体投地,拜服在御前,顿首道:“臣等伏唯陛下圣命是从!” 若是别的事情,他们或许还有机会,可以发言,可以臧否。 但在这个事情上面,在场的绝大多数人都没有任何发言权,甚至连提意见的资格也没有! 因为,在坐诸公,统统都是躺着捡到了现在的政绩! 新丰的冬小麦,如今已经是进入全面收割的时刻。 根据目前为止,新丰方面的报告。 今年新丰的冬小麦亩产,已经是大爆了! 最早收割的临渭乡的八亭七里,平均亩产达到了七石多。 虽然没有一开始的亩产八石那么夸张,但,综合一乡两万多亩麦田,这个成绩和神话一样。 因为,目前的数据显示,仅仅是临渭乡,就产出了超过十五万石的小麦。 比别人一个县一岁的产量还多! 而且,从太孙殿下,亲自带回来,上贡给天子,并由天子赏赐给在京列侯、两千石的那些麦子来看。 这些新丰的小麦,是非常优质的小麦! 粒大饱满皮薄,烘干脱壳磨粉后,得到的麦粉,纯白、香浓、筋道,做出来的东西,麦香浓郁,口感顺滑。 这种又好吃、产量又高的麦子。 瞬间征服了全长安的公卿。 同时也征服了全天下的地主贵族与商人。 现在,新丰的麦价,已然涨到了两千钱一石以上。 就这,都还是有价无市。 很少有人肯售卖自己的麦子。 过去,新丰的地主、贵族,在关中是小透明。 根本没什么人关注和看重。 而如今,他们是全关中甚至全天下的焦点和明星。 无论走到那里,都能引发无数人关注与追捧。 哪怕是进入九卿府邸,也能成为座上宾。 原因是非常简单的——他们手里有其他人都想要的麦种! 价值连城的麦种! 所有人都希望,可以从他们手里,得到一批这样的高产麦种。 影响,还不止如此。 新丰的一切,都已经因此爆红! 曲辕犁、水车、耧车,供不应求。 新丰人种田的方法和技术,更是成为了无数人争相学习和研究的事务。 涟漪更直接震荡到官场、政坛与学术界。 所有与新丰有关的人或者物,一下子就受到了天下追捧与热议。 像是上官桀,他以前的人设和给人们的印象是——马屁精、幸进小人。 但因为帮新丰提供了许多便利,所有一夜翻红,成为了人们口中的‘社稷能臣’‘治世之臣’。 像是张安世、金日磾、霍光、戴仁,更是全部沾光。 舆论界,直接将这三位,称为‘兴汉四杰’。 为什么? 因为他们和那位侍中官关系匪浅!而且是对方进入官场的引路人与举荐者。 士子们,纷纷引经据典,将他们吹捧为当代的祁黄羊、鲍叔牙、景监、萧何(此四人分别举荐了解狐、管仲、商君、韩信)。 特别是枌榆社、新丰乡的麦子,也开始收割。 产量都报入长安后,这一趋势看上去似乎有增无减。 因为,这两个地处内地,与临渭乡没得比,土地情况在过去很不好。 但现在,这两地目前已经上报的平均产量,就没有低于六石的。 膏腴之地,精心照料的官田的产量,甚至还有十余亩,放出了亩产九石的卫星! 而很快,原本是贫瘠之地,公认的山陵之区的骊乡之麦,也要收割了。 若骊乡的产量,也能维持在平均六石,甚至只需要五石的水平。 那么毋庸置疑,新丰的模式,就马上会成为,将来全天下的标准。 其影响力,将不逊于当年鲁国率先出现的地主。 哪怕再迟钝的人,也能感觉到,时代的浪潮,正在拍击着地面,欲要汹涌而来的势头! 如今,天子准备,将此事告庙,郑重的报告给列祖列宗,更加剧了这一浪潮侵袭的力度。 天子笑意盈盈,看着群臣,内心无比爽快。 自元鼎之后,他就再也没有体会过今日这般畅快了。 自然,他知道,这一切是谁带来的? 于是,便问着群臣:“诸卿以为,张子重为国牧治地方,大治新丰,使上帝嘉祥瑞于汉,朕当以何酬其功?” 群臣闻言,全部顿首:“臣等伏唯陛下之命是从!” 得! 都已经躺好了! 没有人,会在这样的时刻,这样的时间出来自讨没趣。 更不会有傻子,敢在这样的时候出来找死。 因为,新丰冬小麦的大爆,注定会明载青史,垂于万世。 就像那三代之治一般! 就像傅说、伊尹、周公一样! 正文 第九百四十节 历史的浪潮(2) 匈奴人,终于开始进攻了! 在独孤敬的眼中,自己的眼前的地面,都好似跳动了起来一般! 大地在匈奴骑兵的马蹄下战栗,似乎有着数不清的敌人,呼啸而来。 马蹄溅起的尘土,延绵了整个世界。 渐渐西垂的阳光,落在前方尸墙上,斑驳的褐色血迹,散发着浓郁的血腥味。 嗒嗒嗒! 马蹄声,越发的近了。 但是,本该响起的弓弦声,却陷入了沉寂之中。 弓手们,已经被裁撤了。 乌恒人放弃了远程狙击的计划! 因为上午的实战证明了,乌恒的弓手,究竟有多么不靠谱? 质量和效率都低的可怕的齐射,根本不能给匈奴骑兵造成什么困扰! 战后检查战场,死于箭矢的匈奴骑兵,不过三五十人! 而与之相对的,则是将近两千弓手的轮番射击! 不仅仅是因为缺乏训练,缺乏经验。 更多的是因为,装备上的不给力! 乌恒人所用的弓,绝大部分是猎弓而非战弓。 平时打猎,射射飞鸟、野兽,或许够用。 但在战场上,威力实在太小,杀伤力也太弱了! 五十步内的齐射,即使命中,也很难致命! 哪怕放近到三十步,猎弓抛射出的箭矢,也很能真的对匈奴骑兵构成什么致命威胁——除非他太倒霉! 有人就曾在战场发现了一个身被十余箭,却依然能冲入阵列,与乌恒步兵厮杀的匈奴骑兵。 检查了他身体的箭伤后发现——没有一箭是射穿了肌肉的。 大多数的箭矢,都被卡在了皮肉里…… 这就太尴尬了! 匈奴人,似乎同样惊讶。 不过,没有弓箭的袭扰与遮蔽,他们的速度和灵活性与完整性,也因此更加流畅起来。 “杀!”前排的骑兵,靠近了墙垣。 有着上午经验的他们,立刻夹紧马腹,催促战马加速,迅速撞上墙垣。 瞬间,就有上百骑,在同时狠狠的撞击在被临时加固和堆磊起来的墙垣上。 立刻就震动了墙垣的结构。 而在同时,马上的骑手们,拿着武器,从马背上跃起,以非常娴熟的姿态,跃入墙垣。 然后,他们就清楚无误的看到了,在墙垣之后,等候他们的乌恒军队的姿态。 每一个人,在这刹那,都有些失神。 和上午不同,乌恒义从们,并没有立刻顶了上来。 他们在墙垣之后的五十步外,列了一个匈奴骑兵,从未见过的阵列。 一个超级大圆环! 所有人,都猬集在一起,组成了一个由长枪、长矛、刀盾形成的圆环。 这样的圆环,不止一个。 在墙垣一侧,延绵十余里的战场上。 现在,匈奴人发现,自己面对着至少六个类似的圆环或者正方体。 全部是由乌恒人组成的。 他们举着长矛、长枪,将自己变成一个长满了尖刺的方阵。 独孤敬,就站在一个圆环内,看着那些满脸疑惑的匈奴人,对着自己的部下高声呐喊:“乌恒的勇士们,让匈奴人见识一下,轩辕氏之后,勇敢忠诚的乌恒义从的意志吧!” “举矛!挺枪!不要畏惧!”他高声喊着,同时,上百名亲兵,则已经分散到了整个方阵各处,监督和督促士兵们。 而前方的匈奴人,则在短暂的疑惑后,立刻做出了最明智的选择——他们集体转身,开始推动尸墙。 很快,就在墙垣上,拉开了一个可供骑兵通过的缺口。 接着,是越来越多的缺口。 而数以百计,甚至上千的匈奴骑兵,则从这些缺口,呼啸着通过。 然后,他们就都看到了自己眼前的方阵。 “这些乌恒人搞什么鬼?”一个领兵而来的骨都侯,在策马而入后,看着眼前的方阵,疑惑片刻,旋即就下令:“整队后,攻击!” 作为匈奴帝国的军事贵族,骨都侯们,每一个都是在战场上成长起来的。 不似那些可以当当户、大当户甚至部族大王的宗种。 他们对于战争和战斗,有着自己的理解与阅读能力。 许多人,甚至可以做到‘望尘而知马步多少?嗅地知军度远近!’。 他们是匈奴帝国战争机器的真正骨干和组织者。 虽然都是些文盲,根本没有看过兵书,不知道什么叫战术与战略。 但,丰富的军事经验和无数次出生入死锻炼出来的直觉,使得他们在实际上,其实在指挥与率军和判断上,不比汉军的司马级军官差多少。 这一位骨都侯,就是一个经验丰富,经历了数十场大小战役,从死人堆爬出来的老将! 眼前的方阵,虽然诡异,虽然没有遇到过。 但他却立刻做出了自己的判断。 不过须臾功夫,便组织起了一支两百余骑的部队。 然后,他身先士卒,一马当先,率领着自己的骑兵,冲了过去。 他有信心,也有能力,相信自己一定可以摧毁这些孱弱的乌恒奴婢的方阵! 因为,他曾经遇到过使用方阵的敌人! 有一定的经验! 然而…… 当他和他的部下,冲向了那个诡异的方阵时,忽然发现,自己驾驭的战马,不听指挥了。 它们没有按照自己的命令,直接冲入敌人的阵列。 而在敌阵前,忽然一个斜行。 主动的避开了敌人的阵列! 更可怕的是,几乎所有骑兵的战马,都是这样做的。 而且,它们选择几个的不同的方向。 于是在刹那之间,这个骨都侯与他的骑兵队伍,在这个圆形阵列前,被其自动分流了。 分成了通向两个完全不同方向的队伍。 而这,正是当代的人,没有发现的一个问题。 马,这种生物,虽然是畜生。 但很聪明。 聪明的畜生,就会趋吉避凶。 会本能的避开那些可能造成伤害的东西。 而乌恒人,现在用长矛、长枪甚至削尖的木枪、木矛,将己方变成了一个长满尖刺的怪物。 从未遇到这样的情况,没有受过训练的马匹,自然会本能的避开。 别说匈奴人了! 事实上,拿皇的禁卫胸甲骑兵,在滑铁卢遇到英国龙虾兵组成的空心阵时也是一样。 只是可惜,如今乌恒人没有火枪,也没有强弩。 只有一些威力不大的猎弓。 即使如此,上百名站在方阵内部瞄准的射手,依然可以轻松瞄准和射击从自己面前斜去的匈奴骑兵。 因为距离很近(最多不过二十步,有的甚至只有十几步),近距离内,猎弓的杀伤力和命中率都有很大提升。 于是,当这两百多骑兵,冲过了整个方阵时,他们赫然发现,己方已经损失了起码五十人! 那个骨都侯,更是在胸口中了一箭,幸亏其戴了护心镜,否则…… 他顿住马,摸着胸口淤青的地方,脸色铁青。 “这阵有古怪!”他咬着牙齿,脸色铁青。 直到此刻,他才发现,那个圆环阵的里面是空的! 这使得,那些乌恒人得以靠着这个计谋,将整个阵型拉的足够长和足够大! 面对这被长矛、长枪、长戟组成的阵列,哪怕他曾经面对同样用类似长兵器防御的敌人,一时间也想不到什么好办法来破解。 因为,他发现,这种阵型似乎是专门为骑兵,特别是像他这样的骑兵而设计的——因为,那些乌恒人的武器,都是斜举着的,这样就使得他们的武器,在人和马眼中,看上去就像一片危险的钢铁丛林! 不由自主,就会避开! 一种被针对的感觉,立刻萦绕在心头。 ………………………… 战场之外,张越远远的看着,匈奴骑兵一波波的冲进战场,然而,被一个个空心阵分割开来,陷入各自为战的局面。 内心之中,他终于稍稍安心下来。 “这样至少可以消耗匈奴人许多力气与精力!”他低声说道:“还可以让乌恒人坚持更久!” 但,也就是这样了。 空心阵,防御骑兵是一绝! 但…… 面对下马进攻的步兵,却没有太多优势! 而匈奴人,很快就会想到这个办法的! 毕竟,现在不是火器时代,没有火枪与火炮的配合,乌恒人的训练、士气与配合以及体力、精力,都是一个问题。 错非匈奴人没有马上开弓的能力,这样的一个空心阵,若面对善于骑射的蒙古骑兵,怕是要被射成傻子。 好在,张越也早就考虑过匈奴人可能会选择徒步攻击的问题了。 所以…… 他转过头去,对已经在身边待命的郭戎道:“传令:命乌恒骑兵随时准备入场作战!” 他已是打定主意! 只要乌恒人还能继续作战,只要匈奴人的预备队,还未投入战斗,他这边就一定按兵不动! 让乌恒人去尽可能的消耗和消磨匈奴人的体力、马力与精力。 郭戎自是领命而去。 而张越则拿起笔来,在纸上开始记录。 对于战争,他到现在依然是一个学习者。 敌我双方的任何战术、优缺点,他都在学习。 特别是看了,乌恒人与匈奴人的对战后,许多疑惑和问题,在他心中渐渐豁然开朗起来。 如何对抗和击败匈奴骑兵的经验与战法,也慢慢成熟起来。 到得现在,张越终于确信。 唐军的做法,或许是最合适当前时代的。 骑兵,汉家要发展! 步兵,特别是可以伴随骑兵进攻的步兵,也要加强发展。 不然,一旦敌人拿出类似的对抗骑兵的战法来,没有步兵协同作战,骑兵就要承受巨大伤亡! 而张越相信,等自己实践和整理出一套适合当代实情的骑步协同作战战术。 那么,新时代就要降临了! 正文 第九百四十一节 雷霆(1) 前线的变化,立刻就传到了卫律耳中。 他闻讯后,立刻就率领一支亲卫,赶往战场。 然后,他就看到了自己眼前的情况——至少一千多的匈奴骑兵,在前方的空旷地带,横冲直撞。 虽然他们骑术精湛,虽然他们战意昂然。 但是…… 这一切,都没法对当前战局,产生什么影响。 敌人的统帅,在整个战场的正截面,布置了三个圆形或者正方形、长方形的方阵。 并在自己身后的纵深,数百步外,布置了另外两个方阵。 这使得匈奴骑兵,虽然获得了更多的活动机会与空间,但实则却是被人牵着鼻子走。 那些如同刺猬一样的方阵,让匈奴骑兵曾经引以为傲的所有,化为了一滩流水。 就像一拳打在了沼泽泥泞里一样,难受的紧。 更要命的是,面对这样如同刺猬一般围拢在一起的敌人。 匈奴骑兵的穿插、骚扰和调动,现在都已经失去了作用。 别看战场上,乌恒军队,看似在各自作战。 但是…… 其布置的防御纵深,却是长达两三里,而且,因为那奇葩的方阵,导致匈奴骑兵即使穿插到位,实际上面对的问题和没有穿插前是相同的。 卫律看着这个情况,咬紧嘴唇,仔细观察着,寻找着漏洞。 但…… 观察和思考了许久,他依然一筹莫展。 在这期间,卫律亲眼看到了,好几个匈奴骑兵攻击波,向流水一样,疾驰着从乌恒方阵左右前后呼啸而走。 哪怕,那些乌恒人,表现的非常紧张、业余。 在这些攻击间隙里,时不时的就会有人因为紧张或者害怕,而跟不上其他人的动作,乃至于将某一个地方的防御拖垮,导致了暂时的混乱。 然而,匈奴骑兵却很少能有人抓住机会,趁机上前扩大混乱。 几乎所有的进攻,最终都最多造成混乱,而无法直接威胁到这些方阵。 现在,摆在卫律面前的,便只有两个选择了。 一是,以力破巧,集中兵力,一个一个的啃过去。 这些方阵,可以防御两三百的多批次匈奴骑兵,但肯定无法单独对抗以千人为集群的攻击。 但…… 那样做的话,代价就可能会大的惊人。 吃掉这几个方阵,恐怕起码要付出上千人的代价! 二嘛…… 卫律昂起头来,下令道:“吹收兵号,暂停攻击!” 呜呜呜! 立刻便有十几个匈奴号手,举起了自己的牛角,将号声传的响彻天地。 前方还在准备进攻或者已经在进攻的匈奴骑兵,立刻如潮水一样,向卫律方向撤来。 而卫律则在不停的下令,调兵遣将。 “将各部臂力强劲的勇士,部集合到此!” “再派人收集各部部的青铜铤、短矛!” 随着这些命令,逐一下达、贯彻。 匈奴军队的气势,也开始发生了变化。 特别是,当数百名奉命赶来的匈奴骑兵到来后,匈奴人的攻击方式,立刻就发生了变化。 因为,这些骑兵到来后,立刻就体下马。 然后,在数百名的奴隶的簇拥下和协同下,以及上千的骑兵的掩护下,缓缓走近一个乌恒方阵。 他们在距离方阵大约二十步左右,停了下来。 然后,奴隶们就将一辆辆载满了青铜铤和短矛的手推车,推到了这些人身前。 这些被特意调来的匈奴武士,皆是卫律各部麾下最为强壮有力之人。 其中甚至还有许多贵族。 几乎人人都穿着甲衣,戴着一顶非常有匈奴特色的青铜胄。 很多人甚至,还在皮甲下,戴着护目镜,套着一层坚韧的牛皮内甲。 这在匈奴国内,无疑是非常土豪的做法。 只有部族内最勇敢的武士或者地位较高的贵族,才有资格穿戴和使用这些甲具。 而当他们在乌恒人阵列之前,摆出一个密集的阵型后。 哪怕是远隔数里,张越也立刻嗅出了危险的信号! “立刻击鼓,让乌恒骑兵增援!”张越急切的下令:“无论如何,必须阻止匈奴人!” 咚咚咚! 战鼓隆隆响起。 可惜,还是迟了! 那数百名猬集在一起的匈奴武士与贵族们,已经举起了他们手里的青铜铤。 青铜铤这种兵器,属于匈奴人的发明创造。 它是短矛的一种,但却又不像短矛。 反而更像是从原始的箭簇基础上发展而来的兵器。 其特征,便是铤头锋利,状如箭簇,但比所有箭矢都要长、重。 匈奴人标准的青铜铤,长度都在一尺左右。 很适合握在手里,作为短兵器使用。 但,在数十年前,这种武器的用法却非如此。 事实上,它们最先被发明创造出来,是作为匈奴骑兵的远程投射火力而存在的。 在曾经的汉匈战场上,匈奴骑兵除了冲锋、撞击和突袭外,最强的杀手锏,就是近距离内的青铜铤齐掷。 他们通常会在十步左右的距离内,忽然展开一次完整的青铜铤投射。 骑手们会借助战马奔驰的速度,用尽自己的臂膀力量,将手中的青铜铤力掷出。 近距离内,这样的忽然投掷,哪怕是对汉军的重甲步兵,也有着很强的杀伤力! 而轻甲步兵,只要被命中,就是必死无疑! 因为匈奴人,通常都会将这些青铜铤,埋在淤泥的土壤中,甚至插在腐烂的动物尸体里。 也就是汉军骑兵横空出世后,匈奴人不断被教做人。 尤其是青铜铤这种过去的投掷兵器,在汉匈战争上,被直接退化为匈奴人的格斗武器。 这是因为,与汉军骑兵的骑弩、连弩相比。 匈奴骑兵的青铜铤,毫无优势。 更关键的还是,骑兵对冲中,只要匈奴骑兵敢掷出自己的青铜铤。 迎接他们的,必然是溃败! 这是无数血的经验,总结出来的教训! 但如今,这种武器,重新回到了数十年前的地位。 数百名匈奴的精锐武士,在卫律的指挥下,右手猛然发力,然后就整齐的掷出了自己手里的青铜铤。 掷矛,是远古人类最先掌握和获取的集体战斗技能。 远古的先民,依靠它围杀了猛犸象、剑齿虎以及数不清的其他大型猎物。 哪怕是在现在,这种战斗技能,在人类的战场上,只要得到机会,依然可以发挥出强大的作战效能。 特别是,乌恒义从们的方阵,实在是太密集了! 而,他们也确实太不专业了。 只是一群乌合之众罢了。 所以,这次齐掷的效果,非常明显! 瞬间,面对着这些匈奴武士当面的乌恒人,就栽倒了一片。 强劲的青铜铤,在近距离内,表现出了毁灭性的打击效果! 只是一次齐掷,便几乎清空了数十步的乌恒士兵。 远方的张越,清晰无误的看到了这次毁灭性的打击。 这让他忍不住有些扶额。 “为什么不避开?”他摇了摇头。 好在,此时,一直埋伏在战场外侧的乌恒骑兵们,策马入场了。 这些骑兵,基本都是生力军。 是本来张越安排,将和长水校尉一起攻击,而选拔的数百名乌恒精锐,加上原本的督战队的上千组成的。 他们的任务和职责,便是救火。 尽可能的拖延和消耗匈奴人。 这一千多骑兵的入场,自然立刻引起了匈奴人注意。 原本在侧翼担任保护与掩护任务的数百名匈奴骑兵,立刻策马迎上。 两军马上就在战场上混战起来。 趁着这个机会,原本在原地被动挨打的乌恒方阵,马上向后,撤了二十多步,脱离了被匈奴人的青铜铤打击的范围,并重新组织起防御。 但…… 这只是延缓了他们败亡的时间。 此刻,整个战场上。 延绵十余里,纵深数百步之中。 匈奴骑兵与乌恒义从们的方阵、骑兵,面交战。 在经过青铜铤的打击后,匈奴人立刻就找到了破解乌恒方阵的办法。 骑兵们,开始携带着青铜铤、短矛甚至是石棒,反复的攻击、蹂躏着乌恒人的方阵。 错非是,这种空心阵的防御范围很大。 还可以有效的阻止匈奴人的冲阵。 恐怕,此刻乌恒人已经线崩溃。 即使如此,他们也和故事里的黔驴一样,被匈奴人看出了底细。 陷入了败亡的边缘。 唯一的亮点,来自于新加入战场的骑兵。 这些乌恒骑兵,本就是这六千人里的精锐。 而且,多数是塞下氏族出生。 装备也好,战马也好,都优于塞外的乌恒骑兵。 而且,因为在汉塞下,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 多多少少,有些汉军的影子在里面。 再加上,他们是生力军,又在局部战场,有着一定的兵力优势。 一时间,倒也和匈奴骑兵,打的有来有回。 不过…… 他们的努力,对于整个战场的大局,并未有什么改观。 不过是牵制和吸引了大约七百多的匈奴骑兵。 整体上,匈奴人是在步步紧逼和前进。 而乌恒人,则陷入了各自为战,彼此无法呼应的局面。 要不是匈奴人,也同样陷入了不同的战场。 他们恐怕已经坚持不下去了! 张越远眺着这一切,他转过身去,吩咐道:“取我甲来!” “取我刀来!” 他与长水校尉,已经是不得不冒险下场了。 否则,此地的防御,坚持不到今天落日,就要面崩溃和彻底溃散。 而一旦溃散,哪怕是张越,也只有打马撤退,将这些乌恒人丢给匈奴人享有一条路可以走! 败兵,比敌人还要恐怖十倍! 早有准备的扈从们,立刻就将那辆载着张越的战甲与战刀的马车推上前来,将甲具和陌刀卸下。 造型华丽的米兰甲,从保存了一个多月的木柜里,重新出现在世人面前。 扈从们紧张的上前,为张越穿戴这套甲具。 不过半刻钟,整套甲具便穿戴整齐。 张越放下面甲,提起那柄曾经染血的陌刀,微微活动了一下筋骨,嘴里轻轻的吟诵着一首当代最奇特,同时也是最流行的短诗:“望胡地,何崄惻,断胡头,哺胡臆!” 这是一首流传在居延、武威、酒泉等地的诗歌。 作者已然不可考。 但在这数十年中,这首诗歌,传颂天下,成为了天下年轻人,争相吟诵的对象。 不止是因为其唱腔豪迈,气势恢宏。 更因为其显露出的诸夏至上主义,很容易就激发起人民内心的心绪。 而这一首短诗,更在日后,开创了一个新的诗歌题材——胡无人系列! 李白的胡无人,固然无人不知。 但陆游的《胡无人》词牌子,同样读之热血沸腾,脍炙人口。 但张越,却总觉得,还是这一首原始的短诗,更有气魄! 因为,这首短诗,只用九个字,就阐述了一个真理——夷狄蛮子,面对中国王者之师,倘若不跪下来臣服,接受天朝爸爸的熏陶与爱怜。 便只有毁灭一路可走! 举着手中陌刀,张越大步向前走去,同时高声下令:“诸君……今日,本使与诸君,将要将一个真理!” “一个从远古至今,便一直存在,且将永远存在的真理,晓瑜这四海、、八荒,日月所照,星辰所临的一切王国、贵种与部族!” “它就是——” “胡无人!汉道昌!” “夷狄之英雄,纵然有经天纬地之才,即使有殚精竭虑之心,亦非中国丈夫之敌手!” “此乃天注定之事!” “而此战,将会把这一真理,明确无误的晓瑜每一个人!” 握着手中陌刀,张越向前走去。 在他身后,四百六十余名长水校尉的重骑兵们缓缓的跟了上来,人人身披着鱼鳞甲,手持着重戟。 他们战袍赤红,衣甲鲜明,战马神俊高大。 无论是谁,见到这样一支骑兵,都要被其夺去三分颜色。 而在两翼,两百多名的随从扈从们,轻甲长剑,提着骑弩,背着角弓,列成阵列,充当着侧翼的保护。 他们跟着张越的脚步,缓缓朝着战场进发。 马蹄上钉着的马蹄铁,轻轻的践踏着地面,发出整齐的脆响。 而,根本没有人发现他们,正在靠近战场。 这既是因为,现在战场内正在激战,没有多少人分心关注外围的情况。 更是因为,张越选择的这个出发阵地,实在是太隐蔽了。 它在侧翼,而且是东端。 完美的避开了匈奴骑兵的大部分目光。 正文 第九百四十二节 雷霆(2) 太阳渐渐落入天际远方的山峦之中。 夕阳最后的余晖,散落在苍茫大地上。 匈奴人已经彻底化为一头怪兽,不断的疯狂的冲击着乌恒人的阵列。 已经有方阵,开始崩溃、瓦解。 然后被匈奴骑兵的马蹄,踏成烂泥。 即使是原本还能和匈奴骑兵有来有回,甚至可以在侧翼战场上有所作为的乌恒骑兵。 现在也陷入了苦战。 卫律,志得意满的看着整个战场。 他终于放下心来,一挥手,就下达了命令:“吹号,命令中军主力,投入战场!” “争取入夜之前,全部解决当面之敌!” “您的意志!”立刻便有贵族领命。 接着,十几名号手,吹响了攻击的号声。 呜……呜……呜…… 于是,一直作为预备队,作为压阵力量,留在后方的两千多匈奴骑兵,旋即就开始了进攻! 隆隆而起的马蹄声,就像是催命符,响在了所有的乌恒义从心中。 让他们战栗、颤抖和恐惧! 甚至已经有人,手脚颤抖,惊惧不安的哭号起来。 错非是,很多人都经历过或者亲耳目睹过呼奢部的下场。 此刻,战场上的乌恒人,恐怕早就跪地请降了。 这不能怪他们! 下午的战斗,持续至今,将近一个时辰。 他们的体力、耐力和战斗意志,都已经消耗殆尽。 虽然,纸面数据比上午的战斗要漂亮的多。 到目前为止,战损加起来,也不过几百。 反观匈奴骑兵,至少在他们的方阵前,丢下了四五百具尸体。 交换比,首次达成平衡。 但情况却已经比上午要危险数倍! 特别是当匈奴的中军主力,也将要来到战场。 乌恒义从们,终于陷入了全面崩溃的边缘。 他们就像悬崖上的碎石,差的就是一点点微风,也如步履沉重的橐他,只要最后一根稻草放上去,瞬间就会倒下! 而就在此时,鼓瑟之声,在战场的边缘响了起来。 接着便是战鼓声。 咚咚咚! 咚咚咚! 卫律闻声,脸色剧变,他循声看去。 只见在战场边缘的左端,位于夕阳下的地方。 几辆汉朝的武刚车上,十余名赤膊大汉,重重的挥起手中的鼓锤,将牛皮战鼓敲得响彻天地,声闻十余里。 而在这几辆武刚车之旁,十几个穿着便服的汉朝人,骑在马上,吹奏着手中的乐器。 弹起的瑟声悠扬,陶埙之声,低沉而和,带着昂扬之气。 摆弄着的箜篌,被人拨动着,二十五弦惊艳如雨后彩虹。 这种场景,出现在战场上,反衬着惨烈而血腥的战争,却让人毛骨悚然,只觉得鸡皮疙瘩起了一地! 卫律更是直接尖叫起来:“敌袭!敌袭!敌袭!” 作为一个前汉朝大臣,接受了完整的中国军事、文化与政治教育的精英。 卫律太清楚,这样的情况,出现在战场,意味着什么了? 那只代表一件事情——有一支强敌,就窥伺在侧! 因为,只有汉朝的精锐部队,才有资格配备鼓吹军乐队! 且,不是随便什么部队,都有资格配备鼓吹军乐队! 整个汉朝,有资格随军带上这么一支乐队的部队,十个手指头就能数的明明白白,清清楚楚! 果不其然,在这支乐队身后的地平线上。 一直骑兵,缓缓的出现在了视线之中。 高大的骏马,强壮而结实。 载着那些,相对于匈奴人来说,几乎就像nba球员一样的汉军骑士。 由无数甲片串联在一起,最终覆盖了全身的鱼鳞甲,更是在夕阳下,反射出知名的色泽。 他们手中握着的长戟,锋利而恐怖。 就像黄泉的使者,也如匈奴人传说中的死神眷属。 他们冷漠、无情,沉默的像雕塑一般。 而更让卫律感觉不妙的,还是那个走在最前面的‘人’。 之所以要打引号,是因为卫律这辈子,都未见过这样的人。 他穿着一种前所未见的甲具,浑身上下都散逸着漂亮的光泽,仿佛某种神话传说中的怪物,但却却被时间忘却的恶魔,就像噩梦里所见过,但却又被遗忘的梦魇。 夕阳落在他身上,仿佛层层光晕,在这诡异的甲具周围散开。 怪人手里拿着一柄造型夸张到令人惊惧的长刀! 仅仅是刀身,恐怕就长达数尺。 更吸引人眼球的是,那刀身上如同花纹一样生长蔓延而出的诡异纹理。 卫律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神情变得前所未有的凝重起来。 “立刻调集人马,全力狙击!”他大吼起来:“绝不能让这些汉骑,凿穿我们!” 他太清楚,也太了解汉军的重甲骑兵的凿穿能力了! 哪怕是在天山会战、余吾水会战那样的数十万的大兵团国战之中。 一支可能不足五百人的汉军重骑兵的迅猛凿击,也常常可以凿穿数千匈奴骑兵的阵列,并将之彻底打散、打溃。 在战场上,匈奴骑兵最惧怕的,就是这样的重骑兵突袭! 何况现在,他的部队,已经全面散开在这十余里长的战场上,兵力已经被分散,且短时间内根本无法集结。 这样的情况,对于重骑兵来说,简直是量身打造的战场! 更麻烦的还是,匈奴骑兵的马力与体力,都已经下降了。 哪怕是作为生力军,刚刚加入战场的预备队,也已经冲刺了一轮了。 作为久经阵战的统帅,卫律现在懊悔不已。 若是早知道有一支汉军的重骑兵埋伏在侧,他怎么都不会动用预备队。 哪怕拖到明天,也不是不可以接受。 可惜,这世界上并没有后悔药。 现实就是他的预备队,已经被动用了! 而且,短时间内,没有办法再组织起来。 所以,他能依靠的,也就只有他的亲卫队,以及那些被集中起来,定向爆破的武士们。 加起来,也不过是六七百人。 而且,体力都已经消耗严重,也就是马力还算充足。 ………………………… 张越的眼睛,透过面甲的缝隙,向外观察。 视界并不开阔。 但也足够,让他将当前战场的主要情况收入眼中。 再配合之前一个时辰的不断观察和审视,一副战场的三维构图,渐渐在脑海之中成型。 这使得他知道,这战场的长度、宽度,以及匈奴骑兵的兵力分布大概。 然后逐渐的内心,勾勒出一条科学合理的攻击路径。 不过…… 在入场之前,还有一个障碍! 张越抬起眼,看向前方。 数百名匈奴骑兵,已经跃马而来。 似乎想要在这里,迟滞或者说延迟张越和长水重骑的入场。 从而给匈奴主力,保留重组和应对的时间。 心中微微算了一下时间,张越便举起陌刀,然后大步向前,同时高声下令:“半刻钟,击溃当面之敌!然后随我凿入敌阵!” 重骑突袭,速度和时机,是最关键的因素。 这也是天策上将李世民,后来总结自己的战法时所说的‘以弱当强,以强胜弱’的战法关键。 至于,这眼前的那几百敌骑? 张越根本就没有放在眼中! 因为,哪怕是在曾经,在过去! 正面战场上的无数例子,也清楚的表明了一个事实——匈奴骑兵,根本无力阻挡汉军重骑兵的突袭! 何况,现在的长水重骑,还是一支从旧式骑兵,向骑兵全新形态演化的新式骑兵。 虽然还比不得天策上将的玄甲重骑。 但,虐一下匈奴骑兵,还是手到擒来的。 这不是靠意志或者人数就可以决定的事情。 这是巅峰王者,进了钻石鱼塘。 一挑九可能还打不过,一挑五却还是可以尝试的。 何况,还有张越本人,作为开瓶器,作为开路机! 命令一下,张越就已经高速的奔跑起来。 速度在短短的刹那,就提高到了近乎于后世短跑运动员的水平。 随即,长水骑兵也开始加速! 四百六十余匹战马,同时扬起马蹄,钉着蹄铁的马掌,践踏在草皮下的岩石与沙砾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嗒嗒嗒! 重骑在数息之内,渐渐加速,紧紧的跟随在他们的统帅身后。 两翼的轻骑兵,则在随后加速,向着左右两侧展开、包抄。 这时,在远方,随军的乐队中,浑厚的歌声,已然响起,轰鸣的战鼓声,更是犹如雷霆一般。 “我出我车,于彼牧矣,自天子所,谓我来矣,召彼仆夫,谓之载矣,王事多难,维其棘矣……” 张越听着,忍不住一边奔跑,一边和了起来:“我出我车,于彼郊矣,设此旐矣,建彼旄矣……” 自宣王以来,多少仁人志士、英雄豪杰,都曾在这战歌声中,跃马四方,抗击和征服四夷。 这战歌,曾响彻在老马识途的故事中,曾奏响于大启群蛮的辉煌之世。 也曾跟随李牧,鞭笞胡虏于塞外。 更曾在蒙恬的军团中,响彻三千里云与路。 它是管仲低吟的宣言前奏,是楚国数代国君,筚路蓝缕,开拓进取时的隆隆而来脚步。 也是赵武灵王,胡服骑射,开拓边塞时发出的呐喊之声。 更是李牧、蒙恬,两位大将,出塞时的战鼓。 在这战歌声中,张越感觉自己的浑身都充满了爆炸性的力量。 抬起眼帘,看向那前方,已经编队,并迎上来的匈奴骑兵。 张越不屑的冷笑了一声:“不识时务!” 双手握紧手中的陌刀,双脚蹬地,如同闪电一般,他率先冲向了敌人。 身后,长水重骑,组成了一个密集的阵列,紧随其后。 这是他在这数日以来,对这些精锐的要求。 现在看来,他们做的非常出色。 虽然没有经过什么太多训练和磨合,但组成的骑兵阵列,却已经多多少少有些后世的墙式骑兵冲锋的味道。 数百柄长戟,都已经端平。 战马则在催促下,缓慢而持续的加速。 并渐渐抵达顶端。 而远方的匈奴骑兵,在此刻也是嚎叫着、呐喊着,挥舞着他们的武器,冲了过来。 很显然,他们企图,用自己作为屏障,将汉军重骑兵的冲锋势头,阻滞在这一带,并纠缠住这一次的突袭。 算盘,确实是打的很好。 可惜…… 张越嘴角微微一笑,手中的陌刀,高高举起来,然后跃上半空。 锋利的陌刀,在空中划出一条美妙的弧线。 伴随着风声,迎着冲来的匈奴骑兵,迎头斩下。 这一刀斩下,宛如黑夜中划过天空的闪电。 那匈奴骑兵根本无法躲避,更没有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就被径直斩开了身体,连人带马,一起劈开! 鲜血,立刻喷涌而出,像彩虹一样,溅落大地。 而张越则迎着这血雨,直接冲入了敌骑阵列。 就和猛虎冲入羊群一般。 厚重米兰甲,几乎可以免疫任何匈奴人的武器伤害。 不管是青铜铤、环首刀,还是其他什么。 碰在甲具上,就和打在山陵的巨石上一般,只能听个响。 而他手里的陌刀,却堪比死神镰刀一般,不断收割着生命。 短短的数息时间,他便已经凿穿了这支匈奴骑兵的阵列。 他身后,血流如注,残尸断肢,洒落了一地。 在远方观战的卫律以及卫律身边的贵族眼中看来,他就像是地狱爬出来的魔鬼一样,散发着令人心悸和恐怖的气息。 让他们忍不住双腿战栗,浑身发毛。 而更让卫律等人惊惧的,还是紧随而来的汉军重骑! 猬集在一起的汉军重骑,组成了一堵高速坚固锋利的骑兵冲锋墙。 他们跟随着前方开路的怪人,像狂风一样,直接凿入了匈奴骑兵的阵列之中。 他们手里平端着的长戟,在高速下,带着巨大的动能,径直的撞了过去,沿着那怪人凿开的路线,轰隆隆的前进! 在他们前进的路上,匈奴的骑兵,像牧草一样,脆弱、无能。 卫律等人甚至都还没有来得及看明白。 这些重骑兵就已经彻底的凿开了他们当面之敌的阵列。 数百名匈奴骑兵,瞬间就像一块被人切开的奶酪,一下子就分崩离析、支离破碎! 而两翼的轻骑兵,则呼啸而来,从他们的两侧掠过,根本就没有理会已经彻底破碎的匈奴骑兵。 卫律傻兮兮的看着这一切,根本不敢相信的自己的眼睛。 “这就是匈奴与汉朝的真正差距吗?”他喃喃自语着:“不应该啊!” 哪怕是那两个男人的巅峰时期,汉匈骑兵的差距,也不可能有这么大啊! 即使当年的骠姚校尉,也没有在战场上表现出如此碾压性的优势。 况且,这些年来,匈奴一直在努力的学习和进步! 他的部下,虽然没有姑衍万骑那样全员汉械和汉法训练。 但多多少少,也采用和学习了汉骑的训练与编组之法。 可结果…… 却还是在汉朝最精锐的重骑兵面前,和草一样脆,与羔羊一样无力! “为什么?!”卫律不敢相信的问着自己和他身边的人:“为什么?” “汉朝为何会有这样的骑兵和这样的人物?” 他哪里知道,马蹄铁、马镫、马鞍,给骑兵带来的全新意义与全新诠释呢? 又如何知晓,墙式冲锋,这种重骑兵的终极形态的毁灭性力量呢? 哪怕长水骑兵,其实根本远远未进化完全。 其作战方法与装备,也未达到骑兵的巅峰形态。 但虐一下匈奴人,还是很轻松,很简单的。 这就好比,后世随便一架三代机,哪怕是三哥的辉煌战机,就算卸掉导弹,放弃信息化的电子设备,放到二战,也都能睥睨天下,纵横全球。 旁的不说,就是用机炮轰,都可以轰掉一切对手! 这是就是代差! 这就是文明与系统的力量! 正文 第九百四十三节 雷霆(3) 只是一击,匈奴的狙击骑兵,便彻底溃散,被打散成数个互不统属的集群。 而且,胆气与士气,全部都打落低谷! 张越甚至,只是回头,扫了他们一眼,便立刻引发了崩溃! 当即便至少有数十名匈奴骑兵,慌不择路的尖叫着逃窜,看着他就和看到了魔神没有区别! 这就是战场上,猛将的bug之处! 冷兵器时代的条件下,一个可以以一当百的猛将,只要进入战场,便可以改变战局! 何况,张越还不是一般意义上的猛将。 身穿板甲,手持陌刀的他,几乎就是一台人型高达。 至少,对匈奴人来说,是这样的情况! 别说是直面他的匈奴人了,便是在数百步外,旁观了战斗的匈奴贵族们,也是只觉毛骨悚然,头皮炸裂! 张越扫了一眼,已经溃不成军,再无抵抗之力的匈奴骑兵们,然后,就不再理会这些失去了战斗意志的残兵。 他举着陌刀,大步向前,朝着早在战前便已经选定的路径前进。 身后,长水重骑紧紧相随。 而,原本负责狙击和迟滞任务的匈奴骑兵,没有任何人敢上来阻止。 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张越带着他的骑兵,轰隆隆的一路向北。 而目标,直至在数百步外的匈奴指挥中枢,同时也是卫律大纛所在之所。 张越非常清楚,也非常明白,时间是他最宝贵的资产! 因为,重骑兵是不可能无限冲锋,始终保持高速的。 在耐力上,马是不可能与人类相比。 哪怕是最理想的情况下,他的重甲骑兵,也最多不过可以保持半个时辰的高速作战状态! 半个时辰后,无论人马,都将脱力! 这也是为何,天策上将要用坚壁摧锐的战法的缘故。 不先消耗敌人的体力与耐力以及意志,将他们拖入泥潭,让他们在频繁的战斗中麻木、绝望。 重骑兵的突袭,就很难取得最佳效果! 可惜,如今,乌恒人不给力。 连一天也未完全坚持下来,让匈奴打成了这个样子! 张越也不得不冒险出击。 这样,他就必须在一开始,就取得决定性的优势。 而没有什么,比斩首更容易获取这种优势的手段了。 嗒嗒嗒! 雷鸣般的马蹄声,震动了整个战场。 立刻就引起了,几乎所有人的注意! 玄甲赤袍的汉军重骑,在出现在人们视线的刹那。 乌恒义从们,立刻就振奋了士气。 “杀啊!”独孤敬抹掉脸上的血水,大吼着:“天使已至,匈奴败亡就在今日!” “杀!”数不清的乌恒人,在此刻和满血复活了一般。 特别是原本已经渐渐不支,逐渐败退的骑兵,在看到这个情况后,就和打了鸡血一样,瞬间反扑,牢牢的缠住了他们的对手。 反观匈奴方面,各个战场,在忽然出现的汉军重骑面前,惊慌失措,以至于乱了阵脚,失了分寸。 结果让乌恒人的反扑,产生了巨大效果! 但,这些都不是关键。 战斗的关键,在此时,悬于一角——张越进军路线的终点,那面匈奴大纛之下的匈奴高阶贵族们。 砰砰砰! 沉重的军靴,踩在地面,重达数百斤的甲具,哗啦啦的作响。 手中的陌刀,虎虎生风。 而身后的玄甲重骑,声若海啸,以不可阻挡之势,席卷前进。 沿途上,匈奴人发动了他们的所有的力量来狙击、迟滞。 他们甚至还将奴隶,也驱赶着上前。 可惜,一切反抗,都如螳臂当车,瞬间就化作齑粉。 “大王!”王望看着已经不足两三百步的汉军,立刻牵来一匹战马,将卫律扶上去:“快走!” “走?”卫律深吸了一口气:“我还能往那里走?” “总比留在此地,坐以待毙要强得多!”王望激动的翻身上马,对卫律道:“当初,韩安国尚且死灰可以复燃!何况是大王?” 便叫来自己的亲兵队,不由分说的就带着卫律,向着远方奔走。 而卫律,也只是象征性的反抗了一下,便半推半就的从了。 对他来说,最糟糕的情况,当然是落入汉军之手,被枷锁绑缚,送去长安问罪。 而随着卫律的逃遁。 匈奴的中枢指挥系统,瞬间分崩离析。 在疾驰而来的汉军玄甲骑兵与那个重甲怪物的兵锋下,原本还有两三百人之多的大纛所在。 在不过数秒内,便溃散掉了。 于是,张越与他的骑兵,不费吹灰之力,便轻松的攻陷了这个对于战斗至关重要之地。 并一刀,将那面已经没有人保卫和看守的大纛砍倒。 当这面象征着丁零王的大纛倒下。 整个战场上,匈奴人的士气,随即跌落谷底! 失去了指挥系统,又遭到了汉军重骑的突袭。 匈奴人再无战意,各个骨都侯纷纷吹响了自己的鸣镝,开始撤退。 这就是重骑兵的可怕之处! 只要出击的时机恰当,并找到敌人的弱点。 便可以用一个支点,撬起整个世界,改写战争的进程! 就像现在,汉军的重骑在张越的率领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击破了卫律手里唯一的机动骑兵后,迅速直趋其指挥中枢,并快速的打下、摧毁。 战果,其实很少。 前后斩杀的敌人,加起来撑死也就一百多。 但对整个战局,产生了决定性影响! 几乎就和后世的苻坚,在肥水之畔,被二五仔喊了一嗓子一样。 当卫律的大纛倒下。 匈奴骑兵从贵族到武士到奴隶,瞬间战意尽丧,再也无心恋战了。 而让他们绝望的,却是现在想撤也撤不了! 经过了上午的激烈战斗,又在这日暮之时,激战了一个多时辰。 匈奴骑兵的战马的马力储备,本就已经匮乏。 很难再进行高强度的高速机动。 就是人,也疲惫至极,肌肉酸痛。 他们能一直坚持战斗,完全靠的是乌恒人的水平低劣,无法对他们造成太大的麻烦。 但再怎么说,乌恒义从也是有六千余人。 虽然在战斗中,损失了差不多两千左右(包括失去作战能力的伤兵)。 然而,再菜的军队,也终归是军队。 是武装起来的作战人员。 当匈奴人想撤时,乌恒义从的战斗意志与精神,却勃发起来。 倔强青铜,固然打不过星耀选手。 但匈奴人如今却已经丧失了战意,而且,随着士气低落和战意低沉,之前被掩盖的问题,一下子就全部浮现了出来。 匈奴人一下子就发现,他们的马好像跑不动了。 人也提不起力气来了。 更要命的是,汉军的玄甲重骑,已经在那个铁甲人的率领下,沿着一条斜线,直插进匈奴骑兵最脆弱的结合处。 那里是他们目前的命脉所在。 亦是联系彼此的关键! 当匈奴的骨都侯们,发现这一点时,无不大惊失色。 “汉朝骑兵是怎么找到的?”他们大叫着,慌忙的想要增援。 可惜,却被身边的乌恒义从们死死的拖住! 不知道多少人,大喊着“天使保佑!天子保佑!” 便对着企图调转马头的匈奴骑兵,首次主动进攻! 而同时,汉军的玄甲骑兵,亦排着密集的队形,从战场的北端,从北向西,沿着一条斜线,发起了冲锋! 不过半刻钟的时间,这支铁骑,便如飓风一般,从战场穿插而过,截断了匈奴骑兵的前后与南北的联系。 而这,正是张越研究和审视了匈奴人数十次的冲锋与组织后,找到的命门——其攻击骑兵的汇合与修整之所。 几乎所有的匈奴骑兵,在一次冲锋后,都会回到这一条斜线附近,进行重新组织。 而现在,祂被汉军骑兵,从头贯穿到尾。 这意味着,匈奴人不仅仅被分割在了十几个大大小小的战场上。 更意味着,他们的前后左右,再也无法互相呼应,陷入了任人宰割的局面。 到得此刻,聪明人终于醒悟了过来。 这一战,他们败了。 而且,败的一塌涂地! 现在他们的前后左右,都是敌人。 更要命的是,那支汉朝的玄甲军,已经在那个怪人的率领下,再次整队,准备新一轮进攻。 于是,这些聪明人,迅速的明白了自己身处的战局,已经糟糕到何等地步? 只是一个念头的时间,他们就做出了选择——逃跑! 首先逃窜的是,原本在外围,进行接应和修整的数百骑。 他们在其骨都侯的率领下,彻底放弃了自己的同袍,向着墙垣之外奔逃。 而他们一跑,在战场上的其他匈奴骑兵,便陷入了最终的绝望之中。 而张越根本就没有给他们思考和冷静的时间。 立刻便带着长水骑兵,再次冲锋! 这一次,他选择的目标,是他观察了全场后,发现的最脆弱、最疲惫的一支匈奴骑兵。 这亦是古今中外,无数名将统帅,都会做出的选择——柿子,永远要挑软的捏。 因为软柿子,是最好的友军! 他们会将失败的情绪,传染给他们的友军。 他们会把混乱与绝望,传播给他们认识的每一个人! 这也是天策上将,之所以可以百战百胜,创造奇迹的缘故! 善于利用敌人,比用好友军,更有利于作战! 而那支骑兵,也不负众望的在张越进攻发起后,立刻崩溃,旋即逃奔。 于是,战斗,就变成了一个很简单的事情。 只需要追着这支溃兵,一路攻击向前就可以了。 正文 第九百四十四节 双赢 从日暮战至晚上,星辰闪耀,月牙半掩之时,战斗就已经逐渐停止。 数不清的匈奴骑兵,放下了武器,跪在了地上请降。 当穿着米兰甲,手持陌刀的张越,走过之时,俘虏们战战兢兢,瑟瑟发抖,纷纷将头贴在地上,连看都不敢看! 日暮的战斗,无数人都亲眼目睹过,这位汉朝的铁甲将军的勇武与无双之姿。 更见证了其恐怖的杀戮方式! 尤其是那卷起的长刀,比匈奴人传说中的一切鬼神兵器,还要犀利三分,厉害三分。 几乎就是挡者披靡,无人可以在这长刀之下,生存一息! 而这对于信奉萨满教,相信万物皆有灵,一切皆可为神的匈奴人来说,几乎不亚于信奉佛教的人,亲耳听到释迦摩尼讲法;就类似于信奉基友教的人,亲眼见到摩西分海。 所以,战至后面,匈奴骑兵几乎是只要看到张越的甲具与长刀的影子,就自动丢下了武器,跪到了地上,亲吻起了地面。 几乎就和当年,他们的父祖,在霍去病的战旗面前一模一样——霍去病大军就经常接受整部整部的匈奴部族的投降。 甚至,还组织这些降军,反过来去打匈奴! 这也是游牧民族的特性与民族性格。 只要够强大,分分钟就可以在这个草原上,从无到有,创建一个大部族,甚至是一个大帝国! 从前的鬼方、东胡如此,现在的匈奴如此,未来的乌恒、鲜卑、柔然、突厥、契丹、蒙古都是这样崛起的。 强者主宰一切,是草原上永恒的旋律。 “侍中公……”郭戎提着铁胄,在数十名乌恒贵族的簇拥下,走到张越面前,禀报道:“匈奴统帅,丁零王卫律跑了!” “据说,在我军刚刚突袭之时,便已被其亲兵裹胁向北逃窜了!” “敢问侍中,是否派人去追击?”郭戎目光灼灼的看着张越。 “不必了!”张越看向远方,被星光与黑暗笼罩的原野:“丧家之犬,不值得冒险!” “先统计好战果,将俘虏都收容起来!” 他回身看向南方的盐泽方向,心中想着:“也不知道盐泽战事如何了?” 无论怎样,他都得尽快将此处战事结尾。 然后将缴获的卫律部的大纛与军旗、鸣镝与其他物品,带去盐泽。 告诉盐泽的匈奴骑兵——你们已经没有援军了! 这才是最根本的要务! “诺!”郭戎领命而去。 而那些在他身后的乌恒贵族们,则立刻一拥而上,跪到张越面前,叩首而拜,纷纷邀功:“回禀天使,小人等幸不辱命,坚守至王师来援,特来向天使复命!” 张越听着,笑着上前,扶起他们,勉励:“辛苦诸位,本使一定会向天子为幕南群雄请功!” 心里面却是有些吐槽不已。 事实上,乌恒人在这一战的表现,堪称是糟糕至今! 六千之众,依托防御(虽然很简单),列阵于相对有利之地。 却连一天都没有撑下来(准确的说是不过三个时辰),差点就被匈奴人吊起来锤了个稀巴烂! 错非是汉军是张越在统帅和指挥。 借着回溯之功,使得他可以在脑海中建立战场三维地图。 更凭借米兰甲与陌刀与超人的武力,作为开凿的箭头,不断的迅速粉碎匈奴人的狙击,并率军正确的找到了匈奴人的指挥中枢和软肋,成功的在短时间内就解决这两个关键问题。 从而彻底瓦解和摧毁了匈奴人的指挥、调度与组织、整备系统。 不然的话,这一战,匈奴人的胜算恐怕要更多一些! 但…… 没有办法,青铜小弟虽然菜,但至少立场坚定,是属于可以团结的对象! 再说,其实,私底下,张越甚至觉得,乌恒人打仗菜,才是对的。 若他们表现的非常悍勇,张越现在就得头疼该如何削弱和打压他们了。 现在其实还好啦。 带不动的青铜,才更可爱! 难道不是吗? ……………………………… 崖原。 卫律终于停下了不断奔驰的马匹。 他回首南望。 远方的原野,一片漆黑,只有风在呜咽的呼啸着。 想着来时,军容鼎盛,六千铁骑,并排而行,那时可谓气势汹汹,不可一世。 如今,却只剩下了这身边百余残兵败将。 想到这里,他就忍不住的流泪,哭着道:“如此大败,本王有何颜面,复见单于?” 说着,便要拔刀自刎。 好在,一直在他身旁的王望立刻上前,夺下他的武器,劝道:“大王这便失了斗志吗?” 其他匈奴贵族,也都纷纷围上来,劝道:“大王,今日之战,非战之罪也,全是那汉朝人奸猾如狐,预设伏兵于侧,大王不察,中了他们的诡计而已!” “当年,尹稚斜大单于与自次王,若在漠北一战后,悲观自杀,安能有匈奴之今日?” 卫律这才垂头一叹,放下了手里的武器,但依旧自责不已的道:“如今,我军大败,哪怕能收拢溃卒,也不过能得一两千之众!” “深入幕南的姑衍王,怕是要凶多吉少!” “一旦汉朝人击败姑衍王后,顺势北侵,本王恐龙城与圣山,都将再遭玷污、羞辱!” “若是如此,本王还不如现在就死了!” 王望听着,立刻就闻弦歌而知雅意,当即便哭着拜道:“正是如此,大王才不该如此轻易轻生啊!” “今大单于勒兵在外,国中空虚,若汉人入侵,威胁龙城、圣山,使历代先单于与祖灵受惊,恐怕这将令我大匈奴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当此危急存亡之秋,大王更当珍惜生命,回军漠北,告警各部,集中兵力,防范汉朝入寇,扰我龙城、圣山安宁!” 卫律听着,这才叹道:“如此,本王这条贱命,便为了大单于与大匈奴,暂且留下……” “待单于归来,再听从发落!” 但实则…… 无论是卫律,还是王望,仰或者现在在他们身边的那些贵族们。 内心之中,都只有一个念头——如何在这样的大败后,保全自身与各自派系。 对匈奴人来说,败于汉军之手,其实是可以理解和容易获得谅解的。 这几十年了。 汉匈双方大小战役数百,赢得有几次? 五个手指都数的清楚! 匈奴能存活至今,靠的就是广阔的纵深与瀚海天险的阻隔。 所以,战败其实不可怕。 可怕的是丢了姑衍王和他的姑衍万骑! 那才真正要命! 因为这会使得他们立刻卷入孪鞮氏内部的倾轧之中。 单于、母阏氏、左贤王,以及孪鞮氏内部的野心家们,都会围绕这一点,大做文章。 卫律也好,王望也罢,其他随军出征的贵族也好。 都将被这个旋涡,统统卷进来。 在这个时候,每一个人都清楚,卷入这样的旋涡,不仅仅代表着他们本人的全部政治与军事地位的丧失。 更将直接连累各自身后的派系,也要大受挫折! 那怎么避免让自身卷入其中? 如何防止,自身陷入进去呢? 每一个人心里,都有着不同的算盘。 作为接受过汉室教育的卫律,不愧是曾经的汉臣。 他马上就想到了一个破局的解法! 丧师辱国了怎么办? 找人更加丧师辱国就可以了! 就好比当年,尹稚斜单于与自次王赵信,在漠北大败。 单于甚至仅以身免。 那么,尹稚斜单于和自次王,遭受了这样的大败后,为何还能安坐高位,执掌大权? 答案是东线的左贤王,败的更惨! 仅仅是被汉军斩首的数字,就多达七万。 死于瀚海或者失踪之数,加起来差不多也有相同数字。 更让那位汉朝的骠骑将军,完成了封狼居胥山的伟业! 于是,尹稚斜单于和自次王赵信,奇迹般的依靠着比烂,继续稳坐高位。 继续率领匈奴,继续当匈奴的主子! 孪鞮氏也好,四大氏族也罢,都没有话说。 就是可怜了那位左贤王,成为了最大的背锅侠。 故而,卫律知道,自己和自己的派系,要想全身而退。 便只能让别人,比他败的更惨、更痛苦! 而现在,在漠北一带,有谁可以担当这样的重任? “右贤王……”卫律轻轻的吐出一个名字:“奢离!” 他抬起头,看向其他人,道:“以本王之见,如今局势,唯有请右贤王奢离,亲至龙城,主持大局,才最为妥当!” 其他人听着,先是不解,随即眼睛纷纷亮了起来。 右贤王奢离? 确实是非常好的背锅侠与接盘人选啊! 首先他是孪鞮氏的,而且还是宗种。 其次,他和单于一直不对付,属于母阏氏那一系的人物。 最后的最后,他是现在漠北名义上地位最高的孪鞮氏贵族! 若能将他推出来,去抵挡汉军。 那是最好不过的结果! 因为,他一定会战败! 这是毋庸置疑的事情! 然后,他一败,龙城、圣山,就统统会被汉军再次进入。 到时候,丧师辱国也好,丢掉了姑衍王也罢。 都没有右贤王丢失龙城、圣山,来的更加劲爆! 孪鞮氏内部,为了这个,光是扯皮,估计都要扯上好几年! 也就没有时间和精力来追究他们的罪责了! 当然,对卫律来说,其实龙城也好,圣山也罢。 都只是一个符号而已,一个象征事务罢了。 特别是,这些地方,哪怕汉朝占了,也要退走! 匈奴的命脉,一在西域,一在余吾水流域。 剩下的地方,虽然广大,但不是戈壁沙漠,就是荒原冻土高山。 无论是匈奴还是汉,都不能控制和掌握。 这般想着,卫律的神色便渐渐的平和起来。 总算,还没有糟糕到无法收拾? 难道不对吗? 在他想好,汉军即使趁机攻击漠北,也最多是循着霍去病的老路,再走一次封狼居胥山而已。 赢得只有面子,匈奴丢的也只有面子。 如此一来,等于是双赢! 正文 第九百四十五节 大难临头各自飞 朝阳升起,昨日的战场,依然弥漫着烟火的味道。 到处都可以看见燃烧的旗帜与倒伏的尸体。 匈奴战俘,都被集中了起来,并由乌恒人负责看押。 总数多达三千余的战俘,人挤人,挤在一起。 神色狼狈,精神颓废、沮丧。 但出乎意料的,并没有人浮现出什么惶恐、畏惧与害怕之类的神色。 甚至,几乎所有被俘的贵族,在投降后,依旧和过去一样,对着身边的武士、奴隶,使唤、命令和驱使。 依旧享有着特权,保持着身为贵族的体面。 张越带着人,看着这些降兵败将,感觉有些不是很真实。 但,他身边的人,却都是一副习以为常,见怪不怪的样子。 “为何这些匈奴降兵降将,没有惧怕和担忧之色?”张越轻声问着。 “回禀侍中公……”陪在张越身后的长水司马严武立刻答道:“此乃天子仁厚,天下皆知之故……” “自元光以来,汉从未苛待和折辱过被俘、降服之匈奴贵族!” “反而,赏赐其田宅,教其诗书礼乐之道……” “以末将所知,长安城中,仅仅是嵩街蛮夷邸一带,便常住匈奴、西域、西南及百越贵人、王公之后几近万人!” 张越听着,微微点头,笑着道:“天子至德,泽被天下甚深也!” 但心中,却已经差不多有谱了。 他想起了后世某个鬼畜头牌中的饶舌经典之语——公若倒戈卸甲,以礼来降,不失封侯之位,国乐民安,岂不美哉? 对于汉匈两国的统治集团来说,或许,这就是早已经拟定的剧本。 匈奴人哪怕输了,单于也不失长乐候、恭顺侯,为汉宾客礼遇之位。 最多不过是需要去未央宫宣室殿上,给汉天子跳一跳舞而已。 至于汉? 战争打到现在,除非自己作死,否则是不可能输的。 故而,或许两国高层,都在有意的互相做着许多默契之事。 在过去百年,类似的例子,多的数不清楚。 汉的叛徒、乱贼,如卢绾、韩王信,都曾流亡匈奴,为匈奴单于封王。 而匈奴的叛徒、乱臣,也同样带着部族与牲畜,进入长城之内,为汉归义候。 先帝时,便有五归义候来降,全部封侯。 至于汉匈全面战争后,互相接纳与接收的降将、叛臣,数都数不清楚! 彼此,更是一边打,一边谈。 前方大战连连,血流成河,可能后方就是歌舞升平,使者往来。 想着这些,张越便微微摇头叹息:“统治集团,果然是最靠不住的!” 不过,这样也好! 他的眼睛,在这些战俘身上扫了一圈。 他知道,等这次回京,他一定要去登门拜访一次太史公司马迁。 从其手里,拿到《史记。匈奴列传》的手稿。 然后,将这份手稿,想办法送到匈奴的统治阶级手里,让匈奴人知道一下,他们的祖宗和过去! 从而,将这场战争,从原先的两国争霸,变成内战。 至少也要让匈奴的高层知道,其实,大家打来打去,不过是同室操戈,兄弟阋于墙而已。 早早归顺,认祖归宗,才是正道! 这也符合兵法所说的:攻心为上。 更是诸夏民族,自古以来屡试不爽的杀手锏——同化异族! 这时,独孤敬就带着人来到了张越面前,拜道:“天使,小人等已经将昨日一战的战损与斩首数字,统计完毕!” 说着,便将一份由邓爽记录确认的文书,递到了张越面前。 张越接过来,打开看了看,便道:“善!诸公之军功,本使已经知道了,必定会登记在册,向长安报捷!” 独孤敬等人闻言,纷纷喜不自胜的乐开了花! 这一战打下来,乌恒义从各部,固然是损失惨重,甚至差点就全面崩溃了。 但收获,也是不少! 特别是,在张越率军突击后,他们趁乱拿到了许多斩首,还帮着接受了许多俘虏。 甭管他们在战斗过程中,表现的如何不堪。 但斩首和捕虏,却是实打实的! 而他们这些贵族、首领,借助这些斩首捕虏之功,瞬间就都有资格,接受汉天子的赏赐与册封,成为一个尊贵的中国贵族! 特别是对于塞外部族首领、贵族们来说,这是他们现在最期望的赏赐了! 得天子册封,等于身后有汉天子撑腰。 如此一来,他们对各自部族的控制和统治,就更加牢固了。 说不定,还可以将自身的权力与地位,代代世袭,与汉同休! 而塞下氏族的贵族们,也同样开心。 捞了这些军功后,他们便有资格,将家搬去长安,当一个安乐享福的京城贵姓。 张越看着他们的神色,对他们的心思,可谓是洞若观火,无比清楚! 尤其是那南池部和诸水部的心思! “先让尔等高兴高兴吧……”他在心里想着。 很快,整个幕南草原,都将迎来天翻地覆的变化! 资本和利润以及财富,将颠覆漠南过去的生态,并将之彻底重塑! 到那个时候…… 什么部族首领,什么氏族族长,统统都要在商人面前跪下来承认自己乃是弟中弟。 不过,现在到还是可以让他们高兴高兴。 “各部,加紧修整和修养!”张越对他们道:“同时要照顾好伤员,妥善安置!” “至于俘虏……”张越扫了一眼,那些似乎在俘虏营内,若无其事的匈奴贵族和士兵们,耸了耸肩膀,道:“只要其顺从安排,无有反叛之心,便不要太过苛责!” 张越可不想再等数十年,等呼韩邪单于出世。 他想尽快的加速匈奴分裂的进程,最好在数年内将之肢解。 如此一来,维持一个仁厚、亲和的形象,就很重要了。 “诺!”独孤敬等人纷纷恭身。 ………………………………………… 盐泽。 包围战,已经进行到了第四天。 尽管姑衍王虚衍鞮,在过去数日,用尽了办法,却始终被汉军,限制在以盐泽北部丘陵地带为核心的方圆五十里之内,动弹不得。 随着时间的流逝,被限制在这片区域内的匈奴骑兵们,心气也开始浮躁起来。 从上至下,人人都伸长了脖子,望向北方。 “丁零王为何还不来接应?”虚衍鞮忍不住骂道:“他该不会是见死不救吧!” 已经整整四天了! 若算上退守之日,已经过去了六日! 卫律就算是爬,也该爬过崖原,进入漠南了! 但…… 北方的原野上,却依然见不到援兵的影子。 反而,汉朝骑兵,开始逐渐的收紧包围圈,并缓缓的从西南、东北两个方向,施加压力,以求进一步限制姑衍骑兵的活动范围。 对虚衍鞮来说,当前最糟糕的情况,莫过于粮食供应开始出现短缺了。 出征前,他的姑衍万骑,只带了数日的奶酪和湩乳。 现在都已经吃的差不多了。 接下来的时间,就只能依靠随军的战马所产的马奶来度日。 但,军中战马的产奶量,是不可能满足得了他这数千大军的每日消耗的。 况且,牧草与干净的水源,也是逐渐枯竭。 现在,虚衍鞮不得不考虑,若卫律援兵迟迟不到,他该何去何从的问题了? 突围吗? 这是早就已经被否决了的事情。 因为就算突围成功,没有援军接应,他的骑兵,也会被汉军骑兵,咬着尾巴,杀个片甲不留! 战? 也是不行! 过去四日,他多次寻求与汉军骑兵作战。 然而,汉军每次遇到他的出击,都是主动后撤,摆出一副——你要想走,就赶快走,不走就给我蹲着的架势。 那些汉朝人,看透了他的本质! 也明白,他若想走,汉军难以阻拦。 所以,干脆就不管。 大部队想走? 那请便! 可虚衍鞮又不敢! 他不傻,很清楚的明白,死守或许会死,但突围一定会死! 数百里的茫茫草原,将成为他与他的骑兵的葬身之地! 就像二十七年前,左贤王被汉朝的那个男人在弓卢水击败后一样。 十余万的匈奴精锐骑兵与数百万牲畜、十余万妇孺,在战败后北撤的路上,丢下了无数尸体,损失甚至超过了被汉军斩首的数字! 正是那一战,导致了匈奴帝国的人口,出现了断层! 用二十七年,都未恢复之前的人口数字。 “大王,又有数十个奴隶,中暑死了……”韩国瑜提着他的剑,走到虚衍鞮面前,单膝跪下来,将一个个的坏消息禀报:“此外,昨日和今日,已经死了七十多匹马!” 虚衍鞮听着,越发心浮气躁,他望着远方,暗暗咬牙:“这些该死的汉朝人!还有那该死的卫律!” 然而,他也就只能骂上一骂了。 “昨夜派出去,向北联系的骑兵,可顺利通过汉军的封锁线了?”虚衍鞮对韩国瑜问道。 “没有!”韩国瑜垂头丧气的回答:“就在今晨,汉朝人将那五个使者的首级,悬首于军前!” “可恶!”虚衍鞮握紧了拳头,愤恨不平,悔恨不已! 自为汉军包围以来,汉朝军队,就摆明了一个态度——他想走可以,但必须带主力突围,而且,一定要在这里留下一支殿后的部队,给汉朝人做餐点。 若是小股突围,门都没有! 一定会遭到汉朝骑兵的狠狠打击! 数日来,他前后派出了十余队斥候,向北联系。 可是没有人任何成功! 那些汉朝人,在其包围圈外侧的必经之地,分散布置了大量斥候,还埋设了许多陷阱。 小股斥候骑兵,根本无法通过。 但,他没有办法,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冒险,期望可以碰运气,尽早与卫律联系上。 再不和卫律联系上,虚衍鞮明白,他的军队,随时可能分崩离析! 这两天,他已经不敢再在身边留太多汉朝降臣了。 晚上侍卫的,基本都是他的奴隶、臣属。 “韩都尉!”虚衍鞮忽然问道:“依都尉之见,若丁零王不能来援,我军可还有破局之策?” 这是他和他的臣属、贵族们,在现在不得不去面对和考虑的一个问题了。 倘若卫律不能赶到,或者被人狙击了。 那他就必须想办法自救。 可是,虚衍鞮想来想去,也没有想到一个可以解决问题的办法。 汉朝的统兵大将,就像一块牛皮糖,死死的带着他的骑兵,黏住了自身。 在这幕南盐泽之下,让他动弹不得。 并将一个选择题,交到了他手里。 这道题目,到目前为止,似乎只有两个选项。 凌迟而死,或者坐以待毙! 韩国瑜闻言,低下头,道:“回禀大王,此事臣也有所考虑……” “若丁零王不能来援,我军唯一的生路,恐怕只有一条……” “嗯?”虚衍鞮抬起头,看向韩国瑜,问道:“还请阁下指教!” “置之死地而后生!”韩国瑜看着虚衍鞮,说道:“只有如此,才能死中求活!” 虚衍鞮听着,沉吟起来,最终起身,对韩国瑜拜道:“敢问将军,何以置之死地而后生?” 韩国瑜赶忙跪下来,顿首拜道:“这便要看大王是欲要破釜沉舟,背水一战?还是金蝉脱壳了?” “破釜沉舟,背水一战如何?”虚衍鞮轻声问道:“金蝉脱壳又如何?” “破釜沉舟,背水一战,自当学项王、淮阴,自断后路,激励士卒,分离向前,从汉军最意想不到的地方攻击前进……”韩国瑜伸手向南,道:“只要我军可以突破汉军的包围圈,便可以向南攻下鶄泽,取乌恒之牲畜、马匹为己所用,然后从鶄泽向西南,转经哈拉海,朔弓卢水北上,返回漠北!” 虚衍鞮听着,吓了一大跳。 旁的不说,这一条路,危险重重,只要一个环节出问题,就是全军覆没! 更可怕的是…… 这条路的征途,实在太远了。 几乎要绕行上千里,然后从哈拉海,找到弓卢水,沿着这条河流回到出发前的弓卢水河谷。 整个征途怕是有两三千里! 就算成功,最终恐怕也要十不存一! 何况,汉军骑兵,肯定会尾随在屁股后面,衔尾追杀。 于是他摇摇头,道:“此策太冒险了!” “那便只能金蝉脱壳了!”韩国瑜低头道:“大王,汉军现在只是三面围我!” “这既是为了围三阙一,亦是因为他们根本不相信,我军敢走东侧的盐泽北返!” 虚衍鞮听到这里,立刻就跳了起来:“你疯了吗?” 盐泽之中,遍布盐池、山陵。 更重要的是,它通向瀚海。 危险、恐怖,黄沙遍地,飞沙走石的瀚海。 在这个季节,穿越瀚海,和自杀没有区别! 韩国瑜却低头道:“这是我军如今最好的选择!” “只要带足水和干粮,我军完全有希望,渡过瀚海,回到余吾水北岸的赵信城!” 虚衍鞮摇了摇头,道:“韩都尉,你如何知道瀚海的危险与可怕!” “它可不止是沙漠!” “更是伟大的天神,降下的帷幕!” “人与牲畜,一旦踏入其中,若无熟悉当地的萨满引路,便将失去方向,永眠于黄沙之中!” “便是有着熟悉的萨满祭司引路,若天神不喜,同样将永眠其中!” 作为匈奴王族,虚衍鞮,可从不敢忘记,当年左贤王兵败弓卢水后,那些慌乱中逃入瀚海的部族与骑兵的下场! 他甚至,曾经在无风的冬季,在萨满祭司们的引领下,去到瀚海之中,见过了那些永眠其中的匈奴骑兵与贵族的遗体。 成千上万的人马尸体,遍布在沙丘、戈壁之间。 他们的尸体,被天神永久的保留在当地,并保持了死前的模样。 当初,数以万计的败兵,逃入瀚海。 能得天神垂青,活着走出去的,不过千余之数。 故而,虚衍鞮是怎么不可能选择向瀚海突围的。 韩国瑜见着这个情况,却是摇了摇头,无可奈何的在心里叹道:“竖子不足与谋!” 他很清楚,这其实姑衍万骑最后的两个选择了! 再迟疑下去,一旦卫律真的不能赶到。 而汉朝援军抵达。 那么,他与姑衍骑兵,就统统要成为瓮中之鳖。 想到这里,韩国瑜心中就有了想法。 “所谓良禽择木而栖,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我必须为自己和部将们,找一条退路了……” 当这个念头起时,他甚至没有半分愧疚感与不安。 因为,在韩国瑜的理解和世界里,逻辑素来都是这样自洽的。 他已经尽心尽力的辅佐和献策了。 但虚衍鞮不听。 所谓‘为人臣之礼.不显谏.三谏而不听.则逃之’,这是古代君子的要求,也是他的行为准则。 带着这种念头,韩国瑜回到了军营内,然后,就将几个平素亲信心腹与信得过的部将,都召集在一起。 他们关起门来,商讨了起来。 很快,便达成了共识——虚衍鞮这艘船,怕是要沉了。 大家可不想和他一起陪葬。 所以,必须得想办法及早跳到另一艘船上去! 这是人之常情,更是大多数人的正常选择。 唯一的问题是——他们是叛将。 回去会不会被追责? 故而,当天晚上,一个韩国瑜的亲信,便带着书信悄悄的混在了派出去联络的斥候中,一路向北。 正文 第九百四十六节 各自的援军 经过一天的修整,汉乌联军,总算恢复了力气。 而这时,狼原狙击战的战损与斩获,也统计完毕,送到了张越面前。 这一战,汉乌联军总斩首大约是一千三百余。 俘虏了三千两百多人。 其中包括了一个兰氏的当户(宗种级别),十三个骨都侯,五十多个小王、都尉。 当然,对汉军来说,最重要的还是缴获的战马! 足足五千余匹,精良的战马! 其中,甚至还有两百余匹上等的乌孙马,以及十三匹汗血马! 仅仅是这些缴获,便已经创造了自元封之后,汉匈战争中,汉军的单次缴获记录! 若是换算成钱,起码价值三万万! 特别是那十三匹汗血马,堪称价值连城! 张越几乎将它们像宝贝一样,捧在手心,派人日夜小心照顾、伺候。 甚至,还偷偷的去了空间,取了些空间水和储存其中的秸秆,来喂食和保养这些宝马! 自然,为了胜利,汉乌联军,也付出了惨重代价。 乌恒各部方面,呼奢部随军出征八百余人,只剩下了四百,战损一半! 就是剩下的人,也几乎都是个个带伤。 这也很正常! 呼奢人比其他所有乌恒人,都更惧怕战败。 所以,作战之时,奋不顾身。 而南池部的两千多骑,损失了八百余人。 诸水部也战死了差不多七百。 反倒是塞下氏族的联军,损失相对轻微,只折损了不过三百人。 然而…… 这些只是战死的数字,还未包括伤兵在内。 初步统计,各部轻重伤兵加起来,差不多有两千人。 差不多有一半伤兵,受伤颇重。 而汉军方面,虽然打的颇为顺利,但也依然有数十人战死。 包括了二十余名长水重骑兵,以及差不多三十名轻骑兵。 此外,激烈的战斗,导致几乎所有重骑兵的身体表面,都有不同程度的瘀伤。 而重骑兵的战马,也损失了差不多一百多匹。 合上报告,张越叹了口气。 自古以来,一将功成万骨枯! “传令下去,妥善安置伤兵!”张越吩咐着在一旁听命的严武,道:“本使会亲自派吾之家臣田水,负责监督和指导此事!” “诺!”严武恭身一拜。 张越则拿起笔,道:“严司马,且去准备,随本使出发之事!” “一个时辰后,本使与司马,率长水骑兵,向盐泽进发!” “末将领命!”严武欣喜若狂的拜道,随即转身离去。 而张越则提起笔来,在纸上开始写起报捷奏疏。 ………………………… 鶄泽,硝烟渐渐远去。 牧民们,重新恢复了安定平和的生活。 而杨孙氏,则在这里,如鱼得水,快活似神仙。 不过数日之功,她便成功的将这鶄泽的两三万妇孺儿童,统统变成了她的雇工。 她将梳洗、蓬松和纺织毛线的技术与工具,传授给这些乌恒妇孺儿童。 令她们可以不必每日以泪洗脸,而是充满斗志与希望的投入到纺纱工作之中。 到得现在,每日纺纱、浆洗的羊毛数量,已经几近一百石! 此外,更有十余石羊绒,便纺成了毛线。 而织布技术,也稳步传授。 用不了半年,仅仅是鶄泽,恐怕也能月产羊毛、羊绒制品上千匹! 价值数千万甚至上万万,利润起码都有三千余万! 这简直就是一个金矿! 不过,欢喜之余,杨孙氏多少还是有些担忧的。 “也不知道前方战事如何了?”她托着腮帮子想着:“可恨我非男儿身,不然一定亲自前去,为张侍中并肩为战!” 想起那个小冤家,杨孙氏不由得流露出些许的女儿娇嗔神态。 看的她身旁的侍女们,纷纷互相笑着低头。 就在此时,忽然有人来到帐篷之外,禀报道:“夫人!有自称是鲜虞部使者之人,想要求见?” “您是否要见?” “鲜虞部?”杨孙氏皱起眉头,对于这个部族,她有所耳闻和了解。 准确的说,应该是非常觊觎! 因为,她听说过,这个鲜虞部,地处旧匈奴孪鞮氏的夏季牧场——哈拉海,也就是现在的鲜虞海一带。 地方富饶,有人丁数万之众,牲畜数十万。 但,这些都不是重点。 重点是,鲜虞部掌握了一种草原上罕见的资源——水虎皮。 这种皮毛,是幕南草原上非常罕见的珍宝。 曾经作为朝贡天子的贡物,敬献去长安。 杨孙氏就有幸曾经买到过一块据说是少府流出的水虎皮大衣! 对于那件大衣,她只有一个感觉——太暖和,太舒适了! 几乎可以比肩任何珍宝! 亦是她最喜欢的一件宝衣,平常只有严冬才舍得穿那么几天。 而当初,她为了买到那件水虎皮大衣,足足花了上百万钱,就这还是托了关系,才抢到的。 而,那鲜虞部的牧区湖泊,便盛产水虎。 据呼奢人说,其湖中水虎,成千上万! 鲜虞部的牧民,经常会遇到,然后就猎杀它们,取其皮毛,食其肉骨。 在听说了这些事情后,杨孙氏就对鲜虞部格外上心了。 故而,她同样知道,那鲜虞部之前的种种劣迹。 此时,其使者忽然上门,就算换一个长安一般的贵族之女,都能猜到其来意。 何况是杨孙氏? 所以,她只犹豫了半秒钟,就道:“去告诉使者,小女子近日身体偶感不适,不便会客,还请使者谅解!” 将此事吩咐下去,她就对身旁的侍女们吩咐道:“立刻召集护卫与随从,为我建立警戒!” “诺!”侍女们闻言,立刻就警觉起来,马上就去吩咐。 而杨孙氏则站起身来,走到帐篷门口,掀开帘子,窥视着外面的动静。 作为一个成功的商人,而且还是一个女商人。 杨孙氏当然不是表面上所见到的这样娇柔、可人、妩媚。 事实上,汉室任何一个大商贾,能走到她这个地位的人,从来没有什么良善之辈,更不会有什么傻白甜! 每一个人的双手,沾满了鲜血。 仇人的、对头的、甚至是路人无辜之人的! 而汉室经商,买卖做着做着,半路摇身一变,成为劫剪大盗,绿林好汉,亦是常有之事。 所以,出门在外,所有大商人,都会带上一支可靠的、足以保证自身安的护卫武装。 杨孙氏这次出来,就带了百余人。 皆是杨氏自幼培养,或者在外招募的可靠之士。 除此之外,还在雁门重金招募了地方上的豪杰数十人。 有着这支护卫力量在,基本可以保证她的安。 所以,杨孙氏还是比较安心的。 ………………………………………… “那个汉朝的商人,拒绝了见面?”鶄泽以西的一处河流之畔,鲜虞部的大人鲜虞破奴,很是恼怒的踢翻了自己面前的奴隶,用脚踩在他脸上:“一个区区商人,竟也有胆量,拒绝我,伟大的赤山之子的使者?” 和其他乌恒五部不一样。 鲜虞部生活在靠近祖庭赤山的鲜虞海一带。 他们也依旧着乌恒人当初在赤山附近生活的传统与习俗。 游牧只是他们的副业,渔猎才是维生的主业。 在湖泊、河流、沼泽密布的鲜虞海一带,鲜虞人一边放牧,一边打猎、捕鱼。 二十余年来,他们远离了漠南的喧嚣,也避开了汉匈的征伐。 于是,便埋头的繁衍、壮大。 在上一代的部族大人在位之时,鲜虞部甚至派出了骑兵,重新向祖山征服。 与在当地生活,并已经扎根的鲜卑人征战。 一边劫掠鲜卑各部的妇孺,一边努力训练和壮大自己的力量。 到得今天,鲜虞部已经拥有了胜兵三千(常备骑兵)! 冠居乌恒各部之首! 加上,一直以来,对东北方向的开拓与征服,磨炼了鲜虞骑兵的技战术。 这更使得他们骄纵起来! 特别是鲜虞破奴,尤其如此! 以至于他敢率先在乌恒各部之中,违背了当年的盟约,断绝了向长安朝贡的传统! 实力,就是他的底气所在! 更是他敢于不朝汉使的缘故! 在他看来,汉朝就该巴结和逢迎他,最好册立他一个乌恒王的头衔来拉拢他。 可没成想,看似气势汹汹的匈奴人,被汉朝军队当头一棒,歼在鶄泽! 他还没从这个消息缓过神来的时候,又听说了汉朝军队包围了另一支匈奴万骑的消息。 这顿时就将他吓醒了过来。 立刻就匆匆忙忙,带着大笔财货,赶来鶄泽。 想要疏通关系,打通门路。 哪成想,连一个商人,都不肯见他的使者! 咬着牙齿,鲜虞破奴努力平息着自己的怒意,然后对左右招手道:“汉朝人这是裸的表明了对我部的敌意啊!” “若等他们消灭了匈奴人,我鲜虞部,立刻就要死无葬身之地!” “依我之见,不如……” 他狰狞着,凶相毕露:“我部去助匈奴!” “只要打赢了,这漠南就是本大人与诸位大人说了算!” 鲜虞破奴身旁的那几个贵族听着,却都是吓坏了,纷纷劝道:“头领大人,万万不可啊,汉乃是强国!带甲百万之国,连匈奴也不敢冒犯、招惹,我鲜虞不过数万之口,贸然与之为敌,我们恐怕会被压碎啊!” 鲜虞破奴听着,那里还不明白,这些贵族,都在打着拿他当替罪羊去给汉朝人出气的想法? 只是,这些贵族,皆是鲜虞的主要氏族首领。 若不能得到他们支持,自己也无法召集兵马! 可若任由他们这么搞,自己岂不是一定会死? 他自然不会坐以待毙! 眼珠子一转,鲜虞破奴就咧着嘴,露出满口的黄牙,笑道:“各位大人,说的也不无道理!” 他轻轻走进一个首领面前,微笑着,忽然露出狰狞的面孔,抽出手中的短刀,就是一刀,割破了他的喉咙,然后将他死死的压在地上,看着他挣扎、求饶,鲜虞破奴疯狂的大笑起来,下达命令:“忠勇的鲜虞勇士啊,我以赤山山神之子的名义,命令你们,听从赤山之子的号令,杀光这些企图向汉人摇尾乞怜的懦夫!” 听到他的号令,一直在周围徘徊不前,犹豫不决的士兵们,立刻拔出武器,围了过来。 鲜虞人远离漠南核心,游离在边缘的东北一带。 随着老一辈的远去,年轻一代,早已经忘记了当年的恩义与誓言。 反而满脑子都是‘独立自主、建立乌恒帝国’的念头。 这是游牧民族的本性! 就和狼群一般,只要没有狼王,那么所有的狼,都不会安分! 都想要得到那个王冠! 何况这十余年来,鲜虞人通过不断的向赤山方向开拓,与鲜卑人作战。 锻炼了自己的意志,磨砺了他们的爪牙。 这使得鲜虞部的很多年轻人,都不再对汉有畏惧之心,他们甚至都不明白,汉、匈奴意味着什么? 没有畏惧之心,自然也就不存在什么敬畏了。 于是,在这些武士的帮助下,鲜虞破奴没费什么力气,就降服了剩下的氏族首领,并将他们关押起来。 接着,他便下令:“派人回鲜虞海,召集部族所有青壮,来此汇合!” “汉朝人想要灭我部族?” “伟大的赤山山神,是一定不会允许的!” “山神保佑,鲜虞必胜!” 他更立刻许下口头支票:“待战胜之后,本大人为乌恒单于!” “尔等各自为王,占有这幕南水草丰盛之地,就如过去的匈奴单于、贵种一般!” 然而…… 鲜虞破奴此刻绝对想不到,就在距离他所在之地五百余里外的南池,一支庞大的汉军,已经高唱着战歌,举着他们的战旗,雄赳赳气昂昂的走了过来。 他们正是,接到了调兵命令,从一千多里之外的飞狐口,星夜赶来的大汉帝国长城防线总预备队,曾经让匈奴人和关东诸侯国闻风丧胆的大汉铁军——飞狐军! 哪怕是现在,飞狐军也依然是一支,让匈奴人闻之丧胆的汉军精锐——哪怕他们已经起码有二十年没有成建制的出现在汉匈战场上了。 这是因为…… 飞狐军,有一个特殊的传统! 就像霍去病的部队,总喜欢榻鞠,卫青的部下,最喜欢蹴鞠与马戏一般。 飞狐军的人,最爱为敌人筑京观。 每战之后,若能在战场上发现一座既雄伟壮观,又充满艺术美感的京观。 不用去想,必然是飞狐军干的好事!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飞狐军曾有三位大将,死于匈奴之手,其首级与战死同袍的首级,被匈奴人钉在了木桩上,陈列于道路两侧。 这彻底的刺激了飞狐军上下。 从此之后,他们在战场上,就一定会将斩下的匈奴首级,筑为京观。 此乃是孔子所谓的‘以直报怨,以牙还牙!’。 如今,这支精锐,再次踏足塞外的土地。 雄风依旧,威势不改。 两千轻骑就像蒲公英一样,散落在草原上,看上去散漫,实则每一个骑士都保持着足够的警惕,也有着完整的队形。 这是他们传统的行军之法。 也是融入了训练之中的特色。 只要有警,这两千骑兵,瞬间变可以完成列阵! 而在这些骑兵中间,八百多辆武刚车,满载着大量步兵与装备,嘎吱嘎吱的走在原野上。 一面面战旗,迎风飘舞。 武刚车前后,背着弓弩,带着干粮的弓弩手们,列着完整的队形,大踏步的向前。 每一个看到这些弓弩手的人,都会感觉脖子发凉,同时回忆起,历史上曾经出现过的那支军队,名为虎狼之师的大秦虎贲! 很显然,除了骑兵,飞狐军的统帅,同时还将一整个飞狐都尉部都带了出来! 而在汉军传统上,一个步兵都尉部的兵力,就足以支撑起一场中等规模的战役需求! 正文 第九百四十七节 影响 巍巍天山,白雪皑皑。 山川之下,牛羊成群,穹庐连绵。 象征着孪鞮氏的龙旗,在风中猎猎生风。 是的,和汉一样,匈奴人同样崇拜和信仰龙。 特别是王族孪鞮氏,便是以龙为图腾。 其历代先祖埋骨之所,更是号称‘龙城’。 只不过,汉人主要是以应龙为图腾。 而匈奴人信奉的龙,则加入了许多原始萨满教的信仰符号。 与汉的应龙相比要怪异些,也更细长。 站在龙旗大纛下,狐鹿姑凝神沉思,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直到,他的长子左贤王壶衍鞮走了过来,他才回过神来,问道:“壶衍鞮,可是有事?” 壶衍鞮看上去大约二十余岁的样子,大约七尺左右,留着匈奴人传统的髡头小辫发,给人以一种凶狠的印象。 “父单于!”壶衍鞮微微躬身致意,然后才说道:“斥候报告,汉朝的居延兵团,有所异动!” “至少发现了三支从边墙后调来的骑步兵的旗帜!” 狐鹿姑闻言,立刻严肃起来,问道:“果真?” “果真!”壶衍鞮左手抚胸,行礼道:“瓯脱王,已经确认了情报!” 汉与匈奴,在居延地区,对峙了二三十年。 彼此,对对方,都有着足够关注! 彼此之间,互相收买胡商,充作间谍,探听情报,更是基本操作! 不夸张的说,居延那边就算李广利打了个喷嚏,单于庭也会随即得到消息。 何况是这种大规模的军事调动? “李广利想干什么?”狐鹿姑皱着眉头,不是很理解的踱着脚步。 居延汉军,忽然增兵,这对他来说,绝不是什么好消息! 因为只要打开地图看看就知道了,汉军只要从居延出发,翻过浚稽山,就能进入匈奴最敏感的私渠比鞮海(今邦查干湖),这里是浚稽山与金山相连的一个湖谷盆地,更是匈奴最重要的战略要地! 因为,此地是前往余吾水的最佳通道。 更是控扼着东西浚稽山与金山之间的关键通道。 沿着私渠比鞮海向西,就将进入匈河流域,而越过匈河,前方就是余吾水! 上一次的余吾水会战,就是李广利兵团忽然从居延翻越浚稽山,占领私渠比鞮海后,迅速进军匈河流域引发的。 上上次,汉大将军、长平侯卫青在漠北决战时,也是沿着这条通道,打通了前往燕然山的道路。 故而,对匈奴来说,居延就是他们的最大的威胁! 如今,李广利忽然一改之前的‘看戏’状态,从边墙之后,调集兵马,入驻居延。 这令狐鹿姑不得不警惕! 因为,一旦居延兵力超过三万的临界线,就意味着汉军肯定要发起新一轮的进攻了! 不然,集中这么多兵力去居延,居延的屯田将难以负担! “儿臣听说,好像是汉朝国内有变……”壶衍鞮低头答道:“有些不好的消息,在居延和河西等地传播……” “嗯?”狐鹿姑问道:“难道是汉朝的老皇帝病了?” “或者,汉朝的那个太子又出事了?” “若是这样,那就太好了!”狐鹿姑美滋滋的说道。 他这一生,最大的愿望,便是熬死汉朝的那个老皇帝! 在狐鹿姑了解的情况来看,目前汉朝之所以坚持战争,全赖那个老皇帝的固执! 是他,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将大量军费、军粮拨给李广利。 也是他,不断督促和催促着汉朝军队进攻! 更是他,从一开始,就坚持投入巨资,兴建边墙! 三十年来,汉朝人把长城,从河朔一直修到了居延! 而且,其长城(边墙)的构筑策略是——打到哪,修到哪! 这三十年来,汉朝人先是修复了河套秦塞,然后又把酒泉、武威围了起来。 接着,就是居延、轮台! 除了边墙,一个个障塞、烽燧,也不断出现。 依托着这强大的防御系统,汉朝军队,始终抓紧了那根捆在匈奴脖子上的绳索,并不断用力勒紧! 除了这些事情,那个老皇帝还不厌其烦的,将其国内罪犯、奴婢与刑徒,送去居延、武威。 短短三十年,就改变了河套、河西的人口结构。 汉人数量,从零发展到了目前的百万之众! 深深的硬造了一块稳固的新疆土! 现在,匈奴人若再去河朔、河西,恐怕没有人会再认得,这些过去的牧场与草原了。 因为如今,这些地方,粟麦连绵,禾黍油油。 像居延,就干脆从一个纯牧场,变成了今天的农耕之地。 更夸张的情况,出现在轮台! 汉朝人花了十几年时间,硬生生的在从未有人耕作过的轮台,开垦出了粟麦之田十几万亩! 这操作,秀的所有人都是目瞪口呆,瞠目结舌! 但这些事情,每一个的投资,都是无比巨大的。 狐鹿姑问过很多人,包括李陵、卫律等汉朝降臣。 所以他知道,汉为了维持在边境的积极进攻与屯田改造。 每年国家财政差不多三分之一的资金,都砸了进去! 仅仅是朔方、酒泉的开发,就在二十年里,花了差不多一百亿钱! 也就只有汉朝那个固执的老皇帝,才舍得如此重资持续投入! 换了其他人,狐鹿姑觉得,大约早就放弃了。 所以,他才要将自己的人生目标设定为熬死那个老皇帝! 熬死了他,匈奴才有希望和未来! 壶衍鞮却是低着头,道:“父单于,儿臣打探到的消息,有些不好……” 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气,道:“河西和居延,都有传说,丁零王在漠南吃了败仗,呼揭人被汉朝骑兵消灭了……” “汉海西候李广利,因此增兵居延,要与那个刚刚打了胜仗的汉侍中争锋!” 狐鹿姑听着,却是满脸的不可思议。 “呼揭骑兵被汉朝骑兵消灭在漠南?”他摇着头:“这怎么可能!” “我前不久才得到消息,姑衍王虚衍鞮带着姑衍万骑去增援丁零王了,算算时间,姑衍王早就和丁零王会师了才对!” “这样算上呼揭、丁零王带去的兵马以及姑衍万骑,丁零王拥有差不多一万三千多兵马,区区一个侍中使者,如何吃的下?” 这个事情,狐鹿姑是无论如何都不愿意相信的。 卫律,那是匈奴最好的指挥官和统帅之一了。 无论是军事素养还是格局眼光,都仅次于一直有些矫情,不肯直接帮助匈奴的坚昆王李陵。 以卫律的水平,狐鹿姑不相信,一个汉朝的小年轻,就能对付的了! 除非…… 他握紧拳头,咬紧了牙关,道:“难道是汉朝老皇帝,将他的羽林、射声、虎贲三校尉派出去了?” 羽林、射声、虎贲三校尉,是汉朝皇帝身边最精锐的禁卫军,更是承担着拱卫长安与社稷神庙职责的皇室直属部队。 其名声在匈奴,也是响当当的! 只是想到这里,狐鹿姑就感觉脖子凉梭梭的,心中更是警钟大响! 倘若汉朝的羽林、射声、虎贲三校尉,果然出现在漠南,那么,卫律就肯定危险了! 他们完全有能力,在漠南张开大网,给卫律迎头痛击,然后…… “圣山……龙城……”狐鹿姑想到这里,就再也坐不住了。 二十七年前,圣山为汉朝的那个男人玷污。 如今,若圣山再落入汉朝手里,为其勒石封禅。 匈奴帝国的面子,就要被人再次踩在脚下,肆意的摩擦了! 国内的四大氏族与孪鞮氏的贵族们,恐怕也都会按捺不住。 说不定,会有人直接倒戈先贤惮! 然后再现数十年前,尹稚斜单于逆袭之事! 一念及此,狐鹿姑就立刻吩咐道:“壶衍鞮,你马上派人回赵信城,命令赵信城守军加强防御!” “再以我的名义,晓瑜漠北诸部,将妇孺、牲畜,全部转移至金山以西、匈河以北、燕然山以南的区域!” 他可不想,让汉朝人再次获得一个以战养战的机会! 三十年前的那个男人,就靠着这一招,让彼时横跨数万里的匈奴帝国,在数年内就轰然倒塌,以至于如今只能龟缩漠北,依靠着西域吸血,勉强度日。 国力、人丁、牲畜,更是遭遇了断崖式下跌! “您的意志!”壶衍鞮抚胸再拜,领命而去。 而狐鹿姑则想了想后,对身边的人吩咐:“马上去请坚昆王来此!” “再去将各部大王,也都请来!” “遵命!”左右立刻领命而去。 狐鹿姑则看向西方。 他知道,无论瓯脱王打探的情报,是真是假。 呼揭败亡的事情,是否是谣言? 先贤惮,他都必须立刻解决了! 不惜代价的解决! 因为,再拖下去,若卫律真的败退了,漠北警讯一到,他这十几万的大军,马上就要人心惶惶。 届时,若先贤惮再派人来散播些谣言,蛊惑军心。 他这个单于,恐怕就要当到头了! 所以,攘外必先安内! 哪怕吃亏,纵然付出大代价。 为了自己的地位和子孙权力,他也必须尽快解决先贤惮! 也只有解决了先贤惮,才有余力,可以从容应对漠北或者居延的汉军。 …………………………………… 居延城中。 气氛,却又有些诡异。 随着大批兵马入驻,来自酒泉、张掖等郡的军事贵族们,也随之而来。 这些将官们,聚集在一起,每天除了喝酒,当然就是议论最近以邸报方式,轰传天下的两个大事! 第一个,就是漠南大捷! 一战而全歼一个匈奴万骑本部,斩其王头,缴获其大纛! 这在汉家,已经是十几年未有的完胜了! 海西候带兵打仗是厉害,也很讲义气。 但…… 就是不能取胜啊! 从大宛战争后,天山会战、余吾水会战、轮台会战。 汉匈大小合战十几次,却总是先胜后败。 搞得很多人的爵位与将位,迟迟不能晋升。 大批的校尉、都尉,十年就是校尉、都尉了。 但现在还是校尉、都尉。 从前,汉家也就海西候这么一个地位够高、与天子关系够近的权贵,可以打仗,能打仗。所以呢,河西将门与陇右、关陇贵族们,自然只能支持他。 但现在…… 所有人都像发现了新大陆一般,审视着那位在漠南冉冉升起的新贵。 而另一个通过邸报,传来的消息,更是让这些原本只打算观望观望的将官们心痒难耐了。 邸报上说:上帝嘉祥,新丰嘉禾出,亩产麦七石,天子大喜之,一日三诏,赏赐太孙、侍中张子重等有功之臣。 短短的十余字,却透露出了无尽的细节与详情。 旁的不说,就是那亩产七石,就是一个核弹! 更不提,一日三诏这种破格和罕见的情况。 上一次,享受这种待遇的人,可是叫长平侯卫青、冠军侯霍去病! 而两条消息加在一起,居延内外,河西上下,都是人心思动。 甚至已经有人在私底下说:“海西候贰师将军,劳苦功高,为汉守边十余年,或该回转长安,以太尉或车骑将军荣退之……” 当然了,大部分的人,目前都还在观望,也不敢直接表达出来,只敢私底下悄悄议论。 但这对李广利来说,无疑是一个非常非常危险的信号! 这意味着,天下又出现了一个可以与他直接竞争,并且对他的地位和权力,构成严重冲击的新人。 而且,随着时间的流逝,李广利知道,威胁程度将不断加深。 若他坐视不理,最终的结果,他一定是和当初名震天下的程不识、韩安国、李广等人一般,成为新的大将的背景板,成为时代的悲剧。 而他本人,却没有程不识、韩安国、李广的名声与声望。 故而,一旦他倒下去。 晚景恐怕,不会那么好看。 矗立在窗前,李广利回忆起去年回京时见到的那个年轻人。 他微微一笑,道:“原以为,你还需要数年甚至十年,才有可能成长起来……” “想不到,汝乃是潜龙啊!” “可本候,壮志未酬!可不想就这么退场!” 上次,卫青霍去病崛起。 五年内,就将从前天下知名的一切大将、名将,变得黯然失色,黯淡无光! 特别是霍去病,简直就是名将粉碎机——他连长平侯卫青的光芒都彻底掩盖! 李广利,自然不愿自己成为背景板。 特别是,他目前被天下嘲笑。 所以…… 李广利低下头,看着自己面前摆着的棋盘,然后轻轻将一颗棋子,放入其中,轻声道:“本候,必将先天下证明,吾亦英雄豪杰也!” 正文 第九百四十八节 进化(1) 篝火在溪流之旁燃烧了起来。 张越坐在这溪流旁,看着眼前清澈的溪水与头顶的漫天繁星,有些出神。 脑海中,黄石在一刻不停的跳动着。 似乎在极力的邀请他进去看一看。 事实上,这种邀请,在狼原一战结束后,就已经开始了。 而且,随着时间的流逝,信号越发强烈。 只是奈何,人多眼杂,他不太敢进入空间。 一直拖到现在,脑海中的黄石,开始暴躁起来。 祂不安分的跳动着,撞击着思维。 让张越有些难以集中精神。 “看来是得进去看一看情况了……”张越轻声说着。 上一次进入空间,还是离京之前,也没有进去多久,只是察看了一下栽培的杜仲树与其他作物的情况。 现在,过去了这么久,空间之中,想必也有许多作物成熟了。 带着这个念头,张越钻进了帐篷内,对在外看守的田水吩咐道:“你便在门口守候,无论什么事情、什么人,都不要来打扰我!” “诺!”田水立刻领命,然后就像木头一样,蹲守在帐门口。 张越则关上帐门,走入其中,等待了片刻,确认没有问题后,才闭上眼睛,循着思维的通道,接触到潜藏在意识海之中的黄石。 旋即,便换了天地。 当他睁开眼睛时,他便已经身处在那空间之中。 放眼望去,空间的景观依旧如故。 只是,第二代的杜仲树们,已经长到了两三米高,步入青春期。 棉花的棉铃,垂了下来,白色的细绒,掉落在了地上。 苜蓿草们,则开了无数紫色的小花。 空间中的那条小河,依然不知道是从何处流来,又将流向何处的流淌在中间。 只是…… 张越抬起头来,他便知道了,黄石邀请他进入的缘故——原本一直灰蒙蒙的天空,如今已经变成一块血红色的大幕。 数不清的红斑,充斥着整个天幕,映得空间都像溢满了红色的世界一般。 在远方,瑾瑜木们所居的怪山上,也第一次出现了东西。 一个喷泉般的事物,在其上不停歇的沸腾着。 而心中的直觉,则催促着张越,向其靠拢。 思虑片刻后,张越小心翼翼的靠近。 一直走到了瑾瑜木之前,那些原本堆满了简牍与玉果之所。 于是,他得以清晰无比的看到了那个喷泉般的事物的样貌! 祂根本不是温泉! 反而是,一个血红色的诡异物体。 其外貌似乎呈现了一种莫名的形态,很难用语言描述其具体形状。 就像人类第一次见到大海,或者鱼儿第一次呼吸空气一般。 那是一种既令人亢奋、新奇的感觉,也是一种让人畏惧和恐惧的存在! 不知道为什么,当张越接近到那些瑾瑜木面前的时候。 他清楚的感觉到了,那些瑾瑜木的花骨朵与枝叶之中,传来的兴奋与孺慕之情! 就好像,这些神奇的未知存在,是有着喜怒哀乐与需求的生命一般。 它们伸展着自己的枝叶,绽放自己的花朵。 它们就像等待着翱翔高飞的雏鹰,也如即将开始第一次狩猎的虎豹。 它们迫不及待的想要得到父母的许可。 好展开双翼,好扑倒猎物! 而这些瑾瑜木的共同期望,都指向了一个地方。 那怪山上出现的奇怪之物。 似乎在请求着,恳求着张越去为它们取来。 莫名的,张越顺应了它们的情绪。 闭上眼睛,伸出手来,对着那怪山上的诡异之物,以思维传递出自己的想法——过来! 这种做法,老实说,张越也不清楚,自己为何会这样做? 只知道,这样做是正确的! 而当他睁开眼睛,便看到了有生以来,最不可思议的一幕。 那远看如喷泉,似乎在沸腾的诡异产物。 猛然的喷吐了起来。 一下,两下,三下…… 随着它的喷吐,一股股的血红色云雾,不断的上升,然后飘到张越的头顶,最终聚拢在一起,形成一个小型的旋涡。 这旋涡不断的旋转,将这些云雾挤压、凝聚。 最终,变成了一粒晶莹剔透,通体血红,犹如星辰一样耀眼,好似太阳耀斑一般壮观的宝珠。 这宝珠落到张越手心,圆润、透亮、滚烫而舒服。 只是接触的瞬间,张越的脑海中,就响起了冲天的喊杀声和隆隆的马蹄声以及金铁交鸣、万箭齐发的壮观景色。 于是,他知道了,这是名为战争的宝珠。 它是毁灭,也是创造。 是灾难,亦是奇迹。 它是文明的产物,也是人类发明与创造的最伟大奇观! 从远古开始,延绵至今。 甚至,早在第一个直立行走的祖先时,它就已经存在。 并推动着人类这个物种,从野兽向人类进步。 也是在这刹那,张越明白了瑾瑜木们真正需求的是什么了? 根本就不是什么人类寄托于书简之上的精气神。 祂需要的是进化! 与人类一样的进化! 只不过,这些瑾瑜木需要的资粮,不是什么肥料、养分。 而是人类进化至今,依托的两张王牌! 既文明建设与战争毁灭! 书简上寄托的那些先贤、才子的精神,只是祂们的日常粮食。 就像人一样,吃饭喝水,只是维持基本生存。 想要长得更高、更壮、更健康。 就需要额外补充蛋白质、维生素以及各类微量元素、矿物质。 而来自战争的杀戮,以及战争的规模,就是这些瑾瑜木们渴望已久的蛋白质、维生素、微量元素。 就像张越手里现在拿捏着那粒宝珠! 它是瑾瑜木们觊觎已久的宝物! 更是它们成长和进化与变强的最重要之物! 捏着宝珠,张越感受着那些瑾瑜木们传来的机动、兴奋以及迫不及待的情绪。 “也不知道,这个空间以及这些所谓的‘瑾瑜木’,究竟是何来历?”张越感叹着:“但,可以肯定,这些瑾瑜木是专门为了文明进化而存在的!” “书籍,是文明的基础,而战争,是文明进步的动力!”回想着历史上曾经发生过的种种事物,张越清楚的明白了其中链接的纽带。 在事实上来说,战争,就是推动人类文明进步的源动力! 从历史中可以清晰的感知到,战争是如何推动人类社会的进步的! 战争催生而出的种种造物,更是一直在不断改变和重塑着整个世界。 就像远古的祖先,第一次开始尝试制作工具,只是为了杀掉那头鹿,吃一顿饱的。 也如后世的米帝,以举国之力制造的原子弹,从来不是为了世界和平。 但他们都深刻的改变并彻底重塑了世界! 捏着手中的宝珠,张越抬头看向天幕。 此时,原本充斥着血红斑点的天幕,重新变成了过去那个灰蒙蒙的模样。 向前看去,怪山也重新变回了原来的样子。 只有他手中的那粒,犹如太阳内部一样炙热、致密的宝珠,依然萦绕在他手尖。 看来,正是那些异变,凝聚而成的此物! 张越走上前去,将手里的宝珠,丢向了一株看上去最健壮的瑾瑜木。 在宝珠出手的刹那,所有瑾瑜木,都暴躁了起来。 它们的花骨朵,狰狞的张开,藤蔓犹如章鱼的吸盘一样飞舞,竟和活物一样,争抢在一起,大打出手,而且是毫不留情的撕扯、抽打着彼此。 仿佛是有着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一般。 就连张越也被吓了一跳。 最终,还是那株张越选定的瑾瑜木,更为强壮。 它不顾着自己的藤蔓,被其他伙伴的藤蔓抽打、挤压,哪怕有好几条藤蔓被其他瑾瑜木的藤蔓直接抽断,亦疯狂的用两根藤蔓牢牢抓住了张越丢向它的宝珠,然后拼尽所有的将自己的花骨朵儿张开,形成一条带着血色的光道,像虹吸的鲸鱼一样,拼命的汲取着宝珠的能量。 终于,它成功了! 于是,大地开始开裂。 这片曾经无论用什么办法,都无法伤害的土地,在刹那出现了裂缝。 一条条飞舞的根系,从地表爬出来,然后,这些根系,支撑着那株瑾瑜木,站立在土地上。 而它的那宛如喇叭花一般的花朵,此刻,则彻底变异为了一个长满了倒刺的可怕口器。 而其他瑾瑜木亦似乎察觉到了危险,纷纷将藤蔓收回,同时用尽全力的想要将根系爬出土壤。 但已经晚了! 那株获得了自由的瑾瑜木,就像一个真正的猎手,它在自己的根系支撑下,毫不犹豫的上前,张开口器,挥舞着它的藤蔓,恶狠狠的啃向了一株看上去似乎是最弱小的瑾瑜木。 那株可怜的瑾瑜木,在被口器咬住的瞬间,就停止了挣扎,似乎中了这世界上最可怕的麻痹毒液一般。 然后,那口器就和蛇类的下颚一样,不断的扩张,不断的扩张,直到覆盖那株可怜的瑾瑜木。 直到,将之彻底吞没在自己巨大的口器之中。 接着蠕动就开始了。 不止如此,已经直立起来的瑾瑜木,还将自己的根系,也沿着土壤,向下钻,冲入地下,彻底的与对方纠缠在一起。 而这个时候,其他的瑾瑜木,似乎都平静了下来。 它们的藤蔓与花骨朵,都收敛了起来。 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 只有张越睁大了眼睛,不可思议的看着这一切。 “所谓的进化,就是吞噬同类?” “就是占据它的一切?” “包括它的资源、生存空间以及其他所有利益与好处?” “不过……”张越轻声说着:“人类,何尝不是如此?” 欧罗巴的白人,登上美洲大陆后,美洲土著的印第安人在短短百年之内,就变成了少数民族。 尤其是南美洲的印第安人,在天花面前,迅速的跌落到谷底。 而北美的印第安人也好不到那里去! 参看那些米帝开国先贤与名垂青史的总统们对印第安人的言论,于是,北美的印第安人,亦随之成为了保留地内自嗨的小群体。 非洲更惨! 白人殖民者,充分发挥了他们的特长,挑动其内斗。 奴隶贸易兴盛至极! 而在亚洲,同样的情况,不断发生。 他们统治了印度,在东南亚横行霸道,强征豪夺,最终进入古老的中国,无恶不作。 还要美其名曰:自由贸易。 反过来,若是诸夏民族,主导世界。 这一切就不会发生了吗? 张越想了很久,最终他不得不承认。 虽然剧本不同,但很可能结果会相同。 这地球,这颗行星,与这空间何其相似? 而人类,与瑾瑜木们,又何其类似! 资源是有限的,地盘也是有限的。 要突破桎梏,突破限制,脱离行星的引力限制。 便只能物竞天择,适者生存! 就必须集中一切可以利用的资源,就必须不断的突破向前,就必须以全球的资粮来供养一个超级国家! 然后,让他来点燃聚变之火,升起人类的太空战舰。 使人类这个物种,从星球生物,被保护也被囚禁的物种,获得真正的自由。 通向星辰大海,通向无惧小行星撞击、伽马射线暴,甚至是恒星耀斑、乃至于恒星熄灭,种族依然可以延续下去的真正的自由生物! 想到这里,张越的心,就更加敞亮了,念头更加通达,思维更加开阔。 他也明白了自己的使命! “我将成为筑基者!” 有着空间在手,他完全有资格也有能力,为诸夏民族的未来,打下一个坚实的基础。 然后不遗余力,不择手段的发展和提高生产力! 为子孙后代,挣脱束缚,获得自由,提高一些成功的可能性! 哪怕最终不能,以诸夏的底蕴,也足可建立一个主宰全球的地上天、朝。 于是,内心之中,曾经有的一些顾忌与顾虑,随之消失无踪! 一颗瑾瑜木,尚且能为了生存、进化而如此狰狞、凶狠、决绝! 他也可以! “天授不取,反受其咎!” 现在的时代,是最好的时代! 没有什么舆论压力,也没有那么多圣母白莲。 张越完全可以做他想做的任何事情,扫清任何挡他路的人! 这样想着,那株瑾瑜木也获得了最终的胜利,并在张越面前,展现了一个全新的形象! 正文 第九百五十节 进化(2) 当那株瑾瑜木彻底的平静下来,并舒展开它的枝叶后。 张越赫然发现,它已经彻底改变了自己的形态! 在原先,瑾瑜木们大都类似灌木。 低矮而粗壮,与山海经中的瑾瑜木记载相似,张越才以之命名。 但现在,眼前的这株瑾瑜木,却和灌木一点都撘不上边了。 它就像一株处于幼生期的巨木,安静而平和。 翠绿的枝叶,鲜艳欲滴。 悄然绽放的花蕾,色彩斑斓。 而原本一片狼藉的地面,也已经彻底恢复了平静。 错非地上还掉落着无数藤蔓碎片和一些鲜红的液体,张越甚至都要怀疑,之前的一切都是自己眼花。 看着这翠绿的小树苗,张越莫名的就联想到了后世传说中的人参果树。 也就是地仙之祖镇元子的那株人参果树。 微微想了想,张越从存放着玉果的地方,拿出十余粒玉果,投放到这果树之下。 和从前一般,那花蕾迅速的注意到了这些玉果,然后几根枝叶垂下,刺破玉果的外膜,开始吸收起来。 而果树也开始慢慢长大。 一尺、两尺、三尺…… 玉果亦不断消耗,张越甚至不得去取来原本库存的所有玉果。 直到将库存的百余粒玉果,消耗大半后。 这果树才停止生长。 而此时,它也长成了参天大树。 足足有两三丈高,展开的枝叶,遮蔽了天际。 数不清的藤蔓垂下来,落在张越肩头。 直到这时,张越才明白,它为何要吞噬同类…… 因为…… 它必须吞噬自己的同类,才能获得这么多的空间,才能拥有如此大的地盘,才可以长成这样壮观的形体! 而在那些藤蔓与枝叶的间隙,张越清楚的看到了,有一串青涩的果实,垂在其中。 它们像是金桔一般,娇小可人。 表面仿佛涂抹了一层油光一样,看上去闪闪发亮,犹如黑夜的萤火虫一般吸引人的视线。 只是…… 张越抬起头来,看着这果树和那些果实。 他找来几本库存的太学生读过的书简,放到树下。 然后,没有任何反应。 张越疑虑着,一咬牙,又取来他好不容易,才从张安世手里借来的据说是孟子手稿,乐正氏曾研读过的《孟子》。 然而,依旧没有丝毫反应! 哪怕他把董越送给他的董仲舒亲笔书稿取来,亦是无用。 似乎,这果树厌弃了原本的食物。 就好像一个人,小时候喜欢吃奶,长大了就要吃饭一样! 挠了挠头,张越不是很清楚,它的需要? 这破空间,又糊的彻底,连半句提示也没有! 没办法,他只好逐一的试探。 将自己存放在空间的书简,全部放了过去。 终于…… 在他将一本薄薄的纸质小册子放到树下后,熟悉的反应再次出现。 无数的藤蔓,流动着光泽,像毛细血管一般的脉络,逐一亮了起来。 然后,它们挪动着一颗果实,垂下枝叶。 数不清的光泽,星星般的闪现起来。 当一切结束,那颗果实,也变得如金黄色一般,掉落在地。 张越走过去,捡起它。 握在手心,感觉如同握着一团炽热的火焰一样滚烫,但质地却相当松软。 更重要的是…… 数不清的信息从其中传导而来。 当张越将之消化后,他就明白这颗果实的作用。 不像从前的玉果,可以无限制的催熟植物。 它只有一个功能——引导植物,向着一条既定的道路,不断进化。 生生世世,永永远远。 直到其抵达该物种在这一方面潜能的终点! 这就好比水稻,你若用此果实,选择让其走高产路线。 那么,它就会沿着这条道路,狂奔到底。 最终,n代后,其后代将会成为一种极为可怕的高产植物。 但…… 高产的反面,将是口感糟糕、营养价值跌落谷底(只含有其发芽的基本营养),届时这种水稻就会在一代之内彻底灭绝! 因为,其种子只能维持其发芽的基本营养。 换而言之,发芽之后是必死无疑! 除非能有人满足其极其旺盛与极其恐怖的生长速度所需要的养分! 所以,这种果实,最少也得两个一起使用! 以做出一些基本限制,防止它作死! 而且,很不适合用于关乎基本粮食安全领域的作物。 它更适合,用在涉及工业领域上的某些植物。 譬如说,杜仲、橡胶。 当然,还有…… “沙柳!”张越吐出这个词,然后就紧紧的握住了手里的果实! 河西、漠南的沙漠化,在历史上持续了两千年。 将青山绿水,变成了戈壁荒漠。 无数绿洲消失,无数河流断流,数不清的田野荒芜。 这是人类开发过度造成的。 但,若能出现一种可以扎根在沙漠之中,牢牢固定住沙丘,而且生命力极为顽强,每年只要下一次雨就可以全年不愁的抗旱植物呢? 它会成为长城! 将沙漠挡在门外! 想到这里,张越就走上前去,他想知道,这新的果树,新的进化体,需要的是什么样的养分? 然后,他就看到了那策书册。 捡起来,打开一看,其内容立刻映入眼帘,笔迹也熟悉无比。 正是张越送给郭戎去研读的《战争论》以及《孙子兵法》! 张越微微一楞,然后他就想到了一个可能:“会不会是……这果树,需要的‘新知识’,或者说新的,不同于从前这个世界的,可以改变和重塑人类文明的书籍,以及读了这些书的人的某些精气神……” 这个问题,他一时半会,大约弄不清楚! 还需要去做一个实验。 但可以肯定的是,进化后的果树,不止形态和外貌以及存在,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就连其机制与运作方法,也全然不同了。 它已经是一种全新的生命形式。 就像古猿与直立人、直立人和智人一般。 望着这郁郁葱葱的参天大树,张越笑着道:“看来,得给你取一个新名字了……” “就叫人参果树吧!” “以后,我若老迈,或许可以自号镇元子……哈哈哈……” 他微微笑着,将手里的果实,郑重其事的放入原先存放玉果之所。 接着,便脱离了空间。 正文 第九百五十节 全新的目标 睁开眼睛,眼前的烛光依然黯淡。 张越却感觉到了一些新的不同于过去的东西。 站起身来,张越环顾着四周。 此时似乎所有的一切,在他眼中都显得有些特别了。 目光所及,所有物品,都像被尺子量过了一样。 无论看到什么,张越内心的第一反应,就是其大小、规格、尺寸。 而且,精确到厘! 而这个数值,恰好是当前汉室最小的度量单位。 不过,对眼睛,特别是视觉神经以及相关的系统来说,这种肆无忌惮的开挂,负荷非常强烈! 只是片刻,张越就感觉有些眼睛疲惫,太阳穴发酸。 “有意思!”张越闭上眼睛,摸索了一会后,终于知道如何关闭这种视角。 然后,他再度睁开眼睛。 这一次终于舒服了起来,恢复了正常的视角! 但,方才的体验,却在他心中留下了深刻印象,挥之不去! 他很清楚,这种全新的能力,是‘人参果树’带来的影响。 那个神秘的空间的用意,已是昭然若揭! 这就像是海贼王里,开场的那一句宣言:想要我的财宝吗?想要的话可以全部给你,去找吧!我把所有财宝都放在那里! 那个空间和其中的关键,在鼓励和催促着他,发起一场又一场战争。 征服和战胜,越来越多的敌人。 而奖赏,便是各种各样的强化! 从前,强化的是记忆,是体能与基本的力量。 现在,则更强调和偏向于各种观感与思维、逻辑能力。 看似是比从前弱了许多。 但…… 实则,远胜于单纯的武力或者单纯的个人能力! 旁的不说,单单就是这方才体验的观感能力。 只要用的好,足胜十万大军! 因为,这种能力,相当于八级钳工。 这意味着,张越可以用手工制造出一些原本在这个时代,无法被制造的造物。 譬如说,将水利锻锤的系统,变成全金属的传动装置。 也譬如说,制造一台很简单,但却非常重要的原始铣床、磨床! 让机器可以加工机器! 带着这种豪情壮志,张越掀开帐门,走了出去。 田水忠心耿耿的守护在门口,他看到自己主公出来,连忙低头躬身拜道:“主公!” 而在他身后,一个穿着甲胄的军人,亦立刻拱手拜道:“末将飞狐军校尉常威,拜见侍中公!” “末将是奉飞狐将军辛武灵之命,特来向侍中公通报军情!” 显然此人是早就已经赶到此地,但被田水拦在帐外的使者。 “常校尉!”张越一听此人的名字,就笑了起来,笑呵呵的道:“请入帐说话……” 便带着对方,进了军帐,主宾落座后,张越才问道:“飞狐将军,如今何在?” “回禀侍中公,末将出发前,我军已过南池,至迟于后日,抵达鶄泽!”常威低头答道:“辛将军特地让末将来通知侍中公:飞狐军六千锐士,皆愿追随侍中将旗,席卷万里,为天子建功,为社稷立功!” 对于飞狐军来说,张越的调兵令,就好比是一个饥渴难耐,被困于沙漠之中的旅人,忽然看见了绿洲的感觉! 从漠北决战后,飞狐军便再也没有遇到什么表现机会了。 这二十余年里,屯兵在飞狐口的这支精锐,已经受够了每日都是枯燥的训练和单调的演练。 特别是军官群体,已然是集体患上了战争狂热症。 所以,张越调兵命令刚刚抵达,整个飞狐军就欢天喜地,陷入了喧哗之中。 各个校尉、都尉,为了争夺出征机会,互相都打出了狗脑子。 最终,飞狐将军辛武灵也不得不调转方案,将最初的两千骑兵增援计划,扩大为两千骑兵加四千步卒的计划。 纵然如此,竞争也是异常激烈。 像是常威,便是在抬出了自己那已经致仕的老父,才依靠着老父亲的面子,堪堪赢过另外一个竞争对手。 出征后,全军更是马不停蹄,一刻都不敢耽误。 从飞狐口转驰道,直奔塞外漠南。 可哪成想,当他们抵达南池时,就听到了一个晴天霹雳——匈奴前锋呼揭部被歼灭,姑衍部被围,卫律被挡在崖原。 这让他们真的是难受无比。 可没有人愿意,辛辛苦苦奔波这两三千里,最终只是来打个酱油就回去。 若是这样,飞狐军从上到下,都无颜见江东父老。 所以,一见面,常威就按捺不住的表起了决心,想尽办法的想要怂恿张越扩大战争,将战火烧向漠北。 只有这样,他们才有机会捞到足够的功劳! 张越自是心里明白,通透的很。 不过,那位素未谋面的辛将军却成功的引起了张越的注意。 让他忍不住问道:“辛武灵将军可是陇西辛氏?” “正是!”常威不明所以,但还是诚实的答道:“侍中公知道陇西辛氏?” “曾听太仆说过……”张越笑着道:“陇西辛氏,一门三杰!” 陇西郡,从前是李氏家族的大本营。 但自李陵投敌后,这个庞然大物,迅速倒塌。 随着李禹一案,李氏的影响在汉家政坛渐渐消弭。 然而,新的家族,则在李氏的基础上顺势崛起。 狄道辛氏就是一个代表! 当然,相对于张越这个级别的权贵来说,辛氏家族还是太小了一些。 真正让张越注意的,却是辛氏二郎,如今还在陇西做官的辛武贤! 此人,是张越早就计划要招揽的人才。 因为,他是汉室历史上为数不多的征羌专家。 其一生都在和羌人打交道,在昭宣之间,多次挂征羌将军的头衔,将羌人始终压制在河湟以西。 而其子,就更了不起了! 西汉王朝最后的架海紫金梁,元成之际,威伏天下,弹压世界的重将。 号称‘为国虎臣’的辛庆忌! 此人,担纲了宣帝后的几乎所有军事行动。 挥舞着大棒,将乌孙、匈奴、西羌,全部打了一遍,打了还要低头认错。 错非西汉后期,外戚集团崛起,内部倾轧剧烈。 此人单凭功绩,足可封侯! 却是没有想到,在如今,辛氏家族便已经出了一个将军。 而且是担任飞狐将军这样的高阶将领,掌握着精锐军队的将军! 这让张越不得不对辛氏以及陇西、北地的军事贵族们刮目相看。 也坚定了他拉拢和团结陇西、北地军事贵族们的决心! 常威却是没有注意到张越的表情,低着头,报告着:“侍中公,辛将军自得将令后,便立即点兵,如今,已携精骑两千,精锐材官、强弩之士四千之众,星夜兼程,前来赴会!将军命末将先行,闻听侍中训示!” “还侍中公赐训,好叫末将转告全军!” 张越听完,道:“飞狐军众将士渴望为社稷,为陛下建功立业之心,本使已然明了,并深为赞赏!” “大丈夫生于世,自当提三尺剑,以建万世之功!” “今我军已歼灭呼揭,击破卫律部,将匈奴姑衍部合围于盐泽之中!” “看似大功将要告成,实则为山九仞,这还只是第一仞罢了!” “故而,本使请校尉转告辛公与飞狐诸君:今稽粥氏率兽食人,横征暴敛,无恶不作,漠北万民陷于水深火热之中!” “且,匈奴单于狐鹿姑,不敬天子,不遵礼法,毁坏纲常伦理,行篡权背德之事!” “故且国内,怨声载道,民不聊生!” “当此之时,当吊民伐罪,兴王师,以伐其不臣不仁不义之无道之行也!” “将军与诸君此来,适逢其会,某愿与将军及飞狐诸君,共建此功!” “伐无道,诛暴君,拨乱反正于万里之外,扶危解难于漠北之中!” 说是真的讲得很正义,冠冕堂皇的不得了。 其实,总结起来就一句话:开门,送王道! 但,田水与常威却显然并未有类似后世网名那种经过无数次舆论鼓噪和媒体颠倒黑白,无尽洗脑后的免疫力。 当即就听得兴奋难耐,亢奋无比。 尤其是常威,听完张越的话后,他深深的感觉到了自己肩负着何等重任? 立刻就跪下来,拜道:“侍中公教训,末将一定原封不动,转告全军上下!” “伐无道,诛暴君!” “伐无道,诛暴君!”田水也跟着喊了起来。 张越听着浅笑不语。 他望向远方,黑暗中的盐泽方向。 眼中充满了期待。 在今天之前,他的想法,还有些局限性。 还局限在被围的姑衍部的马匹,以及其他的收益上。 然而,在空间之中走了一圈,见证了瑾瑜木的奇迹进化后。 张越不止是感观能力,得到了强化。 思维和思路,也得到了一些加强。 这使得,他可以跳出本来被信息和情报以及其他事物所蒙蔽的视野,从而将眼光和战略格局,变得更加开阔。 于是,他就发现了,被围的姑衍骑兵之中,最有价值,也是最宝贵的东西。 不是那些价值昂贵,品质优良的乌孙马、汗血马。 也非是这支骑兵,是匈奴人最精锐,装备、训练最好的骑兵。 因为这些都是可再生的资源。 哪怕消灭、缴获,于匈奴而言,最多伤筋动骨。 那么…… 包围圈里最宝贵,最珍贵的是什么? 答案是,姑衍王虚衍鞮。 他是匈奴单于的胞弟,是享有单于继承权的宗种。 而且,他在匈奴内部,还有着广泛的支持者。 其支持对象,涵盖了孪鞮氏、四大氏族,甚至覆盖到了西域。 这么一个人,若只是抓起来当吉祥物。 那岂不是拿着金砖在砸人? 对张越来说,此人的意义,不仅仅是孪鞮氏的宗种,单于的弟弟。 而在于,若可以扶持起他,让他在匈奴的圣山,也就是偶像霍去病曾经封禅的狼居胥山上,即位为匈奴单于。 那么,匈奴就将不可避免的陷入分裂! 立刻就将开启,匈奴帝国的分裂剧本! 本来,在十几年前,儿单于死后,匈奴就该分裂的。 不过,那时候,先贤惮的父亲,为了维系匈奴的稳定和统一,更为了保持团结,主动在登上单于之位,受到了四大氏族的效忠后,宣布放弃单于之位,让渡给已故的且鞮侯单于。 同时公开支持和拥戴且鞮侯单于。 这一波操作,让其吸到了无数粉,也给匈奴续了数十年的生命! 如今,当年的那两个将匈奴稳定的政治家先后辞世。 且鞮侯单于更在其生命的最后几年,撕毁了当初的誓言,将匈奴的内部矛盾重新暴露。 在这个时候,若汉军能扶持一位匈奴王族,且是嫡系的宗种,在狼居胥山自立。 匈奴便将立刻分裂! 只要这个计策能够成功,起码胜过十万大军。 甚至比漠北决战那样的辉煌胜利对匈奴造成的伤害,还要恐怖! 因为,无论东西方,古今中外的历史都已经证明了。 能毁灭国家的人,从来不是外敌,而是内患。 思虑至此,张越便已经迫不及待的想要插上翅膀,飞到盐泽,将卫律的大纛、旗帜与那几个被俘的骨都侯,押到被围的姑衍骑兵面前。 从而快速的结束这次战争,并开启下一轮的战争! ………………………………………… 数万里外,同样的星空下。 匈奴坚昆国国王、右校王,旧汉骑都尉李陵,踩着他妻子缝制的鹿皮靴,带着他的军队,行走在天山两侧的通道之中。 所有骑兵,皆是人衔枚,马衔木。 一路上,只听到莎莎莎的枯叶松动之声。 这些粗矮的匈奴人,在李陵的调教下,已经越来越像汉军了。 只是,李陵却没有什么高兴的样子。 他冷着脸,牵着马,站到一座山丘上,望着远方已经将要出现在视线之中的土地。 “先贤惮在莎车,屯了三千兵马……”他极目远眺,对着身后的贵族下令:“拂晓之前,本王要看到莎车王国的国都大门,已经向我们敞开!” “两天之内,我军就要截断先贤惮、乌孙和汉轮台之间的联系!” “半个月解决先贤惮,回援漠北!” 李陵是真的急了! 不然,他是不可能亲自领军的,也不可能亲临前线。 卫律可能败亡的消息,让他终于放弃了最后的矜持与底线,站到了为匈奴冲锋陷阵的第一线! 正文 第九百五十一节 曲线救国(1) 延和元年夏四月初五,中午。 虚衍鞮仰头往自己嘴里,灌下一大口马奶,然后抹了一把嘴巴。 被围已经超过九天了。 卫律的大纛和援军,似乎依然遥不可及。 军队上下,都已经是谣言四起,军心动摇。 更要命的是,气温不断升高。 特别是中午,炽热的阳光,让人心浮气躁,压抑无比。 混乱与无序,开始在军队蔓延。 特别是奴兵们,已经明显出现了对贵族和军官的抵触心理。 带来的干粮、盐巴,也已经耗尽。 现在,全军上下,数千人和上万的牛马,都已经面临了缺粮缺水的困境。 “大王!”一个匈奴贵族,蹑手蹑脚,走到虚衍鞮身边,禀报道:“奴才这两天发现,那些汉人降将,常常聚在一起,鬼鬼祟祟的用着些我们听不懂的汉话在议论……” “哼!”虚衍鞮冷笑一声,对此毫不意外。 匈奴人的字典里,从未有什么‘忠诚’的概念。 自然,也不会对别人在这个方面有所设定。 事实上,对匈奴人来说,背叛才是常态,两面三刀才是正常。 “且不管这些人!”虚衍鞮摆手说着,非常自信的道:“他们也掀不起什么风浪!” 姑衍骑兵,虽然是以汉朝降将训练出来的。 但其兵源,却皆是来自匈奴孪鞮氏和四大氏族的本部嫡系。 这些人,都是匈奴帝国的铁杆死忠! 是单于庭的拥护者! 仅靠那十来个训练过他们的汉朝人,是根本拉不动的。 对虚衍鞮而言,当事情发展到如今这个地步。 他真的是不能不考虑强行突围这个选项了。 以放弃一部分骑兵,甚至将主力放弃为代价,掩护自己和少数核心贵族,突围回到弓卢水。 而且,必须马上决断! 时间越久,突围的胜算就越低! 因为,当盐开始稀缺。 特别是战马需求的畜盐开始短缺。 战马就会渐渐失去高速机动能力。 冷兵器时代的盐,就是机械化时代的石油。 没有它,别说打仗了,连走路都走不动! 只是,虚衍鞮忽然发现,现在再去强行突围,好像时机和机会,都已经不在自己这边了。 和三天前比,现在,他若想要突围,就必须得对面的汉军犯错,让他可以抓住一个机会,从而迅速突破缺口! 但问题是…… 汉军愿意给他这个机会吗? 他皱着眉头,看向远方视线之外,隐约可见的汉军营垒,内心充满了忐忑。 恰在此时,那处汉军营垒中,忽然传来了阵阵欢呼声。 而且声音越来越大,纵然相隔了三十多里,虚衍鞮却依然能听到。 “怎么回事?”虚衍鞮立刻下令:“马上派人去侦查!” “遵命!”立刻有人领命而去。 但…… 虚衍鞮很快就知道,他已经不需要派人去侦查和打探了。 因为汉朝人主动将答案向他揭示了。 大约一刻钟后,就在虚衍鞮的眼皮子底下,几辆汉朝战车,在数百名骑兵簇拥下,将一面面凌乱、破碎的战旗,高高举起。 十余面象征着四大氏族以及孪鞮氏本部的骨都侯战旗,让虚衍鞮心惊肉跳。 而更让他心悸的,还是那面卫律的大纛,被几个汉朝人抬着展开。 而七八个被绑缚起来的战俘,也被押了出来。 那些人,虚衍鞮甚至都认得。 兰氏的、呼衍氏的,须卜氏的…… 一个个曾经在匈奴,也属于风云人物,精干贵族的大将,如丧家之犬,垂头丧气的被押到了阵前。 一个汉军大将,策马而出,行至阵前,遥望着山林里的姑衍骑兵们,然后用着匈奴语,高声宣读着:“奉汉天子钦使、侍中、建文君张公讳毅之托,汉长水将军、城父候续相如,正告匈奴姑衍王及其扈从、爪牙、帮凶:盖闻自古正邪不两立,匈奴稽粥氏率兽食人,目无王法,顽抗天命,不臣汉天子,其罪大焉……” 虚衍鞮和所有的匈奴贵族,甚至骑兵们,却已经根本没有心思,再去听那汉将的宣讲。 他们只是傻傻的看着那些旗帜、大纛,以及那些熟悉的骨都侯们。 于是,他们心底最后的依仗,终于轰然倒塌。 不会再有援兵了! 也没有人会再来接应他们了! 他们现在已经是孤家寡人,被围在这距离漠北千余里,隔着瀚海与戈壁的漠南腹心的孤军。 他们前方是汉军的铜墙铁壁,后面是千里瀚海,黄沙与戈壁组成的死亡之地。 原本就已经动摇的军心,终于在这致命的打击下,立刻崩散! 韩国瑜等人,更是第一时间做出了决断。 “必须马上想办法,找一个机会立功!”韩国瑜用着自己家乡的南阳话,对几个同伴说道:“不然,吾等必定死无葬身之地!” 作为主动投敌之人,韩国瑜等人很清楚,汉室对于叛贼的态度,有多么苛刻! 可以这么说,汉人宁肯原谅敌人,也不会放过叛徒! 对于叛徒的刻骨痛恨与敌视,是深深篆刻进骨髓之中的情感! 就像人们仇恨与痛恨那些祸国殃民的昏君、暴君、佞臣、权臣一般。 其他人,都是纷纷点头。 而此刻,整个姑衍万骑上下的秩序,几乎已经陷入瘫痪。 贵族、武士,全部陷入了人心惶惶,不知所措的情形之下。 而奴兵们,干脆就趁机,挣脱了监控,逃出了山林,奔向了自由——汉军所在的地方。 这也是汉匈战场上,最容易出现的情况——匈奴方面的奴兵们,只要战事不利,便会想方设法的找汉军投降、输诚。 而虚衍鞮却只能傻傻的看着这一切。 他甚至忘记了阻止。 他的左右亲信们勉强打起精神,提起意志,对虚衍鞮道:“大王,请立刻下令突围吧!” “不然,等到晚上,奴婢怀疑,就连最忠诚的武士,也将各自奔逃……” 孤军,还是被包围的孤军,是所有军队的噩梦! 即使是汉朝最精锐的部队,一旦被包围,陷入绝望,也会崩溃,何况是学了半吊子汉军制度和训练的匈奴骑兵? “向哪里突围呢?”虚衍鞮苦笑着:“本王又有什么地方可以去呢?” 现在,卫律部肯定是不可能来了。 连大纛都落到汉军手里,骨都侯们都被牲口一样的绑了起来。卫律的大军,基本上是报销。 而他手里,真正可以作战的骑兵,也就三千来人。 在现在这种情况下,若是强行向北突围,等于是送羊入虎口! 有死无生! 说不定,他前脚下令突围,后脚就有人向汉军投降,甚至拿着他的脑袋去请功! 再说…… “即使能够突围回去,又有什么意义?”虚衍鞮苦笑着摇头。 卫律既败,那么只要他回去,必然会为了推卸责任,而将所有问题都扣在他身上——反正,他这个姑衍王,在卫律看来,十之八九是肯定完蛋了。 如此一来,他回到漠北,迎接的也必将是全国上下的鄙夷与打压。 特别是他的兄弟们,怕是恨不得,将他这个竞争对手一次打死! 这样看的话,他即使回去了,最终的下场,也好不到哪里去! 就在这个时候,远方,那位汉朝大将的话语,却落入了他的耳中。 “……孔子曰:夫十室之邑必有忠信,三人并行厥有我师!向使匈奴国中,有怀仁心,有革鼎之志之士,若愿改弦更张,推行王化,尊汉天子为君,汉将不计前嫌……” 虚衍鞮只是听着这一段话,心中的想法和念头,陡然就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变化。 他咬着牙齿,回忆起了从小到大接受的教育和自己的三观。 诗书礼乐,他虽然不像于靬王那样特别喜欢。 但也算认同。 至于中国的‘大一统’思想,春秋之义,则格外让他欣赏和喜欢。 总觉得,匈奴要想有未来,就必须和南方的汉一般。 用春秋之义,行大一统之制,中央集权,上下尊卑井然有序! 想着这些事情,他便又想到了另外一个问题。 汉匈争霸百年之久。 从冒顿、老上大单于的强势,到军臣单于的相持,及至尹稚斜单于以来匈奴的溃败。 这无不表明了,匈奴是在不断衰落和落后的。 那么匈奴为什么会衰落和落后呢? 就是没有行大一统,没有明确上下尊卑,没有君臣之分的缘故。 一百年之中,匈奴内部大小政变上百次。 几乎没有哪年没有政变的。 单于庭常常流血数日,死者不计其数。 特别是尹稚斜单于发动政变篡位,直接干掉了一半的王庭高层。 比汉军在过去那几十年里杀死的匈奴贵族的总和还要多! 也正是因为,他看到了这些,才孜孜以求,力图变革,改变匈奴。 可惜,国内阻力重重,上上下下的反对力量都强大无比。 这使得他哪怕联络了许多人,改革的成果也不过是一支区区的姑衍骑兵以及在王庭贵族子弟里推动汉化教育,教授年轻人汉朝的文字、兵法。 除此之外,就是花了几十年时间,才在赵信城、卫律城等地,建起的城市与城市周围的屯田了。 但这些对于匈奴起到的变化,却是微乎其微。 辛苦训练的姑衍骑兵,现在被围在了这漠南,眼前就要全军覆没。 王庭推动的教育改革,只不过覆盖了数十个宗种,对于匈奴来说,作用不大。 赵信城、卫律城以及其他城市的出现,只是稍微改变了匈奴没有冶炼业和种植业的局面。 但依然无法与汉相提并论。 然而…… “若是我可以与汉化敌为友……”虚衍鞮眨着眼睛,忍不住的憧憬起来。 若他可以得到汉的支持与承诺。 首先,便可以解决外部压力。 汉匈战争,已经延绵百余年,哪怕是从马邑之谋算起,也有三十几年了。 三十几年来,匈奴人死了两代年轻人,势力范围被从横跨数万里直接怼到了漠北的一息之地。 鼎盛时期,冒顿大单于和老上大单于,皆是控弦四十万,纵横天下。 但现在,却连二十万骑兵,都要东拼西凑,才能勉强组织起来。 只要可以结束战争,获得喘息机会,匈奴一定可以再次强大。 其次,就是他还可以借助从汉得到的资源、知识与物资,强大自身。 想到这里,他就有些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 但问题是…… 他缺乏一个足够的理由来说服自己。 并说服自己的部下与贵族。 而不是被其中的一些极端分子,直接砍死! 不知为何,在这个刹那,他脑海里忽然闪过了一个词语。 然后,他就紧紧的抓住了这个词语。 “曲线救国!” “是的,本王是在曲线救国!” “是诈降,先向汉人投降,换得信任,伺机崛起,为匈奴,为冒顿大单于、老上大单于的事业留下生机!” “更可以避免漠北各部为汉军蹂躏、烧毁!” “还能保住龙城祖地的先单于棺椁以及令伟大的圣山免遭汉人的再次亵渎!” 想到这里,虚衍鞮就一下子觉得,自己的身形高大、伟岸起来。 以至于他自己都有些为自己的伟大胸襟而感动! …………………… 张越此刻,却是和司马玄一起策马并排,走在续相如的骑兵身后。 他看着远方,匈奴骑兵之中的混乱以及那些不断的脱离匈奴人监视,逃奔而来的奴隶。 张越嘴角微微露出笑容:“攻心果然是自古以来,最好的军事手段!” 堡垒,通常都是内部崩溃的。 像姑衍骑兵这样的精锐敌军,汉军若是要强吃,起码需要付出上千人的阵亡代价! 而伤兵、损失的马匹和精力,更将无法估量。 而如今,靠着几个俘虏和缴获的匈奴旗帜。 眼前的敌人,已经再也无法对汉军构成什么威胁了。 留给他们的,只有两条路。 投降或者被打个半死后投降! 其他选择,已经不存在了。 “司马将军,请做好准备,我们很快就要得到一大批优良军马了!”张越笑着对司马玄说道。 司马玄听着哈哈大笑起来。 战争打到现在,汉军已经胜券在握。 至少,漠南战事,已经掌握了完全的主动权。 现在,哪怕是一个小兵都知道,大家发财了! 正文 第九百五十二节 曲线救国(2) 夜半时分,张越正睡得舒服之时。 忽然听到一阵阵低沉的声音。 然后他就醒了过来,发现,自己身边不远处,司马玄和续相如都已经在等着他。 “什么事情?”张越披着上衣起来问道。 “匈奴使者,星夜而来……”司马玄低头道:“此刻使者人在帐外……” “匈奴使者?”张越皱了皱眉,挥手道:“让他进来!” “诺!” 须臾之后,一个穿着羊皮袄,一脸狼狈的男子,就被带到了张越跟前。 “匈奴姑衍王使者韩国瑜,拜见汉侍中、建文君张公!”来人一见面,便立刻用着汉家正统的礼仪,拱手作揖,长身而拜。 “韩国瑜?”张越微微一笑,也不在意,直接道:“使者请坐!” 诸夏民族,自古乃是礼仪之邦。 所谓两国交兵,不斩来使! 所以,张越也就自动忽略了对方的潜藏属性,将之视为一个正常来交往、谈判的使者。 “使者此来,贵主有何口信要交托?”张越轻笑着问道。 “吾主姑衍王,遣小臣来此,乃是向贵军及贵国解释的……”名为韩国瑜的男子低着头,道:“贵国所指责之事,吾主亦是深有同感!” “故而,特地派小臣,来向贵国与贵军解释!” “若是侍中阁下,可以宽宏大量,对我主及我军网开一面,我主姑衍王发誓,永与汉为亲,约束部下,不再为汉为敌!” “更愿竭尽所有,推动匈奴中国化,以周公、孔子之礼仪制度,化匈奴百万之姓!” “呵呵!”张越还未说话,一旁的续相如就已经冷笑了起来:“区区夷狄蛮子,也敢夸口什么行中国制度?” “那岂非是沐猴而冠,东施效颦?不过徒惹他人耻笑而已!” 其他汉军将官也都是哈哈大笑起来。 当代的汉家高层贵族,有着足够的理由和信心来蔑视与贬低整个已知世界。 在大部分汉人眼中,整个世界就是两个板块。 一个叫中国,一个叫夷狄。 韩国瑜听着,并不恼怒,只是低声道:“数百年前,楚王曾曰:我蛮夷也,不与中国之号谥!天下诸侯汹汹,大加鞭笞,以楚为蛮,于是《诗》曰:夷狄是膺,荆舒是惩!然则今日,楚王,中国之王也,刘氏之宗室所领,楚地位汉郡,楚人为国人!” 他微微抬头,看向其他人,问道:“公等安知,今日之匈奴,百年、千年后非中国邪?” 众人听着,都是一楞。 张越却是笑着拍了拍手掌,给对方点了个赞,道:“阁下说的好!” 在历史上,这确实是真实的一幕。 宣帝之后,南匈奴的贵族与牧民,就已经将是否获得汉承认与册封,视为单于合法性的重要一环。 即使那个反汉的郅支单于,也做过向汉朝贡和献质的举动。 他最终反叛,只是因为大汉天子更喜欢乖顺的呼韩邪,因为吃醋而起兵反汉。 所以,陈汤斩其首级,汉家朝堂上却并不承认他杀的是匈奴单于,而是伪单于。 “不过……”张越轻笑着:“匈奴如今,终究依然未遵汉制度,未崇汉天子……” “汉匈依然处于战争状态啊……” “所以小使此来,乃是欲告侍中阁下,及诸位明公:若侍中公能高抬贵手,网开一面,许我主北归,则百年之后,汉匈必将如兄弟手足,同文同种,共治四海!” “哈哈!”张越听着仰天大笑:“自古以来,中国秉威严,总率万国,日月所照,江河所流,皆为臣妾!” “故诗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中国从不与夷狄并立!” “也从不与人分享天下!” “不为臣妾,既为齑粉!” 张越站起身来,居高临下,气势汹汹的看着对方:“请贵使回去转告贵主:为臣妾乎?为齑粉乎?王其自图之!” 于是,挥手送客。 对方见着,也只能再拜而辞。 等对方离开,张越便看向司马玄与续相如,下令道:“司马将军、续将军,今夜与明日,请务必提高警惕,扎紧篱笆,以防其狗急跳墙!” “诺!”司马玄与续相如恭身拜道:“末将等领命!” “善!”张越笑道:“如此,姑衍骑兵,则已为吾瓮中之物!” ………………………………………… 一个时辰后,韩国瑜便回到了虚衍鞮面前。 “如何?”一见面,虚衍鞮就问道:“汉朝人怎么说?” 韩国瑜叹了口气,拜道:“大王,臣已经尽力了!” “然如今汉占据绝对优势,非臣这唇舌之功可以动摇得了的!” “汉人命我转告大王:汉秉威严,总率万国,日月所照,江河所流,皆为臣妾……他们让大王选择……是为臣妾……还是齑粉……”韩国瑜低着头,小心翼翼的转达着。 他和虚衍鞮的合流,其实说起来就有些戏剧性了。 他们的靠拢,纯粹是不谋而合下的偶然。 因为,虚衍鞮想和汉谈判,争取一个有利条件。 但他发现,缺乏适合使者人选,他也没有那个胆量,敢去和姑衍骑兵的匈奴贵族、武士们主动说投降这个话题。 因为那很可能会招致激进派的强烈反对。 所以,他最后发现,自己唯一可以用和依靠的,正是韩国瑜等汉朝降臣、降将。 韩国瑜等人也是一样。 他们想来想去,最后发现,想要立功,自己手里的筹码和力量,少得可怜,几乎无法做到。 这时,他们发现了虚衍鞮。 两者一拍即合。 甚至在这个问题上达成了一致——若汉人可以被忽悠,那自然是忽悠最好,等回了漠北,汉朝人难道还能追过瀚海要求他们履行承诺? 反正,汉人自己不也说过吗? 夷狄从来无信! 届时,学学楚王就可以了。 我夷狄也! 可惜啊…… 虚衍鞮摇了摇头,看向韩国瑜,问道:“那本王该如何是好?” “大王……”韩国瑜想了想,对虚衍鞮拜道:“以臣看来,如今除降汉外,已无他途了!” “丁零王已败,我军无有后援!而汉军兵力却在不断集结,我军面对的将是天罗地网!” “以项羽之能,尚且在十面埋伏之中,全军覆没,乌江自刎,何况我军如今不过数千之众?” “本王何尝不知?”虚衍鞮叹了口气,道:“然则,本王可降,其他人愿降吗?” “再则,汉能保证本王的利益吗?”他瞪着眼睛,看向韩国瑜,这个问题才是他最关键和最想知道的问题。 汉匈往来百年,彼此招揽和收降的高阶贵族和大臣,数之不尽。 匈奴就有卢绾、韩王信、陈豨、赵信、卫律、李陵等汉大臣的归降。 汉室方面,也同样有着许多重量级的匈奴贵族为官的记录。 军臣单于的独子于单,就曾降汉后被封为涉安候。 然而…… 虚衍鞮怎么可能甘心去长安当一个宅男、吉祥物? 甚至沦为未来汉匈谈判的牺牲品? 他可不蠢! 他知道,命运必须掌握在自己手中的道理。 故而,他现在是一面备战,一面派人去谈判。 谈的好,自然一切好说。 若谈不拢,大不了鱼死网破! 想到这里,虚衍鞮就对韩国瑜道:“还请韩都尉,再去一次汉营,问清楚汉人能给本王什么条件?” 韩国瑜点头,立刻马不停蹄的前往汉军兵营。 这一次,可能是因为动静有些大,也可能是因为来往的太频繁,他引起了不少匈奴贵族注意。 但…… 这些人,却都只是眼睁睁的,沉默不语的看着韩国瑜,走出姑衍王的穹庐,然后从山林一侧,消失在远方的黑夜之中。 所有人都只是看着,没有任何人说话。 只是,这却麻烦了张越。 才刚刚睡下没多久,就又被人从榻上拉起来。 然后,再次看到了那位匈奴使者。 “侍中阁下!”韩国瑜对张越一拜:“我主托我来问侍中阁下,若我王愿为汉臣妾,汉以何来报?” “呵呵……”张越轻笑着道:“若贵主真心实意,为汉天子之臣,本使愿以天子节,册立贵主为匈奴单于,并派兵护送贵主,前往贵国圣山,登基即位!” “同时,还将立刻遣人,带贵主的降表与使者,赶回长安,向天子请求一道册封贵主的诏书以及赏赐贵主之财帛、印玺、服章!” 若是能够在匈奴扶持一位受汉控制、影响和掌握的‘单于’。 汉家真的是卖肝卖肾都舍得支援的! 一个分裂的匈奴,一个内战的匈奴,不论在什么情况下都好过一个团结、统一的匈奴! 这是傻子都清楚的事情! 唯一的问题是,这个扶持起来的‘单于’得别太无能! 不要是运输大队队长这样的人物。 那样的话,就算是米帝,也扶不起来啊! 但,其实就算是,也没有关系。 最起码,也能给匈奴人添乱。 至少可以恶心恶心对方! 还能扩大和挑动其内部的分裂与矛盾,促使其进一步衰落! 韩国瑜听完,却是猛然瞪大了眼睛,瞳孔散开,呼吸急促起来。 因为…… 他忽然就找到了自己的人生目标与未来。 若虚衍鞮能在汉扶持下,成为单于,甚至坐稳单于之位。 那他……岂不是就能成为,第二个自次王、丁零王、坚昆王? 从此就走上人生巅峰,迎娶单于的姐姐妹妹女儿什么的…… 于是,当即就拜道:“侍中阁下仁义,小使这就回去禀报我主!” 然后就立刻告辞,急不可耐的跑了回去。 当他将这个事情,转告给虚衍鞮后。 虚衍鞮猛然的吞咽了一大口口水,胸脯剧烈的起伏起来。 他,虽然是孪鞮氏的宗种,单于的弟弟,在单于的继承序列上,也算是靠前的权贵。 但是…… 事实上他知道,除非出现奇迹,负责,他根本没有机会成为单于。 甚至连左右谷蠡王这样的实权人物,恐怕也需要熬上二三十年才有机会。 因为,左谷蠡王壶衍鞮以及左贤王虚闾权渠,甚至是他的另一个弟弟于靬王都要比他更有资格即位。 所以,他才会塑造自己的知汉形象,与卫律、李陵走的很近。 以求另辟蹊跷,险中求胜。 但现在…… 汉朝却将一个不劳而获的机会,送到了他面前。 只要跪下来,向汉朝磕头认输,接受汉朝的册封,那么…… 单于之位,就在向他招手。 未来,他甚至可以挟汉之威,消灭狐鹿姑以及其他竞争对手,成为唯一的匈奴单于。 若是这样的话,当一下孙子,似乎也算不得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吧? 当初,冒顿大单于,还给东胡人当过质子,被东胡王肆意凌辱过呢? “大丈夫能屈能伸!” “暂时受些屈辱,算不得什么!” “冒顿大单于,能受东胡之耻,遂成大业;汉高能平城之耻,遂有今日!” “本王如今,向汉称臣,乃是为匈奴保存实力,为来日再塑霸业,不得不含辱为之!” “子孙后代,必有能知我者!” 想着这些,再想着昨日,他想起来的那个词语。 他心中的意志,就更加坚定了。 “曲线救国!对,本王乃是曲线救国!” 于是,他立刻召集自己的心腹们,将谈判的事情,与他们说了。 然后,虚衍鞮就看向这些人,道:“今,汉愿推本王为单于,诸位若是愿意忠心支持,诚心拥戴,待本王即单于之位后,诸位皆当为王,为我大臣!” 这些人一听,先是一惊,旋即,全部跪了下来,叩首拜道:“奴才们拜见大单于!” “单于,奴才就是您的马鞭!” “单于,奴才就是您的马靴!” “天神在上,日月见证,伟大的虚衍鞮单于万岁!” 于是,在这些人的拥护和支持下,虚衍鞮当即就以自己的亲卫和这些人的武士为骨干,迅速的控制和掌握了整个姑衍骑兵,在干掉了少数的反对者后,整个姑衍骑兵就已经全部被他控制起来了。 做完这些,虚衍鞮就在韩国瑜的指导下,带着几个亲信,肉袒上身,牵着一头羊,衔着自己的王冠,亦步亦趋的走出营垒,来到汉军营前,恭身一拜,将一封写好的羊皮降表呈递上去,口称:“臣无德,不知仁义,不遵王化,使王师震怒,行雷霆之事,此臣之罪也!” 正文 第九百五十三节 王者打青铜 站在营门口,张越一身正装朝服,望着口衔王印,肉袒牵羊,俯身跪拜的匈奴姑衍王虚衍鞮。 心中,真是百感交集。 自平城之役,迄今百余年的汉匈争霸史上。 第一次有了一位孪鞮氏的实权宗种,单于胞弟,率军向汉请降! 这是历史性的一刻! 必将载入史册! 当然,张越也明白,自己其实只是占了前辈英雄的便宜。 若无卫青、霍去病,他是绝不可能获得这样的机会的。 与其说,逼降了虚衍鞮是他的功劳,倒不如说,这是历史发展的必然! 因为,在历史上,十余年后另一位匈奴的实权人物,日逐王先贤惮就率万余骑兵,归降汉室。 从而开启了匈奴内乱与分裂的开端。 如今,虽然提前了十余年,但这依然是历史走向的惯性力量在作用。 与他本人关系真的不大! 毕竟,若无霍去病卫青,彻底打断匈奴的脊梁骨。 纵然他包围了这虚衍鞮,恐怕,也绝无可能逼降! 明白这一点后,张越便冷静下来,带着众将,走出去,扶起虚衍鞮,道:“大王幡然醒悟,归义而来,本使谨为天下谢之!” 虚衍鞮则按照着韩国瑜教的说辞,拜道:“夷狄小王,从前不知天威,冥顽不灵,死罪!死罪!祈请恕罪!” 张越立刻就搀扶住他,道:“子曰: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大王知错归义,天下之幸也!” 于是,便扶着这位匈奴姑衍王,进入汉军军营。 一路上,早已经安排好的仪仗与礼官们,纷纷行礼。 以汉诸侯王的礼节,对虚衍鞮表示欢迎。 中军营帐之中,更是极尽奢华的为虚衍鞮准备了欢迎宴会。 歌舞、钟鼓、乐器,美酒佳肴,一应俱全。 不过,在这些背后。 司马玄与续相如的军队,则立刻奉命前进,开始有序的收缴投降的匈奴骑兵武器、并甄别其士兵、将官、贵族。 在虚衍鞮请降,而贵族、将官们集体归附的大背景下,即使姑衍万骑里,有人不服和不想投降的,也在这大势下胁迫着不得不放下武器。 毕竟,匈奴只是一个部落联盟体。 草原上战败投降,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情。 不过…… 几乎就在同时。 数百里外,鶄泽西北的原野上。 一支骑兵,却在缓缓的靠近。 鲜虞破奴,戴着他刚刚制造的黄金王冠,手握着一支权杖,志得意满的骑在战马上。 他身后,三千余鲜虞骑兵,次第排开。 鲜虞部的大纛,在空中高高飘舞着。 两天前,他就已经在鲜虞海中,自立为‘乌恒单于’,然后点兵三千多,立刻扑向鶄泽。 作为新扎的‘乌恒单于’,鲜虞破奴如今内心之中,激荡着不可一世的豪情! 在他看来,自己这三千精锐,只要加入战场,立刻就可以改写战争。 只要能与匈奴人联手,挫败、击败汉朝的漠南军队。 这漠南,当然就是他说了算喽! 然而,他却根本没有意识到,在远方的山峦下,十几双眼睛,已经盯上了他。 “这些骑兵是那里来的?”从飞狐口经历了漫长了行军后,赶来的飞狐斥候们,非常好奇。用着兴奋与怀疑的眼神,打量着这些莫名出现的乌恒骑兵。 很快,这个情报就被层层上报,到了飞狐将军辛武灵面前。 此刻,飞狐军刚刚抵达鶄泽,正准备补给、修整后,继续向盐泽挺进,以与汉军主力汇合。 辛武灵刚刚才与派去联络那位侍中官的常威了解完,汉军的进展以及接下里的战略目标,便忽然听到了这么个情报。 “鶄泽西北发现一支陌生骑兵?”辛武灵皱着眉头,想了想,问道:“侍中公可有军令传来?” “回禀将军,侍中自十余日前,就已经下令,停止从各部抽调义从……”常威立刻答道:“且,末将所知,战前,侍中公已经晓瑜各部:非军令,擅调兵马,视为谋大逆!” 这自是当然,大战当前,肯定要保证后方安稳和有序。 不能给敌人可乘之机! “也就是说,这支骑兵,乃是蓄谋造反喽!”辛武灵狞笑着,抬起头来,用着狄道的方言,笑道:“格老子!总算能吃口肉喽!” “立刻下令,全军备战!”他戴上铁胄,系上长剑,意气风发的走出大帐,呼喝了起来:“儿郎们,建功立业的机会来咯!” 三千敌人? 哪怕只是些造反的乌恒胡人。 脑袋并不怎么值钱,却也是军功啊! 作为飞狐将军,他也是有业绩要求的! 便如这一次,领兵六千出征,若不能砍下两千以上的首级,捕虏四千以上。 明年的考核,他就有很大概率会被评为‘殿’。 然后,在天子那边,他就会留下一个‘不知兵’‘不敢深入’的形象。 这几乎就和文官被天子认为‘昏聩无能’一样糟糕! 于是,在一个时辰内,六千飞狐精锐,就在辛武灵以及飞狐军上下将官的催促与齐心协力下,迅速完成了战斗准备。 当鲜虞破奴,率军进抵到鶄泽西北的草原时,他便发现,自己的面前,出现了一个怪物。 在正面,无数旌旗招展。 旌旗之下,上千名身着重甲的重步兵,持着长戟,组成了一条钢铁森林。 他们身后,上千名弓弩手,已然准备就绪。 三石弩、四石弩、五石弩…… 不同射程与强度的弩手,依次排开。 这些士兵,可不是乌恒人理解的那种,射箭全靠运气,完全没有规划的射手! 他们是真正的杀戮机器,是经过数年的训练和演练后,彻底掌握了自身武器性能,完全熟练了的职业射手。 更可怕的是,这些弩手身边,通常都跟着一个装填手。 他们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也不是只有一把弩机。 汉室弩兵,通常会有三把弩机。 当一把弩机发射后,装填手立刻会将一把已经装填好的弩机递给射手,同时接过其已经发射完的弩机。 以此保证,无论在什么时候,除非遇到敌人的混合战术以及密集攻击,或者自身体力或者箭矢消耗殆尽。 不然,汉军的弓弩手便可以保证,随时可以对敌人实施覆盖打击! 可惜鲜虞破奴,根本不知道这些。 他只看到了,列于前排的重步兵集群。 他甚至不知道,此刻,飞狐军的两千轻骑兵,已经从左右两个方向,迂回机动起来。 虽然,没有马蹄铁、马镫与马鞍。 飞狐骑兵依然是旧式骑兵,但这并不妨碍他们迅速的绕向了鲜虞人的背后。 当然,这也不能怪鲜虞破奴。 毕竟,鲜虞人从前交往的都是他们的亲戚鲜卑。 对于鲜卑,根本不需要什么战术。 更不需要什么斥候战争。 一句话——不要怂,便可以解决一切麻烦。 现在,鲜虞破奴亦然。 他在观察和打量了一阵,前方的汉军阵列后,便立刻下令:“全军出击!杀光他们!” 此刻,他的信心是非常强烈的。 因为,他曾经对抗过扶余人的步兵,结果是扶余人的步兵几乎和纸糊的一样。 骑兵一冲,就立刻稀碎。 鲜虞骑兵们,也是这样想的。 在他们的经验里,骑兵的冲击,相对于站桩的步兵,有着几乎不可抵消的优势! 都不要说别的,仅仅是速度,就可以踏碎任何步兵的反抗! 于是,三千多鲜虞骑兵,跟随着鲜虞破奴的大纛,潮水般乌泱泱的冲向了飞狐军的阵列。 这让负责指挥防御的飞狐都尉章甘目瞪口呆。 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自平城之后,就再没有任何骑兵,敢直接冲击列阵完好,精力充沛的汉军步兵阵列! 因为,匈奴人在磐石与太原两战,用血的教训告诉了所有人,那是多么可怕的事情! 现在,居然有人敢直接冲击一个列阵完好的汉军阵列? 章甘已经不知道如何评价了。 但,别人要送人头,他当然也不好劝退。 于是,抽出腰间佩剑,沉声下令:“各强弩司马,遂行弩机打击!” “风!”席地而坐,列于各自射击阵列的强弩部队,在得到命令后,便在传统的强弩口令中,半蹲下来。 这时身后的辅兵们背着一篓篓的箭簇,鱼贯而前,将备用的弩箭,送抵阵中。 哗啦啦,一排排的弩箭,被从箭篓倒出,然后***手们前面。 装填手们迅速的将一支支弩箭,装入剑匣,然后借助双脚或者的腰的力量,在辅兵的协助下,将一具具的弩机装填、上弦,然后递到了射手手中。 穿着皮甲,背后绣着背幡,或者在胸口绣着肩章的强弩军官们,则站在这些阵列前。 在每一个强弩阵地前,还有一位特殊的技术官僚,将一根特制的竹竿升起来。 竹竿上,系着一条用轻羽毛特制的绳子。 这官僚仔细观察着竹竿上的羽毛的动向,然后大声的将自己观测的结果,报告给了身后的司马:“风向西南,偏三度,风俗缓,甲丙!” 观测风速、风向,这是诸夏民族数千年前就已经注意到的事情了。 到了近代,更是发展出了职业的测风者,也就是《淮南子》里所言的俔官。 对于依靠着箭雨覆盖来提高杀伤力以及需要极高射速保证打击速度的汉室强弩部队来说,风向、风速是至关重要的因素。 故而,每一个强弩司马部或者校尉部,都会至少配备一个伣官。 而随着伣官的话落下,早就已经有着丰富经验的司马们,立刻就依靠着战场经验和直觉,指挥着自己的部队,调整角度和射击高度。 虽然,这是一种很粗糙也很原始的指挥技术。 但是…… 相对于周边,已经不知道先进了多少个级别了。 而且,依靠着丰富的经验和敏锐的直觉,他们做出的判断,未必会输给用数学计算的近代军官。 事实上,在瞄准仪器发明前,绝大多数的炮兵指挥官,都是依靠着经验和直觉来作战。 故而,当鲜虞骑兵们,靠近到飞狐军阵列前五十步左右时。 他们就听到了在汉军阵列身后,那旌旗飘摇的纵深之中,忽然传出了一阵阵的呼喝声。 “风!” “大风!” 就和百五十年前,蒙恬麾下的秦国弩兵集群一样的战斗口号。 然后…… 他们就听到了低沉的啪嗒声。 那是弩手在扣动扳机。 接着,嗡嗡嗡的弓弦声,便密集的响起。 整个天空,在这刹那都黯淡了下来。 无数人抬起头,望向头顶,然后他们就看到有生以来,最为壮观的一幕:偌大的天空上,已经被乌泱泱的黑色箭矢所占据。 它们组成了好几个密集的箭雨群,高速呼啸着从天而降! 更要命的是——在这些箭雨身后的半空,又有数个箭雨群,正在升空。 他们甚至还看到了,在汉军纵深处,又有一波箭雨,已经向着天空爬升。 由之,形成了延绵不绝的箭雨覆盖。 鲜虞骑兵们,何曾遇到和见过这样的恐怖箭雨攻击? 当即就吓破了胆子。 无数人立刻拍着马匹,想要逃跑。 但,还有些人却依旧傻乎乎的想要向前进攻。 于是,彼此撞在一起。 然后,汉军的弩箭雨便高速袭来,带着尖啸声,上千的弩箭,强有力的洞穿在了一片混乱的鲜虞骑兵里。 篷!篷!篷! 一波又一波,就连江河一样延绵不绝的箭雨,刹那之间就在鲜虞骑兵之中造成了毁灭性的打击。 半刻钟后,当汉军的弩手们,停下了他们的射击时,他们已经将自己面前的整整一篓的弩箭,全部射出。 一千弩手配合着相同数字的装填手以及数百名辅兵,在不过半刻钟内,对敌猛烈投射出数以万计的箭矢。 直接在汉军阵列之前,制造了一条无法逾越的死亡地带! 而这正是弩兵在战场上的可怕能量! 只要箭矢管够,弩机零件不出问题。 他们就可以持续不断的对进攻方或者防守方,进行火力压制和打击。 这也是为何秦汉两代的弩机,都一定会追求零件通用与标准化的缘故。 弩手,必须保证在任何时候,哪怕是弩机出故障的时候,依然可以迅速提供火力掩护与打击。 而鲜虞人糟糕的战术选择与无知无畏的冲锋,为他们的表演提供了一个完美舞台。 半刻钟! 汉军弩手们,便将自己阵列之前,彻底化为地狱。 至少数百名鲜虞骑兵,被射成了马蜂窝! 余者,彻底崩溃,哭着奔逃。 然而…… 已经包抄到位的汉军骑兵,立刻从他们身后两侧出现,堵死了他们的退路。 而汉军的步兵,则在指挥官们的率领下,步步向前,紧紧的逼了过去。 于是,眼见逃亡无路,军心又彻底涣散的鲜虞骑兵们,立刻丧失了战意,纷纷下马,丢下武器,跪到了地上。 在自立为‘乌恒单于’两天又八个时辰后。 乌恒单于鲜虞破奴卒。 其首级、王冠、大纛,被几个鲜虞贵族,送到了辛武灵面前。 也是直到此刻,辛武灵才知道,自己似乎立下大功了? 一个单于? 哪怕是自称的,那也是奇功! 更何况,还是一个鲜虞大人自立的单于! 立刻,就将这一战的含金量,提高了好几倍! 再怎么说,镇压和消灭了一个‘谋逆’的贼子,起码也能封一个封君吧? 不过,辛武灵知道,此事自己是不能擅自做主和定性的。 于是,他立刻叫来常威,对他道:“常校尉,请校尉立刻将此地之事,通禀侍中公!请侍中定夺!” 正文 第九百五十四节 先贤惮的决定 当张越得知鲜虞人居然造反,而且已经被镇压下去的消息时,整个人都思密达了! “我原以为,解放前背叛,只是一个梗……” “没想到真有这种人啊!” 这让他真的是有些哭笑不得。 不过,这个消息,却吓坏了其他乌恒贵族。 南池、呼奢、诸水各部头人,乃至于塞下氏族首领们,纷纷来请罪。 一个个大义凛然,表现的忠贞无比。 直接就与那鲜虞部做了切割。 纷纷宣布开除鲜虞人的乌恒籍,将他们划归为野人。 独孤敬、郝连破奴等人更是直接宣布‘鲜虞非黄帝臣之后也’,连鲜虞部的祖先也要被开除! 张越自是明白他们的意思,于是一边安抚他们,一边将他们的军功编策,公开开来。 这一套组合拳下去,乌恒义从们终于安下心来。 而张越,却不得不准备处理,鲜虞部的问题。 原本他是打算北征后,再去和鲜虞人算账。 如今,鲜虞人自己找死,自作自受,却也将这个事情提前暴露了。 鲜虞部的牧场,那可是漠南草原上最适合农耕的区域! 呼伦贝尔大草原,哪怕在后世那个水草退化的时代,也依然是世界四大最美天然牧场之一。 出产的羔羊,畅销世界,嫩而不膻,鲜美非常,乃是一等一的美味,仅次于宁夏滩羊。 而在那个退耕还草的大环境下,当地依然有两千万亩耕地,产出了六十亿公斤粮食。 在同时,还保有着存栏牛羊牲畜两千两百万头之巨。 当前的技术条件下,张越不要求多了。 只要能在当地选择开垦出百万亩土地,就足够在当地形成一个万户的农耕县,可以移民数万之多! 更何况,当地的水草之肥美,牛羊牲畜之多,条件之好,都是整个幕南草原最好的! 故而,在略作思考之后,张越便立刻提笔,写信回雁门郡,让韩文马上准备组织清点雁门的无地百姓、贫困农户、囚犯与罪犯、奴婢名单。 为将来移民做准备。 同时,张越还派人,立刻前去通知飞狐将军辛武灵,对他宣布两个事情。 第一:鲜虞部大逆无道,背弃天子,起兵作乱,是为谋大逆!首犯、从犯皆坐‘大逆无道’‘谋反’械送长安,它胁从者,皆有罪,完为城旦春! 这就是要将鲜虞部,全体贬为奴婢的节奏。 第二个决定便是:上苍有好生之德,若鲜虞之民,诚心悔改,忠诚服务,三年之后可许编户齐民。 这就叫打一巴掌,再给颗甜枣。 乃是借助当前汉军军威,来胁迫和强迫鲜虞部的牧民与人民,为汉室无偿劳动、放牧、开垦和筑城。 为了配合这两个政策,并执行这两个政策。 张越将独孤敬、郝连破奴派了过去。 任命他们为‘汉左右鲜虞都尉’,专门负责监管和督促鲜虞部的牧民、战俘劳作。 这就叫以夷制夷。 独孤敬与郝连破奴,忽然得到这么个任命,自然是兴高采烈,兴奋莫名。 立刻就带上了自己的亲信,又从其他乌恒义从里招募了一批骑兵,高高兴兴的前往鶄泽,打算去鲜虞当太上皇了。 而将这些事情忙完,张越就重新将精力投入到马上就要开始准备和进行的北伐之事上。 …………………………………… 渠犁城。 西域北道,最重要的城市。 现在是匈奴日逐王先贤惮的大军屯驻之所。 此城,本是尉犁国国都。 但是,很不幸,汉贰师将军李广利当年二伐大宛时,在取胜后回国的路上,对轮台王国发动了毁灭性的战争。 战争中尉犁人不小心掺和了进去。 于是,国都被破,国王远走,而其太子、王子和妃嫔,都被汉军俘虏,带回了长安。 自那以后,西域诸国,才在惊慌之中,向匈奴求援。 于是,这才有了且鞮侯单于设置日逐王与僮仆都尉的决定。 在且鞮侯单于时代,匈奴人不断的通过加强对西域诸国的控制与羁绊,从而将其僮仆都尉与日逐王的兵力不断加码。 这才有了今天先贤惮有资格对单于庭叫板的筹码。 然而,先贤惮如今的日子,却不太好过。 在经过了去年冬天的对峙和今天春天的拉锯后。 入夏以来,单于庭的主力,就不断开始从天山以南,威压过来。 昨天莎车国投降了。 尉黎、危须的门户,只剩下了最后的龟兹。 一旦龟兹人也投降,那么,先贤惮与他的主力,就会被困死在这营盘谷地。 而龟兹人,肯定坚持不了多久的。 事实上,西域各国,没有几个国家会和他一起坚持! 这些国家,都是出了名的滑头! 自大宛战争后,他们就三面下注! 就以和单于庭关系最密切,同时盟约最紧密的车师人为例。 很多人都以为车师是单于的忠实走狗。 但有谁知道,车师王将他的那三个有资格继承王位的儿子,送去哪里了吗? 先贤惮就知道。 大儿子在单于身边,次子在他身边。 幼子呢? 猜猜看? 答案是汉长安大鸿胪的蛮夷邸里! 说不定,此时那位车师三王子,正在汉朝的豪宅中,摇头晃脑的读着汉人的诗书。 一旦,匈奴这边撑不住了。 车师王肯定是立刻上表汉天子,请求册立其质子为世子。 三方下注的,不止一个车师。 臣服于汉,接受汉的保护与册封的楼兰、大宛,都是这样。 匈奴这边,车师、龟兹、尉黎、莎车、蒲类、危须,基本都是这样。 这就是当前的国际形势。 两强争霸,蝼蚁们便两属以自保。 谁强就给谁交保护费,向谁低头。 但凡有人敢一条路走到底…… 参见那些这些年来被灭国,被屠城的大小王国。 汉屠了死心塌地跟匈奴走的轮台、扶乐等国。 匈奴灭了死心塌地和汉走的蒲类、小宛、杅祢等国。 在同时,这些死忠的余孽,则纷纷进入汉匈两国的军队,继续和对方硬刚。 而其他精绝、若羌等小国,则只能瑟瑟发抖,蜷缩成一团。 希望那两个巨人交手的ae,不要波及自身。 这就是现实! 如今,匈奴主力,在汉朝降将坚昆国王、右校王李陵的统帅下,已经越过莎车,兵分三路,向着龟兹境内进发。 龟兹王,至迟在今天下午就会做出决断——当然是投降! “狐鹿姑!”先贤惮咬着牙齿:“你这是在逼我鱼死网破!” “来人!”先贤惮起身,下达命令:“命令左大都尉须卜衍,立刻从北道后撤,回到焉奢!” “啊!”闻声入帐的贵族被这个命令吓了一跳。 自且鞮侯单于以来,日逐王的左右大都尉,便分别扼守着汉轮台要塞的西、北两条通道,死死的钳制了汉军向西域北道和西部纵深挺进的力量。 如今,放开北方,等于告诉轮台的汉军——我家大门常打开,欢迎你来做客。 轮台汉军肯定会非常感动,然后毫不犹豫的笑纳了这份大礼! 说不定,乌孙人也会不甘寂寞,立刻插进来一脚。 更要命的是,这可能会使汉军在西域的领地,连成一条线,彻底贯穿整个丝绸之路的南线,将大宛、小宛、杅祢、轮台、楼兰与敦煌联系起来。 这样,便可以在战略上反过来压制,控制着西域北道的匈奴。 儿单于、且鞮侯单于,两代人的辛苦经营与苦心维持,毁于一旦! “马上去执行命令!”先贤惮冷着脸,怒声呵斥:“狐鹿姑不想让本王过好日子,本王也不会让他安生!” 先贤惮,可不想再和自己的父亲一样,为了所谓的匈奴帝国,为了虚无缥缈的冒顿大单于、老上大单于的伟业,搭上自己的全部。 狐鹿姑想要他的财富、权力与部众? 那他就敢放开轮台的防御,甚至敢和汉朝的贰师将军联手! 说起来,他和那位海西候贰师将军的友谊,可是非常深厚的! 当年,扶乐国被灭,就是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缘故。 其后,汉朝商旅,从西域北道,前往大宛,亦是他特地照顾的原因。 就连去年乌孙小昆莫悄悄的跑去汉朝,也是他特别下令后的原因。 对先贤惮来说,匈奴帝国再好,也不如自己的地盘和权力重要。 所以,送走使者后,他就转过身去,从一个玉匣里取出了一封信,重新看了起来。 这封信是数日前,从敦煌那边送过来的。 写信人正是他的老朋友——汉海西候、贰师将军李广利。 打开信,映入眼帘的是一笔好看的隶书。 “汉贰师将军广利敬问匈奴日逐王足下:大王钧鉴:中国自古,有远交近攻之语,此纵横家之所言也,亦为天下之至理……” 看着这封信,先贤惮的神色,渐渐舒展开来。 他站起身来,望向南方,神色狰狞:“狐鹿姑,这是你们逼我的!” 本来,单于的位子,就应该是他的。 他死了后,才轮得到狐鹿姑。 但,狐鹿姑和他父亲且鞮侯,却撕毁了当年的誓言,强行将他从左贤王贬为日逐王。 从那一天起,他便知道,不能再相信什么虚假的承诺,只有实实在在的好处,才是真的可以依凭的东西! 正文 第九百五十五节 天单于 经过了漫长的跋涉后,难侯山的影子,终于出现在了卫律的视线中。 他终于可以停下来,稍微喘一口气了。 不过,此时,他也已经狼狈不堪。 从狼原一路向北,沿着弓卢水的溯源而上,跋涉了一千多里后,他和他的残部,都已经筋疲力尽。 好在,旅途之中,他得到了几个在弓卢水中游游牧的蠕蠕部落的帮助,获得了食物与草药,才能重回此地。 回首南望,卫律咬了咬牙齿,然后下令:“走,马上回姑衍山,去拜见母阏氏!” 匈奴当代的母阏氏,出生于颛渠氏族。 那是一个可怕的女人,更是一个控制欲极强的女人! 几乎可以与汉室历史上的吕后、窦后相媲美! 若有可能,卫律不愿直接去和照面。 但现在,却已经没有办法。 南征大败,他的部队近乎全军覆没。 姑衍王和姑衍万骑估计也要覆灭。 想要让那位右贤王出来背锅,就只能去见那位母阏氏! “但愿还来得及!”卫律心里想着,便带着两三百名骑兵,向着姑衍山方向而去。 ……………………………… 狼原。 旭日东升,晨光灿烂。 从鶄泽赶来,带着数万牲畜,来此劳军的呼奢牧民们,将带来的牛羊,逐一赶入营地内。 然后,汉军与乌恒义从们,便欢呼了起来。 因为,这些呼奢牧民送来的牲畜,并非是草原上过去,用来宰杀的已经老迈将死的牲畜。 他们送来的,几乎全部都是一岁以下的羊羔与牛犊。 鲜活的羊羔群,咩咩咩的叫着。 牛犊们则茫然的看着自己的周围。 然后,它们就被山呼海啸的欢呼声所淹没。 事实证明,论起吃,诸夏民族从不输给任何人! 就连张越,也是看着这些羊群与牛群,流起了口水。 吃羊和牛,当然不能太老。 太老了,肉就太硬,而且会有膻腥味。 一般来说,草原羊最好吃的就是六个月到八个月之间的羔羊肉。 这种羊肉,哪怕只是用清水萝卜稍微一煮,都会非常好吃,而且没有任何腥膻味,连肥肉都能下嘴。 而牛肉的话,一岁到两岁左右的牛犊,是最佳的食用时期。这种年龄的牛肉,最是鲜嫩多汁,随便用火一烤,便可以美滋滋的吃进肚子里! 唯一的问题是…… 张越感慨着:“这是杀鸡取卵啊!” 草原上的牲畜,就是中国的庄稼。 呼奢人将这些羔羊、牛犊送来,几乎等于中国农民将还未成熟的麦稻粟米割下来。 损失之大,可以想象。 “天使!王师能够为小人们报仇雪恨,小人们已经感激不尽,区区牛羊,还望天使与王师豪杰笑纳!”带着这些牛羊,从鶄泽而来的呼奢使者,跪在张越面前,笑着道:“再则,这些牛羊亦是呼奢百姓,自发的捐献,自发的赶来的……” “天使若是不信,可以去问问与小人同来之人……” 这些都是实话! 汉军,现在对于呼奢人来说,是救世主一般的存在。 特别是他们亲眼尝过了匈奴人的残暴,又亲眼目睹了汉军的神威以及后续的匈奴骑兵不断入侵的事实后。 呼奢各部,都已经吓尿了。 如今,最害怕汉军放弃幕南的,就是呼奢人了。 他们根本不敢相信,没有王师保护的日子。 故而,卖肝卖肾都舍得。 何况是捐出些牛羊劳军? 再一个,呼奢人里也有聪明人。 他们很清楚,汉军在此的军需和军用,肯定都要是从鶄泽拿的。 与其等王师开口,倒不如自己大方些,主动送来。 这样,最起码可以留下一个‘听话、懂事、乖巧’的印象。 对于未来发展与经营,自然是好处多多! 张越听着,自然也不矫情,更不会傻到推却别人的‘好意’。 于是便谢道:“为本使多谢呼奢百姓美意!” “王师有雷霆之怒,自也有雨露之泽……待本使北伐归来,呼奢诸君的功劳,自会论功行赏!” “呼奢所费之事,王师也会酌情补偿!” 这一番话,自是说的呼奢人都是千恩万谢,感激不尽。 于是,当天,已经在狼原完成会师的汉军主力与乌恒义从们,便在这草原上,点起无数篝火。 数百名善于宰杀的士兵,拿着刀斧上阵,将近千头牛羊宰杀。 然后,军营内外,就变成了一个天下州郡烧烤技术竞赛。 出生蜀郡的汉军士兵,拿来了花椒、茱萸,来自楚国的汉军士兵们,则将茴香、香叶奉献了出来,河间、邯郸的人,则向大家推荐和表演了名为‘卤煮’的技术。 在这场竞赛中,最耀眼的明星,莫过于长水校尉的将官们带来的数千斤麦粉,以及用这些麦粉制成的各色烤饼。 便连战俘营中的匈奴士兵,也沾上了光,分到了许多的肉汤、骨头和牛杂、羊杂。 贵族们,更是享受到了豪华套餐,可以吃到用了香料的烤肉和烤饼。 至于虚衍鞮这样的人物,当然是张越亲自作陪。 为他奉献了一场味觉与视觉的盛宴。 什么刷羊肉、煎牛排、烤牛骨髓…… 甚至,小炒牛肉、茱萸牛板筋、葱爆羊肉等小菜,也是一盘盘端上来。 吃的这位匈奴的姑衍王,就差舌头没有被咬掉。 酒足饭饱后,张越便举起酒樽,对虚衍鞮道:“大王,如今我军士气高昂,兵精粮足,已经可以惠军北上,直捣狼居胥山,为大王基业奠基!” “不知道,在出征之前,大王可有什么建议?” 虚衍鞮闻言,连忙放下手里的切肉用的小刀,摸了嘴巴,起身拜道:“回禀天使,小王幸得天使不弃,信重至极,常欲报恩,今闻天使之言,小王斗胆,有几句浅见……” 张越笑着请道:“请大王详叙之!” 虚衍鞮于是,便将自己掌握和所知的弓卢水流域特别是穿越整个瀚海的弓卢水河道情况,向张越阐述了一遍。 张越听完,忍不住的点点头。 虚衍鞮所讲之事,是符合张越所知的地理、自然常识的。 从这也能看出来,虚衍鞮确实是真心实意的愿意和汉军合作的。 消化完虚衍鞮提供的情报后,张越汇总这些天通过从其他被俘贵族和士兵嘴里得到的内容,陷入了沉思。 将整个已知的漠北地理地貌与后世见过的地图与新闻,一一连接起来。 作为串联起漠南漠北,奔流无数年的河流。 弓卢水(克鲁伦河),自古就是这草原上最重要的河流! 不用去说旁的,后世大名鼎鼎的蒙古帝国,就是从弓卢水流域崛起,并逐渐制霸草原,进而虎视全球的。 这一地区的地理、地貌,是完全迥异于汉人认知的。 风沙、大漠、戈壁与河流、绿洲并存。 唯一可以安全从瀚海通过的道路,就是从姑衍山一路蜿蜒而来的弓卢水河道以及河谷两岸。 但,这一地区的道路,极为崎岖。 特别是汉军是从低地向高地攻击前进。 好在,张越乃是穿越者。 故而,他知道这条征途的总长度以及需要准备的事务。 他将从崖原(达里冈爱),一路沿着弓卢水河谷(克鲁伦河),从东南向西北攻击前进。 沿途会穿越后世的苏赫巴托尔省,然后折向北方,攻击进入肯特省境内,最终攻入东戈壁省境内的姑衍山、狼居胥山。 这条攻击路线,虽然要绕一些路,但却很安全。 唯一的麻烦,大约就是沿着弓卢水河谷向上攻击时,会很消耗体力和耐力。 特别是在这样的夏季,从低地向高原攻击。 氧气、体力、精力的消耗都会成倍增加! 而,汉军一旦踏上征途,就开弓没有回头箭。 若不能彻底击破漠北之敌,汉军就可能被匈奴骑兵缠住,并围歼在这条漫长征途之中。 特别是,这条征途,在攻击抵达难侯山时,将会被从上游汹涌而来的弓卢水截断去路。 想要继续向前,就必须南渡弓卢水。 这将给敌人,提供一个千载难逢的狙击机会。 上一次,霍去病能够成功渡河,是因为他在渡河之前,击溃、消灭和围歼了匈奴漠北地区的主力。 而现在,张越只是消灭了呼揭,击溃了卫律部大半,逼降了姑衍而已。 漠北地区,起码还有数万有生力量。 急切之间,匈奴人应该也可以在他抵达难侯山前,在弓卢水北岸,组织两万到三万的骑兵。 而那,肯定是一场硬仗! 必须利用和使用手上的每一分力量! 想到这里,张越就笑着看向虚衍鞮,道:“大王,本使此行,乃是送大王往贵国圣山,祭拜历代单于与先祖,然后登基称单于的……” “大王也应该出些力气……” 虚衍鞮闻言,立刻就表忠心,道:“请天使放心,本王必将亲帅姑衍骑兵,为王师开路!” 这是必须要付出的代价,亦是他欲称单于的先决条件。 这一点,不止是他,他手下的贵族与军官们,无论先前愿意还是不愿意,如今都已经团结了起来,参与这一场赌博。 原因,自然是都想清楚了。 这场豪赌,赌注惊人。 赢了,称王称霸,输了搬砖都没有机会! “大王高义……”张越赞赏的笑了一声,道:“不过呢,姑衍骑兵终究还是少了些……” “先前,我军曾击破了卫律部,俘虏数千,如今大王亲匈奴单于之后,当即单于之位,以承嗣祖宗社稷香火……” “大王麾下,缺乏人才与兵将啊……” “大王何不前去劝说其等,为大王大业效死?” 虚衍鞮听着先是一愣,随即大喜,拜道:“敢不从命!” 张越呵呵上前,扶起他,然后从怀中取出一份奏疏,交到他手上,温言笑道:“此分表奏,乃是本使为大王亲笔所写……” “大王看看,若无异议,还请画押用印,本使随即便命人送往长安,上禀天子……” 虚衍鞮接过来,打开来看看。 脸色,霎时就有些僵硬。 因为,他发现这份以他为名义,上表汉天子的表奏的的宽度,不足一尺! 这是赤裸裸的羞辱和报复! 因为,当初,汉匈交往时,彼此国书尺寸都是长宽一尺的简牍。 后来,匈奴为了羞辱汉朝,便特地将国书尺寸加大到一尺一寸,以示匈奴单于高于汉天子。 如今,这个汉侍中,将‘他的表奏’缩短到不足一尺。 这就是打脸! 更是赤裸裸的羞辱! 让他脸色阴晴不定,因为他明白,这意味着他将从此承认自己是汉天子之臣,承认匈奴单于是低于汉天子的存在。 这可是哪怕当初漠北决战惨败,纵然汉军全取河西,经略西域的鼎盛时期,承受了巨大压力的尹稚斜单于、乌维单于和儿单于,死都不愿做的事情! 但……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他只好强行咽下这口气,甚至不得不堆着笑容,对那位汉侍中赔笑。 再看其中内容,他心中就更纠结了。 表奏抬头,就是一行显目的大字:外臣匈奴姑衍王昧死顿首敬问汉天子…… 深深的吸了一口气,他继续往下看。 然后,他便抬起头,看向那位依然一脸笑容,浅笑不语的汉侍中。 “大王,有问题吗?”张越轻笑着,拿着眼睛,居高临下,俯瞰着这个匈奴宗种。 想当傀儡,就得有做傀儡的态度和觉悟,难道不是吗? 虚衍鞮望着眼前这位侍中官的眼睛,没由来的心里一慌,连忙赔笑着道“没问题,没问题……大汉天子,确实当得起天单于之尊位!” 这表奏的尾巴,有一句话:臣诚惶诚恐,深感陛下恩义,浩瀚如江海,广阔如苍穹,战战兢兢,愿尊陛下为天单于,一切引弓之民之主,万民之王,万国之君! 这就意味着,他——未来的匈奴单于,彻底的,毫无保留的,且没有任何尊严的,成为汉天子的走狗! 他将彻底失去所有孪鞮氏以及四大氏族的支持。 只能也必须依靠汉室的力量与保护,并不得不成为汉人的武器与傀儡! 然而,他又能怎么样了? 还是那句话,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张越听着,却是露出雪白的牙齿,大笑着道:“大王真乃识时务之俊杰也!” 便拿着他的手,在这表奏之上按下手印。 正文 第九百五十六节 踏上征途 姑衍山,匈奴圣山狼居胥山外,最重要的山陵。 自漠北决战惨败后,匈奴的单于庭,便迁徙到了余吾水流域。 但每年的碲林大会,都会准时在这里召开。 届时,来自匈奴国内的四大氏族以及别部实力派的首领,都将聚集在此。 商议和决定匈奴的国策、战略。 不过,如今,单于远在万里之外的天山南麓。 国中大权,自然就沦落到了母阏氏颛渠氏手中。 作为且鞮侯单于之妻,这位匈奴的母阏氏,今年已经五十多岁了。 在游牧民族里,这已经属于高龄了。 故而,她的容貌,有些苍老,满脸的皱纹,看上去就像一个枯瘦的老妪。 “丁零王……”端坐在独属于自身的穹庐内的王座上,这位母阏氏用着阴冷的腔调,看向跪在他面前的卫律及其部署们:“大单于将呼揭、呼衍、兰氏的骑兵,托付给大王,姑衍王亦不辞辛苦,从赵信城支援大王……” “大王,怎么就打出这么个结果?” 她巍颤颤的拄着拐杖,起身道:“大王,怎么对得起大单于?又如何去向且鞮侯单于谢罪啊?” “臣死罪!”卫律恭身抚胸,鞠躬谢道:“臣无话可说,甘愿听从母阏氏发落!” 母阏氏呵呵的笑了一声,声音比寒冬的冰雪,更加冰冷。 “我只是一个老妇人,哪里敢发落丁零王呀……”她轻声说道:“只是,我这老婆子,却不是很理解……” “从尹稚斜单于开始,自次王就一直在说什么‘中国之制,胜匈奴之法数十倍’,丁零王归义以来,也一直在国内说‘今天下之势,学中国则生,不学则亡’……” “这些年来,又是变法,又是革易法度,又是推行文字教育……” “可这学了三十多年……到底有什么成绩呀?” “依我看,还是保持老祖宗的制度和传统比较好!” “汉朝的衣冠,本来就不适合匈奴,他们的法度,对于自由自在惯了的引弓之民,太过繁琐,他们的制度,本来是适合在农耕冠带之室使用的……” “他们的食物、文化,也都和引弓之民格格不入……” “还是冒顿大单于和老上大单于制定的制度与法令,适合我们匈奴,适合引弓之民!” “有战就功,无战自散,逐水草而居,轻行简装,君臣简易,上下一心!” “母阏氏说得对……”帐中无数贵族,纷纷恭身,附和了起来:“我大匈奴自古便是如此!” “当初,冒顿大单于、老上大单于,依匈奴之俗,制轻简之政,南伐汉朝,北灭东胡,西逐月氏,天下无敌!” 卫律听着,却只能低头,不敢反驳。 而他身后的贵族们,则都流露出愤慨、不满和怨怼的神色。 这就是当今匈奴帝国的现状! 整个匈奴的统治阶级,已经日渐被两个集团所割裂。 支持改革、学习汉朝的改革派,以及认为一切都不需要变化,遵循祖制的保守派。 两者的构成,也非常有意思。 保守派,基本都是匈奴国内不领兵,但占据了权力的世袭贵族们。 而改革派,基本都是手握兵权,并处于与汉争霸的第一线的军事贵族。 在过去,依靠着单于支持,改革派一直占据上风。 但现在,保守派们抓住了这次兵败,大肆攻仵和诋毁改革派来。 “和我想的一模一样啊……”卫律心中感叹着。 匈奴的保守派们,还是和过去一般。 屁股比脑子更好使! 就像现在,明明前线大败,王庭空虚,姑衍山、狼居胥山,更是危在旦夕。 但他们却还有空打嘴炮,甚至还在想着利用这个机会,来打击和限制改革派。 “这些家伙,皆是蠹虫!”卫律攥着拳头,在心里想着:“若有机会,我当一次清洗干净!” 表面上,他却是平静的道:“母阏氏,臣以为,如今的当务之急,当时防备汉朝可能的乘胜攻击!” “如今,大单于率王庭主力,远在天山,王庭空虚,若汉人溯河而来,半个月便能兵临姑衍、狼居胥山!” “还请母阏氏,尽早做决定!” 母阏氏听着,转过身去,道:“丁零王的意思,我明白!” “老婆子我也还没有老糊涂!” “老婆子我已经下令,让右贤王奢离,带他的本部,并统领车奢、屯头、姑且三部主力,前去难侯山布防!” “伟大的匈奴勇士,会用勇武和实力,向丁零王和单于证明——匈奴不需要什么改革,也不需要学习汉人,一样能打胜仗!” “伟大的天神与护佑匈奴的日月之灵,会庇佑我们的!” 卫律听到这里,恭身一拜:“但愿如此!” 他对奢离能否在难侯山,阻挡汉军的攻势,根本没有信心! 且不说,那位右贤王和他率领的那三部骑兵,都是些汉军的手下败将——二十七年前,那位汉朝的骠骑将军,就是踩着屯头、车奢、姑且三部骑兵的尸骸,踏着左贤王本部的精锐骑兵的大纛,一路大摇大摆,杀到姑衍山下,然后优哉游哉的禅姑衍而封狼居胥山。 如今,二十七年过去了,汉军比当年更强大了。 而这些人却依旧和当年没有什么变化。 这支军队,根本就不可能是汉人的对手! 更何况,汉朝军队里,还有那个铁甲人! 只是想着,当日的狼原一役,卫律就忍不住颤抖起来。 那根本不是人可以对抗的东西! 所以,奢离此去,必败无疑! 而一旦奢离兵败难侯山,汉军就能迅速渡过弓卢水,直趋姑衍山。 到时候…… 卫律嘴角微微翘起…… “这姑衍山龙城之中的贵人、王族,不知道有几人能活?” 不过…… “这也算是一个好事吧……”卫律心中想着:“也算是当前局势下,最佳的结果了!” 让汉朝人,杀光这些阻拦改革的保守派,最好将他们全部杀光! 从此,匈奴国中,改革派就将占据绝对优势。 ………………………… 延和二年夏四月初九。 在狼原休整了两天后,汉军主力,再次踏上征途。 上千辆武刚车,满载着各种军需辎重,率先开拔。 飞狐军的步兵与弓弩手,则乘车而行。 骑兵则牵着战马,紧随其后。 在大军最后面的,则是数千名乌恒义从以及他们驱赶着的十数万头牛羊(这些都是呼奢、南池、诸水等部先后送来的劳军牲畜)。 这些牛羊牲畜,将成为大军这一路上的主要粮食来源。 这很匈奴! 骑在马上,张越看着这浩瀚的大军,感慨万千。 此次远征,或许是汉军乃至于中国历史上,消耗最小的一次远征了! 大军仅仅携带了标准的干粮、醋布和酱料。 绝大多数的粮草,都是在幕南就地获得的。 若是得胜归来,便足可用此战,向天下证明,经营和稳固漠南的重要性。 说不定,可以刺激朝堂,将在幕南设立郡县的事情,提上日程来。 正准备跟上大军时,远方,数十辆牛车和马车,不期而至。 杨孙氏带着人,走下马车,来到张越面前,盈盈一拜,道:“妾身闻说明公将欲远征,特地送来些劳军布帛……” 说着,便让将那些牛车、马车上载着的东西,都卸下来。 全部都是这些日子以来,杨孙氏在呼奢、雁门塞下收购和纺织出来的羊毛布料。 雪白的布料,堆磊在一起,充满了质感。 而且,都经过了进一步加工,被制造成为毯子或者被褥类。 粗略的估计了一下,足足有上千件被褥或者毛毯。 张越见着,连忙下马,谢道:“夫人大义,本使谨代全军将士谢之!” 有了这批毛毯与被褥。 这趟远征的非战斗减员,就可以大大减少了。 漠北夜晚的严寒,也不再那么可怕了。 不过…… 杨孙氏能舍得,而且主动将这些被褥、毛毯送来,而不是拿去贩卖获得利润,让张越对其的印象和感观,也是大大改变。 “夫人义举,本使必定上报天子,必定有所报偿!”张越再拜谢道。 杨孙氏听着爱郎的话,却只觉得,心里面高兴极了,也就是人多耳杂,不然她早已经扑进对方怀里,用小拳拳锤他胸口了。 即使如此,也依然哀怨的看了一眼张越,道:“明公言重了,小妇人哪敢奢求什么朝堂报偿,只望明公早日得胜归来……” 说着,就悄悄的将一个香囊,塞到了张越手里,低着头,小声的道:“君此去,勿忘妾身……” 张越抓着那个香囊,摩挲着其上的纹路,顿感美人恩重,忍不住脱口而出:“待吾归来,若夫人愿意,吾愿以礼聘之……” 杨孙氏闻言,顿时就羞涩的和小姑娘一样,满脸通红,内心更是心如鹿撞,甜蜜非常,只觉得这一直以来的辛苦与付出,总算有了期望。 或许,她与张越,最初纯粹只是彼此依靠和需要。 然而,所谓日久生情。 终究,还是卷入了这旋涡之中。 或许,这也是男女之间的差别吧! 正文 第九百五十七节 晴天霹雳 延和二年夏四月十二中午。 张越终于见到了著名的弓卢水。 湍急的河水,在崖原的东南绕出一个巨大的河湾。 滚滚河水,就这样一路奔流向东,最终注入遥远的黑龙江。 河岸两侧,芳草菲菲,数不清的野花,开满了河谷上下,充沛的水气,使得哪怕在夏天,这河谷地区也依然绿意盎然,成为了千里瀚海中的绿洲。 数不清的蝴蝶、飞鸟与昆虫,被吸引到这里。 张越策马,沿着河岸走了一遍,将此地的大致情况摸了一次。 不得不说,这条弓卢水,确实是一条大河! 河道最宽的地方,几近二十丈,如湖面一般深沉。 而且,河水湍急,波涛汹涌。 好在,在河湾处,相对较窄,水流也比较平缓,适合搭建浮桥。 随军而来的飞狐军隧营步兵,在抵达后,立刻就开始了伐木、造桥作业。 西元前的中国,制造浮桥,主要是用舟。 用数十甚至上百条串联在一起的木舟,构成浮桥的主体,然后固定的木舟上,铺设木板,用绳索捆绑在一起,形成一条可供人马辎重通行的浮桥。 这事情,说起来看似简单。 但实则,困难无比。 哪怕是专业的隧营,也花了许多时间来勘探和测试。 然后,再派人划着木舟,抵达对岸,拉起一条作为连接的绳索。 在这个过程中,有人发现了匈奴人先前过河时,营造的浮桥残骸和一些没有被烧毁的桥墩。 这让整个浮桥工作的进展,得以大大加快。 经过两天的紧张建设和铺设,飞狐军的数百名隧营士兵,成功的在这弓卢水两岸,建立起八条可供辎重马车通行的浮桥。 于是,汉军主力,便从这些浮桥上,有序通过。 一时间,弓卢河上,密密麻麻的人马、车流,汇聚成洪流。 时隔二十七年,在冠军侯骠骑将军霍去病济弓卢水后,又有一支打着黑龙旗的军队,跨过这条匈奴人的母亲河,踏上了河北的河谷土地。 而展现在汉军面前的,则是一个荒漠、河谷、黄沙与戈壁并存的世界。 这一天,是汉延和二年夏四月十四(乙未)。 …………………………………… 汉军跨越弓卢水之时。 远隔万里的西域重镇轮台城中,也迎来了数年来的第一支新生骑兵。 原本驻屯于敦煌的敦煌校尉部,一千五百骑兵,护送着五千多民夫,将超过十万石的粮草,运抵此地。 这样,加上去年轮台屯田所获的麦豆。 这座要塞,现在拥有了超过五十万石军粮。 足够支撑三万大军,一个月的需要! 而如此大规模的军粮输送行为,立刻就像一块巨大陨石,砸进了西域本就沸腾的局势中,引起无数连锁反应。 无数情报与信息,向水花一般,不断飞向设立在天山南麓的单于庭中。 “单于!敦煌汉军,向轮台运粮了!” “禀大单于:姑墨王报告,三日前,发现乌孙昆莫翁归靡的王庭大纛,离开赤谷!” “禀大单于:有商旅报告,汉遣使者,入大宛王都,以天子节欲发大宛兵!” “大单于:楼兰王的车师都尉主力,在昨日离开楼兰王都,去向不明!” 一个个消息,皆如晴天霹雳,将狐鹿姑原本的好心情,一下子破坏的干干净净。 本来,他是很开心的。 在七天前,李陵率军奇袭莎车,然后兵围龟兹,三天之内,就为他打开了通向危须、尉黎、焉奢的道路。 使得他的主力,终于获得了一个一劳永逸,彻底消灭先贤惮分裂集团的机会。 但,也是从那时候开始,坏消息就接连不断。 先是,斥候报告,先贤惮将其主力向西北收缩,并放弃了整个天山北道的大部分要地。 当时,狐鹿姑还以为,先贤惮只是故技重施,并不敢真正的做出这等事情。 哪知道,先贤惮这次来真的了! 他真的彻底的放弃了轮台北部,将整个天山、西域北道和南道,都放开给汉军。 这使得他不得不手忙脚乱的,立刻将三个万骑的兵力调过去,接管和控制该地区的战略要地,并锁死轮台汉军的北向道路。 好不容易,重新封印住轮台。 结果,却听到了汉军向轮台大举调集粮食的噩耗!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 汉军向轮台大举调集粮食,其意图已是昭然若揭! 更不提,居延的汉军主力,也在蠢蠢欲动。 而乌孙、大宛、楼兰,都出现了军队的异常调动。 特别是乌孙昆莫翁归靡的王庭,离开其老巢赤谷,抵近国境的举动,尤为致命! 这让狐鹿姑感觉,仿佛一夜之间,全世界都在与他为敌。 “李广利真的想要和我再次在天山会猎?还是翁归靡那个混账,想要和先贤惮一起来反对本单于?”狐鹿姑咬着嘴唇,现在他不得不去思考,万一汉军在他的主力猛攻先贤惮时,忽然从轮台、居延、楼兰,三路出击,直指天山,他该如何应对的情况? 更不得不考虑,乌孙骑兵,倘若加入战场,帮助先贤惮的可能性! “大单于,坚昆王急报!”正思考间,又一个使者,捧着一封羊皮信,送到狐鹿姑身边。 狐鹿姑接过来,打开一看,终于露出笑容,道:“果然不愧是先单于看重和倚重的大将!坚昆王,真我匈奴名将也!” 这战报,正是李陵夺下了先贤惮在龟兹国附近最重要的三个牧场的捷报。 这三个牧场一丢,先贤惮的骑兵,就失去了最关键的奶酪和牲畜补充。 只能依靠着危须、焉奢、尉黎这样的小国补充。 显然,这三个小国,承担不了先贤惮的数万骑兵的消耗! 这让狐鹿姑兴奋非常! “汉军要完成全面动员和组织,起码需要半个月以上!”狐鹿姑站到一块被绘制在羊皮上的地图前,凝视着汉军的轮台、居延与楼兰方向,嘴角微微翘起来:“至于乌孙、大宛的军队,也至少需要一个月,才可能完成集结和支援……” “他们还需要下定决心,需要调集和聚集粮食、甲械!” “而本单于,却可以迅速兵出天山,在数日内配合坚昆王,解决先贤惮!” 这一点,狐鹿姑有着足够的自信。 他相信,只要自己的单于龙旗,出现在先贤惮的骑兵面前。 那么,那些忠于单于,忠于孪鞮氏的士兵,就会知道如何抉择。 而四大氏族以及孪鞮氏和其他别部的贵族们,自然也都明白,先贤惮完蛋了的事实。 而危须、尉犁、焉奢等仆从国的君臣,也肯定会用脚投票。 这样,先贤惮真正可以依凭的军队,便要减去大半。 最终,他实际需要对付的,只是死忠于先贤惮的日逐王本部的三个万骑,最多两万骑兵。 而他手里,足足有二十个万骑,十五万精锐! 这样的兵力优势,足可让他迅速解决先贤惮! 然后,回过头来,好整以暇的面对汉军、乌孙和其他任何人的挑战! 正准备下令,召集王庭贵族议事。 一个使者,就急匆匆的跑进来,跪到他面前,用着哭腔拜道:“大单于!漠北急报!” 狐鹿姑微微一楞,从这使者手上接过那报告,只看了一眼,他就颤抖着手上,不可思议的看向使者,问道:“这是真的吗?” “回禀大单于!这是真的!” 狐鹿姑只觉得一口热血,从心头涌起,直上脑门。 七窍之中,更是嗡嗡嗡的响成一片。 脑海中,数不清的事情,不断闪现。 他想到了父祖三代人孜孜以求的努力,也想到了为了彻底削平先贤惮集团,自己这些年来的辛苦付出,更想到了为了集结兵力,为了消灭先贤惮集团,他从去年春天开始,一直到如今的付出。 数不清的承诺,数不清的资源。 更搭上了全国数年积蓄的财富、牲畜。 然而,这一切,却都只是一场空! 他的所有努力,所有付出,所有汗水,都像玩笑一般! 哇! 狐鹿姑猛地一口鲜血喷出,踉跄的向前走了好几步,周围的侍从见状,立刻上前,扶住他,纷纷道:“大单于!大单于!” 狐鹿姑却是看向左右亲信,抹了把嘴上的血迹,哈哈大笑,仰天望着那飘扬在单于庭的上方的龙旗,用着汉人的官话,呵呵的笑着:“悠悠苍天,何薄于我?!” “悠悠苍天,何薄于我?!” 便一头昏了过去。 当狐鹿姑再次醒来,已是傍晚。 他的儿子、兄弟、妻子,都围在他身边。 所有人都充满担心和忧虑的看着他。 每一个人心里都充满了恐惧! 因为,狐鹿姑若是意外死在此地,那么,他就极有可能和当年暴毙在轮台要塞的儿单于一般,立刻使匈奴陷入内战边缘! 好在,他终于还是醒来了。 “大单于……”众人立刻围上来。 “听我说……”狐鹿姑醒来后,格外的清醒和冷静,他看向自己的儿子壶衍鞮,对他道:“壶衍鞮,你马上去找坚昆王,让坚昆王停止进攻!” “啊?”壶衍鞮很不理解。 “执行我的命令!”狐鹿姑瞪了他一眼,催促道:“快去!” “遵命!”壶衍鞮没有办法,只好低头。 壶衍鞮走后,狐鹿姑便看向其他人,道:“本单于昏迷的事情,你们不许外传半个字!” “奴才(儿子)们知道!”众人齐齐磕头,眼眶中却都是闪烁着泪花。 可能是诅咒的缘故,从尹稚斜单于开始,历代匈奴单于都很短命。 三十年间,匈奴换了四个单于。 一个比一个死的早! 而且,每一次单于更替,都像是在走钢丝! 且鞮侯单于能顺利即位,多亏了当年先贤惮之父为了团结而主动退让。 但狐鹿姑即位,却是麻烦不断。 这几年来,单于庭内外,刀光剑影,血流成河。 更使得先贤惮拥兵自立。 若不是且鞮侯单于在世时,先后逼退了汉军多次进攻,维系住了匈奴的颜面。 此刻,整个帝国已经四分五裂了。 如今,若狐鹿姑有个什么万一…… 他们已经不敢想象了。 “我没事!”狐鹿姑强撑着坐起来,他爱怜的看向自己的幼子,也是他最喜欢的儿子,道:“虚闾权渠还没有长大,本单于不会死!” 那个今年才十三岁的左贤王,立刻就泣不成声的跪到了他面前。 “不要哭!”狐鹿姑看着爱子,又对其他人道:“你们也是!” “听着,本单于今天收到漠北急报,丁零王卫律在漠南兵败,呼揭部确认被歼灭,姑衍王的姑衍万骑还有丁零王率领的六千多骑兵,也尽数折损……” “现在漠北空虚,姑衍山和狼居胥山,危在旦夕……” “我们已经没有资格冒险了!” “必须立刻撤军,回王庭,回余吾水!” “左大将!”狐鹿姑看向自己的心腹,对他道:“你明天就亲自率领兰氏、须卜氏和呼衍氏的万骑,从此地向北撤退,前往逐邪径,保护我军侧翼,防止被汉军偷袭!” “遵命!”一个敦实的贵族,立刻就磕头领命。 “右大都尉!”狐鹿姑抓住自己的小儿子的手,将他交到对方手里,道:“虚闾权渠,是我的爱子,也是大匈奴未来振兴的希望!” “请您带上您的本部,将他护送去西方,去坚昆国,找到坚昆王的王妃,拜托王妃,务必看在本单于的颜面上,若是万一,一定要保护好虚闾权渠!” 狐鹿姑从自己怀里,掏出一个骨质的鸣镝,戴到虚闾权渠的手上,看着他,叮嘱道:“我儿啊,你记住,冒顿大单于、老上大单于,不是生来就是无敌的!” “智慧、胆略和机会,才造就了两位大单于的无双伟业!” “你要听坚昆王和坚昆王妃的话!” 也是直到此刻,其他人才明白,狐鹿姑为什么要支开壶衍鞮? 他们也才真正知道,狐鹿姑的情况,其实根本没有他自己说的那么轻松。 至少,他自己本人,并没有一定可以撑过去的把握。 不然,他何必做这样的安排? 正文 第九百五十八节 失望与妥协 郑重的再次擦拭了一番陪伴自己多年的甲胄和佩剑,李广利的眼中,闪现着野心和壮志。 “将军!”李广利最信任的心腹,居延将军李哆走到他身边,微微致意,道:“乌孙昆莫使者抵达敦煌,带来了昆莫的口信:愿与将军,会猎于天山,共诛匈奴暴政!” 李广利转过身去,微笑着点点头:“这位‘肥王’终于想开了呀!” “能不想开吗?”李哆笑着道:“如今乌孙国中,原本一直牵制其的小昆莫在返回乌孙后,便开始渐渐亲汉,上次往轮台输送了牛羊牲畜以及麦豆之属无数……” “内忧既无,乌孙自然便要处理外患了!” 李广利听着,带笑颔首。 西域是一个大棋盘。 在这个棋盘上,只有汉与匈奴,有资格执子论战。 其他所有国家加起来,都不够汉匈任意一方打的。 这一点,在大宛战争后,整个西域三十六国,便人尽皆知。 乌孙人更是心里有数。 但,如今的格局,却出现了新的变化。 在匈奴单于和日逐王先贤惮闹翻后,西域的变数,一下子就来临了。 倘若匈奴消灭先贤惮集团,自然是依旧如故。 但,若匈奴不能消灭先贤惮集团。 那么,这西域的格局,立刻就要混乱起来。 拥兵数万,虎踞着西域北道的侧翼和纵深,占有了这一地区多数绿洲与城邦的先贤惮集团,就要趁势崛起。 而匈奴的影响力,则将渐渐消退。 在这个过程里,对汉室来说,最好的结果,当然是先贤惮倒向汉室。 这样,汉室便可以借此彻底控制整个西域北道,控扼天山南北两侧,从而掌握整条丝绸之路。 然而,先贤惮不到万不得已,是绝不会做出这样的决定的! 道理很简单——长安三岁孩子都明白——宁为鸡头,不为凤尾! 于是,只要先贤惮还未山穷水尽。 他就不会选择投汉。 而这个时候,乌孙,自然就映入了其视野。 若其能与乌孙结盟,那便立刻可以在西域北道和天山西麓建立起一个类似春秋时期的秦晋联盟的体系。 从而使得第三个棋手,出现在棋盘前。 这也是,乌孙人最近越发活跃和积极的缘故。 又是送钱,又是送粮,甚至屡次遣使,表达善意。 翁归靡、泥靡,这对不和已久的叔侄,甚至第一次团结起来。 连赤谷内外的翕候们,也都联起手来。 对乌孙,这一次堪称是其百年难得一遇的机会。 不啻于当年,其开国昆莫猎骄靡被匈奴冒顿单于收养的良机! 对李广利这样久居居延,时刻盯着西域的汉家大将来说,这点国际知识和判断还是有的。 不过,他并没有放在心上。 因为,乌孙方面、先贤惮方面,私底下的小动作,无关大局! 作为汉海西候、贰师将军,李广利早已经不是当年的那个毛头小子了。 他很清楚,在这天下格局之中,有些时候,不能想着一个人吃光所有好处。 吃独食,是会被人群起而攻的。 而且,在汉室的立场和他本人的视野里。 西域,真的是无关紧要的地方! 讲老实话,若不是匈奴人占着这里,还从这里源源不断的获得物资、人口与财富。 汉军傻了才会不远万里的去管那不毛之地的小国寡民间的菜鸡互啄! 对汉室而言,关键的问题,还是断匈奴右臂。 将匈奴势力逐出西域,并封锁在浚稽山山峡以北,受降城以东的余吾水流域。 最终将其逐出余吾水,让他们在孤苦寂寥的漠北饿死、冻死。 故而,乌孙人和先贤惮的小算盘,李广利并不在意。 至少现在李广利压根没有将他们放在心上。 他的视线,始终留在匈奴单于和匈奴的主力身上。 只要能帮他完成击败匈奴的使命,李广利从不在乎,西域地区崛起一个新的势力,出现一个新的棋手呢! “乌孙,且先不管它!”李广利转过身去,看向自己面前的地图:“先贤惮和狐鹿姑,肯定是马上就要开战了……” 他的眼睛,从地图上,如今最火热的主战场,一路下移,然后,便将所有的视线,都聚焦到了一个点——白龙堆! “夺取白龙堆的计划,安排的怎么样了?”李广利轻声的问着。 第一次大宛战争和后来的天山会战、余吾水会战的失败,给李广利留下了深刻印象与教训。 从那以后,特别是天山会战先胜后败,最终只能率军撤退的恶果,让李广利明白,战争之中,最要不得的就是贪! 不要一下子就想着,可以灭亡匈奴。 匈奴的体量,也不是居延汉军,可以轻易灭亡的存在。 最好还是慢慢来,一点点蚕食其力量,打击其存在,消灭其军队。 所以,这两年来,李广利一直稳扎稳打。 哪怕是如今的局面下,他也并未打算,直接入场。 而是打算,先将可以吃到嘴里的好处吃进去,再看情况决定未来的布局。 车师和车师人控制的白龙堆地区,便是他这次的真正目标! “回禀君候,我军三千精骑,已经伪装成楼兰车师都尉的士兵,潜行到了白龙堆附近,随时可以发起攻击!”李哆低头道:“此外,末将还调动了两个都尉部的步兵在后,随时策应和支援前线骑兵!” “善!”李广利拍着手,高兴不已。 白龙堆,是目前卡在汉家咽喉上的一根刺! 不能打通白龙堆,控制蒲昌海,汉家的丝绸之路,就始终会受制于人,汉家商旅的西行,便始终会被各种势力威胁。 况且,控制白龙堆和蒲昌海后,汉家势力就可以通过这里,向北道的车师、蒲类诸国,甚至是近海地区(今博斯腾湖)延伸。 等于从此拥有了一块进出西域,并随时打击任何不听话的小弟的基地。 而且,蒲昌海一带,水土肥沃,适合农耕。 拥有比轮台更突出的优势,足可成为新的居延! “做好准备,只要匈奴主力西进,我军立刻对白龙堆的车师发起进攻!”李广利沉声说道。 李哆正要恭身领命,门外却忽然传来了一直负责着居延汉军情报工作的赖丹的声音:“君候!君候!刚刚得到斥候报告,匈奴左大将亲率三个万骑,于昨日傍晚,占领了涿邪径!” “涿邪径?”李广利闻言,浑身一战,立刻回身看向地图。 地图上,一切都一目了然! 涿邪径,甚至被标出了代表着军事重地的刀斧标记。 它是汉军北伐余吾水的关键通道,亦是匈奴人进出匈河的主要通路。 其与浚稽山,遥相对望,共同组成了汉匈冲突、战争的第一线! “糟糕!”李广利一拍大腿,马上就反应了过来:“狐鹿姑要撤!” 错非如此,匈奴人绝对不会忽然抢占此地,更不会派出其王庭的核心人物亲自去主持此事! 而匈奴人要撤这个事实,对李广利来说,几乎是晴天霹雳一般。 因为,撤退,从来不是一个简单的事情。 特别是,就在这个消息之前,李广利和很多人都觉得,狐鹿姑和先贤惮的对决,已经不可避免,匈奴人的内战无法阻止! 在这样的情况下,狐鹿姑若没有和先贤惮谈和,他怎么能撤?怎么敢撤? 除非,先贤惮已经主动认输,并且答应了狐鹿姑的条件。 但问题是,就算是这样,狐鹿姑为何要撤的这么急? 很显然,答案已经昭然若揭了。 “看来……”李广利回过头来,苦笑一声:“张子重在漠南做了好大一番事业啊……后生可畏!后生可畏……” 他低下头来,喃喃自语:“然吾却老矣!” 李广利不傻,他知道,现在唯一能让狐鹿姑急匆匆的撤退的原因只有一个——他的老家起火了! 一支汉军,可能已经捅到了他最难受的地方! 左右闻言,都是相对一视,然后齐刷刷的看向李广利拜道:“君候何出此言?” “我等依然可以按照原计划,夺取白龙堆,控扼蒲昌海!” “不行了……”李广利摇摇头,道:“时机已失!” “如今再进攻,或许可以夺下白龙堆,但必将引起匈奴上下同仇敌忾,甚至会主动帮匈奴人祢和内部,使先贤惮与单于庭联合起来……” 李广利很清楚,狐鹿姑这样急匆匆的撤退,在走之前,他必然会用承诺、条件和好处,拉拢和笼络先贤惮,说不定会许下些先贤惮无法拒绝的好处。 这样的话,匈奴内战就暂时平息了。 而先贤惮和狐鹿姑的军队,加起来几近二十万。 在这样的时候,汉军贸然出击,只会重蹈上两次覆辙。 而且,会迫使匈奴人在危机下,祢和之前的矛盾。 李广利可不想做这种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事情。 “传令下去,继续保持监视……”李广利有气无力的挥手道:“再派人去轮台,通知轮台都尉,趁机向西北扩张,修建邬堡、障塞!” ……………………………… 此时的天山南麓,气氛已经变得非常微妙。 李陵急匆匆的带着他的部将,赶到单于王帐前。 这里,已经被重兵保护了起来。 在单于的心腹奴隶引领下,李陵被带入帐中。 然后,他就看到了卧在塌上,有些虚弱的狐鹿姑。 狐鹿姑的气色,很糟糕,脸色都快白的和纸一样了,面容更是憔悴的犹如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 虽然他今年其实才三十岁多一点,年纪比李陵还要小好几岁! “大单于!”李陵终于忍不住跪下来,致敬拜道:“臣李陵拜见大单于!” “右校王!”狐鹿姑勉力坐起来,看向李陵,笑了一声:“让你见笑了!” 想了想,狐鹿姑又道:“让你辛苦了!” 李陵低着头,强忍着悲伤,上前道:“大单于说的什么话?” 狐鹿姑却只是笑笑,他看向左右,道:“本单于,这次是终于病了……” 说到这里,他就垂下头来。 匈奴单于,自尹稚斜之后,身体就是一个大问题。 尹稚斜单于在位十二年,算得上是匈奴近代最长寿的单于了。 其后的乌维单于,只活了九年,儿单于只在位三年就暴卒于轮台城下,年仅十八岁。 儿单于死后,句犁湖单于篡位,但句犁湖的上位,却只是进一步向世界证明,匈奴单于的宝座,到底有多么危险? 他前前后后,满打满算,只在单于之位上坐了十三个月,就病卒于军中。 且鞮侯单于于是赶鸭子上架,成为了单于。 且鞮侯单于在位五年而卒,创下儿单于后,匈奴单于在位时间最久的记录。 如今,才三年不到,狐鹿姑便又病倒了。 从过去的记录来看,病倒的匈奴单于,通常都好不了。 病死,或者被病死,都是大概率的事情。 单于庭,或者单于庭以外的人,都不可能忍受一个病人,长久的坐在单于宝座上。 “虚闾权渠,本单于让右大都尉,送去坚昆国了……”狐鹿姑看着李陵,拉着他的手,道:“以后,若有万一,还请坚昆王看在本单于与且鞮侯单于的面子上,多多照顾、保护!” 李陵低着头,道:“大单于放心,哪怕是死,李陵也会保住左贤王!” “哪里还有什么左贤王啊……”狐鹿姑苦笑着道:“不瞒右校王,本单于刚刚已经派人,将册封日逐王先贤惮为左贤王的命令,送去了尉黎……” “龙城有警,圣山有危……” “大匈奴,如今已经经不得折腾与破坏了!” 说到这里,狐鹿姑就忍不住泪流满面。 作为一个汉化很深的匈奴单于,他时常读汉朝的诗书,也经常向人请教。 所以,他很清楚,自己一旦不行,他的子嗣们,特别是还未成年的幼子,必然会成为很多人的眼中钉、肉中刺。 但他更明白,现在的情况,已然容不得他再去考虑自己的子孙了。 一个不好,整个孪鞮氏都要覆灭! 二十七年前,尹稚斜单于惨败,匈奴近乎亡国灭种。 如今,又一支汉军,正在直插匈奴帝国的腹心,直至匈奴的圣山和龙城。 一个不好,匈奴的崩解与分裂,就在眼前! 狐鹿姑紧紧的握住李陵的手,道:“丁零王惨败,未来命运不可知,大匈奴以后恐怕只能依靠您来掌舵了!” 作为单于,狐鹿姑可能战略不高明,可能手段不够狠辣。 但,他的清醒与冷静,是匈奴数代单于所缺乏的。 即位以来,强烈的危机感,一直在促使着他不断的加强汉化和改革。 甚至,为了统一和集权,不惜主动挑开与先贤惮的矛盾,意图用武器的批判,来完成匈奴权力的集中,至少也要在表面上树立和确立单于庭的绝对威权! 可惜,这一切,都因为漠北之事,而功亏一篑。 十五万大军,劳师远征,数年国力一朝尽丧,却片瓦未得,还给未来埋下了无数隐患。 这才是让他病情在这几日来不断恶化的真正原因——他很恐惧很害怕,匈奴因此灭亡! 李陵抿着嘴唇,跪到狐鹿姑面前,发誓道:“大单于,请您放心,只要我李陵还有一口气在,就一定不会让匈奴灭亡!便一定会辅佐匈奴,振兴匈奴!” 狐鹿姑听着,终于露出一丝宽慰的笑容,对李陵道:“本单于早就说过,能兴我匈奴者,必陵也!” “如今,右校王能如此,本单于就算是死了,也能瞑目!” 他躺下来,看着李陵,道:“这两天,日逐王先贤惮,应该就会派人来单于庭……到时候,右校王代表本单于去和他谈谈吧……” “无论如何,匈奴都不能再内耗了……” 正文 第九百五十九节 战略(1) 弓卢水河谷,是一片延绵千里,纵横数十里宽的沙漠绿洲。 从姑衍山流来的冰川水,滋润着大地,并彻底重塑了这一地区的地理地貌。 带着将军们,张越登上一座比较突出的山峰,极目远眺着前方。 几个军官,则抬着一副已经制作好的地图,来到了张越身边。 “我军如今应该是在这一带……”张越在地图上审视了一番后,找到自己当前所在的大略位置。 经过过去七天的跋涉,汉军已经穿越了弓卢水河谷的中游,正无限接近其上游的战略中心——位于弓卢水上游的河曲地带。 作为穿越者,张越明白,那个地区有多重要!? 那里是成吉思汗的大翰耳朵,也是蒙元帝国的帖里干道的终点! 是任何一个想要立足漠北,野望漠南,进而角逐天下的游牧帝国在漠北建立统治的第一选择。 张越更从俘虏的口供里知道,卫律部正是从那个地方,开始向南进军的。 抢占当地,对于汉军而言,具有战略意义。 至少,张越可以将自己的辎重和杂牌部队,放置在当地。 并在当地建立起一个攻击基地与据点,使得汉军在漠北的行动,获得一个支撑点。 这是胜利的关键! 审视着地图,良久后,张越问着在自己身边的虚衍鞮:“大王以为,漠北的伪单于的军队,会在这一地区,布置重兵吗?” 虚衍鞮看了看地图,然后挠了挠头,道:“回禀天使,小王以为,应该是不会的……” “伪单于的军队,应该没有胆量,与王师会猎于此……” 他在地图上摸索了一会,然后将手指向另外一个地区,道:“以小王浅见,此地,才是伪单于的重点防御地区!” “哦……”张越皱着眉头,不是很理解:“为何?” 虚衍鞮指的地方,距离那个后世成吉思汗的大翰耳朵,向东偏了两百多里。 正是难侯山以西的弓卢水北岸。 在地理上和战略上,这可不是什么好地方! 至少,在张越研究了全局后,当地在整个地缘上来说,都不是什么好选择。 因为,张越在回溯了无数史料后,他发现,无论是中原王朝还是北方的游牧民族,在崛起后都必然会选择一个几乎地理和地势相同的地区来建设和建立自己的基地。 这个地区必须要有高大的山峦作为依凭,也必须要有多条河流流过,此外,还得是一个由丘陵山谷环绕保护起来的盆地,同时,此地必须具备对四周边缘地区的辐射与干涉能力。 所以,位于弓卢水河曲,被成吉思汗选择作为大翰耳朵的河谷丘陵盆地,在张越看来,才是最佳选择。 匈奴人也应该知道,不然卫律部就不会是从此地出征的。 “天使有所不知……”虚衍鞮低头答道:“此乃是尹稚斜单于和乌维单于,当年为了应对王师再次北征而设置的战术……” “天使所指之地,固然重要,但当地位于河南,若伪单于将主力置于此地,便极有可能不得不在准备不足的情况下,与王师正面交锋……” “而这是伪单于所不敢的!” “何况如今伪单于主力远在西域,留守的不过是老弱病残……” “哦……”张越哭笑不得的点点头,低声呢喃着:“我却忘了,如今乃是一汉当五胡的时代啊……” 在一汉当五胡的背景下,匈奴人不再在战略和战术上,拥有主动权。 他们成为了被动和防御的一方。 站在防御方的立场上思考,那肯定是会选择一个更保守但更安全的防御点。 毫无疑问,控扼着弓卢水流域最平缓的难侯山地区,就成为了首选。 但…… 张越舔了舔嘴唇,看向续相如,道:“续将军……” “末将在!”续相如立刻上前一步,恭身屈膝。 “请将军立刻率五百轻骑出发,抢占此地!”张越将手点在了那个后世成吉思汗的大翰耳朵所在的地方:“若遇匈奴军队,其兵少则战,其兵多则撤,千万不要冒险!” “末将领命!”续相如立刻转身,走下山坡。 张越则抬眼看向北方,那群山与沙漠之外的所在。 若匈奴人果真拱手将这样的好地方让出来。 张越做梦都要笑醒! 你想,成吉思汗都要选择作为都城,作为老巢的地方,在战略和地缘上,拥有着何等的价值和优势? 若有可能,张越甚至希望可以在当地建立一个城市,在未来,将扶持的虚衍鞮安在当地。 通过此地,不断的吸引匈奴军队来攻。 然后让匈奴人的血,在这一地区流干! 仔细想想,此地还真是一个完美的坚城选择地。 水草资源丰富,地理位置突出。 更关键的还是,控制着整个漠北的关键钥匙,更有着居高临下,俯瞰着弓卢水下游的呼伦贝尔大草原以及大兴安岭的优势。 它是任何想要建立草原霸权,长期控制和扼制草原敌人的人的第一选择! 当然,这些想法,暂时是很难实现的。 只能作为一个长期规划和目标! 毕竟,筑城可不是开玩笑的。 汉为了在居延外侧的匈奴腹地,建立一个受降城,历经了二十年的不断争夺、毁灭、重建。 至今依然没有将受降城彻底掌握。 至于更外侧的光禄塞,更是年年修,年年毁。 若汉军真的在这漠北深处,也建立一个坚城。 匈奴人怕是要疯了。 他们会在发现的第一时间,就不惜一切代价来攻击、摧毁的。 “姑衍王……”张越笑着回头,对虚衍鞮又道:“不知道大王,能否派出两千精骑,前往此地?” 他将手轻轻指向了地图上的另外一点。 位于难侯山以西的一处草原。 虚衍鞮看着,没有丝毫犹豫,就拜道:“小王领命!” “善!”张越微微颔首,满意极了,他看着虚衍鞮远去的身影,对左右道:“看来,天子很快就要在宣室殿中,准备国宴,款待来朝的单于了!” 其他人都是呵呵的笑了起来。 到目前为止,虚衍鞮的表现,都很符合张越与汉室所希望的傀儡单于的形象! 正文 第九百六十节 战略(2) 难侯山。 海拔并不高,只是一座在弓卢水南岸地势相对较高的山峰。 所以,这座海拔最多一千多米的山峰,才成为了一个标志性的地理名词。 但,决定本地区归属的,却还是在距离难侯山以北的梼于山与弓卢水之间的草原。 奢离,便将自己的右贤王王帐,设立在梼于山下。 数不清的斥候,都已经被派出去了。 情报,也开始不断的回来。 毕竟,汉军的北征主力,几近两三万,身后还跟着十余万的牲畜群,浩浩荡荡,延绵数十里。 只要眼睛没瞎,哪怕隔着上百里,匈奴人也能清楚的观察到汉军的举动。 “汉军派出了一支骑兵,从东南向西南迂回,目标应该就是弓卢河曲的南部羊盆了!”奢离看着他面前的匈奴各部首领,缓缓的问道:“可有勇士,愿率军去狙击、拦截汉人的攻击?” 羊盆,是包括匈奴在内的所有游牧民族,特别是漠北游牧民族对于那些祖祖辈辈,在迁徙放牧途中,选择将牲畜集中停留过夜的地方的称呼。 同时也是草原游牧民族最重视、最宝贵的地区! 其重要性,不亚于一块肥美的牧场。 这是因为,大漠以北,夜间气温低的可怕。 哪怕是夏季,也经常会出现零下的恶劣气候。 若是秋冬季节,可能白天还是阳光普照,到了晚上就是大雪纷飞,气温直接跌落到零下十度、二十度! 牲畜群之中的幼崽、老弱,若没有个良好的避风御寒之地,分分钟就会成群成群的冻死,就连健康的成年牲畜,也很难熬过这样的夜晚。 故而,一个能避风,同时还能有效保暖、防寒,且可以吸收大量水分的盆地,就尤为重要! 特别是在迁徙途中,这样的一个地方,简直就是救命稻草。 而游牧民族本身缺乏创造力和建设能力。 他们没有办法,像中原农耕民族一样,在草原上建设起用砖石构筑起来的城市。 便只能依靠祖辈的智慧和经验来求生。 于是,祖祖辈辈,世世代代,都选择在迁徙路上,将牛羊牲畜,集中在某一个特殊的地方休息、过夜。 千百年来,代代流转。 于是,一代代的牧民,在赶着自己的牲畜迁徙之时,不断的在同一个地方休息。 牲畜们的粪便、自然掉落的毛发,堆积在地表。 一代又一代,一年又一年。 久而久之,这些地方的地表被风干后硬化的牛羊粪便、毛发一层层的覆盖起来。 于是,其所处之地的保暖效果,便不断强化。 由之形成了良性循环。 几百年下来,这些地方就被称为‘羊盆’。 被包括匈奴在内的所有人,都视作比生命还珍贵的宝物。 哪怕是匈奴人和东胡人,打生打死,也没有人想过去破坏这些地方。 即使月氏人被打的远走数万里,连国王脑袋也被砍掉了,但月氏人也没有破坏那些他们控制下的羊盆。 直到那个男人出现…… 他将血与火,带到了草原上。 他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率领其骑兵,不断的穿插再穿插,攻击再攻击。 漠北决战时,他的骑兵,七天内就从弓卢水下游打到了难侯山。 一路上,他烧毁了他所见到的所有羊盆。 无数人,无数代的辛苦积累和运营,一夕之间,在熊熊烈焰之中化为乌有。 这才是匈奴人花了二三十年,都没有恢复元气的真相! 人口可以繁育、劫掠。 牲畜可以蕃息,壮大。 但羊盆,却需要一代代人的经营和积累。 它不是一天两天,一年两年就可以恢复的。 其存在时常和自然积累,是用百年为尺度作为计算。 毫无疑问,这次汉军再次攻入漠北。 匈奴人内心最深层的恐惧,便是汉军故技重施。 将他们沿途所见的所有羊盆,都用一把火烧掉! 那么,哪怕最终打退了汉人,匈奴人也将失去过去二十多年来,辛辛苦苦,重新建设和培养起来的羊盆。 今年、明年、后年,甚至大后年。 部族的牲畜群,都将大批大批的死于迁徙途中的风雪。 然而…… 奢离看了很久,也没有人愿意主动请缨。 这让他皱起了眉头。 “汉朝才五百骑兵……”他瞪着眼睛:“伟大的天神子孙,日与月的眷顾者,连五百汉骑都不敢挑战吗?” “屠奢!”终于,一个贵族起身,道:“不是我们害怕汉朝人,实在是……” 他低着头道:“渡河之后,就算能击败汉朝的轻骑,又有什么用呢?” “弓卢水以南的所有地方,我们都已经放弃了!” “再放弃一个羊盆,又有什么问题?” 这几个疑问,立刻引起了其他所有人的共鸣。 在当前时代,汉军就像泰山一般,压在祂的每一个敌人与对手心头。 没有人敢轻视汉军! 甚至,很少有人敢在势均力敌的情况下去主动进攻汉军。 即使这支汉军已经经历了好几场大战,并又在过去数日,历经了艰苦行军。 更何况…… 现在,傻子都知道,渡河就是找死! 母阏氏早就主动放弃了整个弓卢水的南岸地区。 连难侯山,都放弃了。 集中了兵力,交给右贤王屠奢,让其布置在这北岸的草原上,对汉军严正以待。 摆明了就是在告诉汉人——河南你们随便玩,河北就不要想了! 这是尹稚斜单于后,匈奴在面对汉军主力攻击时的常规策略。 打不过,便向后退。 利用天险和距离,拖垮和拖累汉朝军队,最终将他们逼退。 同时,尽可能的避免一切正面的主力决战。 但,奢离却不是这么想的。 他是右贤王没错! 但…… 他也只是一个没有太多权力的右贤王! 在单于继承序列里,甚至不如西域的日逐王! 若只是带兵,与汉僵持,然后逼退汉军,如何显出他的本事? 又如何提高他的名位? 他希望,用一个胜利。 哪怕是用尸体堆出来的胜利,来提升自己的地位。 而那支脱离汉军主力,向着上游河曲机动的汉骑,毋庸置疑是首选。 若能消灭这支冒进的汉骑,将他们的甲胄、首级,送去姑衍山。 奢离知道,母阏氏一定会很高兴。 而整个孪鞮氏与四大氏族的宗种们,也会对他刮目相看。 未来,说不定会有机会染指单于大位! 至少也有资格角逐,左右谷蠡王乃至于日逐王这样的名位。 可惜…… 看着面前这些眼观鼻,鼻观心的家伙,奢离就知道,指望他们渡河去送死,那不太现实! 但他又需要有人去送死! 而且,他也不想损失自己的力量,用自己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兵力去做这种事情。 眼珠子微微一转,他就笑了起来,道:“诸位贵人,何必未战先怯?汉人,也不是不可战胜的!” “乌维单于以来,我大匈奴就数次消灭和歼灭了汉朝的主力军团!” “况且,我大匈奴乃是天神的子嗣,受到日与月眷顾的勇士!” 他走下王座,来到场中,微微的摩挲了一下手掌。 从生下来开始,奢离就天生的知道,如何利用自己手中的资源,为自己争取利益。 就像上次,他带人冒险深入漠南,刺杀汉朝使者,成功的破坏了汉匈谈判,并直接导致了如今这场战争,为他本人的上位和掌权,创造了这样一个前所未有的机会一般。 他很清楚。 唯一能逼迫这些实力派,但同时满脑子都是匈奴荣光的保守贵族们,愿意渡河去作战的原因只有一个——信仰! 于是,他便提高了声调,义正言辞的看向众人,道:“天神在上,日与月照耀的匈奴勇士,已经堕落到这个地步了吗?” “亏得本王,还亲自去圣山,请来了老萨满来为诸位赐福!” “如今看来,却是不必了!” “怯懦之人,没资格享受伟大的天神赐福!” 这话一出,所有人都是互相看了看,疑惑的问道:“老萨满?” 信奉原始萨满教的匈奴人,在宗教上,从来没有一个统一的标准和组织。 每一个部落,信奉的神明都不相同。 有人信奉和推崇一座山、一条河,也有人崇拜一个湖泊、一座森林。 更有人信仰和信奉某个死去已久的祖先或者传说中的怪兽乃至于他们曾经的敌人! 在这种情况下,自然就谈不上什么凝聚力。 但偏偏,匈奴人的信仰,又很统一。 无论是信仰什么事物的人,最终都会相信,自己乃是天地所生,日月所立的天神之子的后人、血脉。 相信祖先和神灵会显圣,会与后人通灵,会希望得到祭司与血食。 故而,匈奴人很容易的就会改变自己供奉的神灵。 有时候,原因甚至莫名其妙。 乃至于,只是觉得现在信奉的神明不给力,便改换了一个可能从前没有人信仰,仅仅是他本人觉得奇特或者神异的某个事物。 如今,奢离抛出圣山上的老萨满这个词语,一下子就勾起了无数人的欲望和好奇。 一些曾经在某些部族里流传的传说,渐渐浮现在一些人心里。 “难道是……传说中,曾经侍奉过冒顿大单于、老上大单于,一直隐居于圣山之巅,见证过天神显圣,也曾被日与月同时眷顾的那位老萨满?”有人弱弱的问道。 顿时,无数人虎躯一震,惊讶无比。 曾侍奉过冒顿大单于? 那得活了多少年了啊! “我听说,那位老萨满,有着种种神异之处,能令死人复活,也能令生者长寿……”又人说道。 其他人的眼睛,立刻就猛然鼓胀起来。 能复活?还能长寿? 虽然想想,都觉得有些荒缪。 但偏偏,匈奴人就吃这一套! 特别是,奢离身边的,大都是匈奴国内的极端保守派。 他们的特征,便是一切都觉得,匈奴棒棒哒,不需要改变什么。 祖宗、神明赛高! 单于搞改革是在乱弹琴! 这些人虽然不傻,但却很刻板、迷信和顽固。 如今,听到别人谈论着那个传说中的老萨满,又想起了自己好像似乎也听说过类似的传说? 于是,大家齐刷刷的看向奢离,纷纷道:“屠奢!还请屠奢请老萨满来与我等一见……” 若那位老萨满,果然很有能力,确实有着伟力。 那么,为什么不试一试呢? 奢离看着,终于露出了笑容。 他昂起头来,道:“老萨满,何等人物?哪里是一般人想见就能见的?” “本王为了请他下山,可是足足在圣山之巅的洞府前,跪了三天三夜,才感动老萨满!” 众人听着,互相看了看,都有些疑虑。 就听着奢离道:“当然,诸位贵人皆是我大匈奴的贵种,若本王前去劝说,老萨满或许愿意见一见诸位……” 正文 第九百六十一节 神棍 在奢离的操纵下,很快,一位拄着拐杖,看上去须白皆白,但却面容红润有泽,腰杆笔直,脚步健壮的老人,在数十名武士簇拥下,走入王帐。 奢离一个健步上前,跪到这老人面前,磕头拜道:“匈奴右贤王奢离,给老萨满问安……” 其他部族首领们,互相看了看,但,在奢离的带动下,只是犹豫了一会,便都跪下来拜道:“我等给老萨满问安!” 这老人拄着拐杖,不发一言,径直的一步步走向前去,然后在王帐的王座左侧下方约三步的地方,席地而坐,然后从怀中取出了一个镶着金边的酒器,自顾自的喝了起来。 在场的贵族首领们,都是很不满意。 甚至已经有人,心生怒意。 直到…… 有一个贵族,忽然尖叫起来:“那不是……那不是……老上大单于曾经用过的酒器吗?” “你们看,那个酒器上的印记和旁边挂着的那个鸣镝!” 所有人纷纷将视线,都集中到了那个镶着金边的酒器身上。 然后,便没有人能挪的开眼睛了。 匈奴帝国,有一件酒器,堪称国宝。 那就是老上大单于,取月氏王的头骨,让数十名最好的萨满祭司制作出来的镶金头骨酒器。 那件酒器,是匈奴黄金时代的象征。 也是匈奴人的骄傲! 见证着,匈奴在冒顿与老上两位雄主统治下的赫赫武功! 从河朔一角的小部落,到纵横万里,控弦四十万,冒顿只用了三十年。 继任的老上单于,继续励精图治,开拓进取。 拳打长安刘氏,脚踢月氏王族,镇压西域三十六国,将草原南北与东西的所有部族,全部冠以‘引弓之民’的称呼。 故而,在匈奴人心中,这两位王者,是如同神明一般的人物。 特别是,随着时间流逝与匈奴国势的渐渐衰微。 这两位的形象更是不断神化。 而作为老上单于巅峰和威权象征的那只用月氏王头盖骨制成的酒器的地位,自也是扶摇直上,成为了很多匈奴贵族,特别是保守派贵族眼中的‘神器’。 那位‘老萨满’却是不屑的撇了撇嘴,在自己的怀里兜兜转转,摸出了一个骨质乐器,放在嘴边轻轻一吹,尖锐的鸣镝声,立刻响起来。 原本在帐外戒备的武士们,几乎是在听到鸣镝声的瞬间,立刻就拿着武器冲进来,跪到了老萨满面前。 人人震惊,个个惊奇。 “冒顿大单于的鸣镝!”直到此刻,才有人惊呼出声。 那位‘老萨满’却是微微的摇晃了一下脑袋,然后用着一双明亮的眼睛,打量着众人。 接着,他站起身来,走到一个贵族身前,嗅了嗅,道:“哈赤的子孙?” “你为何变成这个样子了?” “我记得当年,稽粥带哈赤到圣山来见我的时候,哈赤勇猛非常,被认为是单于之鞭啊……” 那贵族瞬间就楞了。 然后立刻就泪流满面,跪到了这‘老萨满’面前,抽泣道:“子孙不肖,使祖先威严蒙羞!” ‘老萨满’却只是呵呵的笑了一声,道:“不要怕,你流着哈赤的血,只要你能够勇敢起来,一定能哈赤一样的……” 然后,他走到另一人身边,同样嗅了嗅,道:“突骨赤的子孙?”微微一楞,他露出笑容,道:“你一定刚刚生了一个儿子!” 那人满脸的不可思议:“您怎么知道?” ‘老萨满’眉头微微舒展,神秘的指着自己的鼻子,说道:“闻!” “我当年在圣山上,见到冒顿的第一眼,就知道,他是天神之子,闻了之后,我就知道他一定将统治所有引弓之民,因为那是天神、日月的共同旨意!” “就像现在,我只是闻闻你就知道,你刚刚有了一个儿子……而且,他长大后将成为匈奴人的英雄!” “他将会是仑头部的骄傲,弓卢水之子,是苍鹰之神与白狼之神**的神裔!” 这贵族,正是这大帐内少数几位一族之长,且手里握着一个万骑的实权贵族赫里稞。 听着老萨满的话,加上他一闻就闻出自己的祖先和自己刚刚有了一个儿子这种事情。 那里还会怀疑? 如何会怀疑? 当即就跪下来,磕头说道:“请老萨满给他取一个名字!” ‘老萨满’轻声道:“他是生在道路与湖泊之间,未来一定会承担起苍鹰之神与白狼之神托付的使命,那就叫他‘屠利’吧!” “屠利?”赫里稞立刻就笑得合不拢嘴,因为这个名字,刚好与他部族的萨满祭司占卜的结果类似,这让他更加以为,自己已经获得神眷、天命。 当即就磕头谢道:“‘老萨满’慈悲!” 于是,这位老萨满依样画葫芦。 轻而易举的将这帐中数十名贵族的祖先名字与来历,都叫了出来。 特别是,有些人的祖先,并未在冒顿或者老上麾下服务,也能被他‘闻出来’并直接点出。 这就更有信服力了! 短短半个时辰,全帐上下,就全部都是用崇拜和仰慕的眼神,看着那位看上去须发皆白的老萨满。 甚至还有人,以为他就是天神在凡间的使者。 于是,顶礼膜拜,毕恭毕敬。 可惜,他们并不知道,若有长安执金吾的官员在此,怕是第一时间就拿上镣铐来抓人了。 因为,这个在他们眼中‘神乎其神’的老萨满,乃是执金吾的通缉犯人。 是去年被抄家灭族的公孙卿弟子,同时也是一个恶贯满盈,犯下了累累罪行的通缉犯。 更重要的是——这位‘老萨满’的这些把戏,随便换一个在长安呆的久的人,都能拆穿,至少也能有些印象。 因为,在之前的数十年中,长安的方士们你方唱罢,我方登场。 像这种装神弄鬼的把戏,早就被人玩烂了。 甚至,连整个天下的读书人,都清清楚楚。 可惜,匈奴人不知道,也不明白。 由是,彻底的被其引导着,成为了他的信徒与膜拜者。 看着这一切,奢离的嘴角,露出了浅浅的微笑。 他知道,这一把,自己又赌对了! 可惜,奢离同样不知道,此刻,那位被他认为是‘棋子’的老萨满,心里面同样算盘打的飞起。 这位老萨满,看着帐内那些明显开始信服他的匈奴贵族们。 深感自己来匈奴的决定无比正确。 这里,简直是一块从未被开发和利用的乐土。 长安最拙劣的方士,只要能适应这边的环境、习俗与宗教信仰,一样可以起飞! 更重要的是…… 在匈奴不过数月,他就已经明显察觉到了,匈奴人对宗教没有任何戒备。 在这里,他可以宣扬任何对他有利的东西,而不用担心被官府找上门来,当成淫祀拔除,也不必担忧骗局被揭穿,因为这里的萨满们,还停留在类似百越部落的巫师的水平。 一个能打的都没有! 或许,唯一需要小心提防的,只有那些汉朝降臣。 当然了,现在,还是需要和那位右贤王合作的。 想到这里,他也终于想起了那位右贤王叫自己做的事情。 于是,便故作矜持的看了一下众人,然后假装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一般,连连叹息。 众人立刻入瓮,纷纷上前问道:“老萨满,您因何叹息呢?” 老萨满摇了摇头,不肯回答,只是不断抽吸着。 众人自是好奇、不安起来,纷纷磕头问道:“究竟您发现了什么事情?还请明说……” 老萨满依旧不语,直到被人再三磕头、恳求,才假作忍不住内心的怜悯,却又害怕某些事情一般,含糊着道:“我看到了南方来的恶灵,趴在诸位贵人祖先与神明身上啃噬……” “再这样下去,匈奴的祖先和神灵,就要被南方的恶灵吃光了……” “啊……”这话虽然没有直接言明,但所有人听着,却都是心有戚戚然,甚至比直接挑明了还有效果。 “老萨满,我们该怎么办?”有人问道。 “人间事,人间了……”他走到一个贵族身边,看着他,道:“就好比你,图哥的子孙,你的祖先,曾经追随冒顿大单于,在河曲建功立业,并将最后的东胡王吊死在那里……” “而现在,南方的恶灵,却要进入图哥的灵魂所在地,将他吃掉……” “图哥的子孙,车奢人的王,你能怎么办呢?” 那贵族听着,喃喃自语,道:“誓死保卫河曲!” “决不能让汉人玷污伟大的车奢人的祖地,伟大的冒顿大单于的左大将图哥的陵寝!” 于是,转过身去,看向奢离,拜道:“屠奢,车奢王姑犁请求出战!” “我愿率领我得车奢万骑,与河曲共存亡!” “哪怕全部战死,也不会让邪恶的恶灵,玷污我们的祖先与神灵!” 其他,曾有祖先出生于当地的贵族,也都纷纷请求出战。 这让奢离看的,笑的都要合不拢嘴。 有了这些免费的骑兵帮自己立功,未来的他,前途必将光芒万丈! 甚至,坐上那单于的宝座,君临天下! 正文 第九百六十二节 鹰扬将军(1) 延和二年夏四月二十二。 在经历了长达数日的阴雨天气后,长安终于放晴。 故而,天亮之后,整个城市立刻就热闹了起来。 市面上,人头攒动,热闹非凡。 太子刘据,坐在宫车之中,透过车船的缝隙,静静的看着这阔别数月的市面。 “家上……”太子家令王沂跪坐在他对面,微微恭身,问道:“您此番回京,可是为了新丰的麦种?” 刘据点点头,道:“正是如此!” 作为大汉储君领治河都护府都护,过去数月,刘据一直在雒阳和广陵郡之间往返。 如今,越池的围湖工程,已经进入了高潮。 作为帝国本年度内政的第一工程,围湖工程调动了上万的郡兵和隧营士兵,并征发了青壮数万人。 工程从冬到夏,如今已经完成了一大半的工程量。 效果也是好的出奇! 仅仅是目前,便通过围湖工程,获得了数千顷的优质水田。 足够所有参与工程的青壮,都能获得一次授田机会! 更将大大缓解和减少会稽水患。 刘据也因此,第一次实实在在的感受到了什么叫民心?何为拥戴? 于是,意气风发的大汉储君,决定更进一步。 提前开始启动引淮入汴工程! 甚至同时启动引洛入汴!| 然而…… 当刘据将自己的想法和念头,透露给河南、徐州士大夫们后。 徐州的地主贵族们,自然是四肢举起来,坚决支持。 拍着胸膛表示,只要国家政策、钱和资源到位,卖肝卖肾也要支持家上! 就是这河南的士大夫地主贵族们,矫情了起来。 他们也不是不支持。 就是河南地方上,山头林立,派系杂乱。 出了雒阳,向南去,很多地方就只支持引淮入汴,极力反对引洛入汴。 刘据也打听过了,知道了实情——很多地方上的名士、贵族和地主,都觉得引淮入汴自然是很好。 但引洛入汴,方便的只是雒阳人和关中人。 却要他们出钱出力甚至出土地。 这让刘据看的,头大无比。 虽然开始亲自接触基层工作,熟悉州郡事务以来,他就已经知道,基层地方的事情,没有一个简单的。 根本不是书上的东西,就能讲清楚的,甚至不是一个人或者几个人就能理解和想透的。 百姓、地主、豪绅、官员、贵族以及商贾。 种种力量,盘根错节,交织在一起。 在实践过程中,刘据凭借身为统治者的直觉和敏锐,他发现了一个事实,一个书与臣子永远不会和他谈起的事情——这世上的百姓、贵族、官吏、豪绅、地主、商人,似乎处于一种非常微妙的关系中。 他虽然还无法捂透这些关系,也很难理清楚其中的逻辑。 感觉有些懵懵懂懂,似懂非懂。 但理智和直觉,依然在潜意识里告诉了他一些事情。 让他明白了一些道理。 就如现在,他知道,他必须对天下的地主豪强贵族们,保持表面亲和,实际打压和限制的态度。 表面亲和,是因为他需要这些人的支持与拥戴,才能坐稳太子宝座和未来的天子宝座。 而打压和限制,是同样的道理。 不打压、限制地方地主贵族豪强,那么,长安的天子,迟早会和周天子一般成为摆设。 政令不出未央宫! 于是,河南郡的事情,在他眼里也渐渐变得清晰和通透起来。 河南地方贵族豪强地主官员们,支持引淮入汴,是因为他们可以从中得到极大利益,却只需要花点钱,所得远远超过失去,还不担风险! 而他们不喜欢引洛入汴,则是因为这个工程虽然看上去很有前途的样子。 但,一旦开工,受罪和受损的必然是他们。 而雒阳和关中,却可以躺着享受由之带来的好处。 因此,虽然他们也可能从中获益。 但相比其他人,显然是大亏特输。 反对或者拖后腿、使绊子,自是情理之中。 这是一种非常微妙的心态,以刘据所知,河南郡内不止是地主豪强贵族们有这个心态,很多百姓也都有着类似的心态!而且不仔细观察的话,很难察觉到人民的这个心态! 总之,这个事情,让刘据一度是头疼不已,甚至无计可施。 直到,本月初的时候,整个河南的地主士绅贵族们,一夜之间就团结了起来。 就连百姓、民众,也都纷纷在他经过的道路两侧请愿。 所有人的目的,都只有一个——请大慈大悲的太子殿下,为民做主,为河南黎庶,争取到新丰麦种! 只要能做到,上上下下的人都表示——殿下从此旦有所务,臣等(草民)等必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先马以填沟壑! 这就真的是让刘据目瞪口呆。 他曾绞尽脑汁,想尽办法,也无法解决的难题。 被一个已经离开长安,远在万里之外的自己儿子的臣子留下的政绩,轻轻松松化解。 这让刘据真是有些哭笑不得。 但,他还是立刻启程,赶回长安,来抢这新丰的麦种。 王沂却是微微皱起眉头,问道:“未知家上希望能拿到多少麦种?” “总得有个几万石吧……”刘据道:“除河南外、河内、河东、邯郸、河间等地的宗室、外戚、勋臣,也都有所托请……” 王沂闻言,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拜道:“家上,恐怕如今新丰官仓之中的今岁夏麦麦种,都已经不足五万石了!” “啊……”刘据皱起眉头,不解的问道:“孤听说,新丰今岁夏麦亩产七石,全县收麦累计数十万石,如何就没了?” “家上您有所不知……”王沂低头拜道:“自新丰夏麦丰收后,天子一日三诏以赐南陵张氏……” “于是,天下汹汹……” “太孙殿下虽然及时下令,禁民私自买卖麦种,然而,百姓私下交易,依然屡见不鲜……” “起码有数万石的麦种,从黑市流向了关中与河内等地……” 这也是无法阻止的事情! 就像现在,黑市上,真新丰麦种一石,已经达到了数千钱的水平! 相当于新丰的农民,去年一年一亩地的产出,就超过了河东膏腴之地的富户百亩之产! 于是,哪怕新丰县衙和乡亭严控麦种流出,也依然无法阻止私藏麦种的百姓,私下售卖。 刘据皱着眉头,道:“即使如此,不也还有数十万石之多吗?” “家上,您有所不知啊……” “新丰新麦收获后,天子亲率文武百官,于长陵献祭高帝神灵,其后依次献祭太宗、先帝以及太庙神灵,命祖宗神灵知此喜事,更郊祭后土及渭河五帝庙……接下来,陛下还将要前往寿宫,为神君献祭……” “凡此种种,便用了数千石的新麦来祭祀神灵,并赏赐百官、文武……” “陛下又赐上林苑假田之民及少府工匠,麦种不一……这又是数千石的麦种……” “关中各县,纷纷请求,引新丰麦种……天子欣然允之……这就是数万石的麦种……” “而去岁,侍中张子重,与关中商贾签债,按照当初的允诺,新丰官府准许各商贾以持有之债券,按照官价换购新丰所出之产……” “诸商贾纷纷持劵换之,多则数千石,少则千余石……” “此外,家上未进京之前,朝鲜王胥、昌邑王髆等纷纷上书,请求陛下开恩,赐其麦种……” “贰师将军海西候亦遣人回京,请陛下开恩,赐居延军民新丰麦种……” “朔方太守、定襄太守及九原太守等封建大吏,联名其后……陛下安能伤边塞军民之心?” “故而,如今新丰官仓,除了预留的今岁麦种外,至多还有五万石可支配麦种……” 刘据听着,目瞪口呆。 他想过新丰的麦种会受欢迎。 但从未预计到会如此受欢迎! 王沂却是接着道:“不瞒殿下,如今,新丰不止是麦种走俏,新丰各官,亦为天下争抢!” “昌邑王、朝鲜王,皆上书请陛下遣新丰吏辅佐之!” “左冯翊、右扶风等皆上书,求陛下自新丰指派农稷之官,前往关中各县指导!” “自函谷以东,州郡刺史、太守等纷纷虚位以待,据说,曾在新丰只是一个亭长的小吏,若是愿意外调,可获太守、刺史之举,秩以六百石起!” “至于新丰的县衙属官和乡亭主官,据说只要愿意外调,起码都是一郡主薄、别驾、都邮之僚!” 刘据听到这里,终于醒悟过来。 新丰的高产麦种,或许很珍贵! 但更珍贵的是人才啊! 那些跟随着张子重,将新丰治理成如今模样,令地方亩产七石的人才啊! “王家令!”刘据正襟道:“请家令去新丰一趟,命太孙回京一趟!” “诺!”王沂连忙领命。 刘据则微微翘起嘴唇。 新丰的人才争夺之中,他有着极强的优势! 再怎么说,父亲让儿子贡献几个人才,儿子还能藏着掖着吗? 必须得推荐,而且必须推荐最好的人才! 就在此时,前方的御道上,忽然喧哗起来。 人声鼎沸之中,刘据听到了欢呼声。 只见一骑背插令旗,在百姓的簇拥和欢呼声中,向着未央宫方向狂奔而去。 一路上,数不清的百姓,雀跃欢呼。 “怎么回事?”刘据问道:“派人去打探一番!” “诺!”王沂恭身领命,便对车外吩咐一声。 没过多久,便有人来报告:“启奏家上、王公,乃是持节使者、建文君、侍中张公从漠南派回来的报捷使者,使者言说:赖陛下之福,将士用命,藩属效死,已破匈奴卫律部阵斩两千余,生捕数千,逆贼卫律仅以身免,王师于是兵围盐泽,匈奴单于之胞弟,姑衍王虚衍鞮率数千骑在王师威严与天子教化下,幡然醒悟,拨乱反正,率众归义!” “于是,张公收其降兵,与飞狐军之援兵回师,如今已然挥师北上,以过弓卢水之北也!” 刘据听着,跟听神话一样。 王沂更是傻的眼睛都直了! “孤记得,当初张子重奉诏出使,只带了长水校尉的两千精锐吧?”刘据悠悠的问着,又好像是自言自语。 “家上所言不差!”王沂低头,不由自主的用上了尊称:“以臣所知,当初张公奉诏陛辞之时,仅长水校尉及百余随从相随……” “不过,在那之前,轻车将军司马玄,已经奉陛下之诏,先往南池,得护乌恒都尉之两千余骑……” 两千加两千,也就四千。 而他已经先后击破了匈奴的呼揭部、卫律部,现在连一位单于的胞弟,匈奴国内地位崇高的姑衍王和他的数千骑兵也逼降了。 这简直就是…… 神话! 传奇! 更夸张的是…… 他还渡过了弓卢水,向着北方之北,持续挺进! 算算时间,说不定现在他的马蹄,已经越过了瀚海,踏入了匈奴的腹心。 甚至,过难侯山,跃马梼于山,然后禅姑衍而封狼胥山,在二十七年后,重新走一次当年的冠军侯的征途! 刘据甚至激动的握紧了拳头,用力的挥舞了一下,胸中无数的憋屈与郁闷,在此刻一扫而光! 曾经深埋在内心的阴霾,今天阴消云散,晴空万里! 他再也不用害怕自己的弟弟,昌邑王刘髆和他背后的海西候李广利了! 因为,他,大汉太子、储君,从今天开始,手里也有了门面,有了王牌! 足可反制李广利集团的王牌! 王沂也是马上就反应过来,跪下来对刘据道贺:“臣恭喜家上,贺喜家上,今张侍中捷报来传,国家幸甚!天下幸甚!” 刘据听着,勉强收敛心神,强做淡定,轻声道:“此乃太孙之幸也,是祖宗福佑!” 然而,那不断颤抖的双手却深深的出卖了他! 自从大将军长平烈候之后,他这个太子便没有了军方支撑和奠基石。 还要面临来自四面八方的攻仵与打击。 如今,终于能熬出头了! 虽然,那位侍中官,其实是他儿子的肱骨心腹。 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正文 第九百六十三节 鹰扬将军(2) 未央宫,清凉殿中,南陵公主拉着赵弱娘,两个小丫头,肆无忌惮的在这皇宫禁内,玩着属于她们的小游戏。 “张侍中可厉害了!”南陵公主骄傲的举着一柄小剑:“我听说,张侍中在漠南差一点点就抓到了那个大坏蛋!” 赵弱娘更加骄傲,她昂着自己天鹅般修长雪白的小巧脖子,得意的道:“当然厉害了!那可是弱娘的小叔叔!” 于是,两个小姑娘,便咯咯咯的笑成一团。 活像两只在水池里嬉戏玩闹后的小鸭子。 天子看着这两个小丫头,嘴角忍不住的溢出笑容来。 “陛下,丞相上书,请议侍中张子重之功!”尚书令张安世悄悄的走进来,在天子耳畔轻语着。 “丞相倒是心急啊!”天子微笑着掸了掸自己的衣袖:“只是,可惜了……” 当了这四十七年皇帝,只要他认真起来,冷静下来,无论是哪个臣子,只要撅一下屁股,他都知道对方要去那里拉翔了! 丞相刘屈氂的这点小算计,在他眼里,根本不足为奇。 无非不过是想要借这个机会,提前给张子重上一个枷锁,免得他做下更大的功劳,在地位和名位上超过海西候李广利! 譬如说,得到大司马或者大将军这两个职位之一。 “丞相的格局,终究还是小了些!”天子浅笑着:“汉家何曾吝啬过名爵?” “贰师将军若是争气,打一个打胜仗嘛,朕又不是舍不得一个大将军或者大司马之封!” 当初,长平侯卫青,冠军侯霍去病,闪耀天下,盖世无双! 以老带新,打的匈奴人狼奔豚突,几如丧家之犬。 若李广利能和张子重一样给力,帝国就可以再现当年盛况! 可惜啊可惜! 李广利这个人,终究还是太保守,也太顾及舆论了! 当年屠轮台,舆论给他的压力太大,导致其之后再也不敢随便的对夷狄下死手。 用兵方面,又因为天山会战与余吾水会战的失利而日趋保守。 在以前,天子还觉得李广利很可爱,萌萌哒。 然而现在…… 他却免不了责怪李广利! 没办法,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 现在张子重,只带了长水校尉加护乌恒都尉的骑兵,就打的匈奴人丢盔弃甲,损失惨重! 如今更是已经跨过了弓卢水,向着漠北腹心挺进! 而其所耗费的资源,所带的兵力,连李广利麾下兵团的十分之一都没有! 这一对比,天子自然会责怪李广利! 他就是这样的性格。 喜新厌旧! 无论是将军,还是女人,都是如此。 特别是,张子重还逼降了一位匈奴单于的弟弟,还让这个匈奴单于的弟弟,给他送来了一份‘言真意切’,舒服的让他甚至忍不住呻吟的表奏。 尤其是表奏之内,那位匈奴单于的胞弟‘诚惶诚恐’为他所上的尊号——大汉皇帝天单于陛下! 这是他此生最喜欢的一个头衔! 没有之一! 在这个时候,丞相刘屈氂跳出来,那简直是出来讨人厌! 错非这位陛下如今心情不错,仅仅是这一点,刘屈氂就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陛下……”张安世看着天子的神色,小心翼翼的道:“微臣以为,丞相所言所奏,或许有些道理……” “嗯?”天子眉头微微一拧。 张安世马上就跪下来,俯首拜道:“臣万死斗胆进言!” “谚曰: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是故刚过易折,慧极必伤!” “今侍中张子重,年不过二十,若贸然以弱冠之年,而凌于天下万将之上,臣恐将来有夭折之伤……” 天子听到这里,脸色唰的一下就拉了下来。 “谁敢!”他握着拳头,想起了早夭的两代冠军侯,内心的怒火,像火山岩浆一样炽烈! “臣万死!”张安世赶忙低头。 天子却是忽然长叹了一声,道:“卿何罪之有?” 不过二十岁的大司马/大将军,确实是太过惊世骇俗,也太过显眼了。 可是…… “朕若轻赏张子重,世人恐怕会以为朕不能用贤才名将……”他轻轻叹息着,但语气和心境却已是有了松动。 张安世连忙抬头,道:“陛下,臣愚以为,陛下或可效骠骑故事,以一新将军以赏张子重!” “许其开府建牙,许自建新军……” “如此,虽无大将军、大司马之名,却有其实!” 天子闻言,终于笑了起来,道:“尚书令,真朕肱骨也!” “那么,以尚书令之见,朕该如何?” “臣岂敢议论此等军国大事……”张安世俯首道:“唯陛下能决之耳!” 天子却是踱起了脚步。 他看向远方的宫阙,猛然想到了一个故事。 于是,他轻轻吟诵起来:“牧野洋洋,檀车煌煌,驷騵彭彭。维师尚父,时维鹰扬!凉彼武王,肆伐大商,会朝清明……” “尚书令……”他回首道:“请告丞相:朕意以‘鹰杨将军’以封侍中张毅,秩比中两千石,赐金印印绶,准鹰杨将军剑履上殿!” “命少府有司,于长安城中选址,营造鹰杨将军莫府,如骠骑将军、贰师将军故事!” “再命百官,议鹰杨将军之功,以选其侯爵之封!” 张安世听着,趴在地上,只觉得心脏扑通扑通跳个不停。 因为…… 鹰扬这个词,是一个非常非常有名的词语。 在文人的典籍里,鹰扬与鹿鸣遥相对应,表示着文武的两个终极形态。 而上一次,被人称颂为‘鹰扬’的男人,还要追溯到数百年前,武王伐纣的时代! 那个驱车上前,慷慨致师,令商人三军丧胆,六师夺志的周尚父姜尚。 姜齐的开国之主。 诗经称颂这位太公说:维师尚父,时维鹰扬! 意思就是,太师姜尚父,就好像展翅高飞,凌于九天的雄鹰! 这是武将的最高赞誉! 亦是当代无数将官孜孜以求,追寻的道路与目标! 而,这个荣誉,时隔数百年,再次落到一个男人身上。 不知道为何,张安世却没有半分不服和异议,有的只是认同和信服! 第一次领兵,四千打一万加,战而胜之! 如今,更北渡弓卢水,直插匈奴心脏! 而且,他年纪不过二十,这样的人,若都不能称之为‘鹰扬’,谁能称之? 正文 第九百六十四节 逆鳞(1) 刘据步入未央宫清凉殿的宫门之内,望着前方的宫阙回廊,他莫名的有些踌躇、畏惧,内心甚至忐忑不安。 “父皇对孤在雒阳的表现是否满意?” “孤会不会让父皇不高兴?” “父皇会对孤笑吗?” 种种疑问,在心头轮番闪现。 也让这位大汉太子,变得畏畏缩缩,举足不前。 就在他踌躇之际,前方回廊中,传来一阵阵银铃般的稚嫩脆笑。 “柔娘阿姊,你在那里?”蹦蹦跳跳的南陵公主出现在了视线中,她眼睛上蒙着一条浅浅的红色布带,摸索着在回廊里探索者、找寻着。 而在回廊外侧的一角,一个穿着鹅黄色小裙的小姑娘,则捂着小嘴,乐不可支的悄悄的沿着回廊走向前去。 以这两位小公主为核心,数十名宫女、宦官,萦绕在其前后左右,若众星捧月,紧紧相随,时刻相依。 没有人敢有丝毫懈怠。 以至于,甚至没有人看到刘据和他的随从们。 直到,他们迎头撞上,视线相对。 宫女们立刻停下脚步,跪了下来:“奴婢们恭迎家上!” 南陵公主听到声音,揭开自己眼睛上蒙着的布条,看着刘据,立刻露出笑容:“太子大兄!” 便欢快的迎了上去。 刘据看着自己最小的妹妹,也露出笑容,蹲下身子,抱住来者,笑着在她的小脑袋上轻轻一弹,满是宠溺。 对于南陵,刘据非常同情,亦非常喜爱。 这时,那藏在回廊下的小姑娘也探出头来,看到刘据,连忙盈盈一拜:“长水君赵氏,拜见家上……” 刘据看向对方,立刻就想了起来她是谁? 张子重长嫂的胞妹,亦是其在这世上仅有的两个亲人之一,宠爱无比的赵柔娘。 就在不久前,他的父皇,亲自下诏,以诏绍封张子重之嫂为‘安和君’,食邑八百户,又进本是‘当利君’的赵柔娘为‘长水君’,以长水乡为汤沐食邑之地。 更关键的是——因皇后之故,原本的当利封地,未被收回,作为皇后赠与‘长水君’的礼物而存在。 这使得这个小姑娘,成为大汉帝国目前爵位和食邑户数最多的女性! 哪怕是南陵公主,也远远不及后者! 她的食邑数量加起来,超过了七千户之多! 以至于坊间有贵族私底下说:得娶长水君,胜于列侯良多! 然而…… 这些人,都是在做梦,甚至没有人敢公开说这样的话。 盖…… 长水君不仅仅只是张子重的禁脔、逆鳞。 同时也是大汉皇后与天子的逆鳞! 从前,刘据不知道,为何自己的父母,会如此喜爱和宝爱这个大臣长嫂的妹妹。 但现在他知道了。 “阿姊……”他咬着牙齿,看着眼前的小娘。 巧笑嫣然,明眸锆齿,带着天真与灿烂,充满了阳光与亲和。 让刘据恍惚无比,想到了他心底最深的遗憾。 那个带着他长大,小时候总是在他身边鼓励他和照顾他的长姐。 而眼前的这个长水君的模样、神态,与他记忆里的亡姐小时候的模样、神态,几乎就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就像镜子里倒映! 这让刘据几乎有些忍不住,想要上前喊一声‘阿姊’。 勉强忍住这冲动,他微笑着颔首:“长水君免礼!” 然后,他强忍着激动,带着属官们,绕开这回廊,走向宫阙深处。 身后,他听到了南陵公主与长水君的对话。 “那就是太子啊?”长水君笑嘻嘻的说道:“看上去可老了!” “太子大兄才不老呢!”南陵公主气鼓鼓的说道:“柔娘阿姊可不要乱说!” 刘据听着,却是低下头,看着自己身下的影子。 “孤老了吗?”他呵呵的笑着:“孤才三十八岁呀……” 左右都是唯唯诺诺,不敢发一言。 直到,他们听到,太子的声音再次传来:“长水君……长水君……亦孤之逆鳞也……” 当初,阿姊被迫下嫁五利时,他还太小,无力保护和阻止。 现在…… 他已经长大了…… 于是,刘据对王沂道:“孤在长安南郊,不是还有一个庄园吗?” “是……” “派人去将它送给长水君之姊,便言,此乃孤为长水君他年大婚所置办的嫁妆……”刘据轻声吩咐着。 左右都是大惊失色。 根本就猜不透这汉家皇室的脑回路。 也不明白,那长水君,究竟为何如此幸运? 要说天子、皇后宠溺,视若己出,还可以理解为是爱屋及乌。 这太子殿下,又是闹得哪样? 刘据却是没管自己的臣子们的胡思乱想。 他抬起头,望向前方,嘴角微微露出笑容,竟连一直潜藏在心里的畏惧与忐忑都消散了许多。 …………………… 难侯山! 弓卢水畔的制高点。 站在山巅,足可俯瞰附近数百里的山川与草原、河湾。 张越提着剑,登上这山巅,遥望着远方,然后微微闭上眼睛,感受着山风吹在脸上,摇动发丝的感觉。 仿佛这样做,就可以与偶像,进行一些交流,可以感受到当年霍去病跃马于此时的感受。 良久之后,张越睁开眼睛,长出了一口气:“使骠骑在,此地早为中国矣……” 张越轻声说着,内心无数涟漪泛起。 越是走在霍去病当年的征途上,他对霍去病的钦佩与崇拜就越发浓烈。 如今,回过头去,仔细想想,霍去病当年的远征,几乎每一步都走在正确的路上。 而他当时,根本没有任何情报可以参考,更没有任何先例可以追寻。 就那样,带着汉军,涉瀚海而济弓卢,过难候而趋祷余,然后禅姑衍封狼居胥山! 一次性贯穿了整个匈奴帝国的辖区,纵横一万多里,奠定了汉室四百年霸业的基础! 二十七年后,他靠着开挂和穿越者的优势,才勉强跟上偶像的步伐。 霍去病,真的是古往今来的大英雄! 至少,在张越心里是这样的。 可惜…… 后世子孙,却为了娱乐,为了赚钱,将这位英雄搬上荧幕,然后肆意消费。 闹出了霍去病与匈奴王子抢女人这种狗屁倒灶的事情! 更编出了什么‘我觉得不合理,所以应该怎样怎样’的说辞。 想到这里,张越心中,十万头草泥马都在狂奔不已。 不过,现实很快就将他拉了回来。 因为,他遇到了一个大麻烦! 匈奴人将他在弓卢水以南的所有地方全部放弃了。 他们龟速在弓卢水北岸的祷余山以南的草原地区,与汉军隔河对峙。 于是,张越就只能有两个选择。 要嘛,渡河去打垮他们! 要嘛,想办法将他们引出来! 渡河,很显然是下策。 故而,唯一的方案,便只有引他们主动出来,与汉军会战! 可是…… 匈奴人又不傻,应该不可能上当。 除非…… “我能找到一个他们不得不主动出来救援的地方……” “而且,必须是一个连碰都不能碰的地方……” “就像龙之逆鳞……人之禁脔……” 那有什么地方,在这附近,具备这样的战略价值? 张越的眼睛,越过河川,越过山峰,一路折向西方,然后,直抵余吾水的上游。 毋庸置疑,余吾水就是匈奴的命脉! 然而……这一条路,却相当危险。 一旦,匈奴人不管汉军,而汉军就只能撤回来。 那就等于做了无用功。 所以,张越知道,自己得想一个办法,让匈奴人知道,自己会去攻击余吾水,而且是一定能得手! 但问题是…… 怎么让匈奴人知道呢? “郭戎……”张越回头,对身后的郭戎道:“立刻请姑衍王以及军中司马以上军官来山巅议事!” 这个事情,必须群策群力,借助群体的智慧来给匈奴人制造一个陷阱! 正文 第九百六十五节 祷余山之战(1) 祷余山下,奢离高卧于王座上。 “屠奢,赵信城刚刚传来的消息……”一个亲信跪在他面前,禀报着:“大单于已经率军撤回涿邪径……” “先贤惮被消灭了?”奢离立刻站起身来,看向那亲信,有些不太相信。 “没有……”那人答道:“据赵信城那边的消息说,单于闻卫律大败,惊怒攻心,于是与日逐王议和,封日逐王为左贤王,依然命其领有西域,然后才率军北撤……” “有消息说,单于如今似乎抱病在身……” 奢离听到这里,眼中猛然放射出无穷光芒! “果真?”他踱着步子,按捺不住的握紧了拳头。 匈奴的继承制度,在尹稚斜后就有些紊乱了。 原本,冒顿大单于和老上大单于定下的制度是左贤王为储君,也兼匈奴左部首领,负责西域、河西以及一部分的漠南牧场。 而右贤王则负责控制和监视漠南地区和汉匈边境。 这个制度有效的保证了匈奴的内部稳定和这庞大帝国的管理、统治。 然而,尹稚斜单于却用暴力将这个制度撬开了一个角。 其以右谷蠡王,发动政变,篡位夺权,逼得原本的合法单于继承人左贤王于单流亡汉朝,并客死异乡。 自那以后,单于本座,就再非左贤王的禁脔。 句犁湖单于以左大都尉夺权。 且鞮侯单于亦差点重蹈覆辙,还好当时的右贤王在已经即位的情况下主动退位,不然,当时匈奴就要内战! 现在,狐鹿姑病了…… 这可就真的是……病的太好了! 奢离忍不住的握紧拳头。 在匈奴,单于是不能生病的。 因为,一个生病的单于,一定会导致其王帐原本忠心耿耿的贵族们疑神疑鬼。 然后,他们就会想尽一切办法,来为自己的权力和地位,寻找一个保险! 儿单于‘暴卒’,句犁湖单于‘病逝’军中,都是这一心理和传统下的产物。 而现在…… 奢离发现,一个天赐良机,摆在了自己面前。 只要…… 只要…… “本王能率军逼退汉人,守住龙城与圣山……”奢离舔着嘴唇,激动难耐:“这单于大位,舍我其谁?” 狐鹿姑抱病在身,威权大减。 而其为了可以安然北撤,选择与先贤惮握手言和,更立后者为左贤王。 于是,如今其身周便出现了一个大大的漏洞、问题。 那便是,合法的单于继承人,远在西域。 一旦,狐鹿姑意外‘病逝’,先贤惮根本就来不及率军赶回来即位。 而他,只需要拉拢好王庭贵族,就可以在母阏氏的支持下,抢先登位! 届时,先贤惮就算不满,也只能憋着! 大不了…… “本王可以学且鞮侯单于嘛……立先贤惮为左贤王,发誓死后传位与他……”奢离嘴角微微翘起,为自己的机智得意万分。 但,他也明白,这一切的前提是——他必须战胜,至少也要逼退来势汹汹的汉军,保住龙城与圣山。 最好,还得打几个胜仗。 这样才能说服王庭贵族和匈奴上下,让其他人无话可说! 想到这里,奢离就立刻道:“马上去请老萨满来此,本王要向老萨满请教……” ……………………………… 难侯山上,张越终于等到了司马玄与虚衍鞮等人。 “侍中公……”汉军将官们微微致意。 “天使……”虚衍鞮率领的匈奴贵族们,则全部趴到张越跟前,亲吻着他面前的土地:“愿天神永远眷顾您!” 其奴颜婢膝之状,让司马玄都有些看不下去了。 然而…… 虚衍鞮等人也是没有办法! 自归降汉军之后,他们本来还是有些野心,有些打算的。 可惜…… 这一切的野心与打算,在这行军路上,灰飞烟灭。 不是因为他们亲眼目睹和见证汉军军容的威武与鼎盛。 而是他们手下的士兵,被汉军用金弹攻势,全部收服了! 在眼前这位天使指示下,乌恒人将汉朝的军功制度,宣扬的到处都是。 更紧要的是,那些可恶的乌恒人,还非常体贴的帮助了不识字也缺乏理解能力的匈奴士兵们,理解了汉朝的军功制度。 他们用着所有引弓之民都能理解的语言,将汉的军功、收益、爵位制度,量化为草原上司空见惯的牲畜、牧场以及贵人头衔。 这下子,立刻炸锅了。 在匈奴过了一辈子苦日子,本来以为这辈子都是这样,没有出头之日,世世代代都要依附和臣服贵人老爷们的匈奴士兵们,忽然看见了阳光。 牲畜、牧场、女人、地位甚至是子孙的未来。 这一切,都只需要他们遵从和服从汉朝的命令,替汉朝皇帝和天使卖命,自然而然就会得到。 童叟无欺,更有许多乌恒人现身说服。 于是,虚衍鞮和他的贵族们,几乎是一夜之间就发现了,那些原本本该对他们忠心耿耿,为他们赴汤蹈火,成为他们的依凭与筹码的军队变色了。 汉朝人的命令,比他们的命令更有效了。 准确的说是——在现在,若无汉朝军官的背书,哪怕是虚衍鞮,也指挥不动他的军队了。 这就是他们如今这个模样的缘故。 脊梁骨和底气,都没了。 除了当哈巴狗,还能做什么? “诸君请起……”张越笑着上前,扶起虚衍鞮与他的部下,温言道:“大王请上座……” 这让虚衍鞮有些惶恐与不安的内心,多少温暖了一些,忙不迭的笑道:“未知天使唤小王有何吩咐?” “请大王与诸位归义义士来此,乃是想要向大王与诸公请教……” 张越眯着眼睛,拉着虚衍鞮坐下来,道:“不知道大王,是否知道,在祷余山下与王师对抗的匈奴伪王是谁?” 虚衍鞮道:“若小王所料无差,应该是右贤王奢离……” “自卫律与小王,冒犯天颜,为天所罚后,漠北如今应该就这一位宗种……” “本来,应该还有一位于靬王的……只是此人酷喜音律,闻说北海有汉使善音律,早已率部往北海而去了……” 张越听着,微微笑了起来。 匈奴的那位于靬王,哪怕是他在长安的时候,就已经久仰大名了。 后世史书上,此人也是大名鼎鼎啊! 西元前第一位追星的饭圈粉丝。 为了追星,带着自己的军队和部族,不远数千里,深入北海,专门陪着在北海牧羊的苏武过了一个又一个寒冷孤寂的冬天。 甚至最终病死北海,也毫无怨言,遗言还给苏武留下了许多羊。 不然,苏武是很难在历史上撑到昭帝时代的。 至于所谓的右贤王奢离,张越却是闻所未闻。 于是问道:“伪右贤王奢离,其人如何?” “志大才疏,为人轻狂,不可与谋也!”虚衍鞮轻蔑的笑着:“不敢瞒天使,此人除了有些小聪明外,近乎一无是处!” “其不识时务与愚蠢,实乃小王此生所未见之最!” “哦……”张越眨着眼睛:“还请大王仔细讲讲……” 于是,虚衍鞮就像上了吐槽大会的嘉宾一样,滔滔不绝的疯狂diss起了他的堂弟,那位右贤王奢离。 按虚衍鞮的说法是,这位右贤王,乃是匈奴孪鞮氏内部的保守派中的青壮,也是激进派的骨干。 成天在匈奴内部上跳下蹿,阻扰改革,偏偏他和母阏氏颛渠氏的关系很亲近,很得母阏氏宠爱,所以哪怕是单于也对其无可奈何! 张越听着,始终保持着微笑。 对虚衍鞮的说法,他保持着谨慎的怀疑,毕竟能统合起大军,被受命来对抗汉军的人,那里会是一个纯粹的白痴和傻蛋? 当然了,他也不会傻到去脑补自己面对的是一个算无遗策的诸葛亮。 那太不现实了。 通过虚衍鞮的描述,张越在内心,慢慢的给那位素未谋面的右贤王,画了一个心理侧写。 首先,年轻……今年才二十七岁。 其次,野心勃勃,多次鼓噪和串联匈奴的保守派,在碲林大会上给狐鹿姑下绊子。 虽然他什么好处都没捞到,但这足以证明,他有着强烈的表现欲。 最后,便是这位右贤王及其支持者,基本都是匈奴的保守派。 这一派与汉室的今文学派的某些顽固分子,非常相似。 主张的都是老祖宗赛高(周制万岁),强烈反对一切变革,想法设法的给变革泼脏水。 这一派,在匈奴内部有着强大的力量和惯性。 讲道理,其实他们是汉室的朋友。 若无他们在匈奴内部搞事情,汉室如今要面对的匈奴,可能会强大许多。 而将这些事情,串联到一起。 张越就渐渐的有了些想法。 “大王……”张越看向虚衍鞮,再次问道:“若果真是伪右贤王奢离率军在祷余山与我军对峙,依大王之见……若我军从弓卢水折向西方,做出攻打余吾水的样子,他可能会率军离开祷余山吗?” 和二十七年前,率军打到此地的霍去病不一样。 现在的汉军和张越,对漠北地理和情况,都有着更深刻的认知。 不再和当年的汉军一样,只能依靠直觉和地理走势,追踪自己的敌军攻击前进。 所以,张越现在的选择也更多。 除了姑衍山、狼居胥山。 他还可以选择从弓卢水折向西方,溯源而上,找到其与余吾水的交汇处,然后沿着余吾水攻击前进,深入匈奴帝国的命脉,像齐天大圣钻进妖精的肚子里一样,搅他一个天翻地覆! 只是这条路线,风险太大,而且,若不能解决祷余山之敌,这条路线其实是死路一条! 概因为,绕开祷余山之敌不解决,就和中原内战西进关中的军队,绕开函谷关一样是自寻死路! 后勤与退路,都会被敌人死死的卡住! 汉军哪怕有三头六臂,正面战场打的再好,也可能全军覆没! 毕竟,匈奴人还没有菜到和关宁铁骑一个水平的地步。 他们还是有野战能力的。 打不过汉军精锐,肯定搞得定负责后勤的乌恒人。 更可以截断汉军的南撤道路! 虚衍鞮想了想,最终摇头道:“小王以为,这似乎是不太可能的……” “除非,奢离的脑子进水了……” 这倒是事实! 漠北的地理,匈奴人比张越要清楚的多。 而且,他们一早就抱定就依靠弓卢水,扼守祷余山的打算。 想要他们出来,除非天降常凯申,强行微操。 否则,难度不是一般大。 张越想了想,又问道:“那么,依大王之见,这祷余山可有漏洞,可有供我军迂回穿插之地?” 虚衍鞮道:“自是有的……” “不过,却需要绕行六百余里,翻山越岭,从北侧穿插进去……”虚衍鞮摇着头道:“这条路,哪怕是漠北牧民,也很少人愿意走……太危险,也太费时间了……” 张越闻言,抿着嘴唇,皱着眉头,然后看向司马玄,问道:“司马将军,我军的隧营是否可以在这弓卢水上,强行架起浮桥?” 若是可以的话,张越便打算带上数百精锐,全身重甲,在浮桥搭起的瞬间,率部渡河,抢占一个滩头,建立阵地,接应后续汉军。 司马玄闻言,上前拜道:“回禀侍中公,末将率部巡查了这附近一带,匈奴人的防御很严实,我军暂时还未找到可以趁机搭建浮桥的漏洞……” “那就是说……只能泅水强攻喽?”张越皱着眉头,这可不是一个好办法。 甚至称得上是下策里的下策。 毕竟,汉军现在一无冲锋艇,二无直升机。 要涉水渡河,穿过这喘流的大河,还得面对匈奴人的狙击,损失肯定将非常严重! 甚至很可能会遭遇一场大败! “隧营能不能想办法,建造数百条独木舟,然后趁夜送我军一批步卒过河?”张越问道。 司马玄摇头,道:“侍中公,此地少木,隧营砍光了方圆数十里的树木,也没有凑齐一条浮桥所需要的木料……” 张越听着,眉头紧锁。 渡河,成为了他和汉军继续前进最大的障碍。 就在此时,门外,传来了郭戎的声音:“侍中公,续将军奏报!” 一份封在竹筒内的军报,便被递到了张越面前,张越打开来,看完之后,原本紧锁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脸上更是露出了笑容。 正文 第九百六十六节 祷余山之战(2) “诸君,好消息!”张越放下手里的报告,笑容满面:“续将军在河曲地带,发现了大约两千左右的匈奴骑兵……” 众人听着,面面相觑,都有些不明所以。 不明白,这有什么值得高兴的? 但张越知道,这是他现在收到的最好的一个消息! 也是目前最大的一个机会! “匈奴人既然主动派遣了骑兵,出现在上游的河曲丘陵……”张越微笑着:“这就说明,他们还是有理想和希望的……” “有希望,就是最好的消息……” 老祖宗早就教育过了,无欲则刚。 若匈奴人真的龟缩在弓卢水以北,祷余山以南的地区,卡住这条咽喉要道,连头都不露,那么,汉军无论是想要重走霍去病的征途还是折向余吾水流域,都会始终面临此地之敌的攻击与骚扰,始终不得安宁。 故而,祷余山是汉军下一步行动前,必须拿下的要地! 而要拿下它,强攻的话,损失将会非常大。 而且,未必能够成功! 如今,居然有一支匈奴骑兵,出现在本来认为一定会被匈奴人放弃的河曲地带? 这说明了什么? 说明匈奴的主帅,想要建功立业! 虽然张越不明白,他为何会有这种想法? 但…… 几乎是下意识的,张越就明白,必须给他机会! “郭戎,汝立刻去通知续将军,不要与河曲之敌接触,立刻后撤三十里!”张越下令道。 然后他转过身来,看向众将,道:“吾需要招募一批蠕蠕人……” “让他们代替我军,去与匈奴交战……” 众人听着目瞪口呆,特别是虚衍鞮。 他瞪大了眼睛,满脸疑惑:“那不是必败吗?” 张越咧嘴笑着:“这正是吾所需要的!” 送人头,才能激发对方的好胜心,才能引诱如今猬集在祷余山以南的草原上的匈奴主力伸头出来。 只有乌龟离开了龟壳,才好方便吃掉! “立刻去做吧!”张越背身下令:“两天之内,本使要见到至少两千以上的蠕蠕骑兵……” …………………… 几乎是在同时,祷余山下的奢离,也接到了他派去河曲的军队发回来的报告——发现汉骑踪影。 他当即,便喜的手舞足蹈。 满脑子,都是胜利、权力和王座! 这不能怪他! 实在是,单于的宝座,太过诱人! “马上召集所有部族贵人!”他咬着牙齿,下达了命令:“再去告诉糜奢,让他立刻赶回龙城,去拜见母阏氏,将单于将归的事情,告知母阏氏!” 糜奢是奢离的表弟,同时也是他这个右贤王手下的左大都尉,更是母阏氏颛渠氏的妹妹之子,深得母阏氏喜爱,将他派去龙城,是最佳选择。 “您的意志,伟大的屠奢!”立刻有贵族转身而去。 奢离则负手向后,得意起来。 匈奴当前的格局,是匈奴帝国数十年来的矛盾与冲突产生的。 特别是当代单于狐鹿姑与母阏氏之间的矛盾,相当严重! 准确的说,应该是作为匈奴王族的孪鞮氏一系与素来作为匈奴后族的颛渠氏之间的矛盾,日益加重! 从儿单于时代,单于和母阏氏之间,就日渐离心离德! 自冒顿时期以来的默契与配合,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勾心斗角与尔虞我诈。 特别是如今的母阏氏,因为当年李陵杀李绪一事,与已故的且鞮侯单于和现在的狐鹿姑单于闹得很不愉快! 两者,近乎势同水火。 单于要变革,母阏氏就抬出祖制,抬出传统,极力反对、下绊子。 如今,狐鹿姑抱病,而且被迫从西域撤兵。 母阏氏能没有想法吗? 若这时,自己再打一个胜仗,哪怕是小小的胜仗…… 奢离兴奋的都要跳舞了! ……………………………… 数千里之外,私渠比鞮海畔,鲜花灿烂,牛羊成群。 在这里休息了数日后,狐鹿姑的身体,终于好转了一些。 刚刚喝了信任的巫医送来的草药,他勉强的坐起来,看向一直守在他身边的右大都尉木亥鞮,道:“辛苦右大都尉了……” “这是奴才该做的!”木亥鞮连忙跪下来说道。 他本是奴隶,准确的说是匈奴人从西域抓回来的战俘之后。 因为和狐鹿姑年纪相仿,加上机灵、懂事,所以被送到了狐鹿姑身边,作为玩伴兼奴隶。 一路陪伴着他,走到现在,可以说是现在这个单于庭里,对他最忠心的人。 狐鹿姑甚至打破传统,将他任命为单于庭的右大都尉,掌握一半的王庭扈从,更直接控制了单于帐附近的所有武士。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匈奴历史上,大小叛乱、政变,一直不绝于耳。 就连冒顿大单于与老上大单于这样的绝对强势的统治者,也遭遇过无数次政变与叛乱。 最近数十年,单于庭内更是流血无数次。 军臣单于、儿单于以及句犁湖单于,都是死的不明不白。 未遂的政变与叛乱,数都数不清楚。 所以,历代匈奴单于,都在不断强化和加强自身安保。 到得现在,狐鹿姑更是完全控制和掌握了王帐附近五百步的所有武装力量,并用财富、女人和牲畜,确保他们绝对忠诚! “龙城那边,有什么消息吗?”狐鹿姑问道。 “回禀大单于,奴才得到消息,说是已经发现了汉军的北征骑兵沿着弓卢水前进的踪迹……”木亥鞮低头道:“母阏氏已经下令,命右贤王奢离为帅,统帅仑头、车奢、卢水等十余部骑兵,进驻祷余山,并下令放弃了整个弓卢水以南的全部牧场,撤离了所有牲畜,并将姑衍山、狼居胥山的牲畜、妇孺,向燕然山、金山一带转移……” 狐鹿姑听着,点点头,终于露出微笑:“母阏氏,还是有见识的!” “此事,母阏氏做的对!” 汉军击破了卫律兵团后,漠北的防御力量,就出现了真空。 狐鹿姑虽然在闻讯后,立刻就做出了撤兵的举动,但,从西域撤回余吾水,并赶去救援圣山与龙城,哪怕狐鹿姑极力催促,他的先头部队现在起码也还需要一个月,才能赶回去! 而主力,更是至少需要四十天! 而这四十天,可能决定兴衰生死! 如今,龙城的消息,让他终于放下心来。 只要守住祷余山,哪怕汉人将弓卢水以南的所有牧场和羊盆都烧掉,对于匈奴而言,也不过是丢掉脸面,受些轻伤,还不会伤筋动骨。 然而…… 高兴过后,狐鹿姑猛然想了起来,瞪着眼睛,看向木亥鞮:“母阏氏为何不命丁零王去统帅,反而让右贤王坐镇?” “奢离,他根本就没有带过兵!” “而且,他的性子太急躁,功利心太重!” “让他去指挥诸部……万一其为汉人所诈怎么办?” “大单于,此乃母阏氏的意思……”木亥鞮连忙上前扶住越发激动的狐鹿姑:“您也是知道的,母阏氏素来喜欢右贤王……在先单于在时,就有意要立右贤王,幸各部贵人反对,而您又是先单于指定的左贤王,这才作罢……” “如今,母阏氏有机会,自然会让右贤王去立功……” “立功?”狐鹿姑勉强按捺住自己内心的狂躁:“我看,是去送死吧!” “那汉侍中,连卫律都能败,奢离焉能是其对手?” “马上去请坚昆王来!”狐鹿姑激动的道:“快去!” 木亥鞮自然明白自己的君王的意图,他立刻劝道:“大单于息怒,大单于息怒!如今,单于庭可离不开坚昆王!” “若坚昆王走,奴才恐怕无人能压制这单于庭上下……” “届时,恐怕比右贤王惨败,还要可怕!” 这次从天山撤退,几乎耗尽了狐鹿姑这数年来积攒下的威望。 对于整个单于庭的打击,都是相当严重的。 倾巢而出,聚集十五万骑兵,数百万的牲畜,西征日逐王,在天山下顿兵数月,却在胜利之前,忽然撤兵。 不止撤兵,还与先贤惮达成协议,承认并册立后者为左贤王,以此拉拢和团结匈奴力量,并重塑上层建筑。 这对所有曾对狐鹿姑忠心的部族来说,简直是晴天霹雳! 对所有追随狐鹿姑西征的士兵来说,更不啻是灾难! 更要命的,还是,各部贵人们因此而引发的离心离德。 对这些人来说,他们现在处于一种极为尴尬的地步。 他们跟着狐鹿姑去西征先贤惮,一则是出于忠诚和服从,二则也是想借此吃点东西,瓜分掉先贤惮的部众、军队与地盘。 现在倒好,白忙活了一场不说。 本来的敌人,如今摇身一变,成为了左贤王兼日逐王,未来的匈奴单于。 未来先贤惮上位,他们这些今天带兵去打过他,甚至恶言相向、落井下石的家伙,岂不是马上会成为眼中钉、肉中刺? 这些人现在没有爆发,没有动作。 不过是外患当前,不敢搞骚操作。 而且,还有坚昆王李陵率领的大军,在单于庭内弹压。 李陵的精锐骑兵和他控制和影响的单于庭主力,使得这些人投鼠忌器。 但问题是…… 李陵若是离开…… 后果简直不可想象! 没了这位在西征中打下赫赫战功,折服了无数贵族的大人物弹压。 这单于庭,马上就要翻天覆地! 弑君,对匈奴人来说,从来不是问题。 换一个单于,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 只要不是先贤惮,谁都可以! 狐鹿姑自然也明白这个道理,他闻言,叹了口气,像是失去了力量一般,瘫软在塌上。 李陵不能走,卫律又是败军之将。 单于庭内,四大氏族的精英,现在也靠不住了。 至于孪鞮氏…… 他最信任和欣赏的两个弟弟。 于靬王春天就去了北海,去找那个汉使苏武交流音律去了。 姑衍王虚衍鞮,现在恐怕不是阶下囚便是死人一个! 剩下的人里面,恐怕都是些想着‘彼可取而代之’的野心家。 环顾四周,狐鹿姑悲哀的发现,自己现在无人可用! “天神啊……日月之主啊……”狐鹿姑仰头看着穹顶:“请保佑您的子民,渡过这一劫难吧!就像您当年庇佑伟大的尹稚斜单于和乌维单于一般……” 他现在只能向神明寻求帮助了。 寄希望于神明的力量,让从弓卢水而来的汉军,出现意外或者发生问题,被迫撤兵。 不然,他真的没有信心,可以安然渡过此番灾难! “早知道……本单于就该早早的把汉使还给汉朝人……”狐鹿姑闭上眼睛,懊悔不已:“或者,不让卫律率部南下……也可以避免此劫!” 这两个选择,都可以使他避免今天的尴尬与困境。 送还汉使,就不会出现谈判的时候,汉朝使者被刺杀,进而引发那个侍中官率军出巡的事情。 不派卫律率部南下去找事情,就不会丧师漠南,漠北自然不会出现防御真空。 而可惜,他在这两个事情上,全都犯下致命错误。 “张毅张子重!”狐鹿姑闭上眼睛,在心里狠狠的记住了这个名字。 就像他的父祖,将卫青霍去病的名字,死死记在心里一般! 他明白,无论如何,现在,匈奴都出现一个大敌! 一个可能让匈奴帝国毁于一旦的敌人! 和当年的卫霍一样恐怖的敌人! 他用着实实在在的战绩,证明了狐鹿姑最初的猜测。 “汉,为何英雄豪杰如此之多?”狐鹿姑哀叹着:“卫青、霍去病后,又出一个张子重……” “此天欲亡我匈奴乎?” ……………………………… 两天后,在匈奴人和乌恒人努力下,两三千名游荡在弓卢水中游与上游地区的蠕蠕、高车人,被征募了起来。 老实说,这些如今还非常弱小的游牧民族,无论是身体素质还是其他情况,都不能被称为战士。 用一个词语来形容,乌合之众,应该是恰当的。 不过,这也是张越想要的结果! 不让匈奴人尝到甜头,怎么能引诱他们出来? 于是,张越让乌恒人将他们的武器拿出一部分,分给这些人,又搜刮了许多匈奴人的衣甲,给他们使用。 然后,随便的将他们组织了起来,就让虚衍鞮部下的一个贵族,带着数百降兵,踏上了前往河曲地区的征途。 同时,张越命令司马玄率领两千汉骑,紧随其后,与他们相距大约一百里。 并给司马玄下了一个死命令——遇到匈奴人,只许败,不许胜! 只许后撤,不许前进! 正文 第九百六十七节 祷余山之战(3) 被奢离派来河曲丘陵,守卫羊盆的,乃是车奢王姑犁。 姑犁今年三十多岁,生得低矮粗壮,长着一张典型的匈奴人的脸。 圆而大,满脸坑坑洼洼——大部分是他自己拿刀子割的。 从这也能看出来,他是匈奴的保守派。 在匈奴,想要区分一个贵族的立场,很简单,看他的脸。 脸上坑坑洼洼,到处刀疤,甚至鼻孔挂着铜环,脑后梳着小辫子的,就一定是保守派。 一定是匈奴最伟大,完全不需要改变的人。 反之,若是脸色白净,衣服整洁,蓄发甚至戴冠的,就必然是改革派。 这和后世是一般的。 衣服、妆容都是一种立场和意识形态。 “汉朝骑兵,又撤退了?”姑犁听着派出去的斥候的报告,忍不住摸着自己的下巴:“难道,本王真的受神明庇佑,拥有了可以吓退汉人的能力?” 左右听着,立刻拍马道:“必是大王神威盖世,汉人闻风丧胆!” “嗯……”姑犁摸了摸自己的下巴,颇为满意的点点头,但嘴上还是很谦虚的:“本王不过是借了祖宗的神威而已……” 然而,言语中的自得与骄傲,却是溢于言表。 没办法! 过去三十余年,从来都是匈奴人在汉军面前望风而逃,何曾有过汉军在匈奴人面前望风而逃的事情? 当初且鞮侯单于几乎动员了全国的精锐,在浚稽山里硬啃了一个月,才啃下汉朝李陵兵团的五千人。 就这,还差点因为伤亡太大,而主动撤军…… “这些汉人还算是识趣……”姑犁洋洋得意的甩着自己脑后的辫子:“不然本王必定要斩下他们的首级!” 就在此时,一个贵族手忙脚乱的跑来报告:“启禀大王,东南方发现汉人骑兵,足有上千……” “啊……”姑犁闻言,立刻慌了神:“快叫人集合兵马!” 然而,当他匆匆忙忙,集结起自己的部队,如临大敌的准备接战时。 却又接到了报告:“大王,我军斥候已经击破来犯的汉人!斩首数十……” 几个斥候,将几十个个脑袋以及许多甲械,丢到了姑犁面前。 姑犁目瞪口呆,无法相信。 他派在外面的斥候,最多两百多骑,就这么点兵力,在过去怕是连汉人的衣袖子都碰不到。 现在,却能击破汉军,还斩首数十? 他用力的捏了一下自己的脸皮,以确定自己不是在做梦。 然后,他才看向自己面前的首级。 眼中疑惑和不解立刻浮现。 面前的首级,都是些枯瘦的人头,头发枯黄、杂乱,几乎和他部族里的奴隶差不多,甚至可能还要惨一些。 “这些是汉人?”姑犁皱着眉头。 他虽然一直在漠北,没有上过战场,但也听说过,汉人都是身材高大,体格健壮,可以以一当五的勇士组成! 而眼前这些首级,别说一打五了,便是五打一,也未必打得过他手下的骑兵…… 但,那些斥候却都是异口同声的道:“回禀大王,这些正是奴才们斩下的汉军首级!” 姑犁眨了眨眼睛,然后想起了一个事情,便笑着道:“确实是汉人首级!我车奢部的勇士,果然神武!” “当然,这还要感谢老萨满的赐福!” “正是老萨满将伟大的天神的祝福赐予了我们,使得我们拥有了神力!” 于是,姑犁就带着他的手下,纷纷面朝狼居胥山方向,大礼参拜,高声祈祷:“伟大的天神,您是我们的父,是至高的天地化身,是日与月的主人……” 自然,姑犁也立刻将这个好消息,送去祷余山。 很快,奢离就接到了报告。 “车奢部依靠老萨满的赐福,以五十骑击破汉军千骑,斩首数十,杀伤数百?”奢离瞪大了眼睛,满眼不可思议。 而他身旁,那位老萨满却是云淡风轻的微微一笑:“屠奢,这是天神保佑的结果!” 其他部族的首领见此情况,也都是振奋起来。 车奢部是个样子,大家都知道。 实力和战斗力,在匈奴是垫底的! 这主要是因为,当年,车奢人拦在了汉朝那个男人的前进路上,于是就被其残忍的撕成了碎片。 自那以后,车奢部就衰微了。 但现在,这样的一个部族,居然能打出这样的战果? 哪怕是吹了牛逼,那也足以说明问题了。 若是车奢人都可以,那自己是不是也能呢? 只是想到这里,很多人都亢奋起来。 在匈奴,能击败汉军,是一个非常重要的资历! 随便是谁,只要沾上,哪怕只是小胜,都足够立刻声名鹊起,地位暴涨,甚至成为全国瞩目的英雄! 于是,他们纷纷跪下来,对那位依然轻松惬意的老萨满膜拜道:“还请老萨满慈悲,也赐福我等……” 老萨满低着头,不发一言,作为老神棍,他当然知道,什么时候可以装X,什么时候不可以。 更清楚,如何优秀有效的忽悠他人,套路他人。 这是他在公孙卿身边,学习了二十年,积累下来的经验与心得。 各部头人一见这个情况,更加深信不疑了。 于是,再拜道:“还请老萨满慈悲,看在吾等诚心诚意的份上,为我等赐福、祈祷……” 老萨满这时才悠悠的道:“世间之事,皆有神定,逆神而行,必有恶果!” “且,借神之力,必得虔诚,不虔诚之人,神将弃之、厌之……” 轻轻松松的一句话,就将所有事情,都丢给了所谓的神。 这样哪怕出了问题,他也可以甩锅。 为什么打了败仗? 因为你们中有不虔诚的人,让神明发现,发怒了。 打了胜仗,那自然功劳全是他的,就像现在。 众人听着,哪里还管这么多,纷纷道:“我等一向虔诚,还请老萨满慈悲……” 就连奢离,也道:“还请老萨满慈悲,赐福我军……” 他是想通了,无论如何,不管姑犁那边到底是什么情况。 他现在都需要胜利,哪怕是纸糊的、伪装的胜利。 只有这样他才有机会逆风翻盘! 老萨满听着,呵呵一笑,道:“既如此,请待我沐浴更衣,焚香祷告,向天神请求……” 正文 第九百六十八节 祷余山之战(3) 奢离亲自带人,赶到了河曲丘陵。 然后,他在车奢王姑犁的带领下,视察了被车奢骑兵杀死的‘汉军’,以及缴获的兵甲。 虽然,奢离一眼就认了出来,那些所谓的‘汉军’,其实压根就是些高车人、蠕蠕人。 但,这有什么关系呢? 匈奴又不像汉,有什么斩首积功制度。 也没有那个条件,搞一个论功行赏的制度。 单于庭也不会派人来检查、堪合。 故而,奢离也是揣着明白当糊涂,非常高兴的表扬了一番姑犁,特别是他在见到了那些缴获的兵甲后,更加高兴起来——这些缴获的兵甲里,甚至有两套汉军标配的皮甲以及十余柄铁制武器! 这些在匈奴,可比首级什么的值钱多了,也更有说服力! 毕竟,匈奴在战场上,面对的汉军,不止有单纯的汉人。 还有休屠、昆邪、辉渠、乌恒、月氏、西域各国的马仔,甚至是羌人。 所以对匈奴来说,缴获的兵甲质量,就是最佳证明! 只是…… 这数量还是太少了! 不足以用来说服龙城的贵族,更不足以用来证明他本人的能力。 “车奢王……”奢离不动声色的问道:“听说,大王发现的‘汉骑’足有两千?” 姑犁闻言,得意洋洋的道:“回禀屠奢,正是如此!” “哦……”奢离暗自点头,心里却是忍不住的想道:“汉军统帅,已经如此缺乏兵力了吗?” 在他想来,应该是从漠南远征至此的汉军,缺乏兵力,所以就抓了蠕蠕和高车的壮丁! 这种事情匈奴也是经常做的。 譬如狐鹿姑征先贤惮,便在西域抓了十几万壮丁,充作炮灰、奴隶使用。 两个时辰后,奢离在姑犁的带领下,更是亲自看了一下那支‘汉军’的情况。 虽然离的比较远,只能看到对方的大概样子。 但…… 高车、蠕蠕人的味道,哪怕隔了一百里,奢离也闻出来了。 “派斥候将这方圆百里,都给本屠奢侦查一遍!”奢离舔着嘴唇,兴奋的说道:“再派人回去告诉仑头王,让仑头王派出斥候渡河,看看汉军主力是否还在难侯山一带……” 若汉军主力被确认依然在两百里开外的难侯山,而这附近,又没有其他汉军…… 奢离忍不住的摩挲起自己的双手。 他甚至感觉到了,幸运之神在向他微笑。 虽然,高车、蠕蠕,只是些废物。 尽管,这些部族,从未被匈奴人放在眼里。 但,一旦他们和汉人搭上关系,那就是汉军! …………………………………… 难侯山下,汉军正在做着准备。 一种古老、简单,但非常有效的战术准备。 大批的汉军士兵,将他们的衣甲脱下来,交给了乌恒人、匈奴人。 然后穿上了属于乌恒、匈奴的服饰。 然后,他们集体的牵着战马,在司马玄的率领下,分批次离开。 而且,是趁着后方的补给队伍,运送物资时,悄悄离开。 只用了一天时间,就有超过四千汉军,用着这个办法,撤出了军营。 但,河对岸的匈奴人,对此却毫无所知,他们甚至不觉得汉军军营有什么变化! 因为,每天难侯山下的炊烟、声响、人数,都基本一致。 这就和当年,孙膑的添兵减灶战术,几乎如出一辙。 只是,汉军现在是反着来。 而这种欺诈战术,以这个时代的侦查手段来说,几乎是无解的。 除非发起大规模的进攻,不然匈奴人永远无法得知,难侯山下的汉军军营内的变化。 于是,负责侦查的匈奴斥候们,自然将他们以为的情况,报告了上去。 旋即,报告送到了奢离面前。 这让他真是心花怒放。 既然汉军主力,在难侯山下纹丝未动。 而眼前,就有着一块肥嫩的鲜肉! 这让他怎么不动心? 特别是,随后的斥候侦查,让他更进一步的贪婪了起来! 因为,根据斥候的侦查所知,那两千高车、蠕蠕炮灰后面和侧翼,还有着一千多的汉骑,真正的精锐,在虎视眈眈的埋伏。 而且,他们进行了巧妙的伪装,甚至努力扮作高车、蠕蠕的样子。 可惜,汉人就是汉人! 他们的身高、发型和面容特点,不是换一套衣服就能伪装得了的。 这就让奢离更加安心,也更加贪婪了。 因为,一切的结果都显示,汉朝人是在打算利用一批炮灰,故意诱导车奢骑兵误判,从而将车奢的骑兵引出盆地,消灭在旷野! “真以为本屠奢不看兵书?”奢离冷笑起来:“区区拙劣伎俩,也敢在本屠奢面前卖弄?” “马上回去,召集各部精锐,再请老萨满为诸部贵人、勇士赐福!”他转过身去,对自己的心腹下令,志得意满的道:“汉人,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在伟大的天神保佑下,日与月之灵眷顾的引弓之民,必将获胜!” 在他想来,两千炮灰加一千多的汉骑,相对于他的兵力来说,根本无足挂齿。 只要集合大军,完全可以赶在汉朝主力来援前,吃掉这些骑兵! 至少,也可以吃掉那些蠕蠕炮灰,将他们的脑袋和兵甲送去龙城,让龙城的母阏氏和孪鞮氏以及四大氏族的贵族们好好看看。 他——伟大的句犁湖单于之后,右贤王奢离,才是真正的那个天选之子,冒顿大单于与老上大单于事业的继承人! 也只有他才能带领匈奴走出低谷,重回巅峰! 可惜,奢离根本不知道,难侯山下的汉军军营内,汉军骑兵的出营速度,已经在不断加快之中。 到得二十七日的下午,就已经有超过六千骑兵和两千步兵,分别出营,然后迅速在各自军官的指挥下,借助着难侯山的隐蔽,悄悄的向着上游的河曲机动。 ………………………… 祷余山下,大型在线赐福仪式,正在举行。 空旷的草地上,数千名匈奴武士,虔诚无比的跪拜在地上。 场地周围,一个个被赶工打造出来的图腾柱,高高耸立。 其上雕刻着,各种匈奴神话传说之中的神明。 上百名萨满祭司,围绕着这些图腾柱,念诵着莫名而古老的祷告之词。 更有数百名武士,持着象征着匈奴祖先与猛兽/敌人搏斗的时候使用的武器,大声高歌着在匈奴被广为流传的诗歌。 还有上百名少女,在场地内高声唱诵着每一个匈奴人,从小到大都能耳熟能详的歌曲:“失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胭脂山,使我妇女无颜色……” 在所有的这些的加持下,场内气氛,瞬间变得肃穆无比,庄严而神圣。 每一个匈奴骑兵,都发自内心的感觉到了祖先的召唤与神灵的鼓舞,只觉得浑身都充满了力量。 于是,当那位被传说已久的老萨满,拄着拐杖,在十余名贵族的簇拥下步入场中时,所有人都是顶礼膜拜,高声歌颂:“伟大的天神使者,日与月之灵的眷顾人啊!请您将神明与祖先的力量,赐予我们,让我们击败汉人,重新统治这世界吧!” 老萨满在这齐声歌颂与膜拜之中,走到场内。 立刻就有人,将一件件传统的匈奴萨满法器,呈递到他面前。 而他则张开双手,微微一伸。 万众瞩目下,一件用羽毛装饰的法器,竟自动飞入其手中,然后被他牢牢抓在手上。 无论怎样都不会掉下。 所有目睹的人,都疯癫了起来。 就连贵族们,也是跪下来,磕头膜拜:“伟大的神!伟大的萨满!您是神的使者,是日与月之灵的行者!” 对匈奴人来说,这种隔空取物的能力,已经是神迹! 是他们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能力! 老萨满却只是轻轻一笑,道:“我只是一个在圣山上,供奉天神与日月之灵的卑微之人……远远称不上伟大……” 他松开手里的拐杖,推开搀扶着他的贵族,原本枸偻的身子,一下子就高大了起来,原本浑浊的双眼更是立刻焕发出光彩。 “是天神,与万物之灵,将他们的力量借给我而已……”他健步如飞,一下子就变得灵活起来。 他微微挥手,立刻有人将一桶桶清水抬到他面前。 他低下头来,看向这些清水,轻声道:“水,也有灵!” 他将手中的法器,放入水桶内,轻轻的搅动起来,然后他轻轻的对着水桶吹了一口气:“伟大的日之灵啊,请您将您的神威显现!”。 水桶上噗的一下,就燃起了火焰。 虽然这火焰转瞬即逝。 但,这无疑让所有人都变得更疯狂了。 “日灵!日灵!伟大的太阳之子,无所不能的太阳之灵!”数不清的人疯狂磕头膜拜。 老萨满神色严肃,郑重的看向所有人:“我现在,代表天神,日与月以及万物之灵,来赐福尔等!” 整个场地,瞬间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低下头来,将脑袋深深的埋在草皮上。 那老萨满看到这个情况,嘴角微微溢出一丝难以被察觉的讥笑。 心中更是乐开了花。 他的这些把戏,在长安城中,都不算什么高超把戏。 甚至是圈子里人所共知的事情。 然而,在这里,却可以顶着神明与天地的名义,假神与天地之名,还能让无数人膜拜、相信,甚至心甘情愿送上财富、女人! 这是他梦寐以求的事情! 但表面上,他却是一副无比严肃的模样,拿着法器,沾了沾清水,然后就撒向了人群。 “我代表天神与日月及万物之灵,赐福祂们的信徒!” “我祈祷天神与日月、万物之灵,将鹰的眼睛,狼的灵活、虎的力量,豹的速度,赐予这些虔诚信徒……” “我祈祷伟大的天神,庇佑祂的虔诚信徒……” “让他们免于被刀剑伤害,让他们不被箭矢命中……” 无数人立刻争先恐后的,挤上前来,争夺着那些撒出去的清水。 更有人,在被撒到水后,立刻就兴奋的大吼大叫起来:“我感觉,我的力气更大了!” “我能看得更远了!” ………… 无数人兴奋的大喊着,这带动了更多的狂热与癫狂。 然而…… 这些人永远不会知道,人的身体,会分泌一种叫肾上腺素的东西。 这种东西会刺激人体,特别是兴奋的时候,会导致人发现,自身比从前更强! 于是整个祷余山下,变成了一个宗教气氛,极度浓烈的场所。 萨满教,从未像现在这样,深切而真正的影响到了匈奴人! …………………… 赐福仪式后,狂热的匈奴骑兵们,就在他们的首领带领下,踏上了前往河曲丘陵的道路。 数千人,数千被宗教刺激的兴奋无比,甚至感觉已然刀枪不入的匈奴骑兵,狂热的踏上了征途! 他们现在满脑子都是神明在保佑他们! 所以,几乎没有人觉得,这次他们会遇到什么麻烦。 他们只觉得,世界将被自己征服! 就像他们的祖先一样,他们将重新统治一切! 在这种情绪的刺激下,他们走的非常快,快的超出了每一个人的认知! 原本需要起码两天时间才能走完的路,只用了一天半都不到,他们就抵达了河曲丘陵。 这再次强化了这些匈奴骑兵的认知,也再次凝聚了他们内心的狂热情绪! 在他们看来,这正是被神明赐福的结果! 于是,当奢离看到他们的时候,这个匈奴的右贤王赫然发现,自己的军队好像有些不对劲。 就连他的本部骑兵,也是如此! 人人都在虔诚而狂热的议论着‘神使’的种种神迹与伟力。 每一个人在提到那位老萨满时,都会使用尊称。 而且,但凡有人没有用尊称,迎接他的必定是一顿暴打! 甚至还会被所有人排挤、排斥,斥责为‘不虔诚之人’。 更要命的是…… 部族内部的萨满祭司的地位,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增长。 有些萨满祭司,甚至获得了超过部族贵族的地位与权力。 而这在过去的匈奴,是不曾出现,也不敢想象的事情! 可惜,奢离并没有太多时间和功夫来关注此事,也未将注意力放到这方面。 现在他满脑子,都只有一个想法——打一个大胜仗,然后迅速回去,熬到汉朝人撑不住了主动撤退,他就赢了! 正文 第九百六十八节 祷余山之战(3) 奢离亲自带人,赶到了河曲丘陵。 然后,他在车奢王姑犁的带领下,视察了被车奢骑兵杀死的‘汉军’,以及缴获的兵甲。 虽然,奢离一眼就认了出来,那些所谓的‘汉军’,其实压根就是些高车人、蠕蠕人。 但,这有什么关系呢? 匈奴又不像汉,有什么斩首积功制度。 也没有那个条件,搞一个论功行赏的制度。 单于庭也不会派人来检查、堪合。 故而,奢离也是揣着明白当糊涂,非常高兴的表扬了一番姑犁,特别是他在见到了那些缴获的兵甲后,更加高兴起来——这些缴获的兵甲里,甚至有两套汉军标配的皮甲以及十余柄铁制武器! 这些在匈奴,可比首级什么的值钱多了,也更有说服力! 毕竟,匈奴在战场上,面对的汉军,不止有单纯的汉人。 还有休屠、昆邪、辉渠、乌恒、月氏、西域各国的马仔,甚至是羌人。 所以对匈奴来说,缴获的兵甲质量,就是最佳证明! 只是…… 这数量还是太少了! 不足以用来说服龙城的贵族,更不足以用来证明他本人的能力。 “车奢王……”奢离不动声色的问道:“听说,大王发现的‘汉骑’足有两千?” 姑犁闻言,得意洋洋的道:“回禀屠奢,正是如此!” “哦……”奢离暗自点头,心里却是忍不住的想道:“汉军统帅,已经如此缺乏兵力了吗?” 在他想来,应该是从漠南远征至此的汉军,缺乏兵力,所以就抓了蠕蠕和高车的壮丁! 这种事情匈奴也是经常做的。 譬如狐鹿姑征先贤惮,便在西域抓了十几万壮丁,充作炮灰、奴隶使用。 两个时辰后,奢离在姑犁的带领下,更是亲自看了一下那支‘汉军’的情况。 虽然离的比较远,只能看到对方的大概样子。 但…… 高车、蠕蠕人的味道,哪怕隔了一百里,奢离也闻出来了。 “派斥候将这方圆百里,都给本屠奢侦查一遍!”奢离舔着嘴唇,兴奋的说道:“再派人回去告诉仑头王,让仑头王派出斥候渡河,看看汉军主力是否还在难侯山一带……” 若汉军主力被确认依然在两百里开外的难侯山,而这附近,又没有其他汉军…… 奢离忍不住的摩挲起自己的双手。 他甚至感觉到了,幸运之神在向他微笑。 虽然,高车、蠕蠕,只是些废物。 尽管,这些部族,从未被匈奴人放在眼里。 但,一旦他们和汉人搭上关系,那就是汉军! …………………………………… 难侯山下,汉军正在做着准备。 一种古老、简单,但非常有效的战术准备。 大批的汉军士兵,将他们的衣甲脱下来,交给了乌恒人、匈奴人。 然后穿上了属于乌恒、匈奴的服饰。 然后,他们集体的牵着战马,在司马玄的率领下,分批次离开。 而且,是趁着后方的补给队伍,运送物资时,悄悄离开。 只用了一天时间,就有超过四千汉军,用着这个办法,撤出了军营。 但,河对岸的匈奴人,对此却毫无所知,他们甚至不觉得汉军军营有什么变化! 因为,每天难侯山下的炊烟、声响、人数,都基本一致。 这就和当年,孙膑的添兵减灶战术,几乎如出一辙。 只是,汉军现在是反着来。 而这种欺诈战术,以这个时代的侦查手段来说,几乎是无解的。 除非发起大规模的进攻,不然匈奴人永远无法得知,难侯山下的汉军军营内的变化。 于是,负责侦查的匈奴斥候们,自然将他们以为的情况,报告了上去。 旋即,报告送到了奢离面前。 这让他真是心花怒放。 既然汉军主力,在难侯山下纹丝未动。 而眼前,就有着一块肥嫩的鲜肉! 这让他怎么不动心? 特别是,随后的斥候侦查,让他更进一步的贪婪了起来! 因为,根据斥候的侦查所知,那两千高车、蠕蠕炮灰后面和侧翼,还有着一千多的汉骑,真正的精锐,在虎视眈眈的埋伏。 而且,他们进行了巧妙的伪装,甚至努力扮作高车、蠕蠕的样子。 可惜,汉人就是汉人! 他们的身高、发型和面容特点,不是换一套衣服就能伪装得了的。 这就让奢离更加安心,也更加贪婪了。 因为,一切的结果都显示,汉朝人是在打算利用一批炮灰,故意诱导车奢骑兵误判,从而将车奢的骑兵引出盆地,消灭在旷野! “真以为本屠奢不看兵书?”奢离冷笑起来:“区区拙劣伎俩,也敢在本屠奢面前卖弄?” “马上回去,召集各部精锐,再请老萨满为诸部贵人、勇士赐福!”他转过身去,对自己的心腹下令,志得意满的道:“汉人,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在伟大的天神保佑下,日与月之灵眷顾的引弓之民,必将获胜!” 在他想来,两千炮灰加一千多的汉骑,相对于他的兵力来说,根本无足挂齿。 只要集合大军,完全可以赶在汉朝主力来援前,吃掉这些骑兵! 至少,也可以吃掉那些蠕蠕炮灰,将他们的脑袋和兵甲送去龙城,让龙城的母阏氏和孪鞮氏以及四大氏族的贵族们好好看看。 他——伟大的句犁湖单于之后,右贤王奢离,才是真正的那个天选之子,冒顿大单于与老上大单于事业的继承人! 也只有他才能带领匈奴走出低谷,重回巅峰! 可惜,奢离根本不知道,难侯山下的汉军军营内,汉军骑兵的出营速度,已经在不断加快之中。 到得二十七日的下午,就已经有超过六千骑兵和两千步兵,分别出营,然后迅速在各自军官的指挥下,借助着难侯山的隐蔽,悄悄的向着上游的河曲机动。 ………………………… 祷余山下,大型在线赐福仪式,正在举行。 空旷的草地上,数千名匈奴武士,虔诚无比的跪拜在地上。 场地周围,一个个被赶工打造出来的图腾柱,高高耸立。 其上雕刻着,各种匈奴神话传说之中的神明。 上百名萨满祭司,围绕着这些图腾柱,念诵着莫名而古老的祷告之词。 更有数百名武士,持着象征着匈奴祖先与猛兽/敌人搏斗的时候使用的武器,大声高歌着在匈奴被广为流传的诗歌。 还有上百名少女,在场地内高声唱诵着每一个匈奴人,从小到大都能耳熟能详的歌曲:“失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胭脂山,使我妇女无颜色……” 在所有的这些的加持下,场内气氛,瞬间变得肃穆无比,庄严而神圣。 每一个匈奴骑兵,都发自内心的感觉到了祖先的召唤与神灵的鼓舞,只觉得浑身都充满了力量。 于是,当那位被传说已久的老萨满,拄着拐杖,在十余名贵族的簇拥下步入场中时,所有人都是顶礼膜拜,高声歌颂:“伟大的天神使者,日与月之灵的眷顾人啊!请您将神明与祖先的力量,赐予我们,让我们击败汉人,重新统治这世界吧!” 老萨满在这齐声歌颂与膜拜之中,走到场内。 立刻就有人,将一件件传统的匈奴萨满法器,呈递到他面前。 而他则张开双手,微微一伸。 万众瞩目下,一件用羽毛装饰的法器,竟自动飞入其手中,然后被他牢牢抓在手上。 无论怎样都不会掉下。 所有目睹的人,都疯癫了起来。 就连贵族们,也是跪下来,磕头膜拜:“伟大的神!伟大的萨满!您是神的使者,是日与月之灵的行者!” 对匈奴人来说,这种隔空取物的能力,已经是神迹! 是他们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能力! 老萨满却只是轻轻一笑,道:“我只是一个在圣山上,供奉天神与日月之灵的卑微之人……远远称不上伟大……” 他松开手里的拐杖,推开搀扶着他的贵族,原本枸偻的身子,一下子就高大了起来,原本浑浊的双眼更是立刻焕发出光彩。 “是天神,与万物之灵,将他们的力量借给我而已……”他健步如飞,一下子就变得灵活起来。 他微微挥手,立刻有人将一桶桶清水抬到他面前。 他低下头来,看向这些清水,轻声道:“水,也有灵!” 他将手中的法器,放入水桶内,轻轻的搅动起来,然后他轻轻的对着水桶吹了一口气:“伟大的日之灵啊,请您将您的神威显现!”。 水桶上噗的一下,就燃起了火焰。 虽然这火焰转瞬即逝。 但,这无疑让所有人都变得更疯狂了。 “日灵!日灵!伟大的太阳之子,无所不能的太阳之灵!”数不清的人疯狂磕头膜拜。 老萨满神色严肃,郑重的看向所有人:“我现在,代表天神,日与月以及万物之灵,来赐福尔等!” 整个场地,瞬间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低下头来,将脑袋深深的埋在草皮上。 那老萨满看到这个情况,嘴角微微溢出一丝难以被察觉的讥笑。 心中更是乐开了花。 他的这些把戏,在长安城中,都不算什么高超把戏。 甚至是圈子里人所共知的事情。 然而,在这里,却可以顶着神明与天地的名义,假神与天地之名,还能让无数人膜拜、相信,甚至心甘情愿送上财富、女人! 这是他梦寐以求的事情! 但表面上,他却是一副无比严肃的模样,拿着法器,沾了沾清水,然后就撒向了人群。 “我代表天神与日月及万物之灵,赐福祂们的信徒!” “我祈祷天神与日月、万物之灵,将鹰的眼睛,狼的灵活、虎的力量,豹的速度,赐予这些虔诚信徒……” “我祈祷伟大的天神,庇佑祂的虔诚信徒……” “让他们免于被刀剑伤害,让他们不被箭矢命中……” 无数人立刻争先恐后的,挤上前来,争夺着那些撒出去的清水。 更有人,在被撒到水后,立刻就兴奋的大吼大叫起来:“我感觉,我的力气更大了!” “我能看得更远了!” ………… 无数人兴奋的大喊着,这带动了更多的狂热与癫狂。 然而…… 这些人永远不会知道,人的身体,会分泌一种叫肾上腺素的东西。 这种东西会刺激人体,特别是兴奋的时候,会导致人发现,自身比从前更强! 于是整个祷余山下,变成了一个宗教气氛,极度浓烈的场所。 萨满教,从未像现在这样,深切而真正的影响到了匈奴人! …………………… 赐福仪式后,狂热的匈奴骑兵们,就在他们的首领带领下,踏上了前往河曲丘陵的道路。 数千人,数千被宗教刺激的兴奋无比,甚至感觉已然刀枪不入的匈奴骑兵,狂热的踏上了征途! 他们现在满脑子都是神明在保佑他们! 所以,几乎没有人觉得,这次他们会遇到什么麻烦。 他们只觉得,世界将被自己征服! 就像他们的祖先一样,他们将重新统治一切! 在这种情绪的刺激下,他们走的非常快,快的超出了每一个人的认知! 原本需要起码两天时间才能走完的路,只用了一天半都不到,他们就抵达了河曲丘陵。 这再次强化了这些匈奴骑兵的认知,也再次凝聚了他们内心的狂热情绪! 在他们看来,这正是被神明赐福的结果! 于是,当奢离看到他们的时候,这个匈奴的右贤王赫然发现,自己的军队好像有些不对劲。 就连他的本部骑兵,也是如此! 人人都在虔诚而狂热的议论着‘神使’的种种神迹与伟力。 每一个人在提到那位老萨满时,都会使用尊称。 而且,但凡有人没有用尊称,迎接他的必定是一顿暴打! 甚至还会被所有人排挤、排斥,斥责为‘不虔诚之人’。 更要命的是…… 部族内部的萨满祭司的地位,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增长。 有些萨满祭司,甚至获得了超过部族贵族的地位与权力。 而这在过去的匈奴,是不曾出现,也不敢想象的事情! 可惜,奢离并没有太多时间和功夫来关注此事,也未将注意力放到这方面。 现在他满脑子,都只有一个想法——打一个大胜仗,然后迅速回去,熬到汉朝人撑不住了主动撤退,他就赢了! 正文 第九百六十九节 祷余山之战(4) 延和二年夏四月二十五。 经过一天的准备后,车奢王姑犁,率着他的军队,主动从丘陵盆地内出来,然后自然而然的去找了那在河曲一带的‘汉骑’的麻烦。 而‘汉骑’当然是触之既溃,向着南方溃逃。 姑犁的骑兵,于是就兴高采烈的衔尾追杀。 在追杀了三十余里后,情况反转了过来。 埋伏在丘陵之后的,汉军骑兵,猛然从两翼杀出,打了车奢骑兵一个措手不及。 这下就轮到车奢人溃不成军,向北奔逃,苍茫大地上,顿时就是一片鸡飞狗跳。 登临山峦,张越远眺着这场闹剧。 嘴角微微溢出一丝笑容。 虽然双方演技,都有些堪忧。 但,剧本却并未被破坏。 更重要的是,匈奴人的表现,向张越证明了一个事实——他们的主力来了,而且就在身后! 错非如此,眼前的匈奴人,岂会如此轻易的出击? 又岂会如此简单的入瓮? 接下来的,才是关键! “希望续相如,能够好好演!”张越轻声道:“可不能演砸了!” 最好的情况,当然是将匈奴主力引到预定战场,然后予以围歼! 而底线,则是将这部分匈奴骑兵,击溃或者打垮。 因为,今天的战场,不止是在这一处! 难侯山与祷余山之间,也是一个战场! 只要张越能够在这里确认祷余山之敌的主力已经在此。 那么,难侯山下的飞狐军与虚衍鞮的匈奴骑兵,便会立刻泅水渡河,抢滩登陆,然后搭起浮桥,使得飞狐军与虚衍鞮的部下,迅速通过,然后消灭或者击溃当面之敌,占领祷余山。 这样的话,哪怕河曲丘陵这里,未能消灭匈奴主力,逃窜之敌,也将再也无法成为汉军前进的障碍了! 无论是北上狼居胥山,还是折向西方,进入余吾水,摧毁匈奴的经济命脉。 对张越来说,都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 在奢离眼里,事情也是完美的和剧本一般,严丝合缝。 他看着追击着车奢部骑兵,越来越靠近本方的汉骑,嘴角露出了狂喜之色。 他兴奋的握紧了拳头。 而他的部下,比他更加亢奋! 这些如今已经被宗教洗脑的贵族和骑兵,满脑子都是暴虐的想法。 “屠奢!可以进攻了吧?”有人迫不及待的问道。 更有人连问都不想问,就已经去准备了 奢离看着这个情况,稍微有些不高兴,但目前的局势下,他也没有去计较。 只是举起手来,道:“再等等……等汉人再靠近一些……” 他虽然不是一个合格的统帅,也没有什么指挥经验。 但作为孪鞮氏的宗种,基本的常识他还是有的! 他很清楚,自己必须快速消灭此地的汉军,然后赶在难侯山的汉人没有反应过来前,迅速渡河回援祷余山! 所以,自然是汉军靠的越近,机会越大! 在他的控制下,各部贵人和武士们,虽然很暴躁,但还是勉强服从了命令。 视线内,汉军追着车奢部的骑兵,越来越近。 十里、八里、六里…… 当接近丘陵地带,只剩下不足两里时,奢离抽出自己腰间的佩剑,大声下令:“攻击!杀光汉人!” 于是,在延绵二十多里的山丘后,数不清的匈奴骑兵骑着战马,在其贵族和首领的带领下,乌泱泱的出现。 “呜呜呜……”号角声响彻天地。 然后,马蹄践踏,震得大地都颤抖了起来。 ………………………… “匈奴主力果然来了!”续相如看到这个情况,呵呵的一笑:“张侍中,果真有乃祖之风!” 他拍着马,带着自己的亲兵,调转马头就向后走。 同时,他高声下令:“去告诉各部军候,都给劳资机灵点!别演砸喽!” 于是,汉军立刻就在这刹那,戏精附体。 无数人尖叫着,调转马头就跑。 甚至,为了逃命,不顾什么队形。 直接撒丫子,就向南方的难侯山方向逃窜。 连军旗都没有人管了。 至于蠕蠕和高车人,更是彻底抛弃,丢在一边。 乃至于将他们当成炮灰,丢给匈奴人吃。 奢离一看这个情况,当即就哈哈大笑起来:“汉人,也有今天!” “追!给本屠奢追!杀一个汉人,赏牛一头!” 顿时,所有人都是血脉偾张,感觉浑身都充满了力量。 于是,纷纷用力夹紧马腹,不断催促战马加速。 在这个过程里,蠕蠕、高车等被招募而来的炮灰,面对气势汹汹,规模庞大的匈奴骑兵直接就吓得尿裤子。 当场就彻底崩溃。 无数人拼命逃跑,而更多的人,则直接下马,跪到地上请降。 然而,根本没有人在意他们。 奢离也只是随便派了大约一百骑去收拢这些家伙,将他们视为未来的奴隶。 他本人则带着自己的本部骑兵,不断加速向前。 “我看你们能跑多远!”奢离冷笑着,看着那些拼命遁逃的汉骑,内心得意无比! 作为匈奴王族,他从小就是在马背上长大的,自然也清楚,战马的耐力究竟有多么糟糕? 以汉军现在的遁逃速度,他们最多只能再坚持一个时辰,马匹的体力和耐力就要双双耗尽! 然后沦为砧板上的鱼肉! 而他的骑兵,却拥有着充足的马力储备!完全可以将这些汉人踏碎! 想到这里,他就不由得幻想起,他将这些汉军消灭后,回到龙城的场景…… 到那时,他将成为所有匈奴人的英雄! 将成为匈奴的保护者! 更将成为无数贵族和部族眼中的英雄统帅! 届时,便是母阏氏,也要对他毕恭毕敬! 到那时…… 奢离摸了摸自己的额头,仿佛看到了匈奴单于的王冠,被戴到自己头上的场景,仿佛看到了无数部族首领和西域国王,在他面前俯首称臣的场景。 这样想着,他内心就变得无比炽热起来。 而奢离的部下和各部的匈奴骑兵,比奢离还狂热,还兴奋! “伟大的天神啊,您果然是存在的!”不知道多少人,兴奋不已的在心里对着神明祷告。 那位匈奴萨满教宣扬的天神,瞬间就收割无数信仰,涌现了无数狂信徒! 若是玄幻世界,怕是足以点燃神火,举起神国了! 没办法,在匈奴人的认知里,从来都只有汉骑压着匈奴打。 什么时候,汉骑会在匈奴人面前这样狼狈和不堪? 所有人都被眼前的假象蒙蔽了双眼,混淆了感观。 根本没有人发现,续相如和他的骑兵,虽然撤的狼狈不已。 甚至,许多人还为了追求速度,把武器甚至是甲胄都丢在了地上。 这种夸张的演技,若是换了李陵、卫律,恐怕都有可能识破。 但,在现在,却压根没有人察觉到异常。 所有人都沉浸在神明保佑与胜利的兴奋里。 战场,于是渐渐向南转移。 …………………………………… 站在山坡上,张越看着越来越接近的匈奴骑兵。 他稍稍的根据扬起的尘土与其后紧随而来的马蹄声,做了些判断:“应该是至少七千以上的骑兵……” “啧啧……真是大手笔啊!” 在难侯山下对峙的时间,张越自然派了许多人对祷余山以南的匈奴集团进行了侦查,他甚至自己亲自带队估算过。 得出来的结论是——在祷余山以南和祷余山下,大约聚集着三到四万的匈奴军队。 当然了…… 这其中应该包括了大量的非战斗人员! 可以一战的骑兵,应该不足两万! 就算在那两万里,也并不是人人都可以上阵的,能有一万左右的主力,对匈奴人来说,就已经很了不起了! 这也是冷兵器时代的常态。 看着别人吹牛逼,说什么八十万大军,带甲百万什么的。 其实仔细扒开一看,便会知道,狗屁八十万、一百万! 能有个三五万就已经很不错了。 若是有个十来万,便已然是顶级的国战! 就像当初的余吾水会战,汉匈双方都是号称投入数十万大军。 然后,真正在第一线交锋的,汉军撑死了也就五六万,匈奴那边多一些,但也不超过十万! 没办法,冷兵器时代不是工业时代。 没有火车、轮船、高速公路和飞机可以为后勤提供可靠的保障! 李广利伐大宛,五万大军出塞,屁股后面跟了十八万青壮,除此之外,还有大批的罪犯、刑徒被送去玉门关,作为运粮民夫。 匈奴人虽然是逐水草而居的游牧民族,只要有牲畜,有奶就可以维系生存。 然而,牲畜所产的牛羊马等鲜奶,也是需要加工,才可以成为他们的主食的。 需要进行蒸煮,才可以食用。 这就需要大量人力物力了。 故而,匈奴人每次作战,都有大量的非战斗人员随军。 为匈奴军队照料庞大的随军牲畜群,熬制和蒸煮食物,同时还要负责收集燃料,处理各种生活垃圾等等。 也就是张越这一次北征,因为从呼奢等部,征用到了大量牲畜。 所以,后勤压力大大减轻。 只需要乌恒联军,帮忙照看和管理好随军的牲畜群。 并负责将它们宰杀,烹煮,以供大军食用。 所以,才知需要几千乌恒人就可以满足这两万多的大军的吃喝拉撒。 若是像从前那样,打传统的战争。 恐怕,单单只是为了支撑张越的这个兵团,在远离长城的漠北存在。 长安方面至少就需要征发三十万以上的民夫、青壮,日夜不停的从太原、敖仓转运军粮支援! 开支将会大到无法想象! 即使如此,张越从呼奢等部带来的十几万头牲畜,也被吃掉了大半。 若想要不饿肚子,就得学习偶像,因粮于敌! 故而,看到匈奴骑兵的尘土,再听着马蹄声,张越就喜不自胜起来。 来到这里的匈奴骑兵,恐怕是祷余山之敌的中坚、骨干和绝对精锐! 吃掉他们,祷余山就只剩下乌合之众,不足为惧! 哪怕飞狐军不能渡河,张越也可以率军在消灭眼前之敌后,沿着他们来的路,直捣祷余山! 而祷余山下的那些奴隶和牧民,岂能是汉军的对手? 这样,就至少可以从匈奴人手里抢到大量的牲畜和奶酪。 足可保证汉军拥有充足的食物! “传令各部!”张越下令道:“以狼烟为号,狼烟燃起,即刻攻击!” 而他则拿起一个火把,站到了山上的一座被修筑起来的简易烽燧台之前。 只待匈奴骑兵,进入预设战场或者预设战场范围,他便会点起这烽燧台内堆磊起来的燃料。 用烽火这种当代最简单,同时也最实用的通讯方法,告知在难侯山的飞狐军与虚衍鞮,让他们渡河攻击! 远方,续相如的骑兵,带着匈奴人,一路奔驰,不断靠近。 很快,仅凭肉眼,张越就能看到,匈奴骑兵的轮廓,甚至可以看清楚那些匈奴骑兵阵列之中陈列的大纛。 “一、二、三、四……八……”张越砸吧了一下嘴唇,摇了摇头:“不过数千骑,便有着许多的大纛……这漠北还真的是庙小王八大……” 不过这也算是一种福利了。 汉家军功制度里,斩将夺旗,都是加分项,而且是很好的加分项! 若能缴获这些大纛,带回长安,仅凭这一点,张越就可以在这支远征军里,造出一到三位列侯以及十余位封君,上百名两千石官吏! 再加上其他军功和战功结算。 若是一切顺利,这次远征军上下,将要全体跳龙门! 只要能活着回去,哪怕只是一个卒子,也可以获得十几万钱的赏赐以及数个级别的爵位升迁。 而军官阶级里,伍长什长,最差的也将变成队率。 运气好的话,说不定可以成为军候以上的军官。 而这个级别的军官,已经初步具备,将家族改造为军功贵族的能力! 而依靠着这些,张越就可以搭起一个势力,一个集团的架子。 就像当年的卫青军事集团、霍去病军事集团以及现在的李广利军事集团一样,足可影响朝政,改变国策的顶级利益集团的架子! 正文 第九百七十节 上头 狼烟升腾而起,迅速冲上云霄。 然后,十里外的一个山岗上,又一座烽燧台被点燃。 通过这种沿途上的狼烟传递。 很快的,难侯山下,负责镇守军营的飞狐将军辛武灵便看到了狼烟。 他嗖的一下,就站了起来:“匈奴入瓮矣!” 兴奋的都快要跳舞的辛武灵当即就下令:“全军渡河!” 于是,汉军军营中,瞬间战鼓擂起,旌旗飞展,在辛武灵的指挥下,以飞狐军的骑兵为主力,配合乌恒、匈奴骑兵,上万大军,被组织起来。 数百名被挑选出来的士兵,脱掉上衣,赤膊跳入河水之中。 借助着一些木板或者这些天来,宰杀牲畜时,留下的膀胱、皮革制成的一些浮力皮囊,奋力游向对岸。 而这些人,每一个人的腰上,都被系上了一条绳索。 随着他们游向对岸,绳索也跟着不断延伸,很快就在这开阔的河段上,形成了一个无比壮观的场景。 数百名勇士,数百条长而粗的绳索,将偌大的弓卢水河面,变成了渔网一样的存在。 而此时,河对岸负责防御的匈奴人才如梦初醒! 他们一边慌慌张张的点燃了告警的狼烟,一边急急忙忙的拿起武器,想要阻止、限制汉军的进攻! 可惜…… 他们只做成了第一件事情,将一个防汉军的烽燧台点燃。 阻止、限制,却成为了天方夜谭! 盖因泅水而来的汉军士兵,皆是从飞狐军、长水校尉、护乌恒都尉的精锐之中选拔出来的敢死悍勇之士,而且,都是水性极佳之人! 他们选择渡河的河段,又是这一地区,水流最平缓,河面相对狭窄的地带。 不过数十米宽的河道,他们在十余秒内,就已经游过,然后第一批上岸的士兵,立刻就将自己身上带着的一个木桩,插入河滩的沙土。 紧随而来的士兵,则抽出了他们的武器,跳上河滩。 直到这时,匈奴的守军才急忙赶来。 本来,在常规情况下,匈奴人在这样的渡河地点,都派驻了大量骑兵。 并在附近构筑了一些简易防线,同时还在河滩之后,派驻了大批应急力量。 然而现在,其主力被奢离带去了上游的河曲丘陵。 留守此地的,除了少量精锐外,便只有老弱病残了。 而为了应急,负责附近防区的匈奴贵族,不得不将这少数的精锐,集中在自己手里,作为机动力量,并将老弱病残,推上前线! 就像留在此地的匈奴士兵,普遍都是三十五岁以上,甚至四十岁的老兵。 或许在汉室,这样的年纪正是年富力强,可堪大用的年纪。 然而在匈奴,艰苦的草原游牧生活以及沉重的压力,让大部分的牧民都无法活过三十岁。 即使是一般的小贵族,到了三十岁以后,也会被各种疾病压垮,成为被人遗忘与嫌弃的存在。 匈奴人的寿命,只有上层的贵族,才能和中国的中产之家相比! 故而,这些老兵们,虽然有着丰富的经验与精湛的作战技能、极高的反应速度。 然而,身体却已经垮掉了。 连匈奴人最小的弓,也需要用力才能拉开。 至于格斗? 根本就不可能是身强力壮,年轻气盛的汉军精锐对手! 哪怕他们是骑马而来,本身有着战马的速度加成,使战力成倍增加。 然而…… 还是被登陆的汉军先锋,干净利落的击溃。 而这时,汉军的隧营部队,已经拿着各种材料,泅水而来。 然后,他们迅速的利用带来的材料,在河滩上,构筑起一个坚固的桥墩。 然后便利用绳索以及携带来的材料,开始紧张有序的构筑浮桥。 虽然缺乏木材,无法大量建造独木舟,用来支撑浮桥的底座。 但,他们却在蠕蠕与高车部族里,找到了许多这些土著用来渡河的羊皮筏。 这些羊皮筏,吹气之后,可靠性虽然不如独木舟,但胜在实用! 于是,很快,弓卢水上,便出现了数十、上百个羊皮筏。 隧营士兵们,拉着这些筏子,将它们固定在绳索之间,捆绑起来,随后开始在其上铺设木板。 ………………………… 伴随着一声鼓响。 奢离从美梦中惊醒! 然后他便看到了,前方的苍茫草原上,一支汉军步兵,在骑兵簇拥下,正缓缓列阵而来。 这还不是最恐怖的。 最恐怖的是——不止是正面。 两翼侧面,也都出现了大量的汉骑! 一面面黑龙旗,随风飘扬! 远方的山岗上,汉军主帅大纛,映入了眼帘。 大写的‘张’字,刺得奢离眼睛肿胀,有些睁不开来。 “陷阱!”他下意识的就反应了过来:“必须想办法立刻撤退!” 然而,当他正想要下令的时候,却发现,他的部下和士兵,都疯了起来。 他们面对着气势汹汹迫近的汉军,非但没有停下来,反而更加拼命的抽打战马,陷入了更癫狂的亢奋之中! “这些汉人是来送死的!”许多部族里的萨满祭司们,都叫嚣着,鼓噪着:“天神与万物之灵会庇佑你们!” 于是,匈奴骑兵们变得更加亢奋起来! 哪怕其中有不少依然有理智的人,知道在这个情况下,最好还是不要去和汉骑硬刚。 可惜,这些人太过分散。 而且,没有组织! 哪像其他被洗脑的人,有着萨满祭司鼓吹和鼓噪。 说起这些萨满祭司,就不得不说,他们真不是坏! 只是纯粹的蠢而已! 这些终生都只在漠北部族里宅着的萨满祭司们,对于‘老萨满’的神威是心悦诚服的,对于天神庇佑着自己,更是坚信不疑! 在他们看来,有着神明庇佑、加持的匈奴军队,完全可以碾碎汉人的阴谋! 于是,在这些萨满祭司及其身周的狂信徒的裹胁下。 奢离的军队,瞬间就摆脱了他本人的控制。 在宗教和仇恨的驱使下,他们狰狞着拍马,死死的咬住逃遁向汉军阵列身后的骑兵。 他们的举动,让张越都吓了一大跳:“这些人是疯了吗?” 在野战中,正面硬刚一个列阵完成的汉军步兵阵列,且还是有着骑兵保护的步兵阵列? 这得多傻的人,才会做出这样的选择啊! 这完全就是在送死啊! 浚稽山之战,匈奴人忘了吗? 不过…… 既然敌人这么蠢,主动送上门来,那么…… 张越自然也不会客气、推辞。 他微微挥了挥手,道:“拿鼓锤来,本使要为我军将士助威!” 于是,一个鼓锤,便被送到了张越面前。 他拿起来,掂量了一下,登上一辆装载着战鼓的武刚车,接着便用力的擂打起来。 咚咚咚! 咚咚咚! 厚重的战鼓声,响彻世界。 而这时,匈奴骑兵集群,如一群狂奔的暴躁野牛一样,直接冲向了当面而来的汉军步兵阵列。 在张越的视角下,战场在这刹那,变成了一个史诗般的画面。 数千匈奴骑兵,骑乘着他们的战马,犹如旋风,直趋汉军步兵的单薄阵列。 在这瞬间,画面似乎被定格了下来。 踏风而来的匈奴骑兵,扬起的马蹄,高高抬起来。 而汉军前排的步兵,则举起大盾,层层累累的堆积起来,形成一堵钢铁之墙。 身后是持着长戟的重步兵以及上千名列阵完毕的弩手与装填手。 同时,汉军骑兵也开始动作。 首先就是负责保护和掩护步兵的汉骑们,在两翼严正以待,做好了防止被匈奴人从侧翼打击的准备。 而在其他方面,汉军骑兵们,已是列着严密的队列,做好了冲锋的准备。 长水校尉的重骑兵们,更是紧紧的握住了自己手上的长戟,排好了队列。 轻骑兵们,则背着弓箭与箭袋,巡游在两侧。 嗒嗒嗒! 匈奴骑兵的马蹄声,由远而近,最终在汉家步兵阵列之前,形成海啸般的场景! 数千匹马,数千个人。 集中到一起,所引发的能量与力量,没有见过的人,是无法想象的! 总之,哪怕是张越离得很远,也依然感觉到了地面在这一刻有些颤栗,山坡上的花草都在摇动! 幸亏,如今挡在这些狂热的匈奴骑兵面前的是汉军最富盛名的步兵——飞狐军! 即使如此,前排的很多人,也在此刻感觉到了恐惧、害怕与危险! 下一秒,匈奴骑兵不要命的冲向盾墙。 与此同时,盾墙内,三百多持戟的步兵,已经就绪,完整的列阵在盾墙后,随时准备肉搏! 而弩兵们也开始发威,数百柄重弩,同时咆哮,射出了一道完整箭雨! 箭雨从此延绵不绝的覆盖了正前方的一个区域。 然而,被狂热支配的匈奴人,已经彻底的疯狂了起来。 他们高喊着:“天神保佑!” “万物之灵保护!” 像rts游戏里的单位一样,无惧危险和恐怖,径直的冒着箭雨,无视了盾墙与长戟。 然后选择了几个不同的地方,作为突破口。 这些癫狂的匈奴人,在付出了大约百人左右的代价后,便直接撞上了汉军的盾墙。 尽管汉军的前排,做了充分准备,也有着充足的训练与经验。 然而…… 面对着高速冲锋的骑兵集群,他们其实能起到的作用,只是稍微阻拦和迟滞而已。 在撞击的刹那,举着大盾的前排,瞬间就倒下了好几个。 甚至还有人被巨大的动能,撞飞了好几步! 接着,匈奴骑兵便再次撞来! 这一次,盾牌再也无法阻止了! 高速冲锋的战马,夹带着巨大的动能,直接将汉军正面撞开一个缺口。 然后,整个盾墙随之崩解! 匈奴人嚎叫着,癫狂的冲入其中,长戟步兵们只好硬着头皮,直接顶上去! 没办法,在战前他们根本没有想过,匈奴人会这样蠢!更猜不到他们的选择! 原本,汉军甚至都没有过匈奴强行硬刚的计划! 因为正常人不可能选择在战马马力消耗大半,又落入优势力量的敌人的陷阱时,不去想如何逃脱陷阱,反而琢磨着和陷阱的一部分较量。 而显然,这一次的匈奴人非常不正常! 好在,此时,原本被分配保护步兵两翼的骑兵,立刻加入战场,与匈奴人混战起来。 这一交手,汉军骑兵皆是目瞪口呆! 因为,匈奴人几乎放弃了他们为数不多的配合战术与组织计划。 变成了一支,纯粹的暴虐军队。 他们凶神恶煞,但毫无章法,他们癫狂无比,但却基本没有什么有效配合。 但偏偏,却又让人胆战心惊! 因为,这些家伙根本不惧怕死亡,也不害怕与汉军交手! 仗着人数优势,他们甚至反过来压制了汉骑与步兵。 但,他们的好日子,也差不多到头了。 从南北两个方向包抄而来的汉军骑兵,已经开始合拢。 长水重骑兵们,更是占据了一个极佳的冲锋斜坡。 然后,全体在续相如的引领下,从斜坡下冲来。 接着斜坡的加速度,长水重骑兵们在短时间内就达到了最高速度! 而在他们的身后与两侧,拿着角弓的骑兵们,紧随而走。 张越擂打着战鼓,眼睛看着这一切,微微的叹了口气:“匈奴完了!” 虽然其实张越并不明白,这些匈奴人为何会做出愚蠢的举动——在战前,他可是搅尽了脑汁的在思考,如何在此地歼灭这支匈奴骑兵。 甚至还做好了,付出沉重代价的准备! 哪曾想,这匈奴人忽然脑抽了。 在掉入包围圈后,不想着立刻撤退,反而不知死活的怼上了汉军! 打到现在,这些匈奴骑兵的命运,已然注定。 但…… 匈奴人可不这么想,他们现在自我感觉无比美妙! 特别是那些萨满祭司们! 无比亢奋! 因为,他们第一次发现了自己的能量与价值,也第一次尝到了权力的滋味。 这滋味,简直是太爽了! 至于其他事情? 那有什么问题吗? 这些人相信,在天神的保佑下,他们必然可以将这些汉朝人全部打败,甚至全部杀光! 正如现在这般! 汉人再牛逼,也不会有神明牛逼,更不会是受到神明眷顾与祝福的他们的对手! 正文 第九百七十一节 征途(1) 嗒嗒嗒! 重骑兵的冲锋,犹如山崩,而且速度极快! 就像一个钻头,从西北方向斜刺进了匈奴骑兵的阵列,并立刻凿开了一个口子,然后顺着这个缺口,一路向前。 狂热的匈奴骑兵们,发了疯一般,拼死的上前阻拦、制止。 但,没有组织秩序的他们,只凭匹夫之勇,根本无济于事! 汉军重骑,轻而易举的就踏碎了他们,并从他们的尸体上践踏过去。 更不提,紧随而来的轻骑,纷纷在这时候弯弓搭箭,瞄准暴露在外的匈奴骑兵,就是一波急促射! 篷!篷!篷! 强劲的箭雨,在这一瞬间,就让匈奴人损失惨重。 没办法,他们从前从未知道,还有人可以在马背上开弓,根本就没有人考虑过防御骑射打击,更不懂如何规避。 故而,汉军取得了无比优异的战果。 至少有三百多人,惨嚎着掉落下马。 而这一轮打击,也将匈奴人打懵了! 马上开弓? 他们中有人见过,但上千甚至更多的人,同时在马上开弓,而且战马保持在机动状态下…… 这就无人见过了! 事实上,在匈奴,能在马背上开弓、瞄准、射击的都是绝对的英雄! 号为射雕者,是匈奴国内最强的骑兵,哪怕是一个奴隶,成为了射雕者也可以立刻成为贵族武士的一员。 然而,整个匈奴拥有的射雕者的数量,最多数百人而已。 且分散在各部之中,哪怕是单于,身边也不过百余射雕者罢了。 如今,上千乃至于更多的射雕者,堂而皇之的出现,并用猛烈的箭雨打击匈奴人。 这让无数人心惊胆战。 而趁着这个机会,突进的重骑兵迅速的向前凿穿。 同时,一直被压制的步兵,趁机发起反击。 便连弩手们,也丢下了手里的弩机,拿起了剑盾,加入肉搏。 战斗到现在,弩已经基本失去了作用。 对步兵来说,白刃肉搏才是关键! 于是,匈奴人便陷入了三面被打,三面受压的窘境。 偏偏,狂热的宗教情绪,依然高涨。 他们甚至不觉得现在的情况有什么问题。 在萨满祭司们的鼓噪下,这些思维简单的匈奴骑兵们,依然高喊着他们的天神,组织着反击和攻击。 只是可惜,这只是匹夫之勇。 毫无组织与秩序。 面对训练有序,配合默契的汉军,他们的行为,与送人头没有什么区别! 更何况,匈奴人无论是身体素质、单兵技能,都是远远不如汉军! 至于组织、配合,更是被甩了十万八千里! 更不提,汉军重骑兵的凿击,彻底打乱了他们的指挥体系。 现在,哪怕是军队愿意听指挥,奢离也指挥不动他的部队了。 于是,战斗便成为了一场表演。 汉军的表演! 重骑兵们不断的冲杀,借助着自身精良的装备与碾压匈奴骑兵的身体素质,简单粗暴的冲入阵列,再从另一侧冲杀出来。 而不断聚集起来的轻骑,则像海洋中发现了沙丁鱼群的金枪鱼一样,借助着高速的战马,不断的用弓矢打击,时不时的组织一波齐射。 将战斗变成了一场战术演练。 正面的步兵们,则配合着骑兵,不断施压。 而在这样的攻击下,匈奴骑兵们狂热的精神,终于冷却。 特别是,当他们看到越来越多的人,被汉军的弓箭射杀,被汉军的长戟捅穿身体,掉落下马。 他们终于崩溃了! 崩溃的速度,甚至比张越估计的还要短! 没办法,他们能够如此狂热,是因为宗教。 而现在…… 事实证明,他们的天神也好,万物之灵也罢,都没有显灵,反而他们的同袍不断惨死眼前。 当死者越来越多。 甚至连萨满祭司也被弓箭射杀了之后。 再也没有人敢相信,自己有什么神佑了。 而当这个梦想破灭后,空前的沮丧与失望,迅速蔓延全军。 曾经的狂热情绪,现在全数转为怯懦、害怕与恐惧。 而续相如与司马玄,都是久经沙场的老将,岂会发现不了匈奴人表现出来的东西? “进攻!”司马玄大吼着,带着他的亲兵们,冲杀了出来。 “进攻!”续相如丢下手里的弓,抽出长剑,向前一指,数以千计的汉军骑兵,浩浩荡荡的冲了上去。 而原本的步兵们,更是兴奋无比的跟上了骑兵,冲上前去。 …………………………………… 祷余山下,汉军渡河的消息,终于传到了这里。 瞬间,整个军营就炸锅了。 奢离带着主力,去了上游的河曲。 留守在此的,基本都是些老弱。 如今,骤然听闻汉军主力渡河,立刻人人自危起来。 有人想要去立刻通知奢离率军回援,也有人想要收拾包袱,赶快逃跑,更有人想率军去与渡河汉军作战。 那位老萨满,更是如惊弓之鸟,一下子就跳了起来。 “我不能这样坐以待毙!”他眼珠子一转,便知道,自己马上就要面临一个巨大的危机! 若不能好好应对,恐怕会被愤怒的人群,撕成碎片! 他是一个聪明人,知道,若再拖下去,他就可能会被匈奴人裹挟着一起死在这里。 “我必须想办法逃……” 可是往哪里逃?又能逃到哪里去呢? 匈奴他是一点都不熟。 而汉? 得了吧! 他可不想跑回去继续过苦日子! 就在此时,几个已经是他的脑残粉的萨满祭司,走了进来,跪到他面前,磕头道:“伟大的屠奢祭祀啊,如今汉朝人渡河,天神可有什么启示?下面的牧民与奴隶,都非常惊慌,都需要您的指引……” 这些天来,这个老萨满在此地的匈奴部族之中,可谓是风光一时无两,从上至下,都是膜拜不已。 尤其是底层的牧民与奴隶,更是彻底成为了他的死忠粉。 若有人敢质疑这位‘在圣山侍奉天神与日月之灵百年的屠奢萨满’,立刻就会被人撕了! 这不止是因为他本人的表演,更因为这些人自己的脑补。 这亦是宗教最强大也最恐怖的地方。 脑补的威力,无法想象! 听着这些人的话,老萨满眼前一亮。 作为一个职业神棍,他像发现新大陆一般,嗖的睁开了眼睛,然后悠悠的道:“天神向我启示了一场大灾难……” “来自南方的恶灵,将肆虐引弓之民的牧场……” 其他人一听,立刻慌了神,纷纷磕头道:“伟大的屠奢萨满啊,请您向天神祈祷,请天神怜悯怜悯我们吧……” 老萨满听着,叹了口气,道:“天神自然是慈悲的……” “然而……此次灾劫,乃是天神为了惩罚匈奴人过去不虔诚侍奉和奉献、祭祀而降下的灾劫啊……” “神明发怒,乃是要告诫匈奴人,应当虔诚……” “不虔诚者,必为神罚!” “我们很虔诚啊……”有人哭着道:“还请屠奢祭祀,向天神秉明……” “唉……”老萨满深深的一叹:“也罢……我便指明一条生路吧……‘ “你们跟我走,一起向西,去天神为匈奴人准备的避难所……” “这里将会化为灰烬,为恶灵所毁……” “留在这里的人,全都活不了!” “屠奢祭祀慈悲!屠奢祭祀慈悲!”众人连忙磕头,千恩万谢。 然而,在场的不止有这些萨满祭司,还有许多日夜守候在‘屠奢祭祀’穹庐之旁的匈奴武士、牧民乃至于奴隶。 于是,当这位‘屠奢祭祀’持着他的法杖,被人搀扶着,走出穹庐时,数不清的信徒,已经闻讯而来。 然后,越来越多的人,聚集了起来,拖家带口的,跟上了这位‘屠奢祭祀’。 等到上层的贵族们察觉时,他们才知道,那位无所不能的‘屠奢祭祀’已经走了。 而且,还带走了数以千计的牧民、武士、奴隶及其家眷。 而且,还有无数听到消息的人,正在拖家带口的奋力直追。 于是,一夜之间,祷余山下的匈奴大营,便成了一个近乎空壳的存在。 以至于辛武灵率领的先锋,抵达此地时,他们只看到了一个一片狼藉的营地,以及数不清的牛羊牲畜,漫山遍野的散落着。 …………………… 当阳光再次照耀大地。 张越站在了极有可能是后世的成吉思汗的大翰耳朵的土地上。 这个极具战略价值的盆地,终于落入了汉军的掌握。 同时,汉军还消灭了此地的匈奴骑兵。 至少斩首两千余,生捕三千多,余者逃散。 当这支匈奴骑兵被消灭,意味着,姑衍山和狼居胥山,已然向汉军敞开了门户。 从此无论是北上姑衍山,狼居胥山,还是折向攻击余吾水,都是汉军的选项了! 张越现在,只需要决定,是继续偶像的征途,还是选择更冒险的路线——去攻击更远,但战略价值更大的余吾水流域! “余吾水……”砸吧了一舌头,张越微微摇头:“还是不能打啊……” “太远了……” 从俘虏嘴里得到的情报显示,匈奴单于狐鹿姑已经率军返回了。 留给张越行动的时间,已经不多了,他没有机会再赶在匈奴主力回来前,远征余吾水,并从容撤回。 只能是,追随偶像的道路,禅姑衍而封狼居胥山! 正文 第九百七十二节 狼居胥之封(1) 作为匈奴龙城的新址,姑衍山其实并不高。 只是一个突出于丘陵的山峰。 此地环境,非常特殊。 自余吾水河谷而来的漠北草原,郁郁青青的沿着肯特山山脉而来,并在此地最终停下延伸的脚步。 而从山脉而来的树林,则沿着山峦,不断向西生长,从而将此地变成了一个典型的林甸草原地貌。 似乎充满了生机,有着无穷希望。 然而,当人们把目光看向南方的时候。 无穷无尽的黄沙,扑面而来,延绵千里的戈壁上,沙尘扬起,不断吹响这座山峦,并将山峦南坡彻底变成黄沙的乐园。 这就是姑衍山之所以特殊的缘故。 在这里生机与破灭,希望与绝望,彼此呼应,彼此纠缠。 匈奴因之将新龙城选在此地,将包括尹稚斜在内的五代单于埋葬于此。 常惠吃力的推着一辆小车,奋力的走在这被黄沙侵袭的山坡一侧。 十几个同袍,相互扶持,又互相警惕的审视着身周的那些匈奴监工。 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这些天这些匈奴监工对他们的态度,明显好多了。 最近半个月来,他们中哪怕有人生病,居然也能得到准许休息的待遇,甚至还能吃到些正常的食物,不再像过去的同袍那样,哪怕受伤,即使重病,也要在皮鞭下劳作至死。 最近两天,更是连粗活,都很少让他们做了。 监工们的态度,也变得很好。 就像现在,他们居然允许常惠和他的同袍,有私下接触和议论的机会! 这在过去,根本不可想象! 过去的匈奴人,对待他们这些拒不投降汉军战俘、被扣押的使团成员,只有一个态度:要嘛跪舔归顺,要嘛受尽折磨! 没有第三条路可以走! 监工们休说给什么好脸色了,一天下来没有找茬,没有挑刺就已经是万幸! “这些匈奴人……最近为何忽然变得如此好说话了?”有人悄悄的说着:“难道是天子遣使来了?” 此人算是一个老人。 在匈奴差不多有十年,经历了多次汉匈和谈,故而知道,每次汉匈通使,匈奴人都会主动释放善意,宽带甚至善待他们这些拒不投降的俘虏、使团成员。 常惠听着,嘿嘿一笑:“我看未必!” 作为跟随苏武一同出使,因为卷入匈奴内部斗争而被扣押的使团成员,常惠本身就有着充足的知识,坚韧不拔的意志,以及铁一般顽强的斗志! 在匈奴八年,他挺过了发烧、受伤感染甚至肺炎等无数磨难,活到了现在。 成为了少数不愿意投降,但却活到现在的文人。 作为文人,他在匈奴,自然是稍微受欢迎的人质。 尤其是李陵投降后,随着来自汉的降臣势力增长,匈奴贵族们或多或少的都开始主动的招揽和接触被扣押在匈奴的汉臣。 这使得常惠,能比其他人得到更多的情报,知道更多的信息。 加上他本人有着相当强大的嗅觉与敏感,可以从只言片语里获取情报,猜测和揣测出无数情报,这些年来,正是靠着这个能力,常惠团结和帮助着数以百计的被俘将士、使团成员,与大家一起顽强的活到了现在! 哪怕中途,有人撑不住,投降了匈奴,却也出于钦佩和尊敬,而始终未提常惠的作为。 这也令常惠,成为了无数被俘将士与被扣使团成员的主心骨。 只是,漠北的风沙,吹黑了他的脸颊,吹乱了他的发丝,将这个八年前还是长安有名的任侠之士变成了今天的黑脸大汉。 不过,这张黑脸也成功的成为了他的标志。 在这姑衍山一带,甚至整个匈奴,不管是投降匈奴的人,还是坚守至今的人,无论是谁,只要提起‘黑脸常惠’谁不是竖起大拇指,称赞一声‘真豪杰’? 李陵、卫律,更是多次带着礼物来看望他。 “我看啊……”常惠压低了声音:“这一次恐怕是王师又打到了余吾水……至少打过了匈河……” “只有这样,这些犊子才会对咱们如此……” 在匈奴越久,常惠们就越明白,一个强大的母国的重要性! 母国强盛,哪怕寄人篱下,为他人所羁押,也能昂首挺胸,高声说话。 反之,不过是被人肆意羞辱和折磨的囚犯。 就像现在,他们哪怕聚集在一起说话、议论。 负责监视他们的匈奴监工,一个字也不敢说,甚至,主动离远了些,担任起放风的角色来。 为什么? 只能是一个原因——他们在示好。 而为什么示好呢? 答案只有一个,就像数年前的余吾水战役一样,匈奴人在正面遇到了汉军的强势挑战,很可能面临亡国灭种的危机。 故而,这些监工就提前开始铺后路,提前讨好他们。 以此,换一个若汉军胜利,可以活命甚至立功的机会! 就是这么现实,就是如此的直白! 然而…… 常惠记得很清楚,上次李广利兵团进军余吾水时,这些匈奴人也没有像现在这样的‘好’。 “恐怕……”常惠看向众人:“王师离我们已经很近很近了……” 只有这样,匈奴人才可能如此! 也唯有这样,才解释得通,为何这几天,他们的待遇每天都在变好! 今天早上,他们的早饭里甚至出现了一块干肉片! 虽然只是薄薄一块,然而,这却是他们中很多人,数年来吃到的第一块肉! 这说明,他们在匈奴人眼里的地位,在稳步上升。 而且,增值速度超乎想象! “我们得做好准备了……”常惠压低了声音,说道:“还记得赵将军父子吗?” 众人纷纷点头颔首,赵破奴父子,是被俘被扣押的汉人中的传奇与英雄。 因为他们与当年的李广、张骞一样,都成功的逃脱了匈奴人牢笼,回到了长城之内! “我们不能光等着王师来解救我们……”常惠坚毅的看着众人:“我们也必须做好自救的准备!” “我们必须抓住这次机会,回到故土,回到桑梓,去见我们的父母妻儿!” 所有人听着,都凝神点头。 狐死首丘,鸟返故乡。 对于诸夏人民来说,故乡与妻儿、桑梓,是他们无论在什么时候,处于什么环境下都无法忘却的事务与情感! ………………………… 常惠们根本不知道,此时,姑衍山下的龙城已经乱成了一锅粥。 母阏氏,已经急匆匆的被数百名卫兵护送着,逃离了这座匈奴的祖宗之地,丢下了包括尹稚斜在内的五位单于以及上百名王室成员的陵寝,向着燕然山方向逃窜。 而她的出走,将烂摊子,丢给了在此的其他贵族们。 剩下的人,根本没得选择。 纷纷开始收拾包袱,准备跑路! 没办法! 祷余山已经落入了汉人手里,右贤王奢离的兵团,音信全无,生死不知,整个狼居胥山方向和余吾水方向,匈奴的防御都已经彻底破碎。 在单于主力回来前,匈奴再也没有可以阻挡和迟滞汉军行动的力量。 从狼居胥山到余吾水,到黑水(今鄂嫩河),再到弓卢水,匈奴的三河流域,像脱光了衣服的少女一样,根本没有阻止汉朝骑兵前进的力量了! 更要命的是——从卫律到奢离,匈奴人一次又一次的惨败于汉军之手。 使得整个国家上下,陷入了惊慌、恐惧之中。 失败的情绪,从上至下,蔓延开来。 哪怕是再坚强的人,现在也对‘击败汉人’没有了信心。 失败主义,像瘟疫一样,在各部之中疯狂传播。 当母阏氏在今天早上一跑,龙城上下,便像倒塌的沙丘一般,轰然破碎。 大贵族们忙着跑路,但部族的牧民和牲畜、奴隶们,却手足无措,恍然若失。 错非母阏氏颛渠氏早已经命人将妇孺和大部分牲畜,转移去了燕然山南麓,余吾水北侧的河谷。 此刻龙城,只会更乱! 即使如此,混乱与无秩序,也已经飞速蔓延开来。 失去了秩序后的龙城,为混乱所支配。 龙城与姑衍山,在此刻,彻底变成了一个不设防的所在。 以至于当常惠等人,被监工们监视着,回到龙城之外的集中营时,他们赫然发现——原本负责看押和监督他们的人,已经跑的差不多了。 没跑的,则都丢掉了过去的高傲与严苛,换上了谄媚的嘴脸。 “常君……诸公……以前的事情,都是匈奴人指使和胁迫的……可不干小人的事情……”一个投降匈奴后,被匈奴人任命为这个集中营的监工,充当着杀害和陷害许多同袍的帮凶的叛徒,更是在看到常惠后,唰的一下就跪到他面前求饶起来:“常君,常君,您可得在王师面前为我说好话啊!” 至于剩下的匈奴人…… 此刻,则都手足无措,一脸茫然的看着这个场面。 不知道是该制止,还是该跟那个汉朝降人一样,赶快跪下来求饶、讨好呢? 常惠看着这个场面,他只是平静的问道:“王师距此还有多远?” “不足三百里了……”那叛徒磕着头道:“祷余山在昨日,为王师拿下,侍中建文君张公统帅的王师此刻应该已经在来姑衍山的路上了……” “侍中建文君?”常惠皱起眉头:“不应该是海西候吗?” “海西候贰师将军,那是过去的事情了……” “如今,王师最能战,最敢战的,就是这位侍中建文君张公讳毅阁下……”叛徒抬起头,一脸谄媚的道:“那可是大英雄啊!” “据说张公本留候后人,去岁才蒙天子信重,用为侍中,辅佐太孙殿下,文武双全,乃是冠军侯后汉家第一英雄!” “其持节出塞后,便先败呼揭,后败卫律,降服姑衍王,然后挥师溯弓卢水而过瀚海,登临难侯山,与匈奴右贤王战于祷余山,战而胜之,如今已率军朝姑衍山而来……” 常惠听到这里,微微失神,有些不敢相信:“果然?” “小人那里敢蒙骗常君啊……”叛徒磕头说道:“不瞒常君,此事如今已在匈奴上下,人尽皆知,匈奴人惧汉建文君,如惧鬼神,人皆言:宁遇贰师,不触张蚩尤!” “张蚩尤?”有人好奇的皱眉。 “回禀阁下,汉侍中建文君,汉皆谓之蚩尤,今匈奴复言之……”叛徒顿首说道:“皆曰:此汉兵主下凡也,非人力所可以胜……” 这是自然! 带着数千兵马,就一路从漠南逆推到龙城。 打垮了几乎大半个留守漠北的匈奴骑兵,将匈奴的改革派与保守派们的底裤统统拔下,如今更气势汹汹,直扑姑衍山,眼看就要重走当年那个男人的道路的人。 匈奴岂能不惧,岂能不畏? 匈奴人的性格,有些抖M属性。 谁打他们最狠,谁抽的最厉害,他们就敬畏谁、崇拜谁! 当年郅都在雁门,把他们打怕了,他们就崇拜郅都,甚至在家里祭祀和祷告。 卫青、霍去病将他们打的哭爹喊娘,于是在匈奴,卫青、霍去病成为了不能提的名字,变成了忌讳。 即使是这两位大汉名将去世后,匈奴人也依旧敬若鬼神。 反而,那些对匈奴温和,主张‘匈奴人也是人’‘莫如和亲便’的家伙,在匈奴连半点存在感都没有! 甚至查无此人! 譬如,那位狄山博士,就没有匈奴人知道,当年那支砍掉狄山脑袋的匈奴骑兵,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杀的是一个是主张与他们和平的汉臣…… 如今,又一个汉人,带着大军,一路横冲直撞,如入无人之境,匈奴人的表现,自然是很恰当的。 常惠对此也不奇怪,因为他知道,这就是匈奴人的性格。 胜则骄傲如龙,败则卑微如尘土。 这个民族,从来没有什么忠贞不屈的概念和想法。 所以,他只是直接问出了自己最想知道的问题:“中郎将苏子卿还活着吗?” 对方一楞,旋即答道:“活着!” “在那里?” “北海……”后者哆哆嗦嗦的回答了这个问题。 正文 第九百七十三节 狼居胥之封(2) 从祷余山,一路向北。 便彻底进入了匈奴的腹地与核心。 天气情况好的时候,只要登上山峦,甚至可以看到远方蜿蜒的余吾河谷在山峦之中若隐若现。 如今,已是河曲之战结束后的第四天。 张越所率的汉军,已经无限逼近了匈奴人最重要的祭天之所——姑衍山与狼居胥山所在肯特山山脉腹地! 肯特山,不是一座山。 而是和大兴安岭、燕山一样的山脉。 其自西南而向东北,将蒙古高原的中部、东部分割开来。 其西南方向就是匈奴的经济命脉——余吾水流域。 那里有着匈奴人如今控制的最肥美的牧场,最大的农耕区域以及最强的手工业聚集中心——赵信城。 而在西麓,则是匈奴人最重要的圣山——狼居胥山与其龙城所在姑衍山。 “原来我一直搞错了……”站在一个山峦上,远眺前方,张越晒笑着:“此狼居胥山,非彼狼居胥山啊……” 在从前,张越一直错误的以为,霍去病所登临的狼居胥山,就是后世的不儿罕山。 但现在,他终于知道,自己大错特错! 后世的不儿罕山,能成为圣山,是因为成吉思汗的缘故! 而匈奴,不是东胡系的游牧民族。 他们是崛起于河套的游牧民族! 他们的敌人,正是成吉思汗的祖先——东胡。 对于蒙古人来说,选择不儿罕山作为圣山是有充分理由的! 崛起于高原东部,再向中部征服克烈部,向西部征服乃蛮部的铁木真,自然会理所当然的将自己崛起的祖地大河的源头——不儿罕山列为圣山。 而匈奴则不一样,他们是从匈河(今色楞格河)以南崛起,向东扫灭东胡,向西驱逐月氏,然后称霸草原的帝国。 对于匈奴人来说,他们的圣山,肯定必须是他们崛起的母亲河的源头的最高峰! 而从匈河向上追溯源头,映入眼帘的就一定是余吾水河谷西部的肯特山的最高峰! 而在这一地区,有一座山峰,格外高耸! 而且,恰好正是余吾水、匈河的发源地。 更重要的是,其与余吾水河谷,后世的图拉河谷中心的乌兰巴托,直线距离只有八十公里! 它就是后世的扎卢丘特山。 位于乌兰巴托东北,肯特山西麓。(提醒一下大家,有机会去蒙古国,想瞻仰霍去病的伟业,不要去不儿罕山,也去不了!霍去病真正封狼居胥山的地点,应该就是扎卢丘特山,这个地方蒙古国没有列为禁区,可以进入参观、瞻仰!) 此山之所以会被匈奴人选为圣山,神圣无比。 除了是其母亲河的源头外,更因为,站在此山,向西眺望,就可以俯瞰杭爱山以及匈河、余吾水及黑水流域。 就像成吉思汗站在不儿罕山上,可以向东北俯瞰大兴安岭,控制克鲁伦河、鄂嫩河,掌握整个东部草原。 这就是崛起于不同区域的游牧帝国的地缘政治选择。 而这个情况的发现,对于张越以及远征至此的汉军来说,无疑于减轻了汉军的负担,使得张越获得了更多时间来完成重走偶像征途的使命! 当然,风险也相应的增加了! 汉军必须小心应付可能从余吾水、匈河甚至是哈拉河谷而来的匈奴骑兵的威胁。 不过…… 目前好像并不需要担心! 自汉军越过祷余山,一路上,匈奴部族望风而降。 特别是有着虚衍鞮带路后,大大小小的部族,只要来不及跑的,就只能跪下来被俘! 至于反抗? 不存在的! 有着一个孪鞮氏的宗种,加上汉军的威势。 只要没有蠢出天际的人,都会知道,跪下来,举手投降,才是明智之举! 于是,四天之间,汉军就收降数以万计的匈奴人。 缴获牲畜二十余万头,马匹五万之多。 算上从祷余山缴获的数万头牲畜,以及俘虏、捕获的匈奴战俘。 如今,汉军屁股后面,跟着数不清的俘虏与牲畜。 张越也懒得花费时间去管理这些人。 将他们丢给了乌恒人管理! 于是,乌恒人喜极而泣,忠心度蹭蹭蹭的涨。 而张越也兑现了他最初的承诺——跟我走,女人、牲畜与财富少不了! 这些投降的匈奴部族之中的育龄妇女,自然是被乌恒各部瓜分的干干净净。 无数人一夜之间就组成了家庭,甚至成功接盘,当了好几个孩子的爹。 高兴的乐不可支,几乎疯癫! 至于被俘的匈奴青壮男子…… 张越暂时还没有想好处理他们的办法。 但肯定不会将他们留在草原上了。 更不会将他们交给乌恒或者虚衍鞮的任何一方! 好在这些人很老实,也很温顺。 投降后,就认清了现实,恭顺无比,几乎没有人作妖,每一个人都认清楚自己的角色与价值。 这或许就是游牧民族能够一直存在的缘故。 只要战败,他们对胜利方的臣服与顺从,高的让人没有任何借口下手! “侍中公,我军前锋,已经抵近姑衍山一带……”续相如策马而来,走到张越面前,报告道:“目前并未发现匈奴骑兵的踪迹,整个姑衍山附近,似乎都没有了匈奴骑兵的存在……” 张越听着,微微颔首,道:“传令前锋,不要冒进,继续在外围等候!” 姑衍山是匈奴龙城,是匈奴单于的埋葬之所。 相当于汉之雒阳、沛县。 虽然汉军连战连捷,但匈奴人未必不会在当地做困兽之斗。 小心一点,总归是没错的。 然而…… 当张越下令一个时辰后,他就又接到了报告——姑衍山外围,出现了大量主动来降的匈奴牧民、贵族,其中,甚至还有着数百名自称是被俘被扣押的‘忠臣义士’。 得到这个消息后,张越在略微错愕后,便立刻带上骑兵,轻装赶赴。 因为他知道,这个发现,可能是这场远征,除了胜利外,汉军与汉室的最大收获。 一个最佳的激励全国士气,团结朝野的剧本! 一个西元前的‘拯救大兵瑞恩’! 在正治上来说甚至可能要比他再次封狼居胥山,更具意义! 正文 第九百七十四节 狼居胥之封(3) 母阏氏颛渠氏,惶惶不安的在她的亲卫的护送下,一路向西,向着燕然山逃窜。 她可不想成为匈奴历史上第一位被送去长安的匈奴母阏氏! 她更清楚,若落到汉朝皇帝手里,她会是个什么结局? 都不用开动脑子,只要回忆一下,汉朝人一直宣称的东西就知道了——高帝遗朕平城之耻,吕后单于书绝狂勃! 所以,襄公复九世之仇,春秋大之! 作为匈奴的母阏氏,她若被汉人所俘,最好的下场,恐怕也是被送去那位吕后陵前谢罪。 至于汉朝会不会对她宽宏大量? 自马邑之谋后,汉人什么时候对抓到的匈奴人‘宽宏大量’过? 卫青霍去病与他的部将们,生涯俘虏、捕获的匈奴贵族和王族,车载斗量! 这些人落到了汉朝手里后,基本都是查无此人! 唯有休屠王世子金日磾,混出了点样子! 但仔细去审视金日磾的崛起之路,每一个匈奴高层,都会浑身战栗——因为,金日磾在被信重与宠幸之前,他这个堂堂的休屠王世子,被汉人用为马奴,让他去养马。 至于他的父系? 连个水泡都见不到! 这就是匈奴人眼里的汉朝——霸道、残酷、无情。 高举着大复仇旗帜的汉人,对他的所有敌人,从来没什么好脸色! 匈奴制霸草原的时候,河西走廊里,羌人多达百万! 现在呢? 除了那几支跪舔的熟羌,石羊河以南,湟水以北的河西走廊里,连山沟沟里的生羌都已经被赶尽杀绝了! 特别是元鼎六年那一次,汉人几乎杀光、驱逐光了所有不主动向他们投降的羌人。 河西地区群山的数十支羌种,十不存一! 而汉人则将大量移民,迁徙过去,建立无数城镇、烽燧,更建起了一条边墙。 从此就将羌人死死的限制在了湟水以西的不毛之地,迄今不得翻身! 而在战争过程里,所有被俘、被捕的羌人贵族、巫师,几乎全部没有了讯息,连鬼都不知道他们的下落! 还有南方的百越部族,这么多年了,那些起兵造反的家伙或者与汉人对抗的,谁见过有活的? 反正匈奴人的情报系统,从未听说过,有谁谁能在和汉人对抗后,还能活蹦乱跳的…… 西南夷、朝鲜皆如是…… 西域的事情,更是向匈奴人清晰无比的揭露了一个赤裸裸的事实——汉人,比匈奴人还会统治! 大宛、扶乐、车师、楼兰、轮台…… 十几个大大小小的王国城邦,不是跪舔汉人,就是化为灰烬! 这可比匈奴人狠多了! 偏偏,汉人在国际上的名声,要比匈奴好无数倍。 西域诸国,都存在着无数或明或暗的亲汉派。 甚至匈奴也是如此! 在这些人看来,汉,不仅仅是一个强国,更是一个文明、礼仪与秩序之国。 西域各国,都被汉人的表面所欺骗,为他们的强盛与繁荣而倾倒。 只有匈奴人,只有匈奴王族,才看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汉! 绝不是他们自我标榜的王道乐土,更不是他们的文人吹嘘的礼仪之邦。 恰恰相反,祂是猛兽,是比匈奴更残暴更无情的国家! 匈奴人统治地方,从不会灭亡别人的国家,最多只是剥削剥削,欺压欺压。 但依旧让他们的贵族与祭祀,享有特权,拥有国家。 汉人呢? 所到之处,不服者死,不臣者亡! 偏偏所有人,包括匈奴的很多贵族都觉得,汉才是代表未来和将来的国家。 匈奴? 趁早埋进土里去吧! 如今,汉人再次打进姑衍山…… 颛渠氏知道,这将给整个匈奴的所有贵族以沉重打击。 从今以后,恐怕,狐鹿姑和他的改革派,将要占尽上风。 而她本人的派系,恐怕要沉沦到泥潭深处了。 这是显而易见的事实——汉朝一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带了可能就一万正牌汉军和一万多的附庸、带路党,就横扫了整个匈奴——哪怕匈奴主力其实并不在家。 但这也会向所有匈奴人都揭示一个事实——不学汉朝,难道等着那个年轻人,过个一两年就带兵来漠北旅游,在匈奴人的圣山上采风,甚至去余吾水和燕然山里和单于捉迷藏? 一想到这里,颛渠氏就只觉得心痛的无法呼吸! 她感觉自己的权力与地位,正在一点一滴的消失。 就在这时,她所乘坐的车辆,忽然停了下来。 “怎么回事?”颛渠氏皱起眉头。 “回禀母阏氏……”一个侍奉在车外的贵族,颤抖着道:“我们遇到了一个部族……” “嗯?”颛渠氏听到这里,终于放下心来,骄傲的命令:“叫那个部族首领,立刻来见我!” “母阏氏……”后者压低了声音,道:“您自己看吧……” 颛渠氏掀开车帘,然后她就见到了,在道路两侧与山峦之间,数以千计的人群,密密麻麻的拥挤了过来。 可惜,他们不是来侍奉、膜拜她的。 他们的神色,更是充满了肃穆与冷酷。 而颛渠氏的卫兵们,在这些人面前,除了不断退后外,没有丝毫办法。 “你们干什么!”颛渠氏忍不住尖叫起来:“我可是伟大的天地所立,日月所置之大匈奴单于之母!” 可惜,在平时百试不爽的身份,此刻根本就没有任何作用。 这些牧民、武士们,像没有听到一样,不断前进着,最终将颛渠氏与她的卫兵们挤压到了一个不足三十步的狭小区域。 数不清的弓箭与武器,都瞄准了他们。 然后,一个看似是萨满祭司打扮的男子,走出人群,傲慢的看着颛渠氏与她的卫兵们,骄傲的道:“蒙天神眷顾、日月与万物之灵所赐福的屠奢萨满,命我来传达天神与日月万物之灵的旨意:今匈奴侍神不诚,故神明震怒,降下灾祸,以惩戒不虔诚者!” “然天神与日月万物,皆爱世人!若能有愿诚心侍奉、追随伟大的屠奢萨满者,必将蒙天神与日月万物所救,免于灾劫!” 说到这里,他拔出了自己武器,狰狞着问道:“你们是愿意向伟大的天神与日月万物,虔诚的谢罪,并发誓永远效忠和追随为天神眷顾,日月宠幸,万物保佑的屠奢萨满,遵从他的教诲,听从神的意志,并得到拯救,还是冥顽不灵,为天地日月万物所弃?”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颛渠氏还能怎么办? 她有不傻。 于是,她在纠结片刻后,就走下车辆,恭敬的跪到了所有人面前:“我,天地所置,日月所立之匈奴大单于之母,愿从伟大的屠奢萨满,遵从他的教诲,听从神的意志……” 其他贵族和卫兵,看到这个情况,只好纷纷跟着跪下来,膜拜道:“我等愿遵从伟大的屠奢萨满,遵从他的教诲,听从神的意志……” 包围着他们的人群互相看了看,立刻就爆发了出山呼海啸一样的狂欢之声:“伟大的屠奢萨满,您是天神的侍奉者,是日、月之灵的祭祀,是万物之灵的代行者,我们必遵您的教诲,行您所指示的信条……” ………………………… 姑衍山下,匈奴龙城。 汉军鱼贯而入,迅速控制了全城。 在整个过程中,张越甚至没有遇到任何有组织的抵抗。 于是,他顺利的进入了龙城最核心的区域——既匈奴历代单于的陵寝和祭祀神坛。 和后世那些不建陵墓,不立碑的游牧民族稍有不同。 匈奴的王族虽然同样不立碑起冢,但有着一整套严格的丧葬系统。 龙城就是这一体系的产物。 “天使……”虚衍鞮低着头,领着张越,踏入了这龙城核心的神坛建筑群,对他解释着:“此地就是供奉与祭祀自尹稚斜后的历代单于之所……” 张越也是别有兴致的打量过去。 只见眼前,出现的是一座座半匈奴半汉化的建筑。 既有着草原民族的粗狂,也有着中原游牧民族的细致。 这些神坛,皆是以各种石头堆磊在一起的,类似于中国祠堂的建筑。 不过,神坛周围,散落着的人骨和头盖骨,却显示着,匈奴依然是一个非常野蛮和原始的游牧民族。 “本使听说,匈奴每有单于崩,必殉其正妻之外的一切阏氏……还要勒令其生前奴隶、侍者陪葬?”张越看着那些骸骨,问道:“但这些人又是何故?” “启禀天使,这些,乃是每岁从各部抽来的血税,乃是各部自愿向历代单于与祖先之灵敬献的祭品……”虚衍鞮低着头道:“一般,皆是从西域诸国以及别部附庸之中抽的奴隶……” 张越听着,摇了摇头,道:“以人为殉,背君子之道,別于人伦,吾实悯之哉!” 说着张越甚至有些眼眶发红,掉下了些眼泪,拉着虚衍鞮的手,道:“若是将来,天子册封大王为匈奴单于,正名即位,万勿重蹈自冒顿以来的覆辙与错误啊!” “孔子曰:尊五美,摒四害,君子信然后劳其民……” “吾师董子亦曾训曰:君者,民之心也,民者,君之体也!” “其与大王共勉之……” 虚衍鞮还能说什么? 只能是不住的点头,给大学阀跪了! 到现在,他也差不多知道了,这位汉朝侍中的背景、来历与传说。 知道了他不止是一个汉朝皇帝的宠臣,带兵强悍的将军,武力超群的bug,更知道了,他还是汉朝学界的下一代杠把子,哪怕是在匈奴也大名鼎鼎的董仲舒的再传弟子,未来的公羊学派领袖! 对这样的人,虚衍鞮除了无条件盲从和跪舔外,没有其他任何想法! 不过…… 虚衍鞮怀着忐忑不安的心理,紧张的看着张越,问道:“天使……匈奴自尹稚斜单于以来,屡屡与天子为难,所行狂勃,背弃天地,其罪无赦,然而……” 张越一听就知道,这人的想法。 无非就是怕张越模仿当年的偶像,将尹稚斜等单于的棺椁,从地下挖出来,然后鞭尸,挫骨扬灰。 而且,张越现在手里,就有着最擅长做这种事情的乌恒人! 只是,虚衍鞮肯定是不愿意出现这种事情的。 因为,一旦出现这种事情,他就算成了单于,也活不成! 汉也好,匈奴也罢,都不可能容得下他了。 对匈奴来说,他是叛徒。 对汉来说…… 一个连祖宗都肯不要,连祖先尸骨都可以眼睁睁看着被毁掉的家伙。 还能有活路吗? 天地君亲师。 连帝王也不敢动摇半分! 不过,虚衍鞮现在其实没有半分自主能力。 纵然张越要做,他也只能服从,甚至还得冲在前头,不然,随便出个意外……就死翘翘了…… 故而,虚衍鞮如今是胆战心惊的看着张越,等待着审判。 “大王,将我汉家看成什么人了?” “吾汉室,本帝高阳之后,为尧之嫡传也!岂会做这种事情?”张越正义凛然的说道:“当初,冒顿等人之事,实乃是乌恒诸部泄愤,朝堂阻止不及之过也!” “这一点,还请大王务必晓瑜忠勇之士,万万不可令谣言、流言肆虐!” 是的,中国必须永远光辉正确,始终站在人类的道德高地,始终代表着人类的希望与世界的未来。 至于那些脏事和不好的事情,从来都是不懂事不听话的顽皮小子做的。 真正的汉官、汉将,都是正人君子。 当然了,自家孩子调皮捣蛋,当家长还能杀了他不成? 打几下手心,罚站一下,让他抄几遍孔子、孟子、董子教诲,就差不多行了。 惩前毖后,治病救人嘛…… 以暴易暴,像什么话嘛…… 对不对? 虚衍鞮却是听得一楞一楞的,根本跟不上思维,只好千恩万谢:“天使慈悲,天子大德,小王感激涕零,纵然为牛为马,衔草结环恐怕也难报大恩大德之万一啊……” “唉……”张越笑眯眯的扶起虚衍鞮,道:“大王不必如此……” 他看向前方的那些匈奴单于们的神坛,眯起眼睛,道:“此地,就还请大王主持清扫和清理……” “本使将择日,亲自来祭匈奴历代单于……” “嗯?”虚衍鞮脑子更加混乱了。 不挖坟鞭尸,反倒祭祀,这是什么鬼? 不符合认知与常理啊? 他哪里知道,随着汉匈国势消长,这一战后,汉室就将重新获得全面的战略主动权和先手,拥有了灭亡匈奴的战略基础。 但…… 匈奴灭了以后呢? 这漠北交给谁? 难道去赤山把鲜卑人拖来,或者让乌恒人也拥有此地? 那是傻子才做的事情! 是养虎为患,是为子孙埋下祸根! 作为穿越者,张越才没那么傻呢? 知道为什么晚清西方列强不彻底打垮满清吗? 因为,腐朽的满清,符合他们的利益。 傻子才做这种事情! 推翻满清后,万一换上来的是一个比满清强大、进步和有上进心的政权怎么办? 拿皇的预言岂不是要实现了? 所以,西方列强,对满清的态度从来都是暧昧的。 与之相反的,则是大怂! 北怂在女真兴起后,傻了吧唧的和女真人联手搞掉了辽,然后,被女真灭掉了…… 然后南怂,记吃不记打,又犯了同样的错误,结果……所有人都看到了! 事实上,对于一个成熟的国家来说,当然是会选择与已经熟悉和清楚的人打交道喽! 毕竟,两个彼此知根知底的国家,远胜过一个陌生的无法掌握和控制的势力! 前者,一切都在控制范围,彼此也都门清。 后者的话…… 鬼才知道对方心里面在打什么主意! 如今也是一样! 对汉而言,彻底灭亡匈奴,是下策中的下策! 匈奴死了,换一个未知的,甚至可能比匈奴更先进更强大的敌人,这是傻子行为。 与之相比,匈奴多好啊! 汉匈打了一百多年交道,要是再算上李牧,就是两百年。 你知道我的长短,我也明白你的深浅。 虽然是敌人,但一切都在可控制的范围。 一切都在可以商量的范畴! 便像现在,汉军虽然长驱直入,然而一路俘虏的匈奴部族牧民与武士,只要放下武器,乖乖听话,就不会伤害。 匈奴人也同样知道这一点,所以都很乖。 若彼此不熟悉不清楚呢? 那肯定免不了恶战,少不得杀戮! 所以,灭亡匈奴,甚至种族灭绝? 这是不可能的。 手持斧钺,口衔诗书,才是王道! 这也是为何,宣帝会接纳呼韩邪,并大力扶持,输送无数资源支撑的缘故。 留着匈奴,至不济,匈奴人也会挤压和打击其他新兴民族与势力。 这就像农民种田一样,地里的麦稻多了,杂草的生存空间就少了,变数也少了。 只要定时除除草,就还是好庄稼! 反之,满地杂草,就算可以除掉,也要累的气喘吁吁,筋疲力尽。 而这在后世,是地缘政治学的一部分。 也是无数血的经验与教训后总结出来的东西。 你杀死你的敌人,得到的可能不是胜利,而是一个全新的更难缠的敌人! 正文 第九百七十五节 狼居胥之封(4) 五月,本是匈奴人最重要的季节。 在往年,进入这个月份后,整个漠北草原都将迎来一年最重要的时刻。 从五月到七月,草原牧草疯狂生长。 牛羊与马、橐他等牲畜,获得了足够的食物,不断增重,在八月之前,它们将储备起足够应付寒冬的脂肪。 同时,这也是匈奴人最幸福的时刻。 牛羊、马匹、橐他的产奶量,会在这段时间内达到顶峰! 从而使得哪怕是奴隶,也能有吃饱的时候! 然而…… 如今,本是安详和平的草原,却是一片混乱。 自汉军攻下祷余山,整个余吾水、匈河、黑水流域的匈奴部族,便人心惶惶,无数人仓皇奔逃,尽可能的远离着汉军可能进攻的区域。 而这意味着,今年冬天很多人都要饿肚子了! 混乱的局面,使得哪怕是在赵信城这样的城塞里,也是无处不在。 “姑衍山,已经落入了汉人手里了……”卫律站在这城塞下,松了松衣襟,长出了一口气。 姑衍山既失,狼居胥山必然不保! 右贤王奢离和他的军队,更是大败特输。 如此一来,他在漠南的失败,便不再那么显眼了! 当然,最重要的还是,母阏氏和保守派贵族,在这一役中损失惨重! 这对卫律而言,可真的是太棒了! 这意味着,他可能连责任都不用担了。 唯一的麻烦,还是单于狐鹿姑的身体…… “单于的身体,如今究竟怎么样了?”卫律似乎在自言自语,又好像是发问一般。 “丁零王,小人来前,单于已经好多了……”一个贵族上前答道:“坚昆王派人从阆山请来了有名的巫医治疗,小人来前,大单于已经可以出帐视事了……” “这就好!”卫律点点头,但内心的忧虑却没有丝毫减退,反而更加强烈。 匈奴的巫医的水平,谁不知道? 而匈奴单于的生命力,更是人尽皆知的事情。 如今暂时的好转,只是为将来的丧钟做铺垫。 微微的踱着步子,卫律忽然回头,问着身后众人:“尔等有谁与日逐王有旧?” ……………………………… 龙城之中。 匈奴历代单于的神坛,已经被清扫干净。 其中摆满了各色鲜花,看上去就像被花海所占领了一般。 持着天子节旄,张越率领着汉军校尉以上军官,走在这其中,感受着这匈奴帝国的祖陵的气氛,脸上带着淡淡的微笑。 他们刚刚,按照着《春秋》之中,有关周天子使者告祭诸侯的礼节,祭祀了尹稚斜等匈奴单于,宣告了一番此次汉军的目的——当然是正义光辉伟大,完全为了王道,为了天下,更是为了匈奴人民着想的。 正确的不能再正确,伟大的不能再伟大。 在同时,自是悄悄点明了,只有跟着大汉天子,信奉和追随诸夏文明,才是唯一的出路。 这种面子工程,对于如今的汉军,虽然并非必须,但也好过不做。 “侍中公……”辛武灵悄悄的走到张越身侧,低声道:“末将已经统计好了,在这龙城缴获的黄金、珠玉……” “我军从龙城,共缴获匈奴黄金,一万七千余金,珠玉、首饰、黄金器物,数千件之多……” 张越听着,也是忍不住的抽搐了一下嘴角。 错非时间已经不多了,张越真想带兵向余吾水河谷的腹地攻击。 最好攻陷赵信城等匈奴城市,只为从中缴获匈奴人这数十上百年的黄金储备! 在征匈奴前,讲老实话,匈奴在张越和世人眼里,是和穷光蛋直接挂钩的。 漠北寒苦,无水草,千里戈壁,万里黄沙,更是无人不知。 然而…… 只有在打进这匈奴腹地,夺下龙城后,张越才知道,那些都是假象! 匈奴是穷! 但穷的是牧民! 其高层富的让人羡慕无比! 尤其是匈奴人的黄金、玉石储备,已经可以与汉少府相媲美了! 光是在这姑衍山下的龙城之中,汉军就找到了七八个堆满了狗头金、珠宝、金银饰品的宝库! 甚至还有着,大批大批的丝绸,被堆磊在地窟中! 据说,龙城的这些财富,还不是匈奴最大的宝库。 其最大的宝库,在赵信城内,传说光是黄金可能就有十几万金之多! 至于匈奴人如何获得的这些财富? 这个问题的答案,就真的有些玄幻了。 根据张越目前掌握的情报来看,匈奴的财富来源,主要是三个。 一个就是丝绸之路,通过垄断控制丝绸之路,匈奴在西域每年都能获得巨大的利润! 第二个,就是西域各国的朝贡,也就是保护费。 而这第三,便是匈奴人本身就拥有着一个巨大的天然金矿——金山(今阿尔泰山)。 匈奴牧民们,每年都可以在金山的山坡、原野上发现数以百计的大型狗头金。 此外还可以通过挖掘、冶炼、淘洗,获得大量黄金、玉石。 而这些财富,都被匈奴高层所占据。 用于从汉室走私武器,收买官吏,并大量采购汉室的各类奢侈品、香料。 此外,他们还将大量财富,用于宗教祭祀以及祖先祭祀! 龙城的这些,就基本都是储存在此,准备用于今年碲林大会与祭祖的资源。 如今,却是便宜了张越。 如此多的缴获,使得汉军本次远征,赚的盘满钵满!(若不计算从幕南征调的牲畜与乌恒人自带干粮的成本)。 “将所有金银珠玉,都保管好……”张越轻声道:“待回朝之后,统一交割给少府……” “这些金器融了后,应该可以铸造一批新的麟趾金了……”张越呢喃自语着。 麟趾金,无疑是汉室黄金货币的巅峰! 这种作为皇室赏赐礼器存在的货币,同时具备着勋章、硬通货的属性! 只是可惜,铸造次数太少,流通量太少,只在军人和贵族之间有着少量流通。 作为穿越者,张越自然是不能忍的。 借着这次机会,他必然会想办法,扩大麟趾金的铸造数量! “对了……”张越忽然问道:“辛将军,我军解救的忠臣义士,可都安顿好了?” “回禀侍中公,末将都安顿好了……还派了人给他们送去了新衣、梳洗物品以及药物……”辛武灵立刻答道。 “那就好……”张越点点头,道:“吾听说,其中有人曾是故中郎将苏子卿之副使?” “嗯……”辛武灵道:“此人姓常名惠,在匈奴始终忠贞不屈,确实是一个大丈夫!” 张越听到常惠之名,脸颊都忍不住动了一下! 大汉长罗候,第一任西域都护府都护,经营西域第一人…… 无数的头衔与荣耀,都聚集在这个太原男子身上。 哪怕历经两千年,也依然让人仰慕,令人钦佩! “准备一下,请常君今夜至我大帐!”张越吩咐着:“此等英雄人物,理当敬之!” “诺!”辛武灵低头领命。 说话间,众人便步出了这龙城的核心之所。 而此时,整个龙城,已经变成了一繁忙的工地。 乌恒人与匈奴降军、俘虏,有条不紊的在郭戎等人指挥下,布置着禅姑衍的会场。 对于中国而言,封禅,是最高规格与最高等级的祭典! 尤其是禅梁父而封泰山,更是只有立下殊绝之功的天子,才有资格举行的最高典礼! 其次,就是张越这样,统兵远征,帅师伐国,打进敌人腹地,为了震慑敌人,打击其士气而在敌国的核心区域举行的封禅礼。 一如当初的霍去病。 既然是最高规格的典礼,其要求和标准,自然是极高。 不止要符合古礼,还需要展现军威,彰显国威! 而封禅,分为两个部分——禅与封。 所谓禅,就是祭地,也就是告祭大地,封则是祭天,向上帝报告。 两者合一,就是封禅。 天子封禅梁父、泰山,是为了报功和祈祷国泰民安、风调雨顺。 而大将征讨敌国,封禅其名山大川,却是了打击、震慑与诅咒敌人! 这是很玄乎的事情。 掺杂了各种玄学,其中主要是五德终始、星相、风水等等。 这些东西,张越不是很了解,所以就放手给了懂行的随军官员。 他本人,则只是带着人,看了看,检查了一下进度。 ……………………………… 私渠比鞮海。 狐鹿姑终于可以走出单于大帐,到外面呼吸一下新鲜空气了。 只是,他的脸色,显得很是苍白,整个人看上去也是无比憔悴。 李陵走在他身后,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愧对祖先啊……”狐鹿姑摇着头,叹息着:“祷余山既失,姑衍、狼居胥必不能保!” 没有弓卢水天险与祷余山的阻挡,汉人骑兵,将在整个余吾水以北,弓卢水以西,金山、燕然山以南的广大区域肆无忌惮的行动! 而漠北各部,恐怕自保都是很难的。 “大单于,事已至此,急也没用……”李陵轻声劝道:“您还是应当以修养身体为重……” “臣已经命左大将率领须卜、兰氏、呼衍氏的主力,驰援赵信城,至少可以保住余吾水以西的牧场与羊盆,不为汉军所毁!” 对匈奴人而言,最可怕的,当然莫过于汉军效仿当年的霍去病。 走到那,就烧到那,毁到那。 骑兵过处,寸草不生! 特别是将漠北草原上的那几个重点大型羊盆烧毁! 这对于匈奴而言,甚至可能比挖了他们祖坟的后果还可怕。 “余吾水以西,算是彻底完了……”狐鹿姑闭着眼睛,痛苦万分。 对于匈奴来说,今年真的是流年不利! 主力倾巢而出,却没有彻底铲除和消灭先贤惮的分裂集团,更因此导致后院起火,老家被人端。 这一来一去,损失掉的资源、财富与国力,无可估量。 而单于庭内外,更是因此议论纷纷。 无数人都开始了站队,开始重新思考忠诚的问题。 现在,狐鹿姑除了李陵外,已经没有其他可以依靠的力量了。 四大氏族的核心成员,全部都已经靠不住。 孪鞮氏内部,风起云涌。 各派各山头,私底下串联频繁,鬼才知道,他们在策划着什么? 错非李陵牢牢的控制住了直属单于的王庭骑兵,又统帅和指挥着坚昆等别部骑兵,借此钳制了数万精锐,狐鹿姑甚至觉得,自己早已经人头落地! 李陵只好劝道:“事已至此,懊悔已是无用,还请大单于振作起来……” 狐鹿姑听到这里,惨笑道:“本单于时日无多……” “如今之所以还强撑着,只是为了对得起先单于与祖宗的交托罢了……” 对于自己的身体情况,狐鹿姑很清楚。 如今看似是逐步恢复了。 但是…… 漠北的气候与医疗条件,从来都不是养病的好地方。 更何况,他还必须拖着病躯,与各方实力斗智斗勇,还必须提心吊胆的提防来自方方面面的明枪暗箭。 还得强忍着恶心,帮先贤惮铺路。 为他的政敌,铺好前往单于宝座的道路! 因为,他若不如此,匈奴必灭! 先贤惮,若不能登上单于宝座,内战就会立刻爆发! 届时最好的结果也不过两单于并立。 而最糟糕的情况,则是同归于尽,让汉人白白捡了便宜。 李陵听着狐鹿姑的话,再看着他的神色,也是长叹一声,默然无语。 如今,在这个匈奴,他的地位,最是尴尬。 他是单于的重臣,手握重兵的心腹。 然而,如今单于的日子却所剩无几。 下一任单于,会是那位他曾率兵打击过,结下了大仇的先贤惮。 若其登基,是极有可能拿他李陵开刀的。 所以,现实告诉李陵,应该阻止先贤惮上位。 甚至得不惜代价的阻止此事! 然而,情感上,李陵很难做出这样的决断! 此生,他负了很多人,让很多人为他牺牲流血。 如今,他已不愿再欠任何人的东西。 “延年兄啊……”李陵闭上眼睛,想起了他的知己好友,那位在浚稽山之战中,带着部下,冲向匈奴人,最终力竭战死的副手:“吾该做何抉择呢?” 正文 第九百七十六节 狼居胥之封(4)【圣诞快乐】 夜幕徐徐降临,夏日的姑衍山下,气温渐渐下降。 常惠用力的紧了一下身上崭新的常衣。 这是一件很简单的麻絮常衣,下裳很长,不似胡服那么紧身。 但,常惠却舍不得让哪怕一粒灰尘,掉在它身上。 只因为它的衣襟是右祍的。 摸着这简简单单的衣襟,常惠忍不住的热泪盈眶。 “八年了……”他呢喃着:“终能复穿汉衣冠……” “子卿兄啊……” “吾必定来接你!” 这样说着,他就大步向前,跟上了前方引领之人,一路走向那远处灯火阑珊中的军营。 “常公请稍候片刻……”当走到一处戒备森严的军帐前时,那引领之人回过头来,对常惠拱手道:“待下官前去通禀侍中建文君张公!” 常惠闻言,连忙长身作揖:“有劳阁下!” 不过片刻之后,那军帐帐门,便被掀开。 一个年轻的将军,衣玄甲,腰系长剑,领着十余部将,蹭蹭蹭的疾步而来。 “足下便是旧移中监中郎将苏子卿之副使常公?”年轻的将军惊喜万分的长身作揖:“吾乃天子所命之持节使者、侍中张子重,奉陛下之命,特来接明公回家!” 常惠闻言,特别是听到回家两个字的时候,终于忍不住痛哭出声。 八年的风霜,八载的寒苦,七十二个月的辛酸,在此刻终于倾斜而出。 然而…… 常惠想起了当年出塞时的情况。 使团出塞之日,浩浩荡荡,足有百余人之多。 他们肩负着说服匈奴单于,让单于朝汉,平息战争的使命。 然而今天…… 当初,偌大的使团,上百名同袍豪杰,却只剩下不过十余人而已。 其他人,死的死,失踪的失踪。 想到这里,常惠就哭着道:“小人恳请天使发兵前往北海,接回移中监中郎将!” 就听到那位年轻的侍中官说道:“明公放心!” “大汉忠臣,一个都不能少!” “王师既来,便不会令忠臣义士,有流血流泪之事!” “本使已经遣使,往告匈奴:命其等务必在两日之内,答复本使:是否全部送还过往一切被俘、被扣、被掳之汉室臣民!” 常惠闻言,不敢相信的看向张越,问道:“侍中公,匈奴人会答应?” “他们敢不答应吗?”张越咧着嘴轻笑起来。 匈奴人手里,有汉家人质。 张越却是直接捏住了匈奴人的**! 到目前为止,弓卢水两岸,四个主要的大型羊盆,都被汉军控制住了。 这意味着,倘若匈奴不答应张越的条件,乖乖的送还被扣押的使者、被掳走的边塞军民与商人、被俘的汉军将士。 那么,张越便会用一把大火,将这些羊盆统统烧毁! 到时候,看是匈奴人苦,还是张越哭? 除此之外,张越手里,还捏着数以百计的匈奴贵族。 不止是孪鞮氏的王族。 四大氏族,以及匈奴主要别部的嫡系,都有很多被张越俘虏的。 只要张越稍微表露出愿意互换的意思,哪怕匈奴单于不同意,孪鞮氏以及四大氏族内部的时头面人物也会按着狐鹿姑的脑袋,逼迫他同意的。 所以,这个事情其实并不难。 张越知道,匈奴人一定会答应! 故而,除了送还所有被扣押、被掳、被俘的汉家臣民外。 张越还给匈奴,开出了一个毒药条件! 条约内容,只有一个——三天之内,匈奴人必须将五万金黄金,送到张越面前。 作为汉军退兵和不烧毁其羊盆的赎金。 若匈奴拒绝,那么张越就不止会烧毁羊盆,还会放火烧掉他所见到的所有牧场,更暗示匈奴人——龙城的五位单于陵墓也在劳资手里。 这个条件,之所以是毒药。 是因为,五万金,对于匈奴而言,并非什么底线。 而且在价值上远远低于现在张越手里的本钱和抵押品。 考虑到汉家的信誉,匈奴人是完全可以接受和答应这一条件的。 但问题是,如今,单于不在,能做主的人,屈指可数! 于是,无论是那人答应,还是不答应,等单于归来,等待他的只有一个命运——背锅而死。 答应了,丧权辱国,去死吧! 不答应,你居然吝啬区区五万金,而致羊盆、牧场与祖宗之陵为汉所毁——去死吧! 故而,这是一颗毒药。 送出去,就必能杀死一个匈奴国内地位极高,而且拥有极大权限的高阶贵族。 进而进一步的搅动匈奴内部的矛盾,使其国内各派的分歧进一步加大。 ……………………………… 一万多里外。 西域北道的核心,龟兹国以西,高山环绕的盆地内。 这里在后世是大名鼎鼎的塔里木盆地的核心,在如今乃是西域农业和畜牧业最发达的区域。 湍急的河流,从绿洲之间奔流向东,注入遥远的湖泊。 在新月下,先贤惮仰起头,看向那弯月。 头戴着匈奴传统毡帽的他,神色带着些骄傲与自满。 在他身旁,来自乌孙的使者,小心翼翼的伺候着。 “大王,小使此来,乃是奉我国昆莫之命,来恭贺大王,终于得偿所愿,为大匈奴之左贤王……”使臣笑着阿谀着:“我国昆莫,特地命我,将乌孙良马一百匹,黄金一千金,康居美人四十,贡与大王,聊表敬意……” “肥王有心了!”先贤惮浅笑着答道:“请使者转告肥王,大匈奴与乌孙,同出一源,世代为兄弟之邦,待本王登基,必与昆莫会于天山,重建冒顿大单于、老上大单于与乌孙昆莫之间的友谊……” “届时,两国元首,刑白马而誓之……西域必将安定团结……” 使者听着,脸色立刻就尴尬了起来。 重建冒顿、老上与乌孙的关系? 那不是爹和儿子的关系吗? 乌孙人花了三代人,才摆脱被匈奴控制、钳制的局面,你上台就要毁掉? 脸大还是心大? 而且,更紧要的是,在上个月,这位日逐王可不是这样的态度。 当时,他可是言之凿凿——待本王击退狐鹿姑,必与昆莫约为兄弟,言辞之中甚至透露出了,想和乌孙平分西域。 让乌孙去控制西域西部和葱岭,承认乌孙在西域的霸主地位。 匈奴与乌孙,共同主宰和商议、决定西域事务。 现在,狐鹿姑一走,先贤惮就撕掉了当初的誓言,甚至还想骑到乌孙人脑袋上耀武扬威! 这让这位乌孙使者,倍感屈辱。 只是奈何,根本发作不得,只能是赔笑着提醒先贤惮:“大王,我国昆莫之名乃是翁归靡,而非‘肥王’,还请大王尊重我国昆莫……” “贵使太小心眼了……”先贤惮不以为意的笑了起来:“这西域各国,谁不知道,贵国昆莫乃是‘肥王’?” 他拍了拍后者肩膀,温言道:“使者不要在意嘛……回国后,请贵主注意一下,减减肥……” “这人太胖,走路都会麻烦的……” “国家太胖了,也不会很好……” 先贤惮示威性的鼓起自己的肱二头肌,炫耀着道:“还是应该有些力量,才能叫人尊重……” 他回过头去,似笑非笑:“使者觉得呢?” 使者听着,脸都快被憋红了,他死死的攥着拳头,看向先贤惮,勉强低头,道:“大王的话,小使一定‘一字不变’转达给我主昆莫——伟大的白狼之子,苍鹰与乌鸦之神眷顾的昆莫!” 先贤惮哈哈大笑起来,他仰起头,道:“那就请使者转告贵国肥王——本王已经命令左大都尉关闭龟兹、焉奢与尉黎之间的通道……” “同时,也已经命令右大都尉,率军前往轮台一带,加强对汉人的戒备……还请贵国,不要挑战我国的底线……” “汉……”先贤惮严肃的看着对方:“大匈奴之敌也!” “贵国,还是不要挑衅我国!” “不然……”先贤惮冷笑起来。 使者只能低头,道:“不敢,不敢,我国素来在汉、匈之间不做选择……” “匈奴单于,我国昆莫之兄也,敬之爱之……” “汉天子……我主昆莫仰慕之雄主也……” “呵呵……”先贤惮舔了舔嘴唇,用能杀人的眼神死死的盯了一下后者,意味深长的道:“贵国好自为之吧!” 便扭头带着他的亲信心腹们向前走去,将那乌孙使者直接丢在原地。 一直走到河边,先贤惮的脸色,瞬间就变得极为难看起来。 “乌孙人!乌孙人!” “必是本王将来的心腹大患!” 他铁青着脸,握紧了拳头,全然忘记了就在不久前,他还是乌孙昆莫的挚友,汉贰师将军的老朋友,甚至还暗示愿与乌孙平分西域的事情! 如今,他是匈奴左贤王、日逐王,未来的单于。 特别是,狐鹿姑生病的消息传来后,他就已经将自己的屁股放到了匈奴单于的位置上。 于是,一切都变了。 汉的贰师将军,实在太强! 而且,麾下精兵如云,猛将无数,不是他和匈奴目前可以挑战、击败的。 于是,乌孙就成为了他的心腹大患。 特别是,他在日逐王任上多年,对西域情况和局势了如指掌。 汉匈争夺西域这些年来,乌孙人通过两边骑墙,获得了极大的发展空间和发展速度。 其军队、人口、牲畜,不断膨胀。 财富也是日积月累,渐渐增多。 本来,乌孙内部分裂。 昆莫与小昆莫之间,政见不合,两派势力勾心斗角,又有着匈奴的钳制与牵制,他们也蹦跶不起来。 但,去年那位小昆莫去了一趟汉朝后,其国内的主要势力,对于汉匈问题终于达成了一致意见。 肥王翁归靡与小昆莫泥靡,正式放下了过去的分歧,其国内的态度也随之扭转。 亲汉派开始占据绝对优势,亲匈奴一系节节败退。 特别是这几个月来,因为他和狐鹿姑之间的问题,使得乌孙国内的亲匈奴派,遭遇了毁灭性打击。 昆莫的左夫人等匈奴居次(公主),皆被冷落。 月氏翕候等实力派,甚至杀死、驱逐了其身边的匈奴人。 当时,先贤惮自身难保,当然不敢干涉,甚至得支持乌孙人的这些行动。 而现在…… 先贤惮,咬紧了牙齿。 在他心中,乌孙的优先性,已经超过了汉! 他甚至认为,必须先灭掉或者征服、打垮乌孙,才能去与汉争锋! 不然,屁股后面,有这样一个二五仔,他睡觉都不会踏实! 先贤惮的左右心腹们,听着自己的主人的话,也都跟着道:“大王英明!大王英明!” 国际局势的瞬间改变,立刻就使得原本两个互相依赖和帮助的盟友,反目成仇! 当然了,在现在,暂时来说,先贤惮都缺乏力量,更没有可以有效的威慑、打击乌孙人的办法。 只能通过关闭曾经故意开放的道路,限制乌孙与汉之间的往来,对汉-乌联系进行削弱。 “对了……”先贤惮扭过头去,问道:“这些天来,可有坚昆王或者丁零王的人来找本王?” 众人听着,互相看了看,纷纷道:“回禀大王,暂时还未有……” 先贤惮踌躇片刻,然后下定决心一般,道:“那就派人去主动联系!” “丁零王、坚昆王,皆是我大匈奴不可缺少的人才,必须笼络!” “本王将来的计划里,不能缺少他们!” 尹稚斜之后,每一个匈奴单于的内心都清楚无比——要想活下去,在汉军越来越强大、凌厉的攻击下生存下去,来自汉朝的大将、贵族与文臣的帮助必不可少! 因为…… 相对于汉朝,匈奴人太落后,太原始了。 但…… 先贤惮会这样想,他身边的人就未必了。 特别是那些跟着他,顶住了狐鹿姑压力的四大氏族的代表们。 他们互相看了看,然后道:“大王,坚昆王,臣等自然是敬佩的,然而……那丁零王,臣等不服气!” “丁零王,率领漠北精锐,为一汉朝小儿轻易败之,更连累龙城与圣山……此等人物,何德何能,能为大王重视?” 先贤惮听着,摇摇头道:“你们不懂……” 当然,他也知道,必须安抚和拉拢这些跟着他的贵族,于是道:“当然,诸位也不必担心……” “待本王即位,必当论功行赏!” “单于庭的左右大将,左右大当户、左右骨都侯、左右大都尉,都到了换人的时候了……” “此外,单于庭的主要万骑长,也是该换人做了……” 如此直白的承诺,立刻就让其他人,都放下了内心的芥蒂,纷纷跪下来,亲吻着先贤惮脚边的草地:“伟大的屠奢,愿天神与日月永远眷顾您!” 先贤惮却是看着这些人,在心里摇了摇头。 他虽然终于熬过了最难的时刻,更无比接近和靠近了梦寐以求的宝座。 然而,越是这样,他就越发的感觉到心惊胆战。 因为,他不知道,自己将来成为单于后,该如何去面对南方那个越来越强大,越来越强盛的帝国! 那匈奴的梦魇,那引弓之民恐惧的中央之国! 这一次,汉人一支偏师,趁着匈奴主力西征的空隙,打穿了整个弓卢水,直趋龙城与狼居胥山。 下一次,若再给他们抓到机会。 匈奴恐怕就要落入亡国灭种的深渊之中! 更让先贤惮感到恐惧的是——那位汉朝的主帅,据说今年连二十岁都不到。 据说年纪与那位名为‘冠军侯’的男人,当年扫平河西,单枪匹马就压服浑邪、休屠两个大部族,让数万匈奴骑兵卸甲时相差无几。 “汉,缘何英雄豪杰如此之多……”先贤惮悠悠感慨着:“而我匈奴自老上大单于后,却一代不如一代呢?” 而这就是他上位后必须面对和解决的问题! 那个年轻人,此役之后,肯定会得掌大权! 也肯定会成为他的心腹大患,甚至是致命的威胁! 正文 第九百七十七节 狼居胥之封(5) 卫律放下手里的信件,脸上的神色,变得无比精彩起来。 “本王这位乡党……”他轻轻的说着:“毒如张仪,狠似苏秦啊!” 这封信是刚刚被一个匈奴俘虏送来的。 寄信人,自然是那位现在在匈奴风光无限,成为新一代的‘梦魇’的汉侍中、建文君张子重。 信上的内容,更是骄傲自得,狂傲无比! 说什么‘今匈奴不予,则吾将率军亲取之’这种完全是嘴炮和吓唬人的话。 若换了旁人,可能还会摸不着头脑。 但卫律却很清楚,这就是战国时期,张仪苏秦屡试不爽的把戏。 这是恐吓,是威胁,更是敲诈! 偏偏…… 对方底线拿捏的好。 于是,便将他卫律架到了火上烤。 无论答应,还是不答应,都将使他陷入极度不利的局面。 这种纵横家的手段,让他头疼不已,几乎陷入绝境。 然而,他却必须立刻做决定。 因为,对方给的期限很短! 三天之内,就必须将指定数量的黄金,送过余吾水,不然…… “赵信城中有多少被掳的汉人、被扣押的汉使团成员、被俘的汉朝士兵?”卫律问道。 立刻有人答道:“应该有数百人吧……”他疑惑着:“具体数量不是很清楚……” “全部找出来,然后发他们一套衣服,派人送过余吾水,护送到汉人面前!”卫律下令:“立刻去做!” “大王……”有人想要反对,但还没得及出口,就被卫律狠狠的瞪了一眼,只好无奈的坐下来。 “此外,派人去金库,准备好黄金五万金……”卫律平静的下令:“再准备好运送这些黄金的推车……” “大王……”这下子所有人都炸锅了:“您想做什么?” 赵信城的黄金虽多,但一下子拿出五万金,也是伤筋动骨了。 更何况,这里储备的黄金,属于很多人。 不止是单于和孪鞮氏,四大氏族以及各别部,乃至于西域诸国,都有份。 大家将黄金集中在此,只是为了方便交易,特别是大额交易。 譬如大量的奴隶、牲畜和丝绸贸易,都需要用到这种硬通货! “执行命令!”卫律强行压制住其他人:“此事,我自会去和大单于解释!” 这是他深思熟虑后的决定。 因为,无论从那个角度来看,答应汉人的要求,都比拒绝强! 黄金对于匈奴,不是什么必需品。 只是一种筹码,一种不能吃不能喝的石头。 余吾水以西的牧场、羊盆以及龙城的单于陵墓,才是匈奴真正重要的东西。 况且,送黄金去,哪怕他被怪罪,也最多是夺去王爵,流放北海,有李陵在,要不了几年他就可以重新回来。 反之,若是不答应那个乡党的敲诈。 一旦对方恼羞成怒,放火烧掉羊盆、牧场,甚至将历代单于棺椁挖出来。 那么,即使是单于也保不住他。 他必死无疑! 然而,其他人却根本不体谅卫律。 在他们看来,显然自己家的黄金,更重要一些! “丁零王,您可以去动用其他人的黄金,但我须卜氏的黄金决不能动!”立刻就有人叫嚷着反对:“不然,我须卜氏的万骑,绝不答应!” “对!” “我兰氏也是如此!” “颛渠氏亦然……” “呼衍氏一般!” ………… 卫律听着这些人叽叽喳喳,嘴角冷笑一声,道:“诸位贵人的要求非常合理!” 众人安静下来,看向卫律,不知道他想说什么。 就听着卫律道:“本王是可以答应各位……只是,倘若各部不出黄金……那么……本王就不敢保证可以赎回被俘的各部贵人了……” 他的眼睛,从这些人身上扫过。 汉军长驱直入,占领龙城,母阏氏带着一大票人逃去燕然山,至今没有音讯。 但,还有很多人,没有来得及跑掉,被汉人所俘。 而且,这些人可都是四大氏族和孪鞮氏里的重要成员。 他们的兄弟、子侄之中,有许多手握大权的人物! 众人互相看了看,纠结了片刻后,终于不再说话。 因为,比起他们,很显然,龙城被俘的贵族们,地位更高,血统更纯洁。 …………………………………………………… 姑衍山下,禅姑衍的仪式,终于准备的差不多了。 张越带着虚衍鞮等人,巡视了一番,满意的点点头,赞道:“如此,必能令后土欢心,上帝赐福,使我汉室,永葆长光,懋及四海!” 整个祭坛,以姑衍山为中轴,指向南方的河东郡汾阴县的地主后土道场。 哪里是诸夏民族的始祖,轩辕黄帝扫地之所。 也是历代以来,诸夏的圣地之一。 其与泰山、黄帝陵、禹穴等并为诸夏民族的地理记忆。 更是自古以来都认定的地主后土的主道场。 众人听着,都是高兴不已。 特别是辛武灵、续相如和司马玄这三人,乐的已经是合不拢嘴了。 这次远征,除了张越,他们就是最大的赢家! 缴获、斩首姑且不谈,就单单是随着天使禅姑衍再封狼居胥山。 就足可使得他们三个,人人都封侯或者益封。 仅仅是这一个功劳,就足可保证家族富贵三代(只要不作死)。 对于有着政治野心的司马玄来说,此事更是足可保证他在未来有望九卿! “侍中公……”司马玄笑着道:“此番,王师再禅姑衍而封狼居胥,足可名彪青史,末将以为,侍中公当勒石记功,以震匈奴之贼!” 张越听着,摇摇头,道:“此事暂且不急!” 上一次偶像来这里,也没有勒石记功。 而这是有原因的! 因为就算勒石,也会被匈奴人所毁! 而且,太招仇恨了! 在现阶段来说,张越无意继续加深汉匈之间的仇恨。 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嘛。 所以,他这次来,连羊盆都没烧。 自然,不是因为他圣母了。 而是因为,汉匈力量消长,已经进入了一个新阶段。 而且,张越也明白了,匈奴是不能也不该彻底灭亡的。 匈奴是要保存的。 不能让他太强,也不能让他太弱,要控制在一个合理范围内。 这样,就不能和偶像一样,到处放火了。 更不能做那种太显眼的羞辱之事。 得给匈奴人留点面子,给他们保留些体面。 这不仅仅是为了匈奴,也是为了汉室将来扶持的单于,可以得到承认与认可! 作为穿越者,张越是很清楚的。 扶持傀儡,也是需要技术的。 斟酌片刻,张越问道:“乌恒部已经开始撤退了吧?” “回禀侍中公,按照您的命令,从今日早上开始,乌恒各部便与部分汉军步卒,开始转向祷余山,撤回弓卢水南岸……” “善!”张越点头问道:“加快撤离速度,三日内,乌恒、匈奴以及汉军步卒主力及其辎重、物资、牲畜必须全部撤回弓卢水南岸,或者祷余山一带……” 比起进攻,撤退无疑更考验军队的组织和秩序。 特别是,大军需要通过弓卢水的浮桥,然后有序向南撤退,并最终回到崖原。 这无疑是一个巨大的工程。 所以,必须提前准备。 此外,已经到手的战利品和物资,也都需要送回去。 只有这样,张越才能安然的完成封狼居胥,然后从容率军,赶在匈奴主力回来之前,就脱离接触。 故而,张越将田水、郭戎等亲信家臣都派去负责指挥此事。 为的就是要保证撤退的速度和秩序。 “明白!”司马玄躬身道:“末将会在明日禅礼后就亲自去主持此事!” “善!”张越点点头。 这时,一个校尉官,急匆匆的赶来,来到张越面前,报告道:“侍中公,有匈奴使者,渡河而来,并将数百名汉家臣民送还……” 张越闻言,顿时就笑了起来:“匈奴入瓮矣!” “立刻安排准备迎接仪式!”张越马上就吩咐道:“命玄甲列阵,欢迎中国义士、忠臣归来!” 孙子兵法说:攻心为上! 在气势上和心理上压垮对手,甚至可能比在战场上战而胜之,还要强大! 如今,汉军长驱直入,拿下了姑衍山,在昨天,先锋更是抵达了狼居胥山。 将这匈奴的龙城与圣山,彻底收入手中。 这对匈奴的打击,不言而喻。 如今,匈奴人主动归还、送来被俘、被扣、被掳汉人。 这是活生生的广告! 作为穿越者,若不知道利用,若不知道用来进一步的打击匈奴人,在匈奴人心里留下一个‘汉人就是好’‘汉人比匈奴人高级、优秀’的印象。 那岂非是白穿越了一回? 此外,匈奴人的这个举动,其实也等于告诉张越,他们无条件的接受了张越的敲诈! 这意味着,这一战,汉军彻底实现了盈利! 这巨大的财富,足可保证汉室完全可以补偿乌恒各部的损失与支出。 更给张越提供了一个资本操作的空间! 旁的不说,单单是将赏赐、补偿换成商品,便足够让整个关中,特别是新丰工坊园,过上一段幸福时光! 更可以借此,在汉、乌恒之间建立起紧密的经济联系。 这可比打了胜仗,还要让张越高兴! 正文 第九百七十八节 狼居胥之封(6) 燕然山,郁郁葱葱的原始森林,覆盖了几乎整个山脉。 沿着山体前行,很快就进入了一个鸟语花香的山谷。 数以千计的牧民与武士,辛勤的在这其中劳作着,将一顶顶穹庐支起来,挖开地表的土壤,铺上割来的草料。 一个简易的临时营地在两天内就被建设的有模有样了。 背着武器的骑兵,则小心的在山谷周围巡弋着。 母阏氏颛渠氏在几个武士的监视下,走到了一个穹庐前。 “请……母阏氏,伟大的屠奢萨满,已经等候多时了……”一个粗壮的武士,轻声说着,然后就掀开了穹庐的帐门,露出了穹庐的情况。 颛渠氏抬头看去,只见这穹庐内,摆放着许多用石头雕刻出来的图腾。 许多萨满祭司打扮的男子,端坐在这石雕图腾之旁,苍茫厚重的声音,从他们的咽喉声带之中传出,并与其他人的声音,混杂在一起,将整个穹庐的气氛,都烘托的无比庄严、沉重、悠远。 在上首,一个穿着狼皮的男子,端坐在其上,闭目眼神。 但所有人,却都是无比狂热而虔诚的看着他。 包括颛渠氏…… “伟大的屠奢萨满啊!您是天神的代行者,日与月之灵的眷顾者,万物之灵的引导者……”颛渠氏长身而拜,将额头,贴到地上,无比虔诚的磕着头:“请您指引天神的信徒!” 宗教确实是最容易洗脑的事物。 尤其是对于根本未接触过什么复杂宗教,信奉着原始萨满教的匈奴人而言。 当他们遇到了在长安那个神棍修罗场里锻炼出来的人物时,几乎没有什么抵抗能力。 短短数日,就连母阏氏颛渠氏也被洗成了这位所谓的‘屠奢萨满’的脑残粉。 没办法,汉地的神棍忽悠技术和手段,拿到这匈奴,经过本土化后,几乎就是降维打击! ‘屠奢萨满’只是随便用了些手段,就已经唬的颛渠氏惊惶不安,再忽悠忽悠,用些三寸不烂之舌,便成功的让颛渠氏深信不疑。 毕竟,最容易被宗教忽悠的,本就是老人,尤其是丧偶寡居且没有文化的老人! 端坐于上的‘屠奢萨满’缓缓睁开眼睛,看向颛渠氏。 整个穹庐亦在此刻,安静了下来。 “母阏氏来的正是时候……”‘屠奢萨满’轻声说着:“我刚刚在众萨满的帮助下,灵游天地,与万物之灵交谈……” “万物之灵,告诉我,灾难将不可避免!” “整个草原,都会被血与火覆盖……” 颛渠氏听着,不安的拜道:“屠奢萨满慈悲,屠奢萨满慈悲!还请屠奢萨满怜悯,为我等引弓之民指明一条路……” ‘屠奢萨满’微微摇头,道:“只有天神指定的匈奴之主,虔诚信奉和尊奉天神的孪鞮氏,才能消弭这场大祸!” “可是……”他低下头来:“如今匈奴,谁能有这个能力?” “孪鞮氏早就背弃了伟大的冒顿大单于与老上大单于的道路!” “对于天神与日月万物之灵,孪鞮氏中几乎无人再像过去那样尊奉了!” 颛渠氏听着,战战兢兢,无比害怕的问道:“那我们该怎么办?” ‘屠奢萨满’微微一笑,道:“为今之计,只有找一个真正虔诚信奉天神与日月之灵,真正信仰万物之灵的人,让他接受天神与日月之灵的赐福,并成为单于……” 此话一出,整个穹庐内外的气氛,立刻就变得无比寂静。 因为,如今环绕在这位‘屠奢萨满’身边的人,早已经不是过去的万余人。 过去这些日子,靠着所谓的‘屠奢萨满’之名的吓唬,又借着母阏氏的名头与地位。 他们的这个群体,不断的吸纳和吸收着,各种从各地逃难而来的牧民、部族。 现在,他们的群体已经多达数万人,整个燕然山地区的匈奴部族都已经彻底的成为了他们这个势力的成员。 借助这当前汉军长驱直入的背景,匈奴内部的注意力全部都吸引到了姑衍山、狼居胥山一带,他们的存在,居然迄今未被发现。 而且,每一天都在不断扩大和壮大着力量。 毋庸置疑——现在,手中有着母阏氏,又有着宗教的大旗。 这位‘屠奢萨满’已然拥有了可以影响和插手匈奴内政的能量。 甚至拥有决定下任单于人选的力量! 要知道,匈奴可从来不是一个世俗政权! 单于的权力,来自于神授,而非汉室天子的天授君权! 一字之差,就是截然不同的局面! 如今,当匈奴出现一个手里有着母阏氏,又拥有数万信徒的宗教领袖时,这立刻就对原本的权力体系产生了巨大冲击。 狭天子以令诸侯,可不止曹阿瞒做过。 春秋五霸,也都做过! 很显然,这位‘屠奢萨满’是读过史书的。 颛渠氏也是立刻醒悟了过来。 然后,她抬起头,看向那位据说活了一百五十岁,曾见过冒顿大单于,指点过老上大单于,且还曾一眼就看出来尹稚斜大单于必定弑君的‘屠奢萨满’,轻声问道:“还请伟大的屠奢萨满指点……” 后者听了,微微一笑,闭上眼睛,道:“此事,便非是我所能管的了……” “乃是母阏氏您的职责!” 说完就转过身去,面向穹庐,不再言语。 母阏氏颛渠氏则激动的无法自已。 因为这意味着,对方将选择新单于的权力,交给了她,使她重新拥有了支配匈奴的能量! 这对颛渠氏来说,无疑是最大的喜讯! 可惜,她压根就不知道,这正是对方希望的。 早在长安的时候,这位所谓的‘屠奢萨满’就看明白了。 这世道,猥琐发育才是王道。 若非必要,不要出头。 况且,这个事情很麻烦。 万一失败,就会死翘翘,还是推一个人上去顶雷比较好。 如此,不管输赢,他都可以借助信徒和宗教,继续享受荣华富贵。 ……………………………… 姑衍山下。 汉家玄甲骑兵,列成长长的队列。 上千名持戟步兵,身着甲胄,列阵于两侧。 鼓瑟之声,交鸣而奏。 “昔我往矣,黍稷方华;今我来思,雨雪载途……”在庄严的《出车》之乐中。 数以百计,面黄肌瘦,神色憔悴,受尽了折磨与苦难的同胞,犹豫着,踌躇着,走向这黑龙旗飘扬的大军阵列。 而负责送还他们的匈奴骑兵,则更是战战兢兢,不安非常的看着眼前的阵容。 汉之威严,让他们几乎不敢直面! 一位身着甲胄,背幡红袍的将军,策马而出,率着数十名精骑,迎上前去,高声道:“汉护乌恒都尉、将军司马玄,奉持节使者、侍中、建文君张公之命,特来迎接诸公回家!” 数以百计的人们闻言,纷纷抬头,看向那英武的将军与矫健的骑士。 他们中有边塞之民,为匈奴所掳,也有商旅之人,为匈奴所劫,更有着曾是汉军将士,兵败被俘之士。 他们在匈奴,收尽了匈奴人的折磨、奴役与压迫。 本以为此生都将无望故乡桑梓,不闻故国乡音。 而今天,来自祖国的军队,打进这匈奴腹地,来接他们回家! 这让他们热泪盈眶,忍不住的抽泣起来。 不知道是谁,第一个在人群之中高唱了起来:“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人们互相拉起了彼此的手:“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于是,高昂的歌声,回荡在这姑衍山下的山谷之中:“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奉命负责来护送这些人的匈奴贵族们,傻傻呆呆的看着这个场面。 看着前方,如云的旌旗,鼎盛的军马与盛大的军容。 又看着这些曾在赵信城里,被无数人折磨、羞辱和虐待的汉人,哪怕是遍体鳞伤,纵然有人已经接近油尽灯枯,但却不要命的高唱着那不知名不知内容,但却高亢的歌儿。 在这一刻,他们感觉到了,从心底到灵魂深处的战栗与恐惧。 “汉人若皆如此……”有贵族轻声呢喃:“大匈奴安能有胜之日?” 而在远方,观礼的乌恒贵族与匈奴贵族们,也都面面相觑。 “汉,连一个小小边民,一个商人,一个被俘的士兵,也要救回来……”有贵族喃喃自语着:“有此志气、士气,天下活该汉人称霸!” 其他人心有戚戚然的点头。 眼前的场景,对于他们来说,实在是太过震撼,冲击感无比强大。 尤其是虚衍鞮和他的部下们,在这一刻,终于彻底放下了心结,甘愿为汉家驱策了。 原因很简单——汉人连边民、士兵与商人都愿意付出代价救援。 做祂的狗,肯定不会被随意牺牲。 至于乌恒人? 则都是一副与有荣焉的神色。 “吾等亦是诸夏苗裔,中国贵胄之后!”郝连破奴昂着头,故意高声说着:“儿郎们,随我一起为归来之同胞手足欢呼!” “天子万岁!大汉万年!” 乌恒人们于是纷纷振臂高呼:“天子万岁!大汉万年!” 在现在,乌恒人不分贵贱,都已经深深的相信了自己乃是‘轩辕氏忠臣之后’,乃是奉了轩辕黄帝之命,为中国圣王镇守祭天道场诸夏贵胄之后。 所以,在他们的理解里,自然也就将自己自动划入了‘汉人’的族群概念内。 而这正是诸夏民族自古以来的扩张之路。 诸夏这个概念,只要接受,那便可以自动入籍。 相信自己是诸夏,那便是诸夏。 反之亦然。 这就是孔子所谓的‘夷狄入中国则中国之,中国入夷狄则夷狄之’。 不过呢,乌恒人显然暂时没有get这一点,所以,稍微有些不自信。 …………………………………… 张越站在姑衍山上,看着这一切,嘴角露出灿烂的笑容。 他知道,目的已经差不多达成了。 接下来,就是艺术加工和夸张再创造的事情了。 等回了长安,找几十个蚩尤戏的专家,足可编排出几十部励志感人的蚩尤戏。 作为穿越者,张越自然是明白,戏剧文化的威力与力量! 那可是会影响舆论,甚至直接决定价值观的事务! 故而,他在长安,早就派人笼络和招揽了一批相关蚩尤戏的人手。 只等着这次回去就发威,一统戏剧界! 当然了,这都是以后的事情。 现在的关键,还是快速的结束漠北之事,率军安全返回,同时将苏武也接回来。 现在,唯一的麻烦,就在于后者。 苏武,如今身在北海,距离狼居胥山,直线距离起码六百公里! 来回就是一千两百公里! 哪怕是轻骑驰骋,日夜不休,恐怕也需要十天左右的时间才能完成往返。 更不提,北海那么大,想要一下子就找到被匈奴人流放在当地的苏武,也不是简单的事情! 故而此事,只能依靠匈奴人去做。 “派人去将我的信,转交给匈奴来使……”张越轻声吩咐道:“命其务必转交给匈奴能做主之人!” “苏子卿,吾必迎回!” 接回苏武,不止是为了让那位英雄,少受些折磨,少吃些风雪。 更重要的,还是告诉匈奴人——从今以后,再扣汉使,小心哥哥带兵来接! 而这无疑将会给包括匈奴在内的所有敌对势力,提出一个严正警告,并使他们在想要对汉家商旅和使者做些什么的时候,不得不投鼠忌器,掂量掂量后果。 这和当年,汉伐大宛,屠轮台,灭扶乐是一样的。 劳师远征,靡费无算。 得到的不止是尊重,更是无数西出玉门的汉家商人与使者身上的保护符! 自大宛战争后,汉使出玉门,就鲜少再有敢杀害、凌辱汉使、汉商的国家了。 他们只敢搞些小动作恶心恶心,或者拒绝汉使、汉商通过他们的领地。 更是后来,傅介子敢于刺王杀驾,班定远敢放火烧使馆的底气! 强大的国家和伟大的民族,不止需要实力来证明,更需要行动和行为来给其他人加深印象! 正文 第九百七十九节 狼居胥之封(7) 已是五月初,长安城下起了淅淅沥沥的连绵细雨。 雨水滴滴答答的沿着屋檐,滴落在地表。 而男人们,则趁着这个难得的可以休息的机会,三五成群的聚集在一起,悄悄的找了一个较为隐蔽的房间,打来几壶酒,又买来几斤牛肉。 然后,随便拿了些去年剩下的瓜果干,塞给两个毛孩子,让他们在门口望风。 哥几个于是便畅快的喝酒吹牛侃大山。 “听说了吗?”酒桌上,有人一边喝着酒,一边悄悄的说道:“据说朝堂打算开放酒榷,许民自酿自卖……” “嘿……这都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一个黑脸汉子冷笑着,一脸不信:“这些事情谁不知道,是那桑弘羊故意放出来,吸引眼球和要钱的伎俩?” “开放酒禁,这长安城里里外外的勋臣贵戚能把他这个大司农给撕了!” 其他人听着,也都纷纷点头。 汉室禁私酿酒,更禁私人售卖酒类饮料。 除了天子特别下诏准许的饮酒的时间外,其他任何时候,未经合法途径酿造、购买和饮用酒类,都是违法行为。 而且,抓的特别严! 就拿这长安城来说,执金吾、京兆尹甚至是廷尉的官吏,都是将抓私酒、抓私自饮酒当成头等大事在做!(秦汉有法律规定,无故三人以上聚饮就要罚金) 因为,这个事情不止没有风险,而且利益巨大。 通过严格控制私酒,打击和惩罚那些私自运酒、贩酒的商人、平民。 长安贵族、勋臣与官僚集团,完成了对私酒的垄断。 嗜酒如命的关中豪杰,想要喝酒,就非得去他们手里花高价买不可! 此外基层的小吏们,俸禄不多,油水也少。 想要改善生活,就只能抓私酒或者寄生在这条生态链上,吃些零碎的好处。 故而,动酒榷? 那是真的自绝于天下! 垄断了私酒利益的贵戚们,还有下面靠着抓私酒而搞些零花的小吏们,肯定会和任何敢废黜这个政策的人斗争到底! 更何况,大司农那边放风要废酒榷也不是一年两年了。 长安的豪杰,也早已经从最初听闻这个消息的兴奋,慢慢变成了如今的冷漠与平淡。 他们哪里不明白,这大司农是在溜他们玩? 被溜多了,自然就脱敏了。 毕竟,纵然是韭菜,也不能天天被人割! 那不是太傻了吗? “对了……”黑脸游侠忽然压低了声音,小心翼翼的问道:“你们听说了吗?” “好像少府已经奉了陛下旨意,要为鹰杨将军选址营造官邸!” “鹰杨将军?”其他人都是一脸懵逼的疑惑着。 “就是侍中建文君,如今领兵在漠北的那位张蚩尤的名号!”黑脸游侠轻声道:“此事还是绝密,只有在朝的两千石和列侯封君知晓,吾叔父之侄,与京兆伊府邸管家相熟,故而知道此事……” “诸位可千万不要到处乱说啊……” “嗯……”大家心照不宣的齐齐点头,然后纷纷竖起耳朵,眨着眼睛,看向那黑脸游侠,问道:“大兄……您知道……那张蚩尤的鹰杨将军封号是何级别?” 汉家虽然不似后世,有着清楚明确的将衔等级划分。 但将军与将军之间,也是存在着明确的等级尊卑的。 太尉、大将军,是三公的代表,亦是武将的最高职位。 在这三者之下,车骑将军、卫将军最为尊贵。 然后才是其他各色封号将军。 这些将军大都不是常设的。 通常是有事,便拟个名头,便挂印出征,得胜归来交还军权后就自动卸任。 譬如,汉军这些年来南征北战,所拜的各种将军。 然而…… 这些都是过去的老黄历。 自当今天子即位后,特别是冠军侯霍去病崛起后。 整个体系,就被改变了。 骠姚校尉、骠骑将军、大司马。 独属于那个男人的体系被建立起来。 于是,汉室在传统的军衔体系外,多了一条发展路径。 显然,众人的关注焦点,都集中在了那鹰杨将军的体系和备注上。 “吾听说的消息是……如贰师将军、骠骑将军故事……”黑脸游侠看着众人,轻声说道:“诸君,不用鄙人提醒了吧?” “这种天赐良机,若是错过,便将懊悔终生!” 其他人立刻都呼吸急促,神色紧张。 如贰师将军、骠骑将军故事? 作为厮混长安已久的老油条们,他们立刻就听出了这背后的潜台词——莫府! 准确的说是,这位新扎鹰杨将军,将获得开府建牙,合法的招揽文士、参谋,蓄养武士的权力! 甚至,他还可能获得一支直属其指挥,任由其调动,听从其命令的小型卫队。 便如贰师将军李广利,便有一支百人规模的亲卫骑兵。 是从其最忠心的家臣、奴仆之中挑选出来的。 与之日夜不离,寸步不弃。 而那位新扎鹰杨将军的出身,全长安都知道——只是一个南陵落魄地主子弟而已。 而且宗族就剩下他这么一根独苗了。 再想追溯亲戚,恐怕得去徐州找张不疑的后人。 问题是,张不疑家族明显已经出了五服。 所以,这位新扎的权贵,缺乏人手,缺乏家臣,甚至说不定连扫地的婆子、做饭的厨子以及看门的门房都缺! 而这对在长安城里已沉沦许久的游侠们、失意的文人们以及其他行业的人来说,是一个让他们拒绝,更加无法抵抗的诱惑。 加入鹰杨将军府邸,为牛马鹰犬。 只要成功,那就等于抱上了一条金大腿。 若再能成为亲信心腹,那就是可以带着家族一起飞了。 在这一天,不知道多少人,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但,长安的高层,这几天,却都有些失眠了。 尤其是丞相刘屈氂,他甚至已经两天两夜没有睡觉了。 尽管如此,刘屈氂却还是得强打起精神,接待和游说着各方势力。 特别是那些,将在此番浪潮中,注定要受损失的人。 一番合纵连横,终于好不容易,拉住了许多本来打算要爬墙的家伙,勉强将他们留在贰师将军阵容里。 然而…… 原本贰师将军阵容里的许多支持者,特别是那些在宫里面有关系的贵人的态度,却是暧昧不清。 甚至已经有人公然爬墙,溜到了那张子重的阵容里。 送走最后一位贵族,刘屈氂长长的叹了一口气,摇头道:“世态炎凉,世风日下……古人诚不欺我也!” 这趋炎附势的世界,让他这几天可真的是大开眼界。 自天子那边传来要封鹰杨将军,开府建牙的事情后,整个长安的上层贵族圈立刻洗牌。 除了极少数怎么看那个张子重都不顺眼,就想着给他找麻烦的人外。 其他人的态度,都是瞬间一百八十度大转变。 尤其是光禄勋韩说,更是化身为第一张吹。 在朝堂上,在私底下,在任何场合,都大肆吹嘘他当初是如何与侍中建文君交好的,又是如何英雄惜英雄的,又是如何看好和鼓励、帮助后者的。 若是不明白就里的人,恐怕会以为,这位光禄勋真的是那张子重的知己密友了。 然而…… 韩说的不要脸,发挥了奇效。 因为他吹捧的次数和鼓吹的时候实在太多。 所以连天子也听说了,于是龙颜大悦,赏金赐剑,甚至还准许韩说随驾,巡游上林苑。 这让无数两千石跳脚骂娘,嫉妒非常。 除韩说外,太仆上官桀,少府公孙遗、京兆尹于己衍也都纷纷跟进,在朝中造势。 于是,那位张蚩尤人虽还在万里之外,但却已经在这长安朝堂搅动了万里风暴,将朝堂格局彻底颠覆! 原本,因为有着贰师将军李广利的支持,刘屈氂的相权,是凌驾于百官之上的。 这让他得以顺利的施展抱负、推行政策。 但现在…… 一个张子重异军突起,军事贵族们纷纷爬墙、骑墙。 由是,他这个丞相的权力无形中就被削弱了许多。 以至于,连大司农都来撩拨他了。 这两天坊间传闻,大司农又又又又要废酒榷了的事情,就是明摆着在试探他这个丞相的掌控力。 一旦他不能有效回击,那么,依照大司农这么多年的尿性,肯定又会试图脱离丞相的控制,独立存在。 想到这里,刘屈氂就不得不强打起精神来,提起笔,开始写信。 收信人,自然只有一个——贰师将军海西候李广利! 在信上,刘屈氂将朝中局势,简单的介绍了一番,然后就是大篇幅的夸赞张子重北征的事情。 一股脑的将他所有能想到的溢美之词都写了上去。 写完信,检查两遍,确认无误后,刘屈氂将信装入一个竹筒内,密封起来,然后交给自己最信任的家臣,叮嘱对方:“一定亲手送到海西候手中!请海西候务必认真对待!” 现在,能挽救他的相权继续下跌的,就只有李广利打一场大胜仗! 匈奴打不了,羌人也可以凑人头的嘛! 反正,他需要胜利。 李广利也需要胜利! 不然,等到明年今日,那张子重羽翼丰满之时,他和李广利就都得考虑什么时候上辞表,回家种田的事情了。 ……………………………… 万里之外,姑衍山下。 禅礼在肃穆神圣的气氛之中,宣告结束。 张越走出会场,微微的出了一口气,然后就看向了前方,道:“明日一早,全军拔营,往狼居胥山!” “诺!”众将齐声应诺。 相比禅礼,大家更看重和珍视封礼。 因为,禅是祭地,是让山神河伯保佑。 而封则是报天,向上苍报告功绩,祈求上帝赐福。 格局上大了不止一点半点。 “侍中公……”司马玄凑到张越面前,道:“刚刚接到报告,匈奴人将黄金五万金,以车载之,正在送来的路上……” 张越闻言,眉毛微微一扬,有些意外:“匈奴人居然这么有决断?” 本来,他还打算借着匈奴人没有按时送来黄金的借口,烧掉一两个羊盆的。 如今却是没法子发作了。 这出门在外,信誉第一! 况且,那些羊盆留着,其实也能方便汉军下次再来。 毕竟,漠北的夜晚太过寒冷,没有这些舒适的避风地和保暖场所,汉军也会很难过的。 微微的想了想,张越就道:“请将军去转告匈奴来使:苏子卿必须在一个月之内,送归汉室!” “不然,匈奴所俘的那十五位王族,本使就要带回长安了……” “除此之外,我军目前俘虏了匈奴各部贵人,五百余人……” “匈奴若欲赎还,则必须用中国被掳军民、商贾来交换!” “其具体交换比例,待本使甄别后再做决定!” 其实,用这些被俘贵族去交换被掳的汉军军民、商人。在汉军内部还是有着很大非议的,很多人都不能理解。 这也正常,因为这些贵族,都是军功,都很值钱! 而那些被匈奴人掳走的军民、商贾,却和大多数人没什么关系。 既不是亲戚,也非是乡党。 想要让人放弃已经到手的东西,去交换一些实际上没有什么关系的人,从上到下,都有无数人反对。 若是换了别人,根本顶不住这么多压力,做出这样的决定,甚至连想都不敢想! 但张越不一样。 如今,在军中,他的威望与地位,几如战神一样。 将士们虽然稍微有些不满,但还是都被安抚了下来。 当然了,为此,张越不得不许诺,回朝之后奏请天子,加大赏赐力度! 用物质财富刺激,加上他本人的地位与威望,才让军队上下都没有话说。 而付出这么大代价,张越想要的,其实也已经呼之欲出了。 就像卫青霍去病时代,汉军曾经发出的呐喊——寇可往,我亦可往! 从此,再没有什么可以阻拦汉军复仇的脚步! 而现在,张越希望,让世界知道,汉家的新口号——不抛弃,不放弃! 这不仅仅是为了震慑外敌,也是为了凝聚内部人心。 并塑造出一个积极向上,内敛宽容的社会风气! 正文 第九百八十节 狼居胥之封(8) 从姑衍山向西,余吾水南岸,匈奴人的圣山,狼居胥山便矗立于此。 花了差不多两天时间,张越终于率领汉军抵达此地。 然后,便率众登上了这座早已经为匈奴人所放弃的圣山。 登临山顶,整个余吾水河谷,都被尽收眼底。 向南望去,延绵无尽的草原与河流,蜿蜒着向前。 仅仅是看着这风景,张越与所有汉军将领的内心,都生出了无比满足的感觉。 “吾来!吾看见……”张越忍不住持着骠姚剑,站到山巅为积雪所覆盖的山崖前,持剑而立,大声宣告:“吾征服!” 登上此山,基本就已经意味着,对整个匈奴漠北的左部的彻底粉碎与击穿。 时隔二十七年后,匈奴的政治、宗教核心,再次被汉军马蹄踩在脚下! 这种征服者的爽感,是独属于男人的浪漫。 当然了,登上此山,在同时也意味着,此次远征的结束。 乌恒、匈奴联军以及汉军的步兵,如今已经按照命令,携带着大量的牲畜、财富与俘虏,向南撤退。 算算时间,他们现在应该已经越过了祷余山,并顺利与负责殿后、把守、控扼弓卢水浮桥的乌恒骑兵汇合。 不止如此,长水校尉的重骑兵,也奉命开始了南撤。 如今,张越手中,只有七千余轻骑兵以及两万匹战马。 他们不止是为了封狼居胥山而存在,也是为了给庞大的辎重部队殿后。 掩护和保护,行动不便的步兵、乌恒义从与匈奴新新附军向南撤退。 从计划来看,他们至少需要十天时间,才能完全的退出整个弓卢水以北,并回到难侯山以南的狭长河谷地区。 “匈奴的赵信城方面,最近有什么情况吗?”张越回头问着负责斥候侦查与情报联络工作的司马玄。 司马玄闻言,连忙答道:“回禀侍中公,末将刚刚得到消息——匈奴单于以命其左大都尉亲帅兰氏、须卜氏以及呼衍氏的主力万骑,疾驰赵信城,其部应该会在五日内抵达赵信城附近……” 张越听着,点点头,道:“果不其然!我军得抓紧时间了!立刻命令各部,做好祭天准备!” 不得不说的一个事情是——自从张越率军击溃和消灭了匈奴的右贤王骑兵后,汉军不止一下子就打开了通向姑衍山与狼居胥山的通道。 更使得,匈奴内部的亲汉派,抓到了与张越部队联系的好机会! 不来漠北,张越都还不知道,匈奴内部居然藏了那么多亲汉贵族。 不止四大氏族,孪鞮氏内部,推墙党也是如过江之鲫,无处不在。 其中甚至不乏某些身居高位的大人物! 特别是,在狐鹿姑染病,还封日逐王先贤惮为左贤王的消息传开后。 带路党的数量,瞬间激增! 每天都有着匈奴的高层使者,派人来联络张越。 当然,这些人的算盘,就都不是很纯粹了。 大约都是想着些‘借师助剿’一类的目的,企图利用张越与汉军,为他们谋利益。 为了怂恿张越与汉军,他们中甚至有人把赵信城的虚实,都透露给了张越——全城至多两万兵力,且他愿意充当内应…… 错非,打到狼居胥山,就已经是汉军的极限,而且将士们也都有些思乡了,加之,匈奴单于的主力随时可能回来。 说不定张越就真的率军渡过余吾水,去匈奴人的腹地大闹天宫了! 不过,这一点都不妨碍张越与他们建立些‘友谊’。 人脉不就是这样慢慢累积起来的吗? 至于那些真的亲汉派们,张越自是鼓励和慰勉为主。 慰勉他们保存实力,以待来日,不要贸然出头,不要重蹈当年左大都尉呼衍屠难的覆辙。 而通过与不同势力的匈奴贵族们交流、联络。 张越率领的汉军,得以比较清晰的掌握和了解当前局势。 特别是,通过这些人的情报,汉军得以掌握匈奴主力归来的大概日期。 从而使得,张越可以从容规划和计划撤兵。 看着领命而去,去准备封狼居胥山的仪式的诸将,张越则提着剑,走到山巅正中,感受着呼啸而来的凛冽山风,脑中却是想着:“二十七年前,霍骠骑会站在哪里,眺望这苍茫大地呢?” 可惜,无人能给他答案。 二十七年跟随霍去病登上此山的老将们,早已经死的死,病的病。 最后的亲历者路博德,好不容易才得到了一个‘赐光禄大夫’致仕的机会。 也许再过二十七年,今日跟随张越登上此山之人,也会尽数凋零。 后世子孙,将无人再知细节。 一念及此,张越就自语着道:“或许,我该创作一系列的绘画,来描述今日之事,记录今日之功!” 这样想着,他就又想起了自己的偶像。 两千年后,偶像与卫青,差点被从课本里赶了出去! 接着,又被造谣和匈奴女人谈恋爱,甚至还被三流无良导演和小鲜肉糟蹋,搞出了‘霍去病精神变态’‘有杀人犯大脑’的设定。 一生从无败绩的天生战神,甚至被他们设定为被匈奴俘虏,和匈奴王子抢女人的所谓草根。 想到这里,张越就忍不住攥紧拳头。 为了防止在这条世界线上,偶像在未来也遭遇这样的命运,成为别人消费与亵渎的对象。 张越决定,回去就造神! 向天子请求,封其为神! 更以种种文艺作品、戏剧和传说,加深其形象。 将其在民众心中的地位和国民度,达到后世的关二爷、岳王爷一般的地步。 这样,至少可以保护其名誉免遭213女和三流导演荼毒。 ………………………… 封狼居胥的仪式,相对禅姑衍,无疑盛大了许多,也复杂了许多。 哪怕早有准备,汉军也花了一天多,才将这狼居胥山的山巅装扮完成。 待一切准备就绪,已是延和二年夏五月初五。 张越特意选了这个日子,率领全军校尉以上军官、斩首数在十级以上的士兵,再次登上这狼居胥山山巅,告祭上帝,汇报本次远征的成绩与此来的目标,任务。 封礼从早上开始,持续到下午。 而在狼居胥山上,封礼进行之时,三千多里外的私渠比鞮海,匈奴单于狐鹿姑的大纛,终于准备离开此地,向北进发。 之所以离开此地,不是狐鹿姑的身体已经彻底恢复了。 而是,匈奴王庭再也不适合留在这个地方了。 再停留下去,明年这个水草丰盛的湖泊区,可能就不再适合牧民放牧牲畜了。 对于大自然和生态平衡,游牧民族比农耕民族更加重视。 引弓之民们,天生就知道,什么时候该离开,何时该来到。 他们带着牲畜和家人,追逐着降雨,一年四季,迁徙数千里甚至上万里。 在整个迁徙过程中,他们必须保证,自己的每一步选择都是正确的。 对于季节与气候的把握,他们必须做到准确无误! 甚至还必须做到,在同一地区,准确把握河流两岸的草场,频繁的迁徙牲畜群,以平衡和保护草场。 哪怕是单于,也得遵守这个传统。 因为,草场一旦破坏,恢复期就不是一两年的事情。 有些时候,这个破坏甚至会造成永久性的损失! 匈奴人知道,并记得那些可怕的破坏所毁灭的草原。 所以,当草场的青草生长速度变慢后,狐鹿姑就知道,自己得离开了。 但,在即将离开前。 狐鹿姑却接到了一个可怕的消息——母阏氏,被一个自称是‘屠奢萨满’的人控制住了? 此事,刚刚传到狐鹿姑耳中,就让他差点跳了起来! 匈奴的母阏氏的地位,虽然不如汉之太后,可以限制和约束君王,甚至在必要时还可以行废立之事。 但也是位高权重,权柄和影响力仅次于单于的存在。 更何况,母阏氏历代都是出自颛渠氏。 作为后族,颛渠氏和孪鞮氏有着很深的羁绊,并拥有很强的影响力。 尤其是在别部之中,颛渠氏的影响力可能比孪鞮氏还要大一些。 因为孪鞮氏靠的是武器的批判,而颛渠氏则依靠的是枕边风。 如今,母阏氏落入一个闻所未闻的‘屠奢萨满’之手,这立刻就让狐鹿姑警惕起来。 他立刻就下令,召集各部贵人议事,同时派出大量精干斥候,前往燕然山地区侦查和探查情况。 以至于,他现在连汉军在漠北的行动,都没有心思关注了。 ……………………………… 黄昏时分,张越带着汉军各部校尉以上军官以及有功将士们,走下狼居胥山。 封狼居胥的目标,终于达成,人人脸上都洋溢着幸福的喜悦与满足的神态。 汉军上下的士兵们,更是早已经无心关注他事。 军营内外,上上下下,都在忙着计算着这次远征的战功、可能得到的赏赐数量以及对未来的憧憬。 而军法官们,则成为了最忙碌的群体。 他们不止需要计算和核实汉军的斩首数字,还得为各部的战功,做一个总结。 更需要不厌其烦的向所有来向他们咨询相关战功事宜的个人或者团体解释。 哪怕是刚刚走下狼居胥山的校尉们也不例外。 在这种关乎个人未来,家族前途以及前景的事情,没有人敢放松,也没有人会放松。 只是看到这个情况,张越也知道,是时候回家了。 而且,越快越好! 这时,司马玄却带着一个人,来到了张越面前。 “侍中公,此人自称乃是奉匈奴所谓‘屠奢萨满’之命,来见侍中……”司马玄介绍道。 张越闻言,微微皱起眉头:“屠奢萨满?” 屠奢的意思,张越知道,大约是贤能之王或者贤能的领袖。 一直是匈奴人用来形容和称呼辅佐其单于的左右贤王的尊称。 但屠奢萨满是什么鬼? 那使者却是在见到张越的瞬间,就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用着熟练的汉话拜道:“济南郡草民杨晴拜见天使!” “济南郡杨晴?”张越更疑惑了。 一个济南人跑到了漠北?更成了所谓的匈奴‘屠奢萨满’的使者? 这也太夸张了! 就听那人道:“好叫天使知道,小人曾师从济南方士彭奉……” “彭奉?”张越还是不明白。 倒是司马玄听说过这个名字,惊讶的道:“彭奉?那公孙卿贼子的门徒?执金吾通缉的罪犯?” 叫杨晴的人闻言,笑了一声,低头道:“正是!不瞒天使、将军,我师如今就是匈奴的‘屠奢萨满’……” “手下有信众数万,更有匈奴母阏氏颛渠氏支持……” 说着,他便拿出了一个信物。 一个只有匈奴王族的高层,才有资格佩戴的龙形骨器。 张越拿在手里看了看,然后就笑着上前,扶起对方,道:“不知道屠奢萨满阁下,使足下来此,可有要事?” 杨晴闻言,终于长出了一口气,道:“不瞒天使,老师命小人来此,乃是想请天使行个方便……” “务必在三日后的午时三刻,撤出狼居胥山,并命人在山西的草原上,以戈为笔,画一图像……” 张越笑了,问道:“什么图像?” 对方于是就将一张羊皮,递给了张越。 张越看完,笑的更加灿烂了。 对方的主意,张越当然清清楚楚。 无非就是想拿他和汉军当背景板,当声望来刷。 对于他的这个要求,张越倒不是反对。 只是…… “凭什么?”张越看着对方,问道:“尊师凭什么令本使配合呢?” 对方听着,却也不急不忙,道:“天使若能应允,小人老师承诺,必令匈奴有管蔡之乱……祸起萧墙,十年而不绝!” 张越听着,仔细看了看对方,摩挲了一下双手,然后道:“屠奢萨满的第一个条件,本使可以答应……” “但第二个就恕难从命喽!” 军威不可堕!更不可辱! 张越可还没有无聊到,为了搞烂匈奴,而平白的让汉军将士的名声,被人糟践! 对方还想劝说,却被张越直接挥退。 等对方的身影,消失在远方,张越却是玩味的笑了起来:“狐鹿姑、先贤惮、虚衍鞮,现在又来一个所谓‘屠奢萨满’与母阏氏的组合……” “这匈奴,真的是越来越好玩喽!” 可以想见,待汉军基本撤出漠北,匈奴内部的风暴,恐怕马上就会发作! 这对汉室,当然是一个好事情。 正文 第九百八十一节 纷扰的匈奴 撤军,毋庸置疑是最需要技术的军事行动! 尤其是,深入敌境后,且敌人依然拥有反击能力的情况下的撤军。 为了确保能够顺利与敌人脱离接触。 在封狼居胥典礼后的第二天,张越就亲自率领四千精骑,从狼居胥山向西,做出攻击姿态,甚至做出要渡河的样子。 吓得余吾水对岸的匈奴骑兵,不得不立刻后撤,并且一撤就是一百余里,撤到了赵信城的保护范围内。 几乎犹如惊弓之鸟! 没办法,狼原一役后,逃回漠北的卫律等人,为了尽可能的推卸责任,将汉军的实力,进行了夸大。 在卫律等人描述里,汉军的骑兵,几乎每一个都比匈奴的射雕手强。 拥有着百步穿杨的射术,生撕虎豹的力气。 为了加深这一印象,有些逃回来的贵族甚至开始渲染起了‘汉骑不满万,满万不可敌’的说法。 最初,这种说法是没什么人相信的。 自漠北决战后的这二十七年时间里,匈奴虽然在战略上被汉军压制,但在局部却经常能取得胜利。 对汉的恐惧也逐渐淡去。 最起码,过去二十多年里,匈奴人只要把战线拉长,那么,最终就至少可以逼退汉军! 所以大部分人都将这个说法当成笑话。 但是,河曲一战,右贤王奢离的主力近乎全军覆没,只有少数人逃脱。 而奢离所部,是匈奴留守漠北最后的机动兵团和精锐。 这就使得,原本被人嗤笑和不屑的‘汉军不满万,满万不可敌’,立刻席卷漠北各部。 一时间人心惶惶,特别是匈奴人素来有将击败特别是碾压自己的敌人神化的传统。 在过去的百年岁月里,仅仅是汉室明确知道的例子,就有着汉雁门郡太守郅都、云中郡太守魏尚、飞将军李广、大将军卫青、大司马霍去病以及当代的贰师将军李广利。 尤其是卫青霍去病,哪怕是现在,也依然是匈奴人不敢提名字的男人。 如今,他们再次面对一个似乎不可力敌的敌人。 于是,愚昧的牧民和奴隶们,再次将这个敌人神化。 特别是,某些亲汉派的贵族,私底下将‘张蚩尤’的传说,撒播开来后。 漠北各部,对于张越的战旗,充满了恐惧。 这就使得,张越几乎没有费太大力气,就完成了驱逐匈奴骑兵的战略目标。 在将匈奴骑兵逼回赵信城附近后,汉军骑兵,旋即开始交替掩护,并向姑衍山方向撤退。 至延和二年夏五月初八中午,也就是张越与那位所谓‘屠奢萨满’彭奉约定的时间。 汉军骑兵彻底脱离了狼居胥山一带。 至十日下午,撤出姑衍山地区,进入祷余山一带。 而这时,前方的辎重部队与部队,已经基本渡过了弓卢水,撤入难侯山地区。 而这也意味着,除非匈奴主力兵团,在现在越过瀚海,并直抵弓卢水中游河谷一带,否则,已经没有什么力量可以阻止汉军撤回漠南的了。 ……………………………… 将时针向回拨两天。 延和二年夏五月初八上午。 就在汉军骑兵的殿后部队,开始有序从狼居胥山撤离,向着姑衍山前进的时候。 在狼居山以北、黑水河以南,燕然山以西的草原上。 一支匈奴骑兵,在数十名萨满祭司的率领下,簇拥着匈奴的母阏氏,浩浩荡荡,向着狼居胥山前进。 一路上,虽然很多人都提心吊胆。 担忧着汉朝骑兵的攻击。 但狂热的宗教情绪,却主导着他们的行为。 萨满祭司们,更是在他们耳畔不断打气:“伟大的屠奢萨满,沟通天地万物之灵,万物之灵告知伟大的屠奢萨满,汉人已经向南撤退!现在,是到了我们,为天神与日月之灵,收复圣山,夺回龙城的时候了!” 母阏氏颛渠氏,也是信誓旦旦的鼓励着她的贵族们:“我,伟大的且鞮侯单于之妻,狐鹿姑单于之母,向你们保证:天神已经通过屠奢萨满,启示了我们的这次行动,必定会成功!” 于是,这数千人一路上战战兢兢,又自信满满的靠近狼居胥地区。 当他们在中午时分,抵近狼居胥地区时。 他们发现,一切都和他们信奉和尊崇的‘屠奢萨满’在数日之前就已经预言的一般。 圣山周围,已经没有了汉人的影子。 甚至,还有人在某些地方,发现了一些奇怪的地方。 譬如,在狼居胥山的北方,他们进军的道路上,有些地方的草场,长出了类似脚印的巨型形状。 这些青草脚印,长达数十步,宽数步。 就像是从天而降的巨人,向狼居胥山走去一样。 牧民与奴隶们,立刻就被这一神迹所倾倒。 贵族也好不到哪里去。 每一个人都疯狂若痴。 等到他们来到了狼居胥山下,没有见到任何汉军踪影后,这一情绪立刻就攀升到了巅峰。 “天神万岁!” “日与月之灵万岁!” “伟大的屠奢萨满万岁!” 无数人癫狂的向着燕然山方向磕头膜拜,虔诚无比。 当两天后,‘屠奢萨满’彭奉,在上万信徒与追随者拥护下,抵达狼居胥山脚下时,这一情绪更是攀升到了巅峰! 随即,他就在母阏氏以及上百名匈奴高阶贵族与接近两万人的见证下,登上狼居胥山之巅。 并正式接受了所有人的膜拜与献礼。 于是,匈奴帝国的命运,从此走上了歧途,汇入了另一条河流中。 从这一天后,一切都已经面目全非。 因为在这一天,匈奴人的原始萨满教,终于从散乱、无序,向着一个真正的宗教演化。 第一次,他们拥有了受到广泛支持和倾慕的宗教领袖。 第一次,他们如此虔诚而彻底的信奉了某一个人的说辞。 从此,神权从虚无缥缈的传说与故事中,降落凡尘。 而站在狼居胥山上,看着山下山呼海啸一般的欢呼与膜拜声。 彭奉终于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他微微闭上眼睛,向前一握,轻声道:“吾既是神!” 随即,他下达了命令,要求他的信徒和追随者,将他——匈奴的屠奢萨满,天神的代行者、日月之灵眷顾者、万物之灵赐福者的身份,广而告之,要让所有匈奴人都知道。 他手下的萨满祭司与追随者们,更是将早就编造好的,有关他的各种故事与传说,灌输给了他的所有信徒。 如今在亲眼见证了在其率领与引导收复圣山、龙城这样的伟业,又见证了许多奇迹与神迹后,单纯的牧民与奴隶们,当然是深信不疑,甚至自动脑补了许多更有传奇性与神话性的故事。 而通过这些人,这些自来水。 屠奢萨满的传说与故事,迅速的在整个漠北地区,都流传开来。 而到这个时候,匈奴左大将率领的骑兵,才刚刚抵达赵信城。 他甚至没来得及开始部署兵力,就被卷入了赵信城内的政治倾轧之中! 因为,在确认汉军南撤后。 没有了外部压力的赵信城,就迅速陷入了激烈的斗争中。 拥护狐鹿姑的人和反对狐鹿姑的人,打成了一团。 其实,本来支持狐鹿姑的贵族们,已经陷入了劣势。 但是…… 反对派们,却没有主心骨。 有人倾向支持先贤惮,也有人打算去北海请于靬王回来主持大事,更有人觉得,应该等母阏氏回来再做决定。 而这位左大将刚刚回到赵信城,就不可避免的被各派人找上门来,探查他的想法。 而他又能怎么办呢? 支持狐鹿姑? 傻子都知道,狐鹿姑单于是不可能长期掌权了。 西征不败而败,狼狈撤军。 甚至为了撤军而和本来的敌人握手言和,册封其为左贤王。 这本身就已经让西征贵族与部族,非常不满! 有种被羞辱的感觉。 更尴尬的是——那位日逐王,还被册封为左贤王,成为匈奴单于合法继承人。 未来将会登上单于宝座。 到那个时候,曾经打过他的人,该如何自处? 匈奴可没有什么小白与管仲的故事,匈奴人的传统,素来就是赢家通吃! 就像尹稚斜单于即位,军臣单于的支持者,不是逃亡汉朝,就是被人杀光。 儿单于死后,即位的句犁湖单于毫不客气的清除儿单于的支持者,更是没有过去多久。 作为率军打过先贤惮的人,左大将当然清楚,先贤惮即位之日,就是他丧命之时。 为了自己的性命,他也不可能支持先贤惮。 但,除先贤惮外,剩余的选择,好像也不是那么靠谱。 于靬王…… 资格是够了,但这个单于的弟弟,是一个十足的音痴。 他要当了单于,指不定就会因为追星而跑去汉朝长安,跪舔那个汉朝皇帝。 而母阏氏呢? 又似乎落到了一个所谓屠奢萨满手里。 所以,矛盾与冲突,分裂与吵闹,立刻就成为了赵信城中的主旋律。 并越演越烈! 以至于,赵信城的高层,根本没有时间理会从姑衍山、狼居胥山方向,不断渗透进入余吾水、黑水流域的屠奢萨满的传教者。 使得后者的信仰,迅速在整个匈奴腹地,遍地开花。 等到狐鹿姑率军,回到余吾水流域时。 屠奢萨满的传说与故事,已经在这个匈奴的核心地带,无处不在。 哪怕是在一些山区,也有着其信徒存在。 匈奴人,第一次不得不面对宗教的力量。 这在过去,是无法想象的! ………………………… 匈奴的纷纷扰扰,已经和张越彻底无关了。 率着汉军,用了半个月时间,张越的将旗,终于在延和二年夏五月二十一日,回到了崖原。 看着汉军骑兵,如流水一般,从十余条浮桥上,不断的通过。 张越摸了摸,已经长出了浓密胡须的下巴,看着清澈的河水里自己的倒映,忍不住笑了起来,河水中的面容,已经变得黑黝黝的。 漠北的风沙和暴晒以及昼夜的剧烈温差,在远征军的每一个人身上,都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 不止是他,整个汉军上下,现在都已经没有了白脸。 每一个人都变成了髯须大汉,长满了络腮胡子,脸更是又黑又粗,与出征前形成了鲜明对比。 “侍中公!”在远征中,不断锻炼成长起来的郭戎走到张越面前,道:“续将军和司马将军、辛将军以及乌恒各部贵人、姑衍王等都已经在等您了……” “嗯……”张越回过头去,道:“吾知矣,请他们稍候片刻,本使这就过去!” “诺!”郭戎领命而去。 张越则再次回首,远眺了一眼远方的群山,才抬起脚,走向前方。 内心之中,则闪过了无数数字。 从雁门郡率军出塞时,汉军的总兵力只有长水校尉、护乌恒都尉的四千骑兵以及塞下氏族义从大约两千骑。 一路上,从南池等部,征发和抽调了大约四千余骑。 又得到了飞狐军的四千步卒与两千轻骑的支援、补充。 总兵力由之上升到了一万六千人。 此外,还有匈奴的姑衍万骑三千余人和其他被俘的匈奴骑兵大约三千骑的加入。 在渡过弓卢水时,汉军的总兵力达到了接近两万一千人(崖原之战、鶄泽之战以及一路上的非战斗减员大约在两千左右,其中乌恒义从损失占据大部分,汉军大约只有五百到六百人的战损)。 除此之外,还携带了大约十三万头牛羊以及五万匹左右的战马、驮马,一万头左右的橐他。 现在,当汉军回归崖原。 总兵力,已经超过三万! 其中,有至少一万三千人是俘虏后归顺的匈奴骑兵。 此外,大军之中,还有妇孺三万多人,俘虏的男性牧民约两万多人。 牛羊牲畜,超过了五十万头! 战马达到了十一万余匹,橐他三万余头。 更缴获了黄金接近八万金,玉石与金银器皿数千件,丝绸两万多匹,还有各色皮毛数万件! 仅仅是这些物资,就装满了所有的橐他和犍牛。 甚至还需要乌恒人和匈奴人,肩挑手提,帮忙运送。 此外,更是解救了被俘、被掳、被扣汉家臣民几近八百人。 真的是满载而归,收获丰盛! 然而…… 损失与教训,也是十分深刻。 渡河前的两万余人,最终能跟着张越归来的,只有不过一万四千余人。 超过六千人,永远长眠在了漠北的风沙与河谷之中。 其中,汉军出身的士兵、将官,接近一半。 而且,很多都是非战斗减员。 伤兵、失足、感冒以及其他各种意外,夺人性命,从不留情! 很多士兵,甚至连尸体也找不到。 他们掉下了悬崖,落入激流。 哪怕是在张越身边,追随着他的乡党,也在远征中因为各种意外、伤病而减员了二十多人。 归途上,又有大量战俘、妇孺以及缴获所得,损失在狭窄而危险的弓卢水河谷中。 回想着那些逝者,想着那些人的音容笑貌。 张越忍不住在内心感叹:“一将功成万骨枯啊……” 他这次远征,真的是运气和时机把握的相当好,敌人又很配合。 否则…… 恐怕能够最终回到这崖原的人,还会更少。 这就是战争的残酷和残忍。 哪怕是卫青、霍去病这样的顶级战神,无双名将,或者张越的开挂之人,都无法避免。 “吾唯一能做的,就是为诸君,争取到属于诸君应有的地位与抚恤!” “吾唯一可做的,就是替诸君的妻子兄弟父母,争取到足可保证其安然成长的资源!” “我发誓:谁在此事上,偷摸耍滑,阳奉阴违,乃至于移花接木……发现一个,惩处一个!绝不姑息!” 在心里面,张越静悄悄的说着,这是对他自己,也是对那些逝者的承诺。 正文 第九百八十二节 混乱之治(1) 汉军将营地,临时扎在了崖原的南岸西部一片低洼地附近。 数不清的牛马与橐他,不断的汇聚到这里。 营地周围,乌恒骑兵,耀武扬威的策马奔驰,在匈奴俘虏们面前炫耀着他们的威武。 张越走入军营内,一路上数不清的人纷纷致意。 乌恒人与匈奴人,更是顶礼膜拜! 没办法! 就像电子竞技菜是原罪,带兵打仗,能打赢就可以拥有一切! 一个能证明可以打胜仗的将军,无论在什么时代,都会成为偶像,被人神化。 一路在众人的仰慕与崇拜的眼神下,张越走到中军大帐,推开帐门。 已经在这里等候许久的将军、贵族纷纷起身恭迎:“末将(外臣)等恭迎侍中!” “免礼!”张越径直走到上首,抬手道:“诸公请坐!” 于是,大帐内的诸将各自落座。 司马玄、续相如、辛武灵自然是坐在张越两侧。 而虚衍鞮作为匈奴姑衍王,则敬陪在旁。 乌恒、匈奴各将则矗立在两侧的汉军将官身边。 人人聚精会神,目光灼灼,看向张越。 “各军正的报告,吾已经看过了……”张越笑着道:“此番,诸公皆是立有大功,相关功勋,吾已著帛书,快马传报长安,禀报天子!” “相信不久,陛下的封赏诏书就会抵达……” 众人听着,都是面带笑容,纷纷拜道:“一切皆赖侍中公运筹帷幄,部署得当,末将(外臣)等不过尊而守之而已!” 这场远征,一举打穿了整个匈奴的弓卢水防线,攻下匈奴龙城、圣山。 自鶄泽之战开始,汉军前后击破、击溃、歼灭匈奴骑兵四万余人,斩首、捕虏接近三万,生得匈奴右贤王奢离以下贵族数百人,逼降匈奴姑衍王虚衍鞮及其姑衍万骑,俘虏、缴获牛羊马匹数十万,黄金八万金,其他物资无数,更俘得匈奴部众数以万计。 自雁门出塞开始计算,汉军远征超过一万里。 创下了霍去病时代后,最辉煌、最灿烂同时也是最富传奇性的胜利! 对于参与这场伟大征途的每一个人来说,这份履历都是沉甸甸的。 而且,地位越高,所得将会越多! 以至于,包括续相如等高阶将官在内的将军们,都已经向张越主动提出了,将朝堂的赏赐以及本该分配给他们的战利品,平分给其部下士兵。 这不是他们高风亮节,不爱钱财了。 而是,与这功勋带来的爵位以及地位,区区财帛,已然无足轻重! 既然如此,与其贪图区区财帛,落下一个爱财的坏名声,倒不如将这些东西,主动分给部下,拉拢人心,争取更多支持与死忠,为将来打一个好基础。 “诸公不必谦虚……”张越笑着道:“若无诸公之佐,吾安有今日?” 于是,便道:“依照诸公的功勋,吾与诸军正商议过了,能为诸公争取封侯的,一定会争取……” “此外,校尉以上,两千石、封君之名位,也都会尽力争取!” 这可不止是为了拉拢和争取人心,为将来做打算。 这其实,也是张越本身必须尽可能努力和争取的方向! 关乎颜面,更关乎这次远征的历史定位。 列侯、关内侯、封君、两千石、九卿……数量越多,排面越大,将来史书上的笔墨也越多。 反之…… 部下没几个列侯、两千石、九卿撑场面,天下人恐怕会觉得,张越这一次的远征,只是打了一群类似羌人的战五渣(虽然其实,张越面对的敌人,最难啃的只是卫律兵团,奢离的漠北兵团,在汉家面前,真的是战五渣……)。 更麻烦的是,这还可能导致,汉军军方的很多人,会觉得张越没能耐——连待遇都不能给部下争取的将主,再厉害也没有几个傻子肯跟。 所以,该争取的必须争取,争取到的,还得想办法提升起来! 这看上去有点像后世的饭圈撕逼,但正治还真就是这样。 你不去争取,不去撕,就会被人打压。 众将听着,一下子就放心了。 谁不知道,侍中张子重是天子心腹,太孙肱骨? 如今,他既然都放话了,那么大家伙的待遇就只会高,不会低。 于是,所有人都开心的笑了起来。 …………………………………… 有人笑,自然有人哭。 数千里外的赵信城,匈奴单于狐鹿姑的王庭大纛终于回到了这座尹稚斜所建的城塞。 卫律带着城中贵族,出城迎接。 每一个人的脸上,都带着浓郁的哀愁。 过去的半个月,让他们摸清楚了自己如今所面对的局面。 余吾水以北的漠北北部地区,现在几乎全部落入了那位莫名其妙崛起的屠奢萨满控制下。 而在余吾水以西的广大草原、山区,屠奢萨满的信仰,如附骨之疽,无孔不入,甚至渗透进了四大氏族、孪鞮氏之中。 其传说与故事,如燎原之火,迅速的扩散开来。 哪怕是高层,用尽力气镇压和清理,也无济于事。 刚刚经历了惨败,丢掉了龙城与圣山的匈奴人,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需要精神上的麻痹。 而那位屠奢萨满,适逢其时,其宣扬的理论,更是无比契合了匈奴各部当前的心理。 更有着母阏氏做幌子,导致即使是四大氏族与孪鞮氏的高层,也有相信和信奉者。 因此之故,赵信城内撕逼的事情,竟然减少了。 无论是支持狐鹿姑的还是反对狐鹿姑的人,现在都开始为那位屠奢萨满而头疼。 没有人知道,该如何定位对方。 更没有能做出决定。 哪怕是卫律,也是一筹莫展。 于是,不知不觉中,赵信城内居然达成了共识——这个锅,得狐鹿姑来背,这个事情,必须由身为单于的狐鹿姑来做决定。 这说起来虽然有些不太符合常理。 但在匈奴的国情下,却是非常合理。 因为,匈奴虽然表面上好像是一个君主制的帝国,但实际上,祂只是一个部落联盟。 除了孪鞮氏外,须卜、呼衍、兰氏、丘林四大氏族,在其国内也有着举足轻重的作用。 此外,后族颛渠氏以及一些别部,也有着巨大的分量。 单于只是各部族和氏族的领袖。 故而,匈奴人每年都要举行碲林大会,召集所有势力首领开会,划分利益,确定地位高低。 在匈奴帝国的强盛时期,单于当然是可以独断专行,以其强大的兵力,迫使各部服从。 然而,自漠北决战后,单于威权就日渐衰落。 特别是现在,经历日逐王先贤惮的事情,又经过了被汉军偷家。 狐鹿姑单于在实际上,已经被很多人放弃了。 忠于他的力量,现在就剩下了坚昆王李陵的本部以及部分单于庭的骑兵。 其力量,甚至已经不如四大氏族中的任意一个。 错非是,比起狐鹿姑,很多人更不喜欢先贤惮。 如今的匈奴人,已经动手弑君,然后去迎接先贤惮即位了! 与之相比,只是让狐鹿姑回来顶雷,真的是已经很厚道了。 即使是卫律,这时候也已经心不在焉了。 因为,他在这段时间,得到了来自西域焉奢的一个承诺——丁零王若臣,既往不咎! 这可真的是让卫律心动! 因为,那表明,西域的主人,愿意继续重用他,并且信赖他。 怀揣着这样的心态,卫律走到了匈奴单于狐鹿姑的撵车前,与群臣跪下来拜道:“臣等恭迎天地所生,日月所立之撑犁孤涂!” “诸位大王请起……”撵车上传来了狐鹿姑中气十足的声音:“本单于远征在外,有劳诸位在内辅佐、把持,在此本单于谢过诸位大王……” 卫律等人连忙拜道:“不敢……” 这是,狐鹿姑便走下撵车,在数十名亲卫的簇拥下,走到人群前,道:“漠北之事,本单于已知,如今,母阏氏在圣山,本单于欲往圣山拜谒,未知诸位大王可愿与本单于同行?” 所有人立刻诧异的抬起头来,看着狐鹿姑。 这位匈奴单于,看上去似乎身体完全康复了。 面色虽然有些白,但无论是走路还是站立,都显得非常有精神。 更重要的是——他话语里传递出来的意思,怎么看,都不像要去攻打圣山的样子。 换而言之,他打算接纳那位屠奢萨满,承认其地位? 包括卫律在内的所有人,都低下头来,内心之中,充满了疑惑、不解甚至是愤怒! 那位屠奢萨满,在两个月前,还是查无此人的存在。 如今,火速崛起,靠着天神与万物之灵的幌子,与各部的萨满祭司联络,大肆宣扬。 而这直接侵犯了各大氏族的利益与权力。 若是单于承认和接纳对方…… 各大氏族、别部之中,岂非会出现萨满祭司也拥有权力甚至拥有高于宗种的地位? 这对很多人来说,是绝对不可接受的! 卫律更是疑惑不已。 完全没有头绪! 但卫律哪里知道狐鹿姑的想法? 在卫律看来属于绝对要消灭和铲除的屠奢萨满现象,在狐鹿姑眼中却是一根救命稻草! 别管那位所谓的‘屠奢萨满’究竟是真是假。 至少,现在此人的信仰和影响力,日渐增大。 匈奴国内第一次出现了,一个不分部族、氏族和地区,被所有人都接受和信仰的宗教领袖。 换而言之,这个人拥有了拯救狐鹿姑的能力! 只要其愿意合作,那么…… 假神之名,撕掉与先贤惮的承诺,将自己的爱子,重新推上单于宝座,完全可以想象! 甚至更进一步,以神之名,完成匈奴的中央集权。 至于在这个过程,被损害和伤害的人…… 跟狐鹿姑有什么关系呢? 在身为单于的狐鹿姑眼中,那些被伤害的人,本来就不是什么忠臣。 更不提,对方可能是狐鹿姑现在唯一的救命稻草了。 屁股决定脑袋,为了自己和自己子嗣的将来。 狐鹿姑没有什么不敢赌的。 毕竟,大多数统治者,都是我死之后,哪管洪水滔天的存在! 当然,狐鹿姑还是很聪明的。 他知道,这个事情不能急于求成。 他还需要稳住各方,稳住国内的贵族与山头,等到拥有足够力量,足够的击败和击垮所有反对者的力量,才能做这个事情。 故而,他看着众人,轻声道:“诸位不必担忧,本单于只是单纯的想去问一问母阏氏以及各部:他们是否依然忠于我,天地所生,日月所立的匈奴单于!” 听到这里,大家互相看了看,才勉强低头,拜道:“您的意志!撑犁孤涂陛下!” ………………………… 西域北道腹地,龟兹国边境。 先贤惮,耀武扬威的带着他的本部,来到了这里。 他登山高山,远眺着远方地平线尽头的汉轮台要塞,脸色肃杀。 自狐鹿姑西征后,他便主动的放弃了对轮台要塞的骚扰与牵制,甚至在三月初时放开了龟兹-轮台之间的道路,使得汉人与乌孙的联系畅通,更令这轮台要塞中的汉军的活动空间,大大增加。 如今,他不得不面对当初的恶果。 比起从前,轮台要塞的汉军的控制区域,增加了几乎一倍。 其活动范围,从轮台直接扩张到了龟兹边境。 龟兹人蛇鼠两端,故意纵然,使得哪怕在现在,汉朝的商旅,也可以从龟兹境内通过,前往乌孙甚至是转道向大宛。 更麻烦的是,汉人还将玉门关与轮台要塞的联系,重新打通了。 汉贰师将军李广利的部将,杅祢国世子汉玉门校尉赖丹,率军进抵轮台,从而将轮台、玉门、楼兰之间的联系打通。 并对蒲类海的白龙堆地区,形成战略压迫。 最近,汉军更是在居延地区增兵。 很有可能,汉人会选择在六七月间,发动对白龙堆的攻击,以彻底占领此地,并完全的将楼兰、轮台纳入其实际控制范围。 一旦汉军的战略企图得逞,先贤惮知道,汉人会在两三年之内,就将边墙铺满这一地区。 就像他们当年在居延做的事情一模一样! 他们天生就擅长修长城! 打到那里,修到那里! 过去三十年,他们在河套、河西以及居延,修筑了总长度超过一万里的边墙,建立了上千座障塞、烽燧台、城市、要塞。 将匈奴骑兵彻底的拦在了这些防御系统之外,然后借着这些基地,不断向外扩张。 所以,绝对不能容许汉人再这样行动了! 必须破坏和打乱他们的节奏! 将他们限制在轮台地区! 可是,要做到这个,只靠他的力量,很难很难! 除非,得到单于庭的支援,并至少获得五万骑兵的支援。 但…… 这无异于做梦。 狐鹿姑能答应,四大氏族都不会同意! 好在,先贤惮还是有盟友的。 “河湟的月氏贵人们,都已经收下我们的礼物了吧?”先贤惮回头问道。 “回禀大王,除了少数几个人,诸位贵人,都很满意您的礼物……”一个胡商模样的男子上前道:“他们都承诺,河西诸羌若是渡河,他们一定不干涉!” “好!”先贤惮忍不住的摩挲起双手来。 比起匈奴,西羌对汉人的仇恨,无疑更高! 这些羌人,与汉人有着血海深仇! 汉人不仅仅将他们从世代居住的河西逐走,将他们的土地、牲畜与财富抢走,这三十年来,更是不断的杀戮、镇压西羌。 每年,汉人的令居塞下,都会堆满西羌各部的首级。 所以,对于西羌诸部豪种,只要有人给一个眼神,他们就会暴躁起来。 虽然羌人,其实成不了什么事。 但,至少可以牵制住河西的汉军,迫使居延汉军回援,从而给他的行动提供掩护和保障! 正文 第九百八十三节 混乱之治(2) 居延塞内,李广利已经很久没有走出房门了。 这位大汉帝国军方当前将衔最高的贰师将军,如今,神色肃穆,神情紧张。 挂在房中墙壁上的堪舆,已经被他翻来覆去的看了无数次了。 “马上就是六月了……”李广利掰着手指头,算了起来:“距离八月,还有两个月……” 河西、河朔、河湟以及汉在居延、轮台一带的屯田,主要是以粟麦为主。 今年,河西和居延、轮台地区,风调雨顺,粟麦长势良好! 四月的粟麦亩产因此相较往年,大大增加! 河西四郡、居延、轮台等地的宿麦产量,接近亩产两石的创纪录水平。 可惜,关中新兴的磨坊机械与麦粉制品,才刚刚传播到河西。 只有各郡的太守、郡尉衙门,才拥有少数可以制造和维护这些器械的工匠。 推广工作,任重而道远。 所以,这些新麦的绝大多数,依旧只能和往年一般,作为饲料使用,而不能充为军粮。 而可以充作军粮的粟米,起码还有两个月才能进入收获期。 故而,李广利知道,在这两个月内,他的大军,都不可能获得外线机动能力。 除非长安方面,可以在两个月内,为他调集起码一百万石粟米或者五十万石以上的麦粉。 否则,缺粮的问题,就会使得他的军队,无法在居延以西、石羊河以北、轮台以南的地区进行一万以上规模的军事行动。 而即使两个月,粟米收获,他的兵团其实也很难在外线开展三万以上规模的军事行动。 而且,攻击范围,基本都被限制在边墙附近一千里。 超过这个距离,损耗就会大到河西地区负担不起! 这也是长久以来困扰汉军的老大难! 河西地方土地不如中国膏腴之地,地方上水利设施也是相当落后,加之移民数量一直增加不起来。 若无大司农转输粮草和物资,汉军根本无法在此地维持大兵团存在! 故而,每次策划大战,李广利都需要回京,与长安九卿商议,与天子、朝臣讨价还价,才能拿到足够的粮食物资以及战马。 一次大战,从谋划到实施,光是为了粮食、马匹,就可能需要花费一整年的时间来筹措、储备。 这就使得,常常汉军开始备战没多久,匈奴人也同样得到了风声,进入了备战状态。 等到汉军出塞时,匈奴主力也已经集结完毕,并部署完成。 从天山会战到余吾水会战,李广利每一次都功败垂成,与匈奴方面提前获知了情报,做了完整部署有关。 想到这里,李广利就不由得羡慕起那位已经打穿了整个弓卢水,并再次禅姑衍封狼居胥山的晚辈侍中! “多好的机会啊……”李广利暗叹了一声。 匈奴主力不在,本来应该作为其防御中坚的精锐兵团,又贸然南侵,然后全军覆没在漠南。 于是,整个弓卢水瞬间变成了不设防的地区。 这使得汉军骑兵可以长驱直入,而且,面对的挑战和阻力立刻下降了无数个等级。 在李广利看来,若他可以有这样的机会,早就灭亡匈奴,踏破燕然山了! 可惜…… 他始终都不得不面对匈奴的主力兵团,而且是早已经完成了作战部署,进行了动员和坚壁清野的匈奴主力。 大军的每一粒粮食,每一根箭矢,几乎都需要从后方的河套、陇西、北地甚至是太原、关中、敖仓转运而来。 有的粮食甚至在运到居延前,就已经只剩下了不足出发前数量的十分之一! 想到这里,李广利就不禁有些心浮气躁。 内心之中,对于自己这些年来受到的待遇和抨击,更是愤愤不平。 有种想要回长安,将那几个一直叽叽歪歪的家伙,带到居延来,让他们睁开眼睛看看居延的汉军将士们和屯田的移民们,是何等艰辛,何等辛苦,又是何等勤奋的工作、训练和巡逻。 这时,门忽然被推开。 一个穿着甲胄的年轻将官走了进来,恭身拜道:“父亲大人,令居方面刚刚遣使来报:西海诸羌,近来异动频繁,有月氏贵人报告称:西羌豪种之中,所谓的先零羌、牢姐羌等七大种,近来似乎频频串联,可能会举行解仇仪式!” 李广利闻言,蹭的一下就站了起来,面色无比红润! 对于羌人,李广利算的上是专家了。 事实上,在伐大宛之前,他就曾经率军在河西清理过那些盘踞在群山之中,袭击汉人村寨,偷盗亲汉部族牲畜的羌人。 故而,他对羌人非常了解。 羌,顾名思义,山上的牧羊人。 其种群非常繁多,而且,存在的时间也是相当的长久。 其历史甚至可以追溯到商周时代,存在于各种故事与传说中。 漫长的岁月里,羌人各种之间的矛盾,不断激化,仇恨不断累积。 就如现在羌人中,体量最大的先零羌、牢姐羌、封养羌来说。 在正常情况下,任意三个分属这三种的羌人(不分男女老弱),只要碰到,那最起码也是一场斗殴。 而在通常情况下,斗殴的败者,只要受伤,若是男人,就一定会被胜方杀死! 只有女人,可以活命,并被带回山寨。 这是羌人的习性,也是他们的传统,更是现实的需要! 李广利就曾经问过一些熟羌首领,问他们为何生羌各部会如此对待他们的对手? 答案,几乎是惊人的一致——为了活命,为了生存! 羌人生活在群山与高原之中,基本都靠牧羊维生。 而这些地方,资源稀缺、物资稀少,能养活的人口更是有限。 故而,在这种环境下,自身的努力可能无足轻重。 减少竞争对手,比起自身辛勤劳作,可能还要更好。 在这种情况下,羌人变得极度排外。 哪怕是两个原本关系很好的羌种,也有可能因为两个孩子之间的争执,而引发大规模的冲突,最终演化为血仇。 故而,出门在外,每一个羌人,都会秉持——决不能给敌人回去报信的可能的态度。 他们会尽可能的杀死他们的对手、敌人。 这不止是减少竞争对手的有效策略,也是减少可能发生的大规模冲突的策略。 故而,诸羌之间,矛盾重重。 他们就会草原上的狼群一样,各自划定了各自的地盘。 并会毫不留情的杀死任何擅闯被他们认定是其地盘的其他羌人。 所以,只有一种办法,可以让不同种属的羌种联合起来,放弃仇恨,并集体行动。 那就是解仇仪式! 多个羌人豪种的首领,聚集在一起,通过族群内部的萨满祭司,举行通灵仪式,在其祖先与族人面前,这些首领歃血为盟,共同发誓,放弃曾经的一切仇恨,解除过去的所有矛盾。 并用他们的祖先和信奉的神的名字共同宣誓,保证听从一个被选举出来的首领的指挥。 解仇仪式后,这些宣誓后的羌种们,就会像洪水一样,倾泻而出,攻击和毁灭他们见到的所有城市、村寨和障塞。 杀光所有他们见到的敌人。 并抢光、烧光当地的一切财富、牲畜。 这就是羌乱! 在过去数百年,甚至上千年的历史上,屡见不鲜,延绵不绝,似乎无可阻止的大灾祸! 哪怕是曾经的西域霸主月氏、草原霸主匈奴,也无可奈何的灾祸。 直至元鼎六年,将军李息与中郎将徐自为,率军平息了最后一次大规模的羌乱。 斩首十五万,俘虏十万。 并将数不清的羌人首级,堆磊成为京观,筑于湟水两岸。 然后,汉室又花了三年时间,建造起一条以令居为核心的边墙,设立护羌校尉官署,并将大批大批的生羌驱逐进湟水以西的高原。 又将月氏义从,迁徙至湟水流域,命令他们镇守此地,严防西羌南迁。 这才让羌乱在过去二十多年内,未再大规模发作。 如今,他们再次站在一起…… 还要举行解仇仪式? 李广利冷哼了一声,道:“竖子以为吾刀不快?” 但内心的酸爽,却是无法形容! 羌人? 除了数量之外,在李广利眼里真的是一无是处! 他们最好的武器,也不过是青铜制品。 绝大多数人,还在使用石制武器和木矛。 而且,几乎没有什么组织,只会乱哄哄的前进和慌不择路的逃命。 简直就是最好刷人头的敌人! 错非,汉家军功体系下,羌人的首级最不值钱,那护羌校尉的职位,恐怕要被人抢破头! “传本将的命令!”李广利看向自己的儿子,下令道:“命令武威、酒泉两郡郡兵集结,再派人去九原,命令九原军备战!” “吾倒要看看,这二十多年来,羌人是否长进了?” …………………………………………………… 越过湟水,进入西海地区。 千里高原上,一片苍茫。 在雪山与冻土之中,繁衍了二十多年的羌人各种,不断的向南聚集起来。 一万、两万、三万、五万……十万…… 密密麻麻,数不清的人群,拥挤在一起。 无数男人,拿着各色武器,追随着种群的首领。 他们每一个人都如饥似渴的望向了南方,望向了湟水以南的热土。 他们祖先曾经生活过的地方,温暖、富饶的河西群山。 脚下的这片土地,已经越来越拥挤了。 自从被汉人驱逐到这里,已经过去了二十几年。 二十几年的繁衍生息,使得每一个羌种的数量,都增加了一倍以上! 高原上的草场、湖泊与河流,所能负担的人口,却是有限的。 于是,各种之间的争斗与战争,越来越频繁。 每一年,西海各种,死于战争与争斗中的人,数千上万。 他们只能通过这种方法来减少和控制人口,并为后代争夺更多的生存空间! 但是…… 对于湟水以南的祖地的渴望,始终萦绕在他们每一个人心中! 终于,在今天,这个声音响彻在所有人耳畔。 “过河!过河!过河!” 无数人大声呐喊着。 滚滚的湟水,奔流向东,河的对岸,月氏人的穹庐与牧场,清晰可见。 那肥沃的土地,延绵的高山,温暖的山谷,重新在羌人们的脑海中成形。 于是,羌人在河边,燃起数不清的篝火。 在月亮升起时,数以百计的萨满祭司,戴上了他们祖先传下来的面具,围着篝火,歌舞起来,并将牛羊宰杀,请来祖先的神灵。 先零羌、牢姐羌、封养羌、山南羌等七个最大的羌人种群豪酋,站到了那象征着他们祖先,那在烈焰中为虎神所庇佑,焚而不死的无戈爰剑——一尊人形虎头的木雕之前。 七位豪酋依次跪下,磕头膜拜,发誓说道:“伟大的祖先啊,猛虎之子,火神之子,您的子孙今天齐聚在您的面前,请求您的注目!” “我们在您的面前,向您与所有神明发誓——” “从今天开始,我们从前的仇恨,全部清空!” “从今天开始,我们都视彼此为兄弟手足,我的妻子,既是他的妻子,我的儿子,既是他的儿子!” “从今天开始,我们团结一心,同心一致!” “从今天开始……” “此誓直至我们杀回河西,或者流干鲜血,绝不背弃!” “若违此誓,请祖先与神明,赐我们最痛苦的刑罚,让我们的子孙,永为奴隶,令我们的牧场,寸草不生,令我们的山陵,寒风不止!” 于是,七位豪酋站起身来,几个萨满祭司,立刻就将七个装满了羊血的牛角递到他们面前。 他们举起牛角,将滚烫腥臭的羊血,灌入口中,一饮而尽,然后彼此看了看,七只手握到了一起。 誓言已成! 只是…… 这七人,内心却不如表面上那么淡定。 他们很清楚,自己将要面对的是一个何等恐怖的敌人! 然而…… 他们没有选择! 西海的土地,寒冷而贫瘠。 已经再也无法满足各种不断繁衍壮大的人口了。 留在这里,就是等死。 冒死一拼,还可能有成功的机会! 所以,他们只能拼命! 去博那一线生机,去赌匈奴人能为他们牵制住汉军的主力! 正文 第九百八十四节 夷夏(1) 六月的鶄泽,鲜花遍野,青草如荫。 呼奢的牧民们,已经从两月前的创伤中走了出来,重新面对生活。 而且,他们现在也已经不叫呼奢部了。 在经过了曾经的首领大人的荼毒,又吃到了苦头后,呼奢的牧民们,已经厌弃了再做乌恒人。 因为,赤山的山神与乌恒的大人,都未能拯救他们的妻子、父兄和叔伯的生命财产。 部族里吹嘘的强大骑兵与那些牛掰的勇士,在入寇的匈奴骑兵面前,更是不堪一击。 休说保护人了,在战争开始后,部族骑兵一触即溃。 有些人甚至丢下牧民和牲畜,逃之夭夭。 唯有……汉! 如今在旧呼奢牧民们心中神圣伟大光辉正确的汉天子的使者,以救世主的身份,从天而降。 大汉王师,更如雷霆一般降临,将可怜无助弱小的呼奢人从绝境之中拯救出来。 当时的场景,迄今依然是历历在目,刻骨铭心! 于是,不久以后,他们就决定,与自己的过去彻底做一个割裂。 甚至,开始积极怀抱着,加入汉室,成为一个大汉臣民的梦想。 特别是,当他们听说,好像乌恒人的祖先乃是当年中国轩辕黄帝的忠臣以后,这个决心就更加坚定了。 于是,他们便去请教了一些跟随着商旅而来的汉朝文人。 得到了一个‘夷狄入诸夏,则诸夏之’的答案。 便兴高采烈的做出了决定。 他们彻底的去掉了‘呼奢部’这个概念,决定不再以部族自称。 而是,学习汉地郡县的规矩,改称他们生活和游牧的区域为‘归宁’。 从那以后,旧的呼奢便死去了。 新的归宁人,由之诞生。 新生的归宁人,纷纷蓄发戴帻,高层的贵族,更是穿戴起了来自汉地的丝绸常衣与冠帽。 他们的衣襟,开始右祍,也开始重视个人卫生。 甚至,在鶄泽一带,开始建造夯土屋舍。 两个月下来,居然在鶄泽地区,形成了数个大小不一的定居点。 并渐渐向着城镇方向演化。 而在这些屋舍群落之中,几乎家家户户,都能看到织机与锤纺。 从早到晚,织机的声音,从来不绝于耳。 在唧唧声中,一匹匹的毛料被织造出来。 然后迅速就被来到这里的商人收购! 靠着纺织,新生的归宁人的生活,由之发生了彻底的改变! 只要勤快、肯干。 家中男子,放牧牲畜,并用买来的铁梳子收获羊毛、羊绒,最后交给家里的女人和孩子以及老人进行浆洗、纺纱、织布。 一个妇女平均八天可以织成一匹羊毛布。 卖给汉地的商人,最少都可以买得数百钱,甚至上千钱。 或者,用这匹布换得粟米、盐巴、茶叶、铁器、布匹、针线等必需品。 靠着这种交易,归宁人的生活水平迅速提高。 很多牧民家里,现在甚至已经拥有了全套的各色铁器、炉灶和炊具。 也不再每天都只能吃奶酪了。 各种各样的奶制品与粟米混搭的食物,开始流行起来。 哪怕是孩子们,现在也能有吃饱肚子的机会了。 饥饿这个词语,似乎在逐渐远离鶄泽的人们。 这就使得归宁人,越发的认同与相信了自己的判断。 汉化风潮,日益兴盛。 到得如今,便是老人、妇女、孩童,也能讲几句汉话了。 经常与汉商打交道的男人,更是渐渐的都能与汉地商人流利交流,还学会了讨价还价和自卖自夸等技能。 语言的隔阂渐渐淡化。 以至于有邯郸来的商人,在来到鶄泽后,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 这个过去的化外不毛之地,夷狄安居之所。 现在,几乎人人蓄发右祍,华服常衣,能讲中国雅语(虽然讲得很别扭,带着很重的口音,但就算是神州本土,讲不了流利雅语的人多了去,天下郡县,哪个没有口音?)。 于是,塞外小中国的评价,不胫而走。 归宁人听说后,对这个说法,骄傲无比。 于是,就有几个威望比较高的领袖合计了一下,便花费重金,在鶄泽正东方的山谷内,建起了漠南的第一座学苑。 又重金聘请了当初跟随天使而来,但并未获得职务的几个文人,入驻其中,教育其子弟。 这学苑,其实很简陋。 用的也只是沙柳木和夯土。 教材什么的,更只有启蒙读物巨头《仓颉》的几卷而已。 但,小孩子们却非常兴奋,而且非常喜欢读书。 每到学苑开讲的日子,山谷内外,都挤满了孩子。 有牧民的,也有贵族的,更有着新兴的首领人物们的。 不止有男童,女童亦有不少。 有些时候,甚至还有成年人跑去听讲、学习。 这可就真的让那几个最初只是想着来这里打打酱油,混点盘缠就开溜的书生有些感动莫名。 甚至产生了极强的责任感和使命感! 深深的觉得,自己肩上担负着化夷为夏,教化夷狄的重担。 然后就自己把自己感动的稀里哗啦。 于是,便认认真真的在这漠南边陲,当起了启蒙老师。 每天不厌其烦的给那些曾经感觉哪怕只是接触都觉得恶心的夷狄孩童上课。 教他们识字、写字。 从一笔一划开始,从横竖练起。 于是,有一天早上,这个漠南的小山谷中,忽然响起了整齐的读书声。 “苍颉作书,以教后嗣。幼子承诏,谨慎敬戒……”声音整齐,发音标准,其声洪亮,其气昂扬。 声闻十余里,响彻鶄泽。 从此鶄泽东方山谷的读书声,就成为了这漠南边陲的一道独特的风景线。 而这读书声的传说,随着来往的商旅的增加,不断向周边扩散。 鶄泽的塞外小中国之名,由之更加响亮。 以至于,就连长安城里,也渐渐有着相关的传闻。 虽然流传度暂时还不够广,但在市井里,已经有着人在传说了。 塞外出现了一个小中国,其人右祍蓄发,还会组织读书学字? 多稀奇啊! 就连兰台的御史们,也听到了些相关风声,将这个事情打了报告上去。 正文 第九百八十五节 夷夏(2) 汉延和二年夏六月初二,清晨。 杨孙氏和往常一样,很早就起来了,在侍女服侍下,梳妆打扮。 “夫人……”一个管家模样的男子,拿着一本厚厚的账册,在门口禀报道:“昨日收购的毛料与支出账目,都已经整理好了,请夫人过目……” “放书房吧……”杨孙氏慵懒的说道:“吾自会去看的……” “诺!”管家低头应了一声,就要离去,便听到杨孙氏的声音传来:“这几日来,鶄泽的地方情况怎么样了?” “回禀夫人……”管家想了想,答道:“还是那样……” “下面的人,虽然都很用心照看了,但,鶄泽太大了,还是有许多的商人与游侠,混了进来,下面也有许多贪图便宜的人,被人引诱,便卖掉了自己的毛料……” “哦……”杨孙氏看着自己面前的铜镜,镜中的自己,俏脸依旧明艳动人,满满的都是胶原蛋白,年轻依旧,这让她的心情稍微好了些,便吩咐道:“若是其中没有偷奸耍滑、坑蒙拐骗,乃至于明火执仗的强买强卖之人……” “便教下面的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 “都不容易,也都不轻松……” 她微微伸手,在自己的下腹上轻轻的抚摸了起来,神色渐渐温柔起来,一点也不像那个在漠南的商人与游侠中传说的母老虎,反而充满了母性光辉。 管家闻言,微微一楞,却也不敢说话,只是低头道:“小人明白……” “那就下去吧……”杨孙氏微微挥手。 “诺!”管家于是低头再拜,辞别而去。 杨孙氏则站起身来,身旁的几个贴身侍女立刻就将她搀扶起来。 更有人将一碗刚刚熬好的肉糜端来,呈递到她面前:“夫人,这是厨房刚刚煮好的温补肉糜……” “嗯……”杨孙氏接过来,微笑着坐到塌上,一小口一小口的慢慢品尝着。 一边吃,一边甜蜜的笑着。 心中更是喃喃自语:“我儿啊,我儿啊……汝父很快就会回来了……” 想着心上人,她就笑的更加灿烂了。 对一个女人来说,怀孕前后,完全是两个人。 尤其是杨孙氏这样的女人,当她得知自己已然有孕后,整个人的行事作风就彻底变了。 由之,令整个鶄泽都发生了巨大变化。 毕竟,她和她控制的商队、资本以及力量,是这鶄泽地区数万归宁人都无法反抗的存在。 鶄泽附近百里,几乎所有的牧民、织工甚至织机,都和她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她也是唯一一个,现在可以大量吃下鶄泽的毛纺制品的大贾。 庞大的贸易量和空前的利润,也使得她可以大量雇佣武装扈从。 如今,在这鶄泽,受她供养和雇佣的人群,遍及内外。 几乎可以称得上,没有归宁人,不受她影响。 资本、利润、技术和暴力以及强大的官方背景,加在一起,使得她这个长安来的寡妇,在这漠南边陲,形如太上皇。 旁的不说,单单就是那上千人的武装护卫,就足以令任何敢和她掰手腕的人喝上一壶的了。 更不提‘张蚩尤的女人’这个王炸级别的头衔。 她本人的手腕和手段,也是相当犀利。 从一开始,就雷厉风行,借助优势和影响,果断的垄断和控制了整个鶄泽内外从畜牧到浆洗、锤纺、纺织、销售、贸易的全产业链。 所有来此的商旅,都只能和她交易。 谁敢私下接触,一旦被发现,轻则暴打一顿,重则人财皆失! 在这漠南不毛之地,失踪个把商人,简直不要太简单了。 也就是近来,她才渐渐的放松了控制和禁锢。 这既是为了积德,为她腹中刚刚诞生的孩子祈福。 也是一种生存策略。 做人不能太霸道! 总要给别人留点空间,不然,别人就不会给你留空间! 汉家最不缺的,就是胆大包天的人物! 吃完肉糜,杨孙氏就在侍女们搀扶下,走出房门,来到了外面。 不远处的山谷中,隐约传来了整齐的读书声。 “苍颉作书,以教后嗣……幼子承诏,谨慎敬戒……” 杨孙氏侧耳听着,脸上的笑容更加温柔起来,她轻轻抚摸着肚皮,近来,她最喜欢的就是在早上,在这院子里,远远的聆听远方来的读书声。 为此,她甚至派人从雁门采购了数百石的竹简与刀笔,送去那学苑中,交于其中的蒙师们,更捐助了价值数十万钱的毛料、衣物、盐茶与其他生活物资。 更主动承担起了学苑的开支、耗费。 这种行为,让杨孙氏很舒服。 产生了自己帮助了很多人的感觉。 当然,更重要的还是她明白,这样做一定会讨好那位远在数千里外的男人——她与她孩子未来的依靠。 侍女们则都是纷纷吹捧起了自己的女主人。 “夫人可真是心善呢……连夷狄化外的蛮子,都肯捐钱捐物,让他们也能沐浴王化……” “可不是嘛……夫人前些日子,还写信回家,让公子拿出了五百万钱,给郁夷修了几条桥呢……” “论这心善人美,谁能与夫人相比?” 杨孙氏听着,微微翘起了嘴唇,微笑着道:“你们呐,净会说些好听的话……” 手却不由自主的抚摸起了小腹,眼中满怀温柔。 当今天下的家庭之中,基本只有两个模式。 或母以子贵,或子以母贵。 显而易见的,杨孙氏知道,自己出身低微,不过一个行商的寡妇,本来名声就不好听。 所生子嗣,地位也必然受影响! 所以…… 她抚摸着小腹,内心无比的坚定:“我的孩子,母亲绝不会让你受委屈的!” 杨孙氏知道,为了自己的孩子,她必须努力,也一定要努力! 不然…… 将来受了欺负,被人歧视。 伤心的只会是自己与孩子! 而她唯一可行的道路,就只有眼前的这一条。 以财富、名声和地位,为自己和孩子,铸就一条康庄大道。 内心思虑着这些念头的时候,不知不觉,杨孙氏就已经和她的侍女们走出了居住的院楼,来到了外面。 映入眼帘的,是一排排整齐的夯土屋舍。 这些屋舍,都是按照中原民居建造起来的。 基本都是日字型的两进格局,前后搭配,所有屋舍环绕着杨孙氏所居的宅院,就像众星拱月一般,形成一种保护性的结构。 这些屋舍足有百余座,基本都是用来安置那些追随杨孙氏来此的家臣、扈从、婢女以及谋士的住所。 如今,乃是白天,除了那些负责保护女主人和警戒的武士外。 大部分的家臣、扈从,都已经前往了鶄泽各地牧场和定居点工作。 但,屋舍里却依然热闹非凡。 唧唧的织机声,不绝于耳。 院楼里,更有着许多妇人,正在收取被晾晒干净的毛料。 “夫人安好……” “恭迎夫人……” 看到杨孙氏出门,这些妇人纷纷毕恭毕敬的出来行礼。 “免礼……”杨孙氏笑着抬手,嘱咐着她们:“不必管我,都且去忙吧!” 这些妇人,都是受雇于杨孙氏的家臣、扈从的妻妾。 其中,有很多都是到了这鶄泽以后娶的。 鶄泽的归宁人、南池的南池部、龙城的诸水部以及塞下各氏族,现在都在拼命的将自家的女儿,嫁给来到漠南的汉人。 甚至不求名分,不求聘礼,乃至于倒贴大把嫁妆的人都有! 没办法,汉人男性,相对于漠南部族的男性,优势实在太大了! 不客气的说,长安的屌丝,到了这漠南边陲,也能秒变高富帅! 无论是身高、身体素质,还是情趣、相貌、谈吐,都可以轻松秒杀大部分的漠南男性。 让各部的女儿们,芳心动摇,难以自持。 更不提,还有‘中国天朝,上国英雄’这种光环加持,自带buff。 杨孙氏手下就有一个家臣之子,因为长得俊朗,而被曾经的呼奢部的一个贵族女儿看中,夜奔其房,成其好事。 后为其父母所知,嫌弃其出身低微,想要棒打鸳鸯。 结果,那小姑娘骑了匹马,跑出家门,与郎君私奔回了中国。 最后,她父母没有办法,思女心切,只好找杨孙氏帮忙,劝回了那对小冤家,又送上五十匹马和上百头牛为嫁妆,让这小两口子在这鶄泽安了家。 杨孙氏也觉得脸上有光,也送了钱五万、布帛十匹和织机两台作为贺礼。 而这种事情,绝非孤例。 在如今的漠南,甚至可以说非常常见。 有些牧民,因为对汉室感激非常。 甚至以将自己的妻子,送到汉人床榻上,生一个有汉朝血统的孩子为荣的事情。 相比之下,嫁女儿、姊妹给汉人为妻妾。 漠南各部,没有任何心理压力,以为是光荣和荣幸。 如今的草原,中上层的人,都在想方设法的嫁女儿给汉室官吏、军官。 而依靠着毛纺业富裕起来的牧民,攀附不上汉官、汉军,就将主意打到了来往的商人、游侠身上。 靠着婚姻与女人,仅仅在这鶄泽,以杨孙氏所知,便有数百名来自郡国的年轻人,在这里安家了(这还未包括杨孙氏的家臣和扈从)。 而且,随着时间流逝,更多的人,在不断来到草原。 就像现在眼前所见的这些妇人,其实,都只是些十五六岁,稚气未脱的归宁女子。 其中的大多数人,都是自己主动找上门来的。 草原女子,不似中国女子,在感情事情上比较被动。 她们的胆子大的很,只要看对眼了,对方又不拒绝,当天就能拎包入住。 第二天就可以见家长,走程序。 然后就会主动的操持起家中内外的事务,而且都很勤劳,学东西也很快。 在其夫婿指点下,三五天就熟悉了家中的事情,十来天就能熟练的使用织机。 一些优秀的男子,甚至在一个月内,就娶回了好几个归宁少女。 很多在长安,只能打光棍的家臣,在这鶄泽,就像掉进了蜜罐里的蜜蜂,一下子来到了天堂。 以至于工作积极性,都提高了不止一倍。 几乎每一个人,都沉浸在了幸福之中。 看着这些妇人,杨孙氏忽然想到了一个事情。 “鶄泽附近,如今定居之户,怕是有千余了吧?”她扭头问着身边的侍女们。 “夫人,很快就要不止一千户……”一个侍女小声的说道:“奴婢的两个兄长,就都已经决定在此定居了……” “他们都已经写信回家,让家乡的同族,都赶来此地……” “嗯……奴婢听说,好多人都是写信或者托人带口信回家了……”另一个侍女道:“此地虽然苦寒,然则却不穷,湖泊、草原之中,也有许多野物……更紧要的是这里能赚钱……” 杨孙氏听着,微微点头。 这漠南能赚钱,倒是一点也不差! 这里,完全就是一块未被人发掘的宝地! 一个聚宝盆! 牧民们生产的毛料、奶酪、皮毛以及牛羊、马匹,都是中国所需要的。 而中国的盐铁、帛布、针线、各色器皿、酱料、粮食,在这里需求量同样旺盛。 旁的不说,这两个月来,仅仅是在这鶄泽,杨孙氏就卖出了数万石的粟米以及同样数字的麦粉,数千石的盐巴,数千匹布帛,大量的瓦罐、针线、酱料。 并用这些东西,换来了差不多一万匹的毛料、上千匹羊绒布。 运至关中后,这些商品价值数万万。 利润十几倍,甚至更多! 两个月的功夫,就赚到了相当于过去三年甚至五年才能赚到的利润! 赚到了钱,下面的家臣、扈从、婢女和管家、文士的薪酬,自然也要涨才行! 几乎所有人的月俸与赏钱,都翻了不止三五倍。 赏钱更是流水的一样花出去。 同时,在关中,杨氏也是不断的加大力度,高薪招揽地方上的豪杰、良家子。 其待遇相较过去,直接翻了一倍! “照这般下去,三五年后,此地说不定有可能,成为一个塞外郡县呢……”杨孙氏忽然笑了起来,心情变得无比灿烂。 若是如此,作为第一个开发和建设此地的她,便有资格,成为腹中孩儿的依靠! 让他为自己而骄傲! 想到这里,杨孙氏的心情就变得无比灿烂。 正文 第九百八十六节 主客(1) 跟随着大军,一路向南,穿过崖原,通过狼原,绕过盐泽西部后,鶄泽湖已经不远了! 速各紧紧的握住了自己手里的缰绳,忍不住的昂起头来,骄傲的走在了前排。 作为一个曾经的呼奢牧民,不过是氏族之中最底层的成员。 速各的人生前二十年,一片灰暗。 自懂事起,他便几乎没有吃饱过。 因为长的瘦弱,族中的人,一直就瞧不起他。 便是父兄,也是非常嫌弃他,总觉得他在家里占了便宜,动辄就是打骂。 要不是看在他平时比较木讷的份上,速各甚至怀疑,他早就要被人丢出氏族,放逐到荒野里去自生自灭了。 至于什么牲畜、穹庐、女人…… 这些都是他曾做梦也不敢奢求的东西。 然而现在…… 速各得意的回过头去,看着那两个紧紧跟在他身后的女人,以及几个脏兮兮的孩子,她们是速各这次北征的最大收获! 是他在天使的军法官那里,仔仔细细的挑选了足足一天,才挑中的奖品! 为此,他付出这次追随王师几近三个月,鞍前马后服务所积攒下的一半功劳! 要知道,此行,乌恒联军,虽然几乎没有上阵杀敌。 但是,几乎所有后勤物资和牲畜,都是他们在负责。 此外,各种脏活、累活,也是他们在干。 譬如,每次打扫战场、收治和照顾伤兵,放牧和看管牲畜,掩埋与焚化尸体,清点贵重物品……都是乌恒人的事情。 速各更是一度被调去伤兵营,照顾和服务受伤的王师士兵。 每天天还没亮就得起来,烧水做饭,熬煮药物,服侍王师士兵吃喝拉撒。 还得为他们按时按摩、换洗丝帛做成的绑带、背着有需要的人出去晒太阳。 整个过程里,稍有不当,被人投诉,就会被直接调离伤兵营,并清除所有的功劳。 正是靠着,曾经在氏族和家庭里逆来顺受,吃苦耐劳的性格。 速各在伤兵营内勤勤恳恳的工作着,听从着王师将官们的命令、指挥,无微不至的照顾着他所经手的每一个王师士兵。 因为老实、忠厚、勤奋、细心,他在伤兵营内广受好评。 许多伤兵复原后,对他赞不绝口。 因此,被负责伤兵营事务的一位大人物评为‘最’,特许招募成为了王师的长水校尉的一员。 使得他有机会成为了王师精锐的一分子。 这可是不得了的事情! 这次北征,数千乌恒人随行,能被王师中的大人物看重,并嘉奖和推荐加入王师的人,不足两百。 而他就是其中之一! 数千人中的前两百,可想而知,这积攒的功劳有多少了? 旁的不说,速各仅仅是用了另外一半的三分之一,就给自己换了一套汉军的军械。 包括了一柄铁剑,一件皮甲,一匹战马以及一把角弓和箭囊。 这可是在从前的呼奢部族里,可以称作宝物,作为传家宝的极品! 然而,速各毫不后悔。 甚至非常满意自己的选择! 他看着那两个属于自己的女人,眼中满满的都是温柔。 这两个女人,是他认为的所有匈奴俘虏里,最有价值的! 不止是因为她们的外貌、体型和年纪完全符合他的要求——二十五岁以上,屁股大,胸脯大,身上有肉,而且还有过三次以上生育记录。 更重要的是——她们还各自有着三个孩子。 年纪最大的那个,已经有八岁了。 完全可以放牧牲畜,照看家庭,是最好的帮手。 这在草原上,简直是完美的配偶人选。 在过去,这样的女性,在部族内甚至会导致一场大型角斗,最终的胜利者,才有机会抱得美人归! 如今,他只是花了点功劳,就顺利的抱回来,而且一次抱回两个! 完全值了! 这两个妻子,会在未来,替他生下有他血脉的孩子。 她们带来的那几个孩子,也会在名字里冠上他的姓氏,变成他将来的帮手。 已经没有比这更好的选择了。 速各骄傲无比,满怀着激动,他相信,等他回到氏族,父兄都会大吃一惊,羡慕无比! 族中的其他人,更是都将嫉妒他。 不过…… 他微微的理了理自己的衣襟,轻声道:“我可不是从前的速各了!” “我现在可是王师的一员,未来将要请一个中原的文人,替我取一个名字的大人物!” 带着这种想法,速各的心情就变得更加酸爽起来。 而在大军之中,数以千计的乌恒人,现在基本都有着类似的情绪。 这次跟随天使与王师,一路打到了匈奴人的老巢。 让这些乌恒人,都变得骄傲了起来。 这一路的远行,也令他们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在从前,很多人心中,自家氏族的牧场与牲畜,就是一切。 但现在,这个观念已经彻底颠覆了。 每一个人都知道了自身的渺小,也都明白了汉朝究竟强盛何等地步?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 他们都已经不再甘于,只做一个草原上愚昧懵懂可笑的牧民。 他们都希望,自己可以成为一个汉人。 拿到那枚汉朝户籍的竹符! 因为那不止可以让他们与他们的子孙,摆脱被人歧视和鄙夷的夷狄身份。 更将使得自身与子孙后代,获得一个被保护的权力! 这次远征,让他们知道了,汉人,可以为了拯救自己的臣民,而做出何等事情? 和乌恒人相比,虚衍鞮麾下的匈奴人,就显得有些忐忑了。 他们紧张的混在大军里,不知道等待自己的将是怎样的命运? 尤其是高层的虚衍鞮等人。 没办法,迄今为止,他们都只得到了汉朝使者和将军们的承诺。 然而,长安的汉天子与其大臣,到底会如何处置他们? 依然是未知数! 而在曾经的历史上,也不是没有高阶匈奴贵族投降、归义。 哪怕是当年,军臣单于的太子于单,也不过是被汉朝皇帝封为涉安候。 所以,虚衍鞮内心的惶恐是可以想象的。 其部下就更是战战兢兢,瑟瑟发抖。 没有人知道,长安方面会给他们一个什么定位? 所以,虚衍鞮这些日子来,一直紧紧的跟在张越身边,像条哈巴狗一样,每日定时问候。 生怕被张越放弃,成为弃子。 张越对此,自然是心知肚明。 于是,就故意的吊着他,让他在紧张和忐忑与不安中,惶惶不可终日! 这是学自后世的一种技法。 控制傀儡,除了恩威并施,恐惧是最有效的手段! 尤其是对虚衍鞮这样的傀儡,更需如此。 只有磨掉他的棱角与野心,才能让他明白,做一个安乐侯是一件幸福的事情! ……………………………… 当张越所率的大军,向着鶄泽,缓缓靠拢之时。 万里之外的玉门关外,来了一支奇怪的使团。 使团的首领,穿着一件哪怕在整个西域,都极为罕见的缠绕型服饰。 看上去只是将一块布料,披挂在身上。 但实际上,仔细观察你就会发现,这种服饰设计非常复杂。 它并不是简单的将布裹在身上或者挂在身上,而是经过了一系列的裁剪、修饰,用了许多的饰针、绳结,将布料用矩阵或者圆形的方式,固定在腰部、肩部、胸部等关键位置。 这几乎是一种可与中国的华服的复杂程度相媲美的服饰了。 而这也意味着,这种服饰背后的文明,可能与古老的诸夏文明一样高度发达,并拥有着一系列复杂、深刻的制度、文化、哲学。 “伟大的狄俄尼索斯啊,请您保佑我,一切顺利!”首领昂起头,回首西望,回忆起自己这一路上的艰苦。 他祈求着自己信奉的神明,给他庇护与帮助,让他可以顺利抵达目的地——传说中的丝国。 那个被自己的君王,认为有可能给与帮助,甚至可以发展为盟友的伟大帝国! 他是在七年零六个月之前,被他的君王,罗马之敌,密特拉所眷顾的明君,阿契美尼德王朝之后,万王之王大流士大帝的嫡系子孙——伟大的本都王国国王,尊贵的米特拉达梯大王,被认为是酒神狄俄尼索斯之子的米特拉达梯六世派遣,前往东方,联络盟友的使者。 最初他的使命,是与已经与整个欧罗巴都已经失去联系的巴克特里亚人取得联系。 但当他抵达巴克特里亚时,他发现,这里已经彻底失去了亚历山大大帝的荣光,成为了一个名为‘月氏’的蛮族的乐园。 希腊诸神的光辉,也已经从这里消失。 奥斯匹林诸神的神殿,都被推倒了。 取而代之的是,月氏人信奉的一个名为浮屠教的神庙。 好在,月氏人对于他这样的远方使者,非常友好,许多贵族都很友好的接待了他。 告诉了他很多他之前所不知道的消息。 其中,就有东方的丝国的确切消息。 使得他知道了,在东方,真的存在着一个巨无霸。 一个强大到无法想象的帝国。 月氏人告诉他,那个帝国非常友好,而且乐于与所有人做朋友。 他们有丝绸、香料、黄金。 甚至曾有一位丝国的使者,抵达月氏。 于是,这位使者返回自己的祖国,向他的君王米特拉达梯六世禀报了自己的见闻。 当时,米特拉达梯六世并未表现出什么兴趣。 毕竟,丝国太远了! 而且,中间还隔着一个据说强大无比的蛮国。 然而,四年前,卡帕多西亚王国的国王去世,他的君王为了得到卡帕多西亚,而和原来的盟友决裂,并最终引来了一个强大无比的敌人——罗马! 罗马的亚细亚总督卡西乌斯率领三个强大的罗马军团,悍然介入卡帕多西亚,并迫使他的君王退出这一地区。 从而彻底激化了本都王国与罗马之间的敌意。 于是,在第二年,米特拉达梯六世与亚美尼亚的提格兰二世结盟,积极准备对卡帕多西亚的战争。 这个时候,米特拉达梯六世想起了有关丝国的传说。 因为,战争,特别是对罗马这样的庞然大物的战争,需要海量的金钱和资源维持。 甚至,在某种程度上来是,资金才是决定战争胜败的关键! 而丝国的丝绸、香料,完全可以作为一张底牌。 于是,他被再次任命为使者,并配给了数十名随从,踏上了前往东方寻找丝国的道路。 用了一年时间,他从本都抵达了巴特克里亚,然后在月氏人的帮助下,穿过了群山与高原,来到了充满了希腊文化色彩的大宛。 在大宛,他得到了更多有关丝国的情报。 知道这个强盛无比的大帝国的富庶与可怕(十几年前,他们仅仅是因为大宛的一个国王拒绝向他们出售一种良马,就发动了十几万大军,跨越了上万里的道路,攻击大宛,并迫使大宛人投降、臣服)。 这让使者更加兴奋! 若本都能与一个这样强大的帝国建立盟友关系。 那么,自己君王的雄心壮志,就有了实现的基础! 击败罗马,恢复希腊,重建大流士大帝与亚历山大大帝荣光就有了可能! 然而,前往丝国,就不得不面对那个丝国的敌人——名为匈奴的野蛮国家的阻拦! 他在大宛的这些年来,已经前后尝试和努力了十余次。 可惜,每次都是半途而废。 匈奴人牢牢的控制住了前往丝国的主要道路,并封锁了任何可能与丝国联系的陆上交通。 所有商旅和使者,都只能通过匈奴人,才能买到那些名贵的丝绸与香料。 当然,使者也听说过,有丝国的商人,会出现在一些国家。 可惜,这些人商品,常常都被这些国家的贵族所买走,外人想要接触这些丝国人千难万难! 在大宛等了两年,就在他耐心将要耗尽,打算回国之时,他得到了一个消息——前往东方的道路,已经畅通。 蛮族内部出了问题,已经不再能有效阻止商旅东行。 闻讯后,使者立刻就带上了自己的随从,雇佣了数十名向导,从大宛出发。 终于,他第一次来到了传说中的丝国的边界。 然而…… 望着关塞上飞舞的丝国旗帜,以及那正在不断靠过来的丝国武士。 使者忽然想到了一个问题——他并不会讲丝国话…… 正文 第九百八十七节 主客(2) 与往常一般,赖丹在自己的官邸,处理着公文。 作为玉门校尉,他要做的事情非常多。 不止是玉门塞本身,他还肩负着与轮台方面联系,并及时将轮台的公文、情报送抵居延的任务。 近来,随着匈奴的日逐王主力,从西域北道重新回到蒲类海、龟兹一线。 轮台压力剧增! 汉军不得不向轮台增兵,以防止这个钉子被匈奴人拔掉。 玉门关的压力,自然也随着上升。 作为玉门校尉,赖丹不得不始终在玉门关保持战备,命令他的军队,时刻甲不离身,以方便可以在任何时候,支援轮台! “校尉!”房门被人推开,一个金发碧眼,但穿着汉军甲胄,蓄发戴冠的男子走进来,拜道:“玉门塞有自称是远方异域使者的人扣关……” “远方异域?”赖丹闻言立刻起身,谨慎的问道:“是何地何国?” 自博望侯张骞凿空西域,汉与远方异域之国的联系,就不断发生。 长安的大鸿胪,也特别重视与这些国家的联系。 三十余年来,玉门关接待了无数使团。 最远的使者,就有来自数万里外的罽宾的使者。 更有趣的是,罽宾使者前往长安,朝拜了天子后,汉室也派出了使者回访,并顺利抵达罽宾,然后带回当地的许多信息与情报。 所以,赖丹不敢有丝毫懈怠。 “却是不知……”金发碧眼的军官答道:“末将只是听其向导言之,其是来自大夏、康居之西,据云其国还与大宛有着渊源……” “倒是其人所讲之语,末将也是不懂,就连向导,也难以描述……” “大宛有着渊源?”赖丹听着,立刻就有了兴致。 他曾参加过大宛战争,对于大宛也算是有些了解的。 宛人富庶,其俗迥于西域,更与中国格格不入。 当时,汉军俘虏的大宛贵族,也都有过供述,据说他们的祖先是数百年前,从山与海的那一边,太阳落下之地,翻越了无数高山来到的大宛。 不过,在数百年前,随着那个率领他们打到大宛的君王离奇去世,其国家就分崩离析。 宛人也不知道,到底他们的祖先是从哪里来的了? 他们只知道,他们的祖先非常牛逼,信奉的神明也非常牛逼。 所以呢,他们觉得有着那样牛逼的祖先和神明,自然是不虚一个万里之外的强国的。 这让当时的汉军上下都是哭笑不得。 错非后来宛人跪的及时,战败后答应的条件也让汉军满意。 当时,贰师将军就已经想过将大宛屠灭,将其人口、财富带回中国的打算。 如今,大宛人的母国那边来了使者了? 他们来做什么? 赖丹想了想,道:“我亲自去见一见这位使者!” 片刻后,赖丹就带着人,在玉门塞下见到了据说是‘异域远方之国’的使团。 他眯着眼睛,打量了一番这些人。 这些人的服饰,很是奇特。 与大宛人有些相似,却更加复杂。 除此之外,就是这些人的外貌了,很奇特,既不是金发碧眼,也不是黑发褐目等传统的西域夷狄相貌。 反而有点类似汉家丈夫的样子。 肤色略白,黑发、黑眼,神色自若,不卑不亢,身上有着一股只有大国强国才能具备的气息。 更重要的是——整个使团的成员的身高,几乎都在七尺以上。 而且,身体非常强壮,肌肉感十足! 这是很少见的情况! 过去,玉门关接待过无数夷狄使团。 其中不乏有着乌孙、康居等强国的使者。 但怎么说呢? 这些夷狄,要嘛就是身高被汉室秒成渣,要嘛就是身高虽然勉强够格,但只要与汉家丈夫站在一起,就像个小受一样,立刻凸显出来。 独有眼前的这个使团,那些穿着奇怪服饰的男子,无论是身高还是身体素质、气质修养,都不逊汉家丈夫。 赖丹甚至从有些人身上还发现了一些过去只有中国士大夫身上才会表现出来的独特气质。 “看来,极西之国的传说是真的了……”赖丹心里面想着,虽然他不是汉人出生,但能在汉军之中,成长到现在这个地步,还被委任为玉门校尉,就足以说明他的文化修养和知识储备,已经强到了可以让人忽视他的血统、肤色、出身! 故而,他迅速的想到了在汉室流传许久的有关极西之国的传说。 有传说,西王母就居于当地。 人首豹身,有长生不死之药。 当然了,这些都是方士的说辞,真假无人知晓。 但,如今,却有着极西之国的使团抵达,那么空穴可能未必无风。 这样想着,赖丹就走上前去,笑着拱手拜道:“汉玉门校尉赖丹,见过诸位贵客!” 接着,他用着他掌握的语言,一一重复这段话。 等到他用大夏语时,对方终于有了反应,为首的男子微微皱眉,仔细认真的听了一会后,走上前来,右手抚胸,微微低头,用着一种奇特的发音方式很别扭的用着大夏语言说道:“奉塞厄斯的王、阿玛西亚的保护者、密特拉所眷顾的王者、狄俄尼索斯之子、大海之主、伟大的米特拉达梯大王之命,奥威亚尔的底格里维斯向您致敬……” 赖丹听着,真的是一脸懵逼。 直到对方说了三次,他才勉强听懂了一些。 于是,赖丹让人拿来纸笔,在其上记录了起来:延和二年夏六月初三,有极西之国使者曰:狄里丝,自言受其君王塞主糜特拉之托,来吾玉门关下扣关。 然后,又记录了使者的身高、相貌与服饰情况。 这才笑着道:“使者,请入城详谈……” 另一边,他将刚刚记录好的文字,交给副官,嘱托道:“立刻传送居延,请贰师将军转呈长安大鸿胪……” 中国自古是好客的。 哪怕是敌国使者,只要通过正式途径请求入境,也会受到欢迎与礼遇以及安全保障和照顾。 但是…… 却也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有机会获准进入大汉帝国的核心区域,想要入觐朝拜天子,那就更是难上加难。 一般,只有通过了大鸿胪的审核,然后得到大汉天子同意的使团,才有可能进入长安。 这次自然也不例外。 不过,这个使团,显然是一定会被重视起来。 不止是因为他们来的地方,会令朝堂感兴趣。 更因为,他们表现出来的素质! 他山之石可以攻玉! 若在汉室视野中,出现一个接近或者不逊于大汉帝国的国家文明。 赖丹知道,朝堂内外,都会非常感兴趣的! 海纳百川有容乃大! …………………………………… 鶄泽的轮廓渐渐的出现在了视线之中。 远方前来欢迎的人群的身影,也越来越清晰。 骑在马上,回首北望,张越想起了过去的这两个多月的征途,内心百感交集。 然后,他举起了手,下达命令:“全军听我号令:护送战殁英灵回家!” “诺!”早就等候在他身旁的三位汉军大将立刻轰然领命,然后打马而走,向着各自部队出发。 于是,旋即汉军的鼓吹乐队,开始奏响他们的乐器。 在低沉、哀伤的乐声中,人们开始唱起了屈子的《追魂》:“吾幼清以廉洁兮,身服义而未沫……” 然后,在乌恒人和匈奴人的注视下,汉军的长水重骑,披甲而前。 在大军前列,一骑又一骑,延绵向前。 这些精锐、强大的骑士,此刻,褪下了他们的铁胄,将手中握着的长戟柱在草地上,形成了一条长达数百步的通道。 通道之前,汉军将士们自动分开,列于两侧,将他们身后的车队展露开来。 在车队前方,数百名已经将自身甲胄与武器擦拭的干干净净,仪表肃穆、庄严的汉军精锐,整整齐齐的列队于前。 他们一一上前,从满载着无数木匣与瓦罐的战车上,接过一个个木匣或者瓦罐,郑重无比的将这些器物托在手心。 然后,他们转身看向前方。 数十名汉军士兵,手捧着厚厚的布帛,走到他们面前,然后郑重的将他们手中的布帛,覆盖到那些木匣与瓦罐之上。 无数人伸头张望着,然后,他们就看到了,那些被覆盖在木匣或者瓦罐上的布帛上,都绣着一条黑龙,象征着大汉帝国的黑龙! “大汉将士送英灵同袍回家!”队伍中的军官们,抽出了他们腰间的佩剑,将长剑背放在肩膀,然后大声喊道:“齐步走!” 于是,在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 这支汉军精锐,以五人一排,整齐划一的踩着鼓点,通过由数千汉军精锐以及玄甲骑兵组成的通道,大步向前。 他们抬头挺胸,手中捧着那些木匣与瓦罐。 神色肃穆、庄严。 《招魂》的乐声,传入耳中,让人鼻酸。 合唱的招魂之赋,更是令人动容不已,莫名就心生悲伤。 再看着这庄严、神圣、盛大的场面。 哪怕是匈奴俘虏,现在也只能张大了嘴巴,目瞪口呆的看着这个场面。 而匈奴的贵族们,则都低下了头,傻兮兮的看着。 “那些……那些……”虚衍鞮看着这个场面,低声呢喃着:“只是乌恒的奴婢,不过是些炮灰而已,汉人何至于此!何至于此啊!” 然而,眼前的现实,却告诉了他——汉,不仅仅非常重视,而且特别珍视。 甚至,不惜全军护送,以这前所未有的盛大仪式,将那些亡者,送回他们的家。 而这些人…… 只是些寻常的牧民,不起眼的奴隶罢了。 他们只是些在这草原上,自古以来,就不存在的群体。 无论生死,都没有关心的草木。 无论是从前的东胡、月氏,还是现在的匈奴,都从不在乎,类似他们这样的蝼蚁的生死。 但汉人,却将他们视为同袍,认定为手足。 不仅仅全军护送,以如此盛大的礼仪,将他们的骨灰与魂魄送回家乡。 更让他们得以被大汉帝国的军旗所覆盖! 这等于是承认他们,也是汉军的一员! “若我将来,也能如此,恐怕死也瞑目了……”周围,虚衍鞮身边的匈奴士兵们,交头接耳的议论着。 更要命的是,哪怕是虚衍鞮的部将们,也都是一副心神往之的模样。 更可怕的是…… 虚衍鞮发现,他自己似乎也有着类似的冲动! “太可怕了!”他低下头来:“汉人是魔鬼!” 只有魔鬼,才会将人心如此轻易操弄! 虚衍鞮扭头看向人群里的乌恒人。 从他们的脸上扫过。 无论是诸水部、南池部,还是呼奢部…… 不管是牧民、士兵还是贵族…… 虚衍鞮都发现,这些已经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这样的汉人,这样的汉朝……”虚衍鞮无奈的低头:“匈奴那里能赢?如何能赢?拿什么赢?” 他知道,从今天以后,这军中的乌恒人、匈奴人,都要为汉人死心塌地,变成忠心耿耿的猎犬,怎么赶都赶不走的死忠了! 虚衍鞮记得,他曾听说过,汉朝古代有名将叫吴起,曾给士兵允脓,因而得三军效死,战无不胜。 如今,汉人的这个手段,比吴起允脓还要高级无数倍。 这是赤裸裸的收买人心! 然而…… 哪怕所有人都明明知道,也会心甘情愿的去给汉人卖命,做祂的狗! …………………………………… 张越策马在旁,静静的看着一切,观察着人心与局势。 自古以来,得人心者得天下! 这句话,虽然不一定正确,但在很多时候都是有效的。 只是,人心从来捉摸不定。 不过,在有一件事情上,人心是决定性的力量! 这个事情就是认同。 而国家、民族、信仰,实际上就是人类想象的概念。 是标准的你觉得是,那就是的产物。 而通过今天,张越知道,最起码在这漠南的乌恒人心中,为汉卖命胜过给其他任何人卖命的公式肯定是成立了的。 这样一来,乌恒与这漠南,就有可以被消化、同化的基础。 从而,至少可以让漠南草原稳定一百年! 一百年后,就算乌恒人想反,也反不起来了。 正文 第九百八十八节 潜移默化 “魂兮归来!去君之恒干……” 在屈子的《招魂》之歌的乐声中,数百名汉军精锐,捧着他们手中的木匣、瓮罐,神色肃穆的走到鶄泽前方,前来迎接他们的人群面前。 然后,全体站立,如同雕塑一般,一动不动。 一个汉军校尉,身着甲胄,走到了人群之前,然后长身而拜,作揖道:“诸位鶄泽父老,吾等有负父老,未能将所有人全部带回来!” “四百三十二名鶄泽同袍,不幸战殁他乡……” “然而……他们的牺牲,不是白费的!” 校尉抬起头来,无比骄傲的朗声道:“此战,王师渡弓卢水而济难侯山,战于河曲,夺祷余山,禅姑衍而封狼居胥山!” “斩首八千一百二十五级,捕虏匈奴自其右贤王以下数万人,得牲畜牛羊数十万,马匹十余万,黄金丝帛无算!” “持节使者、建文君、侍中张公命吾将这些不幸战殁他乡之同袍送还父老!” “并向父老保证,战殁者家属、遗孀,其抚恤、政策,一同汉军!” 瞬间,整个鶄泽爆发出了惊天动地的欢呼声。 无数人纷纷跪下来,高呼:“天子万岁!大汉万年!天使公侯万代!” 其用语之流利、顺畅,不止让张越大吃一惊。 乌恒、匈奴各部也是惊讶无比。 离开两月余,鶄泽的呼奢人,居然能喊出如此整齐、流畅、顺口的汉地雅语? 简直不可思议! ………………………… 当天,汉军在鶄泽湖畔扎下军营。 军中的呼奢人,自是欢天喜地的,带上了分给他们的战利品,兴高采烈的回到了各自氏族,接受父母、兄弟和同族的羡慕与祝福。 速各也不例外。 他带着自己的两个妻子与六个‘子女’,牵着属于他的牛羊牲畜,骑着战马,披挂着甲胄,得意洋洋、耀武扬威的回到了记忆里的氏族营地。 他的回来,引发了这个小小氏族的震动。 数不清的人,纷纷围了上来。 每一个人的眼中,都闪现着羡慕、嫉妒的神色。 “速各这小子,从前看着不起眼,怎么一下子就发达了……” “早知道,我就该让我家的孩子,也跟着王师去……” 老人们议论纷纷。 年轻人们更是捶胸顿足,后悔不已,只能流着口水,看着速各带回来的妻子、孩子,心中的PH值全面失衡! 无论是曾经的呼奢,还是如今的归宁。 人们的审美,依旧未变。 对草原上的人来说,那些青涩的小女孩,完全就是负资产。 娶她们回家,完全是在没有办法的情况下,不得已的选择。 毕竟,那些十四五岁的小女孩,不仅仅缺乏各种技能,还不懂得照顾家庭,生育方面更是危险系数高的吓死人! 怎么看,都不如速各带回来的那两个妻子。 那身段,那模样,一看就是干活的好手。 家里面就算有上百头牲畜产奶,也难不倒她们! 更紧要的是,那些孩子! 真的是看得人口水直流啊! 这些孩子,年纪最小的都有四岁了,大的更是有八九岁了。 等于说,别人帮速各,做完了最辛苦、最累也是最有风险的事情,然后就被速各摘了桃子! 在任何一个草原民族,这样的好事,都是百年难得一遇! 而当那两个速各的妻子,一进穹庐,就立刻操持着各种事情。 将穹庐内的诸般事务,都熟练的做了起来后,羡慕与嫉妒之情,更是彻底爆表了! 就连速各的父亲,心里面也是酸的不行。 拉着速各的手,话里话外,都想要速各让渡一个给他。 这种事情,在游牧民族从不少见。 甚至正常的很! 毕竟,收继婚制度下,家长需要尽可能的娶更多女人,这不仅仅是为了繁衍后代,更是为了让其子嗣未来有足够的妻子可以分配。 但速各哪里肯? 他也不是从前的那个能被人随意欺凌的人了。 在汉家伤兵营里,摸爬打滚了两个多月,他学到的不止是照顾人的本事,还学到了仗势欺人的本领。 于是,便直接将自己的汉军竹符,往父兄面前一晃,得意洋洋的道:“吾如今乃是大汉长水校尉医兵!乃是直接隶属天使指挥的王师一员!” 这立刻就镇住了所有人。 王师?! 那可是如今归宁地区的金字招牌! 任何能与王师攀上关系的氏族,出门都能让人羡慕! 更可以得到许多好处! 尤其是,能享受到毛料收割方面的优惠。 于是,整个氏族的风气立刻就为之一变。 柠檬精几乎是立刻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无数崇拜与敬畏的目光。 这是游牧民的特征。 欺软怕硬,畏服贵种! 他们天生就对地位更高的血统有着莫名其妙的敬畏心理。 而速各成为王师一员,更直属于天使指挥! 这在如今的归宁人看来,几乎就和过去的呼奢屠各自吹自擂的血统一般高级了。 放过去,氏族首领马上就能换人。 这就让速各更加骄傲,同时也更加自豪。 于是,不自觉的,他开始模仿他所学过的汉军士兵的言行、举止、坐姿。 这反而让他在氏族内的地位,迅速提升。 因为对归宁人来说,汉室的就是高级的。 就连汉人放的屁,都比本族人吃的肉香! 而类似的情况,几乎发生在所有鶄泽一带的归宁氏族内。 几乎所有曾经的呼奢人回到自己的氏族/家庭内后都发现,他们的族人、亲人,对他们身上的汉军/王师标签特别崇拜。 这反过来,令他们都产生和加强了‘王师就是好,就是高级’的念头。 于是,当这些人再次相聚在一起的时候,他们都发现了,彼此全部都是穿着王师发给的汉室军衣——即使这些衣服他们已经穿了很久,上面全部都是破洞,也没有人愿意换。 大家的发型,更是清一色的蓄发带帻。 说起话来说,哪怕别扭,也都在坚持用学到的汉话发音。 若有人不小心冒出了一句过去的乌恒语,瞬间就会冷场。 甚至被人疏离、排斥! 以为是夷狄蛮子,没有廉耻心的废物! 正文 第九百八十九节 大时代的普通人(1) 六月初的长安,气温攀升到平均至少三十度! 正午时分的街道甚至已经可以在路面上烤鸡蛋。 然而,哪怕是在这样高温下,市井百姓依然得顶着烈日与酷暑,出来工作。 没有办法,为了养家糊口,他们只能用血汗来换些微不足道的工钱。 甚至他们必须趁着中午人流稀疏,交通便利的时候,加紧工作,将雇主的货物按时送到指定地点。 故而,哪怕渭河水都被晒的滚烫了,街道上依然有着数以千计的人影在辛勤的劳动着。 吴三喘着粗气,找到一个阴凉的树底,坐下来,闭上眼睛假寐起来。 “三郎!”这时一个熟悉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上次俺和你说的事情你考虑的怎么样了?” 吴三睁开眼睛看过去,眼神有些躲闪,他低着头说得:“仲兄,俺还是害怕啊……” 他咬着嘴唇道:“你也知道,俺这个人笨,就只有这身力气,家里孩子婆娘都指望着俺搬货养家,这要是跟着仲兄去了那漠南,万一……俺婆娘孩子怎么办?” 来人听着,恨铁不成钢的骂道:“吴二郎!你就忍心你婆娘和孩子跟你吃一辈子苦?” “大丈夫即生于世,若不能富贵发达,岂非白活一世?” “再说,那漠南可是有张蚩尤在!你怕什么?” 吴三听着却只是摇头:“道理俺都懂,只是俺不想孩子婆娘和俺一样没有父亲和夫君!” “俺父亲和仲兄之父,当年也是想给俺和仲兄挣个富贵,结果…” 说到这里,吴三的态度就坚决起来了:“总之,仲兄不要再劝俺了!” “你这个榆木脑袋!”来人气呼呼的说道:“两个月前,张蚩尤捷报来时,俺就说了,此时去漠南必然富贵!你不听!结果,三里亭的杨家昆仲带着人去了,两个月就每个人挣到了十来万,家家都建了新屋!婆娘孩子都穿上新衣,还杀了一头猪腌了起来!” 然而吴三却根本不理会! 他牢牢记着自己母亲从小到大的教育:不要冒险!不要冒险!平安是福! 所以,一直以来他都坚守着母亲的教诲,安安稳稳,扎扎实实的过着自己的日子! 奈何,他虽甘愿平凡,然而随着年岁的增长与体格的发育,他渐渐的成为了无数人的焦点! 今年二十三岁的吴三,如今正值男性的巅峰! 身高七尺三寸有余,膀大腰圆,体格健壮,力气更是大的让人吃惊! 等闲数百斤的货物,他扛着依旧健步如飞! 而且无论是他的肢体非常灵活,曾有一次,有关东来客与吴三的雇主发生冲突,对方召集数十游侠,手持棍棒,将吴三雇主的伙计打的满地滚! 然后就遇到了刚刚带人送货来的吴三,而吴三只靠一双拳头就将那些游侠打的满地打滚! 从此,吴三就成为了长安城中一个略有名气的角色,无数人都想招揽! 甚至还有军官愿意举荐其入伍! 可惜,为了妻子,吴三拒绝了一切诱惑,依然当着他的苦工! 虽然很多人笑话他,认为他傻,却也令他得到了很多人的信赖,特别是街坊邻居都很喜欢他,纷纷让其子弟跟着吴三讨生活,更有很多其他地方来的人也慕名来投,只因为他踏实,跟着他不怕吃亏! 但,正是因此想招揽他的人也越来越多! 很多人都想要这么一个可靠的帮手!尤其是随着漠南商道的畅通与发达,长安城的大贾、贵族们都想要像吴三这样本分、忠厚,关键时刻能打的人才! 可惜,到现在为止没有任何人成功! 无论怎么诱惑、劝说,他都不为所动! 来人看着吴三也是叹了口气,摇头道:“你这榆木脑袋,怎么就想不开呢?” “王二,你别再劝了,俺家兄长说不去就不去!”这时几个跟着吴三一起扛货的工人走过来说道:“俺们也不会信你的,除了二郎哥哥谁都不跟!” 这也是关中人的脾气和性格了! 认一人为兄便唯马首是瞻,不离不弃,一生相伴,甚至子孙世代为友! 叫王二的男子听着,脸色苍白,很不好看,但却没有办法! 吴三的块头,极有威慑力,而且他很能打! 更重要的是他还很受人喜欢,特别是负责这一地区的那位市监吏,就很欣赏他,常常称赞吴三以为人人都像吴三这世界就一定会太平! 跺了跺脚,王二正要离去,忽然远方的街道上传来了海啸般的声音! “王师大捷!王师大捷!”有人喊着:“侍中建文君率军远征匈奴,渡弓卢水而济难侯山,战河曲之地,侵夺祷余山,匈奴望风而逃,王师于是禅姑衍山封狼居胥山而还!” “斩首、击溃、捕掳匈奴自其右贤王以下数万人,匈奴母阏氏仓皇北遁,仅以身免,其龙城积蓄尽为王师所获!” “缴获牛羊数十万,马匹十余万,得黄金八万金,丝帛不计其数!” 数不清的人,数不清的声音,熙熙攘攘的到处叫喊着,欢呼着! 就连吴三也是忍不住的握紧了拳头大声的长啸起来! 王师大捷,不止意味着随军出征的父老乡党都将满载而归,更将直接反哺长安甚至整个关中! 元鼎年间,汉室经济军事文化达到极盛,哪怕是平民百姓也家家户户有牛马,街巷之中人人都能吃到肉,靠的就是大将军长平侯卫青与大司马冠军侯霍去病连战连捷,缴获的数百万头牛羊牲畜! 如今王师再次大捷,缴获丰厚! 长安乃至于关中甚至整个天下都将受益! 王二也是同样激动、兴奋的跟着吴三喊了起来! 吴三却是忽然止住声音,看向王二,道:“仲兄,什么时候去漠南?” 王二听着傻掉了! 吴三却是再次重复问了一遍:“仲兄您什么去漠南?” 王二离开激动的道:“三日后,若贤弟愿意便来我家集合…” 吴三点点头道:“那三日后见!” 王二立刻高兴不已的点头:“愚兄静候贤弟大驾光临寒舍!” 正文 第九百九十节 大时代下的普通人(2) 王二走后,许多人围到吴三面前,疑惑着问道:“二郎,你为何忽然答应了?” 吴三闻言,呵呵一笑,摸着头道:“王师大捷,匈奴几无还手之力,连匈奴亦为王师所制,漠南夷狄,哪里还敢对我汉家臣民不敬?此去漠南,必然平安!” 众人闻言,纷纷点头,然后热情的围着吴三,纷纷请求道:“请二郎带上小弟,也一同前去……” 连吴三这样,素来老实忠厚,踏实平稳的人,都肯出去冒险了。 这漠南那里还会有什么风险? ………………………… 随着捷报的消息,在整个长安城中传开。 瞬间,就像一块巨石,砸入水中,涟漪不断。 本就充满冒险精神的关中游侠们,第一个反应过来。 无数有名的游侠头子,纷纷召集小弟,打算集群成对,前往漠南冒险,寻找一条发家致富的路子。 在这个过程里,也不知道是谁,第一个将长安吴三作为一个宣传点。 到处散播:吴三这样的人,都想去漠南,你们还等什么?这样的话。 于是,在引发了无数人好奇‘吴三是谁’的舆论海啸的同时,也将整个长安的底层唤醒。 年轻人们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官府更是私底下推波助澜,给这些人开后门,乃至于鼓励他们去漠南冒险。 没办法,对于官僚们来说,无事就是最大的政绩! 最害怕的就是治下出事情! 而游侠,素来就是地方上、闾里中的不安分因子和头号搞事份子。 奈何,可以对付这些家伙的法子,实在少得可怜! 特别是那些和牛皮糖一样,在法律边缘疯狂试探,小错不断,大罪不犯,成天恶心人的家伙。 真的是没辙! 基层官府,也没有那么大精力和人力去管这些小事情。 如今,这些祖宗,这些大爷,自己要走。 基层真的是普天同庆,想法设法的给他们创造便利。 只要肯去漠南的,竹符、传符,来一个就开一个。 没有不给开的,甚至还有官员主动留下来加班,给各路豪杰好汉远行服务。 而,这股风潮,也令长安城里的豪强贵族商贾,喜出望外。 许多人,本来早就觊觎着漠南商旅的油水。 只是奈何那些先一步入场的巨头和大人物们,对漠南商路,看的很紧。 寻常人轻易是入不了场的。 如今,长安城刮起这股漠南风潮,对他们来说,真的是正中下怀。 于是,纷纷出钱出人,资助甚至直接介入各路‘英雄豪杰’的队伍里,打算狭大势而挤入那利润巨大的漠南贸易之中。 哪怕,只能喝点汤汤水水。 而另一边,已经提前入场,并占据了利益,甚至已经划定了各自势力范围的巨贾、权贵们,自然不肯让人跑进来,瓜分自己的利润与地盘。 于是,也加入其中。 挥舞着黄金与五铢钱,资助和介入。 一时间,长安城中,风起云涌。 资本与权贵,混杂在无数渴望着富贵,渴望着改变命运,改变生活的底层民众中。 推着他们,走向不可知的未来。 吴三,更是直接身处这旋涡中心。 不过三天时间,登门而来,向他伸出橄榄枝的人,已经是数不胜数。 没办法,谁叫这些天来‘吴三都肯去了,贤弟(兄长)还有什么好害怕的?’的风暴,席卷全城,无人不知。 吴三更是化身为这场巨大风潮里的一个符号,广为人知。 自然,吸引来的小弟,慕名而来的游侠,甚至是权贵子弟,数之不尽。 任何人站在这样的风口,便是一头猪,也可以飞天。 何况,吴三本身的形象和体魄很强。 只要站出去,就能让人竖起大拇指,赞上一句‘大丈夫’。 但…… 随着这风潮愈演愈烈。 特别是,随着长安城内的高层力量参与进来,并分化为两个泾渭分明的阵容。 哪怕吴三再迟钝,也嗅出味道来了。 然而,他只是一个普通人而已。 撑死了也就是一个有些力气的普通人。 面对这样的浪潮,他无所适从,也不敢参与其中。 只好带着三十多个愿意跟他一起冒险的人,在一个早晨,告别了妻儿,踏出长安城,一路向北。 …………………… 吴三的离开,在长安城里,连个水花都没有溅起来。 权贵大人物们,甚至都没有听说过这个名字。 只不过是下面的人,听说了有这么个人,就想要给主公做点事情,拉个人过来罢了。 如今,他既然跑了,自然也就没有什么人在意了。 所有人的注意力,全部都集中到了,剩下的人群的争夺之中。 漠南,在毛纺织品开始出现后,就已经成为了无数人眼中的财富宝地。 为了利润,为了财富。 各方力量,纠缠在一起。 当然,在最高层,在汉室的决策层。 这一切却似乎根本没有发生过一样。 几乎没有人关注如今长安城中的风潮。 因为,他们有更重要,更关键,也更麻烦的事情,需要他们面对。 那就是,那位侍中官,若是归来,怎么面对这样一个忽然崛起的大将? 这次远征,他可是用了实打实的战绩和成绩,证明了他是一个能打仗,且能打胜仗,更擅长打胜仗的大将! 而如今,他狭大胜归来。 整个朝堂,都将因此重新洗牌。 亲张派,自是不用说了。 京兆尹于己衍、太仆上官桀、大司农桑弘羊,天天花式吹着彩虹屁,想尽办法的在天子面前蹭那位鹰杨将军的热度。 韩说这样的家伙,更是彻底的丢掉了节草,化身为头号张吹,动不动就拿他的儿子说事,将自己塑造成为一个‘慧眼识英雄’‘英雄惜英雄’的人物。 而以丞相刘屈氂为首的另一派人,则半是恐惧,半是忐忑,陷入了焦虑之中。 然而…… 除了这两派之外,朝堂之中,还有一个派系的态度,非常微妙。 他们就是…… 曾经,张越的大兄们。 譬如,霍光、张安世、暴胜之…… 他们忽然发现,一夜之间,曾经的小老弟,已经成长为足可当他们大哥的巨鲲! 这种变化,最能考验人性! 当初,张耳、陈余,微寒之时,可以互相交托性命,一个饭团,可以两个人分着吃。 手足兄弟,也不如他们之间的感情。 然而,十余年后,两个曾经亲如兄弟的朋友,却刀兵相见,甚至发展到了‘只要能干掉对方,我什么事情都能做’的程度! 以至于,他们两人不肯共享一片蓝天! 最终,以陈余之死,为他们两人的恩怨情仇,做了一个了结。 张耳、陈余,微寒之时,无数年积累的友情,尚且抵不过岁月与利益、人心的侵蚀。 如今,面对张越的忽然爆发与陡然崛起。 霍光等人内心,自然很难适应。 甚至可以说,无法适应! 毕竟,在不过四个月之前,张越见了他们,还需要行礼问安,以小弟自居。 甚至还需要他们的帮助与照顾。 在霍光等人眼里,张越也一直是一个小老弟,一个未来的新秀,基本不会妨碍和与他们竞争的新人。 但现在…… 对方却已经是鹰杨将军! 而且是拥有单独官邸,可以开府建牙,独当一面,统帅大军,乃至于可以甲胄上殿,赞拜不名,自开一个系统,自成一派的大将! 在其归来后,更是必然封侯! 至少,也是一个五千户的超级侯爵! 而他们呢? 暴胜之还好些,以御史大夫,而为三公,还可以保持心态。 霍光、张安世就尴尬了。 这要见了面,谁给谁问安? 谁给谁行礼? 更麻烦的是,无论哪边,好像都很尴尬! 正文 第九百九十一节 西元前的超级流量(1) 走在未央宫的阁楼里,霍光的眼睛,总是不由自主的瞥向了左右。 这对他来说,是一个很不寻常的举动。 通常,只有在他比较焦虑的时候,才会出现这样的情况。 “陛下,刚刚召见了大鸿胪戴仁与太常卿商丘成……”霍光轻声说道:“现在基本已经确定下来了……” “英县,会成为张子重的封地!” “英县?”张安世微微一楞,有关英县的数据,旋即浮现在他脑海中。 如今汉室,是没有一个叫‘英’的县的。 但若是向前追溯数百年,春秋时期的中国,有一个诸侯国,名为‘英国’,其乃皋陶之后,兴盛了千余年,在春秋中晚期才为楚所灭。 如今,当年的英国,是今日的六安国潜县一带。 此地,在汉家算是一个比较一般的地区,山高林密,道路崎岖,物产一般。 但…… 霍光回过头去,看着张安世,笑着道:“贤弟所虑,应是无误的……” “陛下已经下诏,迁六安王庆为胶东王,仍奉胶东康王神庙,废六安国为衡山郡,以郡内六、潜、寥三县合为英县,以为张子重之食邑!” 张安世听着,几乎都傻掉了。 合三县为一县? 这种操作,他闻所未闻! 但,关键还不是这个。 复辟春秋英国疆域,将之重新具现出来,并给一个臣子作为封国,这才是真正让张安世忌惮和震惊的地方! 那可是皋陶之后的国家! 而皋陶是谁? 尧帝的左膀右臂,是尧帝镇压天下,威伏四夷的肱骨! 偏偏,汉家尧后,天下公认! 所以,这个侯爵之封,真的是亮瞎了眼啊! 至少,张安世已经有些失神了。 这个封号,基本上就等于宣告天下——此汉之贤臣,国家社稷未来之基石也! “陛下,会不会操之过急了啊?”张安世小心翼翼的选择着词语吐槽:“如此一来,张子重岂非将是立于天下舆论与四海士人之眼?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嘿!”霍光笑着道:“儒生们可不这么看……” “新丰今岁麦收之后的事情,贤弟岂能不知?” 张安世听着,低下头来,感慨了一声。 事实确如霍光所言,新丰今岁宿麦的大丰收,震惊了全天下。 尤其是在舆论界和学术界,平均亩产七石这种实打实的数据,立刻就让那些无论喜欢还是讨厌那个侍中官的人,都只能吹爆这个事情,顺便蹭热度,想方设法的将这个事情引申到‘我们儒生就是牛’‘夫子之道就是好’的道路上。 至于公羊学派,更是打了鸡血一样,兴奋不已,激动的都有些癫狂了。 三世说,彻底的下沉、普及。 只要是公羊学派的人,就没有不知道和不了解的。 年轻的文人们,纷纷感觉,仿佛自己肩负了了不得的使命。 好像,大汉帝国似乎马上就要跑步进入初级小康之治,甚至是中级阶段。 就连太平世界,也只需要努力一下,有生之年大约也能看到了。 由之,这些文人、知识分子的战斗力,瞬间爆表。 然后,他们就以让人瞠目结舌之态,将整个儒家内部的学派都锤了一顿。 霸道的作风加上实打实的实绩,导致了其他学派,都只能避战不言。 没办法! 现在,他们占据了上风,手握着致胜的王牌! 无论是今文学派,还是古文学派,没有人能与他们对抗超过三个回合。 于是,天下舆论和学术界,都彻底为公羊学派所征服! 甚至隐隐出现了公羊独大,而其他各派式微的倾向。 在这个背景下,什么树大招风?不存在的! 张子重本身就是高山,就是大海! 区区微风,那里能动摇其地位与权势? 他甚至可能都不需要出手,下面的马仔和崇拜者,就能将所有敌人吊起来锤! 更别提,如今,他狭自漠北决战后,汉家对匈奴的最大胜利之势头回归。 一手武功,一手文治。 公羊学派的那些家伙,怕是都能吹爆! 甚至就是现在,将其吹成周公在世、召公复生、孔子精神唯一继承者的人,也是数之不尽! 但…… 对于朝臣们来说,这样的结果,真的是很尴尬! 鹰杨将军,这是姜太公姜尚父的称号。 是诗经所颂扬的中国武将的最高形态。 英候,直接映射皋陶氏,而皋陶氏乃尧帝肱骨,千古贤臣。 两者合一,显露出来的潜台词就是——除张子重外,群臣皆战五渣。 别人尴尬不尴尬,张安世不知道。 但他本人确实有些脸疼。 霍光也差不多。 毕竟,本来他们以为,只是找了个小弟、帮手。 就算要上位,起码也要十来年发育时间。 有了这段时间,他们完全可以完成自己的政治抱负与理想,在历史上留下属于自己的印记。 结果…… 万万没想到,对方在半年内,就开了两次挂。 一下子就打乱了他们的所有计划,彻底扰乱了他们的一切想法。 现在,即使霍光、张安世在大度,也不得不去想,等那位小兄弟回来后,如何相处的问题。 “霍都尉……”张安世想了想,斟酌了一下,道:“要不,您去拜访一下金都尉?” 霍光听着,摇了摇头,道:“金都尉身体向来不好,这种事情就不要去麻烦他了……” 他的眼睛看向远处,微微的摇了摇头,有些唏嘘。 当初金日磾主动送侄女与那张子重为侍,很多人都笑话他,以为金日磾终究是夷狄,过于谄媚。 然而现在,无数人后悔的捶胸顿足。 那金氏妇在张家的地位,更是有些高。 据说,其与张家的长嫂亲若姊妹,近乎无话不谈。 其虽是妾室,但地位已经不输给一些人家的正妻了! 金氏由之大盛! 靠着这层关系,金家未来,不可估量! 所以,连韩说都开始狂舔那张子重了! 朝堂内的墙头草们,更是连张子重还没回来,就已经疯舔了起来。 这个世界,就是这样的现实。 但对霍光、张安世来说,局势的发展,有些令他们患得患失。 张子重的迅速崛起,让他们欣慰、激动、高兴。 但也非常尴尬、介怀、忐忑。 有些无所适从,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毕竟,他们曾经是大兄。 一直以来,也是将对方看成小弟,当做可以拉拢和培养的后起之秀,未来的事业继承人。 然而,现在的情况,却是小弟要上位。 而且,一下子就会爬到他们的头顶上。 这也就罢了。 关键还是权力的分配! 张子重若是回来,他万一赖着不走,以其侍中、鹰杨将军、英候的地位。 他想要掌握禁军,整个北军都会落到他手里。 这样,霍光就只能打酱油了。 他若想掌握朝政,那么,整个兰台的尚书台与御史台,都得给他当洗脚婢,听其号令。 甚至他可能有资格踢开丞相、御史大夫以及九卿,自行招揽人才,建立班底。 就像当年,天子建立内朝,将整个外朝架空,踢到一边一样。 更可怕的是,他要是这样做,没有人能阻止! 朝堂内外,朝野上下,都不会有傻子敢跳出来阻止! 因为这是大势,是人心,更是天下人的期许! 建小康,兴太平,这六个字,加上新丰的实绩,远征的战绩,足以让天下士大夫与贵族将希望和期望寄托在他身上。 裹胁着这大势,加上天子和太子、太孙的信任,张子重是完完全全可以一个人吊打他的所有对手和敌人! 而这正是霍光与张安世所忌惮和恐惧的地方。 权力,是个好东西,只要尝过的人,就绝对不愿意失去,甚至,就连削弱也是不可接受的选项! 也就是霍光和张安世,节草与原则基本都在线。 这种事情,随便换了其他人,恐怕早就已经燃起了战火,想方设法的搞动作了。 “待张子重回来,吾会亲自找他谈谈……”霍光回转视线,道:“总归能有办法的……” 只要,那位小弟不太膨胀,愿意让渡、妥协,或者建立联盟。 其实这事情,可能会变坏为好! 毕竟,一个好汉三个帮嘛…… 周公也需要召公辅佐,而姜太公也不是靠一个人治理的齐国。 完全可以通过炒作和宣传,让他们也搭上对方的热度。 只要对方肯同意,让他们也能分摊或者占据一些角色,拥有姓名。 那么…… 大汉天团,就完全可以组成了。 毕竟,这些热度,给别人蹭也是蹭,给自家蹭也是蹭。 只是…… 当年的小弟,现在是否愿意呢? 他若不愿意,又该如何解决? 霍光心中没有底,也不敢去想那样的前景! 这时,霍光就不免有些后悔,后悔自己当初没有多生几个女儿,不然也就不用像现在这般麻烦了! 张安世却是看着霍光,想了想,忽然道:“兄长,您的夫人,似乎已经有孕在身了……” “嗯?”霍光疑惑着。 “那张子重的侍妾金氏,差不多也快临盆了……如其所生为儿,而嫂夫人生下的乃是女儿,或者其所生乃是女儿,嫂夫人所生乃是儿子……” “何不……” 霍光听着,眼前一亮,点点头,笑道:“贤弟所言,正合吾意!” 当不了女婿,当亲家也不差啊! 正文 第九百九十二节 西元前的超级流量(2) 对于大汉帝国的丞相澎候刘屈氂来说,这个六月,真的有些煎熬。 随着,那人的捷报进入长安。 天子闻而大喜,全城轰动。 整个关中更是立刻陷入狂欢,和过年一般热闹! 朝堂上下的官员贵族,也是见异思迁,狼心狗肺。 特别是军方的那些渣渣,听到捷报,就和哈巴狗一样的狂舔了过去。 丝毫不念及他的姻亲贰师将军李广利当初的照顾与提携。 这直接影响了他这个丞相的威权! 没有军方的支持,朝堂的九卿,也都开始有了各自的小九九。 大司农桑弘羊、太仆上官桀、光禄勋韩说,更是蹬鼻子上脸,明里暗里的做着小动作,千方百计的阻碍丞相府的影响与控制,甚至直接唱反调! 这在过去,根本是不可想象的事情! “都怪那张子重!”刘屈氂攥着拳头,深深的吸着气。 本来,他对那个侍中官不存在什么好感恶感。 只要对方不给自己添乱、捣蛋,就由得他了。 宠臣嘛,还不是想怎么玩就怎么玩? 然而 对方却不甘心做一个宠臣! 一次出使的机会,就被他抓住,迅速的扩大成为一场大战,然后乘胜追击,最终封狼居胥山而还! 加上新丰的实绩,马上就在整个天下刷了一波脸。 公羊学派那帮不要脸皮的混账,跟着在后面鼓噪、吹捧。 军方大将们,更是一个个的都来了精神,三天两头就朝廷里塑造自己的‘亲张’形象,各种花式蹭热度。 尤其是陇右的那帮家伙,天天在朝中一边花式吹彩虹屁,一边趁机抬高他们的子侄,一个个蹭热度蹭的飞起。 而他的姻亲贰师将军李广利,则是躺着都中枪。 被人拿着,各种角度,花式对比。 从大宛战争开始,一直到天山会战、余吾水会战,无数闲的没事干的八卦党们,天天拿出来分析、对比。 最终,居然得出了一个结论——向使张蚩尤早生十余年,则贰师将军海西候李广利,恐怕只能在长安城中斗鸡走狗。 这种拉踩的伎俩,真的是恶心! 然而,广大吃瓜群众,却偏偏就吃这一套。 过去十余年,长安市井之中,对于李广利的怨念与不满,在如今迎来了总爆发! 街头巷尾,随处都有人在议论,在分析。 闾里正治局、市井长委会,如雨后春笋一般迅速生长。 而议论的核心,对于刘屈氂和李广利来说,都很尴尬。 不是议论要是张蚩尤早点出来,会不会天下早就太平了,国家也不用每年花那么多钱去西域了,便是干脆直接内涵李广利废物点心,拿了那么多资源和机会,打个匈奴都磨磨蹭蹭,甚至还有很多人私底下说什么‘贰师将军大约是在养寇自重’这种完全闭着眼睛说出来的话。 过去,李广利也不是没有被黑过。 成天盯着他的人,也不是一个两个。 然而,从来没有哪一次,像现在这样,让刘屈氂和所有与李广利亲密的人感觉瑟瑟发抖,甚至战战兢兢的! 因为,这一次,有了一个在战绩和名望上彻底碾压了李广利的新人! 在再封狼居胥山,打穿了整个匈奴帝国的实打实的战绩面前,墙头草们瞬倒。 而吃瓜群众,则更是冷言冷语,暗讽不断。 而这直接动摇了刘屈氂与李广利的联盟的根基! 当李广利不再是大汉帝国的唯一大将,甚至沦落为他人配角时。 刘屈氂的丞相自然也就是无根之萍。 再想做出成绩?再想做出什么动静? 那怎么可能呢?! 下面的人,根本不可能听一个没有强力支撑对象的所谓丞相的命令! “如今的局势,诸位也都明白了吧”刘屈氂站起身来,看向在他面前跪坐着的亲朋故旧们,深深的吸了一口气,道:“若在那人归来之前,吾等不能拿出对策” “无异于坐以待毙!” 政坛的倾轧和派系的攻仵,从来都不会看什么好坏。 恶臭的政坛,也从来没有什么标准意义上的好人、怀人之分。 这是每一个踏入政坛的人,从他进入的第一天开始就应该明白和知晓的事情。 任何不懂这一点的人,都肯定会被其他人撕碎,吃掉! 弱肉强食的社会,也容不下一个傻白甜的高官! 因为,那不仅仅会害人,还会毒害家国社稷! 上一个想当圣母的宋襄公,被人喷到现在,迄今都不能翻身! 如今,也是一般,在那人裹挟二十七年来最大胜利与新丰亩产七石的超级卫星的光环归来之日,就是他刘屈氂与他的亲朋故旧们失势之时! 这是哪怕用屁股想,都能想清楚的事情! 换了其他任何人,会容忍一个跟自己没有关系,但却把持大权的丞相,留在朝堂上吗? 就算那个人肯,他的朋友、部将会肯吗? 答案是显而易见的! 当初,李陵率部前往居延,本来,他应当在居延得到属于他的足够的战马与军械补充。 然而,他在居延等了两个月,马毛都没有看到一根! 朝堂却天天催天天催。 于是,李陵只能在缺乏战马,甚至缺乏箭矢的情况下,率部出塞。 终于在浚稽山中,为匈奴主力包围。 哪怕他本人奋勇当先,部将用命,拼尽一切努力,在全员战损超过一半以上的时候,依然顽强作战,期待援军救援。 可惜,本该奉命接应和救援他的汉军部队,却从他包围开始直到全军覆没,都没有走出居延塞的边墙范围! 而彼时,担任丞相的人叫公孙贺,负责调配战马的人是太仆公孙敬声,而负责接应李陵的人是路博德。 这三人,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和李陵有矛盾! 前车之鉴,如此清晰。 傻子都会知道,必须掌握朝堂,影响朝堂。 至少,关键的位置上,得是自己人! 掌握关键资源的人,得是信得过的人! 故而,他归来之日,就是朝堂洗牌之时! 即使他本人无意,他的部将、亲朋,也会帮他把这些事情做好! “丞相”一个文士起身拜道:“在下以为,不如给其安插些脏料,让陛下、家上与太孙都听到这些事情所谓二桃杀三士,一旦疑心生,自然此子就将老实起来” 其他人听着,也都是纷纷点头,觉得这个主意好。 自古以来,离间计和反间计,就一直被用于正坛斗争以及互相之间的泼脏水。 各种造谣,各种抹黑,只要人们想出来的,都被人使用过。 而且,效果很显著。 在汉室,就有着著名的例子——故御史大夫张汤与时任丞相武强候庄青翟,就是一个典型的标本! 两者之间,互相造谣,给对方泼脏水。 最终,庄青翟在朱安世等人帮助下,技高一筹,将张汤坑得死死的,使其迅速凉凉。 然而,张汤也不是吃素的,临死之前,一纸奏疏,真情实感,声情并茂,感动的天子哗啦哗啦的,于是将庄青翟等人拉着一起下了地狱! 这就是政坛上标准的共沉沦操作——我虽然很脏,但只要你更脏,我就可以活下来! 至于你是不是真的脏? 谁管呢?! 刘屈氂听着,却是摇头:“若是此策可行,还能轮的到吾?” 他冷笑着:“天子给他的将号可是鹰扬!是‘维师尚父,时维鹰扬!’;给其拟定的封号,更是‘英候’!” “此皋陶之封也!” 鹰扬将军加英候的组合拳,基本上熄灭了所有想造谣的人的心思。 因为,再怎么造谣,再怎么努力,也不可能动摇当今天子对那个侍中官的宠爱和喜爱。 除非有人拿出了实锤,可以证明那人心怀不轨,私蓄兵马,意图造反的直接证据与证人,否则,造谣和送人头差不多。 过去数十年的无数例子已经证明了,谁要是敢戏弄当今天子,谁就等着被杀全家! 其他人闻言,瞬间耷拉了脑袋,有些不知所措。 事实上,错非他们和刘屈氂、李广利之间羁绊很深,此时恐怕也都已经爬上了墙头,随时准备换个追随对象了。 即使是这样,其实他们中,也已经有人把屁股坐到墙头上了。 之所以没有马上翻过去,纯粹是因为还不确定那个张蚩尤回来后,会做出怎样的举动,会如何对待他人,会不会接纳小弟而已。 没办法,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 这是物理规律,也是人性! 除了少数已经无法转换阵营的人外,其他人都不可避免的受到影响。 毕竟,跟谁混都是混。 若是有一个能打的大佬,可以带飞的大佬,为什么要跟一个十几年也没有打出什么成绩的人呢? 以前是没得选择。 但现在既然有得选择,自然大家都会用脚投票! 没看到,外面的吃瓜群众,都已经蹭热度蹭的飞起了吗? 刘屈氂看着一片沉默,耷拉着脑袋,毫无斗志的部下与故旧亲朋们,也只能在心里叹了口气。 他算是看清楚了! 除非李广利在年内打一场大胜仗,提振一波士气。 不然的话,这长安的斗争,胜负已分! 没看到,人家还远在数千里外,而长安城内的这些人,却已经举起手来,打算跪下来投降吗? 正文 第九百九十三节 西元前的超级流量(3) “司马玄这次可真的是发达了” “可不是!还有那个续相如啧啧啧怎么就运气这么好” “那辛武灵不是更赚?小小的飞狐将军,不入流的偏将,陇右来的泥腿子,一下子就列侯在望” 建章宫的回廊内,十余将军并排在在其中,彼此议论着。 柠檬的味道,飘出了起码三十里,让人老远就能闻到。 不怪他们酸,实在是朝堂内外的风声,有些不对劲! 大捷的消息,传递长安,张蚩尤的名声与威望,立刻就高涨起来。 鹰杨将军加英候的组合拳,更是震动内外。 而其身边的人,也跟着这热度,水涨船高,成为了全民英雄! 更全体都在天子那里挂了名,成为了天子经常关心的对象。 数日之间,宫里面就派出了好几波的使者,去这些有功大将之家,赏赐钱帛,慰问父兄。 前些天,司马玄的老父过寿,司马家的门槛都被道贺的人踏破了。 门外车水马龙,应接不暇,一时成为佳话。 自然不服和酸的人,也是随处可见! 特别是军方! 对于司马玄、续相如以及辛武灵,可谓是羡慕嫉妒恨! 不少人都觉得,这三个人也就那样,论起专业水平,可能还不如自己。 有着典型的我上我也行心理。 自然是疯狂吃柠檬。 私底下,都给司马玄等人编排了外号。 什么司马幽、续木如、辛武巫,都给安排上了。 而且,在长安的汉军高层里,传的很广。 甚至,连下面的小兵,也都听说了。 不过,这种口嗨,实际上没有任何作用,纯粹只能恶心人,而无法改变任何现实。 所以,将军们也都很苦恼。 “最多半月,张侍中就要归来陛下,已经命北军各部,做好准备,届时为凯旋将士,举行大典,陛下可能会趁势大赦天下”骑都尉杨远忽然将话题转移开,道:“届时,陛下可能会在宣室殿之中设宴,为张侍中以及有功诸将士接风洗尘,吾等想必都会受邀列席其中” 他看着其他人,嘴角微微翘起:“诸位以为,届时,陛下会安排诸君坐在何处?而张侍中身侧,又会坐何人?” 这个问题一出,所有人都陷入了沉思之中。 没办法,那位张蚩尤,从前其实并不混军界。 他混的是权贵、学阀,好基友是上官桀、张安世这样的宠臣或者二代,往来的是董越、褚大这样的学阀。 与军方的交界,大约也就是因为上官桀的缘故,与陇右系有些关系。 据说,还曾在上官桀的宴会上,给很多陇右子弟上过课,讲过兵法。 不过,在那个时候,很多人都是当笑话看的。 觉得陇右将门真的是不要脸! 让一个宠臣,一个二十岁都不到的年轻人,给自家子侄当老师,一个个还拼命跪舔,花式吹爆,根本就是武将之耻! 哪曾想到,会有今天? 现在,当初曾在宴会上的将门之后,都是恨不得在自己脑门上贴上一个字条,上面用粗黑字体写上‘吾乃张蚩尤门徒’的大字。 仿佛只要蹭上这个热度,自身的身价和咖位就可以提示! 而现实却反馈了,似乎还真是这么一回事 几个曾经在当初晚宴上听讲的年轻人,最近都获得了重用! 甚至有人,得到了‘武骑常侍’给天子看宫门的机会! 这便真的是刺激人! 其他派系内心,自是又酸又悔。 如今,被杨远这么一问,大家都不免疯狂的联想起来。 若能有机会,蹭到那张蚩尤身边,借机搭上关系 那我是不是也有机会起飞? 司马幽那混蛋,在长安城里混了四五年,一点水花都没有! 靠着跪舔和靠近张蚩尤,得到了举荐为‘护乌恒都尉’‘乌恒将军’的差遣,然后就一炮而红,跟着张蚩尤刷了好大的战功! 这次回来,封侯是肯定的,食邑户数两千户起! 那续木如就更夸张了! 当初靠着胆大,带着几十人借乌孙兵,灭了扶乐国才封得一个一千户的城父候,之后就一点水花都没有,在长安城里近乎是查无此木的情况。 因为抱上了张蚩尤大腿,四个月不到的时间,就咸鱼翻身了。 不止名声大噪,成为了市井百姓口中的‘战将’‘豪杰’‘英雄’,还被人翻出了从前灭亡扶乐,扬威外域的事情,吹捧成了‘真丈夫’的代表,俨然化身为当代的要离、荆轲、豫让这样的古代豪侠。 让很多熟悉续相如的人,差点跳脚。 三人里,最强的还属辛武巫,毕竟是实打实的飞狐将军,虽然出生低微了一些,也没有什么太大战功和名声,但至少人家手里还握着一支野战军,多多少少有些名望。 但那又怎样? 反正,没有人觉得自己不如辛武巫,甚至可能还要比他强一点。 既然他们三个都可以,我为什么不可以? 只是想到这里,将军们悄悄的握紧了拳头,然后心照不宣的互相笑了一声,各自告辞而去。 在建章宫的另一端。 钩弋夫人赵婕妤,小心翼翼的给小皇子刘弗陵穿上了一套崭新的衣服。 小小的皇子,粉雕玉琢,笑的非常开心,使劲的缠着自己母亲,用着含糊不清的奶音,嘟囔着:“嗯么,嗯么” 但钩弋夫人的心思,却明显不在自己儿子身上。 因为,在往年这个时候,天子早已经带着随从,去了甘泉宫避暑。 但在现在,即使酷暑难耐,天子也没有选择离开长安。 这使得,她的枕边风威力大减。 甚至消退的干干净净。 唯一可以依靠的,就只剩下了小皇子刘弗陵在天子心里的分量了。 但 小皇子,总有一天会长大! 赵婕妤实在是太清楚,她的丈夫,那位大汉天子的性格了。 对这位陛下来说,长大的儿子,便不需要再溺爱了,而是应该锻炼和磨砺,让其吃些苦头。 而这对赵婕妤来说,简直是噩梦! 她知道,自己必须求生了! 必须给她和她的儿子,找一个未来的依靠! 否则,一旦宫车晏驾,新皇登基。 曾经备受宠溺的婕妤与小皇子,就要成为无人关注的空气。 就像太宗的代王,先帝的诸子一样,默默无闻的在一个偏远的王国自生自灭,甚至可能还需要战战兢兢,小心翼翼的夹起尾巴做人。 不然,随时可能造反警告!大不敬警告! 然后,不是被人砍了脑袋,就是被人疯狂拉踩,拿来当声望机器! 抚摸着爱子可爱的小脸蛋,赵婕妤陷入了沉思中。 “可惜啊”她悠悠的想着:“其实本不必如此的” 去年今日,她还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地位不断攀升,甚至可与卫皇后分庭抗礼的皇妃! 她的儿子,更是天子最喜欢的幼子。 是被多次赞许‘此子类吾,必成大器’的皇子。 甚至,已经有人开始投注和关注的对象。 然而 现在一切都搞砸了! 天子甚至都有些厌弃自身。 想到这里,赵婕妤就忍不住轻咬樱唇,她记得一切的转折点。 她曾宠溺和娇惯的那个堂弟临武君赵良! 就是因为他,令天子认为,她这个婕妤不受本分,野心太大。 就是因为他,彻底破坏了原本描绘的剧本,使得天子,甚至都不愿去甘泉宫,令她不得不带着儿子,回到长安,回到这被卫氏控制数十年的宫廷内,每天伏低做小,早晚请安。 更是因他,令那位侍中从此疏远和远离了自己。 本来 至少,还可以与之维持一个友好的关系。 甚至说不定,可以让其成为小皇子的蒙师,建立起特殊关系。 至少,在去年的甘泉夜宴上,对方虽然婉拒了自身的请求,但也没有拒绝的很彻底。 现在好了,人家如今乘风破浪,大势已成! 而自己这边,却因为那个纨绔子的原因,想要蹭热度都没有地方蹭! 更别提借势、造势了! 看看东宫的卫氏吧! 这些天来,宫里面到处都是‘汉得贤臣良将之佐,兴盛已是定数’‘古有姜尚,辅佐周武,而建功立业,兴盛一代,今有蚩尤,文武双全,辅佐太孙,必兴国家’的传说。 宫里面的宦官、宫女们,本就没有什么文化,听风就是雨。 被这些组合拳一洗脑,马上就变成了太孙系的死忠。 都觉得,大汉帝国与社稷的未来,都在太孙身上。 在这大势之下,连她身边的人,也受到影响,开始把屁股往卫家那边蹭。 “我不能在这样下去了”赵婕妤轻轻的抚摸着自己儿子头上浅浅的毛发,爱怜的吻着:“我儿,你放心,为娘定然会给你想个法子的” “当初,那方士说过,为娘是要当皇后、太后的人,而你也一定会成为天子!” 但,想要破局,真的是非常艰难! 除非 赵婕妤低下头,她知道,唯一的路,就是能让自己的儿子,与那位现在风头正劲,几乎承载了天下期望与希望的侍中官搭上关系! 最好是师徒,至不济也得重新获得对方的谅解与认同! 可惜,想要走通这条路,无比艰难! 因为,路上不仅仅有着赵良那块显眼无比,刺目非常的石头,更有着卫皇后、太子系以及太孙系的无数阻碍! 想要成功,几乎没有什么可能! 她正想着此事,她的贴身侍女,便走进来,禀报道:“夫人,方才郭令吏遣人来通知:陛下正在来此的路上,还请夫人做好迎驾准备” 赵婕妤一听,马上就高兴起来,连忙抱着刚刚才学会走路和说话的小皇子,将之交给乳母,自己则坐到梳妆台前,招呼起来:“快快为我梳妆再命人去将前庭的院子与道路都打扫一遍,洒上鲜花,务必要令陛下舒坦” “诺!” 半个时辰后,赵婕妤已经换上了她最漂亮的衣裙,戴上了天子过去最喜欢的簪子,还画好了最能展示她颜值特色的淡妆。 看着铜镜中,依然如少女般娇嫩的肌肤以及略带着妩媚的面容。 赵婕妤的心情,变得无比舒坦。 可惜,就在此时,一个宦官走进来,禀报道:“奴婢奉诏,来给夫人请安陛下命奴婢来转告夫人,请夫人不用再等了今夜,陛下将留宿长信” 赵婕妤的脸色,瞬间就黑了下来。 铜镜里原本妩媚多姿的面孔,更是立刻变得狰狞起来。 啪! 梳妆台上的脂粉盒全部摔倒了地上,无数的胭脂水粉,散落了一地。 “夫人息怒!”所有人连忙跪到地上,顿首低头。 就连抱着小皇子的乳母,也是如此。 这却吓坏了小皇子,立刻就哇哇大哭起来。 “朽木不可雕也”长信宫中,天子听完了郭穰的耳语后,低下头来,微微的摇了摇头:“看来,钩弋夫人还是没有明白朕的良苦用心啊!” “长此以往,汉家岂非是会再有淮南历王之祸?”他轻声低吟着,却让郭穰听得浑身战栗,忙不迭的跪下来。 端坐在一侧,陪着天子,欣赏着歌舞的卫皇后,看到这个情况,笑着起身拜道:“陛下,可是有事?若是国事,臣妾便先行退下” “小事!”天子笑着,拉着自己卫皇后的手坐下来,看着这个曾经芳华绝代的爱妃如今渐渐苍老的容颜与鬓角的白发,他忽然涌现出了柔情,笑着道:“不过是小儿辈在未央宫里找到了当年皇后给朕织的那双布履” 卫皇后微微一楞,旋即笑道:“陛下若是还喜欢臣妾织的布履,妾身便给陛下再织几双好了!正好,张子重弄出来的毛料,很适合织履,冬天穿最是暖和” 天子听着,内心感慨万千,忍不住道:“皇后贤惠,社稷之福矣!难怪诗云:茕茕白兔,东走西顾,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卫皇后盈盈俯首,拜道:“陛下缪赞,臣妾愧不敢当!” 正文 第九百九十四节 苏武归国(1) 到得六月中旬,纵然是在遥远的极北之地,苦寒无人的北海之畔。 也变成了天堂! 鲜花绽放,锦鳞游泳,绿草如茵,流水潺潺,远方皑皑雪山,在阳光照耀下,烨烨生辉,风光无限好! 此时,北海的禽兽、飞鸟数量,也达到了极盛。 数以百万的鸟类与数不清的野兽、虎豹,在湖畔、溪流、密林之中徜徉。 而生活在此的人类,每一个人都在抓紧工作。 哪怕是原始森林里的生番野人,亦是如此。 握着手里已经掉光了牦尾毛,只剩下一根光溜溜的竹竿的节旄的苏武,矗立在这北海的湖畔,凝视着澄净无比的湖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子卿兄”一个略微有些轻柔的男声,从苏武身后传来:“您在看什么呢?可是有什么绝妙的念头?” 来者在数十名武士簇拥下,走到了苏武面前。 他很年轻,可能不过二十三四岁,长着一张典型的匈奴男子脸,略微有些圆、大,鼻塌而粗,眉毛有些浓,身材不高,可能也就六尺五、六尺六的样子。 但,单以颜值、气质来说,他在匈奴人里,属于拔尖的! 身上隐隐带着匈奴人所不可能具备的文雅、稳重的气息,让人很难产生什么恶感。 “于靬王!”苏武微微一笑,作揖道:“大王怎么来了?” 对于这位匈奴单于的胞弟,苏武其实很有好感。 不止是因为此人自从来到这北海后,就一直伸出援手,在各个方面,资助着苏武,使得他可以安然度过去年冬天那个恐怖的寒冬。 更因为,这位于靬王是一个妙人。 他喜欢音律,胜过一切! 常常会来找苏武,谈论音律,讨教各种乐器。 而且,在这个过程里,并没有安什么坏心思,也从未劝过苏武投降。 他甚至尊重苏武对汉室与汉天子的忠诚,曾派人给苏武修理过节旄。 只是,今天这位于靬王的脸色却不是很好。 他叹着气,勉强露出笑容,对苏武拱手道:“恭喜子卿兄您终于可以回去了” “嗯?”苏武不明所以,傻傻的看着于靬王,以为是对方出力了,正打算感谢,却听对方道:“子卿兄,此事与本王无关,乃是大单于亲自下的命令!不日,就会有人来迎接并护送子卿兄归国!” 苏武听着,莫名所以。 匈奴如今的单于,他是知道的。 且鞮侯的长子,名为狐鹿姑的家伙! 那不是一个善茬! 更非什么会发善心的人。 苏武知道,肯定发生了什么事情! 就听于靬王说道:“不瞒子卿兄,此番,兄长能够归国,真的要感谢兄长母国出了一个英雄啊!” “旬月之前,贵国的侍中官、建文君张子重,率军攻破了我国的龙城,封狼居胥山,禅姑衍山而走,掳走了我国右贤王奢离等贵种数百人及各部牧民数以万计” “其以不毁漠北羊盆为条件,与我国达成了协议” “其中一条,就是我主必须归还包括子卿在内的所有被扣使臣、被掳商人、军民” “如今,其虽撤军,然而其手中却依然有着我国数百贵种” 苏武听着,感觉像听神话一样。 什么时候,长安出了这么一个人物? 以侍中、封君之名位,就能率军攻破匈奴龙城,再封狼居胥山,禅姑衍山? 那个叫张子重的人,难道是霍去病再生,卫青附体? 看着苏武疑惑的神色,于靬王解释道:“不瞒子卿兄,本王现在得到的情报是,这位侍中官,乃是贵官的贵种之后,其先祖乃是贵国名臣留候张良!” 说到这里,于靬王就又是羡慕又是嫉妒的道:“真不愧是中国人物啊!如此贵种,在我匈奴,也必然是了不得的人物” 苏武听着,摇了摇头,但却很能理解于靬王此刻的情感。 因为,对于匈奴人来说,什么王侯将相宁有种乎?那是狗翔! 匈奴畏服贵种! 甚至可以说,所有的夷狄皆是如此! 血统、血脉的贵贱,是可以直接决定一个人的下限与上限的! 一个很显然的例子就是卫律和李陵两个人在匈奴的地位与待遇。 卫律以乌恒人的身份从汉逃亡到匈奴,虽然得到重用,但那也是显露了才华与能力后,才被匈奴人慢慢接受、信赖。 就算如此,他的丁零王,其实也只是一个空架子。 不过三千多人的骑兵,在匈奴连别部都挤不进去! 就这,那些骑兵还都不是忠于卫律这个丁零王的,他们真正的主子和效忠对象是句犁湖单于嫁给卫律的那位居次。 李陵就不一般! 因为出生显赫,血统高贵(飞将军李广之孙,秦代名将李信之后,其祖先可以追溯到老子一脉),故而一到匈奴,就直接是以坚昆国为封地。 单于所嫁的妻子,更是单于的胞妹,地位高贵的居次! 而且,嫁过去后,崇拜非常,贴心不已,比中国妻子还要贤惠几分。 更是以坚昆王兼任右校王,成为匈奴国内孪鞮氏外,权柄最大的贵族! 四大氏族和后族颛渠氏的贵族们,连给他提鞋的资格都没有。 这就是差距! 不止是能力,更是血脉、出身的差距! 也如他,能够活到现在,能够让匈奴人敬且畏,舍不得杀死,甚至连自杀都要拼命抢救回来的缘故只有一个——他也是匈奴人眼中出生高贵的贵种! 乃父苏建,虽然只是小地主之子,但却从校尉一路做到了卫尉右将军,封平陵侯,更主持建造了朔方和环绕朔方的边墙防御。 而且,还是大将军长平烈候卫青麾下大将。 对匈奴人来说,卫青的得力部将,都是‘神魔’。 自然,他也是流着高贵的血脉的贵种。 在匈奴天生高人一等! 贵种坚贞不屈,在匈奴贵族与王族眼里,自然是‘既敬且畏’‘钦佩非常’的人物。 但若是出生不好,没有高贵身世苏武知道自己恐怕早就被杀了。 那里还有什么机会,能引动一位单于弟弟千里迢迢跑来相见? 所以,苏武可以理解甚至知道,此刻这位于靬王的内心念头。 左右不过是感慨、惋惜和遗憾,或者干脆就是希望送一个女儿或者妹妹去借zhong(这种事情匈奴人真的干的出来,以苏武所知,匈奴的王族里有一支别部,其实就是军臣单于让自己的女人和乌孙的猎骄靡睡了后生出来的在匈奴,这是一种正大光明的行动,是改善种姓血统的最佳途径,就像李陵与其妻子在匈奴生的那几个儿子,在孪鞮氏看来,就是属于别种,未来若是孪鞮氏的嫡脉玩脱了,他们甚至有资格角逐单于之位!) 想了想,苏武就只好岔开话题,道:“大王,不必忧虑,若是匈奴愿与汉议和,尊汉天子为主,两国兵革自然消弭!” 于靬王听着,尴尬的笑了笑。 苏武也只好礼貌的笑了笑。 八年前他出使的时候,还是一个和平主义者,深深的以为战争劳民伤财,祸国殃民,还是握手言和的好。 然而现在经过在匈奴八年的捶打和磨砺、接触。 苏武已经明白,这场战争,从来不是任何一方想停就能停的。 若是可以和平,乌维单于时代,就已经实行了! 现实是:匈奴人依然不肯放弃自己的霸主梦,对漠南、河西、河朔依旧意难平。 而汉室则怀抱整个世界,以为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军方贵族更是全都指着战争升官发财,谁敢主和,谁就要面对整个大汉帝国的军事贵族与儒家内部的激进派的全面攻仵! 所以,当时他出使匈奴,与且鞮侯单于正谈笑风生,宾主皆欢,谈判大为顺利的时候。 副使张胜就勾搭上了匈奴内部的二五仔,发动了一场堪称幼稚甚至可以说得上是自杀的政变。 结果不言而喻。 汉匈和谈,再一次刚刚起了个头,就无声无息。 甚至变得比从前更加恶劣! 汉匈双方,不彻底倒下一个,这场战争就要永无止境! 双方任意一方的退让和停战,都只会导致一个结果——对手步步紧逼,而内部打成一团。 所以,只能打到底!打到最后! 就像赌红了眼了的赌棍,将所有的一切,全部押注到自己能赌赢上! “子卿兄此番回国今生恐怕你我再无相见之日了”于靬王低着头,喃喃自语着:“本王,恐怕也将再也遇不到类似子卿兄这般的知己!” “本王听说,贵国有贤人,伯牙子期,相知相识,互为知己,传颂千古” “今子卿兄将荣归故里,本王不才,请与兄长,共奏一曲高山流水以做纪念” 苏武听着,再看着这位于靬王脸上毫不做作的真诚神色,终于感动起来,拱手道:“固所愿也,不敢辞之!” 于是,于靬王终于展露笑颜,和孩子一样开心起来,命人在这北海湖畔,准备好琴瑟乐器。 两人共同迎着湖光,看着乐谱,弹奏起了那古老的乐曲。 琴声悠悠,在这苍茫无边的夏日北海回荡。 正文 第九百九十五节 苏武归国(2) 数日后,一直来自单于庭的军队,从于靬王手中,接到了苏武。 他们还带来了一整套干净崭新的汉服,更送还了苏武被扣押后没收的许多个人物品。 包括了苏武妻子给他织的一个香囊! 历经了八年岁月,这个香囊已经变得破旧不堪,其上的纹理都已经淡去,里面装着的香料也早已经腐朽。 抚摸着这个记忆里,无数次回忆和想念的香囊。 苏武却忽然发现,他竟然连妻子的容貌,都已经淡忘了。 甚至想不起来,她的具体样子。 “唉……”他长叹了一口气。 “夫君……”身后,一个穿着羊皮袄子的匈奴女人,怯生生的抱着一个孩子,走到他面前,拉着他的衣袖子,满脸希冀。 这女人是他来匈奴后娶的。 还是一个匈奴贵族的小女儿。 那贵族嫁女给他,目的也只有一个——借zhong! 如今,他将归国。 妻子,当然是可以带回去的。 只是……苏武捏着手里的香囊,忽然不知道该如何向亲朋解释自己在匈奴娶了一个夷狄女子,还生了儿子的事情……那太过羞耻,甚至可以称得上有辱家门! 苏武抱过孩子,然后再看着自己在匈奴的妻子,想起了这些岁月来的点点滴滴,终究是狠不下心肠,将这孤儿寡母,丢在这匈奴,受人耻笑和欺侮。 于是,苏武拉住妻子的手,用匈奴语对她道:“我将归国,你可愿与我同归?” 后者闻言,立刻笑了起来,用力的点头! 在这数年的相处中,尽管生活拮据,日子贫寒,但是,她对自己的丈夫的爱慕与崇拜,从未减少分毫。 再苦再累,也觉得甜蜜。 看着妻子的笑容,苏武终于想通了,牵上她的小手,抱着儿子,右手牢牢抓住那已经握了八年,日夜不离的节旄,比性命更重要的事物,他望向南方,无数里外,无数山峦与沼泽之外,那魂牵梦绕的故国桑梓所在。 苏武深深的吸了一口气,轻声道:“昔我往矣,黍稷方华……” “今我来思,雨雪载途……” 也不知道,那家乡的杨柳,是否依旧在? 更不知道那未央宫中的君王,是否依旧康健如昔? 但…… 他终究,要回去了。 带着君王交托给他的节旄,带着他未完成的使命,带着使团上下百余人的信念,回到故国,再拜君王! …………………………………… 站在一个山丘上,于靬王目送着苏武的车马和护送他的军队,消失在视线尽头。 他悠悠的低头,饮了一口酒,然后抚手弄琴,弹奏起熟悉的旋律。 然而,酒入喉咙,有些苦涩,琴瑟弦惊,音律不谐! “人生在世,知己难觅,今别苏君,如伯牙之别子期,高山流水之曲,终不复再有也……”于是,他狭起手里的琴,转身看向远方。 匈奴之中,已无知己。 而且,如今单于庭一片混乱,各方势力倾轧争斗不休。 他明白,自己要是回去,恐怕会沦为他人棋子,受到他人操控。 故而…… “来人!”他起身下令。 “大王!”十几个忠心耿耿的部将,立刻凑上前来,跪到他面前,以额触地:“奴婢等恭听号令!” “本王欲趁此夏日之光,向极北之北勘探,看看这北海究竟有多大?有多广!”于靬王下令道:“尔等立刻下去部署吧,我部明日开始,向北拔营!” 对于匈奴来说,北海是相当于汉家眼里之西南夷一般的存在。 荒芜、寒苦、偏僻。 虽然丁零人在此游牧多年,匈奴也常常往北海流放各种犯人、贵族。 但,没有人知道,北海有多大、多宽,更不提北海之外的世界了。 因为,这鬼地方,也就夏季适合人类生存。 其他季节,大雪纷飞,气温直落零下十余度、数十度。 野人生番都难以在此生存,更不提大规模的部族了。 但…… 于靬王却打算,利用夏季剩余的时间,好好窥探一番这北海的未知部分。 这既可以让他排解忧伤,也可以借此逃避王庭的倾轧与斗争。 甚至…… 说不定还能躺赢! 然而,这位于靬王,永远都想不到,在无数年后,他的名字会登上教科书,并成为北海以及整个北海荒原(西伯利亚)自古以来就是中国神圣不可分割与侵犯的核心领土的证据。 他甚至比他的父兄在历史课本上的存在感还要强烈! 而且,拥有属于自己的姓名、纪念馆、博物馆与纪念碑、雕塑,以其名字命名的道路、河流、小行星,甚至被人认为是粉丝祖师,成为无数偶像艺人的粉丝群体所共同信奉的祖师爷,是追星族的终究形态——与偶像做知己,当朋友…… …………………………………… 在匈奴人的护送下,一路向南。 在北海被幽禁、软禁了八年的山水,渐渐消失在视线之中。 怀中,年幼的儿子,不安的将头缩在苏武的怀里。 妻子却是满脸欢喜。 苏武则是低着头,想着这些天来,所知所闻的事情。 匈奴人对他这样的贵种,而且是名声很大的贵种,非常尊敬,几乎是有问必答。 故而,他现在已经差不多弄清楚了事情的始末。 王师,真的打穿了匈奴! 然后,那位率军的侍中官,用其漠北羊盆作为威胁,以数百名匈奴贵种,包括一位孪鞮氏右贤王作为筹码,向匈奴提出了交换。 不止是他! 所有匈奴扣押、俘虏和被掳的汉室臣民,不分贵贱,都在交换序列之中。 而他本人,价值最高! 几乎就是指名道姓,要求必须送归。 且是用其被俘的右贤王作为筹码来交换! 这真的是让苏武,既震惊又感动。 他不明白,自己何德何能,能有如此价值? 居然能抵得上一个匈奴右贤王? 同时,内心中,他也有着疑惑。 “张子重……素未谋面啊……”他想着:“家中也从未与留候家族有什么关系、往来……” “他却肯如此待我……” “古人云,士为知己者死……” “我苏子卿,得其厚爱,此生……恐怕是难以偿报今日之恩义了……” 正文 第九百九十六节 苏武归国(3) 姑衍山下,匈奴龙城。 战争的痕迹,已经消失无踪,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只有匈奴人才知道,这场战争,他们付出了什么样的代价? 自余吾水以南的广大左翼漠北地区,匈奴本有数十个大小部族的十几万牧民在此生活、游牧。 战争使得这一地区的人口骤减! 只是匈奴糟糕的人口统计,令他们无法准确掌握损失数字。 但保守估计,也至少损失了一半以上! 除此之外,他们还失去了差不多七成以上的牲畜,几乎所有累计在此的财富,以及原本部署在此地的几乎所有骑兵。 更有着包括右贤王在内的数百名贵种,为汉军所俘。 这还只是战争中的直接损失。 因为战争,还导致了匈奴国内的分裂。 一个名曰屠奢萨满的势力,趁着战争造成的混乱,趁势崛起,并在汉军撤退后,立刻接管了姑衍山和狼居胥山以及几乎整个漠北左翼地区,并不断向余吾水流域的部族渗透。 到的现在,信仰和尊奉这位屠奢萨满的匈奴牧民的数字,恐怕已经超过了十五万以上! 萨满教,正式成为了匈奴力量的一极。 而与之相比,原本的统治阶级,匈奴的王族孪鞮氏与四大氏族的力量,却出现了急剧衰减。 西征的惨败,令单于狐鹿姑威信扫地。 四大氏族与孪鞮氏内部的不满和反对者,迅速抱团。 西域的日逐王先贤惮的力量,由之迅速增加。 快速拉拢和团结了大批贵族,使得这位曾经的失败者的势力,开始在匈奴内部占据了优势。 狐鹿姑单于于是北渡余吾水,进入姑衍山,与屠奢萨满达成协议,建立联盟,并依靠着单于的名位与余威,拉拢和团结其他不满先贤惮的势力。 于是,现在的匈奴国内,出现了单于、日逐王、屠奢萨满三极鼎立的格局。 狐鹿姑单于,虽然威望大减,权柄萎缩,但终究依然是单于,而且还有着坚昆王李陵统帅的数万精锐支持,又与那屠奢萨满联盟,借助宗教对底层的影响,倒也还能控制得了局面,压得住西域的日逐王先贤惮的紧逼。 而先贤惮,也不急着马上登上单于宝座。 更有些投鼠忌器,怕狐鹿姑破罐子破摔,所以也不敢过分紧逼。 只是在匈奴内部搞些风雨,拉拢那些强力贵族,同时开始准备展现自己的才华。 而新崛起的屠奢萨满,虽然手握着母阏氏这张王牌,又有着大批狂热信徒和萨满祭司的追随。 但是,他的根基太浅,手里的力量太过单薄。 主要是没有能打的军队! 所以,只能靠着与狐鹿姑的联盟,悄悄的发展壮大。 于是,在这姑衍山下的龙城里,出现了一种极为诡异的现象。 虽然单于将王庭龙旗,带回了这里。 但是…… 城市里却出现了类似国中国的情况。 单于被他的王庭护卫,簇拥着保护着居住在龙城的核心,并占据了通向四方的主要道路。 而剩余的地区和几乎整个龙城附近的牧场,都被信奉和追随着屠奢萨满的牧民与贵族所占领。 来自西域的使者,则穿梭于两者之间,合纵连横。 以至于,刚刚抵达这里的苏武,都明显的发现了问题。 “匈奴看来内部的问题,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严重了……”他在心里想着“怕是随时可能会出现沙丘之变这样的事情……” 当然,他暂时是不清楚匈奴内部究竟出现了什么问题的! 只能靠着观察,脑补大概的情形。 “汉使请……”一位贵族,领着苏武,走到了龙城核心区域的一座穹庐前,拱手道“右校王与丁零王,已设宴等候使者……” 苏武放下心中的念头,朝来者点点头,然后就步入穹庐之内。 一入穹庐,苏武就发现,这里面的装饰和摆设,都很汉室。 穹庐四周,有着许多屏风,地上放着许多香炉,袅袅香烟,萦绕在穹庐内,闻着很舒服。 两侧还摆着书架,架子上摆满了竹简。 他的老友故旧,同时也是他家的世交李陵则坐在上首,正和卫律说着话。 看到苏武,无论是李陵还是卫律,都有些尴尬、羞愧的神色。 “子卿兄……” “子卿兄……” 两人起身,走到苏武面前,用着过去的礼节,长身拜道“一别多年,兄长有些憔悴了……” 苏武呵呵一笑,抓着手中的节旄,道“两位贤弟倒是风采依旧,令人羡慕!” 李陵和卫律听着,相视一眼,都是低下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老朋友的话。 苏武却是拿着眼睛,仔细的看着这两个过去的老朋友。 特别是李陵! 在苏武的记忆里,李陵李少卿,从一开始,就是人群的焦点,众星捧月一般的天之骄子! 作为飞将军的孙子,李当户的遗腹子。 这位陇西李氏的年轻俊杰,很小的时候,就已经展露了非同常人的才能! 十几岁就被选入了建章宫,担任建章宫监! 这可是实权的天子禁卫职位。 地位相当高,不逊一般的两千石。 不过二十多岁,天子予其八百骑,令其出居延,对匈奴进行侦查。 很明显,这是在培养和考察李陵的能力。 而后者也不负众望,率部深入匈奴腹地,过私渠比鞮海,接近匈河,撩拨了一下匈奴后,全身而退。 于是,天子大悦,以李陵为骑都尉(这是他的祖父担任将军前的职位),更从丹阳挑选良家子五千人予其,命李陵在酒泉、张掖建立军营,训练这批新兵,让他在当地边打边练。 显然是打算将李陵往新一代的汉军大将,未来的军方领袖方向培养。 然而…… 浚稽山一战,李陵投降。 如今,更是穿着胡人的服饰,衣襟左衽,披发留辫,出现在自己面前。 只是看到这里,苏武就已经明白,大汉帝国的骄傲,飞将军的孙子,陇西郡成纪县飞出来的俊杰,已经成为了汉家的敌人,匈奴的大臣! 尽管,苏武明白,李陵这样的转变,或许有他自己的缘故与委屈。 毕竟,他的家族,特别是生他养他教育他的老母亲,为天子所诛杀。 然而,苏武内心,却依然有些不舒服,有些遗憾。 他甚至,有一种在李陵面前,说一句‘少卿,可还记得浚稽山下的韩延年?’的冲动。 不过,他强行忍住了。 毕竟,李陵是一个成年人了。 他也已经做出了他自己认为正确的选择。 苏武虽然不敢苟同,但出于对曾经的朋友的尊重,他不愿做那种纯粹只是逞口舌之快的傻事。 但,李陵却是看着苏武,特别是苏武手中,那根连牦牛毛都已经掉的精光,甚至连节旄的竹竿都已经光滑的如同玉石一般的竹节,内心涌起了无限愧疚。 耻、辱、自责,种种情绪在他内心纠结,翻涌成海。 毕竟,他是接受了纯正的汉家教育长大的贵族。 他的父亲、祖父和曾祖,都曾在对匈奴的战场上,挥洒汗水与青春。 而他今天,却委身匈奴,甚至成为了匈奴帝国的高层,单于的左膀右臂。 曾经,他还可以用伍子胥来安慰自己。 用自己一直在匈奴推动汉化,传播汉家诗书来麻醉自己。 但现在,当他看到了老友苏武,看到这位被匈奴人折磨、羞辱、威逼利诱,流放北海,却依然坚持自我,忠贞不屈的老朋友和他手中的节旄。 李陵内心之中最柔软,同时也是他最大的恐怖,终于破碎了封印,从思维底层钻出来。 于是,他想起了那一年的那个夜晚。 浚稽山下的风,吹在山岗上。 他的军队,弹尽粮绝,只剩下了数百人。 “突围若是失败,我必不苟活!”他,拿着一柄染血的长刀,告诉副将韩延年。 后者,却只是笑了一声,什么话都没有说。 第二天,突围失败。 他在匈奴骑兵面前,放下了武器。 而那个一言不发,只是沉默着苦笑的副将,却带着一百多名同袍手足,战死在了通向受降城方向的峡谷中。 李陵去那个战场看过。 韩延年的尸体,倒在了一片山坡下的碎石中。 他背上插满了箭矢,胸口被匈奴的青铜铤砸出了一个巨大的豁口。但他的手里,依然握着他的武器——一把从武刚车上拆卸下来的青铜辐条。 而他,作为一军将主,作为带着五千精锐,走入那死地,走入不归路的将军,却在匈奴人,在敌人面前屈膝投降。 投降,不算什么。 他的祖父,曾多次被匈奴俘虏、诈降,但最后都通过自己的努力,逃回汉室,然后继续领兵作战。 匈河将军赵破奴父子,也曾为匈奴所俘,被囚禁了长达了两年,最终逃回长安,天子也未责罚后者。 但…… 李陵是主动投降。 而且,他的投降,害死了无数人! 不止是他的家人,还有他的很多朋友! 譬如……他的亲兵,陈步乐…… 还有,那些被他派回去报告好消息的部将……以及……他的忘年交,那位钦佩非常的太史令司马迁! 更有着他的母亲、妻子、孩子、家臣…… 想着这些,李陵就感觉心如刀割,忍不住咬紧了嘴唇,握紧了拳头。 他恨! 恨自己,为何当初不自杀! 若是兵败之时,自杀,或者奋勇向死,那么,他的家人、朋友、部将和家臣或许就不用死了。 他更恨自己当初的自傲与骄纵! 因为…… 在一开始,天子并未要求他单独领兵。 只是让他承担起为李广利保护粮道以及后勤辎重的任务。 但,是他自己不甘心当配角,是他自己极力要求和主动申请,请求单独一路出击的。 所选的道路,也是他自己选择的。 遭遇匈奴主力后,选择向受降城方向撤退,而不是来时的道路,也是他做出的判断。 或许他的选择没有错,或许他的抉择是正确的。 但…… 这些年来,无数个日日夜夜,他都会在床榻上夜不能寐,辗转反侧。 总是会想起这些事情,总是会记起那些人与物。 一旁的卫律,看到李陵的神色,就知道,李陵又开始纠结了,连忙出来活跃气氛,对苏武拱手道“子卿兄如今将要归国,吾与少卿,皆为兄长欢喜,今日特备薄酒,为兄长践行,还望兄长赏脸……” 李陵也反应过来,尬笑了一声,道“正是如此……” 但内心,却依然沉浸在方才的情绪里,没有走出来。 苏武看着,点点头,道“二位贤弟有心了……” 于是便在两人邀请下,坐到了席间。 很快,就有着奴隶,端来了各色匈奴美食。 主要都是烧烤的肉类和奶制品、酒类。 三人一边吃,一边聊着过去的事情,只是气氛却很微妙。 卫律努力的想要活跃气氛,但却收效甚微。 而李陵自始至终都是低着头,默默喝酒,偶尔说上几句话。 苏武则观察着,含笑不语,应付着卫律的种种试探。 这一顿饭,一吃就是一个多时辰。 三人喝了足足四五斤的马奶酒,都有些醉醺醺。 李陵更是步履姗姗,酒后的情绪有些失控。 他摇摇晃晃的端着酒樽,走到苏武面前,道“吾羡慕兄长啊……羡慕您……” “兄长此去归国,父母妻儿,想必都将在家门等候、迎接……” “天子与朝臣、亲友,也会为兄长设宴备酒,天下士人亦将敬仰兄长的风骨与节草!” “而我李少卿……” 他哈哈笑着,眼睛发红“生为别世之人……死为异域之鬼……被发胡服,左衽乱节,祖宗蒙羞,天下唾弃……陇西李氏,因我而为天下之笑柄!” “吾祖吾父,九泉之下,恐已血泪如斑!” “此皆,吾自作自受!”他捂着头,蹲下身子,抽泣了起来。 此生漫漫数十载,他却近乎一事无成,尽为羞人! 为汉臣,不能上忠君父,下孝父母,中安同袍。 反而,丧师辱国,屈节投敌。 为单于臣,不能辅佐单于,励精图治,重整国威。 反而,令匈奴节节败退,如今更陷入分裂的前奏! 他不知道,自己存在在这个世界还有什么价值? 他还能做什么事情,可以让自己活得更加有意思? 在其身旁,卫律和苏武,都看着他。 但两人的想法却截然不同。 卫律想的是,如何安慰、拉拢李陵。 而苏武看的却是,一个或许可以劝回的李陵。 当然,现在还是不行。 但将来呢? 当初,卢绾、韩王信,都曾投降匈奴,而且他们做过比李陵更可怕的事情——为匈奴做带路党,提供情报,甚至与匈奴骑兵一起进攻汉塞。 但…… 数十年后,卢绾、韩王信的子孙,都率部归义。 其中,韩王信的后人里,出现了弓高候韩颓当这样的汉家骑兵奠基人,更有着韩嫣这样的为天子谋划对匈奴战略的智囊! 哪怕是现在,韩嫣之弟韩说也依旧活跃在政坛上。 而卢绾后人也在先帝时,率部归汉,封为亚谷候。 所以,对汉室而言,没有什么人是不能原谅的。 只要有利,就不会计较太多。 毕竟,政坛上,从不会计较好坏,只会计算得失利益。 唯一的问题是——李陵本人的意愿和态度。 苏武看着李陵,默默的捏着了手里的一个东西,然后,趁着去扶李陵的时候,悄悄的塞到了他的衣袖子里。 李陵自然察觉到了,他眼中闪过一丝惊讶,然后迅速装作没事一般,只是看着苏武笑了一声,道“却是让兄长见笑了!” 。 正文 第九百九十七节 凯旋(1) 一座由青砖红瓦搭建起来的神祠,矗立在鶄泽湖畔。 其格局,模仿了上林苑中的城隍庙。 分为内外三重,最外侧高墙矗立,墙面上雕刻着许多壁画,壁画内容以一位位忠心耿耿跟随着王师龙旗,追亡逐北的归宁人的形象为主。 描绘和刻画了许多让汉人看了,都真情实感的流泪的感人故事。 有归宁士兵,为了救护汉军伤兵,冒着风险,爬上悬崖采药,不幸失足坠落,在其将死之时,手里却依然紧紧的抓着一把药草,将之递给一个赶来同伴的画面。 也有着一个外形憨厚的归宁人,咬着牙齿,背着一位汉军伤兵,跋涉在崎岖的山路,走在危险的峡谷之中的形象。 总之,外人若单看这些壁画。 肯定会脑补出‘汉乌一家亲,民族大团结,军民鱼水情’的世界。 不止是来此参观、瞻仰的汉家商人、士民们相信了这些壁画,并在阅览完后,纷纷感慨:“孔子曰:十室之邑必有忠信,诚不欺我!夷狄化外,也有君子!” 由之,使得很多人都对乌恒人,特别是归宁人改变了看法。 至少没有人再将他们当成两条腿走路的禽兽,未开化的野人。 纳入了可以交流和接触的‘自己人’范畴。 就连参加过远征的很多人,也在看到了这些壁画后,哭的稀里哗啦,自动的脑补了相关情感。 至于其他人? 当然是相信了这些故事和设定。 由之使得鶄泽地区的归宁人群体,对汉家的向心力,大大增强。 几乎家家户户,都开始祭祀和供奉轩辕黄帝的神像,并以‘轩辕氏忠臣之后’自居。 改汉姓,穿汉服的情况,不断出现。 不过半个月,整个归宁地区,便有三分之二的人,改易了自己的姓氏。 几乎所有人都开始将衣襟右祍,蓄发戴冠、戴帻的人,超过了一半! 以至于,每当有新的商旅抵达此地时,人们惊讶无比,以为来到了塞下郡国。 唯一美中不足的,大概就是归宁人,终究还是以游牧经济为主的群体。 他们必须追逐降雨,在上千里的草原上驱赶牲畜轮转迁徙。 这使得,这些人的未来难以确定。 毕竟,汉室擅长统治的是定居的,有着固定居所的人民。 而不是一群长期在外面游荡,随时可能消失不见的人。 人口流动性太大,也会带来很多问题。 最主要的就是,无法控制不稳定因素。 当然,现在还不需要担心这些事情。 经过今年,哪怕汉家从此以后躺着,只要不倒行逆施,这片草原上起码一代人内,不会出现问题。 但,未雨绸缪,总该得为将来做些打算。 所以,在草原的这些日子,张越带着部将,几乎走遍了整个漠南的主要地点。 他去了诸水部所在的旧龙城,在当地建立起了一座诸水部随军义从纪念碑。 碑高三丈,其上铭刻着所有牺牲的义从名字,而无名者也拥有无名义从将士纪念堂。 然后,马不停蹄,来到南池,在这个汉家的护乌恒都尉治所,建造起了规模庞大的南池义从阵亡将士神庙,供奉所有南池部阵亡义从的骨灰。 还从南池部挑选了数十人,命令他们为神庙守庙,日夜不休。 接着,从南池进入鲜虞部的区域。 在鲜虞海,将一大块的适合耕作的土地,化为汉人移民区。 并视察了独孤敬与郝连破奴这两个多月来的工作成果,接着勒兵一万,沿着鲜虞海向东,号令整个大兴安岭以南的部族,召见各部首领,要求他们向汉臣服。 最终从鲜虞海回到鶄泽,基本完成了对漠南各部的抚慰、震慑与赏赐。 初步奠定了汉家对漠南地区的控制与统治! 当然,在这个过程里,各地商人出力良多。 这些逐利的家伙,几乎全程资助了汉军的行动。 无论是纪念碑、神庙还是祠堂,都是他们出钱出人赞助修建起来的。 而大军的开支,也是他们捐助。 当然,作为回报,张越默许了他们在漠南各部的行动。 同时,还允诺,在将来推动在漠南修路,建立商路。 等到所有事情搞定,已经是六月下旬的二十一日。 这时,从长安而来的天子使者,也终于带着天子的诏书,进入漠南。 张越与他的大军,终于到了,可以班师回朝的时候了(大军班师回朝,肯定是需要天子许可的,毕竟,战争结束后,张越的指挥权在理论上已经失去,他只是一个持节使者,不是天子任命的正牌将军,持节使者从权调动大军,攻打敌人,这很正常,但战争结束,权变的条件就消失了,所以,必须有天子诏书才能回归长城,更何况,张越不止要带汉军回朝,还要带一大批的有功乌恒义从、匈奴义从进入长城,这就更需要天子的诏书的许可了,不然那就是心怀叵测,至少也是居功自傲)。 于是,鶄泽再次热闹喧哗起来。 诸水、南池、归宁以及虚衍鞮的部将士兵们,纷纷聚集在此。 各路商人,也像闻到了血腥味的鲨鱼一样,聚集过来。 鶄泽变得像过年一样热闹。 而汉军内部,也是兴高采烈,因为,战前承诺的战利品,已经分发下去了。 按照战功、贡献,上上下下,都分到了不少东西。 而主要大将,也都依照承诺,推掉了属于他们的份额,将之平分给部下。 这使得,汉军士兵们几乎都发财了。 几乎人手分到了几头牛羊,甚至战马! 这些东西,他们自然不能全部带回去。 必须要处理掉一部分。 这就让来到鶄泽的商人们,激动不已,纷纷低价购入。 好在,张越已经预料到这个情况,命令军方设定最低收购价,从士兵们手里收购牲畜等战利品。 这才让奸商们,没有得逞。 即使如此,商人们其实也是大赚! 毕竟,在这漠南的牲畜价格与中国境内是两个价格。 哪怕是正常价格,利润空间也是巨大! 而士兵们将手里的牲畜等战利品变卖一部分后,就变得有钱了。 有钱就开始消费。 漠南的毛料、奶酪、皮毛,商人们带来的各色布帛、首饰、水粉,一下子就脱销了。 某些分到了大笔战利品的士兵,甚至大量购入了便宜的毛料和皮毛,打算带回家去,给家里人用。 当然,大部分士兵都很节俭。 只是选购了他们需要的和亟需的商品。 就算是这样,鶄泽每天的贸易额都突破数千万! 作为控场的地主,杨孙氏光是靠抽成,就赚的盘满钵满,乐不可支。 当然,这些都是小事、细节。 对张越来说,不过是些生活的调剂品。 他真正关心的事情,已经变成了——匈奴人什么时候将苏武在内的汉家臣民送归! 所以,他亲自派了郭戎与田水,去了崖原等候。 同时不断派人去催促、督促匈奴人尽快履约,甚至放话恐吓:若匈奴失约,则吾不惮明岁再登狼居胥山! 这话虽然是嘴炮,却也吓得匈奴方面联络的人,魂飞魄散。 加上张越手里,还有几百个匈奴贵种作为人质。 所以,匈奴方面的效率很高,很快就回复了张越:七日之内,定将境内包括苏武在内的大部分被扣汉臣、汉民送归。 毕竟,匈奴人手里,扣押的级别最高的也就是一个汉使苏武。 但张越手里却捏着包括孪鞮氏在内的匈奴主要部族的数百名贵种。 匈奴人要是敢不还人,那张越要是撕票,传回去,狐鹿姑恐怕会被其他部族喷死。 正文 第九百九十八节 凯旋(2) 躺在由汉人提供的竹席上,奢离睁着眼睛,看着周遭的一切。 有熏香的香炉,也有舒适的竹席,更有着摆满了饮品与食物的案几。 穹庐内的装饰也很华丽,他甚至穿上了汉人名贵的丝绸,还有两个过去的随从可以驱使。 除了门口站立着的看守和监视他的士兵外,一切都比他在匈奴的生活更舒适、安逸和富足。 自从被俘以后,他就一直受到优待。 哪怕是在战争中,他也可以保证每天都能吃到新鲜的肉与奶,喝到干净的水,穿新衣服,有热水洗浴。 这让他很满意,但同时也非常忐忑。 因为,奢离知道,汉人绝不是无缘无故的对他好的。 必定有企图! 但,作为败军之将,他别无选择,只能静静等候属于他的命运。 “匈奴右贤王奢离!”门外,传来了一个汉人的声音。 奢离起身看过去,发现是一直负责看守他的汉朝校尉苏定。 那是一个三十来岁的高大魁梧的男子。 体型几乎比奢离大一圈,身高七尺四寸以上,走起路来如同一头直立行走的虎豹,特别有震慑力! “苏校尉……”奢离连忙露出笑容,谄媚的迎上前去,问道:“敢问有什么吩咐?” “跟我走!”苏定冷冷的说道:“我奉天使之命,送阁下回去!” “回去?”奢离不是很理解这个词。 “然!”苏定面无表情的说道:“天使与贵国已经达成了协议,以阁下与其他被俘的贵种交换被扣押、劫掠、掳走的汉家臣民!” 奢离听着,面如死灰。 比起被送去长安,接受汉朝的羁押、软禁,他更害怕的是回去! 因为…… 他知道,自己回去的下场只有一个——被孪鞮氏的萨满祭司,捆在祭祀祖先的铜柱上抽筋扒皮,活活折磨致死! 因为…… 他是祷余山之败的责任人,也是丢失龙城与圣山的罪魁祸首! 上一个丢掉了祷余山,导致姑衍山和圣山落入汉人之手的人,就是这样的下场! 而那位,可是当时的左贤王,尹稚斜单于的弟弟,曾经帮助尹稚斜单于登顶的功臣! 在匈奴地位崇高,支持者无数。 即使如此,在祷余山战败后,他的命运,也无法逃避! 哪怕是尹稚斜单于想救他都救不了! 而他奢离身为右贤王现在的罪责更大! 不止丢掉了圣山,连龙城也丢了。 尹稚斜、乌维、儿单于、句犁湖、且鞮侯,五位先单于的陵寝为汉人所亵渎,汉军甚至在龙城的神庙里举行了仪式,耀武扬威! 更不提他和现在的狐鹿姑单于,实际上是有仇的! 回去了,只会更惨! 然而,苏定根本没有管他,轻轻一挥手,就有着几个汉军士兵上前,夹起奢离就向外走。 走出穹庐,奢离才发现,自己被软禁的地点,是在湖畔不远的低洼地。 而且不止是他,被软禁在此的,还有起码数十人。 只不过大家分居在不同的穹庐,而且彼此距离比较远。 汉人又不允许他们出门,故而,他们一直不知道彼此的存在。 此时,这些人也都被汉人士兵押着,走出穹庐。 然后,大家互相看了看,发现彼此的待遇好像都不错,也没有受折磨和虐待的迹象。 这与传说中,汉人俘虏匈奴贵族后,必定严刑拷打,审问情报根本不同。 而且随着人群向前,人数不断增加。 最终,居然汇成了一个足足三百多人的群体。 奢离仔细观察了一番,发现,这些人里有很多都是他认识的。 更重要的是——汉人对于俘虏,似乎有着严格的等级待遇。 地位越高的人,享受的待遇就越高,反之亦然。 这让他心里面既开心,又有些难受。 开心的是——他的自尊心,得到了满足。 哪怕是被俘,他也依然享受到了身为王族宗种的待遇。 难受的则是,这表明汉人压根没有将他们放在眼中,甚至根本没有关心过他们,都懒得招降,他们在一开始就打定了要拿他们当筹码进行交换的主意! 这就太打击人了! 换而言之,这表明在汉人眼里,他们没有价值。 只是筹码,一堆用来换那些被俘、被掳、被扣押的汉人的筹码。 而那些人里,地位最高的,恐怕也不过是汉人的两千石…… 对奢离来说,这是裸的羞耻。 比严刑拷打和折磨更让他难受! ………………………… 张越骑着马,远远的看着远处,被汉军押解着,想着崖原方向前进的被俘匈奴贵族,嘴角微微溢出些微笑。 “侍中公……”司马玄策马上前,问道:“末将一直不是很理解,您为何要将这些匈奴俘虏送还?” “若是留着他们,凯旋之日,献俘北阙,陛下与长安士民必然欢喜鼓舞,更可令天下人高兴……” 续相如和辛武灵也都跟着点头,深表赞同。 张越听着,呵呵一笑,道:“献俘北阙,自是乐事……” “但我军,还需要这区区数百俘虏来证明吗?” “夺匈奴龙城,禅姑衍,封狼居胥山,纵横一万里,将匈奴颜面踩在脚下,何须这些人来凑数?” “与之相比……”张越看着那些俘虏,轻声笑着:“将他们放回去,要得到的利益大的多了!” “我听说,匈奴单于狐鹿姑,在回师路上,曾突发疾病,缠绵至今……而其国内各派倾轧斗争,纠缠不休……” “此时,将这些人放回去……”张越咧着嘴,颇为玩味的道:“不管怎样,都会加剧其国家内耗!” 对汉室来说,最好的匈奴人,其实是分裂成几个不同派系,彼此打来打去的匈奴人。 那才符合汉家利益和国际战略。 反之,无论是一个统一团结的匈奴,还是一个死匈奴,都不符合大汉帝国的国家战略利益。 因为前者是个大麻烦! 只要想想,这一次的远征,张越就知道,若匈奴人有足够力量在弓卢水布防,甚至只需要卡住难侯山的脖子。 汉军就根本无法打进匈奴腹地,只能在弓卢水的峡谷和黄沙之中,白白消耗力气与时间。 一个不小心,就可能全军覆没。 西域方向,可能相对好一些。 但也好的有限。 远距离的远征,对于汉室来说,不管是精力上、物资上还是资源上都是一个巨大的负担与麻烦。 死匈奴就更不用说了! 匈奴若现在倒下,漠北的真空就会被人迅速抢占。 这倒还是其次。 关键还是西域方面,没有了匈奴人的镇压和控制,丝绸之路恐怕马上就要血雨腥风。 若是因此导致西域出现了一个统一的势力,那么汉室恐怕就要得不偿失。 所以,匈奴人不死不活,最符合汉家利益。 不过,司马玄等人依旧有些意难平。 毕竟几百个贵族,包括一位右贤王,三位大当户,十几个氏族首领…… 这些人,每一个人放在过去,都是大功劳啊! 甚至足够封侯了! 就这么放了……太可惜了…… 张越当然也明白这些大将的心理。 谁会嫌自己的功劳少呢? 但…… 张越笑着道:“诸位不必太遗憾……” “吾等既然能俘其一次,自然也可以俘其两次、三次,下次说不定能把单于也请到长安呢?!” 说这话时,张越表露出了无比的自信! 这自信,当然是发自内心的。 因为通过这次远征,张越学到了很多,也成长了起来。 这一路上,做的笔记,绘制的地图,记录的水文、山川、河流以及总结的得失成败,都将成为未来胜利的依仗。 更重要的是,通过这次远征,打出了汉军的自信与威风。 实验了多种新武器、新战法的使用。 等到下次,张越再次领兵出征的时候。 匈奴人就要大大的震惊了! 听着张越的话,司马玄等人都是兴奋的抬起头来,看着张越拱手道:“愿随明公,追亡逐北,践此大志!” 对他们来说,最可怕的不是别的。 而是眼前的这条金大腿不带他们玩了! ……………………………………………… 两天后,从长安一路风尘仆仆,赶来漠南的使者赵充国,率着百余骑,赶到了鶄泽。 一到鶄泽,赵充国就被眼前的情况看呆了。 整个鶄泽湖畔方圆百里,几乎可以说是人山人海,牲畜多的数不清楚。 而往来的商旅车队,更是络绎不绝,草地上都快被车轮碾出了一条条道路的痕迹。 “此地居然繁华至斯!”赵充国吓了一大跳:“便是在内郡,恐怕也称得上是一个大邑了!” 当然,这些事情,并不在他的考虑范围内。 漠南的商旅多寡和他没有半毛钱关系。 他又不是大司农的官员! 真正让赵充国好奇的,是那些环绕鶄泽湖的穹庐。 这延绵百余里,宽达十余里的穹庐营地,足以说明,那位年纪比自己小的多的朋友,这次真的是立下了超乎想象的战功! 说不定,他的功劳,比上报长安的还要多! “汉家从此真的变天喽!”赵充国忍不住扭头望向西方,那远在群山与河流之外的居延,他的老将主贰师将军李广利!以前赵充国还觉得捷报可能有夸大或者虚构,但现在,他知道了从今以后,贰师将军就要面临强力挑战! 甚至,赵充国已经可以预见到,河西、居延、河朔的汉家军事贵族们,会出现一波大规模的爬墙风潮。 会有大批大批的人,从贰师将军门下转投这位新崛起的鹰杨将军! 这让赵充国内心,稍微有些酸。 但,下一秒内心的酸度消失无踪。 因为,作为军人,赵充国知道,带兵打仗是做不得假的。 能打赢的就是能打赢。 打不赢的,喂一辈子资源也打不赢! 统帅是很玄学的东西! 不止是专业技能、带兵能力、战场敏锐度和战略意识等硬条件很重要! 其他玄学的东西,也占很大比例! 不然,马服子怎么会败的那么惨? 不然,元光之后,那些久经沙场,经验丰富的老将们,为何落入一个又一个陷阱,走入一条又一条死胡同? 飞将军李广,想封侯都快想疯掉了! 天子、大将军也都很同情他,想尽办法的给他创造机会。 然而,这位前半生辉煌无比的老将,却在晚年,一次次的迷路,一次次的失期,一次次的战败,甚至全军覆没。 终于,拔剑自刎。 还有现在的贰师将军李广利。 你要说他没有能力? 天山会战、浚稽山战役、余吾水会战,每一次他都指挥的很好,打的也不错。 你要说他不得军心? 上上下下的将官们,都或多或少,受过他恩惠。 他提拔的人,也基本都是出身寒门,但很有能力的年轻人,譬如他赵充国、赖丹、董鄂等人。 他对部下也很大方,常常将自己所得的赏赐与封赏,分给将士。 要说他统帅的部队不精锐? 每次大战,长安都会调配北军精锐以及屯驻在河朔的后备野战军参战。 甚至集中全国精兵! 但…… 就是打不赢啊! 每次都是先胜后败,然后就只能绞尽脑汁的想办法全身而退! 几乎每次都差那么一点,就是始终无法打穿匈奴人的防线。 不是后勤有问题,就是遇到了天气、气候、洪水等等自然灾害的麻烦,甚至,很玄学的在某个原本预计很轻松就可以突破的地区,遇到匈奴人阴差阳错运动抵达的主力,结果直接影响全局,导致汉军无法按照预期实现战略部署。 所以,带兵打仗,统帅大军,运气和实力,都是非常重要,非常强大的能力。 基本上,能打胜仗的将军,通常运气都不差。 而吃败仗的人,或多或少,都与运气太差有关。 所以,汉军是一个迷信的群体。 特别是,赵充国想起了那位侍中同僚的别号。 他不得不相信,对方或许真的是兵主座下的战将! 是被兵主保佑的人! 不然,为什么偏偏是他来了漠南,匈奴人就立刻将原本已经二十七年未调离赵信城和难侯山的骑兵,派来漠南,撞到他手里? 不然,为什么他掐的时间掐的那么准确? 刚好赶在匈奴主力归来之前,就完成了封狼居胥的伟业,然后从容率军撤退? 想到这里,赵充国就彻底服气了! 正文 第九百九十九节 凯旋(3) “朕闻之,司马法曰:天下虽安,忘战必危。夫将不豫设则亡以应卒,士不素厉,则难使死敌!是以祖宗建列将之官,纳贤臣主内,猛将距外,故奸轨不得萌动而破灭,诚万世之长册也! 今有侍中张毅,少而坚毅,录事在内,诸事皆全,放之于外,撅师致远,破匈奴于万里之远,封狼居胥于异域,朕甚悦之,愿取斧钺,以授约束之柄,赐白旄之杖,以备不豫之事也!” “长水将军城父候相如、乌恒将军玄、飞狐将军武灵等,随侍中张毅,鞭笞匈奴,封狼居胥,有功社稷,朕亦当嘉勉之……” 赵充国持着诏书,站立在高台,对着全军将士高声宣读来自长安的天子的诏命。 随着他讲完,原本鸦雀无声的草原,旋即响起了震天动地的欢呼声:“陛下万岁,大汉万年!” 张越则起身,走到高台之下,恭恭敬敬的接过了赵充国手中的诏书,拿在手中,转头看向全军:“陛下厚爱,吾等当时刻铭记,不敢或忘,永为汉之爪牙,社稷屏障!” “诺!”全军再拜高呼:“谨受训!” 于是,张越便带着赵充国,来到了早就准备好的一座军营内,为赵充国接风洗尘。 同时作陪的,自然还有司马玄等汉军校尉以上将官,以及虚衍鞮在内的匈奴投降贵族,乌恒各部首领、有功义从代表等。 所有人的兴致都很高。 特别是司马玄等人,简直乐疯了。 虽然,天子诏书里,对他们只是一笔带过。 但,这对他们来说,简直是一个巨大的飞跃,是正治生涯的新高! 那意味着,他们在天子面前,在文武百官面前,从此有姓名了。 不再是过去,查无此人的无名氏,路人甲。 这简直是最好的兴奋剂! 张越倒是早就习惯了,而且,也早就提前知道了自己可能会拥有独立莫府的机会,所以表现的很平稳。 在酒宴上,与赵充国聊着有关长安的事情。 通过交谈,他大抵明白了现在长安的格局与问题。 “这次回京,恐怕要迎来一个大挑战!”张越在心里想着。 这个世界,本质是一个竞争的世界。 国与国,势力与势力,人与人,都是无时无刻不在竞争、争夺甚至是厮杀! 因为,资源是有限的,机会也是有限的! 某一方占多了,另一方势必就会减少。 除非,你能打开一条新赛道,发现一个新市场。 但目前来说,汉室军方的赛道和市场,基本都只有一个——匈奴! 充其量,西域地区和更远的异域,只能算个备选。 所以,张越明白,他回朝之日,就是与李广利集团撕破脸的时候。 这无关他和李广利两人的人品、性格,甚至和他们两人彼此之间的感观也没有一毛钱关系。 就算张越与李广利,愿意坐下来协商。 愿意和平共处,愿意共同合作。 下面的人,也不会同意,也会搞出事情来! 别的不说,司马玄、续相如和辛武灵会放过李广利部将占有的资源、机会和地位? 呵呵! 不把狗脑子都撕出来,他们就白活了这么多年了! 想当年,大将军卫青和大司马霍去病的甥舅感情那么好。 但卫、霍两大阵营内部,不还是天天撕逼,各种带节奏? 就更不要提,张越和李广利,不过是有一面之缘,彼此还算有些好感的陌生人了。 一定也肯定会撕个天昏地暗,斗个头破血流! “可惜了……”张越心里想着:“贰师将军,其实是一个不错的人……” 回忆着与李广利的交往,张越就摇着头,叹息起来。 不过,这是正坛的正常操作和常规体验。 作为正治生物,张越知道,自己必须早点脱敏。 不能为这些事情一惊一乍。 当然了,张越更明白,这个事情自己知道就可以。 没必要说出来,更没有必要亲自下场。 那太lo,影响也会极为不好。 更将打破游戏规则,使撕逼演变成为党争,没有下限和原则,你死我活的党争! ………………………………………… 万里之外,李广利率军从居延出发,沿着汉室修建的河西驿道南道,抵达了位于黄河北岸,大红山之前,以逆水河为险的令居塞。 登上塞顶,呈现在李广利视线里的,是一个巨大的防御体系。 汉室经营河西,迄今已与三十余年。 自大司马骠骑将军霍去病夺取河西之后,汉家就在这一地区不断投入重资经营! 仅仅是元鼎年中,就招募天下无地贫民十万人,迁徙实边。 此后数十年内,每年都由大司农会同丞相府、少府等有司,招募平民,流放罪犯、刑徒于此。 数十年下来,汉室在河西地区,建立由居延、武威、朔方、张掖、酒泉等城市和要塞为核心的定居区,并将汉家移民定居区内的羌人,彻底驱逐、消灭。 同时,招抚、安置了包括休屠、浑邪、辉渠、谷羌、三河羌、渠羌在内的大大小小十几个异族部落。 并设置官员管理,传授他们汉家的先进经验、技术、文化,引导他们走向汉化。 另一方面,为了保护河西地区的移民以及忠于汉室的异族藩属。 汉家从元鼎六年开始,在河西进行了四次大规模的筑塞活动。 第一次筑塞,就修建了李广利眼前的这个庞大的延绵数百里的边墙防御体系。 这就是令居-酒泉边墙。 其起于脚下的令居塞,沿着蜿蜒起伏的山川河流,不断向西,延伸到酒泉,并与酒泉的另外两条边墙防御体系呼应。 从而在整个河西地区,建立起了一个堪比旧年秦长城一样宏伟、浩大的防御体系。 唯一不同的,大约是秦长城主要以夯土、砖石为结构。 而汉边墙,则就地取材,多用当地的红柳木、沙土、黄土筑成。 即使如此,整个工程,也是耗资无数。 幸好,汉家在这河西修墙,不需要和秦始皇一样,从中国各郡大量抽调民夫青壮。 就譬如脚下这条边墙,李广利就知道,至少有七成的劳动力,是汉军抓来的羌人…… 每一寸的边墙夯土下,都可能埋葬着一个羌人的尸骨。 当年李息、徐自为,捕虏的那十几万羌人俘虏,就大部分都消耗在这条边墙下,此后数十年,护羌校尉和河西各地的将官,每年捕虏的羌人俘虏,也基本投入了修墙事业。 如今…… 时隔三十余年,又有一批羌人,而且,是数量多达二三十万的羌人,想要来试试大汉帝国的这条边墙的成色。 李广利冷笑着舔了舔嘴唇,望向遥远的西海,那湟水河以西的高原,他低声笑着:“尔等有多少斤两,就都拿出来吧!” 和匈奴不同,汉家为了保护河西四郡的移民,免遭羌人袭扰。 不仅仅筑起了数百里长的边墙,将月氏义从迁至河湟,作为缓冲。 更在边墙之后的武威、张掖、酒泉,设立了三个都尉部,以随时响应令居塞的危机。 同时,还在居延、九原这东西两端,各自囤积重兵。 既防匈奴,也防羌人捣乱。 只是…… 这一次,不止羌人掺和了进来,可能还联动了匈奴的日逐王。 曾经,为汉家忠心耿耿,守卫着河湟的月氏义从们,也有许多可能会参与。 若他们的计划实现,那么李广利就可能不得不在同时面对羌人和匈奴人的联动进攻,更得小心被河湟月氏义从捅刀子! 这对李广利而言,确实是一个全新的挑战。 但他非但没有丝毫的退缩,反而兴奋无比! “陇西和北地的军粮,什么时候可以运抵?”李广利问着他身边的长史主薄董偃。 董偃立刻就答道:“回禀君候,陇西太守和北地太守,都已经回复说,已经将军粮起运,至迟在三天后就可以运抵令居!” “此外,从高阙、九原、武威等地调运的干草,也在加紧转运之中!” “奉君候之命,我军已经动员了辉渠、休屠、浑邪等属国都尉的兵马……” “善!”李广利点点头:“只要粮草齐备,甲械充足,此战,虏敢来,吾必令其葬身于此!” 当然,其实李广利心里也没有太多底气。 毕竟这可是二三十万甚至更多的羌人啊! 如此多的数量,汉军是不可能完全守住这条边墙的。 一旦被他们找到缺口和机会,突破边墙,进入繁华的河西汉人聚集地,恐怕就是一场浩劫。 羌人虽然战斗力是战五渣。 但破坏力谁不怕? 他们会吃光、杀光和烧光沿途所有的汉人城塞、人民、粮食、屋舍。 元鼎六年的时候,这些疯狂的羌人在那次羌乱之中,甚至将一个至少千人的汉家移民城镇居民全部虐杀! 不分男女老幼,统统杀死。 而且,还将那些可怜人的脊椎与头骨,插在了尖锐的木头上。 正是这样,他们彻底激怒了带兵讨伐和平定他们的李息将军和徐自为将军! 所以,他们制造了汉军历史上最大规模的杀戮——多达十万的羌人被杀,十几万被俘,然后没有下文。 血腥的报复,为河西换来了三十多年和平。 但…… 李广利知道,他的职责将会使他必须保证,在边墙后的移民安全。 别说再次出现大规模的被屠杀事件。 只要河西四郡的城镇出现问题,羌人肆虐其中。 那么,长安天子,恐怕就会将他召回长安,改派那位侍中官来此了。 那个人若来,自己恐怕余生都只能在长安抠脚了。 想到这里,李广利就忍不住握紧了拳头! 他可不想回长安抠脚! ………………………… 崖原以北,弓卢水畔。 一条浮桥,连接大河两岸。 这是汉军唯一保留的浮桥了,其他浮桥过河后都已经拆毁。 苏定站在浮桥的桥墩前,看着从浮桥上走过来的一个匈奴贵族。 他微笑着迎上前去,拱手行礼:“汉校尉苏定,奉命在此与贵国交涉!” 来者微微一笑,用汉话答道:“匈奴骨都侯且奢,奉我主大单于之命,特带贵国臣民一千五百四十余人,来此与贵官换俘!” “怎么才这么点?”苏定不高兴了,道:“我国可是足足有贵国小王以上的宗种三百余人啊!” 叫且奢的人,低着头有些不好意思的道:“请贵官见谅,我国广大,其他贵国臣民,正在加紧运送的过程里……” 汉匈战争,延续至今,匈奴人虽然屡战屡败,但俘虏和劫掠的人,还是有不少的。 其中,存活至今的,依然不肯投降匈奴的汉朝官员、将士、百姓和商人,估计在一万上下,分散在匈奴控制区域的各地。 最远的甚至还在西域的北道。 这些人,大部分的阶级都很低。 所以,在换俘的时候,当然不可能对等了。 按照当初的约定,一个匈奴小王,起码需要十个被俘的汉家士兵或者五个官吏来换。 地位越高,自然需要越多的人换。 这一点,匈奴人是确认并且同意的。 甚至是他们主动提出的! 像是那几位孪鞮氏的宗种,他们当时直接否定了汉军这边的价码,主动加了上百人的兑换条件! 至于右贤王奢离,更是除了苏武归还这个条件外,为了不掉面子,匈奴方面主动加码了两百名汉军俘虏。 没办法,他们必须这样做。 否则,传出去,谁还畏服他们的血统? 苏定听完对方的话,也不意外,点头道:“既然是这样,那就请贵国快些,我军很快就会撤离此地,届时若是人数不够,那换俘不成,就莫要怪我国不守信义……” “这是自然!”且奢笑着道:“为表诚意,我主大单于,命我先将贵国使者苏公送还!” 说完他就吹响自己腰间的一个骨哨。 片刻后,一个穿着汉服,戴着冠帽,手握着一根长长的竹竿的男人,在几个匈奴武士的簇拥下,从浮桥另一头走了过来,他身后跟着一个女人与孩子,看上去身形有些枸偻、憔悴。 但不知道为何,苏定的眼眶却莫名的湿润了起来。 他走上前,恭恭敬敬的跪下来,磕头叩首:“不孝侄定,恭问叔父大人安!恭喜大人,荣归中国!” 正文 第一千节 凯旋(4) 时至七月,塞下风光无限好。 但秋意也开始渐渐来临,风中开始有了些凉意。 但,武周塞下现在却比盛夏更热! 数不清的百姓,挤满了道路两侧。 整个雁门郡的官员、士绅与贵族,都已经到场。 所有人都伸长了脖子,看向塞外的原野。 作为刚刚转正的善无令,韩文带着家臣和亲朋,占据了最好的位置——武周塞的塞顶,登高望远,满怀期待的看着远方。 在他身侧,几个好友,同样激动难耐。 但有一个人,比所有人都还要激动。 她站在韩文身后,戴着一张薄薄的面纱,挽起的发鬓,垂在耳畔,一双明亮的大眼睛里充满了兴奋与激动。 虽然面纱遮住了大部分的脸庞,只留出了眼睛和额角,即使如此,也依然看得出来,她是一个典型的美人。 特别是那小小的脸蛋,近乎可以用一只手全部遮住。 萌的无法想象,仿佛从画册里走出来的人儿。 让人只是看着外形,就难生恶意,生出想要保护的心理。 终于,远方的视线尽头内,出现了阵阵烟尘。 然后就是铺天盖地的烟尘,宛如尘暴一样,卷上苍穹! 于是,整个塞下的民众,立刻爆发出响彻天地的欢呼声: “大汉万岁,天子万年!” “天使公侯万代,大汉万年!” 欢呼声中,无数贵族的脸色,都有些暗淡。 他们回忆起了数月前的那场灾难! 张蚩尤,真的是张蚩尤! 在那场灾难里,雁门郡官不聊生,贵无安宁。 七成以上的官吏下狱,超过一半的贵族、豪商,抄家灭门! 成堆成堆的债券,被付之一炬。 泥腿子们欢呼雀跃,而贵族官员豪商地主,瑟瑟发抖,蜷缩成一团。 只能寄希望于,那个大魔王快点离开。 不止雁门如此。 当时,灾祸蔓延到整个并州官场! 并州刺史以下的大半个刺史衙门,被逮去了长安,旋即以种种罪名问罪。 三个在并州繁衍兴盛了数十年的列侯家族失势。 甚至有一人被赐死! 连丞相公子,亦难以幸免,回京之后就‘暴毙’家中。 当魔王离开,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以为可以喘息的时候,甚至可以靠着吃倒霉鬼们空出来的利益强大自身的时候。 更大的灾难,接踵而至。 先是,天子亲自点名廷尉左监丙吉接任并州刺史一职,并以‘并州边塞,多侠盗之士’为由,强化并州刺史的职责,授权给新任刺史丙吉以‘纠察不法,就地断狱’之权。 更准许丙吉从廷尉府里‘择良吏百人随行’。 然后,就是,大批贵二代,甚至祖传二代空降整个雁门。 随便出个门,遇到个蔷夫、校尉,背后都可能站着一位两千石朝臣。 雁门地方县令、县尉们,父祖不是列侯、关内侯,就是两千石九卿名臣之后! 人家的家臣,都比很多雁门贵族咖位高。 于是,雁门贵族地主豪强,被这些人吊起来锤。 若只是这样,可能这些人还不会伤心。 毕竟,二代们来镀镀金,可能一两年就跑了。 到时候,自家依旧可以称王称霸。 甚至这还是一个借机攀附和巴结的好机会。 只要抱上一个金大腿,还怕不能富贵发达? 然而,事态的发展,却令人震惊! 在一个月内,与雁门相邻的上谷、代两郡太守、郡尉全部换人。 甚至就连郡里的主薄、司马、都邮这种过去素来是地头蛇担任的位置,也统统从长安空降! 接着,来自长安、雒阳的富商们,挥舞着五铢钱,强势入场。 雁门、代、上谷的格局立刻就重新改写。 人们瞬间发现,二代们不是来镀金的。 他们是来画地为牢,来抢占地盘的。 他们甚至打算在这边塞,扎下根基来! 这就让这些地方贵族豪强,如坐针毡! 面对长安空降来的官员、富商和他们背后的强大势力,本就已经奄奄一息的雁门贵族豪强,根本无力反抗。 再然后,所有人都看到了,毛纺织业的爆发与兴盛! 整个雁门,甚至代、上地区。 织机一夜间走进千家万户。 每天都有大批大批的羊毛,从塞下、塞外,运抵地方。 然后,被官府、商人等,交到他们组织起来的工坊或者卖给家庭织户。 织出来的毛料,马上运往天下州郡。 利润超过丝帛桑麻,成为汉室目前第一爆款! 并随之带动了整个边塞经济的繁荣。 从前,上代苦寒,雁门也穷的响叮当。 土地产出,根本养不活人民,所以,大批大批的农民破产,被迫成为豪强富户的佃户甚至家奴。 但现在,随着旧的贵族豪强阶级被铲除,大批佃户、家奴被释放重新获得自由。 新来的官吏,虽然将很多被没收的土地和清查出来的隐匿土地,分发给这些人。 但,缺少生产资料和资源的他们,根本无力经营。 最终下场几乎是可以预见的恶性循环! 然而,毛纺织的兴盛,改变了这一切。 大批大批羊毛的到来,养活了无数人。 男子可以参与到制作、搬运、运货以及其他流程里,而老人与妇孺,则可以参与到浆洗、梳毛、纺织之中。 雁门的百姓,一夜之间就发现,似乎可以靠自己,就可以养活家人。 而,商人们,从其他郡国运来的粮食,也立刻稳定了原本有些混乱的社会秩序。 在金钱与权力开路的背景下,雁门本地贵族豪强,被碾成了弱智。 几个月下来,随着毛纺织业的不断发展、兴盛、繁荣。 入场的势力与权贵越来越多。 雁门以及代郡、上谷郡的地方一地鸡毛。 强龙过江,碾压地方土豪,当然,也出现了地方上的强力人物,靠着自身背景和在地方上的影响力,正面刚住了强龙,迫使对方改变策略,转为拉拢的事情。 不过,这基本与雁门无关。 雁门郡豪强贵族,几乎都被打了个落花流水。 几乎失去了对地方的控制与影响能力。 只能是依附长安来的权贵豪商,给他们打下手,当跟班,趁机混点汤汤水水,聊以度日。 如今,那位大魔王挟不世之功,以王者之姿归来。 只是看到那远方的烟尘,雁门本地参与的官僚贵族们,就忍不住打颤。 甚至从骨髓深处,生出了畏惧与恐惧! 想到了那累累白骨铺就的修罗之路。 但在其他所有人眼里,世界却是另外一个样子。 当初,追随张越来此的士子们,现在基本都已经穿上了官服,踏入了仕途。 哪怕是淘汰郎,也都在上谷、代郡、幕南找到了属于他们的工作。 故而,对他们来说,张越就是他们的举主! 封建时代,举主的地位,毋庸置疑! 只要不出什么意外,日后无论他们走到什么位置,都得跟随举主的旗帜,主动维护、反击敌对方的抹黑。 因为,举主一倒,他们这些被打上了标签的人,必然受牵连。 所以,这些人都跟后世追星族见到了偶像一般,此刻叫的最疯,喊的最凶的就是他们了! 没办法,如今举主大胜凯旋而归,声势见涨。 只要不傻的人,都会拼命的想办法,告诉其他所有人——我是张蚩尤的门徒啊!千万千万记住我啊! 除此之外,最给面子的,莫过于长安、雒阳甚至临淄来的豪商大贾们了。 他们自费的发动了家臣、伙计、门房,来到此地,组成了一支支的欢迎队伍,敲锣打鼓,将气氛烘托的无比热闹。 这既是答谢,也是示好。 现在,傻子都知道,漠南地区乃至于整个泛塞下的地区是张蚩尤的自留地。 想要在毛纺织业里捞一笔,就必须交好那位如日中天的大人物,至少不能让人觉得自己对其有意见。 一旦让人产生了类似的印象。 轻则会被排挤出目前利润空间最大最高的毛纺织业,重则可能会被开除汉室籍贯,被人斥责为‘奸佞之徒’。 张蚩尤的狂粉,现在可是遍及朝野内外,几乎所有阶级! 商人爱上了他拓展财路,带来无数利润的奇迹。 底层百姓,爱上了他刚正不阿,为民做主的形象以及撅师万里,封狼居胥山的伟业! 士人官员,则都喜欢上了他宣扬的理念、带来的实际好处以及随时随地带下属飞的能力! 于是,当汉军旌旗,出现在视线中的时候,整个武周塞,立刻沸腾起来。 而汉军的先导部队,在听到这欢呼声后,也是人人振奋,昂首挺胸,踩着鼓点,威风八面的走向那渐渐出现的驰道。 当他们通过驰道,从武周塞下的道路,进入长城范围之内。 数不清的鲜花,立刻飘落下来。 无数的民众,争相恐后的将煮好的鸡蛋、熬好的肉糜以及其他种种食物,递到了他们面前,甚至不由分说的塞满了他们双手。 武周塞之顶,韩文看着这个场面,激动不已的对亲朋们说道:“古人云:箪食壶浆以迎王师,不过如此!” 众人都跟着点头:“然也!” 倒是那站在韩文身后的小娘,依然保持冷静,淡淡的问道:“兄长,张侍中怎的还未出现?” 韩文闻言,笑着道:“阿央莫急,今日之内,侍中公是肯定会入塞的,介时,为兄带你去认识认识!” 后者闻言,眼前一亮,面纱的小脸上流露出跃跃欲试的神情:“果真?” “果真!”韩文哈哈大笑。 ……………………………… 此时,张越正骑在马上,与苏武并行着。 对于这位在后世历史书与人们眼中的气节代言人的传奇人物,张越尊崇非常,甚至主动以晚辈后生自居,让苏武走在自己前头。 这既是敬重、尊重,也是有意的想给苏武造势。 历史上,苏武归国后,虽然备受敬重,但却因为卷入政斗而险些丧命。 即使如此,最终也是晚景凄凉。 张越并不愿意,苏武重蹈覆辙。 于是,便起了心思,想让苏武进入文坛。 比起在政治上的天赋和能力,苏武毫无疑问,更适合文坛。 在匈奴的遭遇、折磨与困苦生活,也足以培养和熏陶苏武的文学功底,使他拥有创造出流传千古的不朽名篇的能力。 他的性子,也适合在文坛,而非政坛生活。 再加上他与霍光、张安世、桑弘羊、上官桀等人的交情,只要不掺和正治,未来当一个类似司马相如的大文豪,并在史书上留下属于他的光辉一页,完全可以想象! 当然,这也要看苏武本人的意愿了。 他若是铁了心,要进入政坛,实现他的理想抱负。 张越也没有办法,只能是尽量帮他造势,替他排掉一些雷。 至少,要避免苏武重蹈覆辙! ……………………………… 近乎是在同时,长安城的章城门下。 一支小规模的骑兵,护送着几辆马车,抵达了此地。 马车中,已经颠簸了差不多二十天的底格里维斯抬起头,望向长安城那高耸的城墙与巨大的城门,满眼都是震撼! “这是……”他忍不住惊呼起来:“何等伟大的城市啊!” 他作为本都的使者,从二十岁开始就担任本都国王的代表,出使罗马、希腊城邦、穿搜于整个波斯之间,见过无数宏伟城市与文明造物。 然而…… 在这距离母国数万里外,山与海的另一端,原本被认为不存在的丝国,见到了这远超罗马城、迦太基城的城市! “只要何等强大的帝国,才能建造如此宏伟的城市啊!”底格里维斯在心里喃喃自语着。 “密特拉在上!我到的恐怕是一个比罗马还要强盛的伟大帝国!”他忍不住念诵起自己信奉的神名,祈祷起来。 他祈祷,自己的运气可以足够好,可以让这个伟大的异域帝国的君王同意向他的君王伸出友谊之手! 甚至,愿意向本都王国抗击邪恶残暴的罗马人的事业,提供援助! 所以,这些天来,底格里维斯已经在心里打好了起码一万字的腹稿。 将罗马人,这些年的所作所为,他们的残暴行径和野蛮行为,都一一列举出来。 他相信,只要这东方帝国的君王,给他机会,他便可以打动他! 因为,正义和公平,是存在于所有人心中的! 而罗马人的行为,则毋庸置疑是在裸的践踏这些人世间尊奉和信奉的美好事物。 他们在希腊横征暴敛,烧杀掳掠,他们将迦太基焚毁,并在其废墟上建立城市,他们在波斯肆意屠杀和驱赶当地人民,他们在爱琴海和地中海,粗暴的击毁和追击所有非罗马的船舶。 连阿基米德这样的人物,都未能逃脱罗马人的屠刀! 有着如此多罪证和罪行,底格里维斯确信,他必将获得他想要的! 就在这时,前方传来一阵喧哗声。 然后,底格里维斯就听到了几个男子的议论声。 凭着优秀的语言能力,他在过去二十多天里,已经差不多学会了这个东方国家的语言,虽然还不会说,但基本可以听懂。 于是,他听到了让他永生难忘的一段对话。 “车上何人?” “据说是自数万里而来朝贡天子的夷狄使臣……” “哦……” “大鸿胪那边会派人来接吗?” “应该不会吧……反正吾得到的命令是将之送抵大鸿胪蛮夷邸安置……” “蛮夷邸啊……哈哈哈……那他们何时能有机会面圣?” “谁知道呢……呵呵呵……天子又岂会随便接见来历不明的夷狄使臣?” “也对!” “陛下连朝臣都未必有时间接见,区区夷狄,两条腿走路的禽兽,何德何能,能面见圣天子?” 底格里维斯听着,虽然未必全部听懂了。 但两条腿走路的禽兽这句话,他是听懂了。 于是,他只觉手脚冰冷,空前的恐惧,在心底浮现。 因为他的幻想破灭了。 这个东方帝国,比起他见过的那些骄横的罗马总督更狂妄! 至少罗马人,并未将本都人开除人籍,列入禽兽行列! 而在同时,底格里维斯内心不禁升起一个疑问:这东方帝国,究竟到达了何等强盛的地步?以至于连其底层的官吏,都可以嚣张到肆意贬低和嘲讽其他国家的使臣? 而且,从他们的对话中,底格里维斯明显感觉到了,他们并非故意,甚至不是特地调侃和嘲讽他。 他们只是在进行日常交流,就像他在本都国内,与本都的士兵随谈一样。 这才是真正恐怖的事情。 因为那意味着,这个东方帝国,恐怕已经击败和征服了祂的全部敌人! 并将祂的那些敌人,统统踩在脚下摩擦! 让他们求饶,让他们臣服,让他们心甘情愿的奉其君王为主! 而这是罗马人,迄今都做不到的事情! 在希腊,希腊城邦的起义与反抗,如火如荼,在埃及,埃及人至今在抵抗,在波斯,大流士的后代已经起义,在亚细亚,本都王国与其盟友,正在积极策划,甚至打算派兵援助希腊城邦起义! 罗马人虽强,但它四面是敌。 从高卢到埃及,从地中海到爱琴海到埃及、希腊、波斯、亚细亚、黑海流域。 所有人都在反抗,都在抵抗! 而在东方,这一切似乎都不存在。 这背后透漏出来的信息,让底格里维斯不寒而栗。 正文 第一千零一节 抉择(1) 夜幕徐徐降临,善无城内灯火通明。 太守府内,更是满座高朋。 新任雁门太守樊恭、郡尉杨惠、以及从太原兼程赶来的新任并州刺史丙吉,轮流上前,向张越等人敬酒。 樊恭、杨惠,张越不熟。 不过,从种种情报来看,他们两人身后,有着长安九卿的影子。 十之八九和霍光、韩说等巨头脱不开干系。 倒是丙吉居然出京,担任刺史,这让张越颇为惊讶。 因为丙吉是廷尉左监,秩比千石。 而刺史不过八百石而已! 这就有些不合常理了。 不过,长安的事情,错综复杂,张越又离京大半年,所以无从揣测这其中的布局。 而且,这些事情也不是现在的张越可以关注和探查的。 所以,张越也就是在见到丙吉时惊讶了一下,旋即就放了下来。 倒是丙吉非常热情,一直在主动的找张越搭话,从长安的旧事,一直聊到近期的事情,然后丙吉便趁热打铁,对张越拜道:“侍中足下,下官有一不情之请,还请足下应允……” “刺史请说……”张越笑着道。 “并州苦寒地贫,百姓穷困,下官闻之侍中公辅佐长孙殿下,兴治新丰,致令新丰宿麦亩产七石,嘉禾遍野……” “下官愿向侍中公请命,请侍中公怜悯并州士民,以平价售卖麦种……” 于是,所有在场的雁门、并州官员、贵族、士绅纷纷请立,然后对张越拜道:“还望侍中公怜悯则个……” 张越听着,微微愣神,道:“如今已是秋七月,并州若要补种宿麦,恐怕也来不及了吧?” “下官等所求,乃是来年的麦种……”丙吉低着头,憋红着脸道:“今岁麦种,下官不敢奢求……” 其他人也都是纷纷再拜。 没办法,今年的新丰麦种的抢手程度,甚至比如今红遍天下的毛料还要炙手可热! 新丰收获的那些麦子,只要可以作为种子的,价格都是其他麦子的几十倍、上百倍。 至于那些亩产十石以上的麦田所出的麦种,价格更是寻常人无法想象的数字! 即使如此,现在黑市上可以获得的麦种,也大部分都是假的新丰麦种。 真正的新丰麦种,几乎无法在黑市上看见,一旦出现,就会立刻被人秒光! 如今,真正可以获得新丰麦种的途径,只有一个——从少府或者大司农官邸购买。 价格倒是不高,一石只要一千钱而已。 然而,根本买不到! 少府的麦种,本来应该是用于分配给上林苑的佃户和天下郡国公田租种者的。 但在实际操作过程里,除了上林苑落到了一些外,其他的,鬼才知道去了哪里? 诸侯王、帝姬以及各位宗室、外戚列侯们,上下其手,早就瓜分的干干净净! 而大司农的麦种,倒是在桑弘羊的严格把控下,控制得死死的! 但是…… 大司农可从来不是什么善良纯洁的官僚机构。 尤其是桑弘羊控制下的大司农! 它们是出了名的经济生物,有奶便是娘! 别看大司农官邸里挂着的麦种价格不过一千钱一石,然而,根本就没有人能买到! 只有太子刘据回京时,强行靠着储君身份,并通过天子之手,才大司农那里软磨硬泡,弄回去了六万多石。 其他人…… 哪怕是贰师将军李广利,也没有办法从这铁公鸡嘴里扒拉出多少来! 大司农手里的麦种,基本都被他们拿来当筹码。 想要买到? 除非你同时大量订购大司农的盐铁产品。 或者,缴纳足够的商税。 否则,你一不买他的商品,二不给他交税。 大司农理都不会理你! 而能够满足这两个条件的,只能是大司农盐铁官署、平准均输署的官员。 所以,这其实是大司农内部的变相福利。 外人连根毛都摸不着! 张越自是不知道这些,不过,他看着其他人的神色,盘算了一下,今年新丰已经扩大到了万年、临潼等地,麦子产量应该可以稳步跟上,于是点头道:“刺史与诸公如此厚爱,吾安敢推辞?” 于是,欢呼声立刻响彻全场! 能够得到张越这个正主亲自点头允诺,明年并州的麦种就有了保证了! 不奢求都能如新丰那般高产,一亩地产个四石,甚至三石,大家就能笑开花了! 酒宴继续,韩文趁机上前,来到张越面前,拜道:“下官韩文,拜见侍中公!” “辞之兄……”张越一见,就笑了起来:“听说辞之最近已经正式拜为善无令了,可喜可贺啊……” “不敢,唯侍中马首是瞻而已……”韩文激动的说着,脸都因为兴奋而有些涨红了,他微微低头,道:“家父曾写信来与下官,托下官将此信件,转交侍中阁下……”他从怀里取出一封书信,递到张越面前,道:“望侍中公不要嫌弃……” 张越闻言,稍微有些发愣,但还是接了过来,打开一看,他的脸色瞬间变得无比精彩! “光禄勋实在是太……”张越斟酌了一下用词后道:“太看重吾了……” 韩说特地写信给张越,这本身就很出乎张越的意料了。 毕竟,当初韩说和马通兄弟、苏文等人勾结的事情,还恍如昨日,历历在目,这屁股一转,就写信给自己了? 这让张越很难适应。 而信中内容,更是出乎意外。 基本上全是吹捧。 虽然没有直接道歉,但其文辞也差不多。 这让张越真的是感觉有些‘惶恐’,更感觉有些不可思议。 然而,仔细想想,张越知道,这才是真正的政客! 拿得起,放得下,无所谓脸皮,从来不会意气用事。 只要有利可图,便是倒贴,也是可以的。 “所以……难怪自元光迄今,独光禄勋可以长盛不衰……”张越在心里感慨着。 这种人不佩服都不行啊! 人家天生就是吃这碗饭的! 但问题是…… 张越要不要接受韩说递出来的这根橄榄枝呢? 看上去好像无论是拒绝还是接受,都很尴尬。 这时,韩文却凑到了张越面前,压低声音,道:“启禀侍中公,舍妹素来仰慕侍中英姿,芳心暗许……家父以素以为,独侍中可以配之……今日侍中归来,家妹欣喜万分,特地托下官向侍中问好……” 张越听着,瞬间懵了! “韩说可真的舍得下本钱啊!”他心中暗想着。 直接送妹子,而且还是直接塞过来的那种,对于韩说这样身份地位的人来说,近乎可以算的是奴颜婢膝的主动示好了。 而韩说都做到了这个地步,张越再不接受他的‘好意’,也实在是太不近人情! 当然…… 最重要的还是,张越实在狠不下心来对付老韩家! 毕竟,韩说虽渣,但他的儿子都是俊才。 无论是眼前的韩文,还是在长安的韩增等人,皆是些大好青年。 而且,当前的情况和局势下,张越也实在没空去手撕韩说! 他要做的事情太多了! 需要面对的挑战和敌人,也实在太多了。 在这个情况下,并不适合贸然树敌。 所以,综合种种,张越笑了笑,对韩文道:“光禄勋多心了……” 韩文闻言,立刻就低下头来,满意无比的拜道:“侍中公海涵,文谨谢之!” 张越看着,微微一笑,但内心却是忍不住想起了那个故事——屠龙的勇士,最终变成了新的恶龙! 然而…… 这个世界就是这样的。 至少正治就是如此。 不会因个人的意志而转移,盖因权力的本质就是恶! ………………………………………… 尹列水滔滔向东,河岸两畔的乌孙牧民,正在悠哉悠哉的放牧着自己的牲畜。 但,对赤谷城的贵族们来说。 情况却已经有些危险了。 因为六月中旬后,匈奴骑兵就不断的从南北两侧,侵袭和侵扰乌孙的传统牧场,甚至有接近尹列水的危险行动! 他们更派兵断绝了乌孙通向西域北道的商道,有消息说,匈奴人还打算派遣使者,联络康居,东西夹击乌孙。 “先贤惮这是什么意思?”被人私下称为肥王的翁归靡瓮声瓮气的问着他的大臣们:“他是打算与我开战吗?” “昆莫息怒……”素来亲近匈奴的月氏小翕候察糜上前道:“日逐王或许只是不满我国过去与汉人靠的太近……” “哼!”翁归靡冷哼一声,直起身子,他那满身肥肉立刻就颤动起来:“我乌孙和谁交往,与谁亲近,什么需要向匈奴的日逐王报备了?” “别说现在,便是当年老上单于在位的时候,也不敢这般轻慢乌孙!” “白狼与乌鸦之神的子孙,不惧任何威胁!” “昆莫所言极是!”另一位翕候起身道:“自先昆莫以来,匈奴人便日益骄横,现在连一个区区日逐王也敢威吓我国,甚至出兵封锁我国的商道,杀掠我国牧民,侵袭我国牧场,若是就这么算了,日后谁还会瞧得起我国?” “臣以为,昆莫应当以牙还牙!” 察糜立刻就跳起来,反驳道:“臣反对!此举无疑是激怒日逐王,一旦日后日逐王成为匈奴单于,难保其不会倾全国之兵来打我国!” “届时,乌孙亡国不过顷刻而已!” 翁归靡听着,也忍不住咬住了牙齿。 相比匈奴,乌孙还是太弱了。 举国之兵,也最多凑个七万,就这还得算上小昆莫的兵力。 而且,国土狭小,很难有腾挪空间,若匈奴真的倾尽举国之兵来打,乌孙可能连三个月都支撑不了。 虽然,乌孙可以向汉求援。 但是…… 汉人万一靠不住呢? 或者,汉军来援的速度不够快呢? 况且,匈奴真的来袭,小昆莫泥靡未必靠得住,万一到时候泥靡和匈奴人同流合污,一起打他。 那他的军队甚至连半个月都撑不住! 想到这里,翁归靡就不由得泄气了。 他坐下来,看向察糜,问道:“察糜,若本昆莫派你去危须,你可能保证,说服匈奴日逐王,不要再侵我国?” 察糜闻言,立刻道:“请昆莫放心!日逐王早已经派人告知臣,只要昆莫约束乌孙各部,与汉人保持距离,日逐王保证,从此不再侵犯乌孙牧场,不再为难乌孙商人,甚至愿意与昆莫在将来共同攻打大宛……” “得手之后,大宛的国土归乌孙,其人口、财富归匈奴……” 听到这里,翁归靡的神色微微一凛,忍不住的握紧了拳头,问道:“果真?” “果真!”察糜道:“昆莫可以不信日逐王,但至少,这可以保证未来乌孙若伐大宛,匈奴必不会干涉!” 翁归靡听着,低下头来,思虑起来。 他虽然是乌孙国内的亲汉派,但…… 说到底他是乌孙昆莫,是乌孙的君王。 那个君王不想强大自己的国家,扩大自己的疆土呢? 而大宛、康居,就是乌孙人最适合扩张的两个方向。 相比较来说,大宛才是最好的扩张地点。 其就在乌孙之侧,不需要翻山越岭,便可以得手。 而且,国土还算富饶,人口众多,拥有着乌孙缺少的财富、工匠,以及乌孙最想要获得的东西——适合耕作的土地! 但,大宛王国是汉人的藩属。 其国王是汉天子册封的。 其王太子更是被送去了汉长安,作为质子。 而且,还有匈奴桎梏,其国家军队战斗力也还算强。 乌孙贸然动手,极有可能三面不讨好。 如今,匈奴人以‘乌孙放弃或者保持与汉的距离’为条件,让乌孙获得吞并大宛国土的机会。 要说不动心,那是不可能的。 只是…… 对于先贤惮的信誉,翁归靡根本不信! 两个月前,那个混账才放了自己鸽子,现在又用上了威逼利诱的手段。 翁归靡虽然胖,但他不傻。 于是,他想了想,对察糜道:“此事重大,待我仔细思量,再与你答复!” 对他来说,这些年来,早已经养成了遇到问题,若是想不开,就去与妻子,那位汉朝的解忧公主商议的习惯。 这个事情也不例外。 正文 第一千零二节 抉择(2) 翁归靡回到自己的后宫中,便看到了他的右夫人,同时也是他最爱的女人——从汉朝嫁来的解忧公主。 那是一个美的让他神魂动摇,气质高贵的仿佛女神一样的女子。 同时,她的才智,也让翁归靡信赖不已。 “昆莫下朝了?”解忧公主走上前来,搭上翁归靡的手臂,柔声问道:“您有心事?” 翁归靡和解忧公主成婚数年,感情一直很好,翁归靡在解忧公主面前,甚至有些自卑,如今,又遇到匈奴与汉之间的问题,使他有些内疚,便不敢隐瞒,将事情合盘托出。 岂料,解忧公主听完,呵呵一笑,道:“昆莫过虑了,此事,昆莫尽可以答应匈奴人……” “那……”翁归靡闻言有些吃惊,因为过去,解忧公主一直以来都是汉朝利益的捍卫者!上次汉匈天山会战的时候,她甚至跪在自己面前,恳求发兵援助,但这次却……这让他难以想象。 却听爱妻道:“昆莫不必担心……便是天子知道,也不会怪罪,更会宽恕昆莫和乌孙的……” 解忧公主说到这里的时候,嘴角轻轻的弯了起来,发自内心的安慰着翁归靡:“昆莫的爱护,妾身心里明白,但,妾身更知道,若是昆莫因此而与匈奴为难,恐怕匈奴人将会以倾国之兵来攻……若是那样,妾身恐怕将会无地自容……” 这番话听得翁归靡真的是感动不已,忍不住握住爱妻的手,道:“此生能得夫人,我真的是……神明庇佑啊……” 却是不知,其实解忧公主早就想清楚了,这个事情根本不是她可以改变的。 哪怕她介入,乌孙人也不可能因此去顶匈奴人的霉头。 更将破坏她在乌孙的形象,让那个匈奴的右夫人有机可乘! 与其做一个坏人,不如顺水推舟。 而且就算乌孙因此而与匈奴交战,其实,也是得不偿失的。 乌孙肯定是打不过匈奴的,其内部矛盾与派系复杂程度,也使得乌孙人根本无法支撑到汉军来援。 所以,这事情解忧公主早就下定主意了。 此事,她不会插手,也不会干预。 而是应当继续积蓄力量、塑造形象,为将来奠基。 翁归靡却是根本不知道这些,此刻他的内心惭愧不已,于是,道:“夫人,我打算将我名下的一万户,赠送给元贵靡,以弥补我对夫人和元贵靡的亏欠!” 对于乌孙人来说,户口,是财产也是权力的来源。 简单的来说,谁的人最多,谁就最强! 譬如小昆莫泥靡之所以可以与身为昆莫的翁归靡平起平坐,靠的就是继承自其父亲的那几万户。 现在,翁归靡将属于自己的一万户送给还年幼的元贵靡,基本上等同于宣布元贵靡是他的世子,不出意外的话,翁归靡死后,他的大多数部族都会尊奉元贵靡为主。 就像当年军须靡死后,其部下尊奉其子泥靡为主一样。 这是从猎骄靡时代就开始的传统! ………………………… 龟兹,清洗正在进行。 大批的匈奴骑兵,沿着焉奢与且末的国境线,进入这个富饶的西域国家,烧杀抢掠。 所有曾经在先贤惮和单于庭争锋的时候,站错了边的龟兹贵族,统统遭到血洗。 龟兹国王,更是被直接废黜,换上了让先贤惮满意的人选。 而,这个国家的底层,则不幸被aoe的余波扫地。 进来的匈奴骑兵,为了发泄,也为了不白来一趟。 将他们的力气与兽欲,发泄在了龟兹平民身上,只是一天,龟兹王都延城的居民,便堕入了炼狱,家破人亡,妻离子散者比比皆是。 街头巷尾,满是哭泣与哀伤的人。 只有掌握技能的工匠,才能幸免于难。 “差不多可以结束了……”站在延城的城头,先贤惮望着一片狼藉的城市,松了松衣襟说道:“武器的意义不是用来杀人,而是用来威慑的……” “西域各国都在盯着我们呢……别做的太过分了!” “您的意志!”先贤惮的大臣们纷纷跪下来磕头膜拜:“伟大的屠奢!” 西域各国,在匈奴人眼中,就是他们放牧的牲畜。 可以收割,但不能宰杀。 因为宰杀了,以后就没有机会再收割了。 而且,现在不是过去,国际局势非常混乱。 汉人不断向西域渗透,并借助其商旅,暗中与无数西域国家建立联系。 基本上,以先贤惮掌握的情况来看,西域列国,除了被他直接控制和驻军的危须、焉奢、且末、姑墨等国外,其他国家,包括龟兹,甚至是素来被以为是匈奴亲儿子的车师、蒲类诸国都送了一个王子,去了汉朝的长安大鸿胪当质子。 两边骑墙,双向下注,玩的不亦乐乎。 加上乌孙、大宛甚至更远方的康居人的渗透。 西域地区,早就是一个乱战场。 逼得太急了,西域三十六国一起跳反,便是他先贤惮成为匈奴单于,也讨不得好。 再说,现在的情况,对匈奴是最经济,同时最适合的格局。 西域三十六国,除了少数国家外,其他诸国,全部要按年向匈奴朝贡! 哪怕是乌孙这样的大国也不例外(虽然只是象征性的)。 此外,他们还需要负责和承担,匈奴在西域的骑田开销、驻军的开支和消耗。 遇到战争,更是要出钱出粮出人出力。 错非是大军一动,若不发泄发泄,下面的人就可能跳反,先贤惮甚至不愿意让他们进城。 但,能让他们快活一天,便已经是极限了。 再玩下去,就要出事,故而,先贤惮只能勒住缰绳。 好在,快活了一天,各部骑兵应该都已经发泄完了。 所以,下面的人的意见不会太大。 提起马鞭,先贤惮走向前去,道:“乌孙的察糜,已经派人来通知本王,乌孙人服软了!” “屠奢英明!”众人纷纷拍马阿谀:“稍微恫吓,便不费一兵一卒,而消除我军后患!” “嗯……”先贤惮摇摇头,道:“别高兴的太早了!” “乌孙人的屈服,早在情理之中!” 乌孙,虽然是西域强国,但其胜兵不过数万,还分裂成两个势力。 哪怕如今,其大小昆莫似乎都有心向汉靠拢,并积极与汉贸易、联系。 但实则依然处于分裂状态。 而且,乌孙人的心态依旧很卑微。 没有汉军的正面支持,他们无法直起腰杆,真个与匈奴为敌。 此外,乌孙人也没有那个必要,更没有那个决心,敢与匈奴撕破脸! 没看到,现在乌孙昆莫的左夫人依然是匈奴的居次吗? 其小昆莫,更是匈奴夫人所出的宗种! 在这一点上,便注定了乌孙必定屈服。 然而…… 压服乌孙,只是一个开始。 先贤惮的视线投向东方,群山之外,那环绕在居延泽、玉门、敦煌、酒泉、武威、朔方的数千里长的边墙、障塞、堡垒之上。 先贤惮知道,那是一道铜墙铁壁! 以他的兵马,别说是攻破了。 恐怕全军累死,也无法动摇其分毫! 而且,汉朝沿着这条边墙,还在其外围,布置了三个大钉子。 在西域轮台王国废墟建立起来的轮台要塞;在五原塞外围修建的光禄塞;以及建立在河套平原外围的受降城。 西域方向的轮台要塞与屯田区,更是经过了十几年的加固、维护与扩大,发展至今,成为了一个拥有十几万亩屯田,屯田军民上万人,几乎可以自给自足的桥头堡,也因而成为匈奴的眼中钉、肉中刺。 匈奴曾多次集结重兵,意图攻陷轮台,但是,始终是功亏一篑。 然而先贤惮此刻却燃起了攻陷轮台的野望! 因为…… 相比较那和刺猬一样的居延,以及汉军重兵猬集的张掖,轮台无疑是一个理想的对象。 轮台要塞,虽然城高墙坚,但却是一个暴露在其边墙范围外的孤岛。 它只是一个与玉门塞有着一条狭小的陆上交通联系,并暴露在汉朝庞大的边墙防御系统之外的孤岛。 只要能想办法切断其与玉门的联系。 那么,轮台就会陷入包围。 唯一的问题是——过去的例子表明了,汉朝是绝不会放弃轮台的。 一旦轮台有警,其屯驻在居延的兵团就会立刻出塞救援。 同时,在玉门-楼兰方向,也会有大批骑兵前往救援。 一旦时间超过半个月,张掖、酒泉甚至是朔方的汉军,也会迅速赶到。 届时,他的主力就会暴露在汉军的重兵集团面前。 这是过去的儿单于、句犁湖单于与且鞮侯单于也不敢做的事情! 那和找死没有区别! 近汉边塞,等于帮助汉朝缩短补给线。 而在汉军的攻击范围内作战,匈奴人要面对的就将是一个完全体的汉军! 完全体的汉军有多强?不需要再赘述了。 自从汉朝的元光年后,汉朝就没有在其边塞周围一千里内吃过任何一次败仗! 即使是当年,其赵破奴兵团被围歼在匈河,儿单于以举国之兵攻打受降城,也落得一个顿兵不下暴毙城下的结局! 所以,先贤惮知道,他的选择很重要,时机也很重要! “加紧派人去催促和利诱羌人、月氏人……”他回过头去,说道:“让他们尽快发起进攻!” 只有汉朝后院乱起来,其主力被牵制在令居、河湟地区,他才有机会。 而且,他的动作必须尽可能的快。 他很清楚,即使汉朝主力被牵制在河湟-令居-武威,留给他攻陷轮台的时间也不会超过一个月。 一个月拿不下,就必须撤兵。 一旦汉朝援兵赶到,想撤都可能撤不了! 故而,羌人和月氏人不动,他这里就绝对不会动。 只有羌人和月氏人发起进攻,并和汉朝军队纠缠到一起,他才可能趁机而动。 让羌人和月氏人,用血肉来给他的轮台攻略争取时间。 打下轮台,马上撤兵。 遁入天山以南的绿洲与盆地,让羌人和月氏人代替他承受汉朝皇帝与将军们的怒火。 最好,让汉人的力量被牵制在河湟地区两三年。 这样,他就可以从容的整合匈奴内部,并登上那单于宝座。 如今,唯一的问题是——羌人和月氏贵族们,会替他火中取粟吗? “由不得他们!”先贤惮冷笑着,抬着脚向前走去。 这次,是羌人主动联络的他。 羌人使者,甚至在他面前卑躬屈膝,近乎以哭求的方式,请求他伸出援手,救救可怜的‘忠臣’。 换而言之,西海的羌人,已经到了不得不动,不得不打的时候。 他们不进攻汉朝,就一定内撕! 而且,是一场空前绝后的内撕! 一样会死很多很多人,而且,还抢不到什么东西。 与之相比,进攻汉朝,虽然危险大,风险高,但是只要成功,就是血赚! 羌人虽然大多很蠢,但他们的豪酋不会不明白。 至于月氏人? “这些奴隶打的算盘,倒是不错……”先贤惮嗤笑着。 月氏贵族们的想法,他岂能不知? 无非不过是狭羌自重,妄图让羌人搞一把大的,从而逼迫汉朝的朝堂提高他们的地位,甚至准许他们获得在河湟地区的自由行动权,从而使得他们可以吞并和奴役羌人各种。 最终,实现月氏人的梦想——重建月氏帝国——那个曾经拥有西域、河西的帝国。 可惜…… “汉朝的老皇帝可还活着……”先贤惮为月氏人默哀了一秒钟:“只要他还活着,没有人可以要挟汉朝!” 卫满朝鲜曾经自以为天高皇帝远,就得意猖狂,于是,汉军海陆并进,王险城下尸骸如山,末代卫氏朝鲜君臣的首级,全部挂到了汉朝的北阙。 南越的赵氏君臣,也曾经以为可以要挟得了汉朝,于是杀死汉使和亲汉的国王。 于是,汉军楼船下番禹。 南越国土从此成为汉郡,所有参与叛乱的人,统统被汉朝大兵踩在了脚下。 西南群山之中的一些国家,同样觉得,汉朝太远,管不到他们,于是就跳的很欢,结果,汉人随便派了一支征越的偏师,就破其国灭其家。 从此西南诸国全部学乖了,言必上国,事必天子,比家养的猫狗还听话。 事实是——除了匈奴,没有人配当汉朝的对手,哪怕是匈奴,也不敢如此激怒和挑衅那个在汉朝天子的龙座上坐了四十七年之久的老皇帝。 乌维单于、儿单于、句犁湖单于、且鞮侯单于直到现在的狐鹿姑单于,甚至是他先贤惮——每一个人都深深的畏惧和恐惧着那个老皇帝。 甚至,是以一种尊敬和敬畏的眼神看待他。 休说要挟了,只要有机会,就对着汉朝人大喊‘汉天子,我丈人行也,不敢怠慢,愿朝天子……’这样的话来安抚和缓解局势,给自己争取一个喘息机会。 甚至,只要汉朝有诚意,表达出一定善意。 其实匈奴方面,一点都不介意跪舔一下,服软一下的。 喊爸爸算什么? 只要汉朝方面愿意休兵,先贤惮连祖父大人也喊的出口。 可惜…… 汉朝的君臣,并不给机会啊! 想认他们当爹,他们还一脸嫌弃,更不提孙子了。 所以,这些月氏人的下场,已经可以预见了。 “除恶务尽……”先贤惮闭上眼睛,模仿着汉朝人的说话方式:“有嘉折首,获其匪丑,易云:王用出征,无咎也!” 王师杀人,乃是为了正义,为了天下,为了世界。 所以,纵然屠人全族,灭人国家,毁人社稷,那也是光明正大,堂堂正正,毫无罪过的。 甚至是可以书写到史书上,被万世称颂,为天下敬仰的事情。 就像汉人的诗经与尚书中描写的那些圣人、先王,鞭笞夷狄,教化蛮戎的场面一样。 吹就是了! 正文 第一千零三节 倾轧 长安,建章宫。 秋日的阳光,落在蓬莱阁前的湖面上,波光粼粼,美不胜收。 “丞相,请……”在一个小宦官的引领下,丞相刘屈氂毕恭毕敬的走进了回廊内,然后就看到了天子的身影。 “嘻嘻嘻……柔娘阿姊,你来抓我啊……” “南陵妹妹,我来啦……” 远方,两个小公主在假山之中,你追我赶,玩的好不快活。 而天子则满脸慈父笑的站在凉亭内,看着这一切。 刘屈氂见了,便马上连走路都小心翼翼,蹑手蹑脚,不敢发出任何声音来。 因为,他知道,天子如今最恨的,莫过于有人打扰他逗弄那两位小公主。 前不久,从广川国回京述职的一位列侯,便是因为冲撞了这两位小公主,而被天子记恨,由之被宗正卿随便找了个理由,削了五百户食邑。 “陛下……”刘屈氂小心的跪下来,俯首再拜:“丞相刘屈氂拜见陛下!” “丞相来啦?”天子没有回头,依然兴致勃勃,满脸笑容的看着远处的爱女和义女的玩闹,嘴上漫不经心的问着:“可是有什么要事?”语气之中却是分明流露出了:要是没有事你就来打扰朕,那就别怪朕收拾你的态度。 刘屈氂叩首拜道:“启禀陛下,臣刚刚接到了贰师将军海西候的急报,不敢怠慢,立刻就入宫来向陛下请示……” “是羌人的事情?”天子依旧是那副无所谓的神态:“叫贰师将军自己处置就好了……” “羌人再多,安能撼动朕的河西边墙?” 帝国三十多年来的建设,在整个河西的战略要地与关键位置,都建设了障塞、堡垒、要塞。 更修建起了一条连接河套秦长城直到居延、玉门的边墙防御。 浩大的工程,将整个河西都包裹在安全的防御系统之内。 李广利更是直接负责指挥和控制大汉帝国最大最强的机动兵团。 随时随地都可以集结一支在四万以上规模的精锐骑兵,内线作战时,更是可以指挥和控制超过十万的步骑兵团。 进攻匈奴的战略要地,或许还需要得到中央的粮草、军队和经费支援。 但据险而守,依托边墙和要塞,防御区区羌人,在天子看来,哪怕是派只猪去都守得住。 若李广利连这点小事情都干不好。 那他就干脆别在外面丢人现眼,赶紧的退位让贤,将河西汉军与汉军对外作战的指挥权交给更有能力的年轻人——譬如鹰杨将军! 总之,在有了新的更有能力,同时也更让他喜欢的选择后,这位大汉天子和所有君王一样,成为了大猪蹄子,浑然忘记了曾经对李广利的信任、宠溺与宽厚。 若不是李广利能力一直还行,也比较听话,同时又在河西与居延经营十几年,对西域局势了如指掌。 这位陛下恐怕已经在想着怎么换将了。 即使如此,态度也在以可见速度的冷淡下来。 便如这一次这样,在接到了李广利的奏疏和报告后,天子甚至都没有和过去一样召集九卿,布置任务,要求有司全面支持和配合,只是下了诏书,命令少府与大司农全力保证河西的供给。 刘屈氂对这一切,当然是洞若观火。 他俯首再拜,道:“陛下,事情有了些新的变化……” “此乃贰师将军的急报,请陛下过目……” 说着他就捧着一封帛书,双手高高捧起来。 天子终于转过身来,接过那封帛书,摊开来看了一眼,脸色旋即骤变,待到看完,这位大汉的脸颊上已经是杀气腾腾:“贱奴竟敢起弑主之心?” 帛书上是李广利报告的发现河湟月氏贵族与羌人私通、联系甚至是解仇结盟的证据。 这些证据,不仅仅包括人证,李广利更是言之凿凿,说有着确凿的物证。 除此之外,李广利还说,羌人、月氏人的背后有着匈奴的影子。 这就让这位陛下无法忍受了。 羌人也好,月氏人也罢,都不过是疥癣之疾,跳梁小丑,他们是无力对抗强大而精锐的汉军的。 但他们和匈奴联动起来后,便有可能对汉室在河西的移民构成强大威胁。 而天子可是花费了足足三十多年时间,好不容易才东凑西凑了百万移民,进军河朔、河西,并在当地建立起郡县。 这是他的实绩,也是他一直自傲的所在。 开疆拓土,移民实边。 现在,有人想破坏他的功绩,他未来青史评价的根本。 这怎么能忍? 更不提,这里面还有一个二五仔。 而这位陛下生平最恨的就是二五仔! “来人,传召大鸿胪戴仁、执金吾王莽及太仆上官桀、尚书令张安世立刻来此见朕!”天子铁青着脸,对着左右下令。 “诺!”立刻有宦官领命而去。 刘屈氂则再拜叩首:“陛下圣明!” 传召大鸿胪参与商议战争,这在汉室,等同于国家决定发起一场战役规模以上的大型战争。 因为,大鸿胪不仅仅负责外交,更承担着监管属国和藩属,还控制着六个训练有素的属国骑兵都尉部。 其中五个,就部署在河套到河西的草原与牧场之中。 而这些属国骑兵,除了辉渠这样与汉室关系亲密,而且同化的非常深的部族外。 其他属国骑兵,讲的好听点是军队,说的难听点就是一群强盗、疯子、土匪! 大宛战争时,李广利麾下最让大宛人害怕的不是那强大的汉军骑兵,而是其统帅的数千名义从骑兵。 这些家伙,最擅长的就是屠杀! 尤其是对弱者的屠杀。 所以,一般情况下,汉军不愿意征调属国骑兵参战。 但一旦征调,通常这些家伙只要参与了战斗,就一定会制造大量的杀戮! 因为,汉室给他们的报酬,就是战斗中的劫掠所得。 如今,天子召集大鸿胪参加会议,几乎就是毫无遮掩的表达了他的愤怒——二五仔必须死! 这让刘屈氂非常高兴。 这不仅仅让他达到了自己的目的,使李广利获得更多支持和资源。 更紧要的还是这意味着,今年下半年,国家的资源,会尽可能的倾斜到李广利身上。 从而,使得那位鹰杨将军回京后,只能在家抠脚。 若再算上战争结束后的修养时间和巩固战果、重新积蓄资源与物资的时间。 那么,至少可以让这位鹰杨将军抠脚一年! 这样一来,他的大捷带来的影响以及新丰亩产七石带来的势头,就会被时间冲淡。 从而令其错过最佳的崛起和夺权时机。 从这个角度来说,其实,哪怕羌人和月氏人不跳,刘屈氂与李广利也会想方设法的制造危机,引爆战争。 或者说,在某种程度上而言,这一次羌人、月氏人与匈奴人的联动,其实是李广利、刘屈氂集团的有意为之。 否则…… 月氏人也好,羌人也罢,哪会如此简单的搭上线? 河湟月氏义从的新生代虽然对汉室的敬畏与恩义之情渐渐松弛,但到底还是有很多人是亲汉甚至忠汉的。 而且,羌人与月氏人在湟水流域厮杀、竞争二十多年,彼此有着深仇血恨,就算要联络结盟,也不是这么简单的事情。 毕竟,现实不是rpg游戏,鼠标一点,角色就可以前进、后退。 更别说,汉室在河西布下的铜墙铁壁,几乎彻底断绝了羌人东出湟水,穿越河西,联系匈奴的可能。 现在,这三个老对头,却凑到了一起。 这里面要是没有人放水,谁信? 纵然不是李广利和刘屈氂的授意,也是他们身边的亲信们,私下做的决定。 而这就是正治! 只要对己有利,那就无所谓底线和原则了。 休说给敌人放水,来制造危机了。 便是养寇自重,持寇要挟,也不是没有人做过。 当然了,这些事情,刘屈氂哪怕心里明白,也会全部烂在肚子里。 更何况,他其实也不是很清楚具体情况。 只是隐约有所预感。 所以,他欣喜万分的再拜:“臣这就去回复贰师将军……” “这个不急……”天子却是呵呵笑着,对刘屈氂招手,示意他上前,然后道:“既然丞相来了,那丞相就跟朕说说,侍中张子重班师回京,朝堂对王师凯旋所做的部署和安排……” 刘屈氂一听,顿时内心的PH值急速升高。 但他没有办法,他是丞相,哪怕再酸,这个事情也是他的职责和任务。 甚至,他必须想方设法的按照天子的心意,尽可能的为对方的胜利凯旋造势,并为其举办前所未有的献俘、游街与庆祝方案。 没有办法,刘屈氂只能是强颜欢笑的将他和丞相府、京兆尹并少府有司会同商议出来的计划,捡了重点和关键,绘声绘色,尽可能假装‘自己也非常高兴’的向天子做着介绍。 天子听着,很是满意,点点头,道:“丞相做的不错!朕的健儿凯旋归来,必当受天下之贺!” 想了想,他补充道:“不过,丞相的计划里,还是有些问题的……” “譬如……” 天子一连点出六七个问题,不是觉得不够隆重,便是认为不够大气。 让刘屈氂听得越来越酸,偏偏还只能按头言是,用心记下来,保证一定改正。 正文 第一千零四节 人心叵测 看着刘屈氂远去的背影,天子脸上的笑容渐渐收敛。 “哼!”他微微用力,抓紧手里的帛书。 他能统治这个国家,哪怕到今天,依然牢牢控制着军政大权,无人可以动摇。 靠的,自然不仅仅是运气和用人。 事实上,他依靠的是多疑! 建元新政的惨败,使得他在骨子里就对任何人都有着严重的不信任与疏离。 从那以后,即使是亲如兄弟,他也能狠得下心肠来! 胶东康王刘寄,是他从小玩到大的兄弟,更是他生母王太后的胞妹所出,论血缘关系、感情,诸兄弟里无人能及。 然而…… 淮南谋反的时候,刘寄听到风声,于是在国内整军备战,日夜都住在军营,希望一旦有事就可以帮上他这个皇帝大兄一把。 但…… 最后的结果却是——淮南王刘安事败,朝堂官员追查有关事情,查到了刘寄的作为。 本来,这是值得嘉奖的兄弟手足感情。 然而,刘寄得到的却是疾风暴雨般的训斥与苛责! 最后才在王太后介入下‘脱出之’,意思就是赦免罪责,等同于‘记过’。 刘寄因而自伤,忧愤成疾,英年早逝。 等到刘寄去世,他才终于想起了当年的兄弟手足之情,幼年的陪伴嬉戏时光。 于是下诏给与美谥、厚葬,又是赐黄肠题凑,又是赐驷马之车,天子所用依仗、冥器,更厚封其后,不仅仅立其太子刘贤为胶东王,更另封其生前最喜欢的儿子刘庆为六安王——前不久,又将刘庆从六安迁到胶西,立为胶西王。 然而,事实却是,哪怕做的再好,也掩饰不了,实际上胶东康王刘寄就是被他这个刘寄最敬爱、最崇拜、最仰慕的皇帝大兄,一手逼死的事实! 除刘寄外,河间献王刘德、广川惠王刘越等皇兄,也是因他之故而死。 连兄弟都不信,都能下狠手。 大臣、外戚,谁能真正令他相信? 旁的不说,当初他最信任的那些方士神棍,如栾大、乐成是怎么死的?他们的骗局是怎么被发现的? 特务正治,可不是后世产物。 事实上,早就战国时期,申不害变法的时候就已经出现了。 法家有一个支流,就是专门研究和讨论,如何帮助君王,监视臣子和天下。 所以,河西的事情,如何逃得过他的法眼? 只是没有确凿证据,他更没有下令用心去查罢了。 “水至清则无鱼……”抬头看着碧波荡漾的湖面,天子轻声道:“泥沙具下,方为江河……” 只是眼中,却猛然的露出了些凶色,脸上陡然有些狰狞。 君王和男人一样,最是小气、计较。 ……………………………… 半个时辰后,当大鸿胪戴仁、执金吾王莽、太仆上官桀以及尚书令张安世来到他面前的时候,天子已经恢复了正常。 他躺在清凉殿的竹榻上,半闭着眼睛,看着跪在他面前的诸臣,打量了好一会后,他站了起来,看向这些大臣,道:“今日,朕诏诸卿来此,乃是为了河湟之事……” “据贰师将军报,河湟的月氏义从,似乎与西海的羌人勾结在了一起,他们甚至还与匈奴的日逐王先贤惮联动起来,打算对我汉家河西四郡,有所动作……” “卿等意下如何?” 大鸿胪戴仁闻言,恭身叩首,然后执笏起身上前恭问道:“陛下,臣为大鸿胪,领属国都尉事,河湟月氏义从,亦为臣所辖,故而臣对此略有所知,以臣所闻,河湟月氏义从,过去虽然有所不敬,让自去岁侍中张子重及护羌校尉范明友上书陛下,获准起复故騠兹候稽谷姑之国后,河湟诸部皆感恩陛下天恩,未闻不稳之事……” “贰师将军会不会是……”戴仁小心的选择着措辞:“夸大了事态呢?” 表面上看,戴仁这是在质疑李广利,但这其实是在甩锅。 将他本人和大鸿胪从这个事情里摘出来。 就像他说的那样——河湟月氏义从,虽然是他管辖下的属国,但是——很久以前俺就已经向陛下您报告了这些二五仔的行为。 去年的时候,侍中张子重与护羌校尉范明友,更是因此而联名上奏陛下,恢复了騠兹候的封国,月氏义从们纷纷表示天子隆恩,无以为报啊。 现在,居然出现了这样的事情? 会不会是贰师将军或者其他人搞出来的呢? 总之,俺和俺的大鸿胪在这个事情里面是绝对清清白白,没有责任的! 天子听着,自然听懂了戴仁的潜台词,他轻笑一声,挥手道:“朕现在不想与卿讨论此事……” “朕现在想问的是——若西羌、河湟月氏与匈奴联动,乱我河西,大鸿胪、太仆、执金吾还有尚书台,做好了相关准备没有?” “大鸿胪的属国都尉,还能战否?”天子瞪着眼睛,看向戴仁。 戴仁立刻跪下来,拍着胸脯保证:“请陛下放心,属国都尉三万义从,随时听候陛下号令,甘愿为陛下赴汤蹈火,死不旋踵!” “太仆的战马,是否足够?牧草储备是否充足?军费是否齐备?”天子又问着上官桀。 上官桀马上就上前答道:“陛下旦有所令所需,太仆上下即使化为牛马、彘狗,贱躯先填沟壑,亦不敢有半分推辞!” 在这样的军国大事上,上官桀当然拿捏的很清楚。 不管太仆能不能满足,天子的要求一定要百分百完成! 否则,他当这个太仆的意义何在? 不然,岂非是白瞎了他这么些天来在天子面前刷的脸和表现出来的形象? “善!”天子看着上官桀与戴仁的神色,满意的点点头。 上官桀却是趁着这个机会,忽然跪下来,拜道:“陛下,臣有疑虑,不知道该不该说?” “嗯?”天子奇了,问道:“卿但说无妨……” “臣虽不知,如今西羌与月氏、匈奴之间的行动,更不知令居方面的情况……”上官桀匍匐在地,顿首说着:“只是,臣闻之,侍中建文君,已在三日前率军过太原,回京不过须臾……” “臣又听大鸿胪所言,去岁侍中建文君曾与护羌校尉范明友联名上书陛下,言及河湟之事,并得到陛下批准……” “故而,臣斗胆昧死上奏:所谓术业有专攻,侍中建文君,为陛下左右近臣,持节率部抚慰漠南诸部,得各部誓死效忠,于是率王师北伐匈奴,破其龙城,得其牲畜、人民无数,大涨中国之威,堪称天下名将……” “而侍中建文君,又在河湟事务上,有所见解,陛下何不等侍中建文君回朝,或者遣使快马急问建文君意见?” “兵法云:夫未战而庙算胜者,得算多也;未战而庙算不胜者,得算少也。多算胜,少算不胜,而况于无算呼!” “臣窃昧死以言,望陛下细察之……” 天子听着,微微的摩挲着自己的双手,感觉上官桀的话非常有道理。 现在,他的决断和决策,几乎都是刘屈氂与李广利在自说自话的推动所致。 在过去,他没有第二个可以咨询的对象,只能听任他们了。 但现在就不一样了…… 张子重打的可比李广利厉害多了! 只带了四千骑兵加上一堆乌合之众,就歼灭、击溃南侵的匈奴骑兵,还俘虏、逼降了一个匈奴单于的弟弟亲自率领的万骑,这本身就已经超出了期望范围。 其后,趁机北伐,一路势如破竹,打穿了大半个匈奴的漠北,消灭其右贤王主力,夺取龙城,封狼居胥山而还。 简直是奇迹! 如今,他已经率军归来,听听他的意见,好像也还来得及! 当然,最主要的是——可以试探一下这个年轻人。 虽然,天子心里明白,他在张子重身边安插的人也都一直报告:侍中忠心耿耿,所到之处,皆云:此赖天子洪福,社稷庇佑,吾不过顺势而为…… 几乎将大部分的功劳与战绩都说成了是赖国家、君王之力,而将自己放在了配角、执行者以及使者的身份上。 但…… 这个世界演技派太多了。 天子本人,对那位宠臣,到底是真的一心为国,清清白白,忠贞不二的大忠臣,如舆论所吹捧的那样的周公第二的大忠臣,孔子之后唯一的大儒,还是和刘屈氂、李广利一般,是一丘之貉的心机正客呢?还是有些拿不准的。 这个事情,正好可以拿来测试。 作为一个考题,一个考验。 若其能够通过,那么…… 只是…… 若是如此,那就显得太过那啥。 一旦传出去,落到刘屈氂和李广利耳中,可能会激化矛盾。 统治这个庞大帝国四十七年,天子对于人心,早已经了然于胸。 人心,最是善变。 人心,最是容易嫉妒。 也最是容易因为一点小小的刺激,而导致一系列的错误。 所以,他一时间有些踌躇。 好在,张安世看出了这位陛下的担忧,于是,上前拜道:“陛下,臣听说侍中张子重的爱妾金氏临盘在即,万一其子在侍中归来之时出生,无人取名,这确是不好,陛下不如遣使前去询问,请侍中赐下名字,如此,既显得陛下圣德,也可令天下皆知陛下爱幸大臣,优待功臣之心!” 天子一听,笑了起来,看着张安世道:“知朕者,唯安世也!” “此事便交给尚书令去做吧……” “臣谨奉诏!”张安世立刻恭身领命。 这也正是他想要的机会,一个提前与那位风头正劲的小兄弟联络、交流的机会。 一个正大光明的交流,而不会令旁人察觉的机会! 这可是他一直在期待和等待的。 要知道,如今长安政局,随着那位侍中归来的日子越来越近,私下的潜流也越来越汹涌。 整个朝堂上下,都在重新洗牌、重新站队,重新抉择。 哪怕是他张安世,在这深宫之中,也明显察觉到了这些微妙的讯号。 甚至让他感到如芒在背,寝食难安。 因为,张安世不得不担心,那位小兄弟万一打算在长安经营势力,稳固派系,建立山头。 那么,比照他的功勋和功绩。 可以安置他的地方,其实不多。 无非不过是以鹰杨将军领卫尉事,负责宫禁、随侍天子左右,执掌禁内,这样金日磾、霍光等人就要挪窝了。 或者是干脆以鹰杨将军掌兰台,将御史台和尚书台当成洗脚婢,总责内外大政,制定国家大策。 而这样,他张安世就可能要抠脚了。 甚至可能会因为权力斗争,而不得不离京出外。 而这是张安世无法接受的。 离开长安,等于离开舒适圈,进入他所陌生的丛林。 说不定可能被人吃的骨头渣子都不剩。 而且张安世知道自己的优缺。 他很清楚,自己的优势无非就是天子信赖,而离开长安,等于放弃这个优势。 他又不像那位侍中官,能文能武。 到了地方,想要爬回长安,恐怕就没有那么容易了。 毕竟,当年汲黯都办不到的事情,他怎么可能办到? 正文 第一千零五节 运筹帷幄之中(1) 延和二年秋七月十三,离石城下,张越率领的汉军,在傍晚之前,抵达了此地,旋即在城下扎营。 超过一万五千人的大军,连同战马、牲畜,数以十万计。 此外,更有数千辆各色的牛马车辆运载的辎重、军械、粮草。 整个离石城,都因之变得热闹无比。 即使夜幕降临,城下的喧哗声与灯火,也依然如同白昼。 张越甚至还没有来得及,将自己身上穿着的甲胄卸下来,家臣田水便来报告:“主公,有持尚书令张公信物使者求见……” “张安世?”张越疑惑片刻,立刻笑道:“快请!” 不多时,一位青衣文士,就被带到了张越面前。 来者还是一个熟人,张安世的宾客郭婴,张越曾在张安世身边见过几次,有些印象,似乎张安世的很多私密事务都是委托给郭婴去做的。 “小人郭婴,拜见侍中公!”郭婴在张越面前,很是恭敬的作揖一拜,然后从怀里取出一封拜帖,呈递到张越面前:“小人主公命小人向侍中问好……” “安世兄厚爱!”张越接过拜帖,打开来,笑着答道:“还请足下代吾答谢,就说:小弟不才,安敢劳动兄长大驾,待回京必定登门拜访,以表敬意……” 郭婴听着,立刻低头束手弯腰,以示敬意。 张越则借着灯光,细细的看起了手上的拜帖。 “尚书令走牛马张安世顿首再拜言……” “侍中足下:闻阁下撅师北伐,破虏万里之外,封狼居胥山于余吾水畔,余甚为阁下贺之……”张越轻声念着拜帖上的文字,念着念着渐渐收声,但眼中却渐渐的放射出了点点光彩。 放下拜帖,张越玩味的笑了起来。 “尚书令来前,可有什么嘱托?”张越问着郭婴。 后者闻言,立刻答道:“我家主公托小人向侍中公致歉:如今事务纷扰,还请明公海涵……” 这话在旁人看来,无疑很突兀,但看完拜帖的张越却是明白其中的意味,便道:“尚书令一片苦心,吾知之矣……” “足下请坐……”张越郑重的将郭婴请到客席,像招待一个真正的客人,而不是和之前接待一个好友的信使那样,礼貌但保持着合适和足够的距离。 待得对方坐下来,张越也才跟着落座。 “尚书令贴中言及,河西西羌与月氏义从之事,未知其详情……”张越笑着假作随口询问。 郭婴闻言,立刻拜道:“启禀明公,我主此番特地命小人带来了相关奏疏、报告……” 说着,他就从怀里掏出了一本用白纸装订起来的书册。 书册很厚,张越接过来,拿在手里,估计有近百页。 张越打开书册,细细的翻阅起来。 基本上都是从兰台和丞相府的有关报告、奏疏里照抄的内容。 俱是河西诸郡、贰师将军以及令居、陇西、北地各方有关西海、河湟的报告。 张越花了些时间看完,然后合上书册,还给对方。 “侍中公可有高见?”郭婴目光怔怔的看着张越,满脸期待。 他知道,眼前这位是已经用实实在在的战绩,向天下证明了自己的指挥才能与率军能力的大人物! 第一次领兵,便创造了远征万里,深入敌境腹地,夺其龙城,破其圣地而还的伟业。 尽管很多人都知道,他是趁着匈奴主力不在家,偷袭得手的。 但…… 这已经很了不起,很了不起了! 更不提,其实际消灭、逼降、击溃和击破的敌人数量是他军队的数倍,还俘虏了其总兵力三四倍的俘虏。 如今的天下,没有人敢再不服气,再质疑眼前这位张蚩尤的带兵统帅能力。 甚至已经有人在将其与那位曾同样年轻、骄傲、强大的骠姚校尉相提并论了。 在郭婴看来,这样的人物,必定是有着高见卓识,甚至石破天惊一般的洞悉能力。 但张越却只是呵呵笑着,轻轻的敲击着案几的桌面。 张安世的拜帖,以及这郭婴的态度、说话的语气,无一不在向他暗示着一些事情。 不然,这种私人性质的拜帖和来往,何必在文字上搞的那么隆重?甚至以足下、阁下、明公这样的字眼来称呼? 事出反常必有妖。 张越的眼睛,在郭婴身上看了看,然后又在这帐中内外看了看,最终微笑着举起茶杯,抿了一口刚刚新煮的姜茶,辛辣混合着芬芳,刺激着味蕾,让他精神一振,随即就笑道:“既然是尚书令想要咨询,那么鄙人当然愿以拙见,私底下谈谈……” 很显然,张安世这样安排,必定有着缘故。 而这缘故,恐怕和李广利脱不开干系。 仔细想想,张越其实也能明白。 若张越大大咧咧的插手李广利的事情,甚至直接公开议论、建议河西事务。 传到李广利和他的小弟、亲朋眼中,那就是赤裸裸的指手画脚,横加干预。 一旦如此,恐怕张越还未回长安,长安城就要炸锅。 哪怕在后世,这样做的人,也会被人嫌弃、讨厌甚至手撕。 什么皇帝不急太监急,咸吃萝卜淡操心,都是形容喜欢指挥和插手他人事务的二货。 多少街坊骂架、邻居对飚,都是因此而起。 到了高层的正坛,相似的忌讳,不但没有减少,反而越发强烈、越发敏感、越发的严重。 休说是垮地域垮界的插手和干预、议论其他人的事务了。 便是一个字也没有讲好,也可能被人记恨! 毕竟,身份地位,到了张越、李广利这个级别的人物,一言一行,都会被人做无数解读、分析、研究甚至脑补。 毕竟,身在局中,手握大权的人,可不是吃瓜群众。 吃瓜群众口嗨,没有人管,也影响不到顶层的大人物。 而顶层的人物口嗨,一定会辐射和影响另外的人!被外界解读为对某一方的质疑、攻击! 这就是为什么,正治人物最喜欢讲官话、套话,天天在打太极的缘故。 不是愿意,而是不能。 说话太直,是会招黑的。 但这个事情,张越又不能不管。 这不是私事,干系到的也不仅仅是河西四郡,甚至可以说牵一发而动全身,直接影响、辐射天下。 正文 第一千零六节 运筹帷幄之中(2) 心里面百转千回,张越就已经有了主意。 羌人的事情,他不能不管! 因为…… 一个不小心,就可能令羌与月氏人合流。 这可不是什么好事情! 河湟月氏诸部,可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夷狄。 他们是汉室藩属族群,地位大概相当于后世米帝控制下的霓虹。 是汉室放置在河湟地区,隔离羌人和河西四郡的缓冲。 故而,汉家对河湟月氏义从,特别是那些亲汉的月氏部族,曾经大力扶助过。 传授了许多先进技术,甚至培养了许多优秀的月氏将官。 扶持力度,基本上和米帝扶持霓虹差不多。 很多连辉渠、乌恒这样的藩属也没有办法获得的东西,譬如制式的军械、强弩、良弓,河湟月氏义从都能想办法弄到,甚至成规模的装备! 毕竟,若没有装备和训练、组织上的优势。 河湟月氏诸部,就无法有效的镇压和打击渡河的羌人族群。 而若月氏人与羌人合流,那么,羌人就将得到关键的冶炼、耕作技术以及军事指挥作战和训练方法。 从而使得下一次羌乱,成为帝国的心腹大患! 历史上,羌人就是通过吸收、同化河湟月氏族群,崛起成为两汉,特别是东汉的心腹大患的! “此事,吾不是很清楚前线的局势与地理、格局,敌我双方的部署也不懂,所以不敢轻言作战……”张越笑道:“不过,却有一个不成熟的想法,愿与尚书令分享……” 说这话的时候,张越的眼睛,瞟着帐中矗立的亲兵、家臣以及随从们。 心里面多多少少有些逼数。 嘴上却是依旧云淡风轻的说着:“我闻,西羌各部,自古不合,多有血仇,曾经其各种豪酋也曾解仇为盟,然而旋即便再次结仇,彼此重又厮杀不断……” 对羌人来说,没有什么事情是wwaaaaal不能解决的。 假如有,那就waaaal两次! 什么解仇联盟? 呵呵…… 元鼎六年的时候,封养羌、牢姐羌、丁零羌三家大势解仇为盟,对汉发起攻击。 战败后,在撤退的路上就自己打了起来。 并最终导致了其中的牢姐羌几乎灭绝。 只是,这些羌人势力,杂乱无序,而且难以沟通,才使得汉室很难渗透进其内部,无法有效的瓦解、分裂、拉拢。 张越微微翘起嘴唇,笑着道:“吾又闻,羌人之所以解仇为盟,南下为祸,是因其居西海贫瘠而人口牲畜日益繁多……” “若朝堂发布告示,以悬红赏购西羌首级,或者,购其男女青壮?” “以黄金、铜钱、布帛、粮食……甚至铁器、食盐、酒类为赏格……” “羌种之间,还能互信?” “互信一失,则其安能再聚?” “羌人既散,河湟月氏诸部,不过疥癣之疾,遣一官吏则可斩其祸首,治其附逆、叛乱者罪也!” “此乃釜底抽薪,绝其根本之策也!” 张越说完,看着郭婴,面带微笑。 他的这个策略,在后世曾为西方殖民者用到了出神入化,近乎化腐朽为传奇的境界。 黑奴贸易时代,超过八成的黑奴,是非洲王国和势力抓起来,卖给西方的奴隶贩子的。 其威力之大,自是毋庸置疑! 用在羌人身上,更是核弹级别的大招! 因为,已知的信息与情报,告诉张越,羌人这次要waaaaal,和以前有所不同。 这一次他们不是性子来了,而是真的再不waaaaal,就得自相残杀,甚至哪怕自相残杀了也无法获得足够的食物,维系各种的存续。 所以,他们没有选择,为了生存,只能像着温暖、富庶的汉家河西四郡的农耕聚集区进攻。 这是向死而生! 为了自己和子孙,而奋力一战! 这从羌乱传闻在六月就开始渲染,到的今天、现在,羌人也依旧没有渡河就可以知道。 因为,羌人们在等待河西四郡的汉家移民农田里的粟米成熟。 在等待辉渠、昆邪、休屠等部的牧民放牧的牲畜,长好肥膘。 他们明摆着就是来拼命,用命来换食物与生存空间。 这就像一个被逼到了绝路的赌徒一样。 而张越给出的策略,则是给这个赌徒,提供另一条翻本的道路——杀、掠、掳夺自己的同族! 并用他们,向汉室换取粮食、物资甚至盐铁、布帛乃至于过冬御寒的燃料、毛料。 只要赏格合适,并且说到做到。 对羌人来说,尤其是其高层的豪酋们来说。 还需要冒着可能全族死绝,被汉军吊起来锤的风险,冒险进入被边墙、堡垒、要塞包围起来的河西吗? 要知道,柿子捡软的捏,是人类的通性。 而比起大汉军队,毫无疑问,羌人的同族更好对付。 而且……在羌人眼中,各种之间,恐怕未必认为对方是自己的同族、亲戚,说不定在各大羌种眼里,这些异种远比其他一切敌人更可恨、更该死! 若是杀、捕异种,就可以让自己的族群渡过危机,吃上饱饭…… 谁会傻兮兮的去撞大汉帝国的铜墙铁壁? 若没有羌人的策动和响应,河湟月氏诸部内的二五仔与野心家,便立刻就要变成孤家寡人,届时一个官吏就可以将他们抓捕、审判、定罪甚至处决。 而汉家为此付出的,可能不过是几十万石粮食,价值几千万钱的货物。 远比开战划算的多! 当然,前提条件是,汉军可以向羌人施加足够大的压力,并使羌人们知道并明白,他们与汉开战是死路一条! 没有这个先决条件,这些操作就没有实施空间。 好在,李广利兵团,是完全可以胜任这项工作的。 只是…… 张越抬起头,看着错愕的郭婴,道:“当然,这些只是一家之见,随口之说,当不得真,当不得真……尚书令听听也就算了,万勿议论、传播……” “吾相信,贰师将军海西候,一定有自己的方案、设想、构思……” 郭婴听着,连忙恭身拜道:“明公高见,小人一定一字不改,回禀主公……” “哎……”张越笑着摆手:“说了只是一家之言,随口之说,何必如此郑重?毋为也!毋为也!” 郭婴再拜:“小人受教!” 正文 第一千零七节 韩央(1) 送走郭婴,已是夜半时分。 张越低头,看着自己手上的那本小册子,嘴角溢出丝丝笑容。 “风雨欲来啊……”他轻轻呢喃着,翻开册子。 这小册子上,除了羌人、月氏以及河西的情报、信息,便是长安政局的变化。 其中甚至详细的描述了,如今舆论和市井之中的传言。 张安世派人送来这本册子,却打扮成河西、西羌、月氏、匈奴的情报。 甚至一个字都不提。 其意图已是昭然若揭了! “我这几位大兄,对我可是真的好啊……”张越在心里叹着:“真的是为我的前途考虑的‘无微不至’了……” 小册子里描述的情况,几乎可以称得上是‘危言耸听’了。 尽管里面没有任何争议性的字眼,甚至连一个字的修饰也没有。 只是平白直抒了一些‘见闻’‘耳闻’。 但…… 透露出来的信息,却无一不是在劝张越回京后,不要在长安久留。 “吾这几位大兄,为了不让我留在长安抠脚,真可谓是处心积虑了……”想着小册子里的描述,张越微微抿起嘴唇,内心之中也有些庆幸。 庆幸如今还没有一个叫王莽的人出来塑造榜样。 故而,小册子内的描述,还在安全线以内。 甚至,可以说得上是人臣的最高赞美与荣誉了。 什么‘周公再世’‘仲尼之后集大成者’‘古之贤臣不过如此’之类的描述,也还未变成危险的字眼。 以至于,如今的汉室,无论文武,都在追求着‘赞拜不名、入朝不趋、剑履上殿’的荣誉。 大将军长平烈候卫青晚年,就获得了赞拜不名、入朝不趋的特权。 而大司马骠骑将军霍去病在世时,则拥有剑履上殿的特权。 在如今,这些都很寻常。 是皇帝赐给大臣的殊荣、荣誉。 而非权臣、篡国者的标配。 这一点在未来的霍光专政时就得到了体现,其行伊尹故事,废黜刘贺,满朝文武与天下宗室,大部分都觉得做得对。 正是有着特殊的土壤与理想化的风气,才能催生出王莽兵不血刃的将西汉王朝在其还处于巅峰时期就篡夺的基础。 但…… 这些事情,终究是很忌讳的。 特别是,若张越欲留在长安,留在权力中心时,难保不会成为其他人的把柄和攻击对象。 当然了,他也可以无视这些问题。 毕竟,其实地位身份和权力到了张越这个级别和基础后,在敌视者和黑子们眼里,他恐怕连呼吸都是错误的。 正治人物,必定将誉谤满身。 甚至可以说,没人黑的正治人物,不是废物就是傀儡。 关键的问题,还是这些文字之中,透露出来的讯息。 张安世显然不是随随便便,无缘无故的将这些‘耳闻’‘见闻’‘听闻’的事情记下来,然后放在这本小册子里,让人送来的。 这其中透露出来的讯息,不能不让张越深思,甚至多思、多虑、多想。 没办法,他已经站到了那波云诡异,危机四伏的正坛中心。 甚至处于风暴中心! 只要想想看,昭帝时期,桑弘羊、上官桀、鄂邑长公主集团是怎么扑街的。 再想想现在,这些人是何等和睦的兄弟、朋友。 张越就知道,正治上没有对错,只有利益。 因利而和,因利而恶,因利而分,因利而死。 这是亘古不变的真理。 萧何月下追韩信时,未尝没有将韩信引为知己,但到了未央宫之变时,献策杀死韩信的人,正是萧何。 只是…… 这让张越有些心寒! “我可从未想过,要抢班夺权啊……”他站起身来,握着手里的书册,低声轻叹着。 长安的权力场与宫廷的荣华富贵,张越当然很喜欢。 但与征服四海,打下一片大大的疆土相比,毋庸置疑,那些权力与斗争,完全不值一提。 这一路上,张越也早就想过了。 回朝后,他会加强与张安世、霍光等人联盟关系。 为未来的远征大业,打下良好的人脉关系。 从而使得他不用在将来为了些鸡毛蒜皮的事情,和李广利一样在前线与长安之间来回奔波。 可惜啊! 现在看来,是他想的太好了。 倒不是张安世这次做错了什么。 其实,张安世没有错,他的行为完全符合逻辑,也符合正治人物的反应。 但却让张越知道和明白了。 什么友谊、关系、情感都是假的。 个人关系再好,在派系利益和正治前途以及抱负主张上,都和风中的蒲公英一样善变。 这世界上也不可能存在什么真的心甘情愿当辅助、做背景板的人。 就连后世打个农药,都有一堆人抢射手和打野。 常常出现己方五射手的坑爹局。 何况是正坛? 这一刻张越觉悟了。 他想起了在骊山下的那个夜晚。 这世界,靠山山倒,靠人人倒。 依靠别人,不如自己拥有! 当然,在现在,他清楚,这些事情只能埋在心中,不能宣之于口。 甚至必须在张安世等人面前表现的比从前更热情、更友好、更谦卑。 同时,他必须悄悄的抓紧时间,培养和发展属于自己的势力。 拥有和建立,只忠诚于自身,只服从和遵循他意志的派系。 这样,才能避免在将来,因为这样或者那样的原因,而被人背叛、插刀或者干脆摁死! “朝堂不易,必须多才多艺啊……”张越感慨着。 这时,一个婀娜的女子,端着煮好的汤羹,走到张越面前,正好听到了他的感慨,便笑着问道:“张君因何如此多愁善感?” 张越闻言,看向对方,轻声笑道:“没什么,不过有感而发……” 后者听着,也没有追问,只是温婉的道:“妾身为君煮了碗鸡肉羹,张君趁热喝了吧……” 张越看着她,点点头,道:“辛苦韩家小娘了……” 这女子,正是被韩文塞到了张越身边的韩说之女韩央。 她是一个很有趣的小姑娘,很聪明,也很机灵。 特别是在政务上,很有天分,所以张越便让她当了自己的贴身女秘。 平时让她整理文档,对某些机密和要务归档。 这些日子接触下来,韩央在文秘工作上,表现出来的细致、耐心和负责,让张越特别满意。 尤其是她的好学、聪明和懂事,是这个时代的女性所稀缺的素质。 正文 第一千零八节 韩央(2) 韩央静悄悄的站在一边,看着张越将那碗肉羹喝完。 然后就开始收拾起案几,婀娜美好的身姿,就像这秋日的杜鹃花一般充满了美好。 但张越却仿佛视而未见。 不是韩央不够漂亮! 事实上,今年十八岁的韩央,看上去柔柔弱弱,长着一张脆生生的小脸,身材修长,头身比完美的让人惊讶。 加之出生名门,从小便接受了严格而正统的淑女的教育。 一笑一颦,都带着让人心动的气质。 而且,她还非常聪明。 说话做事,总是恰到好处。 完全没有张越曾经以为的贵族大小姐脾气和娇生惯养的样子。 为人处世,相当通透。 确实是一个既漂亮又可爱,同时还非常懂事、聪明以及通透的女性。 然而…… 她是韩说的女儿,而且还是嫡女。 老韩家在政坛和军方,都有着根深蒂固的关系与错综复杂的人脉。 与韩家关系太近,并不是什么好事! 不止是因为韩说,还因为韩家这百余年来遗存下来的庞大而复杂的亲朋古旧关系网。 张越很清楚,若他与韩家走的太近。 甚至有了名义上的亲戚关系,那么鬼才知道,天下郡国地方,要冒出多少个打着他旗子,狐假虎威的二货了。 故而,哪怕韩央一副任君采摘的样子。 张越也是如柳下惠附体,坐怀不乱,与她只是保持正常接触,而从未有半分逾越。 这就让韩央有些不解,甚至自卑。 不过,她是一个坚强的女孩子,习惯了将事情、委屈以及其他负面情绪埋在心里,永远将笑容展现在脸上。 哪怕是当年,韩说为她订下婚约,婚配对象是整个长安都臭名昭著的纨绔子,卫家的公子哥卫延年,她也一个字都没有说,反而表现的似乎很高兴的样子。 只有她的兄弟才知道,她每天都在自己的闺房低声哭泣。 但一到外面,必定是一副从容、端庄、大方的淑女形象。 所以,如今也是一样。 见着张越的神色,她就乖巧的将东西收拾好后,盈盈一拜,然后托着碗筷出门。 张越看着她婀娜的身姿,消失在视线内,脸上终于露出些纠结的神色。 对于韩央,张越确实很头疼。 好像不管做什么选择,都是错的。 微微皱起眉头,张越叹道:“走一步,算一步吧……” 想着韩央,张越就又想起了郭婴带来的另一个消息——他可能马上就要当爹了。 南陵那边的消息表明,金少夫随时都可能临盆。 这让张越真的是有些激动。 对任何中国人来说,有后都是头等大事! 尤其是如今这个社会,有子嗣与没子嗣的大臣,在社会和朝堂上是两个待遇。 前者会被人追捧,会得到无数追随者。 而后者,即使再厉害,也不会有太多的腿毛依附。 因为,有后的大臣权贵,就意味着其可能成为一个长期依靠。 而不是流星一样的孤家寡人。 如今,张越凯旋而归,刚好得后,无论是舆论还是权贵大臣们眼里,这都是吉兆,更是一个明显的信号。 故而,张越也给那个即将出生的子嗣,想好了名字,并让郭婴带了回去。 若是男孩,便叫张戈,取楚庄王所说:文,以武止戈之意。 若是女孩,则叫张萱,这就纯粹是觉得好听了,也蕴含着张越希望她未来可以随心所欲,自由自在的野蛮生长的期待。 ……………………………… 数日后,郭婴带着张越的回信,回到了长安,并将结果告知了张安世。 张安世听完,眼神微微一楞,旋即笑了起来:“子重,果然素有急智!” 拿钱买人…… 这确实是一个之前所有人都没有想到过的盲点。 而且,真的具备可操作性。 只是…… “张侍中可还有其他话要托你带回来?”张安世问道。 郭婴拜道:“回禀主公,除了书信和此事外,侍中公并无他言……” “哦……”张安世眼睛微微一黯,拿起书信,对郭婴道:“汝且先下去休息吧……” 郭婴再拜,然后起身退下。 张安世则站起身来,眼中带着些疑虑,也带着些忐忑,更带着些不安。 因为,他不知道,那位贤弟一旦回京,将会如何行事? 甚至,他连对方的态度,也是一无所知。 这就有些危险了! 这几日来,随着凯旋大军不断接近关中,有关远征的故事,也在长安以及整个关中流传开来。 张蚩尤用匈奴贵族以换汉家臣民的事情,更是成为了舆论爆点,吸引无数人参与。 从朝廷一直到市井,甚至乡村,几乎无人不谈,无人不论。 支持者兴奋莫名,激动非常。 单单是长安城内,就已经连续数日,有着被匈奴掳走、俘虏以及扣押的汉家臣民家人,自发的来到未央宫北阙城楼下,向天子谢恩。 而他们每一次出现,都引发了无数人围观。 如今,公羊等今文学派,已经毫不掩饰的将此事与子路拯溺得牛相提并论。 而反对者,同样激动莫名。 从攻击、质疑张子重是否有资格有权力,与匈奴谈判,乃至于其是否有权力决定与匈奴换俘,一直发展下三路的攻击。 直接造谣、诽谤和编排张子重爱慕虚荣,以国家公器私用。 但,这些反对者,很快就被汹涌而来的民意与舆论声音,碾成了碎渣。 如今,已经连头都不敢冒了。 但凡敢冒头的,就会被人扣上‘哗众取丑’‘狄山第二’的帽子。 甚至有人扬言,要将这些人丢去漠北,丢到匈奴人那边,再看看他们反对不反对? 由之,使得那位贤弟在长安和天下人的议论里,成为了有情有义、才学兼备、文武双全的化身。 毋庸置疑的,在这种舆论背景和民心期待下。 他只要回来,想做什么,就可以做什么! 舆论、民心和天子,都会给他创造条件,创造机会。 而其他所有人,都将成为背景板,变成附庸。 深深的出了一口气,张安世低头,看着自己手里拿着的书信,忽然笑了:“这些又与吾何干呢?” 是! 诚然,张子重这次回京的气势,已经不亚于当年大司马骠骑将军冠军侯霍去病自河西而归的气势。 睥睨天下,万众敬仰,天下归心。 而且,他还没有一个可堪匹敌的对手——不像霍去病,头顶上还有一个大将军舅舅,同样战功赫赫,天下无敌的名将! 更有着舆论和民心的吹捧与期待。 李广利也好,刘屈氂也罢,在其面前,都是不值一提的对手。 唯一可以阻止他的,也就只有天子。 然而,偏偏这位陛下就是其最大的靠山! 但…… 仔细想想,和他张安世有半毛钱关系吗? 这些日子来,张安世也冷静的考虑过了,甚至换位思考过。 最终的结论是——无论张子重怎么选,他这个尚书令都将稳如泰山。 道理很简单——张子重想抢班夺权,根本没有必要来尚书台。 人家完全可以以鹰杨将军的身份,直接入主执金吾。 然后以执金吾发号施令。 就像当年,张汤当廷尉的时候,直接甩开头顶上的大司农、御史大夫、丞相,自行制定、规划和实施汉家经济、司法政策。 一部二十七篇的《越宫律》直接丢在了朝堂上。 然后就获得群臣的一致‘赞许’与‘支持’,从此成为汉律的一部分。 所以,他的尚书台,到时候最多不过损失点权力,失去些从前拥有的威风罢了。 真正该担心的,还是现在的丞相与九卿们。 这样想着,张安世就感觉轻松多了。 但,不知为何,心头依旧沉甸甸的,有些憋的慌,难受! 好像失去了什么重要东西一样。 拿着手里的书信,张安世来到了天子面前。 天子的心情看上去非常不错。 他手里,捧着一封奏疏,看的乐不可支。 见到张安世来了,他就笑着招呼起来:“尚书令,你来看看……” 他将手里的奏疏递给张安世:“从今年四月至今,玉门关和轮台,分别从乌孙人手里接收了牛马两万多头,羊四万余,此外,还有妇孺三千多人……” “乌孙人可真的是能干啊!” 张安世接过奏疏,连忙笑着道:“此皆赖陛下天威,张侍中用策,臣就经常与下属言:若国家多几位张子重,太平盛世指日可待矣!” 天子听着张安世的话,更是得意万分,抚着胡须,道:“卿所言极是!所言极是啊!” 乌孙人送来的牛马牲畜与妇孺,都是去年张子重与那位乌孙小昆莫签订的协议内容的贡献! 本来,天子从未想过,一个小小的太学就能拉动如此多资源。 但现实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惊喜! 乌孙人送来的牛羊马匹,大部分都是来轮台、玉门、居延换购丝绸、铁器、军械的。 但那些妇孺就是纯粹的作为乌孙贵族留学太学的学费。 三千多妇孺,根据玉门与居延的报告,皆是年纪十六至二十岁的妙龄女子。 其中的两千余人,已经被李广利截胡,留在河西,作为分配给士卒将官的妻子。 剩余一千多人,在护送前往长安的路上。 而因此之故,河西地方的官员报告说,移民河西的百姓现在‘多有躬耕忠君安定之心’。 这让天子,真的是欢喜不已。 他已经打算,将这个事情大肆宣传,让天下都知道——移民边塞,不止国家分田地、耕具、种子、屋舍,天子还分老婆! 而且是异域胡姬! 相信,天下的光棍与无地百姓,将因此沸腾! 只要有了人去边塞,那么河西四郡,就不必再担忧什么羌人、月氏人、匈奴人。 这样想着,天子就问道:“卿来见朕,可有事情?” 张安世闻言,立刻拜道:“启奏陛下,臣来是来报告侍中张子重的答复的……” 天子闻言,马上就坐直了身子,道:“卿说吧……张子重有何奇谋妙策?” 张安世于是就将张越的答复,向天子做了报告,同时将回信递上。 天子一边听,一边接过书信,打开来看了起来。 信上内容,主要是家书的格式,讲的也都是些嘱托家里的细节。 但…… 其中的内容,却让天子动容! 因为,这上面所言所述,张子重都是在规劝和告诫家人‘勿高傲轻慢’‘勿侍功猖狂’,更将一切荣誉和功勋,都说成了‘此皆陛下之力,将士用命,吾不过持节行之’。 若只是这样,天子可能还不会高兴。 但,这信上的行文与描述口吻,却分明是写给其亡嫂、侍妾和家臣的。 因为除了这些内容外,还有大量私人家庭内部的嘱托和关照、细节。 换而言之,这就是一封张子重托人捎回来的家书,他从未想过,这信会到自己这个天子面前。 这才是最让天子欢喜的。 这让他很开心,感觉自己没有看错人。 而张安世所述的对策,也让天子眼前一亮。 他想了想,对张安世吩咐道:“卿为朕制诏吧……” “以张子重之策为核心,以朕的名义,快马传召令居,命贰师将军从之!” 在天子的立场上,若是可以避免大动干戈,自然是最好的。 毕竟,马上河西四郡的粟米就要收获。 整个汉室北方郡国,也将要秋收。 在这个时候,贸然大兴兵马,哪怕成功的抵御了西羌与河湟月氏的进攻,也是得不偿失。 天子并不想再给匈奴喘息之机了! 当年,漠北决战后,匈奴龟缩瀚海,依靠大漠天险远遁。 汉室在战略上,选择了掉头处理南越、闽越、西南夷、朝鲜。 结果给了匈奴人喘息的机会,令其在十余年间恢复了元气,重新开始与汉争霸。 若是当时,汉家乘胜追击,从玉门、居延、楼兰方向,夺取蒲昌海,控制天山,居高临下,威胁整个西域北道。 那么,恐怕现在战争的胜负已经出来了。 甚至说不定,匈奴单于已经在长安给他表演戏剧了。 “诺!”张安世低头拜道:“臣谨奉诏……” 然后他抬起头,看着一脸高兴的天子,心里暗自摇头:“可笑丞相还在想着离间天子与那张子重……” “这样的君臣关系,如何离间的了?”他苦笑着摇摇头,亦步亦趋的退下。 正文 第一千零九节 应对 轻骑从长安出发,只用了五天时间,便抵达了令居塞下,然后将来自天子的诏书交到了李广利手里。 李广利领诏后,脸色立刻就变得有些难看,勉强挤出笑容,将使者送下去休息。 他的脸刹那间就黑的都快能与污泥相比了。 “此策是谁人所献?”他黑着脸,看向身侧的亲信心腹们:“立刻命人去长安,查清楚!” “诺!”马上就有人领命下去。 作为帝国当前最高将领,河西汉军的最高统帅,李广利能够安然的坐在这贰师将军的位置上,始终牢牢控制和掌握着帝国最精锐最强大的野战军团。 自然不只是一个单纯的武夫。 否则,就无法解释,为何在之前那么多年,他能够顶着朝中的公孙贺父子及其党羽的打击、限制,不断的发动战争,并争取到一次又一次的资源。 事实上,在长安他有着一个多年经营的强大情报网络。 与无数宫廷内外的大人物,有着利益联系。 如今,朝堂上的丞相刘屈氂更是他的姻亲,这就使得他在朝中的力量和势力,再次膨胀。 错非那个年轻人,忽然出现,并打出了耀眼无比的战绩。 如今,朝堂内外,哪个敢不给他面子? “君候!”一个三十多岁的魁梧大汉,瓮声瓮气的起身拜道:“末将以为,陛下此诏,乃是乱命也!君候可以不用理会!” “自古以来,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俺听说,《春秋》里更有祭仲从权变的故事……” 其他人听着,也大都是点头赞许,甚至感觉就该这么做! 军人嘛,大都是这么个性子。 特别是李广利的部下,懂正治的真的不多。 大部分人,脑子里面只有打仗和领兵这两个事情。 其他的事情,根本就懒得去想,也懒得去思考。 这是李广利集团的出身决定的! 李广利部下大将,基本都是当年跟着他从大宛战争的泥潭里杀出来的。 除了少数精英、贵族之外,大部分都是从小卒子甚至是流放的罪犯、刑徒、无赖子的基础上杀出来的。 这些人,或许在战场上很聪明,可以依靠经验和直觉以及平时与部下培养的感情,做到如臂指使,打出许多不可思议的战果。 但一到正坛就抓瞎。 军人的直肠子,根本无法适应诡变的官场。 当然,若都是这个样子的部下,李广利也无法走到今天。 “赵都尉,坐下!”还未等李广利开口,就有人训斥道:“国家大事,天子诏命,岂容臣下胡乱非议?” 魁梧大汉,本来还想犟着脖子争辩,但在看到发声人后,立刻就变得比小孩子还老实,规规矩矩的坐下来,拱手道:“知道了,李将军!” 说话者,正是李广利的智囊,同时也是在整个河西、西域和匈奴都声名赫赫的‘狐狼’酒泉将军李哆。 李哆在整个河西四郡的汉军军民心中,都是象征了智慧的将军。 而对很多老大粗的将官们而言,李哆则永远是他们内心之中仰望和崇拜的‘文化人’,是有大学问,却又对大家无微不至的‘兄长’。 在河西,李哆的地位仅次于李广利。 还排在另一位军方巨头,长史王宣之前。 李哆起身,看向李广利,拱手道:“将军,陛下的诏书,不可违背啊!” 他语重心长的说道:“万事皆可以不顾,独天子意志不可不顾,一切皆可践踏,独天子诏命不可违逆!” “违逆者,族也!” 这是事实,更是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的真理! 当今天子临朝四十七年,威权早已深入人心。 休说是李广利了,便是当年的大将军长平烈候卫青,也根本不敢与这位陛下掰腕子。 别看现在李广利以贰师将军的名义,统帅着整个河西的汉军,甚至还可以指挥和调遣驻屯于河朔、北地、狄道的汉军郡兵。 总兵力接近二十万。 而且,俱是汉军的精锐、强兵。 然而,在事实上,直接受命李广利的军队,不足三万。 其余的部队的指挥权和控制,平时分散在各郡的太守、郡尉、障塞都尉、校尉手里。 只有遇到战争,他们才会奉命聚集,听候李广利号令。 这些人,对长安的忠诚远远超过对李广利的服从。 不夸张的说,若是真的有事,长安天子只需要派遣一个使者,轻骑进入河西,旬月之间,河西四郡的大部分军民都会传缴而定。 便是李广利的部下,也会倒戈。 这就是一个统治天下四十七年,威权深重的天子的权力! 更何况,河西四郡,开发不够,产出贫瘠。 每年都需要长安大司农大量的平准、均输各种物资,以供养本地移民和军队。 离开长安的支持,这河西四郡的军民,连一场稍微规模大一点的战争,都很难支撑! 故而,对抗天子,是死路一条! 这一点,李哆明白,李广利同样清楚。 然而…… 李广利却听着,更加恼火了! 他握着拳头,骂道:“若是让吾知道,是谁献的策,吾必与其势不两立!” 天子发来的诏命,对于李广利来说,简直是晴天霹雳。 对于整个河西汉军而言,更是五雷轰顶! 为什么? 因为这个命令,一旦执行,并取得效果。 就等于他们一个人头,半个战功都可能捞不到! 没有斩首,就没有军功,没有军功,怎么升官发财? 这河西四郡加上居延、玉门的驻军,上上下下十几万军人,吃什么喝什么? 就那点军饷和那么一点‘责庸钱’,怎么养家糊口,如何飞黄腾达? 要知道,策动和怂恿羌人南下,并挑动河湟月氏部族叛乱的人,可不止是匈奴人啊! 河西四郡的贵族军官们,将门家族们,可都没有少出力,没有少给他们行方便! 讲真,若是真的想平息动乱,哪里还能轮得到西羌诸种豪酋串联,并联络月氏人、匈奴人? 汉军只需要随便开出两个骑兵都尉部,提前去河湟地区弹压、镇压。 配合护羌校尉的兵马,足可镇压住月氏各部。 然后,西羌各种没有了月氏人的串通,又不能联络上匈奴。 早就已经在西海自己waaaaaaal自己了。 但…… 若是这样的话,河西将门与贵族们吃什么呢? 西域的匈奴内讧,不战而停。 轮台的汉军,进取不足,稳守有余。 匈奴方面,则已经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但汉军却因为种种原因,没有对西域的战略进攻能力。 而且,随着那个侍中官的崛起。 汉军内部的洗牌,在肉眼可见的进行中。 无论是对李广利而言,还是他的部将来说,若在这一两年内不想办法搞个大新闻,捞一笔大军功,不啻是坐以待毙。 而若要对飚那位侍中官打穿整个匈奴漠北防线,夺其龙城,禅姑衍封狼居胥山,并俘其右贤王、逼降姑衍王的实绩。 李广利集团便只有两个选择。 一,打穿天山,与匈奴日逐王会猎于西域北道的绿洲,并擒杀之。 二,想办法搞一个斩首数字,震惊天下的大捷! 前者,根本没有可操纵空间。 打穿天山?若是可以,天汉年间就可以办到,不必等到今天。 唯一可以操作的,就只剩下了后者。 而羌人与月氏人,是最佳的目标! 数量多达二三十万的羌人,只要想个办法围歼,汉军就可以愉快的收获一场让全天下都震惊的大捷! 而李广利集团的人,则可以踩着这些骸骨,继续维系自身地位和优势。 并将竞争对手,排挤在外。 否则,一旦等到那位年轻的侍中官,在长安稳固了地位后,其狭大胜而来,以猛龙过江之态,瞬间就能改变河西汉军的格局。 甚至,将李广利集团彻底压在身下。 而且,这个过程可能会快的超乎所有人的预料! 甚至可能对方只需要一场胜利,哪怕是一场小小的战斗胜利,就可以让整个河西四郡的军民俯首。 届时,李广利或许可以回长安,像当年的卫青一样,顶个大将军或者太尉这样的虚衔。 而其心腹部将们,则恐怕无人能逃脱回家种田的下场! 因为…… 连百姓都知道,一朝天子一朝臣,前朝丞相捡破烂的道理。 他们怎么会不明白? 即使再笨的人,只要看看当年,霍去病崛起后,卫青的部将们是如何在家里抠脚的,就会知道,他们的将来会是个什么样子? 所以,在无数人的默契与配合中,原本最多不过是又一场羌人徒劳无功的努力,演变成为了现在河西四郡的头号危机。 但现在,这场好不容易点燃的危机,却似乎遇到了一场从天而降的暴雨。 眼看着,就可能会被熄灭、掐灭。 羌人若是因为赏格,而互相厮杀了起来。 汉军该去那里找首级收割? “将军息怒……”李哆恭身劝道:“此事并非全无办法可想……” 李广利和其他人闻言,立刻将视线集中在李哆身上。 李广利更是亲自上前,屈膝拜道:“敢问明公,计将安出?” 李哆呵呵一笑,轻声道:“将军可知,地方官署是如何搪塞郡国上官的命令与政策的?” “简单……”李哆微笑着道:“不过是阳奉阴违,明遵暗背而已!” “将军只需命人,将天子诏书,张贴于整个河西四郡的官署门口以及各障塞的障塞之内就可以了……” 李广利听着,醒悟了过来,笑着道:“李公所言,妙也!” “如此一来……陛下之诏命,本将彻底遵循了……” “只是奈何……羌人愚笨、忤逆,不肯受教……” 他握着腰间佩剑,走回自己的座位,安稳的坐下来:“而本将面对如此凶顽之徒,即使心怀仁德,却也不得不为了河西四郡百万军民,忍痛挥泪挥师灭之!” 说到这里,李广利甚至叹了口气,流下了一滴鳄鱼的眼泪。 就像他当初,下令摧毁整个轮台王国,并将轮台人全部带回玉门一样。 真的是真情实感,声情并茂,发自内心的感到遗憾与伤痛! 可惜,奈何不管是轮台人还是羌人、月氏人,都不能理解他内心的伤痛啊! 但,李广利的很多部将,却是傻傻的看着李广利与李哆的双簧,一时间没有想清楚道理所在。 还是有人提醒了之后,他们才纷纷醒悟,跟着笑了起来:“是极!是极!陛下之恩深似海,陛下之泽,草木皆沐,奈何羌人愚笨,不识王化,悖逆天子……” 嗯…… 只要这些告示和文字内容,不传到羌人耳中。 只要这些东西,没有人去主动宣传。 这个政策,就等于没有人知道。 羌人也好、月氏人也好,依旧会傻乎乎的撞到汉军早就布置下的天罗地网上。 而兵戈一起,当羌人和月氏人,数以百计、千计、万计的从四面八方,冲向河西边墙的时候。 告急的骑兵,马上就会出发,同时边塞的烽火狼烟立刻点燃。 瞬间,从居延到九原,自令居到甘泉宫。 数千里的国土,将被狼烟和警告所充斥。 到了那个时候,朝堂大臣与天子,就不得不将资源倾斜到河西。 大批援军与物资会星夜启程。 而他们,则可以踩着数万甚至十几万的敌人骸骨,登上人生巅峰。 更妙的是——即使事后朝堂追查,派出使者调查原因。 他们也只会得到——贰师将军忠心王师,汉军上下万众一心,奈何西羌与月氏逆贼冥顽不明,自寻死路的结果。 甚至,还可以借此将那个在背后出那个骚主意的家伙拖下水,让他在天子面前大大失分! 于是,李广利集团将名利兼得。 更不必沾染上‘对抗天子’的罪名。 没有比这个方案更完美的解决之策了。 只是…… 李哆内心,却还是有着隐忧的。 他看着得意的李广利与其他同僚们,在心里暗想:“若匈奴与羌人、月氏人同时联动来攻,我军再出点什么错误……” “吾与诸公,岂非将成为罪人?” 但,这个念头只在他心里存在了不过一秒钟就消失不见。 因为,比起风险,利益无疑更大! 而且,他知道就算提出来,也不会有人重视和相信。 汉军在河西经营三十多里,障塞密布,边墙坚固。 无论是匈奴人还是羌人,或许可以从某个薄弱处,溜进去一点,但绝没有人可以攻破某个关键节点,大规模的侵扰河西的可能! 正文 第一千零一十节 争权夺利(1) 长安城的轮廓,出现在眼帘。 巍巍城楼,矗立在渭河畔,数不清的百姓,在道路两侧欢呼着。 张越策马走在大军之中,心情百感交集。 回首北望,他依然记得当初持节出使的情况。 一晃便是数月,离京之日,尚还是春光灿烂,草长莺飞,如今却已是秋日迟迟,凉风渐渐,草木枯黄。 微微出了口气,张越握着自己手中的节旄,打马向前。 在他身后,握着那根已经掉光了牦,光秃秃的天子节的苏武紧随其后。 然后就是,汉军的玄甲骑兵,分列两侧,威风凛凛的紧紧跟随。 前方的道路旁,天子的旌旗与华盖,已经清晰可见。 数以万计的人群,则分散在道路两侧的田野与山丘上。 握着天子节,张越策马而前,来到天子法驾所在之地,便翻身下马,上前叩首拜道:“臣建文君、侍中、持节使者毅,奉诏持节,宣抚幕南,赖陛下洪福,社稷之灵,将士用命,幸不辱命,今归朝面圣,诚惶诚恐……” 张越身后,苏武带着常惠等人,持着手里的节旄,怀揣着激动的心情,翻身下马,跪到张越身后。 被匈奴扣押长达八年的苏武,郑重的举起自己手里的节旄,跪下来,叩首拜道:“臣中郎将苏武,奉诏往使匈奴,未能完成使命,有愧陛下……今赖陛下之恩,社稷之德,得脱囚牢……陛下隆恩,臣等感激不尽……” 说着便重重的叩首再拜。 前方,由数十辆战车拱卫着的天子撵车上,端坐其上的天子,在太孙刘进的搀扶下,身着天子冠冕,腰间挂着高帝斩白蛇剑,走下撵车。 半年未见,天子的气色并未有太大变化,甚至可能还稍微精神了一些。 脸上也有了些富态,他走到张越身前,看着一身戎装,手捧着节旄的爱臣,终于笑了起来,于是亲自上前扶起张越,道:“卿总算回来了!” 这句话,他可真的是发自内心的真话! 本来,张越去幕南,他以为最多也就三个月,哪成想,这一去就是几乎半年! 春去秋回,别的倒是没什么。 就是那养生流程与食疗方案没有人帮他改了。 新的养生套路也没有人来教了。 这让这位天子心里面多少有些忐忑,生怕出了什么错误。 毕竟,到了他这个年纪,没有什么事情比身体健康更重要的了。 好在,如今张越凯旋归来,他心中大石终于落地。 张越将节旄交还给天子后,立刻就道:“让陛下久候,此臣之罪也,下次臣争取快一点将事情解决,早些回来复命……” 天子一听,笑的更加开心,道:“卿办事,朕放心!” 这一句话,无数人都听在了耳里,有人皱眉,也有人欣喜万分。 天子却并不在意外人的想法和心理,他看向张越身后的苏武,看着他手里那根光秃秃的,已经只剩下竹竿的节旄,悠悠的叹了口气:“苏爱卿,请起来……” 苏武曾是他的近臣,只是,一直不怎么显眼。 所以,也不怎么受重视。 不然,当年也不会准他出使了。 然而,苏武在匈奴的表现,却远远超出了这位天子的预期,甚至可以说完全颠覆了这位天子的猜想! 这些天来,有关苏武在匈奴的表现和言行,已经通过无数奏疏和报告,让天子知道了,这个臣子在匈奴是如何坚贞不屈的。 其的行为,更是引爆了舆论。 成为了当代‘威武不能屈,富贵不能淫’的大丈夫典型。 更是让这位陛下唏嘘不已,又感慨万千! “卿到朕身边来……”天子轻声道:“让朕好好看看卿……” “臣谨奉诏……”苏武激动的走上前去,站到天子面前,天子仔细的打量起这个曾经不起眼的臣子,越看越顺眼! 没办法,没有君王不喜欢忠臣! 而苏武的忠诚,已经通过了时间、敌人以及富贵、权力的考验。 比真金还真! 其行为,几乎堪比古代不食周粟的伯夷叔齐媲美! 这样的臣子,对君王来说,哪怕是能力再差,也是配得上高官厚禄的。 不止是因为千金买马骨,更是因为,君王真的奇缺这样的大臣。 “卿受苦了……”天子看着苏武那张饱经风霜与磨难的脸颊,悠悠长叹。 苏武连忙拜道:“臣不苦,为陛下效忠,臣甘之如饴!” 此时,数十名司马、军候、校尉、都尉等高级将官组成的骑兵队缓缓出列,他们持着缴获、斩获的匈奴大纛,一一上前,然后丢弃在驰道上。 “匈奴呼揭部大纛,获于鶄泽……” “匈奴姑衍王大纛,受降于南池……” “匈奴丁零王大纛,获于崖原……” “匈奴右贤王大纛,获于祷余山……” ……………… 数十面各色大纛,将驰道铺满,引发震天动地的欢呼声。 汉军各部,则踩着鼓点,逐一上前,从这些匈奴大纛上踏过去。 这更是激起了无数欢呼与呐喊。 天子也扭过头去,看到了这一幕,脸上露出了无比快意的笑容! 张越趁机拜道:“启禀陛下,微臣奉诏持节率军,宣抚漠南之时,遇匈奴丁零王卫逆所部,臣痛击之,败其于崖原,然后引军南下,围匈奴姑衍王虚衍鞮于盐泽之南,晓其以陛下圣德,宣其以陛下之义,使其幡然醒悟,率军归降!今其就在臣军中,不知陛下是否召见?” 天子听着,立刻就骄傲的笑道:“诏匈奴姑衍王来朝朕!” 姑衍王虚衍鞮? 那可是匈奴单于的胞弟,在其国内也是数一数二的大人物! 他的归降,对于汉室而言,自然也有着重要意义! 特别是,张越曾以奏疏建议,提出册封其为匈奴单于,从而引发匈奴分裂的建议,让天子只是想着都兴奋难耐! 想当初,他即位之时,匈奴是何等猖狂的敌人? 匈奴骑兵又是何等凶焰滔天? 从北地一直到燕蓟,匈奴骑兵无年不侵,边塞之下烽火连天。 自高帝以来,汉家天子屡屡饰女子财帛,以输匈奴,企图用金钱、财富、女人换和平。 而事实却一次次的打了历代先帝的脸! 女子、财帛、黄金,根本换不到和平。 甚至只会招来匈奴人气焰的一再高涨! 故而,从太宗皇帝开始,汉家就下定了决心,一定要灭亡匈奴! 自太宗至他,两代天子,数十年卧薪尝胆,休养生息,积蓄国力,培养将才,训练士卒,完善马政。 终于,有了扬眉吐气,报仇雪恨的国力! 于是,他在亲政后,便将全部精力和注意力,放到了与匈奴的战争上。 任用卫青霍去病,大胆改革军制,加强骑兵建设,通过一次次的会战和主动进攻,将匈奴人逐出河套、逐出河西,最终通过漠北决战,将匈奴势力彻底逐出大漠以南。 可惜,匈奴并未屈服、灭亡。 而是采取了龟速战略,借助地利与纵深,与汉军消耗。 自马邑之谋至今,汉匈鏖战数十年,大小合战数百次。 今天,终于见到了匈奴败亡的曙光了! 虚衍鞮率部归降,对于天子而言,这可能比汉军打下龙城还要重要。 因为,攻下龙城,其实只是一种心理优势。 汉军压根就不能占据和控制当地。 虚衍鞮归降就不一样了。 一个匈奴孪鞮氏的宗种! 一个有单于继承权的单于胞弟! 其手里更有着一支骑兵部队! 可操作空间,实在是太大了! 片刻后,穿着汉家朝服,戴着冠帽,在几个礼官引领下,虚衍鞮亦步亦趋,诚惶诚恐的来到了天子驾前,磕头顿首,匍匐在地:“外臣虚衍鞮,顿首百拜天单于陛下,唯陛下能作威作福,唯陛下可以号令天下四海……” 这些话,显然是张越教的。 天子听着‘天单于’三个字,就已经乐不可支了。 文武百官们,更是骄傲的抬起头来。 汉匈百年争霸,到得今天,在平城之战一百余年后的今天,终于有一个冒顿的嫡系子孙,在汉家天子面前屈膝称臣,口赞‘天单于’。 这让哪怕已经白发苍苍,垂垂老矣,甚至连笔都有些拿不动的太史令司马迁忽然老泪纵横,忍不住的拿起笔来,在纸上亲笔写下了:延和二年秋七月庚寅(二十一),匈奴姑衍王朝天子,上尊号‘天单于’,上大悦…… ………………………………………… 是夜,未央宫宣室殿内,灯火通明,满座皆权贵,往来无白丁。 张越依旧戎装,领着续相如等人,端坐在太孙刘进之旁,两人不时耳语,交流着这过去数月,长安与新丰的事情。 这也是张越数月以来,第一次对新丰事务,有一个大概了解。 从刘进的话里,张越知道,在他离开的这些时间里,新丰又举行了一次考举取士,录取了大约一千多名官吏,充实到了新丰、临潼、万年三县的系统里。 同时,在陈万年、胡建、桑钧等人的主持下,新丰系统已经整合了临潼、万年的官僚系统。 于是,便在新丰建立了‘太孙莫府’,由陈万年、胡建、桑钧、赵过,负责这个莫府的日常工作,如今,这些具体事情都已经步入了正轨。 当然了,新丰的政务,也并非一帆风顺。 在张越离京后,特别是新丰亩产大爆后,不仅仅是新丰的麦种被人觊觎。 在新丰的官吏,也成为了香饽饽。 天下郡国,纷纷伸出橄榄枝,大肆挖角。 特别是那些官吏的家乡的父母官们,千方百计的想办法,用手段,动员其父母亲朋做工作,又用着高官厚禄相引诱。 挖走了许多好苗子。 错非是张越的三世说的底子打的足够好,而且新丰的实绩够强。 使得很多理想主义者,下定决心,坚决留在新丰。 不然,张越回京之时,恐怕会发现他好不容易培养起来的官僚系统,已经被人挖的干干净净,安排的明明白白。 没办法,政绩这东西,当官的人人爱。 更不提,若是别人都在挖人,某某没挖,传出去面子也不好受。 故而,短短一个月,新丰官吏就被人都挖了一遍。 就连太学生,都被挖走了十几个…… 这让张越听的,真是既紧张,又有些开心、自豪。 事实上,其实被挖角对他来说,最是开心。 因为那意味着,他的势力与影响力,将会渗透到天下郡国。 除此之外,刘进还和张越交代了,回朝后天子对他的安排。 鹰杨将军加英候的侯国是已经锤了的。 少府都已经将鹰杨将军官邸建好了,就等着张越入主。 现在唯一的疑问,便是英候侯国食邑数量,以及鹰杨将军府的比照对象。 前者,关系逼格,后者关乎张越对军方事务的干涉能力。 直白的说,若是食邑数量低于七千户且其比照对象是贰师将军莫府,就等于说明天子和朝臣认为,张越还需要锻炼锻炼,那么他便无法或者很难干涉到贰师将军李广利在河西的势力以及政策。 反之,若食邑数量超过七千户甚至达到一万户,鹰杨将军的比照对象是骠骑将军、卫将军、车骑将军这种级别的大将。 那么,便说明张越的级别和权力,是高于贰师将军李广利的。 这就会在事实上造成,只要张越愿意,他便可以对河西事务,甚至李广利的指挥决策进行质疑、非议乃至于修改。 不过,刘进告诉张越,最可能的情况,可能会是张越的英候食邑数量超过李广利的海西候侯国,甚至产生断层。 但鹰杨将军府会‘比贰师将军故事’。 这是很明显的平衡。 毕竟,李广利的姻亲是当朝丞相澎候刘屈氂。 为了稳固李广利的地位,刘屈氂必然会全力争取有利于李广利的结果。 而防止张越在军事地位上,超过李广利,大约会是刘屈氂不惜一切代价都要做到的目标! 不然,李广利的影响力和权力,就会迅速为张越这个新星所篡夺。 不过,张越对这些事情,其实并无什么太大的反应。 因为,他深知,一切都是虚的。 食邑也好,所谓的比照对象也罢。 都不过是纸上的东西。 真正可以决定地位高低,权力大小的,其实是天子的心意。 正文 第一千零一十一节 争权夺利(2) 到得戍时一刻(约晚上七点十五分),宣室殿的编钟连响九声。 在肃穆庄严的《皇矣》乐声中,大汉天子在十余名近侍、大臣的簇拥下,乘着撵车,从宣室殿的南侧偏殿回廊,进入宣室殿内。 矗立于殿中陛柱下,全副武装的郎官们立刻就抬头挺胸,高声宣道:“天子临朝,群臣恭迎!” 于是,所有大臣、贵族、宗室、外戚纷纷起身,在丞相刘屈氂以及太孙刘进的引领下,面朝天子,持芴而拜:“臣等恭迎陛下临朝,吾皇万寿无疆!” 在这山呼海啸的膜拜声中,天子登临御座,双手长袖一挥,端坐上去,然后透过琉珠的缝隙,看着这偌大的宣室殿中,匍匐满殿的文武大臣,他微微出声:“卿等皆平身!” “谢陛下!”群臣再拜,才各自退回席位,然后坐在位子上,临襟正坐,人人低头,看着面前的案几,一动不动的聚精会神,做出一副随时准备聆听御座上的天子训诫的模样。 天子的眼睛,扫视着全场。 这是他的习惯,也是特点。 高高的御座,居高临下,几乎可以无死角的观察所有大臣的神态、坐姿,让他可以掌握到许多关键细节,从而牢牢掌控朝堂的节奏。 将视线收回,天子坐在御座上,面向群臣,道:“朕今年已经六十有四了……” 群臣闻言,纷纷抬头,特别是九卿列侯们,眼中都带着不可思议的神色。 因为人人皆知,当今天子最近十余年,最讨厌别人提他的年纪。 甚至哪怕仅仅是让他觉得,某人提及了他的年纪,也是吃不了兜着走的下场! 但现在,他却主动的在宣室殿上,提及了自己的年龄问题。 这如何不令人诧异? 便听着御座上的天子道:“孔子说,吾十五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则知天命,六十耳顺……” “朕甚惭愧,至今日方知朕之天命所在……” “方知汉之天命为何也!” 说到这里,天子便站起身来,提着那柄高帝斩白蛇剑,走到御阶之前,俯视群臣:“书云:先王有服,恪谨天命,诗又云:周虽旧邦,其命维新……” “今朕亦知汉之天命所在,乃与诸卿说之……” 群臣立刻全体出列,匍匐在两侧,持芴恭身再拜:“臣等恭请陛下示下……” 太孙刘进,更是顿首磕头:“孙臣恭听皇祖父大人教训!” 屏风之后,十几名史官,全体临襟正坐,手中的笔已经拿起来,每一个人都聚精会神,侧耳聆听,想要第一时间记录下这珍贵的帝王自述。 天子却是忽然将眼睛,看向了跪在自己孙子身后的张越身上。 脑海中闪现出了无数回忆。 新丰的麦田,起伏连绵的多穗之禾;新丰的工坊,数以千计的工人,以及这些工人身后,得以温饱、稳定的家庭。 还有,从漠南甚至漠北传回长安的一封封奏疏,一个个报告。 更有着当初,三世说的对问,民间、舆论以及天下人对此事的关注和议论、追捧及至现在形成的滚滚大势。 作为一个君王,这位天子自然是合格,甚至可以说是优秀、杰出的。 对于时局以及形势的变化,他的敏锐度,在这个时代完全可以用出类拔萃来形容。 否则,历史上的轮台罪己,便不会出现。 一个连自身错误,都能勇于承认,并且向天下认错、忏悔的君王。 在封建时代,是极为稀少的。 如今的他,自也察觉到了舆论、人心的变化与发展。 都不需要去看其他地方,只需要随便派些宫里人,去长安城里看看,打探一下就知道。 从六月至今,这长安城二三十万的居民,讨论最多、议论最多和关注最高的是什么? 毋庸置疑,只有一个——小康。 而学术界,无分古文、今文,甚至儒法黄老墨,所有人关注和聚焦的都是——太平世。 天下大同成为了本年度舆论和文人提到最多的词语。 无论是文人的诗赋,还是学者的文章。 几乎没有人不将这个事情列入自己的清单的。 特别是当漠北大捷的消息传到长安,当汉军再次封狼居胥山的讯息传到关中。 整个世界,就像煮沸的开水一样,彻底的沸腾起来。 人心、民望甚至整个统治阶级,包括这朝堂上的两千石、九卿、列侯,都在期盼着,都在渴望着那从孔子以来,自春秋开始,礼崩乐坏,圣王之迹熄的世界,重新走入有圣王临朝,贤臣治世,刑措不用,画衣服而民不犯的崭新世界。 那三王之后的新王时代! 于是,如何选择,自不用说。 明智的君王,从不会逆大势而行。 何况,这天下大势与民心人望,都是在为汉家为刘氏统治的合法性与合理***。 旁的不说,三世说发表后,特别是新丰宿麦亩产大爆后,这天下的学者、文人,以及他们可以影响的地主贵族豪强们,便都已经彻底的倒向了刘氏汉家。 即使是素来与长安不对头的齐鲁吴楚地区的缓则们,现在也都乖乖的低下头来,成为了刘氏的忠臣孝子。 太子刘据在会稽围湖时,地方豪强地主,还有些懒惰甚至抵触。 要靠军队和官府的威权下场弹压、催促,才能推进工程进度。 但,到了如今,引淮入汴工程一开始,便得到了整个徐州和河南郡、河内郡甚至河东郡的士民官吏的鼎力支持。 工程进展速度非常快。 这就是人心的力量! 亦是大势所趋的可怕所在! 这让这位陛下在感到欣慰和开怀之余,却不得不考虑,如何有效引导这力量为己所用。 没有人会喜欢不受控制的力量。 哪怕这力量能给自己带来好处。 特别是君王! 所以,天子向前微微一步,看着群臣,握着手里的斩白蛇剑,朗声道:“朕闻有士人议论说:夏之政忠,忠之弊,小人以野;故殷商承之以敬,敬之弊,小人以鬼;故周救之以文,文之弊,小人以薄,欲救薄,莫若以忠,此天之道循环往复也……” 群臣听着,都是低下了头。 五德终始说,是汉代流行最广的理论。 基本上这个理论甚至已经推广到了连乡下不识字,一辈子都没有出过村亭的农妇也知道,甚至懂得其意思。 但,这对统治者,特别是君王来说,这简直是胡说八道,一派胡言! 五德终始,等于是说,汉之德迟早将衰,而汉之政迟早要亡。 而且,会亡的很快。 只要有新王顺应天意,振臂一呼,这刘氏社稷,顷刻就要轰然倒塌。 汉家帝陵将沦为如周天子陵一样,孤零零的矗立在地平线上,任由盗墓贼玷污、亵渎、窃取、破坏的宝库。 这是刘氏天子的噩梦! 但偏偏,一直以来没有可靠的理论和学说来抗衡。 甚至,刘氏天子在舆论界和学术界里,一直是反面角色。 乡野之间的儒家学者里,不知道隐藏了多少缓则。 特别是齐鲁吴楚的儒生,简直恨不得新王马上出世,干翻长安,再建社稷。 面对这些缓则,长安朝堂实际可以用的手段,其实不多。 因为那些文人狡猾的很,只是暗搓搓的散布相关言论,或者借古讽今,拿着项羽、秦始皇的幌子,讽刺着当政君王和大臣。 更要命的是,这些言论与舆论,甚至连刘氏的宗室甚至诸侯王、太子、太孙都被影响过。 而且,还有很多铁憨憨真的信了…… 这对于这位习惯了控制和掌握的君王而言,真的是比吃了翔还要难受! 如今,终于被他找到了破局之路。 一条建立起刘氏汉家万世一系的道路的理论! 提着手中的高帝斩白蛇剑,天子猛然瞪眼,提高了声调,道:“此等言论,在朕看来,简直迂腐至今!” “三代之治,固然兴盛,然而何及五帝之政?” “治政之道,更不是独独三代……” “且,三代不同法,五帝不相复礼,尽以前人之道,则后世不能救也!” “若依循前人之道,可以兴复,则尧何必命舜曰:四海穷困,天禄永终?” “况吾汉家尧后,本当推行尧帝之政,兴盛先王之道,以教化四海元元,泽及鸟兽,润及山川!” 听着天子这一连串的疑问句。 朝臣们便是傻子,也都知道该表态了。 于是,丞相刘屈氂,便率着群臣上前顿首拜道:“陛下教诲,字字珠玑,臣等诚惶诚恐,谨受教,伏唯陛下能决阴阳,唯陛下能作威作福!” 而马屁精们,则立刻就位。 太仆上官桀首先出列,顿首拜道:“臣太仆桀,昧死顿首再拜皇帝陛下:臣闻陛下教诲,如梦初醒,陛下圣言可谓切中要害,鞭辟入里,汉家尧后,陛下受天命而临于天下万国君王之上,主宰四海元元,臣窃以为,民间愚民,乡间愚妇所谓:夏忠、殷敬、周文往返循环之说,不足以用之于汉家,更不足以用之于当世……” “此等愚昧腐朽之论,实在不值一驳,臣窃以为,陛下之圣论,宜当著之于竹帛,告于天下,使天下皆知……” 桑弘羊急速跟进,拜道:“太仆所言,臣附议,臣窃以为,陛下圣论,宜如太仆所议,明告天下,咸使黎庶皆知……” 于是,守少府公孙遗、光禄勋韩说、太常卿戴仁以及尚书令张安世、奉车都尉霍光、驸马都尉金日磾等纷纷跟进。 太孙刘进和张越也紧随其后。 于是,满朝文武迅速醒悟,纷纷上前拜道:“臣等附议……” 甚至有戏精,流着眼泪,哭着说道:“陛下教诲,臣闻之如饮甘露……” 这些都是常规操作。 汉家朝堂上,基本只要天子发话了,只要不是牵扯太过复杂、严重的事情,朝臣们就只有拍马逢迎和阿谀奉承这一条路可以走。 更何况此事还涉及了汉室法统以及社稷大政方向这样敏感的事情。 恐怕便是冯唐在朝,东方朔复生,也只能口呼万岁的选择。 天子听着群臣的符合与阿谀,他满意的点点头,接着道:“朕对这些问题曾冥思苦想了许多日子……” “及至侍中建文君张子重,进朕《三世论》,朕才终于明悟了祖宗与上苍交托与朕及刘氏子孙的天命……” 于是所有目光都聚焦到了张越身上。 无论好的坏的,喜欢的讨厌的,崇拜的畏惧的害怕的。 数百名九卿列侯两千石的眼神,就像聚光灯一般,直勾勾的瞄准了张越,让他都感觉有些不寒而栗。 不过,这对现在的张越来说,只是小事情。 经过了汉匈战场的考验,如今的他,便是单枪匹马,直面千军万马,也能不堕气势,不输阵仗。 他执笏起身,向前一步,拜道:“臣惶恐,臣微薄之语,浅薄之说,能为陛下赏识,此臣之幸也!” “卿谦虚了……”天子看着张越微微点头,心里面更是满意无比! 怎么看都觉得舒服! 他看张越的眼神,就像看子侄一般,充满了溺爱。 没办法,对他而言,张越几乎是最值得信任和亲近的大臣。 这种信任与亲近,不止是行为和政绩、战功堆磊起来的。 更因为,张越是他亲自发现、提拔甚至是培养起来的臣子。 这种养成的感觉带来的亲近感和亲密感,是非常强大的! 特别是当张越不断的给他带来惊喜,这种亲近与信任之情便不断累加。 而且,不是加法,而是乘法。 错非是张越太年轻,而且,刚刚班师回朝,很多事情都没有厘清和搞定。 天子已经恨不得立刻宣布召回李广利,让这个年轻的爱将去河西主持大局。 即使如此,他脸上的神色与眼中的宠溺,已然是掩饰不住的流露在脸上。 于是,整个宣室殿中,数百名大臣贵族,众目睽睽之下,素来以严肃和冷酷著称的天子,和邻家老伯父一样,慈祥的笑了起来。 而这一笑,让柠檬脱销…… 纵然是很多张越的朋友,此刻也难以把持。 至于其他人? 内心的ph值,已然全面颠覆。 正文 第一千零一十二节 争权夺利(3) 天子并未理会群臣的反应。 大臣们酸或者不酸,对他来说有什么问题呢? 作为帝王,他很少在乎臣下的感受。 握着手中宝剑,天子向前一步,道:“朕……一直在想,黄帝、颛顼、尧舜禹……历代先王,究竟是以何治天下,而臻于极致,以致刑措不用,黎庶安康,天下太平,四海无兵戈,有远方之国来朝,有万里之外之夷狄来献?” “仁义?德治?礼仪?” 他微微抬头,道:“这些固然重要,然则……高皇帝、太宗皇帝、先帝等历代先帝难道没有修仁义,用德治,建礼仪?” “朕亦孜孜以求,臻于此道,缘何凤凰不来,河不出图,洛不出书?” “及至张子重献三世之论,而新丰出多穗之嘉禾,亩产七石,朕终于明悟……” “仁义、德治、礼仪,此皆先王之政之毛也……” “其所依附者……”天子伸出了一根手指:“在于一个‘富’字!” “国富,方能兵强马壮,才能令天下臣服,使四海安宁!” “民富,方能仓禀足,然后知礼仪……” “故孔子之适卫,语子弟曰:富之!” “故礼曰:国无九年之畜,曰不足;无六年之畜,曰急;无三年之畜,曰国非其国也!” “故尧帝命舜曰:四海穷困,天禄永终!” “是故,朕方能乘太宗、先帝之积,而鞭笞匈奴,一统四海,临于天下万国君王之上!” “所谓小康之世,所谓太平之世,依朕之见,也不过是一个富字而已……” “小康谓之小富,民可温饱,稍有积蓄,国可充实,稍有余力……” “而太平谓之大富,民之富庶,小户犹藏万家粟,家家皆有余钱,餐餐能食鱼肉,人人皆能受仁义礼智信之教,知君臣父子之序,于是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国之富庶,更是无可想象,有无量量黄金,蓄无尽之财帛麦粟……无论水旱汤蝗,地动山摇之灾,皆能救民于水火之间……” “及至此时,凤鸟当朝,河出图,洛出书,汉之治,臻于极盛,永永无穷,子子孙孙,世世代代,皆得太平安康!” “故朕知,汉之天命,朕之天命,乃在富国富民而已!” 说完这些,天子便看向他的大臣们,他微微抬起头,显得信心十足。 这些话是他深思熟虑良久,并且和许多人沟通后才讲出来的。 事实上,这些话在当代属于人人皆知,但没有人敢讲出来的实话! 就像一个灰色的童话,傻子都知道,什么礼仪、仁义、道德,都是假大空的玩意。 从民间到官场到高层,人人都在忙着富贵。 但却从未有人讲出来。 尤其是帝王开口讲出来! 不是大家都想装傻充愣,实在是讲出来要冒的风险和承受的代价太大了! 两百多年前,法家靠着一手‘富国强兵’,打遍天下无敌手。 最终,终结了延绵数百年的乱世,重新一统天下,并建立了以郡县制和中央集权为特点的新世界。 然而,其崩溃的速度,同样快的惊人! 秦人奋七世之余烈所塑造的帝国,在秦始皇去世后就迅速土崩瓦解。 便连其大本营的老秦人,也在乱世之中,选择了唾弃秦庭。 秦的教训是如此深刻! 以至于统治阶级,已经不敢再触碰相关话题了。 连富国强兵都不敢喊了,只好换上一些虚无缥缈的纯粹是过嘴瘾的理论来麻痹人民。 但…… 经过百年的发展和经营,这些东西,已经不那么好用了。 什么孝悌、仁义、道德,终究抵不过空空如也的肚子与饥肠辘辘的人民的愤怒。 农民起义与反抗,在东南郡国,蔚然成灾,甚至蔓延到北方。 若是从前,无论是天子还是群臣,都拿不出办法来应对这样的局面。 也无法给出什么解释。 只能是强力镇压! 但人人皆知,镇压只能治标,而无法治本。 民众若到了真的活不下去的时候,陈胜吴广便会揭竿而起,将整个国家都拖入地狱! 就在这时,新丰亩产七石石破天惊! 这一亩产数字,直接将天下平均亩产的最高纪录,番了两三倍! 配合上三世论,简直是如烈火烹油,迅速席卷天下。 从舆论界、朝堂,直接下沉到乡村亭里,市井闾里。 成为了天下人的期望与希望。 也给了当今天子,这位君临天下四十七年的君王信心。 让他内心燃起了和秦始皇一样,万世一系,永远统治世界的野心! 而要匹配这份野心,便不能再像过去那般,将天下人当成傻子、白痴哄骗、麻痹! 因为,现实早就告诉了所有人——那一点用都没有! 只能麻痹一时,无法麻痹一世。 老百姓活不下去就会造反。 仁义道德孝悌礼仪,连信奉它们的读书人,也未必真的相信。 所以,必须换一个方式,换一个路子。 当捏着新丰亩产七石这张王牌的时候,当今天子自然知道,怎么利用它来达到最佳效果,来稳固和强化刘氏汉家的政权! 旁的不说,只要推广得当,天下亩产平均四石完全可以做到! 这就相当于,使得天下财富的基数直接扩大一倍,人民收入增加一倍! 必定会在未来数十年,造成广泛而深刻的影响! 优秀的君王,怎会视而不见,怎么会不想办法,将其利用起来? 群臣听完天子的话,互相看了看。 每一个人都清楚,天子的这一番话,将造成何等影响? 旁的不说,从今以后,恐怕地方官的考绩之中,其治理地方的人民的收入增长情况,会成为占比非常大的一项考核数据。 而相应的,其他方面,譬如德孝教化的占比就会下降。 这倒还不是关键,关键是——整个天下的风气,都会随之一变。 从学术界到民间,都将迎来动荡与洗牌! 而朝堂更是将成为重灾区! 九卿排序和权力,都将洗牌。 首当其冲的,自然是掌管财政、赋税的大司农与少府,以及负责统领百官的丞相。 这些机构,恐怕都要重组,甚至说不定会出现新的衙门,新的系统来承接任务。 在其他人还在思虑着、沉思着此事的影响和涟漪之时。 张越屈身一拜,持芴道:“陛下之言,高屋建瓴,直至要害,臣闻之如沐春风,臣不肖,愿为陛下牛马,此生为陛下之愿效死,纵然贱躯先填沟壑,亦无怨无悔!” 其他人这才醒悟过来,慌忙表忠。 倒不是没有人反对,也非是天子的话,真的直击人心,说服了这满朝文武。 而是,张越手里的兵马与天子手握的威权,说服了满朝文武。 批判的武器,永远不如武器的批判! 在如今这个时候,当今天子,早就已经因新丰亩产七石,遍野嘉禾的光环加身,成为了整个天下都认定的‘圣王’。 其权威已经直追元鼎盛世之时! 更何况,如今张越归来,他所率的大军,就驻扎在城外。 这支经过了万里远征,打穿了整个匈奴的大军。 是足以镇压和弹压一切反对势力的王牌! 而天下舆论和民心民望,更是全部不会支持任何反对者。 在这样的情况下,只要有人敢在这个时候,稍微有半分反对的意思。 哪怕天子大度,不计较这些,只要其出了这未央宫,长安百姓的烂菜叶和臭鸡蛋也足以砸死他! 大势之下,个别人的心思与态度,根本无足轻重! 天子看着这眼前的一幕,暗暗点头。 富国富民,这是他想出来的集权之政。 只要打着这个旗号,再配合一定的政绩,便足以横扫一切牛鬼神蛇,并将他的历史地位和形象,直接推到三王五帝级别的水平。 如此,这天下郡国,都将随他的指挥棒而跳舞。 汉天子威权,将重新直达基层。 特别是东南地方的亭里! 再加上…… “张子重……”天子微笑着,看向张越,道:“卿为侍中,辅佐太孙,秉政新丰,令政通人和,嘉禾遍野,亩产七石……” “为朕使,持节幕南,先败匈奴丁零王,降其姑衍王,然后挥军过弓卢水,济难侯山而夺祷余山,取匈奴龙城,禅姑衍然后封狼居胥山,凡十余战,皆战而胜之,斩首捕虏数以万计,缴获牲畜人民无数……” “赏功臣,嘉贤臣,此先王之教也!朕不敢违之……” “尚书令……”天子拍手道:“宣诏吧!” “诺!”一直矗立在旁的张安世闻言,立刻从身旁的一个尚书郎手里接过一个镶金木匣,然后从中取出一份早就已经写好的诏书,走到殿中,朗声读道:“侍中建文君臣毅,为侍中宿卫天子,勤劳国家,为太孙辅臣,尽心竭力,夙兴夜寐,功勋昭著;为使者,持节在外,亲典兵马,运筹帷幄,破匈奴于万里之外,斩捕过当,缴获无算……朕甚慊焉!其封臣毅为英候,食邑八千九百户,其令太常,告于宗庙,列名祖宗之前……” 张越听着,连忙叩首再拜:“陛下隆恩,臣无以为报,独粉身碎骨,以报君恩!” 但,这却只是一个开始。 天子拍了拍手,便有着两位宗室成员,从殿中左右,被甲而出。 左边的是稒阳候刘迁,乃是河间献王之后;右边的是德候刘善,中山靖王之后。 皆是当今天子的侄子,也是在京宗室的代表。 更重要的是——他们手里拿着的东西,格外显眼! 刘迁手中拿着的是一柄夸张无比的大斧,其斧身镀着一层明显的黄金,在这宣室殿中,几乎人人都认识它,但很少有人亲眼见过它。 因为,它的学名叫黄钺! 是君王权力的象征,其地位比天子节更高。 持有者本身,相当于半君! 而刘善手里拿着的,则是一根竹竿,其上饰有白色的牦尾。 这同样是一个很稀有,很少见,但人人皆知的器物——白旄! 只是看着这个场面,所有人内心都浮现出了他们都曾读过,而且滚瓜烂熟的一段文字——王左杖黄钺,右秉白旄以麾! 这是《尚书》《牧誓》之中的记录,乃是描述武王将指挥大军的权力,授予姜尚的场景。 而这两件器物的出场,而且以两位德高望重的宗室列侯亲持而来,几乎等于证实了一个流传已久的传说——张子重将拜将,而且是常设大将! 可以拥有莫府,可以长期统帅大军的那种大将。 是与大将军、卫将军、车骑将军、骠骑将军、贰师将军并列的将军! 而这可比先前的封侯,更令人吃惊和惊讶! 因为…… 汉家列侯数以百计,若算上宗室诸侯,恐怕以千计。 但常设将军,历代以来,很少有超过一个的。 帝国上一次同时拥有两位常设将军,还要追溯到卫青霍去病时代。 再上一次,就要追溯到开国之时了。 常设将军在汉室的地位,可比什么丞相列侯高多了。 他们每一个,都是一个势力、派系的领袖。 拥有着足够影响朝政、国策,甚至天下的权力。 常设将军的权力有多大? 以李广利为例,便足以清楚! 其在居延,以贰师将军,号令河西四郡,节制河朔、北地、陇右郡兵。 持黄钺白旄,掌征伐背叛,外交贸易。 几乎就是一个土皇帝! 更要命的是,从卫青霍去病故事之中,群臣可以知道一个细节——在霍去病崛起后不久,漠北决战一结束,大将军卫青便归朝理政,征伐大权,落入霍去病之手。 故而,即使早有风声,人们也都有心理准备。 但,当黄钺、白旄同时出现。 而且是由两位宗室诸侯亲手持之,献于天子的时候。 无数朝臣,依然震撼莫名。 特别是丞相刘屈氂,内心无比酸涩、惊讶、恐惧。 因为…… 他知道,在这场权力的斗争中,他输的一塌涂地! 天子根本没有采纳他的建议,甚至都没有听进去他的话。 这位陛下在以高爵封赏后,依然执意要将张子重的鹰杨将军的秩比和地位,抬高到比贰师将军更高的序列——以宗室诸侯执黄钺白旄而拜大将,这在过去,只有在拜大将军、卫将军、车骑将军的时候,才有可能出现。 换而言之,鹰杨将军的地位,至少也是和车骑将军齐平! 而车骑将军,那可是汉家的战车、骑兵部队总指挥,在这个没有太尉、大将军,也没有卫将军、骠骑将军的今天,几乎就是理论上的最高统帅! 正文 第一千零一十三节 争权夺利(4) 在无数人的注目下,两位德高望重的宗室诸侯,来到了天子面前。 他们将自己手中的礼器,高高举起,呈递在手上。 而天子则仗着高帝斩白蛇剑,走下御阶,来到了张越身前。 然后,他调整了一下角度,站到了张越的左侧,使得在事实上,他这个天子立于张越的西面! 于是,所有大臣全体起立,持芴再拜,接着人人肃穆,注视着这个时刻。 因为,在这一刻,当天子西面而立,意味着君臣关系消失,宾主关系上线。 持着黄钺的稒阳候刘迁则亦步亦趋,来到天子身后,拜道:“陛下,臣受命自高庙取黄钺,先斋三日,虔诚祷告列祖列宗,与太祝卜于高皇帝衣冠前,灼之以灵龟,得见大横曰吉,于是焚书高于高帝,诚惶诚恐,取此神器,以献陛下!” 天子肃穆的接过那柄沉重的黄钺,双手亲执斧身,将斧柄指向张越,然后朗声道:“英候臣毅……” “微臣在……”张越连忙恭身俯首,再拜道:“请陛下训诫!” “卿知,将军为何?”天子问道。 “臣愚钝,不知其谓,唯陛下教之!”张越连忙再拜。 “所谓将军者,一军之主,一国之帅,社稷之命,国家之基也!”天子双手拿着斧头,轻声说道:“自献公做二军,亲将上军,以太子申生将下军以来,将军便为国家爪牙,社稷鹰犬,列为上卿,金印紫绶,以掌征伐背叛,位次三公!” “将军是秉君命而制四夷者,故上古王者遣将也,跪而推毂曰:闑以内寡人制之,闑以外将军制之,军功赏爵,皆决于外,归而奏之!” “朕闻,昔司马穰苴为将与庄贾定约:旦日日中后会于军门,庄贾失约,司马穰苴责之曰:将受命之日忘其家,临军约束忘其亲,于是以军法斩庄贾于辕门!由是齐师震怖,皆畏军法,穰苴率之,大破敌师!” “孙子为吴王拜将,于宫中以妇人练军,约束既布,乃设斧钺,三令五申之后,宫妇尤轻慢之,孙子于是斩两姬,由之宫妇皆畏,行止如一,吴乃大兴……” “故将军之职,在率军,在制敌,在征伐;而将军之责,在约束,在胜敌,在社稷,在天下!” 说到这里,天子看着张越,问道:“卿可知之?” “臣谨受教!”张越于是恭敬的再拜:“必日夜牢记,夙兴夜寐,不敢或忘!” “善!”天子点点头,将手中持着的斧头微微向前,使斧柄递到张越面前,正色道:“社稷之命,在于将军,今社稷有事,国家有警,朕愿请子将而应之,未知子可愿担此重任,为国爪牙之将,做社稷鹰犬之士,备宗庙之臣,为不虞之士?” 张越自是不敢拒绝,拜道:“臣愿受命,为陛下鹰犬,社稷爪牙!” 便再拜。 天子则将那黄钺的柄,亲自交到了张越的手里,在看着他拿稳了以后,才松开来,训诫道:“从此上至天者,将军制之!” 于是,他微微屈身,作揖而拜。 这是自古以来,君王拜将、任相的传统仪式。 经过千年演化,依然保留着基本原则的仪式。 在这个仪式里,君臣的地位,处于一个相对平等的地位。 是君拜臣,委以天下之事,而臣拜君,效之以犬马之劳。 在后世,特别是北宋建立以后,这种事情就再也看不到了。 君臣彻底沦为上下,主仆的关系,而非宾主。 从此大臣再牛逼、再厉害,功劳再大,功勋再多,也无法得到君王的尊重。 这让张越真是有些唏嘘。 他拿着手里的斧柄,感慨万千。 他知道,从现在开始,他便算是这大汉帝国的合伙人了。 属于董事局的董事了。 除了董事长(天子)和ceo(太子)、总经理(太孙)外,其他人最多不过和他平起平坐。 成为了真正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臣。 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持着黄钺的长柄,郑重的拜道:“臣谨受命!” 这时,持着白旄的刘善,走到天子身边,将那白旄之杖,呈递给天子。 天子拿在手中,依旧持着白旄头将柄指向张越,授之道:“受此白旄,从此下至九渊者,将军制之!” 张越恭敬的接过白旄之柄,左手持黄钺,右手持白旄,微微起身,面向天子,恭身道:“臣谨受命!” 而天子则还以一礼,道:“将军,从此为朕爪牙之官!” 群臣到得这时,纷纷面朝张越与天子,拱手拜道:“下官等拜见将军阁下!” 太孙刘进与丞相刘屈氂、御史大夫暴胜之,则联袂走到天子右侧,屈膝贺道:“孙臣进(臣丞相屈氂)(臣御史大夫胜之),恭贺陛下,喜得社稷之将,从此宗庙无忧也!” 天子微微一笑,转身走向御阶,一边走一边吩咐:“请尚书令,为朕宣读拜将诏书!” “诺!”张安世微微恭身,捧着一份帛书,走到张越面前。 他看了看,张越手里持着的黄钺白旄,于是微微恭身,趋退三步,然后才道:“请将军敬闻天子诏书!” 张越于是恭恭敬敬的轻轻放下手中的黄钺白旄,然后才屈身跪下来,拜道:“臣谨闻诏命!” 张安世这才摊开帛书,朗声宣读起来:“赏有功,罚有罪,此高帝之所以得天下也;褒功臣,封有德,此太宗所以德牟天下也!侍中英候臣毅,躬于王事,勤劳社稷,率军行于幕南,先破匈奴丁零王,斩捕自其呼揭王以下七千余人,生得匈奴姑衍王,挥师过弓卢水,济于难侯山,下祷余山,禅姑衍而后封狼居胥山,夺匈奴龙城,使其母阏氏亡命奔于燕然山,以匈奴之地与俘虏相要挟,救忠臣义士于水火之间,朕甚嘉之,其拜侍中英候毅为鹰杨将军,秩禄如骠骑将军故事,命宗正录将军之名,告于宗庙,策少府建鹰扬将军莫府,许鹰杨将军,亲卫三百,自为其用!” “臣谨奉诏!”张越长身而拜,从张安世手中接过那份诏书。 而所有大臣,则全都目瞪口呆,看着这一切。 丞相刘屈氂,忍不住吞下了一口名为嫉妒的口水。 奉车都尉霍光则悄悄低头,叹了一口气。 光禄勋韩说,更是紧紧咬住了嘴唇。 鹰杨将军,秩禄如骠骑将军故事? 若不理解汉室体系,可能还会觉得不过如此。 但…… 然后了解汉家体制的人,都会倒吸一口凉气! 因为……骠骑将军是大司马冠军仲景候霍去病未进位大司马之前的头衔。 其权力之大,简直超乎想象,甚至可以说是梦幻! 按照霍去病故事,新的鹰杨将军莫府,可以招募或者从现有的汉军系统里,选择两位长史(秩比八百石),四位左右前后护军都尉(秩比六百石),六位负责统管军队贸易与互市,甚至扮演财务官的军市令(秩比四百石)以及负责协助将军本人,管理莫府军事、参赞军机的司马、从事中郎、令吏、尉以及掾属官吏、军官百余人。 此外,可以合法的在长安城内(除宫苑外)拥有一支三百人的武装卫队。 这支卫队,可以合法装备汉军制式军械、甲胄、战马甚至强弩硬弓。 在紧急时刻,将军本人有权不经过天子许可,就调动这支卫队,参与平叛、捕盗以及诛杀不法分子(仅需事后报备)。 更紧要的是,将军莫府的一切,都由将军本人处置。 包括但不限于法律、奖罚、升迁任免。 这就是常设将军的可怕之处! 自成一系,拥有一个属于自身的绝对忠诚的系统。 而且,这个系统的薪俸、福利。都是国家支出负担,且是直接走少府的帐。 除了这些,最重要的一点是——鹰杨将军的秩比地位,是高于原来的贰师将军李广利的。 换而言之,从现在开始,大汉帝国的最高军事将领换人了。 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年轻人,一跃而起,成为了帝国军事地位最高,秩比最高的大将。 更可怕的是——他已经拥有了可以与贰师将军掰腕子的实力! 那支跟随着他经过了万里远征锤炼的大军,足以让其的力量,不属于贰师将军麾下的那支精锐。 “变天了……”许多边缘人物,交头接耳,甚至兴奋无比的在心里暗暗想着。 这是他们的机会! 两虎相争,必有一伤! 而起争斗之时,肯定会带来无数机遇。 只要抓住其中一个机会,就可以改变命运,改变人生! “这下子……朝局大乱矣……”许多九卿、权贵则在心里叹着。 他们是那种和李广利与张越关系都不怎么样的人。 如今的局面,对他们最是不利。 因为,两强相争,aoe余波最容易波及的就是他们。 只要一个不小心卷入其中,他们就可能随时沦为牺牲品。 剩下的其他人,却都是互相看了看对方,然后不由自主,下意识的将视线挪开,然后不怀好意的在心里冷笑起来。 “哼!”续相如、司马玄、辛武灵等,都是恶狠狠的看了一眼在殿中的那几位李广利的死忠,握紧了拳头。 如今,将主荣升为鹰扬将军,受黄钺白旄,秩比骠骑将军故事。 对他们来说,与有荣焉,但同时也吹响了战斗的号角。 贰师将军李广利,为了稳固权力,同时也为了可以在河西无后顾之忧,故而在朝堂上安插了大量亲信,布置在许多关键位置。 其故旧亲朋,更是遍及朝野。 过去,这些肥差和权力,是贰师将军一派的禁脔,无人敢觊觎,更没有人敢伸手。 但现在…… 将主已经成为了帝国最高大将,亲受黄钺白旄。 那么,对司马玄等人来说,这就意味着,他们必须为自己的将主,夺取权力,擭取特权。 首当其冲的,就是李广利系统曾经霸占和占有的资源和权力。 这是不需要人教,也不需要人指使,甚至都不需要眼神,他们自己就会动手去做的事情! 原因很简单——倘若连这点事情都做不好,背靠着鹰杨将军,连这么点小事情都搞不定。 他们还有什么脸出门告诉别人:吾乃鹰杨将军门下走狗? 又有何脸面,再见将主? 况且,这些权力和官职,本身就是极具诱惑的东西。 而在他们的对面,十几位跟在丞相刘屈氂身后的官吏、将官,都感受到了来自自己对面的恶意与挑衅。 不寒而栗的情绪,从心底萌发而出。 让他们颤抖、战栗。 因为,他们知道,一个新势力在崛起之初,是最有战斗力,同时也是最团结,最凝聚且最强大的! 他们会像打了鸡血一般,拼命的找人麻烦,想方设法的踢开任何他们想踢开的人。 就像当年贰师将军李广利二征大宛得胜归朝一样。 整个贰师将军系,在半个月内,就向天子报告了整整四千多人的有功功臣名单。 并使得其中的大部分人,都得到了理想的职位。 三位列侯、四位九卿、一百多位两千石、一千多名千石,两千多位四百石以上…… 而与之相对应的,则是数位列侯,四位九卿、数百名两千石、千石鞠躬下台,包括长安在内的十余个郡国势力重新洗牌。 失意者的名单,比得意者还长了一倍…… 这就是新势力崛起之时的恐怖之处! 他们会肆无忌惮的,想法设法的,摧毁和打击敌对者,甚至踢开任何他们觉得妨碍他们的人。 而且,在整个过程里,他们不会觉得有任何问题。 甚至会充满正义与使命感,觉得自己是为天下除害,为世界扫清蠹虫,让能者上,庸者下。 于是,整夜整夜都辗转反侧,沉浸在自我情绪的兴奋之中。 这种经历,他们都曾经有过。 而现在…… 轮到他们成为了被淘汰、被踹开、被踢开的对象时。 每一个人都深感震怖、不安。 好在,他们并非完全没有胜算,也不是全无抵抗能力。 所有人都将目光看向他们的首领——丞相澎候刘屈氂。 而刘屈氂亦回头看向他们,微微点头。 此时,刘屈氂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此诚危急存亡之秋也! 正文 第一千零一十四节 争权夺利(5) 宫宴散去之时,已是人定时分。 群臣从未央宫北阙宫门鱼贯而出,所有人脸上都挂着深深的忧色。 “丞相……”典属国徐争快步的靠近丞相刘屈氂,然后长身一拜:“今鹰杨将军立,比骠骑故事,下官甚为惶恐,还请丞相教之:下官该如何面对鹰杨将军号令?” 典属国,是汉大鸿胪下最重要的机构。 主要负责天下藩属义从事务并指导各藩属附庸王国/部族内部的内政外交。 一直以来,这个职务便被贰师将军系牢牢控制在手中。 依靠着这个优势,李广利才能在河西四郡予取予求,可以随时征调大批义从骑兵补充进汉军,甚至直接从辉渠、昆邪、休屠、月氏等部征兵! 相同的,若有人想要对贰师将军的势力范围,发起挑战。 典属国就是首当其冲的职位! 徐争当然明白,故而一散朝,马上就来找刘屈氂请教对策。 刘屈氂想了一会,又看了看周围,对徐争道:“贰师将军,天子大将;鹰扬将军,亦天子之将,社稷爪牙,典属国何必惶恐?” 刘屈氂拍了拍徐争的肩膀,笑道:“典属国当前第一要务,还是要将河西战事放在心头!放在紧要处!不可分心,要全力以赴,策应贰师将军的大策,为国建功,为陛下效忠!” 徐争听着,微微一楞,马上就明白了过来,立刻拜道:“下官明白,下官谨受教!” 现在,河西之战,已经一触即发。 这是贰师将军李广利与刘屈氂的豪赌。 也是李广利集团应对新的对手的最有力的反攻! 为此,他们甚至不惜押上了河西过去二十多年来的稳定局面,用尽手段挑衅和刺激羌人、月氏人、匈奴人乃至于其他西域王国。 为的就是诱导各方势力,主动来到汉军经营日久的边墙之下。 让他们在汉军的作战范围内与汉军主动开战。 压力虽然大,赌注虽然很高。 但,只要赌赢,这场大战就会立刻鹰杨将军的漠北远征。 成为甚至超过当年漠北决战的旷世之战! 而贰师将军李广利则可以挟此大战胜利之威,重新登顶汉家最高武将的宝座,甚至拜为大将军、太尉,成为那个鹰杨将军的顶头上司。 如此一来,自然贰师将军系就可以不战而胜。 鹰杨将军的走狗们,将哑口无言,黯然失色,只能灰溜溜的夹起尾巴,低头称臣。 故而,争斗的关键,根本不在这长安。 而在数千里外的令居、狄道、酒泉、张掖、武威、居延、轮台甚至楼兰。 只要河西之战得胜,哪怕长安这里一败涂地,战胜之日,就能立刻反攻倒算,甚至拉清单将敌人一个个清算。 反之,即使长安能赢,只要河西败了,也将满盘皆输! 胜负早已经不是靠着政斗可以决定的了。 因战争而起的,必因战争而结束。 之前,徐争关心则乱,如今被刘屈氂一说,马上就明白了过来。 他对着刘屈氂深深一拜,然后就转身离去,看得出来,他已经重新恢复了斗志。 但…… 徐争根本没有看到,在他转身的刹那,刘屈氂眼中流露出来的神色。 那不安与忌惮的恐惧! “陛下根本没有采纳吾与其他同僚的建议……”大汉丞相藏在袖子里的手,有些忍不住的战栗。 早在半个月前,不甘愿坐以待毙的他,就联合了本派系的同僚,砸下重金,疏通了宫廷关系,然后面见天子,陈述厉害,将可能的风险,以隐晦的方法,向天子报告。 而且,以刘屈氂所知,参与此事的不止是他和他的派系。 还有其他很多人,甚至包括了一些此前与那张子重关系亲密的大臣,也参与其中。 无数势力联合起来,向天子游说。 甚至在皇后、太孙、宫廷贵人之前,反复陈述厉害,晓以大义。 这本是十拿九稳的事情。 事实上,在今夜之前,刘屈氂一直认定,天子已经采纳了意见。 那张子重必然将得高爵高食邑,而低配鹰杨将军的秩比。 天子也一定会因为忌惮大战之前的厉害,而不敢冒着可能刺激河西的危险,而将那张子重的鹰杨将军莫府提到贰师将军之上! 最多,只会是一个‘比贰师将军’。 哪成想,今夜发生的一切,将所有先前推定的事情,全部推倒。 一个‘比骠骑将军’的鹰杨将军,就此诞生。 而且,是由两位宗室诸侯亲执黄钺白旄以献天子,而天子以黄钺白旄授其大权! 更是亲口许诺‘从自上至天者,将军制之’‘从此下至九渊者,将军制之’。 这等于授予后者,拥有征讨天下不臣,诛杀不服夷狄的权力。 只要其领兵出外,随时随地,都可以借此特权,节制其想要节制的郡国兵马! 包括,贰师将军的河西四郡…… 深深的长出了一口气,刘屈氂低下头来,咬紧牙齿。 他明白,河西之战,他与李广利都只能胜! 而且必须大胜之! 小胜乃至于胜利果实不够大,都可能招致厄运! “茕茕白兔,东走西顾,人不如故,衣不如新……”刘屈氂忽然笑着吟诵起这首在民间已经广为流传的诗歌,嘴角的笑容,满是苦涩:“可怜呐!可怜呐!丈夫哪里会知旧妇怨?人不如故?喜新厌旧,人之常情呐!” 所有的一切,都已经告诉了刘屈氂。 当今天子,已然不耐烦了! 不止是对李广利,也是对他! 哪怕他才上任丞相不过八个月…… 但这位陛下,却已然按耐不住了…… 不然,他便绝不会做出这种公然打脸,公然无视丞相的决定! 那不止是赤裸裸的向李广利表明态度:将军请拿出将军的态度来! 更是在对他这个丞相表明立场:朕欲建不世之功,丞相能佐则佐,不能佐,不如退位让贤! 而这一切,都是因为那个人——英候鹰杨将军张子重! 新丰的实绩,万里远征的胜果。 使得这位陛下,重拾了壮年的雄心壮志! 他要立刻马上就看到成绩! 不能给他成绩的,趁早滚蛋,让能做出成绩的人上位。 不识趣的人…… 朋友,你听说过条候周亚夫吗? 给你脸还不要脸,那就别活着了。 刘氏素来凉薄! 不管是对大臣,还是女人,乃至于兄弟手足。 ……………………………… 张越与刘进,联袂走出宣室殿。 司马玄、续相如、辛武灵以及匈奴的虚衍鞮,紧随其后,亦步亦趋。 “张卿……”刘进对张越问道:“有功将士名单,是否已经撰写完成了?” “回禀殿下,臣早已经将有功将士名单整理、确认完毕……”张越答道:“除司马将军、续将军、辛将军以及姑衍王外,符合上报朝堂,请求封赏的人,计有五千四百三十二人,其中乌恒、匈奴义从八百余人……” 至于司马玄等人的军功与封赏,自是轮不到张越来报告、申请了。 那是少府、尚书台以及丞相府的事情。 按照惯例,他们封侯是必然的。 就看能封多少?给什么样的地方了? 此外,虚衍鞮的单于之位,也是十拿九稳。 对张越而言,关键的重点,始终是上报朝堂的有功将士名单! 能否将名单上的人的封赏全部落到实处,能否实现所有诉求,关乎他本人的威权以及鹰杨将军的地位。 但这个事情,需要时间。 毕竟,几千人的封赏,几千个官职。 一下子想要落实下去,难度非常大! “卿将有关名单送到孤的宫里来吧……”刘进道:“孤会亲自来操办这个事情!” “殿下……”张越听着,连忙道:“臣岂敢劳动殿下?” 这事情,刘进若出面,当然是很好办的。 三公九卿,谁敢不给太孙面子? 拾掇拾掇,完全可以将最难安排和安置的将官,安置下去。 但,那不是张越想要的。 也非是张越的部下所希望的。 靠着太孙出面,才搞定有功将士的职位? 传出去,谁还瞧得起那些人? 这个事情,甚至连张越都不好直接出面争取。 这不是小事。 正主下场,要冒的政治风险实在太高。 更会破坏游戏规则——汉室素来,就是一个养蛊的地方。 强汉,不仅仅是精兵名将辈出。 正坛的撕逼小能手,也是一茬茬的长。 自高帝开始,朝堂内外,无日不斗,无日不争。 争斗纠缠中,诞生了一个个充满生机与斗志的团体。 当今天子在位的这些年里,更是不断上演着堪比后世宫斗剧一样精彩的剧情。 创造出了一对对冤家对头。 田蚡窦婴、公孙弘主父偃、张汤庄青翟…… 能者上,庸者汰。 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令整个国家变得极为好斗。 一言不合,就要灭人国家,毁人城市。 但,这样激烈的争斗,也有着强烈的后遗症。 田蚡窦婴、张汤庄青翟,最终都是同归于尽。 所以,游戏规则也渐渐完善。 到得如今,普遍承认的潜规则之一就是——王不见王。 两大派系相争,正主不下场。 先下场者要被天下嘲笑,是输不起的low逼。 一般,正主下场都是那种万不得已之下,破釜沉舟的决死一击。 故而,当初公孙贺与李广利争权夺利十余年,但李广利与公孙贺却依然可以坐到一张桌子上谈笑风生,哪怕明明就在他们眼前,彼此的部下已经打的头破血流,他们却依然可以含笑自如。 这个规则,张越不打算破坏。 更不提,让刘进亲自下场这种事情了。 那已经不是破坏规则,而是毁灭规则了! 刘进却是叹了口气,无奈的摇摇头。 这数月来,他成长了许多,慢慢的也变成了一个熟知政务的正治人物。 所以他知道,一场空前的大战,就在眼前了。 新兴的军功贵族们,会挥舞着他们的功勋,将一个个官职、官署,抓到自己手里。 这场激烈的战斗,将彻底改写朝局,改变国家。 数以百计,甚至上千的官员、贵族将黯然失意,离开长安。 地方郡国,也将面临洗牌。 动荡会持续数月甚至数年。 毋庸置疑,这很招黑,也很招人恨! 刘进真的不喜欢这样,他性格素来喜静,不爱喧哗与撕逼。 所以,才主动提出替张越处理。 可惜…… 微微的叹了口气,刘进知道,他是不可能说服张越,也没有理由说服张越。 张越看着刘进的神色,就知道这位太孙殿下的老毛病又犯了。 于是,轻声劝道:“殿下不必太过担心……” “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何况,这朝堂如一潭死水,沉寂已久,是时候放几条鲶鱼进来,搅动一下这死寂的水潭,让新鲜血液流动起来……” 张越在刘进面前素来很坦白、坦率。 因为他知道,刘进虽然有些圣母,但不是那种优柔寡断之人。 他的圣母病,有些类似后世那些喜欢在网上指点江山的人,回到现实,还是会拎得清的。 刘进听着,沉默片刻,道:“孤知道啊……孤知道啊……” “这是皇祖父的意思……” “将卿与诸位,架到火上烤……也将贰师将军和丞相架到火上烤……” “看谁先支撑不下去……” 张越闻言,不可思议的抬起头来,看着刘进。 他记得,数月之前,刘进绝不会想到这个地方,更不会明悟到这个地步! 仅凭这一点,这位太孙殿下就已经拥有了一定的正治意识与判断了。 更难得的是,他看出来了这些问题,却依然怀有一颗仁心,想要消弭矛盾,甚至不惜牺牲自己的名声,促进团结! 这……简直是…… 张越看着刘进,莫名的想起了那位已故数十年的太宗孝文皇帝。 毋庸置疑,只要刘进继续成熟、成长下去,并依旧怀有这样的仁心。 那么,大汉帝国恐怕就又将出现一位与那位太宗皇帝相提并论的君王了! 这是好事! 不过…… 在现在,张越觉得刘进还是应该猥琐发育的好。 哪怕太宗皇帝,在未即位前,不也是以‘中庸忠厚’的形象,出现在外人眼里吗? 所以,张越立刻就上前道:“殿下,陛下圣意,身为臣子,臣不敢揣测,臣以为殿下宜当如是!” 然后,张越又转身看向身后众人:“诸公今夜什么都没有听见,对吗?” 司马玄等人立刻低头答道:“臣等耳鸣已久,未闻有声……” 刘进看着,忽地笑了起来,拉上张越的手,道:“卿实在多疑了!” 正文 第一千零一十五节 霍光的心思 天色将明,霍府后院的阁楼内的油灯,依然绽放着光明。 霍光脸上,带着挥之不去的疲惫。 “鹰杨将军……”他咀嚼着这个将名,不断的反复念叨着,内心无数思绪此起彼伏。 这是他失眠的第N个夜晚,更是他失眠程度最深的一个夜晚。 “大人……”其子霍山上前拜道:“小子以为,大人如此烦忧,不如去请张鹰扬登门做客……或者,大人派人去传个信,告知张鹰扬,大人有意登门拜访……” “无知!”霍光狠狠的瞪了一眼自己的儿子:“事情若是有这么简单就好了!” “今时不同往日了……”霍光轻声道:“当初,彼不过是新贵侍中,天子宠臣,吾与之,无论往来,皆不会为人所忌!” “但现在……”霍光摇着头道:“无论是鹰扬将军登门密会奉车都尉,还是奉车都尉往拜鹰扬将军……” “这传出去,怕立刻就是好大一场风波!” 前者,会被有心人利用,甚至成为攻仵他这个奉车都尉的王牌! 哪怕现在没事,将来也可能成为罪证。 至于后者…… 霍光可还没到不要脸的地步! 想到这里,霍光就忍不住叹道:“若是那杨孙氏也回来就好了!” 若那个女人也跟着回来了,那么此刻他就可以走夫人外交的路线,让自己的妻子去与对方重建塑料姐妹花的闺蜜情。 有了这么一层关系,传话和沟通也会方便许多,不必像现在这般苦恼。 霍山听着,忍不住道:“大人,何不去请金伯父做中人?” 霍光闻言,苦笑着摇摇头:“痴儿!你该不会以为,金日磾愿意做这个中人吧?” 他和金日磾交情密切,关系深厚,确实是事实! 但…… 哪怕亲兄弟,一母同胞的骨肉,也要把帐算清楚,才能避免矛盾。 何况是这正坛上的盟友? 别人的关系,永远是别人的关系。 想要借用,就要付出代价! 而且,哪怕金日磾愿意,他家人也未必答应。 与其到时候闹得不愉快,还不如一开始就将关系撇清,这样至少还有一个缓冲。 早在漠南大捷传回长安的瞬间,霍光就明白了。 金日磾,从今以后不会再是他的亲密盟友。 金氏家族,也从此再不会与他关系密切了。 这不是什么世态炎凉,也与什么趋炎附势没有关系。 事实上,这是霍光和金日磾的默契。 在张子重崛起势不可挡之后,金日磾的地位,立刻就变得特殊起来。 他将成为一个缓冲,一个协调矛盾的存在。 在今天,金日磾的地位,更加特殊起来。 他成为了唯一一个可以在张子重与霍光、张安世等人矛盾甚至对立时,能够在两边周旋,两边缓和的存在。 而任何试图或者企图,让其下场,站到自己这边的行为,在霍光看来都是愚不可及的蠢想法! 因为,金日磾的地位,只有中立,甚至是偏张子重,才能有说话的分量! 不然,一个歪屁股的姻亲,而且仅仅只是一个侍妾的叔父,跑去一群骄兵悍将面前说话,哪怕再有道理,别人也不会听,甚至会厌烦!这反而会起到反作用! 金家的其他人,也不会允许金日磾为了他自己,而恶了如日中天的鹰杨将军系,使得家族的未来指望,陷入被人议论和非议的境地! 这不止是一个正治问题,还是一个伦理问题。 “那怎么办?”霍山一脸懵逼。 “若是简单,为父何必苦恼这么久?”霍光冷笑着:“你啊,还是要多学学……” “父亲大人,难道就没有想到解决之道?”霍山立刻就急了起来。 因为这天马上就要亮了! 天一亮,那位张鹰扬就会按照传统,入宫觐见天子,同时将其拟定的有功将士名单呈报上去。 在那份名单,呈递到天子案前开始,长安城内的战斗,就会立刻打响! 鹰扬将军系,也会从那时开始出现在人前! 哪怕是霍山,也知道,这场战斗将会波及朝野上下的每一个人,涉及无数人的利益! 鹰杨将军的部下,挟漠北决战后对匈奴的最大胜利而归。 战功就是他们最坚实最可靠的武器! 尤其是那些斩将夺旗、先登擒王之士,朝堂必然要给他们一个体面而合适的官职。 这样,天子就会遣使去询问他们想担任什么样的官职?想在那个地方继续为天子和国家发光发热。 按照惯例,这些人会推辞,说一堆‘臣本鄙薄之士,乡野之民……为陛下效死,为社稷效命,不敢望赏……’。 天子当然不会当真,而是会在接到奏疏后,再次派出使者,慰勉和嘉奖。 如是往来三次,他们才会扭扭捏捏的提出‘假如陛下看的起臣这样的粗鄙之人,那么若陛下能让臣负责XX工作,臣万死不辞’。 这样,一般情况下,天子都不会拒绝有功大将‘合理而谦卑的请求’。 于是就会诏下有司,让有司围绕对方的意图,给其安排一个‘适合的职位’。 职位的高低与职务范围,是与其功勋挂钩的。 按照过去的惯例,通常,这些有功之士,会咨询将主的意见,从而集体抱团选择一个或者多个官署进行突破。 就像李广利当年,就是以少府、太仆和大鸿胪为突破口,最终将少府、大鸿胪纳入控制,并将太仆的三十六苑里属于河西的部分掌握到自己人手里。 现在,鹰杨将军系,一定会故技重施。 所以,他们会选择从那里突破,就成为了关键。 在霍光而言,他是一定不希望,鹰杨将军的部下,将他好不容易培养和维系的团体,给冲个七零八落! “办法……”霍光揉了揉太阳穴,道:“当然是有的……” 霍光看向霍山,忽然笑了起来:“不过需要吾儿吃点苦头……” “嗯?”霍山不明所以,但本能的察觉到了异常。 “除武事外,张子重最在乎的就是新丰了……” “吾儿愿不愿意,主动去新丰官署报名,参加下一次的新丰公考,并从基层的里正做起呢?” 这是最好的示好与拉拢方式。 更是最佳的暗示:张鹰扬放心飞,长安之事,为兄绝不给鹰扬拖后腿,只会帮忙! 没看,我连儿子都送到贤弟的部下去了吗? 贤弟若有事,为兄的儿子也跑不了! 唯一的问题是,能担此重任的儿子,必须是嫡子,且得有些能力,免得出去丢人现眼。 霍山,是霍光唯一的选择! 其他儿子,都不合格! 不是太纨绔,就是太蠢! 只有霍山,虽然纨绔了一点,但总算还有些能力,不是很蠢。 霍山听着,瞪大了眼睛,恐惧万分! 新丰的基层官衙是什么处境,霍山岂能不知? 那是龙潭虎穴,黄泉九渊。 传说去了的人,全部都脱了一层皮。 那地方,工作狂比比皆是,疯子数之不尽! 通常,连休沐日,都能在乡官邑里看到几十个人在工作。 更要命的是,其基层的官员,最喜欢去田间地头,和泥腿子谈心,甚至下地一起劳作。 而,若有人不肯加入。 那就会被认为是‘无能之人’‘毫无仁心之士’。 瞬间长安城里的文人,就能写出几百篇批驳的文章,将这个人从上到下都黑个底朝天。 若是像他这样的勋贵子弟,恐怕只要敢偷懒半分,长安城里的文人,能写出几百万字的文章,将他黑成史上第一纨绔废物! 这不是夸张,而是事实! 新丰那地方,现在已经成为了公羊学派的理想派与治学派的狂欢场。 而且,他们和长安乃至于天下文坛都有着密切联系。 过去数月,不是没有权贵子弟下去想要镀金。 结果…… 大部分人都黑的不敢出门见人了。 其本人的正治前途与未来,更是付之一炬。 没办法,现在整个社会的舆论,都被公羊学派的激进派与理想派所控制。 这些家伙,天天拿着新丰吹。 说的好像只要天下官员都像新丰人一样努力,明天就可以跑步进入三代之治,迎来新王,甚至进入太平世,永享繁荣! “怎么?”霍光瞪着眼睛,看向霍山:“汝连这点胆气都没有?这点苦头都不肯吃吗?” 霍山一听,立刻就低下头来。 含着金钥匙出生的人,这辈子别说吃苦了,便是连饭菜稍微有些不合口,都要骂人! 如何能去新丰,跟那群疯子一起吃糠咽菜,更不提下地和满身臭汗,粗鄙不堪的老农说话了? 只是想想,他都会感觉恶心! 但…… 父亲的压力,也不是他敢拒绝的。 霍山知道,只要他说个不字,天一亮他恐怕就得回河东老家,这辈子都别想再回长安了! 至于什么霍府未来的荣华富贵,更是将他绝缘! 看着自己儿子的模样,霍光忍不住叹了口气,只好许诺道:“汝是能去新丰,从一亭长坐到县中的主事,那这霍氏世子,吾必立汝!” 霍山闻言,立刻抬起头,对着霍光拜道:“儿子愿为大人分忧!” 不就是吃点苦吗? 咬咬牙也就过去了! 再说,如今的新丰,已经扩大到三县范畴,年后就要变成五县。 若是想想办法,说不定可以分配到一个比较安逸舒适的地方。 正文 第一千零一十六节 态度 黎明的曙光,从天际绽放。 张越穿着朝服,走在北阙的城楼下。 “君候!” “将军!” 一路上,数不清的人,都向他投来目光。 所过之处,人人避道在侧,恭身行礼问安。 哪怕是丞相刘屈氂,也主动上前,问道:“鹰杨将军来的可真早……” “不敢!”张越滴水不漏:“丞相来的更早!” “呵呵……”刘屈氂皮笑肉不笑:“将军今日就要呈报有功将士名单了?” “嗯……”张越面带笑容:“有劳丞相关怀,以后可能还有很多需要劳烦丞相费心之处!” 刘屈氂听着,低下头来,嘿嘿两声。 虽然两人的谈话,听起来,似乎一派和谐。 但明眼人都看出来了,丞相澎候与英候鹰杨将军的周围已经火花四溅。 甚至可以用剑拔弩张来形容了。 “丞相、张鹰扬……”韩说忽然走到两人前面,拱手一礼,笑着道:“在说什么,如此开心?” “吾正欲与张鹰扬,谈谈河西战事……”刘屈氂轻描淡写的说道:“想来鹰杨将军,也定有高论……却不想,光禄勋也来了……不如,光禄勋也来说两句?” 这句话,刘屈氂一语三关,其中夹带着明捧暗贬的味道。 韩说自然听了出来。 长安高层里谁不知道,半月前天子曾经指使张安世派人去咨询张子重有关河西之事,最后更依照张子重的建议,给李广利下了诏命的事情? 就连外面的八卦党,也闻到了些风声,在到处议论。 如今,刘屈氂主动提及这个事情,既是在示威,也是在悄悄的讽刺他韩说。 不过,韩说这辈子被人讽刺的多了去了。 若是被人讽刺了,就要拉下脸,韩说恐怕早就被人气死了。 所以,他闻言不怒反笑,道:“丞相太看得起下官了!当初贰师将军早就说过了,下官充其量不过校尉之才……哪里敢在这样的大事上随意说话?” 刘屈氂闻言,嘿嘿了两声,但袖子里的手,却忍不住的握紧了,心里面更是痛骂了起来:“卑鄙小人!” 想当年,贰师将军如日中天的时候,韩说何曾敢放半个屁?滑轨都来不及! 刘屈氂只觉得恶心! 他看着自己面前的张子重和韩说,咬了咬牙齿,勉强挤出些笑容,道:“光禄勋实在是太谦虚了,想当年,光禄勋也是国家大将,为横海将军平定南越之乱,可谓是智勇双全啊!” 韩说低声笑了一声,道:“下官老朽矣,如今天下,还是要看贰师将军与鹰杨将军的!” 张越在旁边听着这两只老狐狸之间的嘴炮,莫名的感觉有些喜感,便忍不住的笑了起来,道:“丞相、光禄勋,都抬举小子了……” “小子年不过二十,哪里敢随意议论远方之事?” 刘屈氂听着,有些不敢相信的看着张越。 他本来都已经做好了,被这位鹰杨将军打脸乃至于踩着肩膀反复吊打的准备! 毕竟,对方如今正是得意之时,本身又很年轻。 年轻人,意气风发,骄傲自满,将全天下都看轻这是常有的事情。 更何况这位自出仕以来,便以打脸和刚强闻名。 张蚩尤三字更是建立在无数勋贵外戚的骸骨之上的。 哪成想,对方居然能忍住? 这就让刘屈氂憋的有些难受了。 因为,今天他是故意送脸上门,故意想给对方一个机会来羞辱和打压自己的。 这当然不是刘屈氂抖m,这实际是一种正治手段。 为的就是告诉满朝文武——英候鹰杨将军张子重,乃是跋扈大将,得志便猖狂。 身为国家大将,食邑八千七百户的列侯,却连丞相也不尊重。 届时,他刘屈氂不仅仅可以借此争取到很多同情心,还可以借机内虐一波。 告诉如今已经有些动摇或者气馁的李广利系统的人——别想投降输一半了,哪怕滑轨,对方也不会放过自家。 这是生死之争,是回家种田,还是继续高官厚禄的殊死一搏! 哪成想,这张子重却根本不咬钩! 甚至,宁愿在大庭广众之下,亲口将参与河西战事的权力推掉。 这让刘屈氂精心策划了整整一夜的计策,直接落空。 顿时,刘屈氂的脸色就精彩的和酱油瓶一般。 “这可不像张子重啊……”刘屈氂忍不住想了起来:“此中必定有诈!” 张越看着刘屈氂,认真的拱手道:“不过,既然是丞相相问,小子虽然给不出什么良策,然而,小子愿向丞相保证:假使贰师将军有需要,小子赴汤蹈火,执刀提剑,鞍前马后,在所不辞!” 说完这一句话,张越就转过身去,看向跟随在他身后,始终以他为中轴的朝臣、部将以及老朋友们长身一拜:“吾闻,乡间有老翁曰: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况乎两千石、列侯?今河西有事,此国家大事也,关乎天下兴衰,此非贰师将军一人之事,是天下之事!” “吾今日在此立言:敢坏贰师事者,吾与之不共戴天!”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抬头。 司马玄等人则立刻拜道:“诺!谨遵将军令!” 然后,这数十名将官集体起身,提着宝剑,跟着张越的脚步,昂首挺胸,向着未央宫的宫阙而去。 只留下身后刘屈氂等人诧异、不解的神色。 无数人都是皱着眉头,不敢相信。 “这鹰杨将军难道打算和贰师将军和平共处?”许多人内心浮现着疑惑。 没办法,过去二十年的正治斗争里,从来没有什么‘相忍为国’的例子。 反倒是,互相拆台,拆的不亦乐乎! 旁的不说,李陵是怎么被坑的?谁不知道? 赵破奴又是怎么兵败匈河的?那个心里没点b数? 这猛然间出现一个把天下挂在嘴边,公开承诺支持甚至放话‘谁坏河西事,别怪劳资不客气’。 这既是敲打别人,也是在敲打他的部下啊! 要知道,这种话,只要放出去了,就一定得遵守! 因为汉人重诺! 地位越高的大臣权贵,毁诺的代价就越高! 而一个没有信誉,曾经公开毁诺的人,是无法在汉室生存的。 旁的不说,光是天下人的唾沫与非议,就足以让此人从此退出正坛,变成臭狗翔! 只是…… 许多人眼中都难掩失望之色。 “若张鹰扬与李贰师冲突不起来……吾等这些日子来处心积虑的谋划,又是为了那般啊?”无数节奏大师,在内心哀嚎起来。 要知道,这些日子来,数不清的权贵大臣,都已经在自家做好了十二分的准备。 不止雇佣了大批的无赖、游侠,还贿赂了许多八卦党内的头子。 随时都准备,带贰师将军和鹰扬将军的节奏。 甚至,还准备伪装成贰师与鹰扬各自内部的人,给双方造谣、抹黑,激化双方彼此的矛盾。 把这个事情闹得越大越好。 在这些节奏大师眼中,最好是张鹰扬和李贰师一起完蛋。 这样,就会一下子空出数千个官职。 当然,倒下一边也可以。 这样他们就可以吃点残羹剩饭,甚至捡个漏,一飞冲天! 没办法! 这些家伙已经只剩下这么一条路可以走了。 他们当官,不会民政,不懂地方,为将则不知行伍、地理、兵书。 除了带别人节奏,搞死几个大佬,趁机上位外,他们没有别的出路! 而汉室定期会进行的内部清洗和换血,又是他们的催命符,迫使他们必须想方设法的稳固地位,擭取权力。 否则,就有可能在下一轮的洗牌里,被淘汰出局——高帝功臣一百五十余人,太宗功臣百余,先帝功臣八十余,到得今天,基本都已经出局了。 哪怕是当今天子即位后的功臣外戚集团,也已经换了好几茬了! 但…… 现在,他们却只觉得失落,心里面空荡荡的。 刘屈氂却是感觉无比尴尬,老脸都有些挂不住。 他知道,今天之后,自己将很荣幸的成为天下嘲笑的对象。 若那张子重,真的实践了他今日的诺言,他这个丞相更可能会登上史书,成为后人的笑柄。 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或者干脆因此创造出一个全新的典故? 想到这里,刘屈氂就莫名的打了一个冷战。 但,在同时,他也不免狐疑起来:“张子重在玩什么阴谋?” “他会如此好心吗?” 要知道,哪怕是贤如张苍、陈平这等名相,在历史上也绝不会对自己的政敌手软。 其争权夺利起来,手段之阴狠,令人毛骨悚然。 在本能上,刘屈氂不愿意相信,也不敢相信,那张子重会如此好心! 毕竟,对方可不是傻白甜,而是整个长安甚至天下都赫赫有名的‘张蚩尤’。 宽厚这个词和对方是绝缘的。 睚眦必报,方是其真实写照! 死在他手里的人,不可胜数,整个长安内外,闻张蚩尤之名,谁不胆寒? 此番出京,更是踩着无数人的尸骨,带着大军凯旋而归。 其带回来的女子财帛,让少府那些见惯了风浪的老家伙都惊骇莫名! 这样的人物,会有所谓的妇人之仁? “这其中定有蹊跷!”刘屈氂暗暗的想着,但终究不敢宣之于口。 …………………………………… 带着部将,走入宫阙之内。 这是张越与他的将官们的特权,亦是汉家的传统。 大胜而归的将军及其有功将士,可以先入宫阙,甚至可以提前与天子沟通。 这是他们应得的荣誉。 “将军……”司马玄走在张越身后,轻声问着:“我们不与贰师将军为难了吗?” “为何要与贰师将军为难?”张越笑着问道:“河西战事,乃是国战,国战无私,此乃自古之理!” 无论穿越前还是穿越后,张越最恨的就是临敌内撕。 那不仅仅是给敌人机会,更是一种蠢到无法想象的213行为! 不过…… 张越眨了眨眼睛,笑着问道:“贰师将军与这长安贪官污吏有什么关系?又和那些尸位素餐之人,又何干系?” “吾相信,若贰师将军知道某些人的行为,也必不会饶恕他们的!” 此话一出,司马玄等人立刻就笑了起来,也醒悟到了张越的要求。 河西的归河西,长安的归长安。 只要不牵扯河西战事,不影响前线战事,随便搞! 这让众人顿时就放下了内心的担忧。 毕竟,汉家朝堂上,一个萝卜一个坑,特别是那些关键位置,都是有人的。 而这些蹲坑的人,没有一个会心甘情愿的主动退位让贤。 而大家自然又不会跟他们谦虚。 如此一来,若是想要将自家推上某个位置,怎么办? 朝堂和天子的许可,自然是一个必要条件。 但,这个官职刚好出缺,同样是必要条件。 不然,天子怎么可能撸掉一个,换上新人? 所以,必须想办法,将那个占着坑的家伙踢出局。 无论用什么办法。 检举、揭发、攻仵、非议…… 只要可以将其搞臭搞死,无所不用其极! “记住!”张越看着这些兴奋莫名的家伙,叮嘱道:“不要造谣,也不要涉及上升和牵涉到贰师将军及其家人以及丞相本人!” 这是底线! 一旦牵扯进贰师将军李广利的家人和丞相刘屈氂,那么不可避免的,就一定会将昌邑王以及中山靖王家族带下场。 那可不是开玩笑的。 至于不造谣,这是张越本人的坚持。 虽然汉家正坛,正治造谣蔚然成风,过去百年,谣言就是敌对双方的最大利器。 但张越不喜欢,因为,谣言发展到最后,实际上对双方的伤害。 只要有一方开始,另一方一定跟进,然后彼此恶性循环,最终使得斗争发展到你死我活的地步! 张越不愿如此! 所以,他想了想,补充道:“若有人造谣,吾必不放过!” “至于他人造谣,乃至于假吾等之名而造谣,吾必亲自出手惩治!” “尔等可明白?”张越回头,看着众人,严肃的问道。 “末将等明白!”众人虽然不是很清楚,但出于军人的服从性,还是纷纷弯腰领命。 正文 第一千零一十七节 诉求(1) 清凉殿中,天子早已经醒来,甚至已经在宫阙的花园里,打完了一圈太极,安静的坐在阁楼中,小口小口的喝着刚刚煮好的粟米粥。 “陛下……”谒者令郭穰小心翼翼的走到他身旁,禀报道:“鹰杨将军已经到了……” “请将军去偏殿稍候!”天子轻声道:“朕马上就过去!” “诺!”郭穰立刻躬身,他想了想,大着胆子,道:“陛下,奴婢听说,方才鹰杨将军在上朝之时,与丞相偶遇,就河西之事,聊了片刻……” “嗯?”天子抬起头,看向郭穰,道:“这与汝何干?” 郭穰立刻就被吓得魂不附体,马上就跪下来,拜道:“奴婢胡言乱语,还望陛下恕罪!” “起来吧……”天子摇头道:“汝这奴才,以后不要再在朕面前嚼舌头根子了!” “丞相也好,鹰杨将军也罢,皆非尔等家奴可以议论的!” 作为君王,天子素来捏的清楚。 他的内心,更是无比敏感。 中下层甚至九卿之间的事情,别人打小报告,塞黑料,都很正常。 然而,三公和大将,却是无比敏感。 当年张汤的事情,就让他明白,事涉三公,无论如何,都不该偏听偏信。 否则,这朝堂就将永无宁日! 况且,他也不是瞎子聋子。 就发生在未央宫里的事情,他还能不知道? 若是这样,那他这个君王也未免太过无能了。 郭穰却是被吓得冷汗淋漓,头也不敢抬,只好磕头道:“奴婢明白了!” “下去吧!”天子挥手道。 “谢陛下!”郭穰长出一口气,惦着脚如蒙大赦一般的退下。 天子望着郭穰的背影,摇了摇头,叹道:“连家奴都有二心,何况大臣乎?” 这宫里面的宦官贵人们,从来没有给他省心过。 其中势力纠缠,利益纠葛,盘根错节,若非他这半年来加强了对宫廷的监管,更授权给王莽,扩大了缇骑的数量。 恐怕也很容易被人带了节奏,陷入疑神疑鬼之中。 纵然如此,朝堂内外与宫廷上下,也依然是云山雾绕,就像那郭穰,天子就无法判断,这个谒者令究竟是丞相刘屈氂的人还是张子重的人? 仰或者,两者皆不是,而是第三者的棋子? 不过,无所谓了! 他站起身来,吩咐道:“给朕准备更衣吧!” 君王并不需要知道一切,只需要掌握一切,特别是掌握好节奏。 令节奏操纵于自己手里,而不是被其他人牵着鼻子走,如此便可以始终将权力和朝臣,玩弄于鼓掌之间,让他们随着自己的指挥棒起舞。 就像这一次,天子就知道,他并不需要知道对错。 只需要知道,力挺张子重就是了。 因为,他只需要作出样子,就可以刺激李广利,从而使得前线的李广利发挥出他百分之一百二十的能力。 到时候,再顺手将李广利提上来。 如此,朝堂和军方,就会形成两个彼此竞争的团队。 而这两个集团,都必须依赖他这个天子,且必须千方百计,想方设法的为他的宏图大业添砖加瓦,发光发热,做牛做马。 这就够了! 当然,若李广利在这样的刺激下,都还给不出满意的成绩单。 那么,其的失势与坠落自然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只是,到时候可能需要重新调整计划,在朝中制造一个可以牵制鹰杨将军的派系而已。 这些手段,对于这位已经坐了四十七年御座的君王而言,已经简单的和小孩子的蒙学功课一样,闭着眼睛都能熟练操作。 ……………………………… 张越率着众将,直入宣室殿前的兰台。 在这里,张安世已经等候许久了。 “下官拜见将军!”张安世老远看到张越,立刻就带着属官们迎了上来,拱手行礼:“将军安好!” “兄长言重了!”张越当然不敢受他这个礼,立刻就避让到一边,稽首道:“小弟岂敢令兄长如此重礼?” 张安世闻言,心中稍稍一安。 虽然上次遣家臣去拜访这位小兄弟,也得到了不错的回复。 然而,这知人知面不知心。 谁知道他是真话还是忽悠人的? 张安世可不敢真的当真! 哪怕是现在,他内心也有着狐疑与不确定。 毕竟,这个曾经的小兄弟,如今已是鹰杨将军英候,位比骠骑,次三公,帝国最高大将,最年轻的大将,同时身上还带着无数光环。 不客气的说,现在的这个小兄弟,已经成长为需要张安世仰望的存在。 没办法,大汉帝国军功最高! 有军功就是可以酷炫狂霸拽! 与之相比,他这个尚书令,看似清贵,实则不过是一个打杂的。 吓唬一下其他人或许可以,但在一位正牌大将面前,不过是小人物! 只需要看看其身后的那些骄兵悍将,张安世就已经有些b数了。 人家的部将,估计都能与他平起平坐了! 张越看着张安世的神色,多少也能猜到一些。 于是,他上前一笑,道:“兄长不请小弟进去坐坐吗?” 张安世闻言,连忙笑道:“贤弟请!” 既然对方主动重新续上旧日的交情,且依旧以‘弟’自居,张安世当然是乐得如此。 便将张越一行,请入了兰台的尚书署的偏殿,命人奉来茶水点心。 张越则与张安世,寒暄起来。 重提旧日的许多往事,特别是主动提起当初张安世将他的阁楼让给张越的这一段交情。 于是,气氛瞬间温馨起来,张安世也不再拘谨,与张越谈笑风生,甚至主动说起了一些过去的事情。 可惜,无论是张越,还是张安世,心里面都明白。 现在的气氛再怎么温馨,也改变不了两人关系再也回不到过去的事实! 作为鹰杨将军,张越身系麾下部将及其家庭数万人的希望与期待,此外,还有整个公羊学派与新丰、临潼、万年等县十几万百姓的希望。 在将来,还将承载更多人的希望与期盼。 数十万人压在肩膀,他们的身家前途和生死未来,重若千钧。 仅仅是这重量,便由不得张越依着自己的性子做事。 张安世也是一般。 他不可能也做不到,从从前的大哥,转变成腿毛的变化。 他有着自己的抱负与理想,有着自己的目标和责任。 不过…… 这并不妨碍,两人在现在与未来的合作。 寒暄过后,张安世主动说道:“愚兄闻说,贤弟此番凯旋归来,光是黄金便上缴了数万金之多!真是可喜可贺啊!” 张越微微一笑,道:“全赖陛下洪福,祖宗保佑!” 张安世一笑,接着问道:“贤弟今日来此,想必是来上报有功将士名单的吧?” “然也!”张越浅笑着点头:“还要有劳兄长费心!” “不敢……”张安世问道:“贤弟此番,欲上报多少位封君?多少位两千石?” 汉家军功勋爵制度,虽然经过百年崩坏,如今其中下层已经不怎么值钱了。 但顶层的高爵位,特别是无法用五铢钱购买或者通过大量购买民爵来进爵的爵位,依然拥有着堪比过去的地位与特权。 以至于五大夫以上,民间称为‘吏爵’。 换而言之,只有拥有五大夫以上的爵位的人,才配称为汉臣。 具体到国家层面,显而易见,左庶长以上的才算人物。 因为,爵位到了左庶长,就可以拥有食邑和封号了,俗称封君,成为真正的统治阶级,将门之家! 而左庶长以下,不配拥有姓名! 不过路人甲乙丙丁,也不需要放到台面上来讨论。 他们的地位和待遇落实,也不需要张越亲自出手,只需要交给部将去处置就好了。 而张安世提起这个话题,显而易见的,是想试探张越的目标。 张越听着,呵呵的笑了起来。 上一次,李广利伐大宛归来,一口气向朝堂奏报了七十多位封君备选和两百多名两千石备选。 并最终将其中的大半落实,使得贰师将军一系,得以在之后十余年,始终牢牢把控着国家的重要部门,支撑起了其后的天山会战、余吾水会战等一系列超级战役。 张越自然也是要对标,并且在气势上不能输给李广利集团。 所以,沉吟片刻,张越笑着道:“吾本军法、战前约束以及历代天子及陛下有关军功赏爵之规定……” “吾欲向朝堂上报包括校尉李先登一百一十五位封君备选,并请求将其中三十五人拜为关内侯,并提名三百余位两千石备选……” 说着,张越便让人取来一本厚厚的册子,递到张安世面前,道:“此乃所举有功将士名单及其功勋记录过往……” 张安世听着张越的话,再看着被递到自己面前的那本厚的都快有差不多两寸的册子,吓了一大跳。 “贤弟……”张安世吞了吞口水,小心翼翼的问道:“这会不会有些太过惊世骇俗了啊?” 一口气提名这么多封君、两千石? 这是要将朝堂上下清洗一次吗? 真要落实下去,别的不说,恐怕不止贰师将军李广利,整个长安九卿的实权部门都要易主! 这得得罪多少人啊! 在张安世看来,这已经不是嘲讽了,而是开地图炮! 特别是那三十五位关内侯的提名,简直是赤裸裸的挑衅! 上一次,一次提名这么多关内侯人选的时候,还得追溯到漠北决战后的时候。 张越却是挺直了腰杆,直面着张安世的眼睛,寸步不让的道:“还请兄长理解,这已经是小弟最大程度的让步了!” “兄长若是不信,可以看看军功记录,军功不会说谎!” 张安世听完,将信将疑的打开自己面前的册子。 然后,他的嘴就从始至终都没有合拢过。 因为这上面记录的军功,简直就是bug! 许多被提名关内侯的人,以张安世看来,完全有资格封列侯了! 至于那些左庶长什么的,也全部是亮瞎了眼的军功记录! 斩将夺旗、先登先入,比比皆是。 至于擒王、破阵者,更是多如牛毛。 匈奴的部族王、宗种、大纛,仿佛不要钱一般。 若仅仅是这样,张安世可能还能找到话说,但问题是…… 册子上记录的缴获,让他无话可说。 动辄缴获牛羊数万、捕其人民XX的记录,已经是常规操作了。 ‘得其大宛马、乌孙马XX匹’‘获其王庭藏金’‘得珠玉XX’。 一连串的记录,让张安世几乎失声。 虽然,长安早有传闻,这次张蚩尤缴获之丰,媲美元鼎中大将军与骠骑将军的缴获。 但,当这些数据真的出现在眼前时,张安世还是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努力的平复了一下自己的心绪,然后看向张越,问道:“贤弟此番出征,所费之资几何?” 张越认真的想了想,然后回头问了一下身后的司马玄、续相如,才对张安世道:“不瞒兄长,吾此番奉命出使时,陛下拨给军费两千万,至于雁门,从其豪强不法抄没贼赃之中,以三千万为费……再算上飞狐军所费,大约是一万万左右,其中,粮草军械占其大半……” “就这么点?”张安世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八九不离十了……”张越笑着道。 张安世整个人都傻掉了。 一万万钱的总费用,就能支撑起一场数万大军的万里远征,战而胜之? 他感觉自己的智商已经不够用了! 原本在长安的舆论里,很多人都认为,这次远征张子重至少也将大半个并州打空了。 哪成想,人家根本没有花什么钱,更没有用什么资源。 唯一的额外支出,不过是征调飞狐军出塞的花费。 但其所得,却是数十倍甚至百倍于开支! 这已经不是奇迹了,而是神话! 错非张安世知道,张越从不撒谎,而且他既然敢这么说,就一定有证据。 换而言之,人家提出的这些要求,真的不是难为人。 真的是和他说的一般,已经非常克制,做出了极大让步了。 若是这样,朝堂还不答应,还不许可。 这传出去,天下英雄谁不寒心? 日后军中将校,谁还肯卖命? 但问题是…… 一时之间,去那里找这么多位置啊? 正文 第一千零一十八节 诉求(2) “兄长可是有所难处?”张越端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后问道。 张安世眉毛一皱,答道:“难处?” “这倒是没有……” “只是……”他拧着眉头,看向张越:“贤弟有把握让这个名单在廷议上通过吗?” 汉室,还是很讲一点民猪原则的。 在原则上,即使是天子,也非是一手遮天的。 涉及国策与大政方面的变化,需要通过廷议辩论通过。 当然,天子嘛,至高无上,只要他想便可以无视朝臣意见,强行推动某件事情。 不过,有汉以来,这样的例子,几乎没有出现。 纵然是当年的马邑之谋,也是通过廷议,以少数服从多数的原则敲定下来的。 天子不过是在廷议过程中‘表达’了自己的态度而已。 这是传统,也是古典中国的遗泽。 忠君不是愚忠。 更非一味的屈服君权,而是以国家、天下为重。 太宗时的黄龙改元一事,便充分展现了汉代正治的这个特征。 时任丞相北平候张苍,硬顶着彼时如日中天的太宗皇帝,将其改元和改朔的诏命,全部驳回。 以至于,当时的太宗皇帝都无可奈何。 最终只能通过换相来发泄怒火。 即使如此,黄龙改元也是无疾而终。 汉禀水德之运的历史,一直持续到太初元年,当今天子用一部太初历,将汉德从水德尚黑,改为火德尚赤。 故而,像现在这样大规模的人事变动,也是必须上廷议,交付三公九卿文武百官议论才能定下来。 这也正是张安世疑惑的地方。 如此多的封君和两千石名单,若出现在三公九卿们面前。 谁会同意?谁又肯同意? 反正,张安世觉得,若自己是其中一员,必然会极力反对。 甚至哪怕天子出面,也会据理力争。 因为,若真叫张子重实现了自己的意图。 那么,三公九卿有司各署,就将尽为张系所充斥! 从此以后,别说什么尚书台、兰台了。 丞相府、御史大夫官邸、大司农、太仆、太常、廷尉、执金吾,统统都要变成张子重的洗脚婢。 丞相也好,御史大夫也罢,还是其他九卿,全部都将政令不出官署。 而天下郡国大半的郡尉、太守、主薄、都尉也统统将要换人。 这谁顶得住啊? 在大汉帝国的历史上,恐怕只有当年巅峰时期的卫霍外戚军事集团与巅峰时期的窦氏外戚集团才能与鹰扬将军系相提并论了。 故而,张安世忍不住好心提醒:“贤弟,若是被廷议驳回……这可不好啊……” 有汉以来,从未有凯旋大将上报的功臣名单,被从廷议上驳回。 因为一旦被驳回,驳回者与被驳回方,肯定会结下死仇! 这个仇恨,会严重到只能用鲜血洗刷的地步! 因为这不仅仅是面子问题,更关乎尊严、利益与整个派系的得失。 所以,无论是名单的提交方还是廷议的大臣贵戚,都会有一个心理预期与判断。 但显然,张越提交的这个名单,已经完全踏破了其他有关各方的心理底线。 这么多的封君与两千石,若从廷议上通过,其他人还玩毛? 张越自然也是明白这个道理的。 “兄长勿忧……”张越笑着道:“兄长只需上报便可……” 廷议? 确实需要一场廷议,来让张越看清楚,谁是朋友,谁是敌人,而谁又是攥着劲,想着暗搓搓的带节奏的人! 张安世看着张越的神色,知道对方心意已决,无奈的叹了口气,道:“既然如此,为兄只好祝贤弟一切顺利……” “多谢兄长!”张越起身行礼。 ………………………… 很快,几乎是瞬息之间,未央宫的消息,便传的整个长安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无数人闻而错愕。 特别是八卦党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甚至以为是别人编出来的谣言。 毕竟,一次上报这么多的封君与两千石,实在是太夸张。 要知道,上报的封君与两千石数字,可不仅仅是这些封君、两千石这么简单。 仔细想想便可以知道了。 若部下都是食邑XX户的封君,坐镇XX官署的xx令或者某郡太守、郡尉、都邮。 其上司若是咖位低了,这传出去像话吗? 同样的道理,封君、两千石们的部下,还能是不入流的小官小吏或者随便发点钱就打发掉的乞丐吗? 这些封君、两千石们,有胆子不给他们的部下争取福利、地位与待遇吗? 这就涉及了方方面面,上上下下,数不清的人的利益与地位。 整个长安官场,应声沸腾! “一百三十五位封君,三百余两千石?”刚刚下朝的刘屈氂,听到消息,哪怕他自我感觉隐忍功夫已经到家了,依然忍不住嘴角抽搐,语气不善:“鹰杨将军是以为他的部将,个个皆是国之干城,人人尽为社稷能臣了?” 这话确实很冲,而且,刘屈氂并未压抑自己的声音,于是,左近朝臣人人都听到了。 若在平时,很多人或许还会吃瓜看戏。 但此刻,几乎人人闻之心有戚戚然。 甚至有着同仇敌忾之心! 没办法! 人家把刀子都架到了脖子上来了,带着施工队要来拆大家的台,将人从房子里赶出去! 哪怕是鸟兽,都是忍不了的,要叽叽喳喳叫几声以示抗议,何况是人? 只有专业性比较强,完全不虚别人抢活的大司农或者纯粹靠着天子混饭吃的少府卿官员等少数群体,才能在这个时刻,依然保持乐观心理。 就连太仆的官员,现在也是心乱如麻。 无人知道,那位张蚩尤搞出这样的风波,究竟意欲何为,其所指的又是哪个? 但,那份数百人的名单,却像利剑一般,插在他们心里。 没有一个人好受! 于是,大家纷纷八仙过海各显神通。 穷尽一切手段,开始打听起鹰杨将军的动向和其部下的言论。 每一个人都知道,既然那位张蚩尤张鹰扬,敢这么做,敢打出这张牌,就一定有底气和依凭。 纵使其在廷议上受挫,其意图也肯定要实现大半! 在这个时候,越早知道其动向和意图,自然越早做好准备。 很多人,甚至都已经做好了滑跪的准备。 当消息传到金日磾耳中时,这位驸马都尉,同样吃了一惊! “张鹰扬会不会太过招摇了些?”他的心腹之一,担任其副手的阳禹都忍不住吐槽。 “阳校尉也未免太小看张鹰扬了……”金日磾却是在冷静下来后,笑了起来:“张鹰扬自出仕以来,那次失策过?” “即使当初,一介布衣,尚且能谋定而后动,致书于太学,赢得那一线生机,何况如今?” “本官的这位侄婿,可不是常人!” 张蚩尤三个字,可不仅仅是市井百姓喊出来的。 更是无数公卿王侯的共识! 不信的人,可以去采访一下朝鲜王刘胥,甚至可以去问问钩弋夫人,直面那位之时的感受! 那位可是,不过二十岁,便吊着诸侯外戚与古文学派摩擦的新贵。 随便出去一次,就将整个并州官场搅了个天翻地覆,顺便去匈奴腹地,沿着霍骠骑的征途,登临其圣山,在其龙城阅兵的主! 这样的人,若是冲动之人,若是做事没有仔细思量过的人。 那岂不是说那些被他摩擦的人,连智商都不存在了? 金日磾嘿嘿的笑着,对阳禹道:“等着吧,看着吧,张蚩尤会让所有人都大吃一惊的!” 金日磾现在不确定的事情只有一个——那位久未谋面的侄婿,倒是是在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还是打算变个戏法给天下看? …………………………………… 建章宫,清凉殿内。 已经下朝许久的天子,看着自己面前的名单,嘴角露出满意至极的笑容。 “果然是神君指引之人!”他微笑着:“大丈夫安能瞻前顾后?” 若那张子重打了这样的胜仗,得了如此成绩,又有了自己的封爵拜将,赐黄钺白旄后,还要畏畏缩缩,还想着权衡利弊,和个妇人一般怕这怕那,像正客一样拿着部将的利益与功勋来交易。 那就只能说明一个事情——此人将来必成大患! 用先帝的话说是——此非少主之臣也! 即使他在位时,顾念情分,不忍下手,也会留下一道遗诏给太子,让太子处置。 现在,就不用担心了。 张子重,依然是那位张子重。 他眼中的霍去病第二,他亲自发现和培养、提拔起来的年轻人。 社稷的支柱,未来的希望。 甚至是……长生久视的可能。 只是…… 在同时,天子也好奇了起来。 “这张子重是要与天下为敌,一人一剑,压服三公九卿吗?”他托着腮帮子想了想,便对左右下令:“传令给尚书台,让尚书台派人去请鹰杨将军入宫来见朕!” 他是真的好奇了。 有汉以来,哪怕强如萧何曹参,贤如张苍、公孙弘,也无法做到一个人或者单独一个集团,就压服朝野。 哪怕这位鹰杨将军有着公羊学派的鼎力支持,又挟着民望与大胜的光环,也是不可能做到这一点的。 廷议上,若群臣大多数都不同意。 那么,即使是他这个天子,也不得不让步。 毕竟,尚书里就说了:民之所欲,天必从之! 所以伊尹讲‘敬天保德’,周公说‘敬德保民’,于是便有了‘水则载舟水则覆舟’之语。 身为天子,他自然理解并且明白这些文字背后真正的道理。 所以,哪怕为君四十七年,无论在任何时候,他都没有破坏廷议的传统与规矩。 廷议之上,群臣议政,可以干预,可以插手,可以引导,但决不能否定! 因为否定廷议,便是‘背天逆民’‘倒行逆施’的独夫民贼。 真的有人会揭竿而起,讨伐暴君,诛除暴政的! 至少也会是汉室失德的证据,成为一个挥之不去的污点。 这些东西,贾谊的著作里,早就阐述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分析的无比通透! ………………………… 张越此刻,却已经优哉游哉的在少府卿公孙遗的带领下,参观着自己的官邸。 鹰杨将军官邸,作为少府本年度最重要的工程,自然是极尽奢华、大气。 仅仅是占地面积,便超过了一般万户侯的候邸上限,足足有着数百间屋舍,其中亭楼阁榭,假山花园,不知凡几。 不过,大部分都没有完工,只有一个空架子。 除此之外,为了彰显鹰杨将军的威势。 官邸内还有着武库的存在,可以存放超过五百套甲胄以及相应的武器装备,并拥有一个可以同时存放数十辆战车与数百匹战马的马厩。 “张鹰扬,您看还有什么需要补充的吗?”公孙遗在陪着张越看了一圈后,笑着问道。 “不必了!”张越抿了抿嘴唇:“已经太奢侈了!若是可以,少府尽量少用些贵重木料吧!” 反正,这个鹰杨将军官邸,张越大约也住不了几天! 参考贰师将军李广利的贰师将军官邸就可以了。 贰师将军官邸自建成后,李广利拢共在京的时间加起来,也不过两百天! 其莫府成员,更是一直追随在其身边。 等于说,整个鹰杨将军官邸,实际上在大部分时间是空置的(李广利家人住的是海西候府,其部下家属不是随军便是在老家,哪怕留在长安的,也各自有着家宅)。 公孙遗听着,尴尬的一笑,不过他还是很给张越面子,道:“既然是将军的要求,少府上下一定会遵从……” 就在这时,郭穰的身影,出现在了张越视线中。 这位谒者令匆匆赶来,给张越行了一礼,又向公孙遗问了一声好,然后道:“君候,陛下有诏,请君候入宫!” 张越立刻道:“臣谨奉诏!” 接着便问道:“敢问郭令吏,陛下命我入宫,所为何事?” 郭穰闻言,小心翼翼的答道:“回禀君候,奴婢也不是很清楚,不过,大约与君候之事有关!” 张越笑着点点头,已经明白了,这正是他在等候的事情,便谢道:“有劳令吏!” 正文 第一千零一十九节 李广利的决断 当张越再次踏出未央宫时,天色已经很晚了。 长安城中,更是已然华灯初上。 “准备一下,过两日随我回一趟南陵,去向祖宗与长嫂请安!”张越登上马车,对着驱车的田水随口吩咐了一句。 “诺!”后者立刻答应了一声,然后驱车向前,走入长安的夜色。 坐于马车中,张越半闭着眼睛,回忆着方才与天子的密谈,脸上闪现出一丝狡黠的神色。 而在此刻,夜色下的长安戚里与尚冠里。 数不清的使者,在互相往来。 一辆辆马车,穿梭在街巷之间。 将一封封书信与回信,往来传递。 深深的夜色中,一个个阴谋萌发,一桩桩交易在迅速接近达成。 而张越却仿佛根本没有听说和察觉这些事情。 接下来两日,他正常的会客、访友、与各方来客谈笑风生,将长安城的诸事,一一落实。 在此期间,张越还亲自登门,去拜访了苏武、常惠等人,看望了被解救回来的汉家臣民在上林苑里的生活情况。 同时,还随同太仆上官桀,视察了缴获自匈奴的大宛马、乌孙马等优秀战马的安置情况,并对太仆事务做了一些技术指导。 到归京后的第五日,张越亲自入宫,向天子和太孙请假,然后便带着赵柔娘以及见到张越后便舍不得离开半分的南陵公主,踏上了返回南陵的道路。 这一次回家,自然不比从前了。 鹰杨将军、英候的加成,使得他已经可以享受高于九卿,仅次于三公的待遇。 排场自然是很大。 不止有着亲卫玄甲骑兵为羽翼,有着鼓吹乐师造势,有旌旗飘舞。 更享受到了堪比后世超级巨星一般的待遇。 一路所过之处,数不清的百姓,拥挤在道路两侧围观。 人群之中,不时传来‘张蚩尤’的惊呼声。 更有许多小孩子,骑在父母头上,高声喊叫。 关中的游侠们,更是激动坏了,几乎倾巢而出,尾随着张越的队伍,一路上叫的最大声,喊的最响亮的就是他们了。 没办法,现在天下游侠的头号偶像,已经是张越了。 生于寒门,以布衣而致列侯、将军。 这样的例子,在汉室历史上,恐怕只有在开国之初的豪杰里才能找到。 更不提张蚩尤的故事,实在太过传奇性了。 这也就怪不得这些游侠儿崇拜、痴迷和敬仰了! ………………………………………… 张越正回家之时,万里之外,天山南麓的山脚下。 先贤惮将自己的王庭,建立在此,将其大纛,矗立在狐鹿姑的王庭龙旗曾经飘扬的地方。 从焉奢、且墨、龟兹、莎车、精绝等国调来的仆从军,也已经到位。 两三万西域各国的军人,熙熙攘攘,拥挤在一起。 这些人,是先贤惮的炮灰。 用来填轮台要塞的坚城与沟壑的炮灰。 “居延的汉人军队动向如何?”先贤惮问着自己身旁刚刚赶回来的瓯脱王且奢等人。 “回禀屠奢,居延方向,汉人的三个野战都尉部,迄今依然在原地……”且奢答道:“奴才的瓯脱骑兵,化妆成西域胡商,跟随着乌孙人的商队,进入居延,亲眼看到了,汉人的军营都在原地,而且,其巡逻的力度和次数没有改变!” “此外,楼兰的车师都尉以及屯于楼兰的两千汉军精骑,也同样没有调动!” “这不应该啊!”先贤惮攥着拳头,皱着眉毛,望向东方,满脸疑虑:“李广利真的有信心,只依靠两万骑兵和河西四郡的那几万郡兵、民兵就抵挡住羌人与月氏人的进攻?” “这怎么可能?” 汉匈两国在这西域与西域对峙、混战了三十多年。 彼此对双方的底细都有着清醒认知。 所以先贤惮很清楚,单纯以河西四郡来说,李广利的机动部队,至多不过三万余骑兵。 看上去很多,但实际上,这些兵力需要应对河西走廊延绵数千里的边墙防御。 随时响应可能的敌袭。 故而,汉人将这三万多的机动骑兵,分散配置在居延、武威、张掖三地。 如此,便形成一个犄角守望的格局。 无论哪一个点有警,其他方向的援军,都可以迅速支援。 当然,汉军在河西的部署,远不止这么点力量。 典属国的属国都尉,部署在各障塞的守备郡兵,以及各郡郡尉指挥的部队、河西四郡的民兵。 若动员充分,其最多可以组织一支超过十万人的庞大军团。 这支军团,甚至可以与匈奴的主力会猎于天山。 但…… 在现在,李广利是绝对动员不出这样的军团的! 因为河西四郡的粟米马上就要收获了。 大量的青壮和军人,都要投入抢收与晾晒、春谷作业里。 他们必须和老天爷赛跑,抢在天气转冷,日照减少,降雨来前将粟米收获归仓。 否则,他们这一年就是白忙活了! 是故,在这个时节,李广利可以动员的兵力,至少要打一个七折,甚至对折。 在这个情况下,先贤惮觉得,再怎么说,李广利起码也要做做样子,将守备居延、楼兰、轮台、玉门的兵力抽调一部分,转向令居才对! 然而现在…… 瓯脱的侦查却显示,汉人没有从居延前线,抽调兵力。 这就让先贤惮不由得疑惑起来。 “难道,羌人和月氏人,到现在都还没有动起来吗?”先贤惮焦急的想着。 时间在一天天过去,对于他来说,每过去一天,局势就越加不利。 因为,汉人的动员与支援能力,完全不是匈奴可以比拟的。 算算时间,汉人得知羌人和月氏人不稳,恐怕也有一个月了。 而相关报告抵达长安,起码也有半个月了。 半个月的时间,足够长安的汉朝皇帝的命令传达到河朔、北地、陇西等地的军营了。 也足够汉朝的战争机器,开始转动起来。 从过去的经验来看,最多二十天后,从北地郡出发的援军就会通过回中道进入河西。 然后就是陇右的骑兵。 接着,从高阙出发的骑兵,也会迂回抵达。 若等到这些援兵带着物资,与李广利兵团汇合。 那么,到那个时候,李广利就根本不需要再抽调居延、轮台、楼兰方向的兵力了。 说不定,他还能有余力,支援一些军队。 想到这里,先贤惮就冷着脸,对且奢道:“再等三日,三日后,若羌人与月氏人,还不能将汉人引开,本王就率军班师!” 河西的汉人,要收粟米。 西域的匈奴人,同样也有粟米要收。 他们在西域,有着数十万亩的粟米,在等着他们回去收割。 此外,先贤惮的部族,也到了该转场的时候。 错过最佳转场时机的话,到了冬天,他的牲畜恐怕就要成批成批的饿死! 先贤惮已经没有时间和精力,再在这天山脚下枯等下去了。 ……………………………… 令居塞中,李广利红着眼睛,看着摆在自己面前的一封书信。 信是丞相刘屈氂通过八百里加急,不惜代价,从长安飞速送来的。 “一百三十五位封君?三百余两千石?”刘屈氂咬着牙齿,几乎就要暴怒的吼了起来,哪怕他勉强压抑住内心的怒火,也依然忍不住拍案骂道:“竖子安敢欺我至斯?” 对李广利来说,这是赤裸裸的打脸! 新仇旧恨,都累积在一起的爆发。 上次,长安那边的诏命,加上对方的封侯拜将,又算上这一次,直接甩出这份名单,要挖他的根! 但,对军人来说,正坛那点破事,他们很少会放在心上。 也懒得去和长安的正客们撕扯,没有意思,就算撕赢了,除了溅自己一身脏水外,没有别的好处。 毕竟,在长安的朝堂上赢了,不代表能在战场上赢下来。 而大汉军人,唯一的使命与任务,就是赢得战争! 且,汉军一直就有着赢家通吃,败者无人权的传统! 能打胜仗,带着部下升官发财,光宗耀祖的人,无论是什么人,都是英雄。 反之,纵然人品高洁如孔子,贤能如周公,打不赢的渣渣,就是废物! 故而,李广利虽然明白情况的严重性,但他依然让自己强行冷静了下来。 他知道,现在不是争一时长短,计较片刻得失的时候。 他现在唯一的要务与唯一的目标,便是赢下这场即将到来的战争! 而且要赢得漂亮,赢得痛快,赢得让人无话可说,赢得让天下人心服口服! 不止战略要得当,部署要正确,战术上也要安排的完美无缺。 让羌人、月氏人、匈奴人的尸骨,在河西边墙下,堆磊如山。 其中,最重要的是——要有大量匈奴首级来佐证。 没有匈奴人参与的这场战争,便是不完美的。 也会缺乏说服力。 毕竟,或许河西四郡的百姓知道,其实不管匈奴也好、羌人也罢,月氏叛逆也好,威胁程度是一样的。 若被他们破开边墙,边墙后的城镇妇孺,绝无幸免的可能。 但问题是——长安的八卦党与舆论的喷子,从来不管这些事情。 他们眼里,只有匈奴人。 当年,汉家平南越,灭闽越,荡平朝鲜卫逆,收西南诸国之降,又定羌人之乱。 前前后后,斩首数十万。 但,这些战争里,连一个常任将军也没诞生。 甚至,当初徐自为与李息,平定羌乱,斩首十余万,连个列侯都没有捞到。 还要等到二十余年后,一个年轻的新贵给李息进言,说好话,才让天子勉为其难的下诏追封李息。 所以,很显然的,李广利知道,他哪怕在令居全歼羌人与月氏叛军,斩首百万,捕虏百万。 长安那边也只会哦一声,然后吐槽说:西羌之人,月氏叛军,何足挂齿?遣一校尉既可平之,今贰师假数万精骑,以河西四郡,河朔三郡,陇右、北地十余万大军,合天下之力,竟不过平之而已……贰师之才,不过都尉也,不若退位让贤…… 这样的言论,恐怕都是很温和的。 喷子们说不定,会直接无视事实,逮着他的外戚身份,火力全开。 反正,在长安士林与八卦党们心里,他李广利从始至终都只是靠着乃姊的关系与天子的偏爱,拔苗助长的纨绔子。 唯一能让这些人闭嘴的,唯有匈奴人的首级! 成千上万的匈奴骑兵的尸体! 数以百计的匈奴宗种俘虏! 最好还能捕虏一位匈奴王族,乃至于擒获匈奴日逐王! 只有这样,他们才会改喷为吹,换上一副嘴脸,将他李广利吹上九霄。 在过去,李广利还曾经为了喷子们置气,为中伤他的言论伤心。 但这十几年下来,他已经习惯了。 甚至理解了。 因为,这就是诸夏的民族特性! 这便是中国自古以来的民族心性! 手握大权,坐拥无数资源,拥有数不清精兵强将的他,登临于天下诸将之首。 这权力本身就带着义务与责任。 赢得胜利,获得胜利,开疆拓土,保卫桑梓,就是他的使命! 做到了,就夸,没做到,被人指责、质疑、吐槽乃至于中伤,自然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甚至是他该得到的和该承受的! 不然,他难道回长安,去市井之中,告诉人民:虽然我这个贰师将军海西候,拥有天下最精锐的兵团,坐拥国家最多的资源、最好的战马与装备,最大的权力与地位,却从未在正面的大规模战役中取胜,但……请诸君不要带有色眼镜看人,我海西候很努力的……曾经冒着大雨,率军三天三夜,疾驰数百里……也曾经身被十余创,依然面不改色,坐镇中军指挥作战…… 这种话,别说说出去要被人喷的更惨。 李广利自己也没有脸出去说啊! 一念及此,李广利就站起来,对左右下令:“传我将令:命居延左都尉王淦、骑都尉秦仁,率军出居延,退入敦煌、酒泉之间待命!命令轮台校尉、玉门校尉,收缩兵力,命令楼兰都尉与楼兰车师都尉所部,自白龙堆向南收缩!” “传令给高阙将军,请将军率部,从张掖向北疾驰,进入居延泽以南待命!” “吾要开门稽客!” “务必要让匈奴日逐王有宾至如归的感受!” 正文 第一千零二十节 匈奴的图谋(1)【新春快乐,新年吉祥】 潺潺的长水河,静静的流向南方。河流两岸,杨柳纷纷,花草茂盛。 初秋的灞上原,景色依旧美如盛夏。 凝视着这条小河,张越眼中带着怀念与感动。 家乡桑梓,是所有诸夏人永世不能忘怀的地方。 即使他只是一个穿越者,对长水乡的感情并没有多么深厚。 但看到这条河,记忆里的点点滴滴,总是忍不住浮现出来。 让他百感交集,心绪竟有了些忐忑。 而在前方,桥梁之侧,前来迎接他的父老兄弟,已经挤满了整个桥面与河岸两侧。 熙熙攘攘的人群,高喊着他的名字。 “张鹰扬!张鹰扬!” 一位位德高望重的宿老,在子弟搀扶下,巍颤颤的拄着拐杖,站起身来。 南陵县中,所有士绅地主官吏,都已经齐聚在此。 张越听着、看着这个场景,微微抬脚,从马车上走下来,身上穿着的甲胄,早已经被擦拭的干干净净,在阳光下如镜子一般,耀眼无比。 腰间系着的长剑,镶嵌着他从匈奴龙城的宝库里缴获的三枚珠玉。 而在他身后,当初跟随他出征的南陵子弟兵们,已经列好了队形。 每一个人都穿着只有汉军军官才有资格穿戴的锁子甲,系着长剑,前排的人手里面捧着一个木匣子。 那是战殁沙场的同袍的骨灰或者衣冠。 当初,随张越出使、出征的南陵、霸陵子弟,总共有百余人。 但归者不过八十。 剩下的人,皆战死沙场,马革裹尸,或死于伤兵、失足与意外。 带着这些子弟兵,张越稳步向前,走到父老们面前,然后长身一拜,脱下铁胄,放到地上,拜道:“小子不才,有负父老所托,未能全甲兵而还,望父老恕罪!” 身后,田水、李苗等家臣,带着郭戎等代表,将二十余个木匣送到人群前。 然后所有人都如张越一般,脱下铁胄,取下宝剑,俯首再拜:“某等不才,有负父老,未能与同袍同归,有罪!” 人群寂静了片刻,然后,一位德高望重的三老,拄着拐杖,巍颤颤的走到张越面前,代表父老悠悠道:“张鹰扬与诸位后生不必愧疚!” “为天子效命,马革裹尸,为国家效死,击匈奴于域外,此乃大丈夫之行也!” “南陵子弟何曾怕过牺牲?” “他们都是我南陵的大丈夫,必定生生世世,受我南陵子孙的祭祀!” ………………………… 时间向前拨回十余天,姑衍山上,秋风瑟瑟,天气已经转冷了。 再过一个月,大雪就会从天而降,到那个时候,匈奴人就会离开这里,渡过余吾水,去燕然山脚下过冬。 然而…… 今年的冬天,注定会是一个无比难熬的季节。 “漠北左翼,损失了七成的牲畜,一半以上的人口,几乎所有的胜兵以及部族骑兵……”李陵悠悠的说着:“除此之外,几乎所有的藏金与珍宝,皆被掳走!” “还赔上了赵信城的一万骑兵,五万金以及上千名工匠、商人……” “今年冬天,不饿死个两三万人,恐怕是不能挨过去了!” 他身边的贵族,纷纷低下头来,每一个人脸上都流露着深深的哀愁。 今年夏天的失败,对匈奴来说,仅次于当年漠北决战后的惨败! 军事、经济全部一败涂地。 更要命的是,之前为了讨伐西域的日逐王先贤惮,将匈奴国内大部分的粮草继续挥霍一空。 如今,在经济上,匈奴随时可能会陷入饥饿之中! 雪上加霜的是,由于所谓屠奢萨满的崛起,使得匈奴国内的宗教力量崛起。 大批的萨满祭司与那屠奢萨满勾结起来,将大批大批牧民洗脑。 许多虔信的牧民,为了供奉神明,甚至宁肯自己饿着肚子,也要将自己的那点奶酪与皮毛,奉献上去。 而这直接导致了,匈奴国力的进一步衰弱。 以至于现在的单于庭,若是遇到汉军主力来攻,恐怕连凑出应战的奶酪与奶酒都可能凑不齐! 于是,单于庭为了掩饰自己的虚弱与错误,就只好将那些赎回来的贵族,全部祭天。 包括右贤王奢离在内的三百多名贵族宗种,被单于狐鹿姑与那位屠奢萨满,绑到了祭天的石柱上,剥皮抽筋,活生生的折磨致死! 又取他们的头盖骨,制成冥器,供奉到圣山上,祈求天神宽宥。 于是,这个冬天,可能会比之前的任何一个冬天都要难熬! 因为,匈奴现在不仅仅缺少牲畜,哪怕是现有的牲畜,其实也全部都面临着体骠不足的困境。 只要冬天稍微冷一些,它们就会大批大批死亡。 即使没有发生这种灾难性的事件,这些牲畜也将难以产出太多奶水。 而现在的单于庭,却刚刚和控制着西域的日逐王先贤惮集团闹翻。 这意味着匈奴,将很难从西域吸血,获得大量援助来纾解自己的困境。 “我打算带人去一趟天山!去与左贤王好好谈谈……”李陵严肃的说道:“我不在这些日子,尔等务必小心谨慎,切不可让大单于有所意外,更不能让那个屠奢萨满趁机掌权!” 对李陵来说,这无疑是一个艰难的选择。 去西域,寻求援助,是匈奴的唯一生机。 没办法,南方的汉朝崛起,并控制住了整个漠南。 匈奴南下的道路被断绝,甚至需要担心敌人从南方来袭。 唯一的生路,只在西方! 也只有西方才有生路! 而现在,匈奴内部唯一能与日逐王先贤惮谈判的人,就只有李陵了。 也唯有李陵,才有机会说服那位日逐王。 但,李陵一走,单于庭这边就将失去能镇得住场子的人物。 各方可能随时打起来。 所以,他不敢带走他的主力。 甚至不得不为了大局起见,留下大部分的部将与军队,只带少数人秘密出发。 甚至不得不瞒着狐鹿姑和其他人,悄悄的前往天山。 没办法,这是漠北王庭最后的选择了。 若现在不向先贤惮低头,明年的这个时候,可能漠北王庭的威权,就已经彻底扫地。 匈奴帝国更将分裂成数个互不服气的势力,彼此攻仵。 ……………… 今天大年三十,要离带全家给所有读者拜年了。 祝大家新年行大运,锦鲤附体,鸿运当头,万事如意。 正文 第一千零二十一节 匈奴的图谋(2) 经过十几天的长途跋涉与日夜不停的疾驰。 李陵终于在七月下旬赶到了天山南麓的日逐王大营。 对于现在的匈奴人来说,天山的地位与重要性,丝毫不逊色于圣山狼居胥山! 其地位还在控扼匈奴进出漠北的浚稽山以及庇护漠北牧民的燕然山之上。 这不止是因为,当初匈奴人在天山以北的主力会战中,成功的逼退和挫败了汉人的战略企图。 更因为,这座山控扼着匈奴的西域命脉。 巍峨的天山,像一条从天而降的巨龙,将西域的农耕与游牧地区划分。 在其西方,是由南河与北河(塔里木河的两条古支流)共同浇灌、滋润的无数绿洲与盆地。 而在其东方,则是被沙漠、荒漠、戈壁以及少数绿洲组成的干旱地区(此时,哈密绿洲还未形成)。 故而,天山就成为汉匈战场的天王山。 谁控制住天山,谁就将赢得战略主动权! 这不止是因为其地缘优势,更是因为无论是匈奴想要从天山两麓支援车师与蒲类诸国,还是汉军想要从居延西进,都不得不面对残酷的塔克拉玛干沙漠的考验! 故而,汉匈两国围绕着天山,在过去二十年,进行了频繁的战争,并最终以一场血腥残酷的天山会战作为结束。 天山会战后,匈奴保证了对西域各国的控制。 汉军则退回居延,并暂时放弃了短时间内,在西域与匈奴主力决战的战略谋划。 转而开始了漫长的战略布局,将注意力与重心,放到了控扼天山南北两麓与丝绸之路关隘的白龙堆地区。 打算与匈奴在此长期对峙、消耗。 一点点蚕食匈奴的力量,消耗其国力。 而匈奴亦改变战略,第一次在西域设置日逐王,模仿汉朝的少府机构设置,在天山西麓的焉奢、危须、且末、尉犁等国建立了僮仆都尉,开始了骑田政策。 匈奴从此就由一个单纯的游牧帝国,转向半游牧、半农耕。 李陵带着百余亲卫,直抵天山南麓下的日逐王大纛所在。 而在大营门口,日逐王先贤惮亲帅其文武群臣与西域诸国的国王或者国王代表,出其营地相迎。 “坚昆王,久闻大名,奈何一直缘悭一面,今日相见,本王幸甚至哉!”先贤惮为了表示善意,甚至特别穿上了汉地的宽袍博冠,打扮的文雅无比。 这是因为,他知道,若要成为单于,并坐稳单于宝座,获得权力。 李陵的支持,便必不可少,甚至可以说是关键无比的。 因为,事实已经证明,这位坚昆王麾下的部族骑兵,是何等精锐与强大的力量!在今春与今夏的战争里,他们在短短一个月内,就将先贤惮的主力,赶出了天山两麓,并控制住了龟兹。 错非漠北告急,此刻先贤惮估计自己的人头已经成为了狐鹿姑的收藏品。 李陵微微一笑,上前拜道:“小王何德何能,竟敢劳动屠奢亲迎?” 眼睛却是忍不住的打量起先贤惮身上的衣冠来。 毋庸置疑,先贤惮的这身衣冠,让李陵对他好感大增! 在丧师降敌,经历了家族的灾难性变化后,李陵早已经绝了南归汉室,再为汉臣的心。 但他自小所受的教育,决不允许他为夷狄服务。 其从小耳闻目濡,养成的三观,也不允许他真的被发左袵,与胡人为伍。 故而,李陵在匈奴的行为与行事风格,便很容易理解了。 若卫律推动改革,其实最终是为了权力。 而李陵推动改革与汉化,却是为了最终化夷为夏。 就像泰伯入吴,最初虽然被发文身,与吴人同俗,然其子孙最终将吴地变成了一个诸夏礼乐昌盛之国。 也像太公入齐,东夷遂为夏。 在李陵的设想里,只要一切顺利,百十年甚至数百年后,匈奴与汉,一无二致。 自然,他就可以洗刷自己与自己父祖身上背负的污名。 这种思维方式,是后世人很难理解,但在古典时代,非常常见的。 先贤惮将李陵一行,引入王帐之内,立刻命人奉来酒肉,然后问道:“坚昆王如此匆忙自漠北而来,可是有什么大事?” 李陵也不隐瞒,直接答道:“回禀屠奢,小王此来,乃是想请屠奢,救一救漠北各部!” “寒冬马上将至,而漠北各部牲畜,却皆未长好肥膘,今岁寒冬之季,我恐人畜损失太过……” “故此请屠奢以大局为重,将西域骑田所获之粮,运往漠北,接济同族……” 先贤惮听着,脸上微微笑了起来。 而他的部下们,却都跳起了脚来,纷纷讽刺着:“漠北各部牲畜没有养好肥膘,难道是我们的责任不成?” “是谁在去岁开始,就调集人马,围攻、逼迫我主屠奢?” 更有人直接威胁起来:“想让我们答应很简单,让狐鹿姑马上退位让贤,将单于之位让给伟大的屠奢,天地与日月真正眷顾者——匈奴左贤王!” 李陵却是对这些人的话,充耳未闻。 他只是看着先贤惮,上前一步,请求道:“还请屠奢以大局为重,救漠北数十万牧民于水火之中!” “这样,将来屠奢即位,才能服人,才能让各部臣服!” “否则,各部人民与宗种恐怕都要……” 先贤惮微笑着站起身来,看向李陵,盯着他,忽然道:“本屠奢自然是不会对漠北诸部的情况熟视无睹的!” 漠北的事情,他自然清清楚楚。 甚至,他可能比李陵还清楚情况已经糟糕到什么地步了。 他也明白,其实他救也得救,不救也得救! 不然,难道要眼睁睁的看着漠北各部在寒风之中冻死、饿死? 没有了人口,他就算是坐上单于之位,又有什么意思? 统治空气吗? 他更清楚,他现在依然可以在西域称王称霸,作威作福,主要的震慑力,依然来自于他的匈奴日逐王的身份。 若匈奴衰弱,他这个日逐王在西域的威慑力就要大打折扣了。 故而李陵的到来与求援,对他来说,甚至是好事。 ……………… 祝大家新年快乐,万事如意~ 正文 第一千零二十二节 匈奴的梦魇 看着李陵的眼睛,先贤惮缓缓的站起身来,然后伸出两根手指,道:“若坚昆王确实希望本王救援漠北诸部,那么,坚昆王就必须答应本王两个条件!” 李陵思虑片刻,然后问道:“敢问屠奢,这两个条件是哪两个?” 若是想要让他背叛狐鹿姑,那他是绝对不会答应的! 他已先叛汉室,背负上了叛徒的名声。 若再叛狐鹿姑,那他永世也无法洗清自己身上的污名了。 先贤惮微笑着看向李陵,道:“坚昆王放心,本王不会强人所难!” 他走到李陵身前,看着这位曾经的汉朝大将,现在匈奴的实权人物,眼中满满的都是欣赏! 没有匈奴王族会拒绝自己的麾下有一个李陵这样的人物! 他熟知汉朝军事、政治、经济,又与汉朝的上层有着密切联系! 哪怕是现在,先贤惮也知道,只要李陵需要,他随时可以与长安的某些大人物取得联系,甚至可以获得他们的信任。 此外,李陵的领兵能力与指挥能力,在整个匈奴属于绝对的大魔王! 没有任何人能与这位汉朝陇右将门世家的天之骄子比肩! 其对骑兵的训练能力,更是bug级别的。 坚昆人,过去只是匈奴诸多别部里,微不足道的一支。 连姓名也不能拥有,每年碲林大会,都得坐在边缘角落,成为人见人欺的对象。 但在李陵为王后,短短数年间,坚昆的实力就迅速增长! 今春与今夏的战争里,坚昆骑兵更是表现出了非同一般的作战能力。 让先贤惮在忌惮之余,也觊觎不已。 所以,先贤惮的诚意相当的足。 他轻声说道:“第一个条件……” “坚昆王必须答应本王,待时机成熟,与本王一同铲除那屠奢萨满的势力!” 对先贤惮来说,其实单于之位,差不多就像熟透的瓜果一样,他只需要耐心等候,便迟早可以坐上去。 狐鹿姑的身体,也决计撑不了多久——哪怕他可以撑,王庭内外的人也不会容许他撑下去。 现在唯一的疑问,不过是谁来即位单于而已。 一旦单于庭内外的意见达成一致,便是狐鹿姑殒命之时! 而在这场博弈之中,先贤惮占据了绝大部分的优势。 不仅仅是因为他是左贤王,唯一指定继承人。 更因为他的实力在现在的匈奴是最强的! 其他竞争者,需要联合起来,才有可能打过他。 而他们是不可能联合起来的。 故而,先贤惮知道,他只需要耐心等候漠北各部首领,特别是四大氏族的妥协。 而那屠奢萨满就不一样了! 那是毒瘤! 寄生在目前病态的匈奴帝国的躯体上的毒瘤,而且,这颗毒瘤一直在野蛮生长。 现在,那位屠奢萨满,还只是拥有一批死忠信徒,而且主要集中在下层牧民、奴隶之中,上层的氏族首领与贵族,他还无法影响和渗透进去。 但,趋势却已经开始了。 可以想象,一旦其站稳脚跟,数年或者十余年后,其影响力渗透进方方面面,到那个时候,匈奴恐怕就只知有屠奢萨满而不知有单于了。 这是先贤惮无论如何都无法接受的。 所以,那所谓的屠奢萨满及其势力,必须铲除! 而且,必须从根子上抹除后者的影响力。 为此,先贤惮愿意付出一切代价! 李陵听着,却是眼前一亮,点头道:“屠奢放心,即使屠奢不说,小王也会做的!” “鬼神之力,可敬之,决不可信之,更遑论用之!” 那个所谓的屠奢萨满,李陵对其有着深深的抵触和防备心理。 不止是因为他接受的教育和三观,让他对一切鬼神之说,都是敬而远之。 更因为他亲眼看到了,后者的破坏性与毁灭性。 若是那屠奢萨满的信仰,遍及匈奴,李陵知道毋庸置疑,从此之后匈奴就将沦为三流势力。 而且,永世不得翻身! 他无法想象,若匈奴人都去供奉所谓的神明,将所有的奶酪与皮毛都奉献给神明,匈奴人还有什么未来? 他们将不会用心放牧,而只愿意祈求神明的保佑。 他们将不会再磨炼骑术与箭术,而只愿相信神明的庇佑。 他们甚至都不再愿意用心照顾孩子与妇女,因为萨满祭司们告诉他们,只要虔诚信奉神明与神明的使者,那么神明自会照顾和庇佑他们的家人。 只是,奈何狐鹿姑却怎么都不肯听李陵的劝谏,一直袒护着那所谓的屠奢萨满及其势力。 甚至,狐鹿姑还打算,在明年的碲林大会上,请那位屠奢萨满来主持祭天与祭祖。 在李陵看来,狐鹿姑这简直就像一个溺水的人,在拼命抓住一根稻草,企图挣扎求生。 哪怕那稻草,实际上是一柄随时可能刺进人心窝的利剑! 这简直是疯了! 先贤惮听到李陵答应,整个人立刻就变得无比和煦起来。 他伸出第二根手指,看着李陵,道:“这第二个条件……” “坚昆王必须为本王拿下汉朝的轮台城!” 此话一出,石破天惊! 李陵瞪大了眼睛,看着先贤惮,沉声道:“屠奢应该知道,我发过誓:此生此世,绝不举兵与汉兵戈相见!” “是吗?”先贤惮笑了:“坚昆王何必欺骗自己呢?” “您发誓不与汉军兵戈相见……” “本王自是知道,也非常尊重……” “然而,坚昆王应当知道,您的誓言,其实根本就不成立!” 李陵瞪大了眼睛,看着先贤惮。 就听着先贤惮道:“坚昆王家学渊博,便应该知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的意思!” “本王听说,数百年前楚国人伍子胥与坚昆王一般,受昏君冤屈,家族被戮,逃奔吴国,为吴王所用,终破楚都,复仇雪耻!” “而伍子胥至今依然大丈夫,天下称颂,哪怕是本王也是钦佩非常!” “如今,哪怕坚昆王信守誓言,汉朝皇帝,恐怕也不会原谅您!” “更何况……” “如今,匈奴国势日衰,汉朝则蒸蒸日上……” “不瞒坚昆王,本王刚刚从汉朝的居延听到一个传闻:汉侍中、建文君,旧为汉太孙佐臣,领有新丰县时,在其中大兴水利,教民耕作,于是今岁新丰宿麦亩产七石!汉朝举国震动,以为兴盛可期,更有文人喊出了‘致小康,迎新王,开太平,天下同’!” 说到这里,先贤惮狠狠的盯上了李陵,以咄咄逼人的姿态道:“如此下去,不需数年,只消汉人将那亩产七石之麦,种于河西四郡,则我匈奴灭亡可期!” 这是必然和一定的事情! 一旦,汉朝人可以在河西获得亩产七石——甚至只需要亩产平均达到三四石。 那么,河西本地的粮食产出,便足以支撑汉朝军队,在河西边墙外线的大兵团作战。 届时,汉朝人必定会以居延、轮台为基地,隔三差五的就来西域找匈奴人的麻烦。 而匈奴,则根本不可能经受得了这样的消耗。 天山会战,打空了整个匈奴数年的积蓄,还搭上了大半个西域王国的国库。 打完那一战,当时的且鞮侯单于回到漠北,看到光溜溜的国库与饥肠辘辘的牧民,急的眼泪直流。 结果两年后,汉朝大军出居延,直扑浚稽山。 当时的匈奴,根本不敢应战,只能放弃浚稽山、私渠比鞮海、匈河,一路退到余吾水流域的中游,才敢与汉军正面接战。 而若河西四郡可以供应汉军的粮食。 那么,汉朝兵团的出击频率,恐怕会提高到一年一次,甚至一年N次。 这战争不用打,匈奴就已经输了。 李陵自然也知道,因为他当年在酒泉、武威练兵的时候,就经常感慨:“只消河西四郡之粮,可以足我半岁之食,则吾必趋匈奴王庭,擒单于问罪于北阙!” 如今,骤然听闻汉朝竟然出现了亩产七石的记录!自然是惊得目瞪口呆。 “亩产七石?侍中建文君?”李陵皱着眉头,问道:“那不就是两月前破我龙城,夺我狼居胥山的那人吗?” “此人武功,本王亦是相当钦佩,何以文治亦是如斯?” “坚昆王别不信!”先贤惮道:“根据本王的瓯脱骑士以及细作侦查,此事确实是真的!” “汉人之中,有传言说,此人乃汉朝功臣留文成侯张良之后,其生有异象,额间有神目,据云其怒则睁开,可照天下阴阳之玄机,能察人所不能察之事,故其生而知之,文武双全……” “又有传言说,此人乃是兵主下凡,具常人所不能有之力,力能生撕虎豹,有万夫不当之勇,文能著书立传,有先贤诸子之能,故其别号张蚩尤,长安城中据说能止小儿夜啼,令豪强权贵丧胆!” “确乃是吾匈奴心腹大患,头号威胁!” “这些事情,本王已经再三确认过了!”先贤惮直视着李陵,道:“以坚昆王比汉朝君臣的了解,坚昆王觉得,汉天子命其来河西总率河西上下,节制四郡兵马,还有多少时间?” 李陵听着,沉思许久后,道:“迟则两三年,短则六七月……” 这样的人物,有着这样的战绩与文功、声望。 李陵知道,长安天子绝不会让他在长安抠脚的。 同样长安朝野上下,也不敢,更不会让他久留长安——若先贤惮所说的是真的,李陵知道,不会有任何大臣贵族愿意这样一个人,长久停留在长安——那不是给所有人找不痛快吗? 故而,长安朝野内外,必然想方设法,让其出外。 而其出外,唯一能配得上他身份地位的地方,只有一个——汉河西四郡。 先贤惮看向李陵,道:“既然坚昆王明白,那就该知道,情况已经有多么严重了!” “若本王不能在其赴任河西前,将轮台拿下,摧毁汉人在楼兰以及西域的力量……届时,其赴任之后,谁还能接近这些地方?” “以其才能与过往的战绩,匈奴上下,谁敢与之争锋?” “那样的话,无论是本王,还是坚昆王,乃至于整个匈奴,恐怕都只能坐以待毙了!” 先贤惮悠悠的看着李陵,真诚的道:“不瞒坚昆王,便是现在,本王麾下的一些部族,就已经在供奉那位张蚩尤的神像了……” 他拍拍手,立刻就有人将几个泥塑的雕像,送到了李陵面前。 李陵定睛看过去,发现这些都是些粗制滥造,甚至可以说毫无艺术美感的泥塑雕像。 但这些泥塑雕像却都有着一个共同的特点——它们全部都有着两个面孔。 一个是正常的男子形象,一个则是额生神目,狰狞不已,恐怖万分的魔神形象。 看着这些泥像,李陵不由得有些失神。 因为他的祖父,也曾有幸为匈奴人所供奉,成为一些匈奴牧民崇拜和祭祀的神明。 这确是匈奴的传统——每当他们遇到让他们害怕或者认为无法力敌的人或者物时,便崇拜和祭祀他们,向他们祷告。 一种典型的游牧思维——打不过,便供奉、膜拜。 匈奴的原始萨满教中的大部分神明,都是这样出现的。 但,在这西域都有匈奴牧民崇拜、膜拜和祭祀那人,这就已经充分说明了后者的威名,究竟有多么可怕了! 不夸张的说,一旦其到任,只要打几个胜仗,整个西域恐怕会出现人人供奉和膜拜后者的场面。 而到那个时候,匈奴人将不战而败! 李陵想到这里,便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看向先贤惮。 他已经知道先贤惮接下来想说的话了。 他也明白,自己不可能拒绝对方的要求! 因为,倘若他依然拒绝,恐怕从此将在匈奴寸步难移,更紧要的是,他知道,这确实是匈奴最后的机会了。 若不能在那个人赴任河西之前,将汉朝军队逼回河西边墙范围内。 那么,以其表现出来的军事才华与其传说治理新丰,亩产七石的水平。 三五年内,就可以将整个河西,变成塞外江南。 剩下的事情,便只需要从轮台、楼兰出兵,平推过去就可以了。 正文 第一千零二十三节 蚩尤有后(1) 淅淅沥沥的秋雨,沿着屋檐边缘滴落下来。 张越蹲在门窗外,紧张的等候着。 终于,一声清脆的啼哭声,打破了夜晚的宁静。 所有人全部站起身来,将注意力,集中到那扇门内的房中。 片刻后,一个妇人的身影从门内走出,满脸欢喜的道:“恭喜君候,母子平安!” 张越顿时再难忍住,冲入门内。 然后,他就看到了嫂嫂抱着一个小小的襁褓,满脸宠爱的坐在床榻边,而金少夫则被两个侍女搀扶着,半躺在塌上,虽然一脸疲惫,但神色满满的都是欣慰。 张越走过去,看到了襁褓之中,一个小小的人儿,闭着眼睛,睡在襁褓之中。 顿时,张越只觉得整个世界都变得无比阳光、灿烂。 “这是我的儿子……”他低下头,看着那张还未褪去胎毛的小脸,笑的和孩子一样。 而张子重有子的消息,就像闪电一般,迅速的传入长安城内。 纵然,此时是深夜,也是一样。 报喜的使者与八卦党的速度,几乎相差无几。 甚至,八卦党还要跑的快一些。 不过一个时辰后,丞相澎候刘屈氂便得到了相关报告。 闻讯,他有些失神的叹了口气:“此天不助我也!” 这几日来,刘屈氂几乎是每天焚香祷告,向他所知的一切神明祈祷,祈祷那张子重所生的是女儿,不要是儿子! 因为…… 儿女的差别,在当前局势下,就像池塘与大泽。 因为,其若生的是女儿,则还会让很多骑墙党与边缘人物有所迟疑,不敢下注。 儿子的话…… 那就意味着,鹰杨将军、英候有了继承人。 不止其部将、亲朋,会和打了鸡血一样兴奋,战斗力瞬间翻倍。 中立和骑墙党,恐怕也会按耐不住想要下场,想要攀附,想要当那张子重的腿毛! 这对刘屈氂而言,简直是噩梦! 而现在,这噩梦照见现实! 刘屈氂只觉心悸不已,呼吸急促,难以自持! 因为,若是别人家的孩子,还可能会有夭折的可能。 但张子重的孩子,怎么可能呢? 连伤寒之疫,都要被其镇压,据说,其连乌恒人的生育难题也能想办法解决、消弭! 哪路牛鬼蛇神不要命了,敢去骚扰张蚩尤的子嗣? 不怕被其撕碎吗? 故而,那个孩子,从出生开始,便不太可能夭折。 刘屈氂知道,这不止是他的想法,还是天下大多数人的想法! 而这种印象将直接导致无数人爬墙! 在中国,有后与无后的正治人物,在正治上的地位,简直是天差地别! ………… 几乎是差不多的时候,金日磾也迎来了报喜的使者。 “恭喜都尉,贺喜都尉,令侄女一个时辰前,为鹰扬将军诞下一子,母子平安!” 听着使者的话,金日磾整个人都呆住了。 旋即,整个金府陷入狂欢之中! 虽然,金少夫不是正妻,其子虽然是长子,但也不可能是世子,除非未来那张鹰扬的正妻不能生下儿子。 但,长子,哪怕是庶长子,在传统的伦理之中,也是地位相当靠前的家庭成员。 以张鹰扬的发展速度来看,其未来也必定会在汉室正坛有其一席之地(只要不是太废)。 这就意味着,从此以后,金氏与张氏,就捆绑到一起了。 金氏可以光明正大,堂而皇之的以鹰杨将军英候亲戚自居! 说得直白一点,便是金氏家族可以吸血张氏,从而将自身的地位与咖位,从归降夷狄,升格为纯正的诸夏贵胄! 此外,鹰杨将军的许多资源与影响力,金氏也可以借用。 不说别的,单单就是从此以后金氏子弟出仕为官,哪怕再怎么低调,也无人敢欺凌了。 张蚩尤三个字,就是最硬扎的底气,便是升官最好的依仗! 金日磾激动过后,冷静下来,当即就召集家人,并立刻派人去准备礼单。 另一方面,他又暗中派人,将这个事情马上去告诉老友霍光。 意图是显而易见的——这是霍光最好的机会! 一个可以光明正大的与张子重在公开场合交流,而不会有任何人质疑的机会! 但霍光也有着自己的渠道。 他只比金日磾稍微晚一点,就得知了张越有后的事情。 闻讯后,这位素来以养气功夫闻名的奉车都尉,忍不住叹了口气,道:“从此龙飞九天,无人可制矣!” 一个有了继承人的鹰杨将军,那意味着至少在其有生之年内,无人能与之争锋了。 这已经不是能或者不能的问题了。 即使日后再出现比张子重还强的人物,那也得乖乖的趴下来,喊一声‘将军’自称‘晚辈后生’。 这就像孔子门下大能虽多,然而,再强也得在孔子面前稽首而拜,以学生自居。 “来人!”霍光立刻叫来下人,吩咐道:“为我准备礼单,贺鹰杨将军喜得子嗣!” “注意,务必要认真,比照三公的规格来办,不可失礼,不可疏忽!” 说到这里,霍光就忍不住想起了去年张子重来自己府上的时候。 当时,霍光特地让人将其列入正席,与自己同坐。在那个时候,很多人都还说,是张子重攀附了霍奉车。 现在,不过一年时间,对方便已经成长到了需要他攀附甚至是仰望的地步! 这简直让霍光都有些无法相信。 但事实却就是如此。 “果然啊……”霍光叹道:“万般皆下品,唯有武勋高!这世道,终究还是靠军功说话,以武功论英雄!” 若是单纯的文治,即使那新丰亩产七石,震惊天下。 那张子重也不可能像现在这样起飞。 最多不过是有个好名声,可以被视为未来的希望。 但目前,却始终只能是个弟弟,甚至弟中弟,只能仰望前辈们,小心翼翼的跟随前辈,为前辈鞍前马后,奉献青春与智慧。 至少要熬个十几二十年,才能有机会,成为九卿,然后按部就班的封侯拜相,成为大人物。 但有了军功,便完全不一样了。 一次大胜,便使得其弥补了一切缺点。 哪怕不过二十,便拜为鹰杨将军,比骠骑将军,封英候,食邑八千七百户! 而全天下,哪怕是其敌人,也说不出半个不字,无法质疑其半分! 正文 第一千零二十四节 蚩尤有后(2) 当太阳升起的时候,长安的人,差不多都知道了鹰杨将军张蚩尤有后的事情。 街坊闾里,随处可以见到在议论这个事情的人。 而在上层,统治阶级的高层。 风暴,已然在积蓄能量!并随时准备,撕碎它想撕碎的一切敌人! “赵敦这个蠹虫,依仗乃舅为典属国,在长安城内为所欲为,本官多次规劝,依然屡教不改,仲尼曰:是可忍,孰不可忍也!” “横门令吏赵敦,贪赃枉法,阴与商贾通,指使地痞无赖,追打无辜士民,证据确凿!” 端坐在京兆尹的宝座上,于己衍红着眼睛,几乎用尽了身力气,对着下属们嘶吼了出来:“立刻缉拿归案,交由廷尉处置!” 此令一下,所有京兆尹的官吏,都是目瞪口呆! 横门令吏,不过四百石的守门官吏罢了。 本就是这长安城里,人所共知的关系户职位之一。 只要打点到位,或者关系硬扎,便是猪也能坐上去。 而那赵敦的舅舅,正是当朝典属国徐争! 典属国,虽然只是大鸿胪属下的一个分支机构,却是大鸿胪诸署里战斗力最强,权力最大,位置最高,甚至可以不甩大鸿胪本人,自行其是的一个暴力机构! 它是大汉帝国战争机器的一部分,是统帅天下四夷藩属义从的最高权力机关! 光是在长城之外,便有着数以万计的义从骑兵,听从其指挥。 徐争本人,虽然战功没多少,名声没多大,在这长安城里素来不显山不露水,但谁不知道,典属国徐争是贰师将军海西候的铁杆亲信? 哪怕不提贰师将军,单单就是典属国这三个字,在往日也能吓得京兆尹上下魂飞魄散! 两者根本不在一个级别,不是一个等级的官员! 什么时候,京兆尹敢拿典属国的亲戚开玩笑了? 很多人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但于己衍却已是一意孤行! 他站起身来,看向其他官吏,吼道:“还不快遵守本官之令,去将那贪赃枉法之徒,械送廷尉?” 这才终于有人反应过来,连忙恭身领命:“诺!下官谨遵明府之令!” 其他人也明悟了过来,纷纷起身,恭身稽首。 而在心中,他们知道,这是风暴将来的序幕! 一个典属国的外甥,只是那地动前,蛇鼠出洞的预演罢了! 棋盘后面,站着的是真正的大人物! 真正决定帝国国策的大人物! 那巨人一般,凌驾于天下列侯与武将之上的鹰杨将军、英候张蚩尤! 于己衍则是缓缓起身,握紧了自己手中的官印,厉声训斥:“诸位务必牢记,吾等乃天子臣,非是他人家奴!” “为陛下效忠,乃是吾辈唯一使命!” “贪官污吏,奸猾小人,皆不足惧!” “尔等要务必时刻牢记这一点,不要害怕,不要退缩,要敢于与恶势力,与奸猾小人、背主之臣,贪赃枉法之辈做斗争!” “京兆伊上下,都要瞪大眼睛,时刻不能放松警惕,对于发现的罪人罪证与贪官污吏残害百姓,草菅人命的事情,要及时报告!” “不要因为这些人是某些人的亲戚,便徇私!更不该因为有些人与某些大人物来往密切,就给他们行方便!” 这些话,落在其他官员耳里,经过简单的翻译后,便被理解为‘快点搞个大新闻!’‘京兆尹不能落后其他人!’‘升官发财就看这一把的了!’。 于是,所有人士气顿时x,纷纷恭身稽首,大声应诺:“明府教诲,下官等牢记在心,夙兴夜寐,必不敢忘!” 然后,他们就昂着头,走出了官衙大门。 每一个人的眼中,都喷着火,仿佛一头头饥饿的野兽,看谁都想咬一口! 没办法,对于大多数官吏而言,升官之路,漫漫而悠长。 若是按部就班的熬资历,熬政绩,绝大多数人终其一生,可能也不过千石之秩。 然而…… 每隔一段时间,都会出现一批坐着火箭,直攀云霄的幸运儿。 这些幸运儿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他们在某一次大动荡中,站对了边,选对了人,于是就跟着那人,踩着无数人的肩膀与尸骨,青云直上! 于是,赵敦在没有任何反应的情况下,就被拿下,旋即立刻送去廷尉官邸。 和他一起送到廷尉官邸的还有他这几年担任横门令吏期间,贪污、徇私、枉法的确凿证据。 相关案牍加起来,竟堆磊了足足十余尺的竹简。 廷尉上下,惊叹莫名,目瞪口呆,完不懂为什么搞一个小小的四百石横门令吏需要这么大阵仗,准备如此充实? 但,廷尉衙门在九卿有司里,素来很高冷。 这是从张释之时代就遗留下来的老毛病了。 当然,这也与汉廷尉的官员组成,基本都是披着儒家皮的法家或者黄老派大臣组成有关。 前者素来秉持‘执法必严’的思想,而后者则素来讲究‘违法必惩’。 故而,长期以来,廷尉衙门只要没有更上层的力量干涉,其立场与原则还是相当中立和正常的。 故而,接案的廷尉左监,只是在简单的核查了一下赵敦的案例后,就直接宣布其有罪,并下令收押。 但他怎么都想不到,在他下令收押,并宣布赵敦有罪后,不过一个时辰,整个长安便都出现了‘典属国徐争纵容外甥,贪赃枉法,草菅人命,罪证确凿’的流言。 更可怕的是,流言背后,通常还跟着好几条徐争本人的传言。 贪污受贿,这都还是小事情。 关键还是爆出来的典属国与几位密友之间的亲密关系,让长安的八卦党,都是兴致勃勃,甚至神情亢奋! 没办法! 这位典属国的私人作风,实在是太让人惊讶了。 龙阳之癖也就罢了。 攻受兼备,也无所谓。 毕竟,长安贵族们无聊,闲的蛋疼,就想尝试一下新花样。 徐争不是第一个这么玩的,也不是最后一个这么玩的。 然而,徐争亵玩男色到了引诱友人家中孩子,甚至拿自己的妻妾去换别人家的**这种事情,就实在是有些无下限了! 一时间,整个长安都在议论典属国的事情。 在有着典属国徐争首先‘纵然外甥,贪赃枉法、草菅人命’的石锤面前,普罗大众也没有什么心理负担,更不会在乎什么得罪人不得罪人。 反而,无数正义感爆棚的文人也参与进来,开始明里暗里的讽刺、鞭笞后者。 舆论海啸,瞬间发作。 到得当天下午,典属国官署门口,便已经被愤怒的百姓用臭鸡蛋与烂菜叶砸了个满堂花。 而,本该负责维持秩序,乃至于弹压百姓的京兆尹官吏,却视若无睹。 至于执金吾以及卫尉卿的官兵,干脆就绕着典属国走。 没有人愿意碰这个霉头。 面对压力,典属国徐争别无他法,只好去寻求丞相刘屈的帮助。 然而…… 当他抵达丞相府时,却被告知‘丞相今日入宫朝见陛下,典属国还请择日再来’。 徐争莫名所以,他知道,刘屈肯定是在躲他! 换而言之,他被放弃了! 没有办法,徐争只好立刻回家,然后旋即便上书请辞。 这是他在当下局势下,最佳的选择。 不然舆论继续发酵,只要传言之中的事情,任何一个被实锤,他都是有死无生! 大汉天子是绝不可能饶恕一个道德败坏,名声恶臭的官员。 更何况,他知道,自己屁股下面绝不止这么点翔。 讲道理,这次对手真的是手下留情了。 没有去揭他的其他问题,只盯着他的私德打。 由之,在张越有后的消息,传入长安城后,典属国成为了第一个倒下的李广利派系的大臣。 而且是实权的典属国,秩比两千石的大人物! 消息传开,城震惊! 无论是李广利派系还是其他派系,都被这样迅猛、果断的攻击所诧异。 也让他们明白,对手真的是有备而来! 于是,无数早已经准备好的预案,纷纷被从箱子里翻出来。 在长安这个名利场里,能混到现在,依然不倒的,自然都有几把刷子。 很多人就是从一次次撕逼中成长或者幸存下来的。 对于该如何反击、如何自保,当然都有着自己的办法。 只是,他们在翻了一圈后,赫然发现,哪怕是造谣,恐怕也无法撼动那个站在背后,如今身在南陵的张蚩尤一分一毫! 因为,对手是他们黑不动的存在! 一个新丰亩产七石,让天下文人与百姓,都对张蚩尤充满好感,甚至寄托了无限希望。 一场空前的远征大胜,更是进一步抬高和加深了后者的地位。 有关此人的黑料,哪怕是真的,也会被百姓无视,甚至引发无数自来水疯狂洗地。 将黑的洗成白的! “现如今,只有一策,可以与之相持,以等候贰师将军大胜!”刘屈看着他的亲信们说道:“那便是共沉沦!” “若那张鹰扬的部曲,再对吾等下手,吾等便反制其妻小、亲朋,深挖其罪行,让长安与天下人皆知,贰师也罢,鹰扬也好,皆是一丘之貉!” “如此,舆论便会陷入混乱,给吾等喘息之机,争取到时间!” 这也是刘屈放弃徐争的缘故。 放弃徐争,不是不重视典属国的重要性,实在是徐争没法救,也救不了,强行要救恐怕要搭上自己与整个派系! 稍不留神,就可能被对手抓住机会,上升到贰师将军、丞相狼狈为奸,蝇营狗苟,奸私利以害国的地步。 若被抓到破绽,瞬间变会被人一击毙命! 混了几十年的正坛,而且是从基层一路爬到丞相大位上,刘屈的正治经验与手腕,自然相当丰富。 故而,他在简单的判断后,就做出了明智抉择! 当然了,作为正治人物,刘屈素来主张,一切物尽其用! 哪怕徐争现在低头认输,滑跪请辞,用鞠躬下台来换取平安。 但刘屈却不会让他这么轻易离开! 享受着贰师将军与他这么多年福利,吃了那么多好处,遇到外敌,不思抵抗,直接滑跪? 若让他身而退了,那他刘屈岂不是吃干饭长大的? 他微微摩挲一下双手,对身侧一人道:“敬辞兄,您与典属国素来交好,请您回去后带一句话给典属国:昔者,贰师在居延与君曰:长安之事,旦负君手,吾不君,君不可负吾!” 刘屈瞪大了眼睛,看着那人,沉声道:“请敬辞兄好好问问典属国:当年之诺,君可还记得?” 后者闻言,整个人都傻了。 因为刘屈的潜台词其实就是:你**吃了劳资这么多年,用了这么多年,还有没有良心?若有,干净麻溜的自杀! 通常,在正坛上,被上官或者恩主直接如此质疑和责问的人。 只有一条路可以走:立刻自杀以谢。 当然了,他也可以顽抗到底,死活都不肯自杀。 不过…… 正常人都不会做这种选择的。 因为他很快就会发现,有时候能自杀也是一种幸福! 掌握着权力,控制着资源的大人物们,想要捏死一个小人物,方法不要太多了。 更何况是徐争这样已经名声臭的不可直视的失败者! 旁的不说,徐争只要敢拒绝,明天丞相府的官吏,就会亲自登门,责问他担任典属国这些年来的失职与枉法之事。 顺便,再将他做过的一些足以抄家灭族的罪证拿出来。 然后,丞相便可以摇身一变,成为主持正义,大义灭亲,刚正不阿的当代西门豹。 至于典属国徐争则将沦为西门豹治邺的故事里那些奸猾小人与巫婆神棍的角色。 在天下人的唾弃与辱骂之中,永世不得翻身! 其家族亲朋妻小,更是一个都别想跑! 届时,其想自杀,都没有那个可能了。 他会发现自杀是世界上最奢侈的幸福! 所以,名为‘敬辞’的男子只好低着头,毕恭毕敬的道:“诺,下官谨奉命!下官一定‘亲自前去’‘好好与典属国谈心’!” 这其实就是保证一定亲眼看着徐争写下遗书,然后当面自杀,确保徐争一定死! “善!”刘屈点点头,回过头来,看向其他人,道:“诸君也都各自去准备吧!” “诺!”众人齐齐起身,恭身再拜。 正文 第一千零二十五节 你来我往(1) 典属国徐争自杀了。 这个消息,在第二天白天,像闪电般,传遍整个长安,引发无数人关注。 “这徐争死的可真蹊跷……”上官桀闻讯,呵呵的笑了一声“咱们这位丞相总算是按耐不住了!” “是该出手了!”在上官桀对面,大司农桑弘羊捏起一枚棋子,置入棋盘之中,然后笑着道“澎候若是再不出手,恐怕,就没有机会出手喽!” 对手一出手,就敲死一个典属国。 下次,恐怕就直指那几位李广利集团的核心分子,甚至说不定将矛头直指刘屈氂或者李广利本人也说不定。 毕竟,汉家正坛,素来讲的就是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 忠厚长者和宽厚有德这种人设,除了几个已经垂垂老矣,半只脚进了坟墓的老人外,压根没有人立。 哪怕是那几位,其实也压根不是什么忠厚长者、宽厚前辈。 在这个龙潭虎穴中,能生存下来的,或许能力方面存在不足,却没有一个傻子! “大司农对此有何意见呢?”审视了片刻棋盘后,上官桀手执棋子落下。 “太仆的意见呢?”桑弘羊不答反问。 然后,两人都哈哈笑了起来。 对于其他衙门来说,或许这次风潮是海啸,是地震。 避之唯恐不及! 但对大司农和太仆来说,此事便只能用‘天助我也’来形容! 他们巴不得这个事情搞得不可收拾! 因为,只要贰师将军和鹰杨将军打起来,打的不可开交,他们两人才能趁机拿回那些被贰师将军、丞相以及其他人拿走的权力! 譬如,大司农在河西四郡的盐铁官署控制以及相关的平准均输官署。 也如太仆在河西甚至河朔的牧场管理权与人事权力。 这些都是过去,被李广利集团,用着各种办法,一点一滴撬走的。 如今,鹰杨将军崛起,李广利集团自顾不暇,必定无法再守住那些利益。 故而,这次的事情,在桑弘羊与上官桀看来,简直是喜事一件! 若不是顾忌影响,桑弘羊和上官桀都想举办一场晚宴,叫上亲朋好友一起庆祝了。 更妙的是,新崛起的那位鹰杨将军,和他们两个的关系都不错! 所以不必担心,鹰杨将军来抢地盘,因为可以沟通、协商来解决这些问题与纠纷。 “丞相这次会用什么手段反制?”上官桀忽然问道。 “左右不过那几招……”桑弘羊笑眯眯的说着“以我个人来看,估计会拿徐争做文章了……” “然也!”上官桀点头。 大家都是正坛上混了几十年的老狐狸了,见过、看过、用过的手段都差不多。 能做文章的地方,也都相似。 只是…… “丞相此番怕是要失策了!”上官桀感慨着说道“能在第一时间,便准确凑齐赵敦与徐争的那些罪证,还能拿捏的如此之好……” “这长安城里,除了那根大、棒还能有谁?” 桑弘羊赞同的点点头,但却不敢再说话了。 最近半年来,执金吾的人手与资源,比从前增加了好几倍! 仅仅是缇骑,便从三百人扩大到了八百,其官吏、佐吏人数增加了至少两千人! 监控能力和效率,随之大大增加! 没有人知晓,自己身边的人,是不是就是执金吾收买或者安插的人。 所以,在徐争一案瞬间爆发后,上官桀与桑弘羊第一时间联想到的就是——执金吾下场了。 因为只有执金吾才有那个能力和资源,可以在第一时间精准的搜集到如此详细的证据。 特别是徐争的那些黑料,压根就不是张子重麾下那几位可以搜集到的东西! 换而言之,其实此事的真正操手,乃是未央宫的主人! 既然是那位的意思,丞相刘屈氂在徐争的事情上,做的越多,恐怕就错的越多。 当然,无论是桑弘羊还是上官桀,都不会那么好心,也不可能那么好心的去提醒刘屈氂。 他们巴不得刘屈氂在这个事情上,狠狠的跌一个跟头,丢一次脸! ………………………… 不管桑弘羊与上官桀的心思。 刘屈氂和他的人马,在天亮后得知徐争死讯后,立刻就开始动作起来。 首先,他们发动了与他们关系好的文人。 主要是古文学派的巨头们下场,给徐争洗地。 拿着徐争担任典属国这几年里的少数几次高光时刻,将徐争的形象,向着‘敬业’‘忠厚’‘实诚’方向靠拢。 一下子就吸引到了不少同情心。 特别是文坛里的一些文青。 毕竟,死者为大,乃是诸夏传统,除非大奸大恶,不然对于死者,诸夏民族总会宽容,总会同情。 更不提,其实徐争被挖出来的黑料,只证明了他个人私德有问题。 并没有指向其公德,而且,所谓的私德问题,在一些人看来,其实压根不是减分项,甚至可能是加分项。 加之舆论闹得实在太激烈,并导致了徐争自杀。 这让很多喜欢龙阳之癖的贵族、文人,都有些恐惧。 万一,以后有人也拿这些事情来搞自己怎么办呢? 于是,洗地党瞬间出现,并联动长安的八卦党和游侠,将一个个给徐争洗地的故事,传播开来。 更有人将徐争的事情,与孔子适卫之时,与卫夫人南子的故事联系起来。 舆论瞬间反转,以至于让长安城的百姓都有些无所适从,甚至莫名其妙。 他们不明白,为什么一个昨天还喊打喊杀,在很多人嘴里‘无恶不作,道德败坏’的渣滓,在今天在同样的人的嘴里,就变成了一个敬业忠君,敦厚实诚,脆弱敏感的小人物了? 但这并不妨碍吃瓜群众们吃瓜。 更不妨碍长安城内的八卦党与游侠无赖们过年。 数不清的五铢钱,被无数贵族、大人物、商人,当成了跑腿费、赏钱,发给了他们。 某些做事勤勉的人,甚至因此被人看中,被收为家臣,从无业游民,摇身一变成为了贵族、豪商的狗腿子,有了一份收入稳定的工作。 这就不得不说,真的有些喜感了。 正文 第一千零二十六节 你来我往(2) 飞狐将军府。 辛武灵熟练的将温好的酒从酒瓮里舀出来,给续相如、司马玄满上。 “来来来,二位明公,请满饮此樽!”辛武灵举起酒樽,笑着邀杯。 续相如与司马玄都是乐不可支的起身回礼。 今天,是一个好日子! 对于鹰扬系来说,和过年差不多! 典属国徐争被一击毙命,空下来的不仅仅是一个典属国的位置,还有与之息息相关的上百个热门职位! 更不提典属国还直接控制、节制着天南地北的数十藩属国、义从、附庸。 掌握着大汉帝国的外交、干涉以及军事权力。 只要拿下典属国,鹰扬系就有了一个立足点。 当然了,其实他们几个到现在都还是一头雾水。 完不知道,典属国徐争的死因,更不清楚,到底是谁在背后指使的于己衍。 只不过是隐约猜到了一些东西而已。 不过,这并不妨碍大家庆祝! “两位明公……”辛武灵放下酒樽,说道:“如今,朝堂之上,蠹虫环绕,圣君左右,庸碌之辈充斥,吾等既然肩负圣恩,自当鞠躬尽瘁,为陛下,为社稷,清理此辈!” “善!”续相如马上点头:“辛将军所言甚是!” 徐争的忽然倒塌,对于他们来说,是最明显不过的信号了,更是战斗的号角! 倒是司马玄还有些犹豫,他试探着问道:“二位,此事要不要去南陵,向张鹰扬请示一二?若无鹰扬批示,万一……” “司马兄多虑了!”续相如笑眯眯的说道:“司马兄以为鹰杨将军,回乡省亲,至今不归,难道仅仅只是回乡祭祖,与父老畅饮?” “此乃避嫌!” 他放下酒樽,嘿嘿的笑了起来。 续相如曾经也是一个铁憨憨,做事常常不过大脑,以为只要能打仗就可以了。 哪成想,在长安被无数人教做人,各种轮番打压。 在那些被打压、被冷藏的日子里,他想了很多,也知道了很多。 让他知道了,其实,打压他的和冷藏他的人,表面上是古文学派那帮吃饱了撑着没事干的文青,实则是很多将门世家在背后出力。 不然,区区文人,不过笔下有些功夫,如何能干涉到朝堂的事情? 汉家什么时候,文人的力量有那么大了? 更不提古文学派的渣渣,不过是一群丧家之犬,被今文学派吊起来锤的弱渣罢了。 也是在那之后,续相如成熟了,成长了。 司马玄当然也明白这个理,他是故意或者特意要提起这个话题的。 目的,当然是要塑造‘吾乃鹰扬走狗’的人设。 毕竟,他的家族,可不是辛武灵或者续相如可比的。 论起手腕和经验,远超后两者。 因而更加明白和清楚,如何抢占资源与话题的道理。 “两位明公,未知两位对那典属国是否有意向?”司马玄忽然问道。 续相如与辛武灵闻言,对视了一眼,然后就挪开眼睛,陷入沉思。 典属国,乃是大汉帝国九卿之外的第一人! 甚至在某种程度上,典属国也可以被视为九卿。 概因这个机构,权力庞大,资源众多,又与军方关系复杂。 进可以觊觎三公九卿,退可以挂帅上阵! 更重要的是风险很小! 汉家百年,因为其他各种缘故而栽倒的三公九卿不计其数,独独典属国,一直很安。 百余年来,恐怕算上徐争,也不过十指之数。 故而,典属国乃是一个典型的香饽饽。 每次出缺,觊觎者的队伍,少说也有数十人! 而司马玄现在忽然提出此事,辛武灵与续相如都心知肚明,这是对方在暗示两人,他想要典属国的位子! 讲道理,续相如和辛武灵其实也挺喜欢典属国这个职位的。 又有权力,又能领兵,更重要的是还可以长期留在长安,有事才需要出去领兵,配合作战。 还能享受着整个鹰扬系的庇护,只要不出大问题,或者出现一个新的强有力的可以挑战鹰扬系的集团,没有人能板的倒! 但问题是,凡事有利就有弊。 长安这地方,出了名的窟! 再是名将猛士,在这里不出两三年,就要养出一身肥肉,上阵杀敌什么的想都别想,甚至就连领兵出征,恐怕也是够呛! 而续相如与辛武灵,出身都不怎么好,不像司马玄,捞到一次漠北大胜,就可以心满意足的回家躺在功劳簿上享福,将家族培养起来的年轻人,推到前线上。 他们两个依然需要撑起整个家族。 依然需要源源不断的战功和表现机会。 所以,在思虑再三后,续相如首先表示:“吾此生但愿随鹰扬征发万里,平定匈奴!” 辛武灵也道:“吾亦然!” 然后他看向司马玄,笑着道:“若是兄长愿意,这典属国一职,吾愿举之!” 续相如立刻道:“吾附议!” 司马玄闻言,身都放松了下来,赶忙笑道:“二位明公高义,吾来日必有厚报!” 作为正坛老手,老牌的将门家族,司马玄无比清楚,比起外撕,很多时候内撕的激烈程度,一点都不逊色! 三十年前,卫霍外戚集团,就是最好的证据! 卫霍麾下的大将们,在战场上和朝堂上,固然威风八面,将所有敌人打的屁滚尿流。 但他们内部的争斗与拼杀的狠厉程度,却比战场和朝堂上还要恐怖! 发展到最激烈的时候,卫、霍各自部将天天撕逼,各种冷嘲热讽。 而彼此之间,更是势如水火,无论做什么都要比一下。 最后,霍氏以战功的优势,完碾压了卫氏。 并将卫氏的那些大将打的头都抬不起来! 等把卫氏的气焰打压下去,霍氏内部就开始了内撕。 霍骠骑麾下的大将们,比战功,比食邑,比斩首数量,比缴获数量。 比来比去,比到最后,彼此都比出了火气! 而霍骠骑却冷眼旁观,甚至觉得,他的部将就该这样,要有侵略性,要有上进心,要有狠劲! 只要这些人不当朝打起来,或者影响到汉军的作战,他就完不管。 于是,一度赵破奴、路博德等人,见面都是带着火气。 这些事情,老一辈的人,都当成故事,讲给司马玄听过。 从前,司马玄还以为这些只是传说。 但,在鹰扬系渐渐成型后,司马玄发现,这根本不是传说,而是现实! 班师之后,鹰扬系内部就已经分化为好几个派系。 有以他为首的关中派,以辛武灵为首的并州派,以及续相如为首的禁军派,更有着义从、匈奴等好几个小派系、小山头。 彼此都在盯着对方,都在看着对方。 谁分到的缴获、赏赐多,谁谁封赏的官阶高、爵位高? 甚至,谁与鹰杨将军关系好,谁又将获得天子接见? 军营上下,人人都在议论。 这一议论,自然派系划分,阵营立分。 上层还好,司马玄与续相如、辛武灵还能坐下来,谈笑风生。 但中下层,却已经有了烟火味了。 就在昨天,司马玄就亲眼看到了自己的两个和续相如的两个亲兵打嘴炮。 嘴炮打到最后,就变成了喷脏。 你喷我‘关系户、陇右来的蛮子’,我喷你‘不知所谓的夷狄禽兽’,喷到最后就开始各自上升各自的父母高堂与上官。 司马玄清楚的记得,当初在漠北远征的时候,这几个人曾经亲如兄弟,彼此互相搀扶,照顾……而现在,他们却…… 要不是司马玄在军中混了十几年,知道这些其实是军中日常解闷和打发时间的方法。 乃是大汉帝队的传统。 恐怕都要以为,自己来到了市井,观摩的是泼妇骂街了。 而这种情况一旦持续下去,发展到最后,就一定会演变成为两个阵营,或者多个阵营的对立! 也正是因为觉悟到了这一点,司马玄才下定决心要争取典属国的职位,留在长安,做后勤工作。 因为…… 他已经可以预见到,未来鹰扬系内部的情况了。 那必定是一场好戏! 内撕的惨烈程度,恐怕会直追当初卫霍集团的盛况! 甚至可能还要惨烈一些! 这种内撕,会促进和加强各自派系、山头的意识与侵略性,保持他们的进攻,但在同时,也将埋下无数隐患,并在未来,不可避免的卷入鹰扬系的决战——夺嫡之中! 司马玄可不想让自己与自己的家族,最终卷入这样的大事情里。 那太可怕了! 特别是,传闻鹰杨将军将来可能会迎娶的那位…… 让他毛骨悚然,根本没有胆子敢参与进这样的事情里。 所以,对他来说,典属国的位置,简直是为他量身定做的。 只要拿下来,便可以从内撕之中挣脱,成为一个中立派,不需要掺和进各自山头的纠缠之中,还能游刃有余的游走在各派之间,成为和事老。 当然,弊端也是存在的。 那就是,未来他可能再也无法上战场了,这辈子的成就和巅峰高光时刻,也就是漠北远征了。 但…… 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这条路,司马玄已经选好了,不打算再回头了。 将典属国的事情,搁到一边,续相如忽然问道:“两位,下一步,我们该怎么做?” 朝堂上的蠹虫,确实有点多。 这些天来,他们甚至都没怎么找,就发现了好多个目标。 正在抉择先拿谁开刀的时候,徐争被京兆尹于己衍忽然拿下。 这使得他们都有些莫名其妙,于是相关的事情也耽搁了下来,直到现在。 “典属国上下,自然要清理一遍!”司马玄义正言辞的道:“徐争为典属国这些年来,所作所为,朝野尽知!” “这不是别人说几句‘徐典属如何如何辛苦’,‘徐公如何如何努力’便可以掩盖的了的!” “依我之见,便该趁热打铁,将典属国上下好好清洗清洗,拾掇拾掇!打开门来,吹些风,吹掉里面的恶臭味道!” 既然想要当典属国,司马玄自然是要为自己考虑了。 首先他麾下的旧部,愿意跟着他留在长安的,当然要想办法安置了。 最好是就近安置,剩下的人,也需要一个施展拳脚的地方。 典属国麾下的属国都尉,就是最佳的去除——当然前提条件,是要把现在占着坑的那些人踢走! “司马兄,稍安勿躁!”辛武灵笑着道:“典属国的事情,暂时不着急……” “有道是,狗急跳墙,如今徐争之死,舆论还有些意见,不可贸然动手!” 其实,就算现在动手,也没有关系。 文人的话与言论,从来影响不到高层! 若文人的笔真的有力量,那么当年,董江都也就不会被公孙弘按在江都和鲁国了。 司马相如就更不必写篇文章,都要斟酌再斟酌,最后居然‘太监’掉了好几篇…… 贾长沙就更不必哀而自伤,写下《鵩鸟赋》了。 事实证明,文人的力量,几乎不会体现在当下,他们的文章的力量,基本上都要等他们本人挂了之后,随着时间发酵才慢慢的产生能量。 孔子是这样,孟子是这样,贾谊如此,董仲舒亦然。 连孔子、孟子、贾子、董子这等人物,尚且如此,古文学派的渣渣们,连姓名都未必能在史书上留名的小受,又何足惧? 辛武灵关心的其实是自己的小算盘。 续相如也是如此! “吾听闻,陛下有意迁光禄勋为执金吾,以执金吾出镇楼兰,建西域都护府……”续相如缓缓的说道:“如此,光禄勋之职,便会出缺……” “素闻,天下论将,以九卿、列侯为显!” “鹰杨将军何等英雄,若其麾下,没有一位有分量的九卿,何以服天下?” 对于大将们来说,军功、斩首、捕虏、缴获,都是实绩,出去和别人撕逼、比拼的时候,可以甩的出手,让别人哑口无言的东西。 但其麾下有多少个列侯、九卿,掌握着怎样的权力,同样是实绩。 不然,若是只有大佬一人威风八面,地位崇高,麾下部将却没有几个高官显贵之人,不止会被人耻笑,还可能会让人产生‘鹰杨将军不过如此’的想法。 故而,在一开始,续相如等人,就将目光锁定在九卿之中。 特别是有资格领兵,参与军事的九卿之中! 不需要一直坐在九卿之位上,只需要在其上坐个几个月,刷个脸,顺便安插一波旧部,发些福利就可以了。 而光禄勋,几乎是一个量身打造的职位! 正文 第一千零二十七节 光禄勋之争(1) 光禄勋是一个什么机构? 整个长安城,恐怕没有人不知道! 在普罗大众眼中,光禄勋就是钱多、福利好的代名词。 而光禄勋本人,更是可以被直接打上天子心腹,国家重臣标签的人物! 历代以来,担任光禄勋的人,无一不是天子的心头肉或者国家大将,天下知名的名将! 而在军方眼中,光禄勋更是一个所有人都眼热、觊觎甚至可以为之发疯的职位! 为什么? 因为,汉家文官取士,乃是察举。 最近才多了一个有潜力的公考。 但那也只局限在新丰系统,暂时还在发育、完善之中。 那么武将呢? 大汉帝国是如何培养武将,并保证国家始终能有足够合格甚至优秀的武将的呢? 答案就是郎官! 光禄勋的前身,就叫郎中令! 在秦代其最初的职责,就是‘掌守门户,出充车骑’,到的汉室,则不断发展、扩大和兴盛。 并形成了现在的大夫、中郎将、禁军三个系统。 其中大夫掌谏议,属于文官,一般情况下,光禄勋根本插不上手,其麾下的光禄大夫们,要嘛是直属御史大夫节制,直接听命于兰台御史中丞,要嘛就是一些地位身份可能比光禄勋本人还要牛x的致仕文武大臣、外戚勋臣。 作为上司,光禄勋本人只能影响,但无法决定大夫们的作为。 任何企图干涉大夫系统的光禄勋,都会被朝野舆论喷出翔来! 而禁军,同样在名义上归属光禄勋。 期门、羽林这两支拱卫天子的禁军,更是在理论上要听光禄勋本人号令。 但在实际执行过程里,当今天子创造性的发明了奉车都尉与驸马都尉,直接管辖禁军。 又命卫尉掌宫禁,执金吾掌治安,将光禄勋边缘化。 但…… 哪怕只是剩下的中郎将诸署,也依然是一个权力庞大到让人无法想象的怪物机构! 所谓中郎将,全称为五官中郎将! 五官者,中郎、侍郎、郎中以及左右中郎将加上车、户、骑三将。 这个机构的主要职责,就是从天下郡国之遴选那些优秀、有军事天赋,愿意投身军旅,为大汉帝国的军事事业发光发热的优秀年轻人。 主要就是将门贵族之后、地主豪强子弟以及有钱的商贾子弟以及军中表现出色的年轻人或者郡国之中悍勇有名的年轻人! 总结起来就是,要嘛有钱,用钱开路,要嘛有势,背景深厚,要嘛有实力。 当然,要是有人三者兼具,那便是天之骄子,光禄勋都要拉拢和交好的未来之星! 历史上,无数大将名臣,都是从五官中郎将衙署里杀出来的! 譬如,张释之(曾为郎官)、卫青(担任中郎将)、霍去病(骠姚校尉)、李广(武骑常侍)、李陵(骑郎),甚至就连李广利也曾在五官中郎将里镀金过。 而天下郡国的都尉、校尉,基本上都有过在五官中郎将里镀金的履历。 可以这么说,光禄勋的五官中郎将,就是大汉帝国的黄埔军校。 谁控制和掌握了它,基本上就等于掌握未来的年轻人。 也正是因此,历来,但凡担任光禄勋(郎中令)的大臣,无一不是天子心腹,亲信大臣或者值得信赖的名将重臣! 光禄勋的职位,从来不是靠能力、资历的。 而是背景、关系以及与天子的关系来决定的。 讲道理,错非是有风声说,天子有意迁韩说为执金吾,让执金吾王莽出镇楼兰,组建西域都护府。 借续相如与辛武灵一个胆子,他们也不敢觊觎光禄勋的位子! 那根本不是一般人可以觊觎的。 更不是靠着军功就可以坐上去的! 在整个鹰杨将军系里,现在也就鹰杨将军本人,有实力和底气,坐上去,而不怕其他人嘲笑、讥讽。 但,韩说迁执金吾就不一样了。 这光禄勋出缺,瞬间就制造了一个真空! 一个可能的机会! 因为,从传统和制度来讲,一般遴选光禄勋,都是非常漫长的事情。 有些事情,可能要花好几年的时间,来选定一个合格、靠谱,天子放心的光禄勋。 但在这个过程里,光禄勋总不能没有人主持大局吧? 所以,一个临时的‘守光禄勋’便应运而生了。 既然是守光禄勋,那就没有那么多条条框框与限制了。 要求也不再遥不可及,天子也不会挑挑拣拣,凑合着顺眼就行。 但,守光禄勋也是光禄勋! 哪怕只守一天,以后也可以在履历上添上‘故光禄勋’四个字,百年之后也可以将这个荣誉,刻在墓碑之上,写在棺椁的内侧,甚至被记录在史书之中。 而且,在光禄勋位置上,可以接触到的人与事,远远不是其他官职可以比拟的。 旁的不说,单单就是可以与奉车都尉、驸马都尉谈笑风生,随时随地的与五官中郎将上上下下的年轻俊杰们近距离接触、交流,更可以有机会,把自己家族子弟与心腹亲信塞进这个帝国的未来大将摇篮里。 这就是千金不易的事情! 也正是因此,想要拿下这个位置,难度非常高! 无论是续相如还是辛武灵、司马玄,都不可能凭一己之力办到。 他们需要整个鹰扬系团结一致——因为,外界的竞争者与干扰因素太多了。 不集合整个鹰扬系的力量,根本没有胜算! 旁的不说,哪怕是守光禄勋的提名,也是需要上廷议的。 而且,必须由一位当朝九卿或者三公提名。 不然,连姓名都没有,天子怎么可能任命呢? 而上了廷议,立刻就会变成其他所有竞争者的眼中钉! 没有整个鹰扬系的支持,怕是要被人打成猪头。 即使如此,胜算也很低,必须要获得鹰杨将军本人的背书与支持,才能将胜算提高! 但…… 在那之前,续相如和辛武灵都知道,他们得先摆平对方! 让对方支持自己! 不然,就别出去丢这个人了。 于是,在短暂的沉默后,续相如和辛武灵几乎同时开口“明公……可愿支持吾?” 两人这话说完,相视一笑,都明白了对方也在打着相同的主意。 。 正文 第一千零二十八节 光禄勋之争(2) 只要有可能,没有人不想去光禄勋位子上镀金! 而且,这次可能是未来十年内最好的机会了! 下次再想遇到这么好的机会,恐怕都不知道是何年何月了? 没办法,韩说迁执金吾后,朝野内外,都不存在一个可以立刻升迁为光禄勋的大臣。 当然——若是奉车都尉霍光愿意出任,还是没有问题的。 但问题恰恰在于,霍奉车本人,压根不愿意出任任何九卿职位——整个长安都知道,霍奉车素来不愿意出头。 至少,在当今天子在位之时,他只会是奉车都尉霍光。 而不会有其他头衔。 这一点,懂的都懂,不懂的也假装懂了。 对视片刻后,续相如与辛武灵两人都笑了起来,然后好的和亲兄弟一般,彼此勾肩搭背,并排坐下来,开始了协商。 司马玄则识趣的走到一侧,降下屏风,远离两人。 只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议论声后,续相如与辛武灵就都笑了起来。 司马玄回过头去,看到这两人脸上的笑容,问道:“二位明公可是有什么喜事?” 辛武灵道:“承蒙续将军抬爱,看得起犬子,愿以淑女妻之,在下真的是感激涕零!” “那便恭喜两位明公喽!”司马玄笑了起来。 汉室正坛,联姻是一剂万能药,可包治百病! 一般,嫁女儿的一方,是得利的一方,换而言之,辛武灵主动做出了让步,将争取守光禄勋的机会让给了续相如。 而作为补偿或者说感恩,续相如将他的女儿嫁给辛武灵的儿子。 当然了,司马玄清楚,除此之外,续相如一定还让渡了其他利益,答应了辛武灵其他条件。 但,这与司马玄无关,他也不想管。 辛武灵与续相如却是向司马玄道了一声谢,又热情洋溢的请求司马玄来当媒人,来为这桩好事做个见证。 司马玄自然是欣然应允。 “两位明公……”将联姻的事情放到一边,司马玄忽然道:“有个事情,在下想要提醒一下……” 辛武灵与续相如看向司马玄,拱手道:“司马公请说!” “吾所言者,乃是朝中那几位可能会觊觎光禄勋之职的人……” “此番光禄勋出缺,连你我都收到风声了,估计朝中上下,有资格知道的,也都知道了……” “各家想必也都开始动作了……” “而在各系之中,可以与吾等竞争者,以吾之见……故卫尉杨奕、京辅都尉如候李善、五官中郎将千乘君王龠等人……” “杨奕是贰师将军的心腹之一,曾任为玉门校尉、武威太守,以武威太守迁卫尉,封阳夏君,比两千石,其为人精干,长于政务,前年因公孙贺父子之故才被弹劾去职,赋闲在家,但其一直在找机会复出!” “此人若是想竞争守光禄勋,压力会很大!” 续相如与辛武灵闻言,脸色都开始凝重起来。 贰师将军李广利,终究是一位独领汉军风骚十几年的大boss! 这十几年来,他培养和累积的人才与实力底蕴,比起刚刚崛起,初出茅庐的鹰扬系要强上太多太多。 不说别的,单单就是这正治人才与底蕴,鹰扬系就拍马都赶不上对方! 那杨奕就是贰师系中出了名的治理型人才,他最出名的莫过于六年前治武威,通过积极鼓励农耕,招徕流民,甚至派出使者和家臣,回到内郡,招徕无地百姓前往武威,他还利用关系,进入燕赵地区,想方设法的将监狱里的囚犯,忽悠去武威。 短短两年内,武威郡的户口和耕地面积,就出现了爆炸性的增长。 人口甚至突破了十万! 成为河西四郡之中的人口大郡,也是因此功劳,杨奕被召回长安担任卫尉。 即使是辛武灵长期在飞狐口,也耳闻过这位杨武威的名声。 “如候李善,就不需要在下介绍了吧……”司马玄道:“家上身边少数的战将,任职京辅都尉多年,朝野皆以为是君子,皇后陛下与太孙殿下,也素来敬重非常,逢年过节,父母生辰、妻儿庆生,皆有赏赐!” 续相如与辛武灵都是猛地咽下了一口口水。 如候李善,确实是现在太子系的核心! 自从太子太傅石德被天子责罚,太子南下雒阳以后,太子系就重新洗牌了。 武将方面,如候李善成为毋庸置疑的领袖。 幸好如今太子还不是天子,否则,那李善恐怕铁板钉钉的会坐到执金吾的宝座上。 也是因此,他们才能有机会竞争。 “而五官中郎将王龠……”司马玄笑起来:“这位虽然素来不显山不露水,但,以吾所知,其与光禄勋韩说、太仆上官桀、太常商丘成等素来交好,而且在五官中郎将诸署之中,风评向来不错!” 司马玄说完,看向辛武灵与续相如,道:“此三人,还只是可以预见到的可能对手……” “若是有什么外戚近臣,天家宗室也想过一把光禄勋的瘾,那么情况还会更加复杂!” 若是一般人,光听司马玄介绍的情况,此刻恐怕已经开始打退堂鼓了。 贰师心腹、太子近臣,加上一个坐拥地利人和优势的五官中郎将以及一帮随时可能冲出来捡漏的外戚勋臣,虎视眈眈的宗室诸侯。 胆子小一点,便已在想着怎么滑跪了。 即使是续相如等人,要是换在去年这个时候,早就已经吓破胆了,根本没有心思去觊觎什么光禄勋的职位了。 但…… 现在,他们已经经历过了一场高烈度的远征洗礼,手里握着足可傲视天下的战功! 所以…… “杨奕、李善、王龠?”续相如冷哼一声,狰狞的笑了起来:“他们或许算个人物!” “然而……他们又有多少军功?” “吾随鹰扬出使,先镇雁门,后出漠南,战于鶄泽,围降姑衍于盐泽,渡弓卢水而取难侯山,进祷余山,下姑衍山,于匈奴王庭阅兵,然后封于狼居胥山,前后与匈奴战数十次,斩首数千,斩将夺旗,擒王获丑,得其牲畜财帛人民无数!” “谁,敢与吾比军功!”续相如直起腰杆,满脸都是战意。 在汉室,有军功真的是很了不起! 军功就是底气,军功就是实绩! 而续相如,说句不客气的话,除了远在河西的贰师将军以外,比拼军功斩首缴获,还真不虚其他任何人! 更何况,他身后还站着鹰杨将军! 和将主一比,那些所谓的竞争对手,简直就是小受。 恐怕连在将主面前坐的位子,都没有资格获得。 只要丞相、太子不下场,所谓的竞争对手,直接碾碎就可以了! …………………………………… 丞相府。 阳夏君的马车缓缓的驶出来。 杨奕坐在马车里,心情不是太好。 “丞相这是要将我放在火上烤啊……”他叹息着:“这可真是无妄之灾!” 鹰杨将军,如今正是如日中天的时候。 其部将,更是和打了鸡血一样兴奋的关口。 在这个时候,别说是他了,便是贰师将军在长安,也要避其锋芒。 没办法,这种打鸡血的新兴势力,是最恐怖的。 更不提,他们还有着实打实的军功、斩首、缴获做底气。 傻子都知道,这个时候,一头撞上这样的新兴集团,哪怕脑袋是铁打的,也要被撞碎! 杨奕经历过贰师将军集团崛起之初的那段岁月,他明白这种新兴力量爆发之初的能量会有多大! 想当年,贰师系只是靠着一个大宛战争的胜利,就活生生的将三个九卿,好几个列侯以及数十上百名两千石赶回家种田。 并在之后十余年内,始终威压天下各派,稳坐帝国武将头把交椅。 隔着数千上万里,就遥控指挥朝野局势,让九卿们都为贰师将军的军国大策而爆肝爆肾。 现在,鹰扬系可比当年的贰师系强大太多了。 万里远征,帅师伐国,夺其龙城,封其圣山,一路如入无人之境,最后更逼着匈奴人签下城下之盟,几乎是跪下来献上黄金,送回被扣押、劫掠的臣民,最后得意洋洋的满载战利品而归。 带回来的牛羊马匹,多的连太仆在关中的那几个牧场都快放不下了。 运回来的黄金珠宝,堆满了少府的国库,清点计算工作,到现在都没有完成! 俘虏回来的匈奴牧民,数以万计,密密麻麻,连上林苑都快塞满。 而他们缴获的匈奴大纛与旗鼓、王冠,更是多到可以铺满驰道,让车骑践踏的地步! 这种实打实的战绩,不止会让任何敢觊觎他们的对手,还未交手,便先怯三分。 更会直接影响天子、朝野内外的舆论的感观。 与这样的对手单挑,杨奕总觉得内心有些发毛,脖子发冷。 就像置身于荒野之中,被一头史前怪兽盯上了一样。 好在…… “丞相还是有些谋略的……”他叹息着:“但愿丞相的策略可以奏效!” 虽然前方荆棘满地,但是,光禄勋之职……他也很想要啊! 想到这里,杨奕就探出头来,对车夫道:“去如候府邸!” 敌人的敌人,便是朋友。 现在,最大的敌人是鹰杨将军系可能推出来的竞争者。 所以,哪怕如候也是大敌,杨奕觉得,也是可以坐下来商量的。 就像战国时期,列国合纵连横一样。 正文 第一千零二十九节 蚩尤之威(1) 接下来数日,长安城中,风起云涌。 特别是,当天子正式颁布诏命,迁光禄勋韩说为执金吾后,风潮立刻就变成海啸! 光禄勋出缺! 无数人的眼睛都红了! 光禄勋,可不仅仅是权力大,好处多! 更是一个象征着自身与天子关系的职位! 自秦以来,几乎所有光禄勋,都是天子近臣出身! 可以这么说,只要担任光禄勋,那么,就可以在自己额头上贴上‘天子亲信’四个字。 从此以后,就可以混吃等死了。 于是,长安的舆论场,瞬间就为之一变。 无数的游侠、八卦党,到处放风。 张口闭口就是‘俺舅舅在宫里做事’或者‘俺姨夫为宫中贵人管家’,然后就开始给百姓科普起来。 科普内容呢,集中在了一个点。 那就是——鹰扬将军能万里远征,战而胜之,靠的是鹰杨将军的本领和才华实在太bug! 至于鹰杨将军的部将? 嗯? 您说那位续相如? 得了吧! 当年打个扶乐国,都还要跟乌孙人借兵,丢了我汉家天、朝的脸面! 而且,论起带兵打仗,真的是个弟弟! 才华最多也就是校尉,不过是抱张鹰扬的大腿,才能起飞。 算什么本事? 司马玄? 你确定?! 陇右来的土鳖,在长安混了这么多年,当了三年轻车将军,你看他打过什么仗没有? 最多最多,不过都尉的才能! 不过是靠着谄媚和拍马,让张鹰扬看顺了眼而已。 不瞒您说啊,若俺也能被张鹰扬看中,俺也可以! 真的! 不骗人! 辛武灵? 张鹰扬之前,谁听说过他呀? 飞狐将军? 说得好听罢了,论知名度,还不如河西的一个四百石障塞都尉呢! 要不是他离得近,张鹰扬怎么会用他? 纯粹运气好而已! 也只有运气了! 转发这个辛武灵,你也可以不用努力,就能抱上金大腿,封侯拜将,而且,排在你前面的人,还会自动获罪(譬如雁门郡郡尉、太守、都尉、并州刺史等)。 一时间节奏大师群体出动,游侠们赚钱赚到合不拢嘴。 而整个长安的市井之中,也因之充斥了各种不利于鹰扬系的言论。 辛武灵、司马玄、续相如,几乎是一夜之间就发现,在舆论中,自己成为了曾经被群嘲的李广利。 这让他们气的几乎肺都要炸掉了。 但偏偏,却没有什么办法来扭转。 更可怕的是,这些言论,长安百姓最是喜欢,舆论也非常追捧。 街头巷尾的人,几乎都对这些东西深信不疑! 因为,他们从心底就希望甚至相信这些事情。 在很多长安百姓眼中,事实也确实应该是这样的。 张鹰扬,那可是蚩尤啊,额生神目,连伤寒疫病都被其征服,连亩产七石这样的卫星都放出来的存在。 这样的神人,自然是无所不能,无所不通的。 哪怕是只猪,在张蚩尤麾下,也能取得这样的战绩啊! 我上我也行啊! 至于内情究竟是什么?续相如等人是否真的只是抱大腿的废物? 谁关心呢? 李广利被黑被嘲十几年,哪个管过? 普罗大众的想法,从来都是很质朴的——拿出你的实力来,那我们就不会废话了。 没有实绩,吹什么牛逼? 这就是为什么,即使是卫霍的巅峰时代,卫霍的部将们,也要千方百计的想办法单独领兵出击了。 没有人想被人说成自己是抱大腿才有的成绩! 但,对续相如等人来说,现在最麻烦的其实不是外界舆论。 而是内部舆论! 因为,除了辛武灵外,司马玄与续相如的部下里,有很多真的信了外界的议论。 他们确实产生了‘其实不是将军牛逼,而是张鹰扬太强’的想法。 哪怕辛武灵的部下里,也出现不少的类似声音,只是他担任飞狐将军的时间长,威望高,才能压得下这些言论。 于是,续相如等人,顿时就乱了方寸。 甚至,有些手足无措。 因为他们知道,一旦被人打上了‘全靠张蚩尤’的标签,那么,别说什么光禄勋或者其他高官显爵了。 恐怕这辈子都别想在九卿之中有姓名。 更恐怖的是,这些言论还可能会影响之后的封赏。 譬如,原本天子可能会封一个三千户食邑的好地方,但最后时刻却减掉一千户,改封到南方的吴楚甚至南越、闽越…… 那可就…… ……………………………… 长安城的议论和风潮,很快就传遍了整个关中。 没办法,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就像李广利在河西的成绩与他所经历的压力和奋斗的过程,没有一个人传回来,就算传回来,也迅速沉下去,根本没有人讨论。 反而其‘不过都尉之才,奈何陛下拔苗助长’的言论,整个天下人尽皆知。 这就是舆论! 嘲讽和讽刺,总比赞美传播的更快、更广。 自然,张越也知道了。 在听了田水的报告后,张越放下手里的书稿,站了起来:“看样子,有些人皮痒了啊!” 若是其他事情,张越根本不会管。 他特意离开长安,回长水乡,除了省亲、祭祖和陪伴妻儿外,就是为了躲开部下与其他人的撕逼、争抢。 作为将主,他一般是不会干涉,更不会下场的。 就像谢玄在后世指挥淝水之战,哪怕再激动,也要装X说:“小儿辈打赢了!” 正坛撕逼,也讲这个调调。 但是,现在,某些人将节奏往他身上带了。 这就不能忍了! 汉家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 今天,他们可以明着捧自己,实则踩他的部下。 明天恐怕就会带起‘鹰杨将军其实也不过如此,不过运气好罢了’的节奏。 所以,现在他必须出手,必须敲打那几个带节奏的家伙! 让他们知道,为什么自己是张蚩尤,而他们必须畏惧,必须害怕的缘故! 想了想,张越吩咐道:“为我准备车马,明日回京!” “吾倒要看看,长安诸公,还记不记得吾!” 若是他回长安了,那些人还要跳,呵呵…… 那就不要怪他不留情面了! …………………… PS:我是超越妹妹的粉丝~~~~~嘿嘿嘿,应该没有人能猜到吧~~~~嗯,既然用了那个梗,就安利一下全世界最好的爱豆杨超越吧! 除了唱歌跳舞,超越妹妹完全就是天选偶像! 除了不会唱歌跳舞(其实现在也还好了),其他技能全部点满了。 以至于我这个从来对明星啊什么的根本不感冒,上个喜欢的明星还是杰伦的老家伙都入坑了~~~~ 嗯,以上是付给超越mm那个梗的费用~不感兴趣的,可以无视~ 正文 第一千零三十节 蚩尤之威(2) “张蚩尤回京了!” 不知道是谁,在街道上嚷了一嗓子。 整个长安城,立刻炸锅! “他怎么回来了?”丞相刘屈氂皱着眉头,非常不爽的骂了一句:“这个南陵黔首想干什么?” 但左右却都知道,刘屈氂的底气已经不足了。 没办法! 那位可是天子的绝对心腹,圣眷正浓的人物。 更要命的是,他还是公羊学派目前的精神领袖——没有错,在新丰亩产七石后,那位张蚩尤便挤掉了所有前辈与竞争对手,成为了整个公羊学派甚至整个儒家都推崇的领袖人物。 无论今文还是古文,都在蹭新丰的热度。 建小康、兴太平,由之成为了整个儒家主流的共同声音。 唯一的不同,大约就是,彼此对于如何建小康、兴太平,有着不同阐述和方向罢了。 故而,这位一回来,旁的不说,文坛马上就要唯其马首是瞻。 他便是放个屁,那些文人恐怕都要说是香的! 刘屈氂勉强平复下心情,问道:“张鹰扬如今何在?” “回禀丞相,据闻鹰杨将军已经入宫了!”马上有佐臣答道。 “入宫!?”刘屈氂神色紧张起来,立刻道:“马上准备车马,吾要立刻入宫面圣!” 心里面,他却是害怕起来了。 众所周知的一个事情是——当今天子对那位,真的是非常信任! 自其崛起以来,其所建议的事情,几乎无所不应! 不说其他的,单单就是不久前,天子颁给贰师将军的诏命,就几乎完全是照搬了后者的建议。 有着这样的影响力,万一那张子重在天子面前进谗言呢? 刘屈氂可不敢坐以待毙! 于是,他急匆匆的乘上马车,慌忙赶到建章宫。 一入宫阙,便迎头遇上了刚刚从宫中出来的新任执金吾韩说。 “丞相安好!”韩说走上前来,笑呵呵的拱手行礼。 “执金吾安好……”刘屈氂停下脚步,回礼稽首,问道:“执金吾可是从陛下那边过来的?” “然!”韩说笑着答道。 “陛下如今何在?” 韩说笑道:“陛下正在蓬莱阁之中,等着张鹰扬熬煮的燕窝呢……丞相若是去的及时,说不定能讨上一盅燕窝……” 刘屈氂却根本没有心思去记挂什么燕窝,他连忙问道:“陛下现在心情如何?” “好得很呢!”韩说笑着道:“陛下刚刚才听张鹰扬讲了一个故事!” “什么故事?”刘屈氂好奇了起来。 “太史公司马迁所著之史书中的一个故事……”韩说笑呵呵的道:“可好听了,下官听完,都觉得这个故事讲得非常好!” “陛下更是龙颜大悦,命人赏赐了太史令黄金十金,毛布一匹呢!” 刘屈氂顿时就紧张起来:“这个故事讲的是?” “丞相不必紧张,与丞相无关!”韩说笑着道:“此与匈奴人有关而已!” “讲的是,太史令考据,那匈奴先王,乃是夏后氏之后淳维的渊源……张鹰扬因而引申出,汉家必胜,而匈奴必臣的道理,陛下闻之故而龙颜大悦!” 刘屈氂听得一头雾水,太史令司马迁他是知道的,还见过几次,印象里是一个看上去随时可能进坟墓的老臣,除此之外,就没有其他印象了。 至于其他的……他就根本就不知道了。 更不知道,那位张蚩尤回京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刘屈氂根本不知道,在这个时候,整个长安的舆论,瞬间反转了过来。 在张越回京的消息,传开后,所有游侠瞬间缩回了家。 至于那些收了钱的文人,更是马上闭上了嘴巴。 可没有人再想被张蚩尤吊起来锤了! 左传和谷梁被锤成了什么样子?谁不知道? 更重要的是,张蚩尤在民间的影响力实在是太大了,在其回京的消息一传开,整个长安议论的焦点,就已经彻底从原先的八卦上挪开了。 焦点,全部被转移到了后者身上。 他为什么回京?回京做什么?以及是不是天子召回的? 很快,便有消息悄悄的流传开来,说张蚩尤这次回京,乃是和天子与朝臣商议,那些缴获带回的牲畜的发卖方式! 这就更是直接戳中了人民的内心! 普罗大众心里,瞬间回忆起了元鼎年间的黄金岁月! 那个时候,卫青霍去病双子星闪耀。 他们不断取得胜利,并将战利品源源不断的带回来。 数十上百万头牲畜,积压在太仆的牧场里。 于是,国家以非常低廉的价格,将部分牛羊乃至于马匹,卖给了百姓。 也正是因此,元鼎年间才会出现‘京师之钱累巨万,贯朽而不可校。太仓之粟陈陈相因,充溢露积于外,至腐败不可食。众庶街巷有马,阡陌之间成群,而乘字牝者傧而不得聚会……’的情况。 战争红利,导致了整个元鼎年前后数年,关中和天下的牲畜数量激增,而牲畜数量增加,导致劳动效率上升,劳动效率上升,造成经济繁荣。 这个道理,现在虽然没有人懂,但人们本能的知道,这肯定是好事。 当百姓的关注点,全部转移后,自然也就没有人再关心什么八卦了。 刘屈氂却是不知道这些,辞别韩说后,他忐忑不安的来到了蓬莱阁前,递了官符,请求觐见。 没多久,便有一个宦官出来,恭身说道:“陛下有诏,请丞相入觐!” 刘屈氂连忙顿首拜道:“臣谨奉诏!” 然后,就跟上那宦官,走入蓬莱阁内。 自始至终,他都不敢和人打听,因为自从苏文一案后,天子身边便多了许多执金吾的耳目。 三个月前曾有人不知死活,想要打探天子的事情,结果,他等来的是执金吾的缇骑的严刑拷打! 一个‘交通宦官、私窥天子’的罪名,让那人全家被诛! 自那之后,便再也没有人敢随意贿赂天子身边的宦官。 因为你无法知道,你贿赂的这个人,是不是执金吾的人假扮的。 而从前的很多手段,也都失效了。 因为天子重新调整了自己身周的侍从宦官的服役轮值顺序与任务。 服侍他的近侍,再也接不到出迎大臣的机会。 而负责出迎的宦官,则从其他地方轮流调来,而且,在调来上岗时,会有三支不同宫禁的宦官待命,在命令下达前,无人知晓天子会选哪一支? 哪怕天子,自己也不知道! 因为他是通过随意抓阄,临时选取的法子选择的。 这便使得,禁宫内外,出现了一层绝缘。 除了侍中官等少数随侍天子身侧的文臣武将外,宦官群体等于被堵住了嘴巴,至少被堵住了随意传递消息,交通大臣的渠道。 一路前行,来到了蓬莱阁的内殿。 那宦官在门口停下来,天子真正的近侍官郭穰迎上前来,道:“丞相请随奴婢来……” 便带着刘屈氂进入内殿,隔着老远,刘屈氂便听到了一阵阵爽朗的笑声。 进到跟前,他才知道,是天子在和已经卸任执金吾的王莽说话。 看到刘屈氂来了,王莽立刻恭身退到一边。 就连天子也起身,站到一侧,说道:“丞相来了,快请坐!” 这是大汉丞相独享的权力——礼绝百僚,除天子、皇后、太子外,丞相不需要向任何人低头,相反,所有人,无论是谁都必须向丞相礼敬!盖丞相者,相国也! 所谓相,乃是襄的通假字,其意思便是襄赞国家! 秦汉两代,丞相地位,乃是百官之长,万署之王! 实权丞相的地位,更是仅次于君王,甚至可以顶着君王的压力自行其是——譬如萧何曹参、王陵张苍,都有过类似的壮举! 刘屈氂却不敢享受这种特权,他赶紧跪下来,拜道:“臣丞相澎候恭问陛下圣安,吾皇万寿无疆!” “丞相请起,请坐!”天子抬手道。 刘屈氂才敢起来,亦步亦趋的挪到自己的位置上,跪坐下来,恰好,他的位置旁边还摆着一个案几,案几上有汤杯与几叠牛肉。 刘屈氂心知,那是那位张鹰扬的位置。 想来不久之前,那位张鹰扬就坐在那里,与陛下谈笑风生,与韩说、王莽推杯交盏。 想到这里,刘屈氂就忍不住的握紧了拳头。 就听到天子吩咐着郭穰:“郭令吏啊,去通知一下鹰杨将军,就说丞相来了,请鹰杨将军也给丞相准备一盅燕窝……” 刘屈氂赶忙起身拜道:“陛下厚爱,臣感激涕零!” 心里面却是忍不住有些得意,但他还没得及得意多久,便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带着几个侍女走了进来。 正是那位鹰杨将军英候张毅张子重! “陛下,您的燕窝……”张越却是从一个侍女手上,接过燕窝,然后小心翼翼的送到天子案前。 天子一见,马上就迫不及待的接过来,揭开盖子,用力的闻了一下,露出无比满足的神情,立刻就将刘屈氂给抛到了一边。 刘屈氂看着张越,走到他身边,坐了下来。 两人视线对接的刹那,刘屈氂忽然发现,对方的眼睛猛然一瞪,流露出丝丝杀意。 在这瞬间,刘屈氂只感觉自己全身的汗毛倒立,后背发凉,脖子上的皮肤一片鸡皮疙瘩。 他竟一个哆嗦,几乎没有坐稳,差点跌倒。 勉强才抓住案几,稳住了身形,没有当众出丑。 纵然如此,刘屈氂也感觉到了,整个殿中,无数双眼睛都注意和观察到了他方才的失态。 这让他恨不得在地上打个洞,钻进去! 他已经能够想到明天长安市井议论的焦点了——蚩尤一眼,澎候丧胆。 考虑到后者在文坛的地位与名声,刘屈氂已经不敢想象下去了。 想到这里,他就忍不住怒道:“鹰杨将军,您是故意的吗?” 张越听着,轻声一笑,答道:“丞相在说什么?” 接着,他答非所问,自顾自的道:“丞相莫要冤枉好人!”然后他忽然抬头,直视刘屈氂,做出一个又要瞪眼睛的架势。 吓得刘屈氂一下子就低下头去,根本不敢看他。 张越见了,心里面终于出了一口恶气! 你欺负我小弟,现在我碾压你一回,也算公平公正了! 至于一瞪眼就吓到刘屈氂这种技能,其实很好练。 只要在战场上,开几次无双,任何人都能掌握到这项技能。 杀过人,而且杀过很多很多人的武将,只要他想,别说瞪眼睛了,便是稍微放一点气势出来,一般的文官平民,根本经受不住! 乌江之畔的项羽,长坂坡前的赵子龙,过江的白袍将军陈庆之,还有踏雪而来的李卫公,都有着这样的技能。 一个眼神,就能吓得敌人望风而逃,甚至跪地请降! 讲道理,其实刘屈氂的表现还算合格,最起码,他还能稳住心态。 换一个人,在张越这等开过无双,沾满了无数鲜血的大将面前,怕是已经失禁了! 看到刘屈氂退缩了,张越也就不再穷追猛打下去。 到了他这个地位的人物,也不需要再像从前那样大开大合,谁惹我我杀谁全家。 特别是刘屈氂还是丞相,再怎么样,当着天子的面,还是要给丞相体面的。 故而,张越笑着对侍女招招手,让人将燕窝端来,亲手取来两盅,一盅给刘屈氂,一盅给王莽,然后笑着道:“丞相来的正好,余方与王公以及陛下,说到了西域都护府的事情上面……” “有些事情,正要和丞相商议……” 刘屈氂听着,抬头看向天子,却见天子端坐在御座上,仿佛什么都没有看见,什么都没有听见一样,只顾着埋头吃着他的燕窝,不时的吧唧一下嘴巴。 他再看向王莽,却见这位旧日的执金吾,同样专注于眼前的燕窝,两耳不闻窗外事。 在这个时候,刘屈氂忽然明白了。 这是给他准备的鸿门宴啊! 那个张子重,早就在这里挖好坑,等他跳进来了! 他高调回京的目的,就在这里。 让他这个丞相,不得不入宫,然后就刚好与王莽撞上,于是,他便是想推脱也没有办法推脱了! 盖因,现在在场的不止有天子和王莽。 还有着大汉帝国目前秩比最高的鹰杨将军! 鹰杨将军在场,与丞相商议西域都护府的事情,等于就是一次小型的廷议。 而他则不得不打落牙齿和血吞! “好狠!”刘屈氂咬着牙齿,暗自叹道:“果然不愧是张蚩尤!” 正文 第一千零三十一节 旧友相聚 刘屈氂根本记不清自己是怎么出的建章宫。 等到他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已经走到了建章宫的宫阙门口。 几个丞相府的属官看到他,立刻围了上来。 “丞相,情况怎么样?”丞相长史王丹问道。 “唉……”刘屈氂叹了口气,满脸惆怅。 所有人见了,都是心里一咯噔,神色变幻了无数次。 刘屈氂看着这些家伙,知道他们会错了意,连忙解释道:“不是尔等想的那个样子!” “陛下何等圣明,岂会被人蒙蔽?” 众人这才放下心来,王丹问道:“那明公为何?” “着了那小子的道……”刘屈氂摇着头,握紧了拳头:“叫他趁机将西域都护府的权力和管辖范围给定了下来!” 众人闻言,全部瞪大了眼睛,王丹更是急了起来:“明公为何要答应?这可叫我等如何向贰师将军解释?” 贰师将军海西候李广利,当前的职权,除了将河西四郡,节制内外军事,负责对匈奴作战外,最重要最关键的一个职权就是总领汉家对西域的管辖、监督与统治。 通过楼兰、轮台两个基地,辐射到天山南北。 又以乌孙、大宛两个为节点,影响西域内外。 正是靠着这个权力,过去十余年里,李广利集团一边向着西域大量输出丝绸等中国奢侈品,另一方面则大量进口来自西域的奇花异草,珍宝玩物。 由之赚了个盘满钵满! 如今,西域都护府将立,长安更是直接空降一个天子心腹过去担任首任都护。 李广利的部将们,恐怕没有几个能坐得住的! 而他们的怒火,首先对准的,也肯定是长安的刘屈氂等人。 刘屈氂摇了摇头,道:“吾又能怎么办呢?” “官大一级压死人……鹰杨将军主动提及,天子又点头赞许,新任都护在侧……吾能说不行吗?” “那岂不是会被天子认为在胡搅蛮缠?” 说到这里,刘屈氂就只觉得心好痛! 这次真的是被坑惨了! 等到都护府一建立,李广利估计会提着刀子,从居延跑回来砍他了。 当然,此事也并非全无挽救的余地。 只要……只要,贰师将军马上取得一场大胜,用实实在在的战功来告诉天下人,那么,现在失去的一切,届时就都将全部如数回来。 想到这里,刘屈氂打起了精神,看向自己的佐臣们,道:“走,回丞相府,继续督促各署!” 只要打赢,就可以赢得一切! ………………………… 建章宫内,张越与王莽并排走在蓬莱阁的回廊里。 “此番要多谢君候!”王莽感激的说道:“若无君候援手,丞相怕是会一直拖下去……” 这确实是事实! 在两个月前,王莽就已经呈递了奏疏,请求辞去执金吾,去西域为天子和国家建功立业,并得到了批准。 西域都护府的构架和制度,也随之建立了起来,并由兰台下发给了御史,在御史台得到通过。 然后…… 就一直卡在廷议程序。 丞相府左退右辞,找着种种借口,拖延着相关议案上廷议。 实在拖不了了,就稍微推动一下,然后又卡住。 这种死皮赖脸的法子,哪怕是王莽,也无可奈何! 要不是王莽已经铁了心,一定要去西域,不然都可能被丞相府这一系列操作给直接打退了。 他也不是没有办法! 王莽今年已经差不多四十五岁了。 武将一过五十,马上就会走下坡路! 再不抓紧时间,他这辈子也别想封侯了。 张越却是笑着道:“王公言重了,举手之劳罢了!” 既然已经敲定了西域都护府的制度与结构,丞相那边也当着天子的面同意了,那么西域都护府的建立准备工作马上就可以展开了。 这对张越来说,也是好事! “待都护府筹建完成,在下想向王公推荐几个人才!”张越笑着道:“不知道王公的意思?” 王莽马上笑道:“君候所举,必为英才,吾安有疑之?” “那吾便先行谢过王公了!”张越笑着道:“请王公容我为公介绍一下那几位英才的背景……” “太原人常惠及其子常威……惠本故汉使中郎将苏武公之副使,随苏武出使匈奴被扣,为吾所救,其人有大智、大勇,其子常威,为吾新丰保安曲之队率,在任期间,雷厉风行,乃是将种之选!” 作为穿越者,张越明白并确定,最适合常惠的地方是西域。 历史上,汉家西域都护府的架子,也是由常惠搭建起来的。 后来的傅介子、班定远,都是承其遗泽与余威,才能顺利成事! “南陵长水乡人郭戎,随吾出征,颇立战功,确有才华……” “杜人张玄,曾为护乌恒都尉属官,善算术,破通地理……” 张越一连向着王莽推荐十余人,都是他看好的人才,很不错的年轻人,其中除了常惠外,其他人都是历史上没有姓名的。 但,作为成年人,张越明白,这个世界的事情,从来没有什么定数。 不是努力了,就一定会有成果。 也不是有才能,便一定可以出头! 倘使秦始皇死时,不是在沙丘,而是在咸阳,其遗诏便不可能会被赵构李斯篡改,扶苏便会继承帝位。 有蒙恬与老秦人辅佐,汉高恐怕未必能得天下。 说不定,到死都是一个沛县的小亭长。 若汉光武没有去长安太学进学,遇到阴丽华,那么他恐怕一辈子都会没什么野心,其兄长起兵时,只会骑着他的牛跑路……自然就没有昆阳之战,召唤陨石砸人的神迹了! 三国早期,若袁绍不傻了吧唧的召董卓入京,则阿瞒恐怕一辈子的志愿都是当大汉的征东将军! 而且,恐怕就算是这个志愿,他都未必能实现! 类似的例子,在历史上是数之不尽的。 事实证明,所谓名臣将相,绝大多数都是被逼出来的,被环境捶打出来的! 作为穿越者,张越在穿越前,就已经亲眼目睹过了无数真实的案例! 所以,他一直都在想法设法的给手下的人,特别是年轻人创造机会! 让他们有事情做,有东西可以历练。 这有些像网游刷怪,只要经验上去了,等级也会跟着上去,哪怕玩家手残一点,反应慢一点,装备等级在,总不会菜到难以接受! 王莽听着,却是有些诧异。 因为张越推荐的人,除了两三个南陵人外,剩下的都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外人。 这就与他原本所想的有了差别,明白了这位鹰杨将军是真的向他推荐人才,而不是塞关系户。 于是,对这些人也重视起来! 鹰杨将军都看好的人,再差又能差到哪里去? 王莽可是亲眼看着,这位曾经的侍中官,在新丰将一帮东拼西凑起来的年轻人,变成了如今大汉帝国最炙手可热的优秀官员群体! 新丰工商署的桑钧,在去新丰前,最大的标签是——桑弘羊的嫡子。 而现在,他已经是朝野公认的‘工商俊才’,是被寄托了重望的‘理财能臣’,连天子都经常夸赞。 那位新丰县丞陈万年,更是声名鹊起,被认为是能臣干吏。 最可怕的还是,那位新丰的农都尉赵过! 自新丰亩产七石后至今,天子已经接见了他十几次,接见次数比一般的九卿还多! 坊间有消息说,年后这位新丰农都尉,便要摇身一变,成为直接向天子负责,指导全关中农稷事务的两千石! 而且,还将封爵关内侯! 从一个郁夷县,连妻小都养不活的小吏,到天子红人,国家肱骨。 赵过只用了不到一年。 另一位胡建,也是名声大振,因其执法严格,但又很讲人情,善于自由心证,被廷尉上下吹上了天,被视为未来的汉廷尉人选! 而新丰系统里的其他人物,像什么贡禹王吉、龚遂解延年之类的年轻人,也都在长安城里挂了名,被舆论认为是未来的国家九卿人选。 想着这些,王莽便谢道:“君候今日之情,莽来日必报!” “王公客气……”张越呵呵笑着,说话间两人便走出了蓬莱阁,来到了神仙台下的花园中。 在这里,早已经有人在等候多时了。 “张鹰扬!”御史大夫暴胜之微微稽首:“王都护!” “张鹰扬安好!”太仆上官桀拱手作揖:“王兄安好!” “张鹰扬安好……”大司农桑弘羊笑意盈盈:“王兄安好!” 张越与王莽也连忙上前回礼:“见过暴公、上官兄、桑兄!” 这三人都是早就约好,在此会面的。 至于为何没有张安世、霍光、金日磾? 这就得问他们了,反正张越不会问。 “恭喜张鹰扬,喜得麟子!”三人却是笑呵呵的上前,贺道:“张鹰扬何时将小鹰扬带回长安呢?” “再过些日子吧……”张越笑着道:“届时还要请诸位兄长赏脸,来给犬子做个见证!” 众人听着,纷纷道:“小鹰扬执弓之日,吾等必定到场!” 汉室没有什么抓周或者摆满月酒的习俗。 此时天下婴儿,特别是贵族的儿子,出生后头等大事,只有一件——由父亲抱着,将一柄小弓握到其手中,然后在父亲的陪伴与辅导下,射向天地四方,以告亲友:此子长大,必用事天下,为大丈夫! 此乃先秦遗风,更是诸夏民族的传统! 在两汉时期,连底层的平民生了儿子,都有人会举行类似仪式。 也正是如此,汉才会在史书上留下‘强汉’的名声。 寒暄完毕,众人在花园里找了一个僻静的阁楼,对坐下来。 “暴公!”张越看着暴胜之,问道:“御史大夫官署在河西的监御史们,可有传回什么消息?” 河西的事情,现在长安这边是一头雾水。 张越也不好去找张安世或者天子问,就只好找暴胜之问问情况。 “这个……”暴胜之尴尬的笑了笑,道:“暂时还未有消息……” 他难道要告诉张越——李广利根本没甩天子的诏命,把天子诏书都贴在边墙内的事情吗? 事实上,现在这个事情,所有人都在捂盖子。 倒不是大家都想帮李广利,都愿意给李广利擦屁股。 而是——如今,前线局势不明,羌人、匈奴进犯迫在眉睫。 只有傻子和坏到脚底流脓,分不清立场的渣滓,才会选择在这个时候,给前线添堵。 在现在,所有人都只会报喜不报忧。 除非,李广利自己捅出大篓子,出现了不可收拾的局面,不然的话,这个盖子所有人都会捂到底! 这是原则问题! 张越一听,就识趣的不再问这个事情,转头看向上官桀,拱手道:“上官兄,吾正想与兄长商议一下,关中牧场所收容的牲畜问题……” 然后他又看向桑弘羊,道:“此事,也还要拜托大司农!” 上官桀与桑弘羊连忙坐直了身体,道:“张鹰扬请说!” 现在,整个天下都没有人会怀疑张越的理财能力与执政能力了。 文人们更是直接吹爆,将他形容为‘当代管夷吾’‘治世之臣’。 而在现实里,算盘、珠算口诀更是彻底被推广开来。 现在除了长安九卿有司外,天下郡国官署,甚至民间的商贩,都开始用起了算盘,学起了珠算。 这进一步加深了世人对张越的印象。 上官桀与桑弘羊更是直接受益方,对于张越,当然是非常尊重。 特别是他的提议,只要不会伤害到自身根本,他们都会认真和采纳。 张越却是笑着道:“我打算与两位明公商量一下,在下次廷议时,联名向陛下请求,准许从此番缴获的牛马中拿出一万头,作为关中假民耕畜计划的备用牲畜……” 张越从自己怀中,取出一份小册子,递给两人,道:“两位明公请看,此乃在下拟定的制度、程序……” 上官桀与桑弘羊接过来,放在手里,认真的看起来。 许久之后,两人抬起头,眼中露出无穷光芒,看着张越,起身拜道:“鹰扬大策,可谓济民利国,吾等钦佩!” 张越拟定的那个计划,在他们看来,简直就是给太仆、大司农量身定做的洗白方案。 更是足以成为他们两人正治资源甚至在未来成为他们两人履历上的高光时刻! 正文 第一千零三十二节 期待 是夜,张越住在自己原来的建文君府。 手里把玩着拿在手里的那份计划书,张越回想着今天与桑弘羊、上官桀、暴胜之的会谈。 “接下来,就该找个机会,与霍光见面、协商了!”他轻声低语着。 事实上,今天他与上官桀等人,看似是在会谈利国利民的‘假民牲畜’政策,实际上却是在释放出自己不会在长安久留,也不会与他们争权夺利,只会在长安保留部分影响力,控制一些关键机构,防止被人捅刀子的立场。 不然…… 他根本没有必要,将这个功劳往外推。 很显然,上官桀等人,马上就接受到了他这个信号。 这从他们的反应和态度就能看出来。 “长安……”张越轻笑了一声。 这个大汉帝国的帝都,确实繁华、热闹、安逸,是地球目前最理想的居所。 然而,这不是张越想要的。 权力也好,享受也罢,都非他追求的东西。 “主公……”这时,田水在门外说道:“太学的董先生来了……” “快请!”张越马上道。 片刻后,久未谋面的董越,便来到了张越面前。 他穿着一身简单的常服,只带了两个年轻的太学生和几卷装订好的书册。 “太学祭酒董越,见过张鹰扬!”董越走到张越跟前,微微致意,他身后的那两个年轻人,则满脸兴奋的稽首长拜:“末学晚辈,恭问将军安!” “董先生不必客气!”张越上前扶起董越,又对那两个年轻人笑道:“二位也请起来……” 挽着董越的手,张越与他走到席中,对坐下来。 吩咐田水取来茶点后,便屏退左右。 “今夜特地请先生过府,是有些事情要与先生商议……”张越对董越道。 “鹰扬请说,越洗耳恭听!”董越点点头,自然知道,张越请他在今夜过府,肯定是有大事,而且可能关乎的是太学甚至公羊学派未来的发展。 张越斟酌了一下用词后,对董越道:“吾闻,太学如今扩招到了八百人?” “然也!”董越点头,但又有些不好意思,低着头说道:“只是其中有许多皆是官宦权贵子弟……” 过去的半年,长安最大的新闻,除了新丰亩产七石外,就是太学扩招了。 从原本的五十人,一下子增加到五百,最后更是超过了八百人! 太学学生的数量,一下子就膨胀了十几倍。 对于太学而言,这确实是一个幸福而又痛苦的事情。 人多了,经费也就多了。 有了钱,想做的事情,自然也做的起来了。 这半年,太学大兴土木,先后开工了包括辟雍在内的十几个大大小小的工程,太学面积也扩大了一倍不止。 还在太学周围,建起了配套的师生住宅区。 更舍得砸下重金,从少府大量采购纸张,准备将太学藏书与师生用书,甚至是学生平时练习、学习的工具,也全部白纸化! 但,这学生一多,太学的声誉,就不可避免的受到了影响。 过去,太学的逼格何等高? 能进太学的,必定是郡国的佼佼者,精英中的精英! 相貌、人品、学识、修养,全部突出! 但凡有点黑料,或者名声上稍微有点问题的人,连太学的边都摸不到! 故而,过去,太学和太学生就是天下文人敬仰和羡慕的对象。 现在好了,太学扩招,大量关系户,靠着背景或者钱、权挤入太学。 其中良莠不齐,鱼龙混杂。 更有着藩属、异域的留学生,也纷纷加入。 什么西南夷啊、真番、扶余啊,甚至楼兰、大宛、乌孙等国的贵族据说也可能加入…… 太学逼格瞬间狂掉,作为执掌太学的董越,自然没少被人诟病过。 董越自己也觉得,这样似乎好像不是很好的样子。 有些惭愧,有些内疚,感觉对不起已故的亡父与其他太学前辈的努力与奋斗。 张越看着董越的神色,心里面也猜到了缘故。 说起来,这始作俑者还是他呢! 不过,张越对此却是非常骄傲! 过去,太学每三年,最多招五十人,逼格是有了,生源也确实很强! 但那有什么用? 靠着那每三年五十个的太学生,又能成什么事? 现在就好多,虽然很多文人觉得膈应、别扭。 但太学的架子和基础,却打下来了。 更妙的是,国家从其中赚到钱,太学博士们也有了一份稳定丰厚的收入。 这可比过去单纯的用爱发电好多了。 也靠谱多了! 用爱发电的事情,是不可能长久的,也无法长久! 当然了,张越现在不会傻到去提这个事情,更不会拿这个事情给自己涂脂抹粉。 “董先生,是这样的,吾打算请示陛下后,在太学之中,别立一个附学,以为汉家武将之培养、教育之用……” “其生源主要自汉军现役各部的有功将士之中招录……” 张越将他的计划,详细的和董越说了一下。 董越听着,慢慢的严肃起来。 在如今这个时代,文武是不分家的。 不想当武将的文官不是好官员! 同样的道理,不愿意从政的武将必定是没前途的! 连司马相如这等平时吟诗作赋的清流,关键时刻,都可以持节走进西南群山,跋山涉水,与猛兽毒虫为伴,登堂入殿,与西南诸国国君、大臣角力。 当代的大儒,儒服之下,多半藏着的强壮的腹肌和健硕的肱二头肌。 诸夏民族自古以来的传统,也是要求知识分子做到文武双全! 知识分子们也必须文武双全——否则,根本不会有人看重! 故而,其实太学的太学生们,除了学习经义,平素也会阅读兵书、讨论兵法。 所以,在太学里面增开一个附属的军事院校,在程序和舆论上不存在问题。 董越知道,这样对太学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因为,汉家迄今为止,依然没有一个专业的军事将领培养基地。 大部分的武将,都是靠自学或者依靠经验、历练成长起来。 一旦有了这样一个基地或者说学校…… 那么…… 董越难耐自己内心的悸动! 将公羊思想,灌输到军方,影响军方,这是董仲舒以来,无数公羊学者的美梦! 现在,这个梦似乎打开了一扇窗户的缝隙。 让董越的呼吸都有些急促起来。 只是…… 董越看着自己面前的这位鹰杨将军,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然后问道:“未知鹰扬需要太学如何配合?” 董越虽然是文人,但同时也身在正坛,故他知道,这天下从来没有掉下来的馅饼! 哪怕这位鹰杨将军乃是公羊的自己人!他的‘师弟’! 但在这样的大事上,其必然有所图谋! 若连这点心机都没有,那么这位鹰杨将军,根本到不了现在的这个位置! “太学只需要届时上表赞同,并联合其他诸位先生,向朝野请求就可以了……”张越笑眯眯的说道。 董越闻言有些不太相信:“鹰扬,这样就可以了吗?” “差不多了吧!”张越理了理衣襟,道:“吾会联络朝臣,共同上表,再有先生与诸生配合,天子不会拒绝,如此,太学之中便会多出一个专门对接培养有功将士,令其脱胎换骨的地方,国家也将多良将!” 此事只要一成,对张越的好处,简直不要太多。 旁的不说,单单就从此以后,天下的年轻将官,都要到太学镀金这一点,对张越来说,便是一个无法用文字描述的巨大好处。 因为太学是公羊学派控制,公羊思想横行的地方。 而百分之八十的太学生,都是张越的死忠! 这意味着,从此以后所有进入太学的年轻将官们,都将被一个亲张的氛围所包围、笼罩,并不断的重复洗脑——张蚩尤多么NB,张子重多么伟大。 这将直接确立张越未来数十年的地位! 董越却终究还是文人,思维一时间没办法转过弯来。 他看着张越,满是钦佩的道:“鹰扬真君子也!” 内心之中,更是无比欣慰。 公羊学派有张子重,必定会强盛! …………………………………… 送走董越,张越站在门口,望着夜色下的长安城,矗立良久后,终于转身回府。 坐在自己的书房里,他看着那被他摊在案几上的书册,嘴角露出笑容,然后提起笔来,继续书写。 他现在在写的东西,是他在崖原之战后,就一直在坚持写的《张子重操典》。 这是他仿照回溯的《莫里斯操典》的结构,动笔开始撰写的一部军事操典。 涵盖了步兵、骑兵、弓弩兵、辎重、隧营,涉及组织、训练、编组、进军、行军、进攻、撤退等方方面面。 而且,涉及细节的方面,基本都是图文并茂。 写到现在,才将将完成了三分之一不到。 但…… 张越相信,自己在长安剩下的时间里,一定可以完本。 然后……这部书,就会进入太学那个新设立的军事院校,成为教科书。 当然,这不是重点,重点是——等它被推广,并为很多人所拜读、传播开来后,再将之喂给空间的瑾瑜木。 张越很期待,它会产生怎样的效应? 会不会出现什么出乎意料的变化? 正文 第一千零三十三节 硝烟起时 八月将至,河西走廊之中,连绵的粟米田,一片接一片的成熟了。 百姓纷纷拿起了镰刀,投入到收割工作之中。 过去的一年里,老天爷保佑,河西地方风调雨顺,连病虫灾害也没有多少。 粟米长的又快又好! 百姓的脸上,全都洋溢起了幸福的笑容! 河西四郡,不比内郡,因为多数人口,皆是移民,或者从军而来的家属。 所以,这里的徭役赋税负担都比较轻。 而且,也没有什么大地主剥削、压迫,大部分人都有着自己的家庭、土地,而且是标准的一夫狭五口而治百田! 只是,河西地区的开发力度不够,水利设施欠缺,灌溉条件不足,土地肥力也比较有限。 所以粮食产量一直提不上去。 哪怕是上田亩产也才两石多一点,下田的话,亩产可能只有一石,甚至更少。 而且,还经常需要休耕,以恢复地力。 不过,诸夏人民素来勤劳、有智慧。 河西人民,经过长期实践发现,在休耕的土地上可以适当的种植大豆、绿豆或者葵菜,这样的话,不仅仅会加快土地肥力恢复的速度,而且还可以额外得到一些粮食或者钱财。 郑二家就是这样。 他家的一百三十多亩地,今年休耕的六十亩,全部种上了大豆。 粟米收获完就可以收大豆。 六十亩的豆子,完全可以制成豆腐和豆腐脑、豆腐皮等各种食品(这是去年从长安那边传来的制作方法)。 不仅仅可以给家人作为菜肴,还能拿去卖钱,给妻儿买些布料,缝制一套新衣裳。 想到这里,郑二就只觉得浑身都充满了干劲! 他埋着头,一声不吭的努力收割粟米,完全无视了尖锐的粟禾与秸秆伤到自己的脸和身体造成的痛觉。 但…… 就在此时,一声清脆的铜锣声,从远方传来。 接着,铃响了! 铛铛铛! 郑二抬起头,循声看去,只见村寨方向,有一骑疾驰而出,骑士背上插着所有在这个时节百姓最恐惧的代表着紧急的赤红色的令旗。 “警!警!警!”骑士沿着道路,高声呼喊着:“边墙有警,边墙有警!奉海西候贰师将军之命,传警河西四郡:西羌贱婢阴与月氏贼子勾结,阴谋犯我桑梓,河西丈夫,凡年十八以上,五十以下,无残疾者,皆当应募为卒!” 郑二听着,手里的镰刀,不由自主的掉了下去。 然后,他握紧了拳头,鼻腔里喘出了粗气。 “西羌贱婢!”他大骂出声:“月氏贼子!” 然后,他走上田埂,而这时,广阔的原野上,无数和郑二一样的男子,赤膊走出了粟米田。 他们每一个人的脸上和心理,都郁积着浓浓怒火。 秋收! 每一个诸夏百姓心里最紧要,最重要的大事! 关乎一家人未来一岁是吃饱还是饿肚子的事情! 但…… 却有贼子,偏偏选择这样的时刻来犯! 这对每一个人来说,都是赤裸裸的挑衅、侮辱与蔑视! 更是对他们的家庭与妻女的最大威胁! 生活在边塞,处于河西,在这里的移民们,绝大部分对战争一点都不陌生。 他们清楚,战争是何等残酷的事情。 故而,他们明白,那些意图入寇的羌人与月氏人是来干嘛的? 答案就是——来抢他们的老婆孩子,来杀他们的兄弟姐妹,来夺他们的衣食口粮,来毁灭他们的家园桑梓的! “细君我妻!”郑二大声喊着,将自己的妻子叫到面前,道:“边墙有警,我当应募入伍,汝快快回去为我准备衣甲,将马喂饱!” 河西移民,特别是边墙附近的移民,其土地、屋舍、种子、农具,都是少府提供。 其徭役赋税,也被降到了理论上的最低。 但有一个条件——所有壮男,都必须自备武器、马匹,每年都要为国家服役两个月。 故而,每一个边墙后的移民村寨,就是一个预备的军营! 李广利能在河西,先后发动天山会战与余吾水会战,就是靠着这些高素质的民兵。 郑二的妻子闻言,却是有些犹豫,又有些害怕。 因为,在河西的人都知道,丈夫上战场的危险性有多大! 余吾水会战后,河西四郡,几乎处处戴孝。 但,她却没有犹豫多久,就咬着牙齿,点头道:“夫君,我知道了!” 过去三十几年,牺牲的不仅仅是河西的男儿,河西的妇女也付出了巨大的代价。 不知道有多少人,失去了她们的父亲、丈夫,然后辛辛苦苦将自己的儿子拉扯大,再含着泪将他们送上战场! 一代又一代,她们的苦只有她们自己明白。 但,很少有人逃离这里。 不止是因为,这里是她们的家的地方。 更因为,这块土地下,流着她们的丈夫、父亲与兄弟的鲜血,埋着他们的骸骨! …………………… 一个时辰后,郑二已经穿上了他的那套锁甲。 这是他父亲留给他的遗产,是汉军的制式铠甲,做工精良,保养良好。 乃是其父当年追随贰师将军伐大宛时用军功换的宝贝! 妻子从墙上,取下佩剑和弓箭,伺候着他穿上。 孩子们也都来了。 大的已经十四岁了,小的却还只会跟着哥哥姐姐,在他们的屁股后面。 “大郎!”郑二看着自己的长子,说道:“我走之后,家中就交给你了,你要带好阿弟细君们,要听你母亲的话!” “诺!”十四岁的孩子,乖乖的跪下来,对着郑二磕头:“大人教诲,儿子记住了!” 郑二点点头,走上前去,在自己的孩子们的额头上,一一亲了一口,最后抱起自己的幼子,重重的亲了一下后者的脸颊。 记忆中,他的父亲当年也是这样亲吻着自己的脸颊,然后走出家门,只留下一个远去的魁梧背影! 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勉强抑制住自己的情感,放下孩子,大步走出家门。 “大人!”孩子们的声音从房中传来。 郑二回过头去,便看到长子咬着牙齿,在向他大声吼着:“早点回来!” “好勒!”郑二咧嘴一笑,牵上自己的那匹战马,然后翻身上马。 此时,整个河西四郡,所有的男人,都已经动员起来了。 数不清的人,沿着道路,汇入就近的军营。 汉家在河西的战争机器,进入全面运转! 正文 第一千零三十四节 决战轮台(1) 咚咚咚!咚咚咚! 悬挂在未央宫宣室殿前的悬钟被卫兵撞响。 然后,悬挂在建章宫北阙上的战鼓,也被卫兵敲响。 咚咚咚……咚咚咚…… “什么情况?”负责值班的奉车都尉霍光带着人走上建章宫北阙的城楼,急促的问道。 “北方狼烟告警!”把守城楼的校尉,指着北方的天际说道。 霍光转过头去,就看到在北方的天际,一股狼烟,已然直窜半空,哪怕相隔至少数十里,这狼烟也依然清晰可见! “马上去通知所有在京两千石、列侯!”霍光神色一凛,立刻下令:“吾这就去报告陛下!” 狼烟至,大战起! 而且是有敌人正在主动进攻帝国疆域,攻击帝国重镇的警告! 自元封之后,长安已经差不多有二十年未见狼烟了。 过去二十年,从来只有汉军打别人的份,从未有敌人敢于大规模的主动进犯。 虽然,其实此事早有预兆,汉家朝堂也都做好了准备。 但当这一刻真的来临的时候,霍光只觉得胸膛之中闷得慌! 就好像逢年过节出门走亲戚,结果被人一个巴掌甩在脸上,火辣辣的疼,尴尬的要命! 哪怕霍光的涵养已经够好了,但他依然感觉,充满了愤怒! …………………………………… 数千里外,令居塞上,李广利站在塞墙上,远眺着远方的世界。 那山陵之外的原野,密密麻麻,数不清的人,正在涌来! 这些人的数量,根本无法估计。 成千上万? 或者数以万计? 他们或骑着马,拿着青铜武器,穿着铁甲、皮甲,或赤膊赤脚,握着木棒、石锤,甚至什么东西都没有拿,穿着破破烂烂的羊皮衣衫,大喊大叫的混杂在人群里。 “这就是羌乱啊!”李广利感慨了一声:“数百年来,延绵不绝的羌乱!” 这还是李广利第一次亲眼看到传说中的羌乱。 在他上任贰师将军时,羌人各种之中,那些刺头基本上都已经被汉军用屠刀与马蹄,逐出了河西。 只剩下少数残部,躲藏在群山之中,那些人数量不过几万,李广利拿着他们练兵,只用了几年时间,就将这些缺衣少食,早已经被汉军打击的喘不过气的羌人彻底消灭。 将俘虏的人口,押回河西,修桥铺路,或者作为边墙的劳动力使用。 老实忠厚可靠之人,则在这个过程里被甄别出来,然后打散分配去了像谷羌、渠羌这种汉化程度比较高的熟羌部族。 剩下的人,则被视为‘禽兽’,被残酷的消耗在城塞与道路的建设工程中。 所以,李广利几乎从未见过羌乱。 但他听说过,那曾经在整个河西,让人闻之色变的羌乱。 那是在匈奴人嘴里,仅次于白灾、蝗灾的可怕灾难。 十几万,甚至数十万的羌人,不惧生死,前仆后继,席卷河西牧场,吃光、杀光、抢光、烧光他们所见的一切。 直到匈奴主力赶来,才四散而逃,溃退进群山,只留下满目苍夷的大地与无数死尸。 现在来看,仅仅是气势与人数,李广利便知道,羌乱的破坏力,匈奴人没有夸大。 若让他们冲破边墙,进入边墙后的世界。 李广利知道,数不清的家庭,无数的村寨,都将化为灰烬! 所以,作为将军,他的职责应该是将这些家伙全部挡在边墙外,甚至是在他们靠近边墙范围的时候,便主动出击,驱散他们。 但是…… 李广利回首西望,看向那山川与河流的另一端,他紧紧的握住了手,然后下达了命令:“传吾将令:未有令而出击者,以乱军法是处!” 这个命令,意味着,汉军主力,失去了主动出击的能力,只能被动防守。 这是为了引诱匈奴人咬钩,为轮台会战创造战机。 也只有这样,李广利才能取得一场大胜,一场踩着匈奴人的尸骸的大胜,而不是在这令居塞下,与羌人、月氏人过家家——胜了羌人、月氏人,根本不算胜利! ……………………………… 长安,建章宫,蓬莱阁。 “英候、鹰杨将军到!” 在十余位将官簇拥下,张越穿着甲胄,腰系长剑,走入这蓬莱阁的正殿。 “张鹰扬……” “拜见张鹰扬……” “鹰扬安好……” 数不清的朝臣,纷纷起立,向张越拱手。 张越微微颔首,以示回应,自己却一路直行,走到了丞相刘屈氂的对面,稽首道:“丞相安好!” “鹰扬安好!”刘屈氂神色晦暗的起身答了一礼,心情非常糟糕,但旋即他就想到了远在河西的李广利,想着日后,河西大捷的消息传到长安的情景,他便复又振奋起来! “只要能赢下此战……”刘屈氂在心里想着:“届时……哼哼……” 到那个时候,他就可以以丞相的身份,狭河西大捷之威,将这个所谓的鹰杨将军和他的部将,赶去漠南或者流放去南越! 让他们远离长安,在外挣扎、流窜。 对此,刘屈氂还是有自信的。 毕竟,他就是靠着手腕,才爬到现在的这个位置。 张越微笑着坐下来,然后,哗啦啦,在他身后与两侧,坐满了将官。 十余名穿着绛色战甲,披着红袍,但却基本都是都尉、校尉的将官,在这个两千石起步,封君入门的殿中,确实有些扎眼了。 但没有任何一个人敢轻视。 傻子都知道,这些人里,再过些时间,恐怕就全部都是两千石打底,关内侯以上的勋贵! 而且是手握兵权,有着战绩的勋贵! “丞相……”张越坐下来后问道:“河西的情况,可有传回来?” 刘屈氂摇摇头,道:“贰师将军的使者,如今恐怕还在路上,起码需要三五日才能抵达长安,向陛下报告前线的具体情况!” 张越听着,若有所思的点点头。 心里面,有关河西的情况与过去听说过的事情,一一浮现,并逐渐在心中勾勒起如今河西地区的基本地貌、地理与主要河流、河川、城市、要塞的大概位置。 ………………………………………………………… 龟兹王都,延城。 一块帛布被拉开,将绘制在其上的地图,展现在人前。 “汉有三塞,为我匈奴腹心之患!”李陵站在这地图前,侃侃而谈:“西域之轮台塞,河朔之受降城,五原之光禄塞!” 轮台是李广利伐大宛的副产品。 受降城则是在阴山外围,高阙塞西北,堵在黄河与草原分界之地的城塞。 光禄塞,则是匈奴人心中永恒的痛点! 儿单于正是命丧此塞之下,与他一起死在这座要塞城下的,还有数千匈奴骑兵,其中包括了十几位四大氏族的核心宗种! 正是因此,匈奴迄今不敢靠近这座位于朔方郡、五原郡外围的堡垒。 在如今的局势下,特别是汉军再次封狼居胥山后,对于后两者,匈奴人的心态基本已经无所谓了。 因为根本就不可能在短期内,威胁到那两个要塞,更不提什么报仇了。 独独这轮台,就像一根刺,卡在了他们的咽喉里。 特别是先贤惮的贵族们,每一个人都瞪着赤红的眼睛,恶狠狠的盯着那座位于西域北道外侧,卡在龟兹南边,矗立于河谷与湖泊之畔的汉朝要塞。 每一个人都知道,只要这座要塞存在一天,汉人与西域各国的联系,就不可能被切断! 这些年来,依靠着轮台要塞,汉朝人以商人、使者,到处勾搭西域各国的贵族、国王,培养了一批又一批的亲汉派。 如今西域诸国之中,亲匈奴的力量居然与亲汉力量不分伯仲! 这还是建立在匈奴大军就屯驻在西域北道的绿洲盆地的情况下。 若没有日逐王的大军镇压,没有人敢想象会发生什么事情? 即使如此,现在,也已经有了楼兰、大宛这两个国家倒戈,成为汉朝直接控制的外围。 像乌孙这样,与汉人眉来眼去甚至卿卿我我的势力,也不在少数。 譬如,曾为匈奴灭国的杅祢! 哪怕就是车师、蒲类诸国、莎车、尉犁这样被匈奴绝对控制的国家里,也存在无数表面上喊着‘大匈奴万岁’,实则回了家偷偷摸摸痴迷汉朝文化的贵族,甚至国王! 上一代的杅祢王,就是这样一个吃里扒外,被人揪出来的汉朝走狗! 所以,匈奴人用烈火,将其王都焚毁! 现在,像那个杅祢王一般的西域君主,肯定还存在。 而这一切,都是因为轮台与楼兰存在的缘故。 楼兰王国,与汉朝边墙距离太近,而且接近汉朝主力囤积的地区,所以哪怕是最自大的匈奴贵族也不敢去招惹。 但…… 轮台就不一样了。 它是一块飞地,距离玉门关,直线距离起码六百里。 哪怕是骑兵,也需要好几天才能抵达。 而且,路线很单一——除非汉朝骑兵敢横穿大漠,冒着脱水的风险救援,不然他们唯一能走的,就只有孔雀河两岸。 而这些情况,不需要看地图,甚至不需要听李陵介绍,所有人在心里都已经了然于胸。 李陵也知道,所以他直接略过,将重点放在了轮台塞上。 “根据瓯脱侦查的情报,汉在轮台如今总共屯有两个骑兵校尉,一个步兵校尉,大约三千余人的野战兵力……除此之外,其屯田民兵、流放的罪犯、刑徒,大约有四千余人……”李陵浅浅的说道:“看似兵力不多,但轮台与所有的汉塞一样,最强的不是其驻军,而是其防御!” 他指着地图上,轮台城所在的位置,接着说道:“轮台城的主城,城墙高三丈有余,以夯土筑城,城墙外侧修有护城河,护城河引湖水灌之,春夏季节,水涨之时,河深数丈,哪怕是现在水深恐怕也有丈余……” “此外,在城墙之上与城内,汉军囤积了大量守城物资!” “根据探子与细作过去的侦查,汉人在轮台城城墙四面,各布置了起码三台以上的床子弩,修筑了至少十三个以上的箭楼,城墙内侧,有大量的箭跺!” “在城墙内侧外围,应该还日常储备着,足够使用十次以上的滚石与檑木!” “只要守军精力充沛,要攻打这样的坚城,至少需要五万大军,一个月以上的围攻,死伤人数可能会超过两万!” 听着李陵的话,先贤惮与他的贵族们,脸色都有些僵硬。 匈奴人向来不懂这些汉朝城塞的弯弯绕,不然,他们也不可能在当年被卫青轻易的拿下秦始皇大将蒙恬,花费了无数心血修筑起来的高阙塞。 如今,听着李陵的介绍,他们第一次知道了汉朝城防系统的严密与可怕之处。 “一个月是不可能的!”先贤惮摇着头道:“我们没有这么多时间!” 一个月? 就算现在开始进攻,攻下来也是九月了。 到时候,汉朝援军恐怕已经赶到了。 更麻烦的还是天气——先贤惮知道,西域这边在八月下旬以后,就会开始持续降温,第一场雪可能会在八月末或者九月开始。 而在更寒冷的西域北道腹地,情况可能更糟糕。 那样的话,就意味着,匈奴军队可能会不得不在汉朝援军的追击下,冒着大雪与严寒,带着伤兵撤退。 届时,天气就会成为汉朝最佳的帮手。 “我们只有最多十天时间!”先贤惮站起来,对李陵道:“十天内,一定要拿下轮台,然后撤军!” “这……恐怕要付出的代价……” “不管这些!”先贤惮冷着脸,冷笑着:“哪怕打光整个龟兹、车师、莎车的军队,本屠奢也要在十天内拿下轮台!” “坚昆王,您只需要告诉本屠奢,有没有十天内拿下轮台的把握!” 对匈奴来说,西域的仆从,就和他们蓄养的牛羊一样。 虽然可能会看重,但一旦面临危机或者需要抉择,他们就会毫不犹豫杀掉这些养肥的牲畜来填饱自己的肚子,让自己活下去,活过严寒的冬天。 大不了,开春的时候,再去找一批新的牲畜蓄养嘛! 正文 第一千零三十五节 决战轮台(2) “十天……”李陵沉吟再三,思虑良久,忽然想到了一个事物,然后他抬起头来看向先贤惮,认真的说道:“若是有足够的工匠的话,倒是可以试试……” “战国时,列国争锋,为了攻陷坚城要塞,各国都曾大量装备了一种名曰‘炮’的器械……”李陵回忆着自己曾看过的一些古籍描述,道:“炮车者,乃以木为架,以人力牵引绳索而发其石,可中百步乃至数百步之敌塞,毁其城塞,杀其士兵!” 先贤惮听着,喜不自胜,道:“果然有如此神器?” “嗯!”李陵点点头,他不仅仅知道,还曾看过炮车的实物——长安武库里,封存了十余架巨型炮车,最大的甚至高如小山,安装有车轮,需要十几匹马才能拉动,想要操作它至少需要两百人! 但其威力,也是远超想象! 据说,当初秦攻魏赵坚城,曾大规模的动用了这种炮车。 将数斤、数十斤甚至数百斤的石头,抛射到敌人的城墙、箭楼之上。 也就是这数十年来,汉军从步兵为主,向骑兵为主演化,作战任务也从攻城拔塞,转向了野战歼敌,骑兵运动。 才让这些曾经在战场上威名赫赫的大型装备,只能躺在武库里吃灰。 若能组装出数十台仿造的炮车,哪怕技术不过关,操作生疏,威力远远不如中国的炮车。 但,也足可威胁到轮台守军,并压制其守城部队的火力。 先贤惮却是已经兴奋的要跳起来,他马上下令:“立刻派人,将龟兹、车师、莎车、精绝等国的工匠,全部给本屠奢集结起来!” “马上去办!越快越好!” …………………………………… “天子驾临,群臣恭迎!”伴随着霍光的声音,天子穿着常服,走了进来。 “臣等恭迎陛下,吾皇万寿无疆!”群臣立刻起立出列,持芴而拜。 “都起来吧!”天子坐到御座上,摆手说道:“事态情急,就不要讲那些虚礼了!” 涉及军国之事上,这位陛下素来很急。 所以,他屁股还没坐稳,就看向丞相刘屈氂,问道:“丞相,朕早前下诏,命高阙军与五原郡兵驰援河西,如今高阙军与五原郡兵,是否已经赶到河西了?” 刘屈氂立刻上前拜道:“启禀陛下:臣三日前已得高阙都尉与五原太守的报告,高阙军两千骑并五原左部都尉三千步卒,已然进入张掖待命!” 天子听着满意的点点头。 张掖是河西走廊的中转枢纽,也是汉军在河西的应急响应中心,更是控制和掌握整个河西的关键! 援军既然抵达张掖,那么,李广利便可以有了一支可以调动的生力军可以使用。 但河西缺的不仅仅是军队! 更重要的还是物资! “大司农!”天子又看向大司农桑弘羊,问道:“平准署如今,已经将多少粮草与箭矢运到了北地?” 桑弘羊立刻出列答道:“启奏陛下,臣在半月前,便已经从长安起运粟米二十万石、麦粉十万石并箭矢三十万支、甲胄三千套……” “五日前,臣又将二十万石粟麦,十五万石大豆,从万年起运,从驰道往回中道转运!” 天子听着,却有些不太满意,道:“大司农必须保证河西前线大军,不会缺一粒粮,一支箭,一个五铢钱的赏钱!” “明白吗?”他站起身来,盯着桑弘羊。 桑弘羊立刻拜道:“臣明白,臣与大司农上下官吏,向陛下保证,绝不让前线大军缺粮少饷!” “善!”天子点点头:“大司农请回去吧!” 然后,他就将视线看向了另一侧的张越,问道:“鹰杨将军,若事有缓急,将军能几日内率军赶至河西?” 这句话一出,满殿的视线,都聚集到了张越身上。 所有人都在等着他回答。 天子的问题,虽然描述的很委婉,但人人皆知,所谓的‘事有缓急’翻译一下其实就是‘李广利要是翻车了,鹰杨将军能多久赶过去擦屁股?’。 不得不说,这个问题,非常刁钻,而且很招黑。 但,发问的人是天子,就没有任何人敢质疑了。 就连张越也不敢回避,只能直接回答:“启禀陛下,若陛下有诏,臣可以率轻骑日夜兼程赶往河西!” “三日之内,当可至北地固原……” 剩下的话,自是不用说了,到了固原,就可以率领北地骑士们,驰援河西。 天子听完,微微颔首,道:“有鹰杨将军这句话,朕便放心了!” 他走回御座坐下来,看向群臣,仔细观察着群臣的神色。 他是故意的! 故意提出这个问题,故意的撕裂鹰杨将军和贰师将军之间的关系,甚至毫不掩饰的想要让鹰杨将军与贰师将军对立起来。 作为君王,他始终清醒的知道——臣子之间,关系决不可太过密切,甚至成为朋友、知己! 自即位以来至今,这位陛下的操作,素来就是很清晰的——一开始,他挑动魏其候窦婴与武安侯田蚡争斗,然后,他又挑动武强候庄青翟与御史大夫张汤缠斗,同时,他还是卫霍外戚集团内斗的最大推手! 四十几年来,他从未有一天停止过操纵朝臣互斗! 特别是掌握大权的权臣,或者掌握兵权的大将! 可以这么说,他愿意挑拨、刺激和推动斗争的人,才算得上大汉帝国真正的权臣或者实力派。 至于那些,他不想去刺激、挑拨的人,一般不是他的宠臣、近臣,就是朝堂上的边缘人物。 实权九卿、实权大将,就没有一个能逃得了他的控制的! 这是老刘家祖传的技能——臣子,只有互相斗争,君王的权力,才会至高无上,独一无二。 不然,大臣们私底下你好我好,都要结义了。 君王岂不是要被他们困在宫廷之内,变成政令不出宫阙的傀儡了? 自太宗至今,三代不衰,运用的炉火纯青,甚至已经达到了随心所欲的地步。 观察着群臣的反应,天子心中已经乐开花了。 因为,他明显的察觉到了,丞相刘屈氂的官吏以及那些平素与刘屈氂或者李广利交好的大臣、贵族与鹰杨将军的部将之间,产生了火花。 那些眼中显露的敌意、不满、不屑、野心,明眼人都看得出来。 这正中他的下怀! 当贰师系与鹰扬系对立起来后,哪怕日后,鹰扬系崛起,独霸朝堂,也不用担心没有人可以制约了。 仅仅是这样,还是远远不够的。 随着时间前移,他会根据情况,尽可能的想法设法的给鹰扬系招仇恨。 这样,便可以保证,哪怕未来鹰扬系的力量膨胀到当年的卫霍时代的巅峰,鹰扬系也依然要听命于他,服从于他! 更妙的是,到了那个时候,无论是鹰扬系还是其对手,都必须紧紧依靠他这个君王的支持、庇护。 两边都得念他的好,都得谢他这位天子‘恩赏不绝’。 当然了,挑拨归挑拨,国事归国事。 涉及到军国大政上,这位陛下还是拎得清。 所以,在这个话题他点到为止,一笔带过,旋即将注意力转向其他地方。 “大鸿胪!”天子再次点名。 “臣在!”商丘成马上出列待命。 “典属国,由卿暂时兼任,当此之时,务必确保,典属国各属国都尉,服从命令,听从诏命,不可有误!”天子吩咐着。 商丘成立刻拜道:“诺!臣谨奉诏!” 在这样的时刻,典属国的属国都尉,确实需要一个强有力的人物弹压。 这不止是为了尽可能的动员战争潜力,保证战争胜利,也是为了确保属国都尉里不再出现二五仔! 将这些事情基本吩咐、布置下去。 天子便开始正式的主持本次御前会议,他挥手道:“诸卿都坐下……” 待得群臣各自落座,他便拍了拍手掌,便有着侍从官,从左右两侧回廊里走出来,将一本本装订起来的小册子,送到了群臣手里。 “此乃贰师将军月前上报的河西战略与部署奏疏……”天子缓缓的道:“朕与丞相、太仆、卫尉、执金吾、光禄勋都商议过,以为可行!” “不过,孙武云:夫未战而庙算胜者,得算多也;未战而庙算不胜者,得算少也。多算胜,少算不胜,而况于无算呼?” “今河西有警,贼寇犯禁,卿等都看看,若有什么意见与问题,可以提出来……” 群臣听着,纷纷打开了自己面前的小册子。 其用的是最好的宣纸装订而成,由兰台的尚书郎们亲笔抄录。 不止有着李广利的报告与奏报内容,还记录着天子与丞相等人的多次会谈、部署、准备。 可以看得出来,这一次,汉室在闻知了西羌、月氏、匈奴联动后,在国家层面,已经做好了充分的准备! 不止大司农提前半个月,就从长安武库、万年武库转运粮草军械,早在一个月前,陇右的骑兵,就已经通过回中道,去往令居边墙,向李广利报道。 除此之外,太仆衙门,更是紧急向河西转调了战马五千匹、驮马、挽马三千多匹,以及配套的骑具——包括了马蹄铁、马镫、马鞍,以及专门开发出来的骑用角弓。 丞相府则是在二十天前,便连同少府、三辅有司,将刑徒、罪犯数千人,押去北地固原,让他们充当维护与修葺回中道的劳动力,还从少府抽调了数千茂陵工人,作为道路修葺、维护的工程主力。 关键还不是这些事情——真正让人惊讶的是——在今天以前,绝大多数人都是第一次听说和知道了国家的这些行动。 天子、丞相以及有关官署,在这个时期上做到了绝对保密! 连长安两千石、列侯都不知道,汉家已然磨刀霍霍,做好了充分的战争准备,匈奴人、西羌人、月氏人能知道吗? 只是想到这一点,无数朝臣,便吃下了一颗定心丸。 丞相刘屈氂等人,更是骄傲的抬起头来,满脸骄傲。 因为,早在河西那边的情报报告回来以前,他们就已经在为这场战争做准备了。 物资上、人员上、资源上,都已经做好。 天子命令一下,丞相府就已经全力运作。 数千名官员,日以继夜的工作,将数不清的粮草、军械、兵甲、钱帛,运去前线,并做好沿途的安排、押运、道路疏通、修葺工作。 丞相府的高级官员,直接下到地方的郡县,甚至进入乡亭,亲自挂帅,亲自指挥。 而刘屈氂的亲信与心腹,则直接介入相关的九卿有司官邸,进行催促。 在此事上,刘屈氂充分展现了自己的手腕与能力。 更借助他的基层经验,考虑到了方方面面,哪怕是天子都因此事称赞过他,还赏赐了他黄金百金,以为嘉勉。 可以想象,李广利获胜后,他这个丞相的地位自也会水涨船高!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刘屈氂却听到了一个让他很不舒服的声音。 “陛下,臣有言……”坐在自己的位子上,埋头看着小册子的那位鹰杨将军忽然起身:“只是,臣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这不废话吗?”刘屈氂心中暗自腹诽着,但脸上却不得不装出一副谦虚的模样,满含笑意的看着对方。 天子闻言,呵呵一笑,道:“卿但说无妨!” 张越拿着那本小册子,出列顿首奏道:“臣鹰杨将军毅,昧死顿首以奏:臣观贰师部署,乃是欲以假作汉军主力,去居延以援令居,诱使匈奴日逐王主力东进轮台,然后我军主力迅速出塞,与轮台守军配合,将轮台塞下,寻歼其主力!” “贰师将军部署与策略,自是极好……” 这种诱敌深入,然后围歼的战法,自古以来,无数名将都用过,效果很好。 也是对匈奴这种龟缩起来的战法的最佳战术。 但问题是…… 张越抬起头,看着天子,又看着自信满满的群臣们。 心里面,张越感觉非常不安。 因为…… 从古至今,直至后世,张越从来没有听说过,有谁能同时打赢两场战争! 哪怕是以简单粗暴,大力出奇迹的毛子,或者号称人类灯塔,科技之星的米帝,也不能! 匈奴虽弱,西羌与月氏虽渣。 但狮子博兔,尚且要拼尽全力。 何况这种军国大事? 李广利是不是心太急了呢? 当然,这个话,张越不敢直接说出来。 正文 第一千零三十六节 决战轮台(3) 考虑到身份的缘故,为了避免在这样关键的时刻,引发矛盾,张越只好尽量小心的选择措辞。 他思虑片刻后,道:“臣的问题是:臣闻今贰师为诱敌,亲将中军主力,守于令居,以备羌胡袭扰……那么,轮台方面……会不会出现群龙无首,各自为政的局面?” 丞相刘屈氂一听到这个问题,立刻就笑了起来,轻声答道:“鹰杨将军过虑了!贰师将军,统帅大军十余年,早已知晓其中利弊,故其此番只率轻骑,屯于居延,而将中军主力留于居延以东、酒泉以西之间待命……” “此外,奉命驰援河西的高阙军、五原军、朔方军、陇右军等援军,亦都将在张掖待命,随时可以驰援前线!” “如今……”说到这里,刘屈氂骄傲的抬起头来,自得不已:“我朝在河西地区,已然集结了至少五万骑兵,四万步卒,民兵及义从之属数万之多!” “无论是来犯之羌胡,还是匈奴,只要其敢接近边墙,便必将遭到王师的痛击!” 刘屈氂说完,就自傲的抬起头来,看着张越。 而其他在场的将佐、贵族也都是自信满满,并不觉得这个部署有任何问题? 他们确实可以这样自信! 因为,过去数十年的事实表明了,不管是谁,趁汉军不备,抽冷子偷袭,或许可以占到一些便宜。 但,在汉军准备充分,集结了重兵后,没有任何人可以在大汉王师的精锐面前讨得了好! 自元鼎以后,汉军就没有在边墙范围五百里内,输过任何一次千人以上的战斗! 无论什么敌人,在汉军面前,都和泥塑的一般,不堪一击! 张越听着刘屈氂的话,再看着众人,他知道现在再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他绝对没有什么好果子吃。 而且,就算争赢了,也没有任何用!只会招黑和招恨! 况且,张越也只是感觉不安,并没有什么实际证据或者数据支撑。 所以,他只能祈祷李广利好运,默默的对着刘屈氂呵呵一笑,不再说话。 倒是天子,若有所思的看着张越,忽然抿了一下嘴唇,然后就扭头对着一直站在身旁的张安世低声吩咐:“散会后,让鹰杨将军留下来独对!” “诺!”张安世先是一楞,旋即立刻点头。 …………………………………………………… 令居塞外,旷野之中,聚集的羌人越来越多了。 各大羌种的豪酋们,也都赶到了这里。 他们登上山头,眺望起那从令居塞延伸着延绵不绝的汉朝边墙。 每一个人都红着眼睛,拼命的吞咽着口水。 对羌人来说,那墙的后面,是他们全部的希望所在了。 温暖的山川、潺潺的河流,以及漫山遍野的粟米与高原上的牲畜。 尤其是后者! “无戈爰剑的子孙们!”封养羌的大纛下,一个扎着辫子,满脸狰狞,鼻子上戴着一个巨大的铜环,背着一把青铜制成的武器的男人,骑在马上,高声的呼喝着:“伟大的猛虎之神,将注视着我们!” 于是,他撕破自己身上的羊皮袄子,露出了他胸口的虎头纹身。 这立刻引发了无数无戈(羌人下层,一般是奴隶的代称)的狂呼:“猛虎!猛虎!猛虎!” “伟大的猛虎之子!” 数以千计,甚至上万人的狂喊,立刻就搅动起风云,引来无数注意。 特别是,与封养羌有着深仇血恨的先零羌的敌视。 “这些猫崽子,下贱的无戈,嚎什么嚎?”先零羌的豪酋巨头之一舍羊骂骂咧咧的提着手里的刀,怒不可遏:“烈火会烧死这些下贱的无戈的!” 封养羌和先零羌,结仇数百年。 彼此有着血海深仇。 舍羊的父亲、祖父,都是死于与封养羌的战争! 他本人更曾被封养羌当成无戈虐待了数年之久,直到他的叔叔率军将他从封养羌的山寨里救出来。 在封养羌当无戈的那几年,舍羊被人割掉了鼻子,划破了脸颊。 让他变得丑陋无比! 但也正是这虐待,让他长大后,变得无比暴虐。 羌人,有别于匈奴。 不仅仅是因为社会模式、生活方式、习俗的不同,社会制度与阶级构成,也完全迥异。 羌人,除了传说中被猛虎之神与烈焰之神庇佑的先祖无戈爰剑之外,从未有人能统一所有羌人部落。 哪怕是各种内部,也从来没有统一和团结过。 每一个羌种内部,都有着数个或者十几个豪酋首领。 彼此内斗不休,斗的天昏地暗。 唯一能让他们的团结,便只有外敌,特别是其他羌种的侵犯。 或者像现在这样,多个羌种,解仇为盟,共同对外发起一场大规模的waaal。 但,哪怕是解仇为盟。 各种的之间,也未必真的放下了从前的仇恨。 特别是此刻,封养羌的无戈们的欢呼与庆祝,激起了几乎所有先零羌的豪酋们的浓浓怒意! 不止舍羊,几乎所有先零羌的豪酋,此刻都像易燃易爆的火山一般,可能只需要一点点刺激,他们就会率军去撕碎自己的死敌! 没办法! 异端,永远比异教徒更可恨! 先零羌与封养羌,作为羌人之中的大种。 其仇恨始于宗教,但又高于宗教! 先零羌,信仰的是当初庇护先祖无戈爰剑的烈火之神,认为只有焚而不死者,才是无戈爰剑的真正继承人。 封养羌则不同,他们信仰传说中庇护无戈爰剑,逃脱追兵,并护送其抵达湟水的猛虎。 每一个封养羌的豪酋想要上位,第一个事情,便是需要去深山之中,独自一人,狩猎一头猛虎,剥其虎皮回来,才能得到承认! 信仰的不同,导致了延绵数百年的死斗与仇恨! 两个种群之间,流的血,已经无法估算了。 好在,如今,在这里的不仅仅是封养羌和先零羌。 还有着根本不信猛虎、烈火的牢姐羌。 牢姐羌信仰的是,无戈爰剑的妻子,那位追随其来到湟中的劓女。 这和牢姐羌的社会结构有关——他们至今依然是母系社会,以女为尊,所有豪酋皆是女性。 在过去的历史上,封养羌、先零羌、牢姐羌,互相争斗,又彼此平衡。 他们最和平的时候,就是三者同时在场的时刻。 正是顾虑到了牢姐羌的那些人马,舍羊才勉强压抑下了怒火。 这时,一个他的亲随无戈走到他面前,跪下来说道:“舍羊爰剑,月氏的稽丝爰剑来了!” “稽丝?他来做什么?”舍羊想了想,道:“让他来吧!” 片刻,一个穿着羊皮袄子,戴着一顶月氏人传统的小毡帽的男人,就来到了舍羊面前,用月氏人的礼节微微抚胸道:“稽丝见过爰剑!” 舍羊没好气的哼哼了两声,对这个月氏人并没有什么好态度。 后者也不介意。 反而毫不客气的坐到了舍羊面前,拿起摆在案上的羊奶酒就喝了起来。 羌人与月氏人,在河湟之中,相爱相杀了二十几年。 自然,不可避免的会出现一些交融,甚至融合。 只是,在过去这些事情被强大的汉朝文明与吸引力所掩盖了。 直到现在,曾经被掩盖的东西,在野心家的唆使下,这些东西忽然窜了出来! 因为,这个机会,对月氏人来说,实在是太难得了! 这次,与羌人、匈奴人联动,共谋汉朝,看似凶险,实则月氏的贵族们,心里面都有数! 对他们来说,这一次的目的与目标,根本不是汉朝! 而是羌人! 借力打力,让汉朝来削弱羌人,然后,趁机吞并这个人口数十万甚至百万的族群。 至于汉朝的报复,他们并未放在心上。 因为,只要成功,汉朝的河西就会乱成一锅粥,到那个时候汉人恐怕没有时间来管他们。 等到汉朝人腾出手来了,他们便已经完成了自己的事业。 到那个时候,大不了服软,交出几个替罪羊,再给汉朝皇帝上贡,汉朝人估计就要捏着鼻子,承认月氏的存在。 哪怕是失败,他们也有后路,不至于会被灭族! 大不了,交出一批在明面上的人罢了。 像稽丝这样的聪明人,当然是躲在背后,暗戳戳的搞事情。 当然,这些事情,月氏人不会和羌人说,甚至都不会跟自己人说。 只有核心的那十几个贵族清楚、明白。 就像这次,要不是实在忍不了羌人磨磨蹭蹭,慢慢吞吞的行为,稽丝根本不会来这里。 他只会躲在河湟的部族里,让手下把自己绑在穹庐里,伪装成被人软禁、挟持的情况。 这样,一旦事败,他就可以从罪臣,摇身一变成为功臣。 “爰剑!”稽丝放下手里的羊奶酒壶,起身道:“我来这里,是想告诉您与所有爰剑:必须马上进攻汉朝的边墙了!” “不然,汉朝援军会越聚越多,而且,我们的粮草,也不够了!” 舍羊听着嘿嘿一笑,道:“你们知道什么?” “就这样去打汉朝的边墙?恐怕就算我们死光了,也撼动不了!” 正文 第一千零三十七节 决战轮台(4) 说着这些话的时候,舍羊忍不住看向了远方,那位于涧河环绕下的令居塞。 这个要塞,在二十几年前的羌乱的时候还不存在。 那时,汉人也才刚刚进入河西,根本搞不清地理,也不知道深浅。 而且,他们的眼里也只有匈奴人。 故而,在河西的西侧,祁连山以南的地区,他们压根没有设防。 当时,汉朝人的防御核心,就是以现在的张掖郡为主,也没有建立起什么完整的防御体系。 但羌乱之后,汉朝人便开始了大规模的筑塞了。 第一条修起来的边墙,就是眼前这条起于令居,经胭脂山、皋兰山,直抵酒泉,从西北向东南延伸,将整个祁连山南麓保护起来的边墙。 而且,舍羊知道,这条边墙,汉人是怎么建起来的! 他们是先驱使羌人战俘,沿着山峦、河流的走向,在东西两侧各挖一条堑壕,然后在堑壕的中心,夯土版筑墙体,以一层沙土,一层沙柳,一层石料的方式,不断筑磊上去。 这种筑墙之法,速度非常快。 通常,几百人一个月就能修起一座小型烽燧台以及延伸联系另一座烽燧台的边墙。 缺点是,这种方法修起来的烽燧台与墙体,很惧怕风沙的侵蚀,每隔三年、五年便要进行一次维护、修补。 不然,墙体结构很容易倒塌。 你要问舍羊是怎么知道这些的? 当然是过去有很多羌人,因为种种原因,被汉朝的商人买了拿去修墙。 其中有些幸运儿,在帮汉人修好了墙体后,就被释放回西海,还带回了许多让人艳羡的宝贝,甚至学会了不少技巧,成为了山寨里的红人。 久而久之,一些羌人山寨,甚至会主动和汉人联系,派出人手,帮忙修墙,以换取一些回报。 譬如粮食、布帛、盐、青铜等。 所以,基本上,羌人对这条边墙非常熟悉。 正因为熟悉,所以他知道厉害。 特别是这令居塞! 恐怕光是要啃下外围,就不知道要死多少人了! 至于其要塞主体? 只要汉人兵力充足,羌人就算全死光,恐怕也动摇不了。 这个事实,早在出兵前,所有豪酋就已经心知肚明了。 稽丝却是急了起来,皱着眉头,道“再等?再等几天,汉朝北地郡和陇右郡的骑兵,恐怕就要赶到了!” 舍羊听着,呵呵一笑,道“他们来他们的,我们打我们的!” “稽丝爰剑若是等不下去,可以带着月氏骑兵自己去打!” 稽丝听到这里,只觉得手脚冰凉,他伸出手,指着舍羊,怒道“你们不讲信用!” “哈哈哈哈哈哈……”舍羊仰天大笑“我们羌人本来就没有信用可言!” “只要能活下来,我们连在祖灵与神明面前的誓言,都可以撕碎!” 稽丝气的都要说不出话来了。 事到如今,他终于明白了,自己被耍了,所有寄希望让羌人打头阵,去送死,然后火中取粟的贵族,都被耍了! 这些该死的羌人豪酋,从一开始,就没有真的愿意与月氏结盟。 就像月氏在利用他们一样,他们也在利用月氏各部的野心家,撬开了原本坚固的河湟防线。 现在,他们已经渡过了湟水,抵达了这富饶的河湟地区,并在月氏各部的支持至少也是默许下,来到了汉朝边墙下。 于是,情况彻底扭转。 主客颠倒。 现在,被架在火上的人,不再是西海的高原上缺衣少粮,活不下去的羌人了。 而是,被汉朝委以重任,视为守家犬的月氏各部! 道理很简单——羌人各种,如今已经从寒冷、贫瘠的西海高原走了下来,而且,顺利进入了富饶安逸的河湟地区。 这里,水草丰盛,土地肥沃,资源丰富。 只要将月氏人赶跑,他们就可以鸠占鹊巢。 在过去,羌人自然没有这个能力,也不存在这个可能性。 因为,谁都知道,河湟月氏诸部,是在汉朝爸爸那里挂了名的属国。 而且,这个名分是他们的先辈们,抛头颅洒热血,跟着汉朝的骠骑将军,一刀一枪的打下来的。 汉天子去年复騠兹候稽谷姑之国,就是证明。 所以,在过去,谁打河湟,汉朝皇帝就会护犊子! 但现在就不一样了。 在汉朝人眼里,恐怕河湟的月氏诸部,除了少数人外,已经和羌人没有区别了。 说不定,羌人在一些汉朝贵族眼里还可爱一些。 至少,羌人没有吃里扒外。 所以,假如,羌人现在调转枪口,去打月氏诸部,攻略河湟。 那么,边墙后的汉朝大军,恐怕会看做是狗咬狗。 说不定,有人还会加油鼓掌! 若是羌人可以打赢月氏,然后再表现的乖巧一点,主动的示好、臣服。 说不定,汉人会承认他们是河湟之主。 甚至给与册封,给与名分。 这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而到那个时候,羌人与月氏人,就要主客颠倒。 届时,羌人甚至可能会踩着月氏这个二五仔的尸体,摇身一变,成为汉人眼里的乖宝宝,河湟的看门犬。 而月氏诸部,则将像过去的羌人一样,在被屠杀后,驱逐到寒冷、贫瘠的西海,子子孙孙,永远只能蜷缩在那高原之上,像耗子一样的拼命求生,和羔羊一样的任人宰割! 只是想到这里,稽丝的身体就开始发抖了。 这是被气的! 更是被吓的! “你……你们……”稽丝握着拳头,咬紧了牙齿。 “我们怎么了?”舍羊揭开自己脸上的青铜面罩,将他那张满脸烂疤的丑脸露出来,看着稽丝冷笑着道“你们这些被汉朝保护、庇护的人,是永远无法想象到我们在西海是怎么活下来的!” “你们可以一夫一妻,一家人其乐融融,在湟中的河川之中,放牧、嬉戏,照顾子女,你们的贵族甚至可以三妻四妾……” “但我们……” “火焰的子孙们,却只能年复一年的蜷缩在西海的冻土与荒野,与狼抢食,与虎谋皮,为了一块腐肉,甚至是一株野菜,我们种群的男人可以去死!” “哪怕是这样,我们也没有多余的东西!” “为了让孩子能多吃一口奶,我曾经三天只喝清水,将食物留给我的妻子!” “忘了告诉你,我的妻子,在是我的妻子的同时,她还是我叔叔的亡妻,我哥哥与弟弟的妻子……” “她生的那个孩子,老实讲,其实我也不知道,到底是不是我的孩子……” “就像我的父亲,其实根本不知道我是他的儿子,还是我叔叔与我母亲生的!” “火焰的子孙,就是这样,像野草一样,将根扎在冻土里,像疯狗一样,把牙齿咬在骨头里!” “不管怎样,无论如何,我们都活着,拼尽所有的活着!拼尽一切的养育后代,尽一切可能让他们活下来!” “倒是你们……”事到如今,舍羊再也没有任何顾忌了,他肆无忌惮的嘲讽着“能做狗,能有这样好的地方住,为什么不满足呢?” “你知不知道,在西海,我们是有多么羡慕、嫉妒……”他狰狞着脸色,盯着稽丝“你们啊!” 这是事实! 被驱逐到西海高原,被困在冻土与荒野里。 羌人所度过的每一年,都像在煎熬! 为了活下去,活下来,没有事情是他们没有做过的! “回去告诉你们的爰剑们!” “要嘛,带兵打头阵,去攻下汉朝的边墙!” “要嘛,就乖乖的等着,乖乖的收拾东西,渡河逃命去吧!” 现在,羌人有选择。 但月氏人没得选择! 他们在派人与羌人联络,还主动放开防线,甚至提供武器、粮食的那一刻起,就已经被汉人认定为叛徒了。 叛徒在汉人哪里是什么待遇? 朝鲜王与南越王就是最好的证据! 那些被汉朝大军灭国、屠城的王国与部族,就是最好的证明! 稽丝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的舍羊的穹庐。 他只记得,自己内心的恐惧与彷徨,满脑子都只有舍羊的那一句话“能做狗,能有这样好的地方,为什么不满足呢?” 是啊! 为什么不满足呢? 汉朝人对月氏,虽然谈不上掏心掏肺,但真的够可以了! 所有曾为汉朝立功的月氏义从或者遗孀后代,都被接去了汉朝长安,在太仆和少府官署,给汉朝人放牧,由汉朝皇帝赡养。 不愿意去的,也都有照顾。 发给了穹庐、衣物、牲畜和陶瓷、青铜器皿。 有些功臣之后,逢年过节,甚至会得到令居发放的礼物和使者慰问。 而且,汉朝还将整个河湟流域都交给了月氏诸部。 除了每年象征性的让他们交一点贡品,有事的时候,征调一批骑兵去作战外,汉朝官员,从未苛责和盘剥过月氏人。 令居塞的护羌校尉衙门,甚至经常会组织汉朝商旅来收购月氏各部的皮毛,还准备月氏人参与榷市,公平交易。 稽丝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但他知道,一切都回不去了。 一旦羌人反水,主动和汉朝人服软。 依着汉人的性子,十之,估计会默许羌人的行动。 到那个时候,没有了汉朝的虎皮,月氏诸部将会被二三十万羌人撕碎! ………………………… 稽丝懵懵懂懂的在他的亲信心腹们的簇拥下,回到了湟水岸边的部族。 这里,已经有十几位月氏贵族,在等候着他了。 见到他回来,这些人立刻围了上来,问道“羌人开始进攻了吗?” 稽丝却恍若未闻,一屁股瘫坐下来,一言不发的低着头。 “怎么了?”有人问道。 “我们被羌人利用了……”稽丝叹息着“那些该死的混账,居然学会了过河拆桥!” 说着,他就将自己与舍羊的对话,原原本本的讲了一遍。 其他人听完,每一个人都不可思议的瞪着眼睛。 “这怎么可能!” “那些下贱的羌人,怎么可能想得到这样的计谋?” “是啊,是啊……他们怎么会想得到这样?” 每一个人都是满脸不可思议的惊恐起来。 对月氏而言,这个消息,无疑是晴天霹雳,是末世灾难! 在这之前,他们的算盘与心思,还是无比骄傲得意的。 在他们看来,羌人那些铁憨憨真的傻的可以,被他们忽悠的团团转。 哪成想,人家一点都不傻,反手就将月氏人推入深坑。 “要不,咱们去向贰师将军和天子请罪吧……”有人弱弱的道“只要我们及时认错,应该还可以挽救吧?” “做梦!”稽丝摇头道“汉人讲究‘原心定罪’,论罪看心不看行,如今我们在汉朝君臣眼中,已是坐实了叛逆!” “若能打下边墙,占有祁连山,威胁到汉朝的张掖、武威、酒泉的郡治,可能我们还有机会……” “否则……” 其实,还有一个法子——那就是,将那些真正的亲汉、忠汉的贵族放出来,让他们来主持局面,然后再将自己等真正的叛逆抓起来,送去汉朝令居请罪。 再将所有附和、跟随他们的人,全部杀掉。 哪怕是襁褓里的婴孩也杀掉。 这样,或许汉朝人能感受到诚意,从而宽恕剩下的月氏人。 但这是不可能的。 因为羌人就在前面拦着,怎么都不可能让月氏人这样做。 更重要的是,稽丝等人,也没有这样的觉悟! “我们现在只有一条路可以走了!”稽丝抬起头来说“点起兵马,集结所有骑兵,去和汉朝人拼命!” “打赢了,我们就还有生路,甚至可以实现梦想,去祁连山重建月氏王庭!” 所有人都看向稽丝,咬着牙齿,攥着拳头。 他们知道,确实只有这一条路可以走了。 但…… 令居,他们真的打的下来吗? 那可是汉朝在涧河经营了差不多三十年的要塞。 外围烽燧、堡垒密布,核心更是城高墙坚,还有着涧河天险,背靠着河西四郡,随时可以得到支援。 而月氏各部,现在真正可以动员和调动的骑兵,最多八千。 八千人去填那样的要塞,填的了吗? 没有人知道。 但他们清楚,他们只有这一条可以走了。 。 正文 第一千零三十八节 决战轮台(5) 天子御驾已然离开蓬莱阁,群臣开始有序退出。 张越则依旧坐在位置上,消化着这次廷议的事情。 “河西应该已经接战了吧?”他想着“只是……不知道是轮台方向还是令居方向……” 但不管是那一边,两线作战,总归是很吃亏的。 兵力、物资、军心士气,都会有影响和限制。 特别是河西走廊,特殊的地理环境,使得汉军骑兵在其中行军的难度大大增加。 虽然无论前世今生,张越都没有去过河西,也不知道当地具体的情况。 但纪录片和新闻报道,还是看过不少。 甘肃、宁夏的情况,也多少有些了解。 哪怕是两千年后,当地的交通环境,也不是那么令人舒服。 至于现在? 张越只是想想,哪怕是偶像霍去病,也是分两次,才拿下来的河西,恐怕河西地区的交通环境,有着哪怕是霍去病这等天之骄子,无双战神都无法克服的障碍! 换而言之,其实,双线作战对汉军很不利啊。 “但愿,李广利能切实有效的执行天子的诏书,安抚羌人,镇压月氏……” 这时,丞相李广利带着他的属官,开始起身。 张越也打算离开,去找王莽或者霍光谈谈,才刚刚起身,便听到了郭穰的声音“鹰扬请留步,陛下请鹰扬入禁宫对奏!” 张越闻言微微一楞,皱起眉头,看向郭穰,点头道“知道了!” 但心里面却是有些疑惑。 留对这种事情,就相当于后世领导开会完了,宣布散会的时候,忽然点名叫某某某留下来谈话。 一般不是要升职加薪加担子,就是要臭骂一顿。 考虑到当前的情况,张越心里有些发毛。 对着司马玄等人叮嘱一番后,张越跟着郭穰,来到了天子的寝宫。 “陛下!”张越走进去,就看到天子半躺着,靠着一张竹椅上,脸则看着挂在宫墙上的一副堪舆。 堪舆是木制的,张越的角度看的不是很清楚。 但,从颜色和材料上看,应该有些年头了。 “您在看河西堪舆?”张越轻声问着。 “嗯!”天子点点头,眼睛依旧留在那堪舆上。 这一生他虽然从未亲临战场,也从未亲自指挥和统帅过大军作战。 然而……在军事上,特别是战略部署和谋划上,他是天才! 自元光迄今,汉家的每一次重大的军事行动,都是他部署的战略任务。 在战争这个事情上,他是绝对拥有发言权的专家! “鹰扬知道河西四郡的地理吗?”天子轻声问着。 张越连忙低头答道“启奏陛下,臣愚钝,只大略听说过一些……” 天子微笑着,道“河西四郡者,初本两郡也,武威、酒泉是也!” 他站起身来,举起放在自己身边的一盏宫灯,走到那墙壁前,照亮了那副用线条描绘的木制堪舆。 “起初,不过因山而为之,祁连山以西,则为酒泉,祁连山以东则为武威!” 他指着那堪舆上的两侧说道“后来,因伐大宛,朕乃分酒泉地,置敦煌郡,又为匈奴,而自酒泉、武威取地以置张掖郡,并更雍州为凉州,建凉州刺史部,以辖北地、陇西、张掖、酒泉、武威、敦煌四郡!” “而这河西四郡,则是因河而置!” “敦煌,以籍端水流域为主,酒泉,则以羌谷流域为主,张掖,以狐奴水流域为主,武威则在诸水流域之中……” 张越听着,看着那堪舆,在心里面,将这些古代河流与后世河流进行对照。 他发现,所谓籍端水,应该是后世的疏勒河,而狐奴水,则应该是石羊河,羌谷水当是黑河。 这些都是从祁连山发源的河系。 也是这河西走廊的生命之源,河西农业与牧业的根本命脉。 汉家因河而治的战略,是正确的。 但…… 看着那堪舆,结合着回溯的一些课本上的地理常识,张越忍不住问道“陛下,臣愚钝,以臣观之,祁连山,横断着令居与居延之间的联系,若居延方向或者玉门方向有事,我军欲从祁连山北向山西运动,必然要绕数百里,反之亦然!” “确实如此!”天子笑着点点头,手指着令居方向,道“当初,骠骑将军初伐河西地,便是自北地而至张掖,与匈奴浑邪王会猎于皋兰山……” 张越听到这里,肃然起敬,道“臣亦早闻,大司马皋兰山之战,断匈奴脊梁之故事!” 今天,或者以后,所有举一汉当五胡为例子的源头,都是始于皋兰山血战! 在皋兰山之战以前,匈奴人的气焰是非常高涨的。 哪怕是丢了河套,他们也依旧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问题。 眼睛里更是劳资天下第一,嚣张的不得了! 时常通过大漠与草原,骚扰和侵袭汉家边塞。 有时候,一年会来几十次。 但皋兰山之战后,匈奴人侵袭汉塞的频率,就越来越低,漠北决战后更是漠南无王庭。 而这一战,打的极为惨烈! 霍去病的主力,在打完这一战后,就退出了战斗,原路撤回陇西。 传说,担任先锋的三个都尉部,战斗结束后,只有两成人还能站着。 霍去病的亲卫骠姚校尉部,打到最后,只有不到一百人还能走路。 汉军的损失,创造了前所未有的记录! 参战的一万精骑以及数千义从骑兵,战损达到了古典时代空前绝后的五成以上! 但是,他们的牺牲是值得的。 因为,他们在皋兰山,全歼了匈奴的三个王牌部族! 而且,是正面硬对硬,在人数完全不占优,没有任何地利的情况下,白刃冲锋,将匈奴骑兵踩在脚下,将他们的脊梁骨彻底打碎! 此战之后,翌年霍去病再伐河西,就势如破竹,几乎没有遇到任何抵抗,甚至表演了一场单枪匹马,就让浑邪、休屠数万人放下武器,投降汉室的奇迹表演! 也是从那以后,一汉当五胡的口号,才开始流传开来。 但抛开这个光环,每一个人都将知道一个事实河西,是霍去病唯一需要两次才能拿下来的地方! 连最擅长快速穿插,最不喜欢正面硬刚的霍去病,都曾被逼的不得不与匈奴人在河西进行正面决战,主力对决,而且是最残酷的白刃搏杀。 可以想象,河西地区的地理与环境。 那,绝不是一个什么平坦的地方,更不是一个可以快速机动的地方。 特别是,当需要跨越祁连山脉时,尤其如此! 天子却是没有多说,只是看着那堪舆,喃喃自语“朕知道,贰师将军想要立一个大功劳,向朕与天下证明!” “而这也确实是一个好机会!” 贰师将军李广利是他亲手扶起来,培养起来的大将。 从长安的外戚子弟、纨绔子,到边塞大将,河西大帅,天子知道李广利付出的努力与做出来的成绩。 两次大宛战争,天山会战、余吾水会战,李广利的表现一次比一次成熟。 讲道理,若不是眼前这位崛起,天子相信李广利迟早有一天,会向天下证明他自己。 可惜…… 鹰杨将军的崛起,导致他不得不尽快拿出成绩。 而他,也默许,甚至是支持着李广利去策划这场大战。 要不是这样,天子只需要随便派个使者,持节去河西,监督和督促,李广利恐怕早就被按回居延了。 他也就没有空间,去操作那些小动作了! 想到这里,天子也是微微叹了口气。 他知道,其实,事情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他也要负责任的。 因为,天子心里面也希望李广利,可以拿出成绩,来打那些嘲讽其‘不过都尉之才’‘奈何陛下拔苗助长’的家伙的脸。 这不是偏爱,而是私心。 毕竟,李广利他已经培养了十几年了。 若没有做出什么成绩,没有取得一场让天下震惊的大胜,就这样被人取代了。 岂非等于在证明那些八卦党的腹诽? 岂不是在告诉天下人,他这个天子,也看走眼了? 这是绝对无法接受的! 所以,他便纵容了李广利,纵容了贰师将军的部将,纵容了丞相。 想到这里,天子就回过去,看着张越“朕听了鹰杨将军今日的话,也有所触动……” “两线作战,确实可能会出问题……” 这是他一开始就知道的事情。 这是属于战略家的直觉。 更是数十年执政生涯的经验! 当年,汉家全盛之时,解决卫满朝鲜、南越、闽越与西南夷的叛逆,也是要按顺序一个个来。 从来没有一次全部解决的胃口。 但…… 天子笑眯眯的看着张越,道“朕之所以答应,是因为有将军啊!” “倘若事有缓急,将军披挂上阵,朕就可高枕无忧!” “而且,河西大军,十有余万,即使有所小挫,也无伤大雅!” 这个事情,在这位陛下看来,是完全没有问题的。 李广利表现的好,拿下一场大胜,自然是皆大欢喜。 就算他出了篓子,这长安不也有一个人可以赶过去擦屁股吗? 张越听着,却是目瞪口呆。 这等军国大事,事涉无数人安危生死,岂可儿戏? 但仔细想想,这位大汉天子,不一直是一个老顽童吗? 他任性而顽固,开明而聪慧,自私又自利,同时却有着深情,有着小资般的浪漫。 他是一个矛盾的多面体。 让人看不透,摸不清。 历史书上的他是这样的,现实中的他也是这样的。 他可以为了匈奴人的一句马屁,而龙颜大悦,也可以为了一个边境的一个小官被人杀了,而大发雷霆,出动大军,不顾匈奴,海陆并进,灭亡卫满朝鲜。 他可以写下‘箫鼓鸣兮发棹歌,欢乐极兮哀情多……’这样诗句,但转头便可以为了国家,赐死太子的生母。 以这位陛下的性子,若在后世,一定是那种上风随便浪,逆风小心打的选手。 想到这里,张越就叹了口气。 但没有办法,谁叫这位陛下是自己的老板呢? ……………………………… 天山脚下,无数的西域工匠,都被匈奴人‘请到了’这里。 大多数,都是木匠。 一到这里,他们就被集合起来,然后在一些‘秦人’的指挥下,开始伐木、凿削。 一连数日不休,而在他们的努力下,一座座巨大、笨拙的木制器械,渐渐成型。 这是很简单,很原始的投石机。 但…… 每一个匈奴贵族,都用着朝圣一样的神色,看着这些器械。 因为…… 他们已经试验过了,一台这样的‘炮车’,可以将一块十几斤重的原石,投掷到数百步外的数丈高的山体上。 而且威力非常大! 看着这些‘炮车’被慢慢的制造出来,先贤惮的神色,变得无比的亢奋起来。 “等到明天,这些炮车便基本都可以投入使用了!”他兴奋的说道“从此,汉朝的坚城要塞,再非我大匈奴的阻碍!” 过去,匈奴人基本不擅长攻坚。 遇到汉朝要塞,就只能靠着蚁附,挖墙根,抛钩爪的笨办法强攻。 而汉朝的防御,坚固非常,而且火力充足,想要攻下来,就要拿命去填! 旁的不说,汉人在漠北腹地建立的范夫人城,就让匈奴人头疼了十几年了。 每次,匈奴可以占领范夫人城,基本靠的不是大军围攻,而是漠北气候急剧变化,出现了严重的干旱或者极寒天气。 汉人自己待不下去,主动放弃的。 而等到第二年,条件好转,这些汉人就又在骑兵掩护下,杀回了那个城塞。 哪怕匈奴人毁了也没有关系,他们只要一个月,基本就可以重建起城墙和堡垒。 一座城市,就这样来来回回,恶心了匈奴人十几年。 其他像光禄塞、受降城、轮台城,就更加恶心难受了。 但现在…… 匈奴终于拥有了一种可靠的攻坚手段! 终于拥有了可以撼动敌人坚城的能力! 这是历史线的时刻,也是突破性的成果! 在先贤惮眼中,这甚至是匈奴的希望! 因为…… 有了它们,哪怕将来依然打不赢汉人,但,匈奴人也拥有了去欺负其他人的手段。 譬如那大宛…… 过去,大宛靠着坚城要塞,不鸟匈奴,匈奴也拿他们没办法。 但现在…… 嘿嘿,打秋风和吸血的地方又要加一个了! 。 正文 第一千零三十九节 决战轮台(6) 在张越与天子对奏后的第二天。 太常卿商丘成便奉诏将张越部下的大将,召到长安城内的太庙。 并在太庙内,由御史大夫暴胜之主持举行了声势浩大的封爵仪式。 续相如,以城父候长水校尉,随鹰扬出塞,先登祷余山,得匈奴右贤王大纛,捕其王、王后、王子、贵种百余人。候安邑,两千七百户。 司马玄,以护乌恒都尉领乌恒将军,从鹰扬出塞,先将兵至鶄泽,逼降匈奴姑衍王,随鹰扬禅姑衍、封狼居胥山,得匈奴大纛十余面,候武都,三千一百户。 辛武灵,以飞狐军将军,从鹰扬令出塞,率军先渡弓卢水,涉难侯山,战于河曲,先破敌阵。候平襄两千五百户。 王平,以长水长史,随鹰扬出塞,为鹰扬先锋,先登祷余山,得匈奴右贤王,候乐平,一千户。 ………………………… 不过一个时辰,便有七人获封列侯,二十三人获封关内侯,其余封君名单,足足两百多人。 但这还只是一个开始! 义从功臣,随即公布。 匈奴姑衍王虚衍鞮,从鹰杨将军,北击匈奴,得龙城,逐母阏氏,候龙城,九千九百户! 姑衍王左大将须卜糜,以姑衍王大将义从鹰杨将军,击匈奴祷余山,候平城,两千一百户。 这两个列侯封赏一公布,整个长安瞬间沸腾。 因为傻子都知道,虚衍鞮的龙城候,只是一个幌子。 那所谓的九千九百户食邑,更只是一个虚名,一个铺垫而已。 接下来,大汉天子,恐怕就要正式册封其为匈奴单于,并接受后者的朝拜与臣服。 匈奴单于,大汉的匈奴单于?! 在这场自平城之前就开始,延绵到今天,超过了一百五十年的漫长汉匈战争中。 第一次,汉家有了一个臣服于自己,并承认为汉臣子的匈奴单于——哪怕这位单于,其实除了汉室与他的部下外,不会得到任何匈奴人的承认。 然而,这依然是一个巨大的突破。 更是帝国的一个伟大胜利! 以至于,当暴胜之宣读完诏书,虚衍鞮受命叩首后。 所有在太庙的观礼贵族、大臣,全部沸腾了起来。 旋即整个长安,就爆炸了。 再没有人去关心其他事情了。 就连一直以来被河西有警而紧张起来的人,现在也都没有空去想河西的事情了。 每一个人,都陷入了歇斯底里般的狂欢中。 匈奴单于啊! 这可是匈奴单于! 大汉的匈奴单于! 于是,鹰杨将军系,在封爵上,实现了自己几乎全部的目标的消息,被淹没在这颗巨大的炸弹的余波里。 而且,这颗boo,持续爆炸! 第二天,新鲜出炉的龙城候就在张越的带领下,来到了建章宫中,朝拜天子。 天子龙颜大悦,命人赐龙城候太史令司马迁所著的《匈奴本传》一书,亲授其宝剑、甲胄,赐金印银绶。 而在张越的‘谆谆教导’下,龙城候当场便感激涕零,哭着将其亲笔所书的《表奏》上呈天子。 其文曰:臣本卑鄙,苟且于漠北,不闻王化之大义,不知君恩之深浅,赖陛下不弃,授臣以仁义之书,言以道德之业,叙以君臣之义,授之以祖宗之业,使臣知,臣本夏后氏之苗裔,淳维之后也……臣闻之,诗云:夷狄是膺!今匈奴上下,不习仁义之道,不知君恩之重,不明道德之业,臣惶恐,愿为陛下,逐此胡风,城彼龙城,教夷狄习中国之道! 天子得书,自是开怀不已,慰勉龙城候,赐黄金千金,命少府以诸侯王之待遇,为龙城候起宅邸,制其袍服。 隔日,少府奉上所制袍服。 天子于是下诏,命龙城候入宫,天子亲衣龙城候衣,戴其冠。 龙城候于是感恩不尽,哭的稀里哗啦,跪下来抱着天子大腿,哭着说道:“臣自幼无父,不知父爱,今蒙陛下不弃,待臣如子,臣斗胆,请尊陛下为父,为臣大人!” 天子悯其不幸,赐姓刘,改名刘忠,赐表字敬信。 于是,有司建言:陛下悯龙城候,赐姓刘,臣昧死以言,龙城候者,旧匈奴姑衍王,匈奴且鞮侯单于亲子也!臣窃闻,漠北有曰:匈奴单于狐鹿姑为其国中乱臣所挟,已失其国!兴灭国,继绝世,此先王之所以昌盛也!今匈奴失其主,而龙城候,匈奴王子,陛下之臣,臣窃昧死以请,请陛下封其单于之位,以安匈奴上下之心,而结两国长久之好。 奏至,天子曰:可。 于是,命太常择吉日,于太庙举行仪式。 太常卿迅速报告:臣奉诏祷于太庙,灼灵龟以祈神明,得见横,曰大吉。 就这样,才做龙城候三天都不到。 从前的匈奴姑衍王虚衍鞮,便从大汉龙城候虚衍鞮,变成了大汉龙城候刘忠,现在又将变成汉匈奴单于刘忠。 这让他本人,都感觉有些虚幻的太虚假,好像做梦一般。 半年前,他是怎么都想不到,自己能这么快坐上单于的宝座的。 更加想不到,他会是在汉朝的扶持下,成为单于,而且将回到冒顿大单于、老上大单于等匈奴历史上最杰出的领袖曾经君临的祖地龙城。 汉朝的太常,更是暗示他,天子将会从诸侯王女之中,为他选择一位端庄贤淑、得体大方、才貌双全的翁主为妻。 这让已经说服自己,并认可了刘忠这个名字的龙城候阁下,心中有些窃喜不已。 娶汉朝的翁主? 那可是过去的匈奴单于,也做不到的事情。 至少,从军臣单于时代开始,匈奴人就已经知道了,汉朝和亲送来的所谓公主,撑死了不过是宗室诸侯的女儿。 至于皇帝女儿? 做梦! 那时候,匈奴也不在意这些,他们只想要钱和丝绸。 等到汉匈交恶,大战开始,和亲之事,就再也没有了念想。 乌维单于生前,做梦都想迎娶汉朝公主或者翁主,以实现和平,但到死都没有实现这个梦想。 现在,他轻而易举的实现了自己的祖辈未能完成的梦想。 只是想到这个,他就有些激动。 比他更激动的,还是长安城的百姓。 从其被封为龙城候开始,直到现在,整个长安,议论的焦点,始终都是他——来自匈奴的姑衍王,未来的单于。 街头巷尾,无数人都在议论。 在长安百姓看来,随着汉家有了自己的单于。 这场漫长到让人感觉毛骨悚然的旷世战争,已经迎来了结束的曙光了。 而匈奴的臣服,更是让很多人感到了发自心底的畅快。 特别是,当人们知道,这位‘匈奴单于’在还未来长安之时,就曾上书天子,尊天子为‘天单于’的消息的时候,对其就更顺眼了。 再考虑到,数月前,王师北伐,得匈奴龙城,封狼居胥山而还的伟绩。 如今,已经有很多乐观的学者和文人,喊出了‘十年终结战争’‘天下太平’的口号与愿景。 然而,张越和长安的很多高层都清楚。 当前的情况,其实一点都乐观不起来!不然,天子和朝堂就不会这样快速的集中封赏漠北一战的有功大将,更连夜的推出了对中下层有功将士的封赏政策。 事实上,这几日河西方面的信使,不断到来,将前线的情报送来。 在令居方面,护羌校尉范明友与贰师将军李广利,分别报告了观测和估算到的抵达边墙范围的羌人数量。 前者预估,来犯的羌人总数,大约是十五万到十七万之间,涉及了羌人的封养羌、牢姐羌、先零羌等三大种,七小种。 而后者报告,已经发现了有月氏骑兵,出现在羌人队伍里的踪影。 而无论是谁,在其报告里,都在催促着长安,增援前线,加大力度! 令居方向的报告,并未在长安引起什么水花。 除了少数人外,根本没有几个人愿意在羌人和月氏人身上浪费时间。 因为,大多数人都觉得,有着汉军精锐把守的边墙,堪称是万无一失! 就凭羌人和月氏人那点能耐,别说撼动了。 恐怕接近边墙范围五十里,就要被王师打成猪头! 真正引发大众聚焦和关注的是来自居延与玉门的报告。 居延都尉报告,斥候侦查,发现了在居延外围,蒲昌海一带,出现了大量的车师骑兵,甚至发现了来自蒲类诸国的骑兵。 数量大约在三千到五千左右。 他们意图通过白龙堆时,被驻防楼兰的汉楼兰校尉与楼兰本国的车师都尉所拦截。 两军发生了短暂战斗,车师人丢下了大约五十具尸体后,撤回了蒲昌海背面。 而在玉门方向,汉家的籍端水方向,斥候在籍端水的南侧,发现了有匈奴骑兵活动的踪迹。 冥泽方向,也发现了匈奴骑兵的活动踪影。 同时,轮台都尉也报告说,得到了乌孙方面提供的情报,匈奴的日逐王大纛,已经到达了龟兹以南的天山脚下。 同时,匈奴的西域主力,也在集结。 龟兹、莎车、尉犁、危须、焉奢、精绝等十几个王国的军队,都被匈奴人征调了。 预估,在天山南麓集结的匈奴骑兵及其仆从军的兵力,可能已经接近了五万,甚至更多! 假如说,之前,汉家朝堂还在怀疑,匈奴人可能不会来。 毕竟,他们去年冬天一直到今年夏天,都在于狐鹿姑的主力对峙,而且损失很大。 在正常情况下,他们会蜷缩两三年,以恢复元气。 但现在,一切都证明,匈奴人一定会来。 而且,他们的目标,就是轮台! 孤悬在玉门关之外的汉家在西域的重镇! 轮台的重要性,自是毋庸置疑的。 它是汉室在西域,除楼兰外,唯一的基地,更是可以直接威胁到匈奴在西域腹心的要塞。 同时也是汉家保护亲汉西域贵族,在西域彰显影响力的最大保证! 可以这么说,若失去轮台,汉家的西域攻略就要断掉一条臂膀。 汉家更将直接失去与大宛属国、乌孙的联系通道,丝绸之路,也将被匈奴人关闭。 这等于宣布,汉室过去十几年的努力,贰师将军两征大宛的牺牲,付诸东流! 所以,得知了此事后,长安方面立刻以八百里加急,急令目前屯于张掖的高阙军,马上赶赴玉门,与屯于玉门的玉门校尉汇合,共同增援轮台。 同时,按照李广利的部署,其后撤至居延以南的两个骑兵都尉部,迅速出居延,进入楼兰,与汉军屯于楼兰的楼兰校尉汇合,随时准备发起白龙堆战役,以牵制屯于白龙堆以及西域北道的匈奴骑兵。 此外,敦煌、酒泉的郡兵,也已经按照之前的命令,迅速响应,向着玉门关方向靠拢。 按照原本的计划,李广利此刻也应该率军,从令居向玉门关靠拢,他会在大约五天后,赶到玉门,坐镇指挥轮台会战。 而令居方向的事务,则将委托给护羌校尉范明友与李广利大将赵新弟共同负责。 北地郡太守义渠安所统帅的北地骑兵,则会在三日后抵达令居外围,参与协同防守。 由之,汉室会在最迟六天后,就在令居、玉门-楼兰两个方向,两开花。 分别形成令居集群与玉门-楼兰集群。 大部分人都对令居方向,表现的非常乐观,唯独担心轮台方向。 毕竟,轮台塞,远离汉家边墙,位于西域腹心之中。 匈奴大军毕至,轮台将会血雨腥风。 反观令居,不过是一群菜鸡罢了。 只要汉军正常发挥,认真对待,羌人也好,月氏人也罢,都只是来送人头的。 张越也没有觉得令居方面会有什么问题。 毕竟,李广利也好,范明友也罢,仰或者赵新弟、即将赶到令居的义渠安,都是有真才实学的。 或许可能也就赵新弟,有时候会上头。 但有着边墙掩护,背靠着武威、张掖、酒泉的支撑。 应该可以挡住羌胡的进攻。 张越自己就做过沙盘兵棋推演,结果是,令居方向再差也不会全面崩盘。 唯独,轮台方向,让张越捏了一把汗。 李广利这次赌的实在有些大! 正文 第一千零四十节 决战轮台(7) 可惜的是,河西的事情,张越无能为力。 至少暂时,他没有办法干涉。 只能是静静的旁观着局势发展。 而在另一方面,随着有功大将的封赏,渐渐尘埃落定。 将士们,也终于拿到了属于他们的军功赏赐。 这些赏赐,主要分为三种。 一是爵位,本来在秦代的时候,爵位就只有一种——军功爵! 哪怕是王族宗室,亦不可能在没有军功的时候,得到军功爵。 但在汉室,因为太宗以来的变故,军功勋爵名田宅制度土崩瓦解。 民爵、吏爵并立的新格局出现。 其中,民爵变成了訾产,成为了黄金铜钱一样的等价物。 只要有钱,花个十来万,就可以让一个商人、囚徒甚至夷狄,拥有普通人需要奋斗一辈子才能拥有的爵位,并享受爵位带来的特权。 大部分的将士,从前的爵位基本都是民爵。 而且,距离吏爵的守门爵位——五大夫都还有一段距离。 一般来说,大部分汉家将士,终其一生,所积攒的军功,也难以突破这个五大夫的门槛。 这是因为,汉室的爵位制度,依旧执行着商君当年为秦庭制度的政策——上严下宽! 五大夫以下,特别是从第一级的公士,到第五级的大夫,升起来速度是非常快的。 基本上一个斩首,就可以迁一级。 从一级升到五级,只需要五个斩首或者捕虏。 但,从第五级大夫开始,向上升爵所需要的斩首军功,就不再是加法了。 而是变成了乘法。 大夫升官大夫,需要十个以上斩首,官大夫升公大夫是二十,公大夫升公乘需要四十。 而作为吏爵的守门爵位的第九级五大夫,其所需要的军功数量,直接翻了五倍,需要两百级。 之所以出现如此恐怖的增幅,是因为从五大夫开始,就是大汉帝国的统治阶级了。 韩非子曾说过商君之法也,斩一首者,爵一级也,欲为官者,五十石之吏……官爵之称,与斩首之功相称也! 汉制虽非如此(民爵没有官做,只谋己身与己家),但在五大夫开始,依然执行了商君这一政策。 而依照商君的政策,第九级的五大夫,若是申请为官,起步点直接就是六百石。 而在汉代,六百石的官员,是县一级的县尉、县曹,郡一级的郡主薄、都邮等官员的副手或者重要官署的负责人。 哪怕是在中央,六百石官员,也是权力不小的实权官吏。 因此,汉室自太宗以来,民爵与官爵,便是泾渭分明的阶级。 若按照这个制度,绝大部分追随张越远征的士兵,甚至中下层的军官,都够不着五大夫的标准。 斩首两百级,大部分人都是可望而不可及的! 哪怕是那些担任指挥官的军候、队率,甚至很多校尉,一辈子都攒不到这个数字(注1)! 但军功,不仅仅是斩首! 随军期至(按时抵达),先登(第一个攻入/登上/进入敌人城市、战略要地)、捕虏、缴获、获期,都是军功,都可以换算成首级。 此外,因为汉代民爵、吏爵的脱离。 使得,民爵部分有了操作空间。 可以花钱,来解决一些不足部分。 只是,当涉及的群体有些大时,就不是单一的人可以搞定的。 所以,张越这些日子,一直带着部将们,奔走在太常、少府、丞相府和御史大夫官邸之间。 同时,还花费大量时间,调查、厘清和统计好了,所有有希望争取五大夫爵位的有功将士的名单。 然后就开始安排起来。 经过精密计算后,先花钱帮他们中那些斩首和军功不足的人尽可能的补充爵位空缺。 然后又和九卿各衙门的有关负责人打嘴炮,尽量争取将军功争取一个比较高的斩首数字。 统统种种手段,费劲无数心急,花了不少钱买爵。 张越终于为自己的部下,争取到了最好、最理想的待遇。 仅仅是官爵方面,便有千余人先后达标! 成功跻身进入帝国统治阶级,鹰扬系的正治基础,从此就夯实了。 除了这些人外,其他将士,张越也想方设法的,为他们争取到了相对较好的爵位。 不过,这些爵位,用处就不大了。 一般情况下,很多人都会选择择机卖掉。 比起这个,他们更关心,朝堂发下来的其他赏赐。 首先就是重中之重的金钱赏赐! 按照惯例,赐钱分为两种。 第一就是每一个人,哪怕没有任何军功,一路上只是打个酱油的车夫、马夫也能拿到的天子赏赐。 这笔赏金的总额为三万万钱。 均分给参与远征的所有士兵将校。按人头,平均每人拿到了差不多两万钱左右! 之所以如此大方,除了汉军这次确实大胜,还要归功于缴获的黄金与牲畜,价值确实有些多! 然后,就是按照军功计算的赏钱了。 这笔钱,就不再是以五铢钱的方式发放了。 少府宣布,他们会用半年时间,铸造四万余枚麟趾金,然后依照军功,发放给有功将士,作为纪念。 同时,他们还将融化数万斤铜料,铸造铜质的麟趾钱,以分发给没有麟趾金的将士。 最后,就是实物方面的赏赐。 依军功、爵位不等,参战将士,将分别获得土地、牲畜、农具、布帛、盐铁、甲胄、武器等方面的赏赐。 而且,是实打实的分配! 自封君以下的有功将士,都将得到与他们战功所获爵位相匹配的土地、宅邸。 这就不得了了! 换而言之,随便一个士兵,都可能获得一百亩的土地和一栋宅邸。 足可成家立业,养家糊口! 军功再多点,便能拿到耕牛、挽马,甚至曲辕犁、耧车,乃至于新丰的麦种。 而这是汉代军队的传统了。 只要打赢了,一切都好说。 上上下下都是雨露均沾。 将军校尉,封侯拜将,军中将官,升官发财,光宗耀祖,下层士兵,打破阶级壁垒,摇身一变,就能成为地主豪强,为子孙打下坚实的物质基础! 至不济也可以从佃农家庭,变成自耕农家庭。 就像这一次,随张越出征的长水校尉、护乌恒校尉、飞狐军,甚至塞下氏族义从、乌恒义从、匈奴义从,人人发大财! 再加上他们之前,从战利品里分润的财富。 如今,军中随便一个士兵,兜里都揣着几万钱的浮财。 长水校尉的将士们还好,他们之前,一直屯驻在关中,而且,知道这些钱要好好使用。 但其他人就不一样了。 特别是乌恒义从和匈奴义从们,这赏钱刚刚发下来。 他们就彻底的放飞自我了。 而长安城的商贾,更是早就盯上了他们。 在赏钱发下来后的第二天,军营外围,就出现了很多商人雇佣的游侠。 这些游侠也不做别的事情,只在军营外围蹲守着,见到有人从军营里出来,就上前凑近乎,然后趁机安利长安城里的各种热闹之处与妙处。 花街柳巷,自是重点。 其他嵩街里的斗鸡走狗场,长安九市之中的酒肆、集市也都各有安利。 这些家伙口灿莲花,说的天花乱坠,听得飞狐军、护乌恒校尉的将士们心花怒放,难以自已。 至于乌恒义从与匈奴义从们,更是第一次感受到了汉朝爸爸的善意与无微不至的关心。 在五铢钱面前,商人们别说和夷狄禽兽做生意了。 便是与魔鬼做买卖,也不会眨眼间! 于是,花街柳巷的脂粉香,嵩街的斗鸡走狗,长安集市与酒肆的热闹喧哗,扑面而来。 从未见识过这花花世界的汉军将士,瞬间迷了心窍。 至于匈奴义从和乌恒义从,更是几乎忘记了自己叫什么?姓什么? 要不是每天长安城都要关闭城门,并执行宵禁。 这些家伙恐怕不把兜里带出去的最后一个五铢钱花完,也不肯离开。 在这些军人的带动下,长安市场经济,在八月初的那几天,狂涨不已。 各行各业的老板都笑的合不拢嘴。 在这几天,民族大团结,在长安成为了现实。 匈奴人、乌恒人,再也没有人贬低和嘲讽。 连带其他胡人的待遇,也变得好了起来。 当然,治安问题,也由之变得复杂起来,京兆尹、执金吾、卫尉的官兵,一下子就成为了全城最忙碌的人。 各种打架斗殴、发酒疯、盗窃、诈骗案件层出不穷。 有些案件,甚至发展到连官府也难以控制,需要出动全副武装的军队弹压的地步。 不过,这些事情,从未引发什么舆论渲染。 因为,汉室朝臣,早就习惯了。 而且,在世人眼中,这也是大捷之师应得的。 打胜仗的军队,不受任何指责! 在这些日子里,张越一直在家,安心撰写自己的《操典》。 除此之外,他派人去将家人从南陵接来长安。 为幼子满月的仪式做准备。 到得八月初七,从令居而来的信使,将战争的消息,带到了长安。 张越旋即被传召入宫。 ………………………………………… 时间向前回拨十天。 延和二年秋七月二十七,令居外围的原野上。 月氏人的骑兵,开始聚拢。 稽丝冷着脸,像是被人杀了全家一般,恶狠狠的看着那些,占据在山峦与原野之间的羌人。 而他身后的月氏骑兵们,却都是满脸的愤恨。 因为,他们被告知——汉朝皇帝已经下诏,处死了在长安的所有月氏人。 同时,令居和河西的汉朝官吏,正在抓捕在其境内与军中的月氏义从们。 这让他们非常愤怒! 在稽丝等人挑拨下,很快就被组织了起来——当然,不是所有月氏部族,都能被他们忽悠。 河湟月氏部族里的汧水、涧河、清栾三部,就没有听他们的。 甚至,将稽丝等人的使者赶了出去。 故而,稽丝只组织到了不过七千骑的部队。 显然,这点兵力,根本撼动不了,那坚固的令居塞。 甚至,连外围都无法突破! 故而,哪怕稽丝很恼火,很生气,却也不得不硬着头皮,找到羌人各部的豪酋们,和他们商量协同进攻。 羌人,自是答应。 但,无论封养羌还是牢姐羌、先零羌的豪酋们,都不肯打头阵。 他们只愿意跟在月氏人身后进攻。 稽丝与他们争论了整整一个上午,也没有得到什么好结果。 哪怕他想方设法的企图分化这三个羌种,效果却是极为有限。 甚至被人直接威胁若贵部不应允,我部则不得不撤退! 理由是,粮草将尽,同时,天气也开始转冷了。 他们得回去找吃点和过冬的地方。 至于那些吃的和过冬的地方在那里? 稽丝自然清楚。 没办法,在羌人态度坚定的情况下,稽丝知道,再拖下去,恐怕这些家伙真的会和他们说的一样,掉转头去火并月氏。 所以,他只好答应了羌人的条件。 并在当天下午,午时过后不久,组织了第一次的对令居外围烽燧台与堡垒的试探性进攻。 大约八百多月氏骑兵,跨过令居塞前的障碍,向着一座名曰‘三里隧’的汉军小型据点发起攻击。 而驻防当地的汉军,不过十几人。 他们在发现月氏骑兵后,果断的点燃狼烟,然后骑上战马,放弃了这座前哨战,撤回到涧河北岸的边墙后。 于是,月氏人不费吹灰之力,就拿下了这座烽燧台。 同时也身体力行的,用实际行动,告诉了汉家——我造反了! 闻知此事,刚刚得到轮台报告,正准备率领轻骑前往玉门的李广利,立刻就拍案而起,像个孩子终于得到了他想要的玩具一般,哈哈大笑起来“此天助我也!” 李广利的部将们,更是弹冠相庆,纷纷道“古人云,好事成双,君候方得匈奴入瓮之喜讯,又见月氏谋逆之实证,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在他们眼里,月氏也好,羌人也罢,都已经是他们军功薄上夸耀的数字,是未来河西建设的劳动力! 李广利摆摆手,道“吾将往玉门,主持轮台之战,此间战事,还要劳烦范校尉、赵将军以及诸位!” “务必,严守边墙,不可让羌胡越境!” “诺!”众将纷纷轰然领命,一个个将胸脯拍的震天响! 在他们看来,羌人和月氏人,简直是自寻死路! 。 正文 第一千零四十一节 决战轮台(8) 轮台塞,汉室在西域的第一要塞兼屯田基地。 用后世的话来说,其实就是一个殖民地! 不过,大汉帝国比起后世的欧陆殖民者,有良心的多。 更占据了道德制高点,在对外宣传之中,轮台乃是汉家天子‘宣仁义于远方,布威德于四海’的地方。 帝国的西域政策,更是在一开始就表达的清清楚楚:以义属之,重九译,致殊俗! 翻译过来,其实就是——尽量寻求最大公约数,尊重各国文化,以交流取代隔阂,用文化来化解战争,只要你喜欢大汉,并愿意和大汉交往,那我们就是朋友! 帝国在西域,甚至不强求西域各国,归属大汉,朝贡长安。 更不要求各国与匈奴做切割,不搞非此即彼的那一套。 由之,汉室的形象在西域各国心里,简直是白月光! 特别是有匈奴做对比的情况下,西域各国王室、贵族,对汉家好感简直不要太多。 基本上汉室在西域贵族和王室眼里,大抵就是正义的化身,文明的灯塔,世界的希望! 自带干粮,愿意给汉室通风报信的人,从来不绝。 甚至,还有很多人,宁肯冒着被匈奴发现杀全家乃至于灭国的危险,协助和帮助汉家使者、商人,通过西域,前往远方。 而长安的大鸿胪蛮夷邸官署里,只要有人仔细去查查,肯定会发现惊喜! 除了楼兰、大宛这样的汉家属国质子外。 蛮夷邸里,还居住着小宛、精绝、且末这样的小国王子。 连车师、蒲类诸国这种看上去铁杆亲匈奴,要为匈奴卖肝卖肾的王国的王子,也找到的。 至于匈奴僮仆都尉治所所在的西域北道腹心处的尉犁、焉奢、莎车、龟兹等国的王子,也能见到。 蛮夷邸内,除了乌孙和匈奴王子外,你几乎可以找到所有有姓名和没姓名的西域王国的王子! 而且,假若有人病死、逝世或者回国,很快这些国家就会又送一个过来。 之所以出现这样搞笑的局面,除了汉家宣传的好外。 还要归功于两个人。 博望侯张骞,海西候贰师将军李广利。 张骞凿空西域的功绩,自然人人知晓,但很少有人知道,他是如何凿空西域的? 但轮台城的官员,却人人知晓。 答案很简单——金弹开路! 遇到问题,就拿钱砸! 譬如,当年张骞为了和乌孙搭上关系,挖匈奴人的墙脚,一次就从长安带去了‘牛羊以万数,赉金布帛直数千万巨’! 这么大一块馅饼砸下来,当时乌孙的昆莫猎骄靡顿时就hold不住了。 于是,派出了使者,跟着张骞来到长安。 乌孙就这样被汉家从匈奴手里NTR,那个曾经的匈奴小弟,再也回不去了。 自然,汉室的触手,不止伸向乌孙。 全盛时期,汉家使者,在西域各国,如入无人之境。 各种撒钱,砸人,玩的乐此不彼。 金弹攻势下,西域的局面被迅速打开。 丝绸之路,也是在那时候开始全线畅通的。 但,只靠黄金和使者,只能让人知道,而无法让人畏惧。 只有德而无威,只会被人看成傻子、呆逼,随意欺凌。 故而,伴随着金弹攻势,一起展开的还有军事威慑! 元封三年,楼兰、姑师劫杀汉使者,断绝丝路,赵破奴破姑师,导致姑师王国分裂为车师、蒲类前后诸国,阵斩楼兰王,并将楼兰变成大汉帝国直接控制下的属国。 此战,成为了汉室经营和控制西域的第一场战争。 更是彻底震慑了西域诸国,八百骑灭国的故事,在西域各国心里种下了名为恐惧的第一枚种子。 接着就是太初元年开始的第一次与第二次大宛战争。 汉军远征万里,动员数万精兵和数十万民夫,花了四年时间,隔着西域十余国,将大宛打服。 此战过后,西域诸国中,再无人敢随意劫掠、杀害汉使、汉商。 哪怕是数万里外的大夏、康居,也都知道,若是加害汉使,可能会引来汉军远征。 正是靠着软硬兼施,威德并用,汉室才能在西域拥有如今的影响与威望! 而轮台塞,就是第二次大宛战争的产物。 这座城市,旧名曰:仑头,是西域轮台王国的王都。 汉伐大宛时,此国国君与贵族,受匈奴人怂恿,偷袭和劫掠汉军的辎重队伍,被李广利班师时攻灭。 攻破仑头城后,李广利将轮台王国的国王、王后、王室成员、贵族,全部枭首,送去长安。 将其百姓人民,统统俘虏,带回河西,并在此地留下了一个校尉部,作为接应后续汉军的基地。 等到汉军主力基本撤回玉门关,负责留守此地的汉军忽然发现,冬天要来了。 于是,没有办法,他们就只好在仑头废墟的基础上,修建起一个简单的堡垒,等到第二年春天,李广利派人来接应他们时,汉家赫然发现,这个校尉部,在这西域腹心经营出了一座要塞。 虽然很小,很脆弱。 但前途远大,未来光明。 特别是,轮台城周围有湖泊、河流,是一个很好的屯田之所。 于是,汉军便干脆赖在这里不走了。 这一赖就是差不多十年。 十年间,轮台从废墟,变成小城,从小城变成大城,从最开始纯粹的军事据点,变成了如今汉室在西域最大的军事、经济、文化中心。 城市有了除军人外的常住居民、商人、商铺、集市。 围绕着轮台附近,汉家移民开垦了差不多十万亩的土地,种植着粟米、宿麦、大豆、绿豆、苜蓿、葵菜等十几种庄稼,还在河滩与湖畔、山谷之中牧养着十几万头牲畜。 然而,现在,整个轮台城内外的气氛,都已经变得无比紧张了。 就在昨天,最后一批妇孺,在玉门校尉赖丹派来的骑兵护送下,离开了轮台,撤向位于冥泽以北的楼兰王国。 同时,来自居延的五百名材官,也抵达了轮台。 所谓材官,是汉军过去的骄傲。 他们是重步兵的代言人,能披重甲,用重戟,并善于使用各种重型武器。 譬如炮车、弩车、大黄弩等。 所以,哪怕如今是骑兵为王的时代,材官也依旧是帝国军队里不可缺少的一环。 而他们的到来,除了加强了轮台的防御力量外,还带来了三十多辆从武刚车改装而来的弩车。 这种弩车,是汉军野战/守城的利器。 同时也是西元前人类所能制造的最强野战武器之一! 这种弩车,是直接将武刚车的车厢卸掉,然后在车体上安装从秦代的重弩车基础上改进而来的汉弩车。 其最大的特征,就是威力大,射程远,而且,一次可以将十余支重箭射向三百步外的敌人。 在三百步内,只要命中目标,便可以轻易穿透敌人的身体,哪怕其身披重甲,只要命中也难逃一死! 当然,其缺点也很明显——精度不足! 通常,这种武器无法用于精确狙击——哪怕是五十步的距离,弩车的命中率也低的令人发指。 它只适合在一个战场——大规模的会战! 那种不需要瞄准,只要对准一个方向,就可以杀伤敌人的战场! 所以,这种从武刚车改装而来的车弩,素来是汉军大规模会战的战场上的明星! 它们是不折不扣的生命收割机器,寡妇制造者! 除了这支援军,轮台城在过去数日里,还相继得到了酒泉太守李元泽派来的酒泉左部都尉一千名弓弩手、敦煌太守张爵派来的一千五百名步卒,玉门校尉派来增援的八百骑兵,以及楼兰王派来打下手的一千多楼兰士兵。 至此,轮台城中汉军的兵力,已经达到了八千。 若算上武装起来的民兵与屯田青壮,总兵力接近了一万三千人! 然而…… 轮台都尉李晟依旧忧心忡忡。 因为,敌人集结的兵力,已经超过想象了! 天山南麓,如今已经集结了龟兹、莎车、精绝、车师、小宛、姑墨、尉黎、焉奢等大小十七国的兵马,仅仅是这些仆从军的人数,就已经达到了五万! 几乎相当于大半个西域的军队,都云集于天山脚下。 匈奴日逐王先贤惮更是将其麾下的精锐主力,全部调集起来了。 连其在西域腹心老巢里屯田的奴隶,都被征调了过来。 其总兵力,至少是十万以上! 有可能达到了十五万! 其中,可以进行野战的骑兵,至少五万! 太始年间的天山会战,匈奴也未在天山南麓集结如此之多的兵马! 以至于李晟怀疑,这次匈奴人会不会把整个西域的国库和军队,都聚集了过来。 “疯了!真的是疯了!”李晟神色严峻的看着自己面前摆着的那些情报——这些都是那些西域王国里的亲汉派,千方百计的派人冒着危险传递来轮台的。 “先贤惮这是要孤注一掷,拼上整个西域糜烂也要打下轮台?” 过去,匈奴不是没有机会拿下轮台。 毕竟,轮台城孤悬在外,只要匈奴人舍得下本钱,舍得死人,拿下轮台还是不成问题的。 但问题是拿下以后呢? 代价和成本他们控制的了? 汉军的报复,他们承受的住? 然而现在,先贤惮却像疯了一般,摆出一副就算打残西域,也在所不惜的样子。 这让李晟真的有些感觉毛骨悚然,更是难以理解。 更让他发毛的是,至今为止,李晟依然不知道,坐镇天山南麓,指挥匈奴军队的匈奴统帅是谁? 从前他以为是先贤惮,但是…… 情报却显示,那位日逐王迄今依然在龟兹王都延城。 换而言之,坐镇天山南麓的统帅另有其人。 可惜,李晟用尽了法子,也未查明白自己的对手是谁? 而,西域各国中的亲汉派的情报,也早在五天前就断绝了。 匈奴人沿着计示水(塔里木河)南河,建立起了隔离带,将轮台与西域的联系断绝。 除非有人肯冒死穿越戈壁滩,不然,轮台就不可能获得情报。 就在此时,一个将官急匆匆的走到李晟面前,拜道:“都尉,斥候在南泽一带,带回了一个龟兹信使!” “南泽?”李晟眉头微微一皱,南泽就是轮台南部的一个湖泊,不算很大,但也不算小。 只不过,其直面的是茫茫的戈壁滩,所以,人迹罕至。 “快带他来见我!”李晟立刻就起身下令。 “都尉,我们发现信使的时候,他已经身负重伤,命不久矣……”那将官低头道:“只是,从其口中得到了一句话……” “什么话?”李晟立刻追问。 “为匈奴将者,坚昆王!”那将官抬起头来道。 “坚昆王!?”李晟瞪大了眼睛,满脸的不可思议。 整个河西的汉军将官都知道,匈奴坚昆王是谁? 飞将军李广之孙,李当户的遗腹子,当年的大汉骑都尉,陇西成纪的骄傲! 同时,他还是当年对贰师将军李广利威胁最大的后起之秀! 所以,李陵兵败浚稽山时,河西诸将都松了一口气。 然后,当李陵宗族被诛的消息传开,诸将又同情起来。 等到后来,听说李陵投降,并娶了匈奴公主,被册封为坚昆国国王,匈奴右校王后,天下士人对李陵就开始了无尽嘲讽。 河西诸将,也都开始唾弃了起来。 但唾弃归唾弃,李陵的实力与领兵能力、指挥能力,没有人敢轻视! 而且,作为李广利的侄子,李晟知道,论起指挥作战的艺术,自己的叔父恐怕不如那位当年的骑都尉,不然,也就不会故意放纵公孙贺父子打压后者,更暗搓搓的保护那位故意不救李陵的路博德。 如今,李陵以匈奴坚昆王的身份,统帅十几万大军,坐镇天山南麓之中,气势汹汹而来。 这让李晟,不可避免的联想起了很多历史上的故事。 伍子胥伐楚…… 孙膑伐魏…… “马上派轻骑,去将此事报告贰师将军!”李晟几乎吼着下令:“再派人马上通知玉门——轮台告急!轮台告急!现在,我要援军!越多越好!” 对李晟来说,比起轮台城破,更糟糕的是被李陵攻破! 这不仅仅关乎军功,更关乎名誉! 谁想当费无极? 谁愿做庞涓? 他叔父肯定不愿意! 正文 第一千零四十二节 决战轮台(9) 两日后,正沿着驿道,从祁连山北麓向着玉门关前进的李广利得到了轮台的急报。 “李陵为将!”李广利将手里的密信纂成一团,咬着牙齿说道:“这竖子真的出息了啊!” 若要问李广利这辈子最讨厌的人是谁? 李陵肯定位居前三甲之中! 他和李陵当年的矛盾,可是曾闹得朝野喧哗,天下纷纷。 李陵在酒泉、张掖练兵的时候,就天天向朝廷打小报告,控诉他打压、不给资源,还限制其活动。 这也就算了。 关键还是,当年长安舆论掀起‘贰师将军不过都尉之才,奈何陛下拔苗助长’的风潮的时候,被拉出来做他的对立面的正是李陵。 那时候,舆论将李陵吹的天上地下,绝无仅有。 什么长平烈候第二、冠军景恒侯继承人…… 偏偏,李陵自己确实争气! 从还是一个小小的建章宫监时,就已经甩开了同龄人,成为大汉帝国最杰出的年轻将领。 其后奉命率八百骑,深入匈奴腹地数千里,过匈河而还,更是震动了朝野。 因为,上一个能这样玩的人叫霍去病! 那段时间,是李广利最不好过的一段时间。 甚至比现在,鹰杨将军崛起还要难受。 因为当时,他根基未稳,不过刚刚打完了大宛战争。 两伐大宛,让他接受了全天下的嘲讽与鞭笞。 人人都在质疑他,哪怕是河西四郡的官员、将士,也都是怀疑他的能力。 无数人都在投资李陵,巴结李陵。 幸好,李陵折于浚稽山,让他长出了一口气,从此地位稳固起来。 可以这么说,李陵之败,是他在过去数年内,可以稳坐帝国第一大将位置,垄断军方资源的重要条件! 如今,这个曾经的对手与仇人,成为了他真正的对手! “马上召集所有校尉以上军官议事!”李广利冷着脸,无比认真的下令。 李陵为将! 这是他的挑战! 也是他的机会! 只要在正面战场击败后者,那么,就可以用确凿无疑的事实,将长安那帮文人与八卦党的脸抽烂! 更为他自己与整个贰师将军系正名! 反之…… 李广利知道,后果恐怕不堪设想。 …………………………………… 而在此时,令居前线的战火,已经燃烧了整整两日。 站在城头上,范明友望着如潮水般退去的羌人大军,忍不住擦了一把汗。 过去,汉家对羌人多有轻慢,以为这些胡人,乃是不堪一击的战五渣! 然而现在,没有人敢这么想了。 诚然,羌人的组织、秩序无比混乱,进攻与撤退,还不如关中农民抢水时的械斗。 但是…… 这些人,根本不惧生死! 他们就像蝗虫一样,铺天盖地而来。 裹胁着无数旗帜,簇拥在一起,人挤人,如同山洪一样,势不可挡! 月氏人的骑兵,掺杂在他们中间,冷不丁的忽然冲出,给汉军造成了很大压力。 两天战斗下来,令居外围的数十里的边墙、烽燧台,已经有大半被羌胡联军所摧毁。 现在,他们已经抵达了令居塞的外围,可以威胁到这座要塞了。 随着令居外围边墙的被毁,整个涧河流域,门户大开。 要不是令居城牢牢的扼守住了通向河西的要道,使得任何军队,都无法绕过令居,进入河西腹地,恐怕此时,羌人已经涌入河西内郡之中。 即使如此,小规模的渗透,也开始出现了。 从昨天开始,就有着数十、数百人不等的羌人,从涧河山峡泅水而过,奔向河西。 当然,等待这些人的,肯定是敦煌、酒泉郡兵与民兵的无情截杀! 但,这样下去是不行的。 “我们必须主动反击!”范明友扭头说道:“困守边墙,绝不可取!” 被动防御,等于将主动权交给敌人,让敌人可以选择在什么时候进攻?什么地方进攻? 况且,汉军现在也不是几十年前的那支对守城与防御无比熟悉的军队了。 现在的汉军,从根本上来说,就是一支为进攻而生的军队。 如今,集结在令居以及令居附近的数万大军里,就有着一万多骑兵。 这支骑兵,完全可以投入到反击中,而不是现在这样,只能在令居塞后的平原待命。 “不行!”代表贰师将军负责协调令居汉军的赵新弟摇摇头,道:“君候吩咐了,只让俺固守,不许俺出击!” 赵新弟是李广利的死忠! 这个农民出身,大字不识一个的男人,虽然勇武在整个河西都是无人可及。 但,他打仗很呆板。 只会听从和遵从李广利布置的方案,根本不懂变通。 “可是现在贰师将军已经离开了!”范明友红着眼睛,看着赵新弟,道:“将在外,君命尚且有所不受!为将之道,变幻无常也!” “赵将军应该也看到了,这两日,我军拼命防御,但杀伤和挫败的敌人,太少太少了!” 令居的防御武器,如床子弩、车弩、檑木、滚石等,虽然在战前紧急补充了不少。 但,依然严重缺乏,难以支撑长时间的防御作战。 而令居或者说整个河西的边墙,都是远远不如长城的坚固的。 这条防线,相当脆弱,只能起到一个预警和拦截、迟滞的作用。 真正的防御,是依靠着当初营造边墙时,选择营建在关隘和要地的要塞来维持。 但,即使是曾经的天下第一塞的函谷关,也挡不住义军的攻击。 何况是这个拍马都赶不上函谷关,甚至连萧关都不如的令居? 而且,以范明友对羌人的了解,他知道,若不给羌人来一击狠的,他们的士气只会越来越高涨,状态越来越疯魔! 然而,赵新弟却是把脑袋摇的和拨浪鼓一般:“不行!没有贰师将军的命令,我的骑兵绝对不会出击!” 在心里面,赵新弟的心思,可比他表面表现的呆板要活泛的多。 对赵新弟来说,只要守着令居,拖下去就好了。 反正,北地郡和陇西郡的援兵,再有几日就可以赶到。 到那个时候,羌人和月氏人,应该差不多都被拖在了令居城塞之下。 届时,他指挥骑兵汇合援军,从斜刺里杀出来,必定可以立下大功。 正文 第一千零四十三节 决心(1) 令居的战火,熊熊燃烧。 数十里宽的战场上,羌人簇拥着,拥挤在一起,拼死向前。 “冲啊……打过令居,吃羊杀牛……” “杀光汉人……” 无数人嘶吼着,咆哮着,跟着队伍向前冲。 他们就像后世科幻电影里,生生不息的虫群一般,前仆后继,此起彼伏,根本不懂何为恐惧? 因为,对羌人而言,生死就像幻灭一般。 西海高原的恶劣环境,早已经让他们对于死亡麻木了。 反而,现在可能还有些希望。 只要冲过前面的那个令居塞,那么其身后广袤、富饶、温暖的河西平原,便会成为他们的猎场。 令居城头上,数以千计的弓弩手,早已经准备完毕。 随着指挥官的一声令下,遮天蔽日的箭雨,便从天而降。 然后,安装在城头上的弩车与床子弩,也相继发威。 巨大的重型弩箭,不断被发射。 特别是床子弩,每一根的造价都在三千钱以上! 但其杀伤力,也是惊人的。 每一次命中,都相当于一场屠杀。 强劲的重弩,毫不费力的将数个甚至十几个羌人的身体洞穿,巨大的动能,甚至可以将人马直接掀翻。 但,羌人的数量实在是太多了。 很快的,他们就冒着汉军的箭雨,冲到了令居的城墙下。 无数人欢呼着,将他们用藤条编织的勾爪抛上城头,或者将一架架的云梯举到城墙上。 他们像蚂蚁一样,疯狂的向上攀爬起来。 在城墙下,更多的人则拿着他们的武器,以及所以能用的工具,拼命的砸、挖城墙的根基。 守城的汉军,立刻反应过来。 弓弩手,将火力对准城墙下,不断的狙杀着敌人,而其他人,则将一口口早就被煮的滚烫,散发着惊人恶臭的金汤汤锅从城头直接倾斜倒下。 早就沸腾的汤汁,当头淋下来。 无数正在攀爬的羌人,立刻就惨嚎着跌落下来,像掉饺子一般。 这种汤汁,不仅仅滚烫,而且,因为其中混杂着许多粪便,在这个时代,属于不折不扣的生化武器。 任何人只要被淋到皮肤,便可能致死! 故而,即使是许多在城墙下的羌人,也被汤汁的余波淋到。 立刻就惨嚎着,在地上打滚。 与此同时,城头上,数不清的滚石、檑木,开始被人举着砸下来。 范明友站在城头一角,看着这一切,他的脸因为愤怒而涨红。 “赵将军!您的骑兵还不出击吗?”他瞪着眼睛,看着赵新弟。 如今已经是羌人攻城的第三天了。 过去三日,月氏人和羌人各种,轮番攻城。 守城的汉军,拼尽一切,竭尽全力的防守和阻止敌人的进攻。 护羌校尉的两千将士与临时征调的五千民兵,几乎人人带伤,个个筋疲力尽。 而赵新弟和他统帅的援兵,却按兵不动,冷眼旁观。 “范校尉,我早就说过了,没有贰师将军的命令,我军是不会出击的!”赵新弟冷着脸,摇头道:“军令如山,还请校尉息怒!” 范明友听着,气的肺都要炸掉了! 他指着城外,大声吼道:“赵将军!请你睁开眼睛,仔细看看!” 赵新弟看了一眼城外,面不改色的道:“我看到了……” “不就是羌人在试探从涧河向北渗透吗?” 从城头眺望,视线向着涧河两岸延伸。 无数羌人,正乘着他们的羊皮筏子,打算渡河绕过令居塞,从涧河渗透进河西内郡。 其数量多的时候可能有千余,少也有几百人。 看样子,羌人似乎是打算,利用进攻掩护这些人向北渗透,甚至绕过令居防线。 但…… 这在赵新弟眼中,根本无关紧要。 因为…… 他冷笑着道:“若令居是这样好绕开的地方,当初徐公与李公,缘何要在此建塞呢?” “校尉久居令居,安能不知令居地理?” “独守驿道,临河依山,虽敌有千万人,而不能越之一步!” 令居所在之地,确实是一个绝佳的节点! 它前有涧河,背依群山,只一条道路,从令居延伸到酒泉郡。 而这一条道路就是汉家的边墙延伸之所。 至于其他地方? 羌人要是可以翻越由雪山组成的高山,那他们就不会被禁锢在西海高原上这么多年了。 也正是因此,当初光禄勋徐自为与将军李息,才会将汉家的河西要塞,从黄河退到这里。 故而,赵新弟真的是毫不担心。 范明友却是气的,只能咬着牙齿,道:“将军的作为,本官会上禀天子!” “请……”赵新弟冷脸一笑,无所谓撅了一下嘴唇。 在汉家为将十余年,让赵新弟早就明白了一个道理——胜利者永远不受指责! 只要能打赢,无论做什么事情,都会被原谅,甚至被夸赞。 反之,做的越多,错的越多! ……………………………… 令居的战火燃烧之时,天山南麓之下,李陵在做着最后的准备工作。 他亲自带着人,来到了位于轮台西侧的计示水,考察地形,窥探轮台虚实。 在仔细的侦查了一番后,李陵心里面就多少有些底了。 “轮台城,虽然在西域也算坚城了,但与中国的名城大邑相比,还是远远不如啊……”他望着轮台的轮廓,在心里想着。 轮台城,城高不足三丈,周长不过十里,城墙的厚度可能只有三五尺。 就不和长安、晋阳、太原这等雄城比了,恐怕老家成纪县的城墙和防御都比它强! 当然,放在这西域,轮台已是一等一的大城市! 仅仅是守军,便有一万多,超过了很多西域国家的总人口。 城外更有着延绵的粟米田,纵深数十里。 城墙有护城河,还有着大量的守城器械。 从探子们观察的情况来看,可能还有着床子弩、车弩等重型武器。 所以,要拿下这个城市,死的人恐怕不会少。 但…… 对匈奴人来说,这都无所谓了。 因为打头阵和充当炮灰的,全部都是仆从国的军队。 这些人死再多,匈奴人也不会心疼! “明日拂晓,让龟兹与精绝都尉试探性的进攻一下,看看轮台的防御……”李陵策马而走,对着自己的亲兵下令说道:“再让尉黎与焉奢都尉待命,若是可以,争取两三天,砸开轮台的城墙!” 留给匈奴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最多还有个七八天,过了这个窗口,汉朝的援军就可能大举赶到。 作为曾经的大汉将军,李陵很清楚,与汉军在边墙范围一千里内展开决战,哪怕打赢了,也要重伤吐血。 更何况,先贤惮的目标,从来都不是打赢汉军主力,而是拿下轮台,至少象征性的拿下来。 这场战争,与其说是为了争夺西域,倒不如说是为了争权夺利。 先贤惮在乎的,只是那个单于宝座。 他打轮台,就是为了给其正名,给其树立威望。 李陵甚至敢保证,只要这一仗打完,先贤惮会变得比所有人都乖巧。 无数对长安的示好、承诺都将出现甚至学着当年的乌维单于,表演一下‘汉天子的好外甥’也不是不可能。 这也是李陵答应先贤惮的原因之一。 …………………………………… 玉门关。 敦煌郡的最外围,亦是敦煌郡最重要的军塞之一。 其建于山岗之上,扼守着西域和河西走廊之间的咽喉,因为建成后,大量西域的玉石,都是通过此关进入汉境,故名玉门。 但实际上,在玉门的人,更愿意将其称为‘方城’。 这是因为,玉门关,乃是一个长方形的城塞。 城高四丈,墙宽一丈余,乃是取附近沼泽畔的黄胶土夯筑而成,相当的结实、牢固。 李广利站在城头,远眺关外,神色肃穆。 “君候,长安急报……”李哆走到他面前,将一封书信呈递上去。 李广利接到手里,打开来一看,眼睛立刻就瞪了起来,然后骂道:“竖子安敢欺我!” “将军何事?”李哆问道。 “天子已经同意了西域都护府的设置……”李广利咬着牙齿道:“丞相阻止不及,所以写信来告罪了……” “丞相就不能想办法拖延吗?”李哆听着叹了口气,道:“我们好不容易将自己人扶上丞相之位,可不是让长安继续拖我们的后腿的!” 西域都护府的风声去年就在传了。 对李广利集团来说,这真的是个糟糕的消息。 因为,一旦西域都护府设立,那么,有关西域事务的权力就可能落到其手中。 这简直糟糕透顶! “先不说这个了……”李广利松开衣襟,道:“事已至此,责问、埋怨都是无用!专心打好轮台才是我们的当务之急!” 李哆点头拜道:“君候英明!” 对军人来说,打赢战争,就可以赢得一切。 其他的事情,真的很少在意。 一般一个军人在意其他的事情的时候,基本上也就说明了他其实很失败! 只有弱者和败者,才会和个怨妇一样,叽叽喳喳个没玩没了。 “阳关那边,情况如何了?”李广利问道。 “正要禀报将军,敦煌太守已经亲帅郡兵三千,赶赴阳关,与阳关校尉成尧汇合,然后出阳关,进入楼兰,自楼兰而北,沿籍端水往援轮台!”李哆立刻报告:“除此之外,在昨日,酒泉郡尉伍公已经下令开酒泉武库、官仓,并发酒泉民夫五千人,起运粮草军械,最多五日便可以抵达玉门!” “太慢了!”李广利抬起头来说道:“告诉阳关,我只给他们五天时间,五天内必须赶到轮台!” “再告诉酒泉的伍严明,三天内我就要见到酒泉的粮草军械,不然军法从事!” “诺!”李哆恭身领命。 “再派人通知居延,立刻出兵,向楼兰挺进,三日后吾要在楼兰城下见到居延三校尉的兵马!” “唯!”李哆再拜而辞。 李广利则继续看向玉门关外的世界。 戈壁、黄沙,还有顽强的生存在其中的胡杨、沙柳。 阳光下的西域,看上去仿佛如同生命的绝地。 但,李广利知道,只要再向前一百里,一切都会豁然开朗。 籍端水与计示水,共同灌溉着浩瀚的蒲昌海。 围绕蒲昌海,周围数百里,河流潺潺,绿草芬芳,牛羊成群。 楼兰人、车师人、蒲类前后诸国,都建国于这一带。 从楼兰往北,越过蒲昌海,就可以看到天山北麓的影子。 在此山之后,就是匈奴在西域的核心统治地带,也是天汉年间的天山会战主战场。 而自楼兰向南,沿计示水与大漠前行,从被匈奴控制的尉犁国以南绕过,就进入了西域地区的另一个绿洲集中之地,而轮台就位于计示水南河的北端,与龟兹相连。 自轮台而南,就是天山南麓。 亦是匈奴僮仆都尉所在,日逐王的老巢。 当初,李广利伐大宛时,曾亲自登临天山之巅,俯瞰和观察山后的盆地。 迄今为止,李广利依然记得,他当年曾说过的话:“欲安长城,则不可不得河朔,欲安河朔,则河西不可不守,欲守河西,则张掖为要,至于欲经营西域,断匈奴右臂,困单于于漠北,则天山必得之,而欲得天山,天山之南,沃野千里,不可不攻之!” 回朝后,他就将这些心得报告天子,并建议立刻发动对天山的战役。 可惜,匈奴人的动作比他快! 第二年,匈奴便在天山南麓,设置僮仆都尉,仿照汉家在西域屯田。 旋即又在西域设置日逐王,总责西域大小事务。 为此,且鞮侯单于甚至第一次将其王庭大纛,带到天山。 天汉年间的天山会战的失败,让李广利不得不放弃了急切之间,就将匈奴逐出西域的战略,转而将注意力放到居延以北的浚稽山。 如今,时隔七八年,他将再次率汉军主力出击西域。 对手则由且鞮侯,变成了其侄子先贤惮以及那位曾经的同僚李陵。 “这一次,我绝不会再无功而返!”李广利在心里发誓:“吾必取天山,以报天子!” 自大宛战争后,他已经连续不胜了好几次。 天山会战先胜后败,余吾水会战占了便宜后,贪功冒进,导致前功尽弃。 这一次若再不能取胜,别说长安了,恐怕河西诸将都要怀疑他的能力了! 正文 第一千零四十四节 决心(2) 延和二年秋八月初七,拂晓时分。 轮台城上前来换岗的士兵们,排着队走上城楼,和往常一样,他们向西眺望着龟兹方向的平原。 此时,东方初白,晨雾将起,能见度并不高,视野也很狭窄。 但是…… 原野上,却响起了‘嘎吱、嘎吱’的声音。 就像有很多人在推着鹿车,靠近轮台一样。 带队的队率,听着这声音,立刻道:“快去取铜锤来!” 事实上,根本不用他吩咐,负责看管铜锤的副官,就已经将被收藏在附近箭楼里的铜锤取来了。 队率接过铜锤,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将头从城楼里探出去,极目远方,瞪大了眼睛观察起来。 只见远方,大约十余里外的旷野,密密麻麻的人头,已经在靠拢过来。 虽然根本看不清楚,也只能听到些杂音。 但,队率没有任何犹豫,立刻转身,拿起铜锤,将那面悬挂在城墙上的铜锣敲响。 “咚咚咚……咚咚咚……” 旋即,轮台塞内,所有闾里和营区的守门官吏,都敲响了铜锣。 无数人从睡梦中惊醒,听到啰声,他们立刻睡意全无,马上就跳起来,穿上自己的衣甲,拿起自己的武器,急匆匆的出门。 然后,他们在门口,或是遇到了官吏,或是见到了他们的直属上司。 在这些人的率领下,整个轮台城,就像一台精密机器一样,迅速运转起来。 擅长守城的弓手、弩手和协助的民夫青壮,都开始上城墙。 而在城中各地,大量工匠,已经被聚集起来。 然后,沿着轮台城内城墙,他们开始挖掘土壤,并将一个个空水缸放下去。 这是为了防止敌人掘地道,掘入城内,或者挖塌城墙。 而有了这些水缸,任何企图掘地道攻城的行为,都会被第一时间发现。 这时,李晟带着他的亲兵,急匆匆的走上城楼。 他凝视着远方,听着那远方旷野上传来嘈杂之声,虽然离得很远很远,根本听不清楚,但是……从这些进入耳朵里的杂音中,李晟清楚的知道,那是龟兹人和尉黎人的语言。 “匈奴人看来真的是打算,用仆从军来填我轮台的沟壑了!”李晟讥讽着道:“李陵终于学精了啊!” 左右听着,都是跟着哈哈大笑起来。 因为曾经,李陵在酒泉和张掖练兵的时候,曾无数次向天子打小报告,检举揭发河西将官‘不恤士卒’,将他自己塑造为中下层将士的代言人形象。 哪怕其去了匈奴,也依然保留着这个人设。 对下宽厚,对上忠诚,于友有义,于人有情。 如今,李陵变相的自砸招牌,其他人当然有理由嘲笑了。 但,嘲笑归嘲笑。 局势的紧迫,却是人人都知道的。 “抓紧时间,马上派斥候向楼兰方向报告!”李晟镇定的下令:“记住要多派斥候……” “李陵既来,他就绝不会再给我们再次向外派出使者的机会了!” 围城就要围死! 就要切断目标内外联系! 这是任何一个士兵都能想到的事情,更何况,对手还是李陵! 那位曾被吹嘘成‘古之名将不过如此’的李陵李少卿! 以其手段,李晟敢打赌,从此刻开始,到贰师将军主力赶到以前,轮台一定会变成一座孤岛。 …………………… 当太阳升起时,李晟就知道,自己的判断无比正确。 轮台,真的成为了一个孤岛! 匈奴人从四面而来,将这座城塞,彻底包围起来。 一面面旌旗招展,一顶顶大纛如云。 龟兹、尉黎、焉奢、精绝等七国国王的王旗,也出现在战场上。 “真是不要命了啊!”李晟观察着自己的敌人,嘴里啧啧啧的叹着:“举倾国之兵而来,看来还真是势在必得!” “只是……自古攻坚,何曾简单?我这轮台塞,李陵你撼动得了吗?” 历来大战攻城,哪个没打个一年半载的? 更何况,匈奴人素来没有攻坚武器,来来去去就那么三板斧。 李晟闭着眼睛都能想到,无非是蚁附、掘城以及抵近对射,压制城头火力。 但…… 他的轮台要塞,如今拥有十五台床子弩,三十余台弩车,数十座砖石修建的坚固箭楼。 城墙高三丈有余,宽一丈。 城中的粮草、军械、饮水,都配备充足,足可够全城将士食用三月。 换而言之,这座要塞最起码可以坚守三个月。 而李晟的叔父贰师将军李广利给他的任务,只是坚守一个半月。 在这期间,汉军在楼兰、玉门和阳关的军队,会不断赶来,并在外围施加压力,配合轮台守军,将匈奴主力拖在这轮台坚城之下。 待敌人筋疲力尽,西域的冬天又开始来临的关口。 贰师将军将亲帅汉军主力出楼兰,直趋天山南麓,断其归路,将匈奴主力留在这天山以南、蒲昌海以西,计示水以北的区域。 想到这里,李晟就不免得意起来。 然而…… 就在这个时候,匈奴大军阵中,数十个巨大的木制结构的器械,被无数人牵引着、拖着,从军阵之中出来。 李晟看着那些器械,整个人都傻了,良久,他才骂道:“李陵,你这个数典忘祖的叛徒!” 他知道,那些器械是什么? 炮车! 战国时期的攻城利器,曾活跃于秦魏、秦赵战场。 无数坚城要塞,因其而陷落。 虽然眼前的这些炮车,无论如何是无法与长安武库封存的那些炮车相媲美的。 但…… 它们够大,够粗! 哪怕有些瑕疵,有些问题,恐怕也足以威胁到城头守军,特别是守军的防御器械。 李晟再也不能安坐了。 他攥着拳头,立刻下令:“快去请材官校尉与强弩校尉来!” 那些炮车,必须被摧毁! 而可以做到这一点的,只有最强大的武器——床子弩! …………………… 李陵的眼睛,始终看着那些需要数百人才能拖动和牵引的炮车。 在这些炮车,逐渐进入前沿后,他当即下令:“马上让龟兹、尉黎的军队进攻!” “敢无令而撤者……”他冷着脸:“斩!” “您的意志……大王!”一个匈奴贵族立刻受命而去。 然后,数以千计的龟兹、尉黎军队,便抬着各种各样的攻城器械,密密麻麻的列着队,向着轮台而来。 李陵亲自策马上前,观察战斗。 他需要评估轮台的防御力量,更需要观测那些炮车的能力。 绑!绑!绑! 伴随着一声沉闷的巨响,第一架炮车在数十人拉动下,猛地弹起,将装载在由藤蔓与皮毛组成的炮勺里的石头抛向轮台城的方向。 啪! 这块石头并没有飞太远,可能也就一百五十步左右,就从空中掉下来,砸进了正在向着轮台城墙进攻的龟兹队伍里,将两个倒霉蛋直接砸翻在地。 李陵看了,神色有些尴尬,但他没有丧气,因为炮车就是这样。 射程远近与精度,完全看脸。 不过,他曾听闻,秦人曾有一套方法,可以提高炮车的射程与精度。 可惜,已然失传了。 不过,不要紧,反正砸死的也不过是龟兹和尉黎人。 李陵内心,毫无波澜可言。 这一战,他早就下定决心了! 一定要快速拿下轮台,然后迅速撤离这个是非之地。 所以,哪怕付出再大代价,他也无所谓。 …………………………………… 万里之外的大战,在长安连影子都看不到。 市井百姓和文人的注意力,基本上都被龙城候刘忠进匈奴单于所吸引。 就算是朝臣们,也都在忙着准备单于朝历代先帝陵寝的仪式。 除了刘屈氂集团外,大约也就张越,在一直关注和紧张的做着功课。 两天下来,张越通过各种渠道,将兰台、石渠阁、丞相府、执金吾、光禄勋等有司衙门里收藏的有关河西、令居、轮台的资料、档案、报告都让人抄录了一份,送到了自己手里。 他又根据这些情报,协同司马玄等人,在自己的那个‘建文君府’里,制造了一个大型沙盘。 整个河西和河湟、西域南部,于是在他面前一览无遗。 看着这建成的沙盘,张越感慨万千。 “原来,令居是在甘肃的永登县啊……其边墙是从天祝县雪山走乌鞘岭,延伸至休屠泽、酒泉塞……”有着回溯的张越,在脑海里,比照了一下回溯的后世地图,很轻易就找到了与令居和河西边墙对应的后世地名和山脉、河川。 当然,两千年沧海桑田,如今与后世在地理地貌上,在许多地方都已经面目全非,后世的地图只能参考,当真就是傻子了。 但,仅仅是这样对比,张越就知道,令居的关键了! 控扼令居,汉家就可以将所有来自河西西部的外部威胁,扼杀在黄河与群山之中。 反之,令居一失,不止围绕令居的防御体系,分崩离析,外敌可以长驱直入,威胁武威、休屠,甚至截断北地、陇右与河西的联系。 所以,在历史上,令居自城塞之后,一直是历代兵家必争之地。 比起令居,张越对西域和轮台,更感兴趣一些。 因为,在后世,随着塔里木河的两次改道,罗布泊(蒲昌海)渐渐蒸发,并最终成为一个沙漠、戈壁。 而如今,距离塔里木河第一次改道,都还有起码几百年。 在现在,这条生命之河,依旧循着它的故道,喘流不息,将水带到干燥的西域南部。 其在南部的支流,名曰:南河。 是当前西域最大的河系。 轮台,就位于南河流向蒲昌海的中部,直接钉在匈奴僮仆都尉的老巢眼皮子底下。 让张越感到有意思的是,此时的天山南麓,在后世地图上应该叫博格达山。 而它也确实担得起‘天山’的荣誉。 因为,在其身后,就是哪怕在后世也赫赫有名的吐鲁番盆地。 如今的西域富饶之所,物产丰沛之国。 “难怪贰师将军,一直念念不忘,一直坚持屯田轮台了……”张越砸吧着嘴巴,就差流哈喇子了:“也难怪历史上,霍光等人要瞒着当今,偷偷的支援轮台屯田了……” “这么好的地方,谁放弃谁213啊!” 作为穿越者,张越知道,博格达山是后世南疆与北疆的地理分割线,同时也是农牧分割线。 过此山而北,就将进入西域最大、最富饶、最温暖的绿洲地区。 只要开发得当,足可开垦出数以百万亩土地,养活两三百万人不成问题。 看到这里,张越就忍不住对司马玄等人问道:“向使公等为匈奴统帅,若要取我轮台,当以何策为之?” 司马玄挠了挠头,仔细的想了想,答道:“将军,末将以为,若使末将为匈奴统帅,此时最好的办法,就当是立刻撤退,以避开严寒的冬季!” 他道:“轮台,坚城也,即使十倍之力围而攻之,也非是旦夕之间可下之城!” “一旦被轮台守军拖到九月,大雪封山,匈奴主力必将无可遁逃!” 张越听着摇头,道:“司马公太主观了,匈奴既然敢来,必有依仗!必有一定把握,可在短期内攻陷轮台,避免与贰师主力决战之策!” 真要是主力决战,贰师将军李广利必然稳操胜券! 答案很简单——现在李广利的对手,只有一个匈奴日逐王。 匈奴王庭的主力骑兵,现在都在余吾水和漠北舔舐伤口呢,没有能力也没有时间赶到战场。 所以,主力决战一旦出现,那位日逐王的下场只有一个——被汉军打爆! 就他那几万骑兵,连给李广利的精锐军团塞牙缝的资格都少了。 更不提,如今李广利的主力精锐,都已经换装了马蹄铁与马镫马鞍。 战斗力飙升了不止一点半点,基本上野战见谁虐谁。 故而,张越一开始就判断,匈奴人选择现在攻轮台,一定是下定了决心的! 不然,先贤惮也不会选择此时开战——讲道理,他最明智的做法其实是在西域当一条哈巴狗,一边麻痹汉室,一边休养生息,等待登上单于宝座…… “单于宝座?”张越猛然抬起头来,看着司马玄,他握紧了拳头,立刻道:“快为我备车,我要入宫!” 若先贤惮是为了上位,那么一切就都解释的通了。 正文 第一千零四十五节 议战(1) 张越急匆匆的赶到建章宫,在抵达天子所居的温室殿前时,与刚好带着群臣出来的丞相刘屈氂碰了个正着。 “丞相安好!”张越主动让到一边,对刘屈氂微微颔首致意,以示尊重。 “张鹰扬安……”刘屈氂看到张越,脸色明显有些不开心,但碍于面子,还是只好皮笑肉不笑的拱拱手,算是回礼了。 但他身边的人就没有这么好运了。 只能纷纷捏着鼻子,长身作揖:“下官(末将)等拜见鹰扬!” 张越笑了笑,回了一礼,然后侧着身子,从这些人身旁绕进了温室殿中。 刘屈氂则侧着头,一直看着他,消失在宫阙回廊深处,然后才哼了一声:“小人得志!” 如今,虽然因河西战事缘故,朝堂暂停了人事议程,所有的一切都让位给战争。 刘屈氂和他的属官、亲信们,更是大权在握,几乎独揽了九卿有司的监督、管理与调度大权。 天子更是连下三诏,命令有司配合,更授权给刘屈氂‘旦有碍军国事者,两千石以下,丞相自决之’。 尚方宝剑在手,刘屈氂一系自是无往不利,一时威风八面,不可一世。 连曾经独立的大司农系统,现在都不得不听命于丞相府的文书。 然而,烈火烹油,安知不是回光返照? 刘屈氂等高层,非常清楚,这一波其实非常招仇恨,大大开罪了其他同僚。 而这个过程里,丞相府下面的官吏,趁机上下其手,捞好处、吃拿卡要,更是落下了不知道多少黑料。 等到战争结束之时,恐怕就是孽力回馈之际。 到那时,若李广利大获全胜,那么,九卿各司的反击,可能无伤大雅,最多不过拿几个做的太过的出去交差。 不然的话…… 刘屈氂知道会是一个怎样的结局? 想到这里,刘屈氂就打起精神看向其他人,吩咐:“诸公,方才在陛下面前,吾与诸公所说的事情,诸公一定要牢记在心,回去后加强督促,不惜一切代价,完成任务!” “诺!”众人纷纷拱手。 在外敌刺激下,现在,整个李广利集团,都像打了鸡血一般亢奋。 工作效率和办事速度,比过去提升了不止一点半点。 以至于有老人惊呼:“此平津献候归来乎?” ……………………………… 张越在一个陌生宦官的引领下,一路走在这温室殿的回廊内。 天子是在数日前,在张越建议下搬入温室殿的。 对于这个建议,天子自然是从谏如流。 搬入温室殿后,果然,天子晚上睡觉都舒服多了,再也没感觉到脚冷手凉。 为此,张越得到了黄金五百金的赏赐。 进入内殿,情况便截然不同了。 大量将官,在这殿中来回走动,这些是卫尉卿、执金吾、太常卿以及大鸿胪的武将们。 他们在尚书令张安世的统筹下,针对着前线发回的情报,结合敌我双方战前预计,日以继夜的研究者、推演着。 这是张越在背后,建议张安世向天子提议搞出来的。 对此张安世,自然是欣然接受。 概因,这个建议将使得他有机会插手军方事务。 更有机会在未来,将尚书台,从纯粹的文官秘书机构,转向文武一体的内阁秘书处。 虽然从前从未有过类似的机构,但这并不妨碍张安世理解其未来前景。 不过,这个建议在上禀天子并得到同意后,其发展便迅速脱离了张安世的控制。 因为,张安世忘记了,长安城中还存在着一个势力强大的集团——致仕元老功臣勋贵。 这些人,本来都已经致仕或者半隐退了。 主要是年纪大了,精力、体力都不足以继续支撑他们从事他们所热爱的事业。 但,他们依然时刻希望为大汉社稷与大汉天子发光发热。 当张安世召集大量中低层的将官,开始推演战事、评估战争后。 这些人一下子就来了兴致。 打仗他们或许已经力不从心了。 但纸上谈兵,教育一下年轻晚辈后生,一个比一个热情。 不过两三天,整个长安的功臣元老勋贵们,便一个接一个跑进了建章宫里,打着‘为陛下献策’的名义,在其中指手画脚。 而天子也乐见其成,毕竟,这些老臣还是很重要的! 他们的子孙、子弟和故旧,遍及全国,拉拢好他们,有助于帝国稳定。 况且,只是打打嘴炮,研究研究战事,给朝廷提供意见而已。 所以就由得这些老臣了,这可就苦了张安世。 一见张越,眉头都有些紧皱,忍不住的埋怨:“张鹰扬,尚书台如今算是毁了……” 那些老臣,可没一个好对付的。 而且,年纪一个比一个大,资历一个比一个老。 资历最浅的哪一位,叫上官相夫,故少府卿,李广利的恩师,也是将李广利从一个长安纨绔子,引上帝国名将之路的人。 而资历最高的那位,今年都已经八十二岁了,乃是先帝老臣,窦氏外戚的元老,曾任德阳宫都尉的窦固。 别看窦氏外戚,如今已是昨日黄花,但这位窦固却是天子一直敬重的老臣,私底下曾多次称其为‘老大人’的元勋。 至于赵破奴,在这些老臣里,只能算个弟弟。 而如此多老臣,聚集在尚书台里,旁的不说,尚书台上下哪个不是提心吊胆?战战兢兢? 生怕他们在尚书台里磕着碰着了。 偏生这些老臣,致仕多年,总算捞到个机会,可以表现自己,在天子和朝臣面前刷脸,一个个都是精神抖索,干劲十足。 张安世一天到晚,就光伺候他们就已经累得气喘吁吁。 但…… 张越却是笑着道:“要不,尚书令回去休息几天,此间之事,愚弟承其劳?” 张安世一听,立刻就呵呵的笑了起来,再不提这个事情。 他现在累归累,担心归担心。 但实际上,乐在其中! 那些帝国致仕的元老勋臣们,虽然早已经远离政坛,但他们的人脉、资源和影响力却一直存在。 而这些老臣,致仕后都很知趣,很少参与政事,平时也就是在家里闭门不出,偶尔出门也不过是与三五老友聚会。 想要接触他们? 千难万难! 如今,有了这个机会,傻子才会放弃! 不说是交好他们背后的家族,单单只是在这些人面前卖好,表现一番,传出去都可以落下一个好名声,得到一个好评价。 而这种名声和评价,是很多人一辈子都不可能得到的。 可以受益一生,甚至福泽子孙的! “对了……”张安世跳过话题,道:“鹰扬此番入宫,可是有事?” “然!”张越点点头道:“与轮台战事有关,正要去与陛下商议……” “嗯……”张安世沉默许久,终于道:“丞相刚刚才离开,鹰扬就去见陛下,言说轮台战事……这是不是……鹰扬不如改日?” 张越摇摇头,道:“事关紧要,不可拖延,至于丞相……” 他笑了一声,道:“应该不是那种小鸡肚肠,不能容人之人……” 张安世听着,哈哈的笑了起来。 丞相刘屈氂,过去确实人设立得很好! 特别是其刚刚上任后的那几个月,简直是大汉完美丞相,位高权重,但礼贤下士,严于律己,宽以待人。 对所有人都是笑,与任何同僚相处,都很舒服。 当时,朝野舆论对其的评价是非常好的。 特别是,数月前其子在雁门搞事,刘屈氂亲自出手将其带回来,没几天就传出去‘丞相子羞愧难当,自杀谢罪’的消息。 于是,舆论就开始鼓吹起‘丞相大义灭亲,大公无私’。 然而,一场漠北之战,使得一切都变了。 从鶄泽之战的胜利消息传回来,丞相刘屈氂的行事作风就开始变得越来越急躁、极端。 到眼前这位鹰扬将军班师回朝,达到了顶点! 曾经礼贤下士的丞相不见了,严于律己、宽以待人更是被证明只是一个笑话。 如今,整个丞相府和依附于其下的势力,变得极端内敛,极端自私。 过去的温言细语,如今已经化为狂风骤雨! 别说是惹他们,便是一句话没说好,就是一场大战。 不过……眼前这位,是这长安城里,少数几个不虚丞相的人。 “鹰扬说的是……”张安世沉默片刻后,道:“下官这就为鹰扬去通禀天子!” “有劳尚书令……”张越微微躬身致意,内心却是百感交集。 曾经的过去是再也回不去了。 没办法,大家都是肩膀上挑着几百人、几千人甚至几万、几十万人前途与身家性命的正坛首领。 私人情感在这里面,轻若鸿毛。 在殿中等了片刻,张安世就回来了,笑着对张越道:“鹰扬,陛下有请!” “有劳尚书令!”张越致谢了一声,跟着张安世的脚步,走上前去。 很快,便抵达了天子寝宫之前,因为战争的缘故,哪怕是寝宫,也有着大量文臣和武将在活动。 当张越走进去,所有人立刻行注目礼,紧张而敏感看着他,这位帝国当前最高秩比的武将! 张越提起绶带,跟着张安世,走到了正站立在一副全新的纸质地图前,研究着的天子面前,微微恭身拜道:“臣毅恭问陛下安!” 正文 第一千零四十六节 议战(2) 天子听到张越的声音,却没有回头,眼睛继续看着他面前的地图。 自从赵破奴主持编纂和绘制了《大汉一统天下寰宇图》后,大汉帝国的地图测绘水平,便提升了一个等级。 军事地图上,正式出现了完整的等高线、地理标志、分界线以及最重要的比例尺。 就像这副地图,比例尺写的很清楚:一比一百万。 这里的一是尺,换而言之,地图上一尺,换算成现实就是一百万尺,汉制十尺一丈,一百八十丈一里,约合五百五十五里。 正好与大汉帝国崇五相合。 天子非常喜欢,爱屋及乌之下,帝国未来的所有军用地图,都将采用类似的标准,区别只在于比例大小。 而这种全新的地图的阅读性,非常优良。 哪怕是文官,只要看看地图,大概也能知道,数千里外的前线的大体局势。 此刻,天子就在看着地图上的轮台。 “令居已经打起来了……”天子缓缓的说道:“护羌校尉范明友,武威都尉赵新弟都给朕上了奏疏……” “月氏人确定反了!”说到这里,天子的口吻就忽然变得肃杀起来:“德以柔中国,刑以威夷狄,孔子诚不欺我也!” “朕过去对于诸夷,看来还是太仁慈了!” 张越连忙低下头来:“陛下息怒!” “朕为何要怒?”天子笑了,笑声中分明带着满满的恨意:“叛主之奴而已!” 很显然,河湟月氏是真的让这位天子恨上了。 张越也只能在心里叹息了一声,小月氏人这次真的是不智! 甚至可以说没有脑子! 在张越看来,这次小月氏人的作为,大抵相当于后世墨西哥忽然跳出来要造米帝的反一样,甚至可能还要不如。 这简直是找死! 而偏偏,汉室刘氏乃是中国历史上最记仇最小鸡肚肠的王朝与皇室之一。 被刘家嫉恨的人或者势力,哪怕一时半会奈何不得,老刘家也会静静等待时机。 十年不够,那就二十年,二十年不够,便一百年! 总有一天,会有机会把欠账连本带利的讨回来! 汉匈百年战争,就是刘氏这个性格的缩影。 襄公复九世之仇,春秋大之! 所以,小月氏人哪怕这次可以逃过一劫,幸免于难,苟延残喘下来。 他们也注定没有将来了。 失去汉室朝堂信任,失去刘氏天子信任。 这个在曾经的历史上,主导河湟数百年,影响力延绵千余年的河湟势力,将再无机会。 想到这里,张越就不由得有些唏嘘。 当然,嘴上他还是很乖巧的,立刻就道:“陛下圣明,小月氏忘恩负义,背主叛上,长安士民皆曰:可诛!” 天子满意的点点头,转过身来,看着张越,道:“据报,月氏叛贼与羌胡合流,其数十五万,猛攻令居!” “北地骑士,已经驰援令居,大约明日下午便可以抵达令居外围的障胡塞……” 障胡塞是汉军在令居之后,所建立的一座军塞,同时也可以看做是令居的保险。 此塞,距离令居大约三百里,在后世的天祝县境内,控扼着边墙的另外一个要隘。 北地骑士若抵达此地,就差不多算是加入战场了。 再加上,比北地骑士更早出发的陇右骑兵,令居一带将会很快汇集大汉帝国曾经最强的两支地方骑兵。 尤其是北地骑士们,那可是一直堪比后世欧陆中世纪的骑士阶级的贵族地主。 有了这样强大的援军,只要令居不失,那么来犯的羌胡与月氏人,很快就要被汉军的精锐围殴了。 但,越是这样,张越就越担心。 他想了想,小心的打好了腹稿后,道:“陛下,北地、陇右骑兵皆援令居,不知轮台方面,贰师已经集结了多少兵力?” 上次廷议,天子和丞相刘屈氂就已经介绍过了贰师将军的战略。 在令居,是坚守待援,依靠坚城,消耗羌胡,待援军毕至,羌胡筋疲力尽,则精锐从两翼包抄,直插黄河,断其归路,将羌胡与叛军全数包围在黄河以东,令居以西,乌鞘岭以南的地区。 至于轮台方面的战略部署,则是以轮台为据点,吸引匈奴主力东犯后,汉军趁机从玉门关、阳关进入楼兰,循籍端水进入计示水流域,并张开两翼,同时,居延汉军出遮虏塞,走白龙堆,直指匈奴的天山北麓,吸引匈奴分兵后迅速南下,直趋尉黎、焉奢,断轮台匈奴之后路。 同时,楼兰方面的汉军则配合轮台守军,对匈奴发起反击。 争取将匈奴主力尽可能的拖在轮台一带,为居延汉军的尉黎、焉奢攻势创造有利战机,并尽可能的让匈奴人在轮台过冬。 这样,只需两三个月,匈奴主力就要被冻死、饿死在轮台城一带。 这个战略部署,看上去确实很不错。 但有一个前提条件——轮台不能丢! 一旦轮台失守,匈奴主力就会被解放出来,那么无论是从居延走白龙堆的汉军,还是从楼兰出籍端水的汉军,都有可能被匈奴埋伏。 而匈奴人最擅长的就是埋伏了。 赵破奴匈河之败,李广利天山会战先胜后败,李陵兵团折戟浚稽山,全部是被埋伏后包围的。 历史上,李广利兵团全军覆没,同样是被埋伏包围而惨遭歼灭! 西域地形也很适合打这种埋伏战。 其山多,河多,湖泊多,地形复杂,山峡并立。 一个不小心,汉军就可能会被狠狠咬一口。 天子听着,却是笑道:“卿担心了?” “爱卿不必多虑,贰师将军此番已经布置妥当,高阙军和五原军皆以驰援而去……河西四郡郡兵与民兵更是全部动员了起来,十余万大军,兵分两路,只要轮台可以坚守半月,便大局已定!” 而匈奴人可以在半个月内拿下轮台吗? 天子不认为! 他们连打个孤悬漠北的范夫人城都可能吃瘪! 缺乏攻坚手段,只能靠蚁附、挖墙根的方式,用人命来填坚城的沟壑。 别说半个月了,一个月匈奴人也动摇不了轮台的城墙! 更别提,战前轮台就已经得到了加强。 张越听着,一下子就急了,赶忙道:“陛下,臣以为,贰师将军此刻当急速全力驰援轮台,不惜代价的将骑兵尽快支援过去!” “不要去管天山北麓了……” “因为臣以为,匈奴此番必会不惜代价,在最快速度攻陷轮台!” 天子一听,乐了,要不是眼前之人乃是他的鹰杨将军,刚刚打了漠北之战回来的大将,此刻他已经叫人赶人了。 即使如此,他也依然有些不开心,冷着脸问道:“卿何出此言?” 张越赶忙解释:“臣听说,大鸿胪已经向陛下报告了,匈奴单于狐鹿姑曾任命其日逐王先贤惮为左贤王的事情?” “嗯?”天子奇道:“怎么了?” “陛下有所不知……”张越叹了口气,道:“匈奴日逐王先贤惮,乃是匈奴故左贤王之子、匈奴故单于且鞮侯之弟,当初,句犁湖单于卒于军中,且鞮侯远在漠北,适时恰逢大雪,且鞮侯不能至,于是匈奴贵族以为且鞮侯病而不能至,于是乃拥立其弟为单于,其弟立数日,且鞮侯率兵至,两军对峙之际,其弟策马出,退单于之位,以让且鞮侯,且鞮侯大为感动,乃立誓曰:必令吾弟为单于,乃立之为左贤王……于是此人在匈奴,得美誉曰:漠北泰伯……” 天子听着点点头,这个故事他也听说过,当初还感慨过:不料夷狄亦有忠信之人! 但事后就没有怎么关心了,狐鹿姑即位之初,他还曾问过大鸿胪:此乃匈奴泰伯乎? 得到的回答是否定的,那位匈奴泰伯已死。 这让天子唏嘘不已,曾说过:“使其即位,朕或会遣使以贺!” 不管怎么说,汉匈敌对归敌对,但这种价值观,这种礼让兄弟的‘义行’,在如今乃是普世价值! 至少在汉家君臣眼里如此。 张越接着说道:“陛下,如今这位日逐王,便是当初那位泰伯的嫡子,初且鞮侯以天地之誓,必立左贤王,使左贤王薨,也必立其后,不料左贤王早亡,且鞮侯便撕毁承诺,立其子先贤惮为日逐王,以狐鹿姑为左贤王……更放其于西域,匈奴从此便陷入了内讧之中,再不复当初!” “此曲沃代翼之故事也!”天子笑着做出了点评。 旋即他又严肃了起来,对于中国的正治家来说,他们最大最宝贵的遗产就是先贤留下来的史书与故事。 祖宗们,花了数千年时间,向子孙后代表演了各种称王称霸的细节与过程,又害怕子孙们不学好,于是又亲自表演了种种作死的教程。 就差没有手把手的教了。 虽然,偶有‘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的感叹,但只要能吸取历史教训,规避前人所犯的错误,哪怕是中庸之主,也可以中兴国家。 天子自是立刻就明白了张越的意思。 相比较曲沃代翼延绵六十七年,数代人的较量。 如今匈奴这不过十余年的恩怨情仇,不足一提。 但…… 现在,小宗却已经有了克大宗的势头。 你问大宗会不会答应? 必然不会! 特别是那些与狐鹿姑走的密切的贵族们,怕是没有一个人会同意并期待这位日逐王入主单于庭。 假如先贤惮强行登基,恐怕内战立刻就要爆发! 故而,先贤惮必须先拿出成绩来折服其内部的那些不服的家伙。 春秋时期,诸侯欲霸,要做什么? 恒公尊王攘夷之后,基本上历代霸主都得做个样子,举行诸侯盟会,对周天子表示尊崇,然后做做驱逐夷狄的事情。 匈奴人,大概率也会如此! 换而言之…… 轮台在先贤惮眼里,恐怕就不止是一个城市了。 它已经上升到了正治高度,是其能否顺利即位的关键! 为了单于宝座,恐怕先贤惮没有什么不敢牺牲的! 醒悟到这一点,天子的脸色,刹那间就变了。 若匈奴人不惜代价,不惜牺牲,拿人命日夜不停的攻击轮台,以轮台的城墙结构,恐怕撑不了多久的! 毕竟,轮台城只是一个孤悬在外的飞地,一个汉军安插在西域腹地的钉子。 虽然经营了十余年,但终究只是一个飞地。 在战略地位上,远不如居延、玉门、阳关,甚至比不上楼兰。 在过去,轮台是可以放弃的。 所以,其城墙并没有采用居延城的黄胶土夯土法,更别提像长安、太原这样的砖石结构了。 它只是一个简单的夯土建筑,用的是版筑法。 城墙也不算很高,匈奴人只要舍得死人,拿人命来填,死个一两万人,尸体就可以堆磊到一定高度了。 况且,匈奴也并不是完全不懂攻坚。 历史上,他们曾多次攻陷汉军要塞。 而且是经营百余年的要塞! 雁门、太原、磐石都曾陷落过。 “立刻去叫尚书令来……”天子马上就道,话音未落他就改口道:“不,马上派人去通知少府卿,现在立刻派轻骑以八百里加急的速度,昼夜不休,赶往玉门,通知贰师将军,立刻援救轮台!” 现在整个棋局的关键,就在轮台了。 轮台的得失,关乎胜负。 若李广利不马上去救,可能来不及了。 马上就有着宦官领命而去,天子却是冷静下来,看着张越,道:“即使如此,朕恐怕也来不及了……” 从长安至玉门关,少说也有数千里,过去,军报从玉门传到长安,最快的速度也花了五天。 一般情况下,这个速度需要八天。 八天…… 八天后,恐怕就算李广利立刻出发,轮台那边也来不及了。 而若轮台一失,李广利的部署,就将成为汉军的一个大坑! 居延、玉门、阳关,三路大军分成六路并进,任意一路都有可能落入匈奴人的陷阱! 想到这里,天子就看着自己面前的张越,想了良久,终于问道:“卿可愿去河西走一趟?” 正文 第一千零四十七节 帝心如狱 “河西?”张越摇了摇头,道:“陛下,臣就算背生双翅,也来不及啊!” “况且,如今大战当前,臣贸然进入河西,恐引军心动摇……” 天子听着,笑了一声,心中对张越的这个回答无比满意。 因为,他其实只是在测试张越而已。 他岂能想不到河西路远,除非神仙,不然根本无法及时赶到! 而且,河西大军素来在李广利控制下,各部的校尉、都尉,基本都和李广利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若贸然空降一个带着斧钺的大将过去,恐怕仗还没打,汉军内部已然乱成了一锅粥! 到时候,别说打赢匈奴了,自己不崩就已经很不错了。 “那卿有什么好的意见吗?”天子问道。 “臣愚以为,若轮台提前陷落,贰师将军就该立刻撤兵!”张越恭身说道:“慈不掌兵,壁虎尚且知道断尾求生,何况人乎?” “嗯……”天子沉思片刻,然后坚定的摇了摇头,道:“卿所言虽然不错,然则……” “若匈奴夺我轮台,而朕与朝堂,坐视轮台军民为匈奴所戮……”天子正色的看着张越,以从未有过的郑重神色道:“朕有何面目,安坐宣室殿上,受天下万国万民尊崇?” “自古天子者,敬天保民而已,天子之职,唯在敬天保民!” “太宗训曰:天生蒸民,为之置君以养治之,君之所存,唯赖生民!若无万民,天子不如夷狄一酋长也,此魏文侯之所谓: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老刘家在别的地方,或许很糟糕。 譬如小鸡肚肠,譬如天性凉薄,譬如喜欢过河拆桥。 但在正治上,却一直很清醒,姿态也素来摆的很高。 历代天子诏书之中,提及次数和频率最多的,就是‘民’,几乎所有诏书,哪怕是任命大臣和册封贵族的诏命里,也能找到叮嘱和训诫其‘安民’‘保民’‘教民’的内容。 这是因为刘氏的法统,来源于高帝斩白蛇起义和与关中父老约法三章。 这是根,经过汉太宗刘恒的巩固、发展以及先帝孝景皇帝的培植,发展至今已经成为刘氏统治十三州的依据之一。 所以,无论如何,哪怕是吃亏,刘氏也不可能放弃自己的招牌。 就像当初,卫满朝鲜挑衅,当今天子立刻勃然大怒,置匈奴于不顾,发动大军灭之。 也如当年,大宛人自恃远离汉疆,便杀辱汉使。 于是,贰师大军跨越万里而伐之。 那些当初自鸣得意的大宛贵族和他们的国王的脑袋,纷纷被自己人割下来,送到了长安。 何况,还是与死敌世仇匈奴之间的战争? 退兵?不可能的! 对天子来说,这个事情,只有一个解决方案——加大力度! 他也只会向贰师将军下达一个命令——加大力度! 无论如何,汉家军人的血不能白流! 不管怎样,匈奴人必须付出代价! 这就是他——大汉天子,汉太宗孝文皇帝的孙子,孝景皇帝的儿子,史书上称为大汉世宗孝武皇帝刘彻一直以来的个性与坚持! “除此之外,爱卿还有别的意见吗?”天子淡淡的问着,语气坚定,不容任何商量的余地! 张越听着,却是感慨万千。 眼前这位陛下,还真和史书上所描述的一样顽固、傲慢、自信。 难怪其为后世文人所不喜,却受到无数人追捧与崇拜。 就这份心气,几人能及? 若是大怂的君王的腰杆能有这位十分之一硬朗,也不会落得那样一个悲惨的下场! 或许,这就是所谓的性格决定命运! 汉以强武而威天下四百余年,哪怕四分五裂,遍体鳞伤之时,也依然可以一州吊打天下夷狄。 即使灭亡,也是轰轰烈烈! 哪怕其亡两千年,也依然在后人心里留下了深刻印记。 至于大怂…… 除了文豪们的诗词歌赋与繁荣的经济外,典型的内战内行,外战外行,滑跪契丹、女真也就算了。 连西夏的党项与南边的猴子,都能骑到脑袋上耀武扬威。 甚至留下所谓‘南国山河南帝居’这种侮辱性的词汇。 中国上下五千年,除却满清,大怂最为憋屈! 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后,张越低头道:“若是如此,那么臣愚以为,贰师将军,决不可分兵!” “居延、玉门、阳关及楼兰兵,当汇为一体,先救轮台之围,再论其他!” 简单的来说,就是不要给匈奴人机会! 尽可能打的保守一点。 在目前的局势下,只要汉军抱团,一步一步推过去。 十余万大军,组成一支拳头,砸向匈奴的天山南麓,稳打稳扎,完全可以在救轮台之后,顺势攻入龟兹、尉黎,甚至深入到天山南麓之后富饶的吐鲁番盆地。 反正,匈奴的主力,其王庭骑兵,根本不可能赶来。 而先贤惮所能依靠的,除了他的本部和别部主力外,就是西域仆从国的军队了。 这些仆从军,战斗力且不谈,战斗意志和决心,恐怕是脆的和纸一样。 事有不逮,就是望风而降。 所以,在张越看来,贰师将军不需要那么大胃口,只需要集中主力于一路,横推过去。 那么,先贤惮的主力就不得不在天山南麓的龟兹与汉军决战。 至少,他们也不得不在龟兹与汉军打一场。 这样的话,李广利兵团完全可以在龟兹找回场子(假如轮台已经失陷的话)! 在张越看来,这比起李广利之前,那花里胡哨的布置要靠谱的多了。 最起码,不会有被匈奴人集中优势兵力,在局部战场包围、消灭或者击溃一支汉军要强得多了。 天子听着,却是陷入沉思,良久他才道:“朕也曾因这个问题和丞相谈过……” 他微微的摊开手掌,道:“所谓十指莫如一拳,与其兵分多路,不如集中一路而击之!” “但丞相说,若集中兵力,则匈奴恐将远遁,且,西域道路也负担不起十余万大军之后勤辎重……” “所以,朕也就没有坚持……” “然今日,又闻爱卿之语……朕想向爱卿问一个问题……” “卿伐漠北,漠北道路是否能保障大军后勤辎重运输?” 张越闻言,挠了挠头。 后勤那是什么?好像鶄泽之战后,汉军就再也没有担心过后勤问题了。 一开始是吃乌恒人的牲畜与奶酪。 打过难侯山后,就是吃匈奴人的了。 大军一路北伐,边打边吃,打完回来,好多人都胖了…… 只是,这个事情不太适合讲出来,那太嘲讽了,张越只好低头道:“启奏陛下,此非臣所管之事也,乃是交于乌恒义从所责……” 嗯,打到后面,乌恒人和匈奴人都成为了辎重部队,专门负责驱赶、照顾牲畜,押运黄金布帛以及俘虏。 张越迄今依然记得,汉军过祷余山时,因为缴获的牲畜和俘虏的战俘与牧民实在太多了,严重影响大军速度,所以他干脆下令,让乌恒与匈奴义从,在祷余山下安营扎寨,专门看管和照顾俘虏与牲畜。 而等汉军封狼居胥山而返,带回来的牲畜与俘虏数量,是祷余山之前的一倍。 以至于,张越不得不下令从战俘里选出一批表现好的人,来照顾和监督其他人。 天子闻言,也是一楞,他这时候才记起来,好像似乎,这位鹰杨将军北伐,出雁门塞后就没有跟朝堂要过什么钱和粮…… 当初,他听说的时候,还曾感慨:“张子重有霍骠姚之风!” 当年的骠姚校尉,也是这么打仗的。 出了长城,自己找吃的,完全不用朝堂关心和支援,打赢了还能带回无数战利品。 元鼎盛世,实际上就是建立在冠军侯骠骑将军大司马一次次的出击与胜利的基础上。 想到这里,天子就不免对李广利有了许多意见了。 他仔细的在心里面,盘算了一下李广利为将以来的得失。 除了第二次大宛战争打赢了以外,他好像没有赢过任何一场大规模主力会战。 打不赢也就算了,浪费的钱粮,却是好像有些多啊! 两次大宛战争,累计耗费钱粮数十万万,虽然打赢了,带回了许多西域胡姬与黄金珠玉,让他乐呵了下,但回头算算账,还是亏啊! 天山会战,更是血亏! 李陵部折戟浚稽山,李广利又在天山南麓鏖战数十日,最终撤兵。 数百万石麦豆打了水漂,数万万军饷和十余万万的赏赐,砸进了天空。 余吾水会战,则差点把帝国的国库都打空了。 过去,没有对比的对象,天子还能自我安慰——这都是学费,李广利还是很厉害的,他一定会打赢的。 但现在…… 与眼前这位一比,李广利简直就像是一个赔钱货。 天子甚至忍不住幻想起来,若是张子重统帅河西大军,以其屯田的能耐和搞建设的本事,加上打仗的本领。 恐怕河西四郡会一年开垦,两年凿渠,三年则亩产七石,四年而匈奴灭。 仔细想想,还真有这个可能! 只是…… 如今,河西的主帅和话事人乃是李广利。 而且,李广利集团在河西根深蒂固,影响庞大。 不夸张的说,在河西四郡,李广利俨然就是一个诸侯王。 不…… 他简直就是一个土皇帝! 天子想起了不久前,河西四郡的监御史以及凉州刺史衙门的报告——贰师将军以陛下诏而贴河西郡衙之墙,密令各郡不使羌胡知。 当时,他心里面就已经有点不爽。 如今,再想起这个事情,不爽就直接演化成为厌恶了! “李广利如今连朕亲自下发的诏书,也能阳奉阴违,也能视若无物……”天子暗想着:“假若有朝一日,朕不幸入之于茂陵,太子即位,贰师能尊新君之命乎?” 连劳资都不放在眼里的大将,还能尊重儿子? 太子性格,又素来优柔寡断,哪怕有鹰杨将军在旁辅佐,也难保河西的贰师将军不生二心! 天子可永远都不会忘记,当年惠帝被平阳侯曹参当面喷了一脸唾沫的故事,更不会忘了,太宗即位之初,被曲逆候陈平、绛候周勃等老臣视为傀儡的故事。 而李广利怎么看都不像有曹参之忠,太子怎么瞧都不像有太宗的风范! 于是,天子心中忽然杀机暗动。 虽然他掩饰的很好,叫人看不出来,但这刹那间波动的杀意,却还是让张越感觉到了。 张越赶忙低着头,不发一言。 内心之中,却是不明所以。 天子却是呵呵的笑了一声,对张越道:“贰师将军领兵与鹰扬不同,鹰扬是就食于敌,以兵法:食敌一钟,当吾二十钟为法……” “贰师则不然,其领兵,必先足兵、足食,足马,然后出塞……” “大军漫漫,一万之师,须三万之民而转输粮草军械,少府、大司农,数载之积蓄,常为贰师一战而耗……” 说到这里,天子就笑着道:“待贰师班师,朕得叫贰师向卿好好讨教一番才是……” 张越明显感觉到了天子的语气里,在提到李广利时,却明显的有了些凉意与疏远了。 而在不到一刻钟前,这位陛下在提及李广利时,还带着温度与好感。 这让张越莫名所以,背脊发凉。 因为他知道,这就是所谓的伴君如伴虎。 就像李广利,恐怕李广利都不明白他到底做错了什么事情?就已经为这位陛下所厌弃了。 而过去,类似的倒霉蛋,不知道有多少。 其名单加起来,恐怕能写满整整一页纸! 张越更清楚,李广利的今天,未尝就不会是他的明天。 所以…… “我绝不容许有哪一天!”张越暗暗的握紧了拳头。 当然,现在,他依然羽翼未丰,只是一只雏鸟,所以他就当做什么事情都不知道、不明白的模样,笑着答道:“若承蒙贰师将军不弃,臣愿与将军交流,取长补短……” 天子呵呵的一笑,没有再接这个话,只是道:“卿所议,朕会命人传给贰师,以做参考!” “贰师将军听与不听,却是朕所不能决定的了……”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嘛……”他微笑着,但张越却仿佛看到了眼前出现了一个深渊,深不见底。 很显然,李广利若真的‘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不听这个天子的‘建议’。 恐怕他就算是打赢了,也是命不久矣,甚至死的更快! 正文 第一千零四十八节 再回新丰 辞别天子,张越还没出宫,就遇到了刘进。 “臣恭问殿下安!”张越连忙迎上前去问道:“殿下入宫可是要去觐见陛下?” 刘进摇了摇头,笑着道:“孤来此,是为了堵爱卿的……” “臣惶恐,不知殿下何事?”张越连忙低头。 “孤是想找卿一起回一次新丰……”刘进笑着道:“自卿陛辞离京以来,新丰诸事,皆赖卿先前所画,如今新丰辖区,扩大了数倍之多,上下官吏皆翘首以待,等卿归去筹划!” 张越听着,微微有些呆了。 新丰…… 确实是好久没有回去了,回京以来,他一直到处连轴转,也就是回南陵省亲时,有些时间接近了从新丰赶赴南陵的旧部。 但,其实也只是寒暄,并未涉及具体事务。 仔细想想,也确实是该回去一趟了! 于是张越便与刘进,一同乘上太孙宫车,在数百名太孙卫队的护卫下,向着新丰出发。 到得下午,便赶到了新丰县城。 从宫车车窗里,看向那新丰县城,张越都有些认不出来了! 城区已被扩大了几乎两倍之多! 一个新的城市城墙,正在建设,数不清的民夫与工匠,肩挑手提,将砖石、竹木,送入工地。 而在这工地之后,原本老城墙之前的荒野里,现在已是一栋栋房屋,整整齐齐的并排而立。 大部分都是竹木结构的简易屋舍,这种房子有些类似后世米帝的工人公寓。 乃是由木匠根据需求,先行制造房屋的配件,然后运到需要建设的地方,组装起来,然后再就是装修了。 这种房子造价低廉,简单易修,而且非常灵活。 宫车与卫队,从这些建筑之前的道路驶过。 张越听到了,数不清的各种各样的噪音,从这些简易屋舍里传出来。 刀锯声、捶打声、纺车声。 更有着滚滚浓烟,从这些屋舍的烟囱里升腾而起,有些建筑物中,更是被蒸汽笼罩,终日不昔。 一条排水的沟渠,沿着街道和房屋,顺着地势,流向了远方的渭河。 沟渠里的水,黑乎乎的,混杂了数不清的生活垃圾、手工业废品、废水和冶炼、退火的残渣。 一股股怪味,弥漫在空气里。 张越闻着,忍不住微微皱眉。 而刘进则早就已经掩住了鼻子,躲到了一旁。 “这里是卿离京后一月开始兴建的……”刘进一边掩着鼻子,一边对张越介绍:“彼时,只有一些给工坊园做零工或者承揽工坊园中零件的工匠与小商人所居……” “后来,因工坊园里的土地,已然无法容纳新建与扩大的工坊,所以陈县丞便请求准许工坊园内的新建工坊搬来此地……” “哪成想,变成了如今的情况……”刘进叹息道:“如今,在这原本的老城城下,已尽为商贾工坊之所……” “上个月,孤听桑令吏说,明年此地工坊所产之得,可能就要赶上新丰城内了!” 张越听着,默不作声的点点头。心中百感交集,当初建设新丰工坊园时,他绝不会想到,不过一年多时间,就能发展到现在的情况。 他不由得想起上次,桑钧去南陵的时候,就曾提到,现在新丰工坊雇工已经超过两万人了! 两万人,在后世不过是一个中型的密集劳动制造业工厂的工人。 但在如今这个时代,两万雇工,已是地球上顶尖的手工业制造区域了。 更重要的是,他们已经形成了良性循环。 只是看着在道路两侧来来往往,满载着各种商品的商队,张越便明白,这一切都已走上正轨。 当初栽下的种子,已经发芽,并长出了第一片嫩叶。 尽管它现在非常脆弱,可能微风一吹,冷雨一淋就会枯死。 尽管如今它的力气非常小,小到连当支点撬动力量的资格也没有。 但,它终究发芽了。 只要给它时间和机会,它便可能成长为参天大树! 想到这里,张越就知道,是时候拿出第二件武器了。 宫车一路向前,很快进入了新丰县城,到达了县衙门口。 已经得到消息的陈万年、桑钧、胡建等人带着县衙官员集体出迎。 “臣等恭迎太孙殿下,恭迎鹰杨将军!”众人纷纷稽首。 “卿等免礼……”刘进摆摆手,便带着众人,进了县衙之内。 县衙倒是依旧如故,只是在某些局部做了些修葺和翻新,其他都和记忆里一模一样。 这让张越内心有点小满意。 满意的地方就在于,新丰的小团体,没有因为成绩而飘起来。 主宾落座,自是刘进居上首而张越在侧,其他官僚分坐下方左右。 待得都坐下来后,刘进便道:“新丰之事,孤与皇祖父谈过了,依旧以鹰杨将军、英候、侍中张毅兼领,而万年、临潼、鸿门三县,亦如是!” 这是没有任何意外,甚至不存在任何变数的事情。 新丰亩产七石后,所有与新丰有关的事务,都已经离不开始作俑者的张子重了。 也没有其他人有那个资格和资历,可以领新丰了。 更没有人会有胆子敢来接盘。 没办法,张越的成绩太bug了,除了他其他任何人上任,都会被天下嘲讽、质疑。 而且只要有一年,亩产跳水,就可能背全部的锅,被钉死在历史的耻辱柱上! 所以,即使满朝文武都很眼馋新丰,都知道哪怕派只猪来新丰也可以迅速攀升地位。 但没有人敢动。 因为动就是死! 但,在桑钧等人听来,这却是天籁之音般,于是纷纷起身,面向张越长身一拜,以下官拜见上官的礼节拱手道:“下官等恭闻将军训诫!” 张越笑了笑,道:“诸公免礼,往后还需诸公精诚团结,辅佐太孙殿下,共创大业!” “唯!”众人再拜。 刘进看着这个情况,也笑了起来,道:“卿今日暂且先视新丰之事,待来日,孤与卿行万年、临潼、鸿门,再论三县!” 目前,新丰系统已经将临潼消化掉了,今年的宿麦播种,临潼就是和新丰一起行动的。 而新丰的很多政策,也都被照搬了过去。 倒是万年县和鸿门县,还未彻底掌握。 不过不要紧,以现在新丰的吸引力与财力、人力储备,休说吞下三个县了,便是三十个县也有可能。 ………… 于是,当天,张越便在新丰县衙内,审阅起他离开后这些日子以来,新丰内外大小事务。 因为在一开始,就建立了比较完善的财务审计制度和记录制度。 所以,相应资料和文书,都是一应俱全。 这一看就是一个下午,张越将大部分文书与报告都扫了一次,并借助强大的记忆力,在思维深处建了一个表格,将相关数据对照着录入。 然后拿起笔,在案几上将这个表格画出来。 画好以后,张越看着自己面前的表格,砸吧了一下嘴巴,感叹道:“资本的力量,果然超乎想象!” 表格显示,在张越离开后,新丰的工坊产出,不断增加,在六月麦获后达到顶峰! 曲辕犁、耧车乃至于镰刀、锄头全部热销。 销售区域,已经不再局限于关中,而是向着天下郡国辐射。 河洛、燕赵、齐楚,都有商贾来新丰进货。 商品供不应求,于是商贾们不断扩大生产规模,加上还有少府工坊转移的技术以及各家自家发明创新的各类技术。 随着时间推移,技术熟练,管理合理,各类商品的生产成本不断下降。 尤其是曲辕犁、耧车这种昂贵的大型农具,成本已经比去年下降了一半! 换而言之,哪怕未来其他地方的人也掌握了曲辕犁和耧车的制造技术,在成本上他们不可能是新丰工坊的对手! 说不定,新丰的工坊未来可以做到用别人的成本价来打死竞争对手的奇迹! 而这正是大规模劳动密集型织造业的优势。 压榨成本,提高生产效率,降低商品单价,大量出货,大批销售。 单枪匹马的小作坊与小手工业者,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 这还只是现在,若未来技术更加进步,出现了机器,全世界的手工业都要被消灭! 而现在新丰已经不仅仅只有农具、武器制造了。 新的分支也开始出现。 特别是随着毛纺织业的兴起,毛纺工坊也在新丰出现,并悄然的壮大起来。 只是…… 看着面前的表格,数据上诚然是一片光明。 但,数据之外却还有别的东西。 譬如压榨、剥削、奴役工人。 因新丰禁奴,作坊主无法通过将大量奴婢安插到工坊内剥削,但,上有政策,下有对策。 奴隶不行,他们便‘释放’奴婢,然后与这些奴婢签订为期数年甚至十年的契约。 这种契约,其实就是后世课本上司空见惯的包身工。 作坊主们随便拿点钱,卖断工人数年的工资、薪酬,然后就完美的规避了官府的监管。 如今,这种模式在工坊园内随处可见,甚至有成为主流的趋势! 没办法! 商人就是这样,只要有利可图,他们可以亲手出售绞死他们自己的绳子! 古今中外,自己卖出绞死自己的绳子的笨蛋还少吗? 但,几个人吸取教训了呢? 前仆后继,英勇跳坑者,依然络绎不绝。 现在也是一般。 张越知道,他必须解决这个问题。 不然的话…… 现在,新丰工坊园里才两万雇工,类似的包身工可能也就几千人,还无伤大雅,还镇得住场子! 但是,等到这些工坊园的工人数量超过十万、百万,包身工超过一万、十万、数十万的时候。 还镇得住场子吗? 到时候,几个被剥削、压榨的痛苦不堪,生不如死的男人凑到一起,议论起来。 “今亡亦死,举大计亦死,等死,死国可乎?” 再有一个男人,晚上悄咪咪的工坊园的角落里学狐狸叫:“大楚兴,陈胜王!” 两个人揭竿而起,烽烟瞬间就会燃遍。 而且,比起农民起义,集中的工坊雇工起义的规模,可能在一开始就会超出想象! 譬如欧陆已经过去的斯巴达克起义,就差点把罗马元老院的元老们拉下来搞基。 而,那不过是区区几千奴隶角斗士的造反罢了。 几万,几十万,身强力壮,而且就地可以获得武器,并得到武器制造基地的工人要是造反了。 老刘家恐怕一秒钟就会被赶出长安城。 到那个时候,无论胜负如何,这工坊和工业,都会被统治集团视为大敌,再也没有人会去推动和发展了。 所以,工人待遇和包身工问题必须解决! “陈县丞……”张越对着一旁的陈万年招招手:“县丞去通知一下,就说明日本将军在县衙设宴,与县中良绅、豪杰及工坊园中名流共饮、共商未来大计!” 陈万年立刻就拜道:“诺!下官这就去通知!” 待陈万年走后,张越便又对胡建道:“胡县尉,吾有一事,要托付县尉……” “将军请吩咐!”胡建马上道。 “新丰工坊园日益扩大,产出、利润,皆丰厚而利民,然,天下事,事不豫不立,今汉法虽有《商律》却无《匠人律》及《工律》,吾欲请县尉为此二律先驱,先编纂新丰之《匠人规》《工规》,行之于新丰辖区,令市民工商,皆有法可依,有法能依!”张越笑着道。 这其实就是后世地方官府的《XXX管理条例》的翻版,很适合用在小地方,作为实验试点。 胡建听着却是精神振奋,高兴的道:“下官谨奉命!” 这事情若是做成了,胡建知道,自己就赚大了。 而且,还可以反哺自己的学派,让法家势力更加深入的影响汉家正坛与朝堂! 甚至,直接踢开黄老那帮弱鸡,独掌汉家律法权威! 当下,胡建便急急忙忙的出去做事了。 张越则将田水叫过来,吩咐道:“去替我请工坊署令吏丁缓来此!” “诺!”田水立刻领命而去。 张越则将案几上的表格收起来,然后命人温好酒,准备好下酒菜,静待丁缓上门。 正文 第一千零四十九节 新装备 丁缓很快就来到了张越面前。 与去年被张越征辟时相比,如今的丁缓,可谓是真正的出人头地了! 如今的丁缓,有着一连串让人眼花缭乱的头衔,成安君、少府将作署丞、太孙宾客、新丰工坊署丞! 就连其门徒弟子,也都纷纷飞黄腾达,几乎人人都拿到了少府的官职,甚至还有人成为了太孙刘进的宾客。 而这些是他过去在长安奋斗一百年也得不到的东西——主流和官府的承认、褒扬、认可。 故而,哪怕张越不在,丁缓也是干劲十足,卯着劲的钻研着张越给留下的那个本子里的东西。 还真让他钻研出不少来。 是故,丁缓一见张越,就开始表功了:“将军,您离京这些日子,下官与工坊园、少府大匠,日夜不休,改进水力锻锤,如今,吾等已经制出了有千钧之力的锻锤……” 张越一听,立刻笑的合不拢嘴了。 离京之前,第二代的水力锻锤好像最大输出也不过四百钧的力量。 如今直接翻了一倍多,达到了千钧之力! 而这意味着,大批量、大规模生产制造胸甲、板甲和明光铠的时代开始了。 同时,兵器与箭矢的生产速度将大大提高,成本与损耗则将大大下降! “辛苦丁公了!”张越笑着给对方舀上一樽酒,道:“本次回京,吾与太学祭酒董先生谈了一下,期间,吾有提议,从百工之能者中,择一贤能敦厚之长者,入太学为太学教授,专授太学生百工技巧之事,以合先王之道,董先生颇为赞同……” 丁缓一听这个话,马上就难以自恃了! 太学…… 那可是大汉帝国的最高学府! 只要能进入其中,就等于镀金! 更不提,这教授的资格,意味着他有机会,将一些墨家理念传播开来,影响那些帝国未来的俊才! 于是,丁缓当即便拍着胸膛,对张越拜道:“使将军抬爱,得入太学,缓此生愿衔草结环,为将军牛马走!” 这种事情上,再谦虚的肯定是213了! 因为,这属于可遇不可求的事情,更需要天时地利人和齐全才可能出现的事情。 张越扶起丁缓,道:“丁公言重了,公在新丰,率门徒造福天下,得此殊荣,当之无愧!” 丁缓被感动稀里哗啦,当即就发誓:“缓此余生,愿为将军牛马走,任凭驱使!” “明公不必如此……”张越笑着道:“当然,眼前有一事,需明公出力……” “将军旦请吩咐!” “那水力之锤,吾希望明公可以尽快的安装起来,数量越多越好!”张越轻声道:“大战将起,军械需求将会越来越多,工坊园所产之甲具,将直接决定战争的胜负!” “请将军放心,缓必竭尽全力,督促上下,尽快制出足够的水力之锤!”丁缓马上就保证。 “那就劳烦明公了!”张越举起酒樽敬道。 李广利指挥的令居与轮台两条战线,目前来说,局势依旧不明朗。 但对张越而言,早做准备是必须的。 而且,要做好两手准备。 李广利胜或者不胜,都得有预案。 其胜,意味着未来的竞争压力会大增! 两个大汉的常设将军会进行掰头、比赛,就像当年的大将军系统与骠骑将军系统一样。 天子很可能会给张越和李广利各自分配一个战区,各负责一个。 谁先搞定自己的战区,谁就将占据优势。 若李广利不幸未胜,甚至吃亏,其贰师将军的地位与资源,马上就要不保! 这还只是其次的,关键的还是,河西局势可能会陷入动荡。 到那个时候,张越的大军,就必须发挥出定海神针的作用。 而装备,是一个很重要的优势! 经过漠北一战的实践,张越得出了很多经验,也有了许多思考。 除了战术、战略之外,汉军的武器装备,也都被他研究了一遍。 当前,汉军骑兵对匈奴骑兵的优势,主要建立在武器以及兵源素质、训练与组织上。 但…… 匈奴人也意识到了自己的缺陷,正在发奋追赶中。 虚衍鞮就说过,匈奴在余吾水中游的赵信城里,建立了大量冶炼作坊,将其自己培养的工匠以及战争中劫掠来的工匠集中在那,日夜不休的冶炼青铜,锻造武器,同时还有着大规模的锻铁冶炼活动。 此外,他们还在西域屯田,推行骑田政策。 内部也有着汉化改革,单于庭的贵族子弟,从小就有人教授汉家兵法、诗书。 总的来说,匈奴人正在缓慢的从奴隶制的游牧部落联盟,向着半游牧半农耕的集权国家过渡。 其武器装备,目前而言,虽然依然落后汉家,但,也在慢慢追赶之中。 历史上,在陈汤时代,匈奴的武器装备水平,就已经与汉家持平了。 只是那个时候的匈奴帝国已然四分五裂,再不复当年之勇。 在冷兵器时代,就是这样。 武器装备的优势,很容易被拉平,甚至逆转! 在这种情况下,要保持优势,就要不断进步,不断的推出更新更好的装备。 最好是手工无法制造,至少无法大规模制造的装备! 在这方面,水利锻锤系统天然拥有优势! 考虑到目前的水利锻锤系统的力量是一千钧,而汉制四钧为石,一石百二十斤,合后世三十千克左右。 换而言之,一千钧的力量,大约是七百五十公斤左右。 这样的力量,虽然依旧很小,可能还比不上自然界的一些猛兽的咬合力。 但胜在持久、频繁和耐用。 如此,它便已经有能力生产和制造一些在后世有名的武器了。 张越想了想,便拿来笔墨纸砚,然后画起了草稿。 第一件,便是马刀! 在漠北远征过程中,张越发现,汉军骑兵所用的武器,无论是长柄的长戟、长枪,还是短刃的剑类,其实都不是为骑兵设计的。 它们都是从战国时代走过来的武器,其具体形制只是做了些微调。 骑兵的使用体验感真的是巨差! 旁的不说,长戟的戟头,对骑兵来说,简直是非人类! 一般人根本玩不转不说,效果也很差劲,对多数人而言,长戟类武器就像是星际争霸1,需要各种微操,还要手速,还得注意运营,根本玩不来。 一个重戟骑兵,没有三五年训练,根本上不了战场,上去就是死! 至于剑类兵器…… 槽点就更多了! 长戟兵器好歹还占着长兵器重武器的优势。 汉军目前骑兵携带的各类长短剑则简直是骑兵的噩梦! 汉军通用的铁剑,是从战国时代武士佩剑发展而来,其剑身挺直,剑刃狭窄。 几乎只适合步兵使用,骑兵使用的话,只能直刺,而无法劈砍。 对张越而言,用户体验已经不能用糟糕来形容了,简直是奇差无比! 于是,回来后他就已经决心彻底淘汰那些用户体验极差,而且不适合骑兵使用的武器! 而他选择取代长剑和长戟的武器,自是后世经过无数人改进和实践后,登峰造极的武器——马刀! 而且,一开始就是以PLA的65式马刀为蓝本。 一步到位,省却了其他改进空间。 只要可以制造出来,基本上,这款马刀能用到骑兵退出历史舞台了。 因为这款马刀实在是太棒了! 其无论是砍、劈、切、刺、削,都威力十足,而且侵略性和进攻性非常强! 当然,当前的技术条件是不可能完全复制出PLA在工业机器制造的马刀的。 但,只要能有其三成质量与一半的威力,对于汉军来说,也是质的变化! 将这马刀和其三维结构图画好,张越就递给丁缓,道:“此刀,还请明公组织人手,尽快试造,试造成功后,吾将亲验之,若无意外,会立刻投入大量生产制造之中!” 有了水力锻锤,大规模的生产马刀,就有可能。 从现在开始算,到明年春夏之间,五千到七千把马刀应该是可以生产出来的。 若是材料充足,人手齐备的话,一万把也是有可能的。 以最低五千把马刀算,届时张越就将拥有五千装备了在这个时代来说,相当于外星科技的骑兵。 当然,一把马刀还算不上外星人。 张越继续埋头绘制起来。 这次他画的是一副甲具。 在漠北之战过程里,他本人亲自穿戴着米兰甲上阵杀敌。 体验过后,他发觉米兰甲的诸多好处与弊端。 好处当然是够结实,够坚固! 匈奴人的刀枪剑戟根本破不了米兰甲的防御,最多只能在甲面上砸出一个小坑,让甲内的人感受到一点疼痛而已。 但,这种甲具太贵,而且太重了。 根本不适合骑兵使用,或者说不适合大规模装备! 在回师路上,张越就一直在回溯着记忆里的各类影视游戏新闻资料里出现过的骑兵甲具。 考虑到当前汉军的作战任务和未来的作战区域,重骑兵的重甲自然被pass! 因为汉军目前的敌人匈奴,是不可能给汉军的重骑兵什么发挥空间的。 轻甲,坚固、易用,耐用,成为了张越选择的标准。 思来想去,最终张越决定,以轻甲为主,只用铁甲来保护胸腹。 于是,便模仿唐代的明光铠的制式,再参考后世的胸甲模式,设计出了一套轻甲。 其核心就是两块坚固的保护胸腹与后背的铁甲片,其他部分则用皮具。 这样,便可以确保骑兵的负重不会太高,也可以保证骑兵的战场生存率。 将图纸画好,张越照例递给丁缓,道:“此物亦要托明公用心,尽快拿出成品,进行测试!” 丁缓将图纸收起来,点了点头。 “此外,先前所制之长刀、长弓,丁公安排大量生产吧!”张越又道。 陌刀和长弓,在漠北之战中,得到了良好的反馈。 特别是陌刀,张越亲自试用了后,感觉一级棒! 认为是最适合伴随骑兵行动的步兵武器。 而长弓则是最好的掩护武器! 比起汉军目前的弓箭来说,以紫衫木为弓身的长弓,拥有着射程远,威力大和简单易用的特点。 丁缓听着,默默点点头,道:“下官谨遵将军命!” 张越却是想了想,对丁缓问道:“丁公可否想个办法,改进一下目前汉家所用之弩车?” 漠北之战中,张越曾多次感受到汉军的远程火力投射上的不足。 虽然,比起匈奴人,强的不是一点半点。 但奈何,他是穿越者,而且是来自一个有着深重‘火力不足恐惧症’的时代的穿越者。 对张越而言,多就是美,大就是好,口径就是正义,炮塔即为真理! 在漠北之战时,他曾多次想要看到,汉军弓弩部队一次齐射就将敌人全部覆盖的场面。 可惜,他失望了。 当代弓弩手,一次齐射的覆盖范围不足战场正面面积的三分之一。 哪怕加上随军的十余台弩车,也难以完全遏制敌人的攻势。 而目前汉军的弩车,有着装填时间慢,射击精度低,故障率高等无数缺点。 这些缺点,主要是技术方面,特别是机械技术方面的问题。 若可以解决这些问题,或者部分解决。 那么,张越相信汉军的战斗力,将成倍增加! 想想看,以后与敌接战,见面就来一轮弩车齐射,将他们的前锋射成马蜂窝。 后面的战斗不就简单许多了吗? 丁缓闻言想了想,道:“下官尽力,但不保证可以成功,也无法确保时间!” 弩车的毛病,天下皆知。 当年大将军长平烈候就曾多次要求少府改进弩车,但,这几十年了,没有任何水花! 弩车依然是老样子,最多不过就是加强了射程,改进了弩箭。 张越听着,虽然有些失望,但他也知道,这是客观存在的问题。 好在他也不急,道:“明公尽力就好了!不要急,慢慢来,一年不行便五年,五年不行就十年!总有一日可以成功!” 实际上,他也只要丁缓的态度。 因为,他在做着的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把戏! 所谓改进弩车只是一个幌子,真实的目的,是为了未来的火器时代做准备。 弩车的诸多零件和涉及的机械技术,都是可以在未来用在火枪、火炮上的。 正文 第一千零五十节 治本之路(1) 翌日,张越在县衙设宴,招待了新丰的名流、商贾、工坊业主。 自是敲打一番,威逼利诱,使得与会者纷纷拍着胸膛保证,一定遵纪守法,做朝廷的好臣民,社稷的好走狗,一定不给上官和朝廷添麻烦,也一定不惹事情。 包身工什么的,更是保证,尽量避免。 同时,还承诺提高雇工待遇,加强福利什么的。 当然,他们能答应的如此痛快,除了张越的威慑外,最大的缘故,还是现在的新丰工坊利润空间非常大! 毕竟,新丰的工坊园区,是全天下第一个国家组织建设,并提供资金、场地、技术支持的园区。 各种新型农具以及新型技术的投入,使得几乎所有人都获得了源源不断的订单。 投资百万,一年利润翻倍、数倍十倍,都是很轻松的事情。 因为,他们几乎没有什么竞争对手。 自工坊园投产以来,其所产的曲辕犁、耧车、水车、镰刀、锄头及其他大小商品,全部是以流水线生产,进行了分工合作。 其成本大大降低,生产效率大大提高。 又有着各种新工具、新技术的投入,使得产品质量远超一般手工匠人的产品。 于是,新丰的商品,瞬间冲入市场,将整个关中的散户工匠与小作坊主,赶尽杀绝,垄断了市场,顺手又将那些工匠与小作坊主,纳入新丰的作坊体系里,使他们成为了工坊的工匠或者是技工。 现在,新丰的产品更是杀入了河洛、齐楚等地的市场。 吸天下的血,奶一个县的工业,哪里能不起飞? 当然,他们也仅仅只是嘴上答应,会不会落到实际,那就不得而知了。 张越也明白这一点,所以,他在等了一天后,就对胡建和陈万年下令,加强对工坊园和新丰系统境内的所有作坊的监察。 但凡发现有工人被虐待伤残、死亡,以伤人、谋杀论处! 并命令新丰县尉胡建,对所有此类犯罪行为,采用公室告制度来审理,并且不需要有人控告,只要官府发现并且怀疑其有类似行为,那么县衙方面就可以主动提起控诉。 一下子整个新丰上下,一片鸡飞狗跳,许多作坊主都开始跳脚骂娘。 但,却又迫于无奈,只能捏着鼻子,服从了官府的告示与命令。 毕竟,在这个国家,五铢钱虽然有用,但还是不如官府给力。 当然,张越也明白,严刑酷法,是无法阻止商贾为了利润铤而走险的。 不吃人的资本,在这个世界根本不存在。 所以,他只好绞尽脑汁的给这些家伙想了些备用方案。 其中之一就是,张越宣布夷狄奴婢不受汉法、汉律与汉制管辖。 换而言之,夷狄无人权! 这很正确,没有任何人觉得意外。 在过去数十年都是如此,无论是北方的匈奴胡人奴婢,还是南方的越人奴婢,仰或者西南来的僰奴,都已经随着汉室的对外扩张,而不断被引入内郡。 同时,还有着大批其他西域、北方的附庸民族跟随汉军内迁。 到的如今,几十年下来,内迁的各族人口,至少也有百万了。 只是,这些胡人过去并不怎么受欢迎。 毕竟,比起汉家善于耕作的人民,这些逐水草而居的夷狄或者群山之中没见过世面的蛮子,实在不是什么好的奴婢。 只能做些粗苯的活计,稍微复杂一点,便跟不上了。 故而,过去,这些胡人奴婢,不是很受欢迎,价格也很低。 以至于,河西那边的军功贵族们,如今都不怎么往内郡发卖战俘了,他们一般是就地消化。 所以也就在汉室制造了一个奇怪的现象——明明国家对外战争,屡战屡胜,拓土万里,但是,境内庄园与地主贵族们蓄奴的时候,却放着价格低廉的胡奴不用,削尖了脑袋,想尽办法的逼迫自己的同胞手足甚至乡党破产,好方便兼并他们的土地,奴役他们的妻儿子孙。 以至于河西被纳入汉土差不多三十年了,但当地的胡人数量却一直与汉人移民数量持平。 为什么? 不就是因为,战争获胜之后,俘虏的战俘与牧民,都卖不出去,只能就地安置? 但就地安置,又没有足够的人手来教导他们耕作,就只好将这些人低价甩卖给那些缺乏人口的附庸? 像辉渠、浑邪、休屠、月氏、乌恒,都曾从汉军大量购买了匈奴、羌人俘虏。 也正是靠着从汉军手里,低价购入人口,这些曾经的小不点的人口,才能迅速攀升起来! 但现在,情况变了。 随着新丰严禁汉家臣民奴婢与包身工,并开始要求提高雇工待遇、福利,但却给夷狄奴婢开了个口子。 瞬间就有聪明人发现了夷狄奴婢的好处。 首先,夷狄奴婢,虽然笨了点,傻了点,不适合精细的耕作。 但是,工坊园里却有的是不需要脑子的工作。 譬如搬砖,譬如劈砍原材,譬如运货,此外还有许多重复性的不需要技术的工作。 像是拼装啊、刷漆啊,擦洗啊…… 而现在,少府卿那边官府平贾一个匈奴战俘,只需要三千钱! 对! 只需要三千钱! 就这个价格,还卖不出去,只要有点关系,说不定还可以降! 甚至买三送一,买十送五,也不是不可能。 而这个价格,真的是非常良心了。 因为,一个汉人奴婢平贾至少八千钱(小奴),若是大奴起码一万五千钱! 于是,这些人纷纷像发现了新大陆一般,涌向少府卿。 张越漠北之战俘虏回来的牧民、战俘,瞬间就成了香饽饽。 ……………… 张越却是没有再关注工坊园的事情。 他此刻,已经到了骊乡。 登上骊山,俯瞰整个骊乡,道路狭窄,崎岖,村舍在山峡之间若隐若现,山的另一面,有炊烟袅袅升起。 “翻过骊山,便是鸿门了!”张越对着刘进道:“不知道殿下有没有去过鸿门?” 刘进点点头道:“孤数年前曾随皇祖父御驾,登临鸿门,观高帝旧居,望项羽旧营,感慨祖宗创业艰难啊!” 张越听着,笑道:“殿下,臣亦在幼时随兄长游历鸿门……” “殿下可知,臣在鸿门,所见所闻?” “嗯?”刘进好奇的问道:“卿见到了什么?” 张越抬起头,看向鸿门方向,道:“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鸿门县,关中最富庶的县之一! 其土地肥沃,风景秀美、壮观,地势平坦,沟渠纵横,溪流密布,更是扼守进出关中平原的战略要地。 所以,当初高帝将兵屯于灞上的时候,后来而至的项羽便选择将大军屯于鸿门。 于是,就有了著名的鸿门宴的故事。 但在现在…… 鸿门县,却是关中土地兼并最激烈的地区之一! 张越回想着原主记忆里,其虽其兄在鸿门游学的事情。 年幼的眼睛里,曾经所见过和听过的事情,每一件都向他揭示着封建地主与封建贵族是如何吃人的? 微微闭上眼睛,张越不得不庆幸,他穿越附体的这位原主,乃是生活在被大汉帝国的温暖怀抱牢牢保护和庇护的南陵县,庆幸着当年那位太皇太后没有选择去长陵与高帝合葬,而是选择在这与高帝长陵遥相对望的南陵起陵! 这使得南陵县,成为了陵邑县。 皇权就像一张保护网,将大多数的罪恶与丑陋,阻挡在外。 哪怕是新丰,亦是如此。 太上皇庙的存在,同样保护了很多人。 至少使得新丰境内的地主们不敢随意所欲的做他们想做的事情。 但,在陵邑县之外,就不是这样了。 特别是像鸿门这样的平原,膏腴之地。 为了兼并土地,也为了积蓄财富,这些家伙就真的是胆大妄为了! 刘进听着,微微一楞,琢磨了一下张越的话后问道:“卿所言,果真?” 张越点点头,从怀中取出一份文牍,交给刘进,道:“殿下,这是鸿门县令龚遂昨日派人送来的鸿门介绍……” 刘进接过来,拿着在手里,看了一遍,然后就低下头来,沉默起来。 文牍之中,所描述的事情,让他目瞪口呆。 若龚遂没有撒谎的话,他只有一个想法——荡平那群豪强! 将他们的脑袋拧下来,踢到塞北的沙漠里去! 因为,龚遂描述的情况,让他有些无法接受——如今鸿门县境内的土地,已经被不过十几户的地主贵族所瓜分了。 属于真正的贫者无立锥之地,富者阡陌连野! 全县境内,普查的情况表明,如今鸿门县,只剩下了两百多户有三十亩以上,两百亩以下的自耕农家庭。 而剩下的三千八百余户,占有土地数量,平均不足十亩。 与之相对应的则是那些豪强们,其名下土地数量,全部超过了数千亩——这还只是登记在册的,没有登记的匿地,恐怕不会少于他们名下的土地。 更让刘进震惊的是这些家伙拥有的奴婢数量——最少的一个,都有着几百人,多的两千余。 他们将土地圈起来,建起庄园,学着长安列侯外戚,修起了围墙,立起了望楼,雇佣着大批的游侠。 放下手里的文牍,刘进怒道:“孔子曰:是可忍孰不可忍也!说的就是现在的情况!” “今鸿门既为孤所治,孤便绝不会坐视不理!” “殿下息怒……”张越劝道:“殿下千金之子也,不可因此事而显怒于外人……况且,此等小事,也不值得殿下出手……” 或许在鸿门县那些地主豪强贵族们是跺跺脚,都要全县地震的大人物。 或许哪怕在关中,这些人也能排的上名号。 但是…… 在权力顶层的人眼里,这些人就像蝼蚁一般,无足轻重,不足挂齿! 刘进以太孙之身,亲自下场,是给那些人抬咖了,甚至连张越出手,都是给他们抬咖! 要对付他们,要铲除他们,非常简单。 一句话,派一个小吏,带上一支军队,就可以连根拔起! 杀人算什么? 王温舒在广平为都尉的时候,就杀光了整个广平的豪强地主,吓得广平附近的齐赵盗贼都不敢靠近广平了,等他迁河内太守,第一年就干掉了整个河内郡境内土地占有排名前一百的所有地主豪强贵族,第二年就干脆清空了整个河内郡土地占有在五千亩以上的地主。 义纵为南阳太守,看到前辈酷吏宁成占地千余顷,一时手痒就将这个曾经担任过九卿,当过郅都小弟的前辈向狗一样从家里拖出来,砍死在南阳的河边。 杨可更牛逼,一个告缗,将汉兴以来的大部分地主豪强势力重新归零。 与之相比,一县豪强,还不如路边的一只蚂蚁。 哪怕他们有关系,在长安朝堂有靠山,在张越和刘进面前也不过是稍微强壮一点的蚂蚁罢了。 但捏死一只小蚂蚁和一只大蚂蚁,对于成年人来说,需要的力道是一样的,甚至若是心情糟一点,讨厌小蚂蚁的时候,用的力气还会大很多! 只是…… 历史已经告诉了张越,地主豪强兼并土地,剥削人民,靠暴力和屠刀是无法禁绝的。 民不畏死,奈何以死畏之? 郅都、宁成、义纵、王温舒、咸宣、杨可,杀的豪强地主加起来足可绕长安一圈。 但他们改变了什么吗? 没有! 义纵去后,南阳很快就再次成为了豪强的乐园,更在东汉成为了东汉帝国幕后的主人之一。 王温舒死,河内豪强卷土重来。 杨可去世后不过十几年,天下豪强地主的数量就恢复到了告缗之前。 甚至出现了像袁广国这样远胜当年卓氏与程郑氏的大富翁,其甚至有财力,独自建设一座可以媲美皇家林苑的袁园。 同样的事情,发生在了之后的无数时代、王朝、社会之中。 事实已经证明了,暴力,只能治标。 唯一能治本的,只有提高生产力,也唯有提高生产力,才能让百姓真正过上好日子! 所以,张越看着刘进,道:“殿下且看臣的手段吧……” 说着,张越便牵上马,与刘进一起从这骊山走下去,走向远方的鸿门县。 正文 第一千零五十一节 治本之路(2) 翻过骊山,就进入了鸿门县。 作为关中平原的门户,鸿门县背靠着渭河,境内足足有着十余条小河小溪,灌溉优势仅次于灞上原的南陵与霸陵,都是那种不怎么需要修水利,老天爷赏饭吃的地方。 但,也正是因此,土地兼并非常激烈。 张越和刘进一路前行,见到的阡陌田野,几乎都连成了一片,没有田埂,没有分界线。 这意味着,这些土地的主人是某一个人的。 刘进气的够呛! 脸色都有些发白了! 如今的他,已经不是小白了,他已然明白,帝国的强盛与否是和自耕农的多寡息息相关的。 赋税、徭役、优质兵源,全赖强大的自耕农阶级。 “卿打算如何做?”刘进终于忍不住问道。 “殿下看着就是了……”张越微笑着道:“臣必定会让这些地主、豪强同意将土地、人口释放出来的……” “那孤便拭目以待……”刘进充满了期待的说道。 一行人,抵达鸿门县城后,便径直进入县衙。 县令龚遂、县尉解延年闻讯急忙出迎。 这两位都是鸿门纳入新丰体系后,从县衙官吏之中选出来,为刘进认可的优秀年轻人。 只是履任时间有点少,至今不足两个月,县内事务都还未完全掌握,加上县中豪强势力,都不将他们放在眼里,以为是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就故意拿捏,搞得好多事情都没有办法展开。 如今,太孙和鹰杨将军亲至,让他们就像见到了亲人一般——总算迎来了撑腰的靠山。 龚遂与解延年将刘进等人请入县衙,然后就开始介绍起鸿门的具体情况,以及他们掌握的数据。 这也是新丰系的特点,从一开始就不爱繁文缛节,喜欢讲数据,做表格。 而随着新丰系的扩张,这一特点,也渐渐的流入了官僚系统之中。 如今,三公九卿有司官署,若报告给上级或者天子的奏疏里,没有数据或者表格,肯定会被人鄙视,甚至受到责罚,会被以为是敷衍上级、藐视天子。 这也算是张越对这个世界最大的影响之一。 听完他们的报告,张越与刘进对视了一眼,基本上与龚遂的报告相差不大,只是多了些细节,多讲了些县内豪强的背景。 只是…… 这些事情,早已不在张越考虑的范围内了。 别说是那些所谓的豪强了,就连其背后的靠山,现在连给张越提鞋的资格都欠奉了。 一个英候的头衔,就足可将他们按在地上肆意摩擦。 所以,张越没有怎么仔细听,在龚遂与解延年说完后,他就道:“鸿门的事情,吾与殿下都已经了解了!” “今日来此,有个事情,请两位去办!” “即刻张贴告示,晓瑜全县:蓄奴危害甚大,君子所不为也!今鸿门蓄奴者众,太孙殿下多有不喜,念及父老不易,故乃许官府平贾以赎奴婢之身!” 讲完这两条,张越就挥手道:“两位立刻去办吧!” 龚遂与解延年闻言,互相看了看,然后才恭身拜道:“诺!” ………………………… 于是,整个鸿门县瞬间哀嚎遍野。 告示一出,全县震动! “官府平贾以赎奴婢?”一个大腹便便的富态男子,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忍不住道:“这是要强买强卖!” 他名下的那些奴婢、寄客、逆旅,可是他家花了二三十年时间,一点点含辛茹苦的积累起来的财富。 现在,上面一句话,空口白牙就想要他放人? 这怎么可能? 他死都不会答应的! 可是,他的家人,却已经被吓坏了,纷纷劝道:“大人,如今可是太孙与那位张蚩尤亲自坐镇鸿门……您还是忍一忍吧……” “对啊,大兄,忍忍吧……” “左右也不过是给那些泥腿子几天自由而已,他们能逃得哪里去呢?” “说不定过几天,日子过不下去了,就又得卖身给咱家,说不定吾等还能赚上一笔呢!” “只有人而无地,他们能跑去那里?!” 听着家人的劝说,这富态男子才终于想通了,点头道:“既是如此……吾就答应了……” “不过那平贾的价钱,决不能低了!” “起码也要一万钱一个,吾才肯点头!” 心里面却是忍不住打起了小算盘,他家蓄奴两百余人,加上寄客、逆旅这样的不在奴册,但实际上与奴婢差不多的完全依附他生存的人口,总数差不多有四百。 四百人,每人一万钱就是四百万钱。 而这些人释放后,没有任何訾产,没有片瓦之地,甚至连一件衣服都没有。 所以,他们必然还是得回来继续依靠自己。 到时候,随便打发两三千钱,说不定就又能买下他们的卖身契。 如此,左手倒右手,差不多就能赚两三百万! 纯粹的暴利! 这样想着,他终于舒服了。 像此人一般的聪明人,整个鸿门不知凡几。 于是,在官府告示贴出,而张蚩尤与太孙殿下坐镇的情况下,在知道不可能拧得过强权的形势下,鸿门地主豪强纷纷‘识时务者为俊杰’,配合官府的工作,一下子就将大批大批的在籍奴婢名单上报给县衙。 有些家伙甚至临时和自家原本借口为‘食客’‘佃户’的逆旅与寄客也都写下卖身契,然后塞入名单里。 县衙方面,却从不计较这些,照单全收。 而且,开出的平贾价格也很良心——完全参考了市场价,以小奴七千、大奴一万五千、女奴一万钱的价格平贾赎买。 而且是赎买一个,就给一个的钱。 于是,数日之间,整个鸿门的地主豪强都像魔怔了一样,带着自家的奴婢、寄客、逆旅往县城赶,就连周围几个县的地主们也闻风而动,求上门来,想要将自家奴婢也塞入其中,赚点辛苦钱。 而县衙方面却是充耳不闻,照单全收。 短短的三天内,鸿门县衙就为超过八千的奴婢赎身。 只是,有一个奇怪的地方——这些人在赎身后,没有和过去一样,由官府发点钱粮,就地安置,恰恰相反,他们的自由和过去一般,完全受限。 且被县衙安置在县城旁边,并且由一支从万年县奉命赶来的校尉部看管和保护。 不过,并没有人关心这个事情。 所有人都在忙着赚钱,都在期盼着,等风声过后,再低价回购这些奴婢。 论起占公家便宜这种事情,地主们可是一个塞一个的精明。 直到第四天…… 无数人一觉醒来,赫然发现,驰道上,出现了大量的商队。 而这些商队的旗号,每一家都是那么的响亮! 袁氏、杨氏、张氏、田氏、郑氏,每一个都是大名鼎鼎的巨贾家族。 除了这些大贾,关中列侯勋贵们的白手套们,也是浩浩荡荡,源源不断的从驰道上赶来。 其他地方知名的大贾,亦是为数不少! 而这些人,有一个共同的特征——都是新丰工坊署的作坊主。 他们抵达鸿门县城后,旋即就进入了那个为汉军保护的赎身奴婢的临时居住处。 然后,无数人眼睁睁的看着,这些家伙,笑嘻嘻的从那里,将一批批的奴婢带出来。 然后,让这些人穿上崭新的工装,又发给他们一袋粮食,一小袋盐与油,接着在新丰县丞陈万年、新丰工商署令吏桑钧、鸿门县令龚遂,县尉解延年的见证下,这些商贾与那些赎身奴婢,签订了为期三年的契约。 契约由三个部分组成。 第一个部分是鸿门县与被赎身奴婢之间签订。 内容也很简单,就是这些人承认,自己欠下了鸿门县赎身费用若干,并承诺愿意服从鸿门管理,听从县衙吩咐,以偿还欠下的债务、利息。 然后,鸿门县与新丰县之间签订契约,内容同样简单——两县表示,愿意在共同‘建小康、兴太平’的道路上合作,并为此展开人员、官员的交流。 然后,鸿门县表示为了帮助新丰工坊园发展,愿意向新丰工坊园输送务工人员若干。 新丰方面表示,欢迎鸿门兄弟加入太孙殿下的大家庭,并愿给鸿门父老来新丰务工创造有利条件。 然后,新丰县衙方面,就和赶来的作坊主们签订合约。 将鸿门被赎身的奴婢们,派遣至各作坊从事作坊手工生产。 而作坊主们承诺,按月给付薪酬,并承担派遣至工坊的工人的生活费用、起居住宿。 并且,他们愿意立刻支付这些人的赎身费用! 没办法! 现在新丰的工坊产业,蒸蒸日上,产品行销整个关中,并辐射至河洛、齐楚、燕赵。 每天订单接到手软,他们唯一头疼的只有一个问题——没有人手! 他们实在是太缺人手了! 哪怕是把少府的匈奴战俘都买光,他们还是缺人! 缺乏劳动力,导致他们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五铢钱从眼前溜走! 这简直不能忍! 于是,在听说了鸿门这里有好几千的富余劳动力后,谁还坐得住? 马上就提起家里的五铢钱,带着人跑过来了。 于是,鸿门的地主豪强,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新丰来的作坊主们,三下五除二,将他们过去的奴婢、寄客、逆旅,统统带走。 便是孩子,他们也不放过。 女人,尤其是会纺织的女人,更是引发了争抢! 当,作坊主们在军队和自己的护卫保护下,带着数千鸿门人离开。 鸿门的地主豪强们瞬间坐蜡了。 因为他们差不多已经将自己家里的奴婢,连带着好不容易隐匿下来的寄客、逆旅都卖钱了。 现在,这些人兴高采烈的跟着新丰的作坊主们去新丰作坊里去了。 而他们的土地,却依然需要人耕作、打理。 于是,他们瞬间陷入了一个困境之中——空有大片土地,却没有人手。 没办法,只能去找那些剩下的佃户,让这些佃户帮忙耕作。 然而农民也不是傻子。 见到这些地主们明摆着没有人手照料土地,打理耕地,谁还不会坐地起价啊? 若在过去,农民们迎来的很可能是地主豢养的打手们的棍棒。 但现在…… 地主豪强们,却对这些农民的坐地起价,失去了威慑力量。 因为,那位张蚩尤,就坐镇鸿门之中,谁不要命了,敢顶着他的霉头搞事情,不怕被杀全家吗? 屋漏偏逢连夜雨! 对于鸿门的地主豪强们来说,这个八月简直是噩梦! 辛辛苦苦积累数十年的奴婢、寄客、逆旅被一扫而空,才一天,县衙方面就又发布告示,晓瑜全县,并派出大量官吏,深入地方乡亭宣讲。 告示与宣讲的内容只有一个——太孙殿下怜悯鸿门父老,故特地开恩,准许鸿门父老往新丰工坊务工。 工钱、待遇,都被列了出来! 一个成年男子,每天工钱二十到五十钱,未成年的使男也有十钱一天。 若是懂木匠、泥瓦、冶铁的工匠,则可以与作坊面议。 此外,还招聘女工,懂织造最佳,工钱甚至比男子还高,熟练的织工一日开到了六十钱的薪水。 除此之外,新丰方面还提供一日三餐。 这下子,整个鸿门的佃户都坐不住了! 他们给地主豪强们耕作,一年辛辛苦苦,才几个钱啊? 说不定还要倒欠老爷们许多! 如今,新丰务工的收入竟能有这么多? 谁还能安坐?! 加上,这个事情还有官府背书,有太孙的保证。 于是,家家户户,纷纷收拾起行囊,往县城赶去。 地主豪强们顿时慌了神,想要阻止。 然而,他们的打手刚出门,就发现道路上,出现了汉军的骑兵。 明晃晃的刀枪,吓得这些家伙连气都不敢出就缩了回去。 到了这一步,鸿门的豪强地主们发现,他们已经陷入了绝境! 他们现在空有土地,但就是没有给他们耕作的人了。 奴婢、逆旅、寄客,已去新丰,说不定都进了作坊了。 而剩下的佃户,也要被新丰拐跑。 从前,无往而不利的盘外招,在真正的强权面前,和泥一样——他们背后的主子,只是听到张蚩尤三个字,就已经吓得魂飞魄散。 怎么办? 成为了他们每一个人不得不面对的问题。 正文 第一千零五十二节 噩耗 鸿门县,瞬间一片鸡飞狗跳。 大量人口,向着新丰聚集,更有许多家庭,拖家带口,往新丰迁徙。 短短两日,就有差不多一千户的百姓,打算搬去新丰了。 这吓坏了整个鸿门的地主! 他们终于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了! 若没有佃户、奴婢,谁去给他们耕作? 靠他们家的那些大少爷、大小姐? 显然,这是不可能的! 但…… 他们又没有什么办法来阻止这一切,去告状吧,找谁告呢? 官府? 且不说有没有衙门敢接这个案子,就算接了,怕是端坐高堂之上的大员,惊堂木一拍就吆喝了起来:“堂下何人?缘何状告本官?” 找后台? 如今,他们曾经的后台靠山,已经全部装死了。 甚至已经有人在忙着切割关系了。 一个敢帮他们说话的人都没有! 哪怕他们托了关系,去找丞相府的人,想着敌人的敌人就朋友,结果,派去联络的人被丞相府的人直接抓起来,丢进了监牢,罪名是‘诽谤太孙殿下’。 好不容易花了血本将人捞出来,再打探清楚事情始末,每一个人都感到脖子发凉、寒毛倒立! 根据他们重金疏通的关系的那人的说法是:“你们是想找死吗?这个时候想拖丞相府下水?嗯?当丞相府是傻子吗?还好你们接触到的人级别不高,否则,都不用张蚩尤出手,丞相就会摁死你们!” 直到这个时候,他们中的聪明者才醒悟过来。 现在,丞相和整个贰师将军系,哪里敢主动掺和鹰杨将军的事情? 避都来不及! 若有事情找上门来,为了洗脱嫌疑,也为超脱事外,丞相府的人只会比鹰扬系的下手更狠! 为何? 答案是如今的贰师将军正在前线全力指挥大战,整个贰师系将赌注都压在了战争上。 任何可能干扰或者影响前线的事情,都会被他们视为大敌,优先处置。 而现在,贰师系最怕的就是落人口实,给那位鹰扬将军撕毁承诺,下场甚至直接介入河西战争的借口。 而他们傻兮兮的送上门去,简直是蠢不自知,在丞相和贰师将军的人眼里,他们的行为,甚至可能会被理解为‘鹰扬系自导自演’的闹剧。 直接标黑,精准点草,自是合情合理。 于是,这些人悲哀的发现了自己在这个国家的地位,并不比那些曾被他们欺压、剥削、压榨的农民高。 在顶层眼中,两者其实是一个阶级。 都是韭菜,皆为蝼蚁。 生死无足轻重,兴衰不值一提! 搞明白这一点,这些地主豪强们回到家里,就只能唉声叹息,自怨自艾。 但现实又逼迫他们不得不解决问题。 因为,倘若在奴婢们走了后,佃户也跟着跑路。 那么,他们的土地今年恐怕会绝收。 那不仅仅因为着今年颗粒无收,还意味着前期的投入,全部打水漂。 为这些土地而高价购入的水车、耧车、种子、肥料等,可是一笔不菲的数字。 没办法,为了阻止佃农继续流失,这些地主中的一些人只好开始减租减息。 甚至,不得不捏着鼻子,提着米肉油盐,挨家挨户的上门讲好话。 地租直接从七成,降到五成,从前借的钱的利息免掉一半。 又拿出乡党之情,保证以后,一定好好善待乡邻。 然后,又进一步的退让到只要留下来,地租直接优惠到四成,利息减免七成,并不计算复利。 这样好说歹说,才留下了一些佃户。 而减租的事情,只要有人开头了,就再难抑制。 很快,整个鸿门的地租,都开始下降。 没办法,不降地租,佃农就要跑光了! 没有佃农,他们土地再多,也没有半分收益,甚至要亏本! 毕竟,朝廷可是从不管什么客观理由。 分摊到土地上的刍稿税、田税,都是要收的,交不上的,直接抄家、抓人。 …………………………………… 这个时候,张越和刘进,已然离开鸿门,开始渡河,前往万年。 经过鸿门一役,刘进真是大开眼界。 一路上,一直找着张越讨论鸿门的事情。 “卿之妙策,孤真是叹为观止啊!”刘进夸赞着:“不动声色而解一县之难题,折服全县豪强!” 只是想着,看到的那些地主豪绅们吃瘪与窘迫的神态,刘进便只觉得念头通达,爽到不行! 更妙的是——这一次,除了鸿门那帮劣绅地主外,所有的参与方全部赚了。 鸿门县,解决了多年的沉珂之疾,还帮助大量佃户和贫民争取到了相对不错的地租。 百姓负担直接减半! 更有大批的佃户与贫民,跟着新丰来的商队,前往新丰务工。 而新丰方面,则得到了大批优质的廉价劳动力。 像是那些奴婢、逆旅、寄客,都是非常优质的劳动力,任劳任怨,只要给口吃的,就能从天明做到日落。 工钱却低的可怜! 按照他们与新丰、鸿门之间签的契约。 他们是作为鸿门县借调给新丰县,然后由新丰县县衙派遣至诸工坊的工人。 契约规定,他们将无条件服从官府的调配和管理,为作坊劳作三年,以偿还官府为他们赎身的本息。 当然,三年期满后,他们除了获得自由身外,还将拿到根据其表现,得到一定数额的薪酬。 还将学到技术! 这对那些过去可怜的奴婢来说,这简直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 而对新丰和鸿门两县的官府来说,这个事情同样赚了。 鸿门县看上去支出了很多,但实则,赎买费用早就有人兜底。 花个两三万钱就得到一个青壮劳动力三年的使用权,作坊主们笑的头都歪掉了。 在这个里面,唯一的输家,就是鸿门的地主豪强们。 他们除了得到了一堆五铢钱外,损失惨重。 就是那些五铢钱,也将很快全部被吐出来! 因为,刘进已经打算再过一段时间,对鸿门境内的土地与人口进行清查。 这是他的领县,他想怎么玩就可以怎么玩! 这样想着,刘进就问道:“张卿,你说,孤去万年也这样搞一下如何?” 张越一听,立刻就笑了:“殿下,万年不同于鸿门,那可是陵邑县!” 陵邑县的好处,就是地主豪强势力不强,而自耕农阶级强盛。 如南陵县,大部分的地主和过去的老张家一般,不过几百亩撑死了一千亩地。 土地兼并和矛盾不算剧烈,在可接受范围。 “啊……”刘进不免有些失望,旋即他就又兴奋起来:“那孤去父亲大人的领地呢?” 太子如今离京,其太子领县,暂时为太子家令及太子属官治之。 作为太孙,刘进确实有资格和能力插手其中。 但张越却摇头道:“殿下,凡事不可操之过急!饭得一口一口吃!如今,天下粮食产量暂时未太过富裕,似鸿门这样的事情,先缓缓在言!” 不谈粮食产量就要搞工业的必然是在耍流氓! 后世英国的工业革命的基础,就是建立在大英帝国海量的殖民地基础之上。 没有殖民地源源不断的粮食与原料供应,就英伦三岛的土地想玩工业革命?羊吃人? 恐怕英格兰人会和爱尔兰一样,饿死大半! 放到如今的汉室,粮食产量就更加重要了。 要知道,曾经汉室连百姓用粮食酿酒都是严厉禁绝的。 在某些年月,打击和惩罚私酒,是地方官府与朝堂的头号任务! 从这里就可以窥见到西元前的时代,粮食的重要性! 新丰也就是张越搞出了高产小麦,才有的现在作坊扩大的基础。 刘进却是失望的出了一口气,现在在他眼里,新丰的作坊,俨然已经成为了未来的希望。 因为,无论从那个角度来看,作坊工人的收入与生活水平,都远胜农民,尤其是贫民! 至少,作坊工人的薪水,足可保证他们可以养活家人,吃饱肚子,甚至还能攒下些余钱。 张越看着,连忙安慰和鼓励这位帝国的太孙殿下:“殿下勿忧,待明年宿麦收获后,新丰工坊就可以再次扩大规模了!” 刘进听着,终于笑了起来,道:“那便明岁再言!” ………………………………………… 自鸿门至万年,花了半天时间。 一到万年境内,特别是靠近万年县城,张越和刘进都明显闻到了空气中充溢的硝烟气味。 驰道上每时每刻,都有着满载粮草与军械的车马来来往往。 大批的民夫、刑徒,在军队的看押下,一路向北,朝着河西进发。 而有关战争的声音,也多了起来。 进入万年县城后,官员一下子就多了起来。 丞相府、太仆、少府、光禄勋乃至于大鸿胪的官员,成群结队的出没。 扯着大嗓门的将官,到处催促着。 “你们太仆怎么搞的?定好的挽马,为何还不送来?误了前方战事,便是太仆卿也未必护得住尔等!” “少府的粟米与麦豆,什么时候送到?快点!” “光禄勋,你们答应补充的郎官,何时可以到位?令居和轮台可都在等着这些郎官补充呢!” “药材!药材!药材!前线将士正在流血流汗,尔等筹集药材,何故如此之慢?” 显然,这些人皆是李广利派驻在万年的代表,他们的工作就是不断的催促有关各方加急调拨物资,并与丞相府对接相关工作,保障前线战事。 张越看着这一切,心中一动,想起了自己离开长安七八日,没有怎么关心河西战事,不知如今河西那边局势如何了? 便掀开车帘,对着一直骑马在侧的田水吩咐道:“田水,汝去打探一下,如今河西战事如何了?” “诺!”田水立刻领命而去。 但没有多久,他就回来了。 与他一起回来的,还有一位老熟人——郭穰。 “鹰扬、太孙殿下!”郭穰气喘吁吁的来到刘进宫车之前,下马拜道:“陛下请鹰扬与殿下,马上回京!” “怎么了?”张越立刻问道。 “刚刚得到贰师将军紧急奏报:轮台失陷!”郭穰叩首道。 “啊!”刘进闻言立刻起身出车。 张越也是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怎会如此之快?” 从轮台至长安,一万余里,快马日夜不休,也要七八天之久。 换而言之,轮台的失陷至少是在八天之前。 差不多是张越与刘进离京的时间,稍微在心里换算了一下,张越就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了? 这意味着,匈奴人可能只花了三五天的功夫,就攻陷了轮台! 这简直完全超出了世人对匈奴人的印象! 要知道,过去匈奴人攻城的技术是相当拙劣的。 哪怕其在全盛时期,多半也是靠着内应才拿下的那些坚城。 而轮台显然是不可能存在什么内应的。 换而言之,匈奴人掌握了攻城手段! 便听郭穰道:“奴婢听说,贰师将军奏报天子言:匈奴以坚昆王李陵为帅,陵使西域诸国工匠作炮车数十具,又以龟兹、尉黎等国数万人马轮番攻城,轮台抵抗三日后,三面城墙倒塌,再难为继,轮台都尉李晟战死,校尉任侃等率众突围,得脱者,不过两千,余者皆陷于城中!” “李陵!”张越瞪大了眼睛,像听到神话了一般,但旋即他就低下头来。 史记之中,太史公曾记录了李陵不与汉军为敌的故事。 然而,汉书之中却记载了李陵率军与汉大鸿胪商丘成的大军对峙,并击败后者的记录。 况且,作为穿越至这个时代的人,张越清楚,太史公在史记之中,对李陵是多有美化的。 旁的不说,史记之中,李陵兵败之前,发现自己的军队里有着随军的军妓,于是认为就是这些女人的存在让自己倒霉,于是全部杀掉的故事,便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谎言! 因为…… 如今的汉军,是携带女眷的! 特别是河西汉军,都是带着妻妾的! 河西的移民中,有许多都是奉命前去戍边的军人的后代! 而后世出土的汉简,更是清晰无误的表明了这些事实——汉军,特别是边军,都是带着家眷的! 不然,叫一群男人,在远离家乡数千里之外的河西戍边数年甚至十几年。 除了基佬谁肯答应?谁又愿意答应? 换而言之,李陵杀掉的那些女人,其实是汉军的女眷。 即使退一万步,那些女人真的是所谓的军妓,李陵之前是不可能不知道她们的存在的。 军队里带着女人,而且是几百甚至上千的女人,这么显眼的群体,李陵是瞎了还是聋了? 故而,其实,李陵的行为,真的很不男人,完全就是在甩锅,甚至是在泄愤,将自己的失败,推给一群什么都不知道,原本需要他保护的弱女子。 之后的表现,更是印证了这一点——明明说好了,大家一起突围,不成功就成仁。 更放出了大话:“公止,吾不死,非壮士也!” 感动的其他人稀里哗啦,跟着李陵一起拼死突围。 李陵的副将韩延年更是身先士卒,冲在最前面,与匈奴人战到力竭而亡。 李陵呢? 单于骑兵之前,忽然就想通了,觉得不值得,很快就翻身下马投降了单于。 只是可怜当年跟随他一起突围的那数十名壮士,以及在浚稽山群山之中,追随在他左右,不离不弃,死在深山与荒野之中的将士们。 想到这里,张越忍不住叹道:“李少卿啊李少卿,汝祖汝父,一世英名,将因汝而尽丧!” 李陵,失去了最后的洗白机会。 他明目张胆的以匈奴主帅身份,指挥匈奴军队,攻陷轮台。 这是太史公再写十篇感人肺腑的文章也洗白不了的行为! 正文 第一千零五十三节 献策 急急忙忙回到长安,张越发现一切都已经乱套了。 轮台的快速失陷,导致一系列连锁反应。 其中最重要的一个点便是——汉军在西域的支点没有了。 没有轮台的支撑,李广利的大军便失去了在西域围歼匈奴主力的可能。 因为对方已经没有了束缚,战争的主动权,回到了对手手里。 现在,可以选择战场的人变成了匈奴! 他们可以在轮台开战,也可以在天山开战,甚至可以选择与汉军会猎于西域的某个王国,还可以选择撤退。 而李广利则必须赌匈奴人的主力的方位了。 赌错了,不仅仅会白费力气,还可能露出破绽,让匈奴有机可乘! 而赌博这种东西,素来需要运气。 赌错了就满盘皆输! 故而,丞相府已经乱成一团。 朝野上下也都是一片惊慌。 建章宫里,更是充斥着浮躁的气息。 文官就是这样,听风就是雨,最喜欢脑补和自己吓自己。 当然,这也不能怪他们! 轮台一战,李广利若败,甚至只是吃了点小亏,上上下下,参与战争的人都将吃不了兜着走! 天子问责,可不会仅仅只问李广利,而是所有相关方! 就像上次天山会战,李陵兵团覆灭,板子打下去,与李陵走的近的人,全部有罪! 太史令司马迁只是给李陵分辨了一句,便被打入监牢,判了死刑,最后自请腐刑才免死! 故而,当张越回到建章宫,无数人看他的眼神都变了。 哪怕是贰师系的官僚,现在也顾不得那许多了。 无数人隔着老远,就对张越喊话:“鹰扬!张鹰扬,救救河西吧!” “请鹰杨将军为河西大军上下士卒着想……” “如今天下能救河西者,鹰扬也!请鹰扬出师!” 对于这些话,张越充耳不闻,一路前行,来到温室殿,这里已经聚集了大量贵族、文官、武将。 他们聚集在一起,满脸愁容的讨论着前线的事情。 见到刘进和张越到来,这些人连忙上前行礼:“臣等拜见太孙殿下、见过鹰扬将军!” “免礼!”刘进道:“皇祖父现在在哪里?” “启奏殿下,陛下正在殿中与丞相等议事!”一位贵族上前答道。 …………………… 温室殿内。 军事会议已经持续了整整一夜,直到如今,依然没有散会。 天子红着眼睛,看着他面前的群臣,心中怒火如同火山口内喷薄欲出的熔岩! “事前,尔等一个一个都拍着胸膛向朕保证,匈奴已是丧家之犬,不足为惧,况其王庭主力远在漠北,而羌胡更不过是螳臂当车之蝼蚁,遣一都尉可平之!” “现在呢?!” 所有人,包括丞相刘屈氂在内,都只能趴在地上,将脑袋深深的贴在冰冷的地板上,一句话都不敢说。 如今的局势,已经在向着极端不利汉军的方向发展。 战前的计划,现在更是全面崩塌。 在原本的设想之中,轮台城高墙坚,匈奴人别说几天了,便是几十天、几百天也未必可以攻陷! 哪成想,不过数日,轮台城便被匈奴人用炮车与不惜代价的轮番进攻而打破。 守将李晟战死,只有两千余残兵突围而出。 剩下的守军,不是被俘,就是已经战死。 轮台之陷,创造了汉军自李陵兵团覆灭以来最严重的失败,成为了汉军历史上排名前五的惨痛失败! 这还不算。 轮台一陷,汉军的河西战略立刻就陷入僵局。 双线作战的劣势与弊端,立刻凸显无疑! 因为两线作战,导致了朝堂需要向河西输送双倍的物资、人员、军械,需要保持两套后勤力量。 而且,双线作战,分散了河西的资源与力量。 哪怕再怎么调集物资,集中兵力,用于西域方向的力量,也将大打折扣。 这是小孩子都知道的事情——当一个人需要面对两个人的时候,哪怕那两个人比自己小很多,瘦很多,自身的注意力与力量也会不可避免被分散,所以民间有一句谚语:双拳难敌四手! 可惜,在那个时候,根本没有人cut这个。 有也被无视了。 上至天子,下至群臣,乃至于前线的将军校尉们,都不觉得同时打匈奴与羌胡有什么问题! 匈奴? 刚刚才被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年轻按在地上摩擦,连其龙城也被汉军占领,并在其中举行盛大的阅兵与祭奠仪式,连其圣山也为汉军攻占,再次成为了汉军炫耀武功的场所。 其母阏氏夹着尾巴逃入燕然山,右贤王被俘,整个漠北左翼几乎为汉军一扫而光。 最后,汉军更是带着战利品和俘虏,在匈奴主力骑兵面前,全身而退。 匈奴人甚至不敢追击,还得乖乖的送还历来被俘、被掳以及被扣押的汉使、汉军、汉商、汉民。 大汉帝国的铁蹄,将匈奴人的大纛彻底踏碎! 现在,汉军以精锐之师,举天下精锐,打匈奴一个西域部分,没有人觉得有什么问题? 至于羌胡? 那就更简单了。 很多人甚至觉得,只消数天,至多半个月便可以砍光这些废物的脑袋! 但事实却是,直到三天前,令居方面依然在激战。 护羌校尉范明友甚至多次派人回京状告武威将军赵新弟,指责后者避战,坐视羌胡攻城。 于是,双线作战,成为了噩梦。 不止是后勤上,更是正治上的噩梦! 因为,当今天子最擅长的事情就是秋风算账! 现在也是一般! 此刻,这位暴怒的君王,就像一头好斗的野牛一样,握着他的天子剑,一个一个的开始点草起来:“丞相,朕早先曾下诏命贰师将军谨遵朕命,遣使告羌胡,悬赏以取反汉者首级,何故朕闻河西四郡监御史及凉州刺史报曰:贰师未命人告羌胡?” 刘屈氂听着瑟瑟发抖,脱帽谢罪,拜道:“陛下,臣以为此乃诬告!贰师将军素来忠心耿耿,安能做此贼臣之事?必是有小人陷害,还望陛下明察之!” “哼!”天子冷哼一声,这个事情,其实在场的人都心知肚明是个什么情况? 贰师将军李广利想着拿羌人、月氏人的脑袋来换军功,而河西四郡的附庸、义从们,则虎视眈眈于月氏人所占的湟水流域,想要取而代之。 朝堂上的大臣,则觉得这是无足轻重的小事情。 若非是并州刺史,一直是他亲自委派的人。 而且,少府和太仆在河西有着官吏,恐怕连他这个天子也会被蒙在鼓里。 先前不捅破这个事情,是因为其实他也没觉得有什么大不了的。 如今将它拿出来,则是为了敲打一下刘屈氂,其实也是在甩锅! 将责任与问题,全部甩给下面的人。 乃是君王的本能,更是统治者的天赋。 别说是君王这种毒菜者了,便是后世一个公司里的小领导都是这样。 功劳我来,背锅你去! 刘屈氂却是被吓得浑身发抖,紧张的手脚都在哆嗦。 “还有你们!”天子扫了一眼刘屈氂后,瞪着眼睛,看向其他人:“尔等身为国家九卿,两千石、列侯,却不能佐朕以明军国之事……” “臣等死罪!”满殿大臣,立刻脱帽叩首。 大部分人早已经习惯了今天这样的场面,跪舔和认错的速度堪称光速。 “哼!”天子一挥手,坐回御座,然后道:“朕算是白养你们了!” 内心之中,这位陛下满心都是怒意。 只觉得面前这些大臣,全部是酒囊饭袋! 居然没有一个能事前将问题与可能发生的弊端告诉他! 这算什么大臣? 让他不得不怀疑这些人的忠诚到底有多少? 就在这时,谒者令郭穰走进来,恭身拜道:“陛下,太孙殿下与鹰杨将军在殿外求见!” 天子闻言,神色马上就变得温和起来,道:“宣!” 片刻后,张越就跟在刘进身后,走进这殿中。 一入殿内,他便马上看到了趴满整个殿堂的大臣们。 丞相刘屈氂带头,少府、太仆、太常、卫尉、大鸿胪…… 三公九卿们,全部都趴在地上,冠帽放在一旁,头都不敢抬的样子。 张越就知道,天子又发怒了。 刘进也明白这个情况,所以小心翼翼的拜道:“孙臣恭问大人安!” 张越紧随其后,拜道:“臣毅恭问吾皇,吾皇万寿无疆!” “免礼……”天子勉强露出一个笑容,吩咐道:“给太孙和鹰杨将军赐座!” “诺!”郭穰连忙上前,带着人给刘进和张越收拾好地方,再将两人请过去坐下来。 “鹰杨将军!”天子还未待张越屁股落下来,就问道:“轮台失陷的事情,将军想必已经知道了,朕想问问将军,如今,还有何补救之策?” 张越闻言,想了想,拜道:“启禀陛下,臣未知西域地理,不明前线之事,本不该枉加议论,不过既然陛下垂询,那臣斗胆建议——如今上策莫如立刻撤兵!” 任何玩过RTS游戏的玩家都知道,当有一个基地被敌人的主力摧毁,而且敌人正占据着有利地形,隐藏在战争迷雾后的时候,明智的选手都会忘记那个损失的基地,将自己的主力撤回来,赶紧抢占新的资源点。 而在现实中,就更是如此了。 一时一地的得失,根本算不得什么。 保存我军的有生力量,保存我军的战争潜力,才是关键。 天子听着,却是摇摇头,道:“这是不可能的事情!” “轮台失陷,朕的子民落于胡虏之手,朕若见死不救,有何面目居于天下万国万民之上,有何颜面去向高帝、太宗、先帝交代?” “自古君子复仇,若有能力,必当场还报!” 张越听着,心里早就知道是这个样子。 毕竟,人类不是机器,不可能永远保持理智。 而当今天子更是如此。 轮台的陷落,让他必须做点什么,来找回场子! 好在,在回来的路上,张越已经想好了对策,于是他上前拜道:“既然如此,那臣斗胆建议,陛下与匈奴兑子!” “兑子?”天子奇了:“怎么个兑法?” “陛下,轮台远离边墙,虽置于西域要道之上,但于我朝,其实作用不大……”张越恭身说道。 这是事实! 轮台要塞,远离汉土,位于计示水流域,距离玉门一千多里。 其战略作用,其实更多的是恶心匈奴。 至少在现在来说是这样的。 对汉室而言,维系一个这样的飞地,其实损耗巨大。 张越抬起头来,看着天子,道:“臣建议,贰师大军立刻转向,挥师白龙堆,取匈奴车师地,攻入蒲类诸国,于此屯田,甚至建立郡县,修建边墙,将整个蒲昌海纳入我朝控制!” “如此,我朝将控扼匈奴进出西域北道的战略要地,若将来有机会,夺下天山北麓,甚至可以掐断匈奴漠北与西域之间的联系!” “而如今,正是千载难逢的良机!” “匈奴主力尽在天山南麓,与蒲昌海,相距一千余里,而我军主力则已出玉门、居延,若贰师此时选择放弃向天山南麓进军,转而选择蒲昌海地区,以夺取白龙堆,攻占车师、蒲类诸国为战略目标,则匈奴受到的打击,将比我朝失陷轮台还要剧烈!” 蒲昌海,就是后世的罗布泊。 在这个塔里木河没有改道,依旧通过其南河支流不断注入罗布泊的时代,整个蒲昌海周围数百里,是西域的绿洲与农业繁荣之地。 因蒲昌海的缘故,后世荒芜的戈壁与沙漠,现在亦是生命繁荣的乐园。 匈奴人就是通过蒲昌海以及其身后的蒲类诸国,从漠北进入天山南麓,然后控制天山南北,统治西域的。 汉军若是拿下这一地区,对于匈奴来说,等若其生命线被汉军所威胁。 从此以后,他们再想随意的进出西域,那就要受到汉军的打击与监视了。 甚至可以这么说——若蒲昌海与天山南麓脚下的蒲类诸国为汉军控制,则匈奴将可能会被分割为两个部分——西域匈奴与漠北匈奴。 天子听着,目光灼灼,显然大为意动。 正文 第一千零五十四节 天威难测 可惜,天子再三想了想,还是坚定的摇头:“若弃轮台而取车师地,朕恐天下因此轻汉!” 对于这位陛下来说,有仇必报,有恨必偿,乃是天经地义的道理。 拖拖拉拉也不是他的性格! 更何况,他现在已经老了! 虽然近来身体状况大为好转,但那也是相对于延和之前。 事实上,这位陛下很清楚,他的身体在不断衰老。 就像一颗枯萎的大树,表面上看着似乎风华正茂,但实则内部已满是蛀虫与腐烂的根系。 可能一阵狂风过后,便会轰然倒塌。 这使得他开始设计自己的身后事,也令他的性格更加急躁! 不然,他怎么会默许李广利在河西双线作战? 说到底,是因为他想要尽快看到成绩,尽快的在他手里,结束这场已然延绵三十几年,旷日持久的战争。 以令自己在青史之上,留下浓厚一笔。 功绩与成就,超越父祖! 于是,哪怕身死,也有机会和那张子重所言一般,死而为神,与三王五帝一般,垂于天地,永恒不灭! 故而,让他放弃在西域,在轮台附近,在天山南麓与匈奴西域主力决战,一战而定西域之事的图谋,几乎与让他相信世上不存在长生不死的神药一样困难。 当然,顾忌外界,特别是四夷从此‘轻汉’也占了一定比例。 张越听着,却是头疼不已。 这位陛下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头铁的不行啊! 不过,仔细想想,他确实是这样的性格。 刚刚登基,就敢发动建元新政,新政失败后,蛰伏几年,太皇太后一驾崩,马上就力排众议,发起马邑之谋,并借此开启与匈奴的全面战争! 汉军的第一次出塞,败的惨不忍睹。 朝野内外‘莫如和亲便’的声音沸沸扬扬之刻,就是这位陛下,无视了一切反对,用天子的特权,强行通过了扩军和骑兵建设计划。 于是才有了卫青第二次出塞的辉煌胜利。 于这位陛下而言,不撞南山不回头这句话正是为其量身定做的。 想要让他改变主意?大抵就和让小学生不玩农药一样困难。 想到这里,张越只好劝道:“陛下,若王师拿下白龙堆与车师地,就可以以此为质与匈奴谈判赎回轮台失陷将士……” 天子却是铁了心,摇头道:“朕意已决,卿勿复再言!” “轮台之战,已如离弦之箭,势在必行!” “卿知消说,如今,有何办法,迫匈奴主力与我决战!” 张越奇怪了起来,因为,这位陛下固然顽固、执拗,但却不是那种听不进意见,不会分辨是非的铁憨憨。 换而言之,这里面……有问题。 想到这里,张越就只好拜道:“启奏陛下,若王师要与匈奴决战,那么以微臣之见,贰师将军当不可分兵!” “王师主力,需聚集在一处,且前后距离与纵深不能超过三百里,以方便随时救援!” “王师当稳打稳扎,不冒进,不贪功,每日行军距离不超过六十里……” “自楼兰向北,一字排开,逐步推进,直逼匈奴焉奢、尉黎,攻敌所必救!” “如此,匈奴主力就将不得不与我军在天山北麓脚下开战!” 天子听着,眉头微微一扬,笑了起来:“卿本少年,何故想法如此老成?” 丞相刘屈氂等人,也都低着头,偷笑起来。 在他们看来,张子重的这个策略,连小孩子都想的出来。 简单到让人鄙视。 完完全全就是在拿着粮食、黄金和布帛在烧的方法。 照其所言,汉军主力集结在一个纵深三百里的区域,按照每天六十里的行军速度,一步步向前蹭过去。 十余万大军,加上三倍、四倍于此的民夫,延绵成一条漫长的长龙。 匈奴人确实将对此毫无办法。 但,恐怕烧不了几个月,少府和大司农的钱粮就要烧光了! 然而,众人只听到天子笑道:“不过,朕以为可行!” “大不了,朕暂停茂陵工程,减少宫室开支,缩减官吏赏赐……”这位陛下站起身来,道:“太初之中,两伐大宛,不就是这样过来的吗?” 其他大臣,纷纷瞠目结舌,不可思议的抬起头来。 丞相刘屈氂刚想开口,但话到嘴边却不由自主的咽了下去。 因为,他看到了天子的眼神,凌厉而不容置喙! 于是,他只能俯首拜道:“陛下圣明,臣附议!” 刘屈氂这一开口,其他大臣纷纷跟进:“陛下圣明,臣等附议!” 天子握着他手里的天子剑,道:“那就这样办吧!丞相,请与九卿拟诏,交朕过目后,以八百里加急日夜不停,发往河西,使贰师将军知朕之意!” 他看向一直侍立在一侧的王莽,道:“王莽,朕命卿为西域都护,持节使者,立刻启程,往河西而去,以朕之命,节制河西四郡上下官署、军民,全力支持贰师将军战略,敢有不从者,卿可自决之!” 王莽立刻上前,恭身受命:“臣谨奉诏!” 直到此刻,其他人才反应过来。 事情没有想象中那么简单! 天子在这个时候,忽然采纳那位鹰杨将军的建议,还派出其亲信心腹王莽持节出发。 名为支持、辅佐贰师将军,但实则恐怕是监督和节制贰师将军,分其权柄,操其后勤。 只是说得好听,但实则一旦贰师将军敢违背朝堂部署与天子意志,这位持节使者,便可以以天子节与天子钦使身份,从容夺其军权! 而在汉室,无论在什么地方,天子威权都是至高无上的。 大汉边军,更是如此。 天子节在,休说是李广利了,便是卫青霍去病,也得俯首称臣,任由宰割! 没别的原因——持节使者,只需持节在军营里走一遍,喊一嗓子:为刘氏者左袒。 瞬间,全军上下,就都会光着膀子,跟着使者的军旗走了。 …………………… 散朝后,丞相刘屈氂几乎是颤抖着脚步,走出的温室殿。 回首一看那深邃的宫阙,他竟感觉仿佛看到了一头无可名状的怪物一样,整个人从灵魂深处,生出战栗与臣服的可怖! 此刻,他想起了自己的父亲,也就是已故的中山靖王生前醉酒之时曾对他说过的话:“当今天子……嘿嘿……那可是吾等兄弟之中,最是凉薄无情之人呐!” “其心如铁,其情如冰,其志如火……” 从前,刘屈氂还觉得自己的父亲是酒后胡言。 如今想来,真的是一字不差! 再想想,他的上一代,那些先帝诸子们。 临江哀王等早夭的不算,河间献王刘德、江都易王刘非、赵敬肃王刘彭祖、乃父刘胜、胶东康王刘寄、鲁共王刘余等兄弟,皆是惊才绝艳之人。 哪怕是其中最平庸的长沙定王刘发,那也是至情至孝之人。 然而…… 过去四十七年,这些惊才绝艳之人,在这位天子的阴影下无不瑟瑟发抖,战战兢兢。 河间献王刘德,胶东康王刘寄,皆忧愤而终。 以兵法出名的江都易王刘非,被空降了一个大儒董仲舒,名为教导,实为监视。 董仲舒在江都的日子里,那位平素最爱游猎的江都王,一下子就变成了宅男,成天宅在宫中,开始爱好儒家经典了。 从前,天下人都以为是董子人格魅力所致。 现在看来…… 刘屈氂只想到了一句话——善战者无赫赫之功! 这位陛下的阴影,就像天空一般,无处不在。 以至于他的父亲,那位诗赋文章,无所不能的父亲,一生只能在酒色之中挥霍,扮作小丑一样,嬉笑怒骂,取悦君王,方能善终。 可恨,他如今才明悟到这一点。 才想清楚自己的叔伯们,为何一个个傻的傻,疯的疯! 不是争相比赛着荒唐,便是宅于深宫,寸步不出。 只有一个鲁恭王,仗着自己身体残疾,不能威胁皇权,肆无忌惮的作妖。 然而,现在才明白这一点,对刘屈氂来说,太晚太晚了! 他已经看到了自己的未来前途。 “吾辈譬如地丁(蒲公英),不过随风零落之士而已!”他微叹着,心中一片悲哀。 因他已经发现,哪怕他是宗室,但在那位陛下眼中,也只是一枚棋子。 用之则爱,弃则如敝履。 而他的姻亲,贰师将军李广利也是这样。 甚至那位现在如日中天,不可一世的鹰杨将军,大抵也是如此。 这位陛下,最是无情凉薄! 刘屈氂知道,现在他和李广利已经是拴在一条绳子上的蚂蚱。 李广利必须在西域找回场子,必须拿下天山北麓! 否则,等待李广利与他这个丞相的,必定是天子的震怒以及万世的唾弃! 没听到方才天子说了吗? “大不了,朕暂停茂陵工程,减少宫廷开支,缩减官吏赏赐!” 品品这句话的言外之意看看? 天子何等尊贵,而起陵寝,更是关乎子孙社稷。 现在,伟大的天子,为了汉军,暂停修陵,更停了宫室减少了自身的耗用,还将本该赏赐给天下官吏、臣民的钱财也拿来支援前线。 这是何等的皇恩浩荡? 这是何等的广阔胸襟? 天子的牺牲,天下的付出,重若泰山! 贰师将军与丞相府上下,但凡有点良心,必然是要鞠躬尽瘁,尽忠竭智,夙兴夜寐的拼命工作、作战,即使死了,也要感恩于九泉! 倘若出半点纰漏,便是自绝于天下,自绝于社稷。 更可怕的是——纵然赢了,在世人眼中,恐怕也是应该的。 天子都停了帝陵,停了宫室,减少了自身用度,文武百官的赏赐也都被缩减了。 举国上下,团结一致,支援你们。 更是以重兵集群,稳打稳扎,步步为营的推进。 哪怕换只猪,也该打赢! 而且,这个计策是鹰杨将军所献。 所以,恐怕天下人和世人,会将功劳更多的算在后者身上。 赢了,乃是张鹰扬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之外! 输了,或者没有达到预期目标,那就是贰师将军蠢笨如彘狗! 连这么简单的事情都做不好! 丞相府上下,全是酒囊饭袋! 这在刘屈氂看来,天子是明摆着的在捧张子重,而且是赤裸裸的要拿着他与李广利来捧后者。 这一切的缘故,在刘屈氂看来却仅仅是因为,轮台失陷,让天子失望。 其一失望,便选择了放弃。 放弃李广利,也放弃他这个侄子,转而将精力和资源,全部集中到那位鹰杨将军身上。 而偏偏,刘屈氂哪怕明白了这一切,却也不得不打起精神,集中精力,全力以赴的去做和推动这个事情。 因为,那位陛下,现在还只是失望。 还有机会挽回和抢救,只是要吃点亏。 但若连这个事情都搞砸,失望便会转变成为厌弃! 让其厌弃之人,一定会死全家! …………………………………… 另一头,张越与刘进,亦步亦趋的跟在天子身后,走在温室殿外的池塘旁。 如今已是八月中旬,池塘旁的花草,已经出现了枯黄的迹象。 但三人都是心事重重。 天子在想着西域战事,又顾念着国库。 刘进则在琢磨着方才的见闻,在心里悄悄的总结。 张越则战战兢兢,小心翼翼的陪着这对祖孙。 今天,这位天子第一次向他展现了什么叫‘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虽然大体情况张越暂时不了解,但他能感觉到,刘屈氂和他的部下的沮丧与失落,也能隐约察觉到自己所献的那个傻办法,似乎暗和了这位陛下的某种部署。 其他的,就不是张越如今掌握的资料所可以分析出来的。 天子忽然回过头来,看向张越,道:“张卿,你可知道,这些天来,护羌校尉范明友不断遣使回京,状告武威将军赵新弟的事情?” 张越摇摇头。 天子却又道:“朕很不喜欢这样!” “大敌当前,两将内讧,此乃不祥之兆!” “爱卿的大军,不是还没有解散吗?”天子道:“为防万一,卿回去,集结起来待命吧!” 张越听着微微一楞,旋即马上拜道:“臣谨奉诏!” 就看着天子,伸手折下一支枯萎的小花,道:“朕给卿授权,许爱卿之军,可以于汉境之内自由活动!” “这几日,爱卿暗中将长水校尉与飞狐军的骑兵,分批往北地运动吧!” 张越连忙俯首拜道:“臣谨奉诏!” 正文 第一千零五十五节 备战(1) 出了建章宫,张越马不停蹄,赶往城外军营。 自班师回朝以来,凯旋的大军,就分别屯于长安城外的棘门、章城门、横门之外的北军大营。 小日子别提过的多潇洒了! 特别是乌恒、匈奴义从们,第一次进入中原花花世界,第一次知道了何为荣华富贵。 早已经全体放飞了自我。 每日,这些家伙都流连于花街柳巷,忙于斗鸡走狗。 不过半个月,朝廷发下来的赏赐,就花的干干净净。 甚至有很多人,还欠下了自己的上官与朋友一大笔帐! 于是,只好典卖那些实物来还债。 好在,他们手里的战利品,还挺值钱的。 牛羊、皮毛、珍宝,都能在市面上卖一个不错的价钱。 此外,爵位也可以换钱。 但,就算是这样,也是入不敷出。 不止胡人义从如此,很多汉军将士也是这样。 长安半个月,花销过五万、十万的人,比比皆是。 在过去的二十多天,凯旋大军在长安消费高达数万万之巨! 平均每人的花费超过了三万! 实在是恐怖! 长安商贾因此笑的合不拢嘴,数钱数到手抽筋。 不过,在军营内的话,秩序和组织还算可以。 毕竟,有军法管着,要是出了差错,可是要挨军棍,甚至掉脑袋的! 纵然如此,张越进入军营后也明显的发现了,军营内部有些的秩序有些松散,士兵们看着都是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 这让他心中一惊,知道若是这样持续下去,整支军队就要完蛋了! 更明白,这种旧式军队靠不住。 他不由得想起了新丰的保安曲,这次回新丰的时候,他特意去看过,观摩过保安曲的训练。 总的来说,一切都符合他的预想。 只是人数太少了。 想到这里,张越不由得灵机一动。 此番天子让他暗中将长水校尉与飞狐军,向北地郡集结。 其实也可以拉上保安曲,让保安曲去上上战场,见见血。 即使不能,一场长途拉练,也是难得的经验! 这样想着,张越便在续相如等人的簇拥下,走入中军大营。 此时,中军大帐内,已坐满了校尉以上的军官。 见到张越进来,数十人立刻哗啦啦的起身,恭身拜道:“末将等恭迎鹰扬将军!” “诸公免礼!”张越看了他们一眼,摆手道:“都坐下来吧!” 众人各自落座,而张越则径直走到帅位,坐了下来,问道:“各军近日来,可都还安逸?” 诸将听着,都呵呵的笑了起来。 并没有多少人将士兵们在长安在这些日子的作为,看成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甚至有许多人觉得,这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当兵吃粮,就是为了富贵,有享受机会不享受,难得要等到战死才后悔? 再说,士兵们要是将钱都攒下来了,哪里还有拼死作战的勇气? 对很多将官而言,部下的士兵,有钱最好马上花光,因为只有享受过富贵的穷人,才会舍得拼死作战! 张越看着这些人,在心里微微摇头。 他知道,真的得把新军提上日程了。 表面上却依然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轻声道:“吾方陛辞而来,陛下命吾语诸公:国家有事,社稷有难,公等可愿死战?” 诸将听着,小心脏立刻扑通扑通的跳了起来。 漠北一战,他们是得利最多,获益最大的群体! 这些人里的大多数,在漠北战前,不过队率、军候而已。 靠着漠北的军功,回朝后立刻升迁为校尉、都尉,秩比从四百石一跃而成为千石、两千石,并接替了他们已经升迁为两千石、列侯的上司,成为各自军队的大人物。 却不想,又有战事来临了! 顿时,人人激动,纷纷起身拜道:“末将等誓死效忠陛下,誓死追随将军!夙兴夜寐,死不旋踵!” “善!”张越点点头,道:“那就立刻开始整顿军营,点兵集将,听候命令!” “诺!”所有人高声应诺。 于是,整个鹰扬大军,旋即进入了紧张的整顿、集合之中。 在军官们的督促下,原本散漫的秩序,迅速重建。 而士兵们,也重新恢复了原本的精气神。 甲胄被擦的雪亮,刀枪剑戟被重新保养起来,训练也开始恢复。 军营的变化,立刻传遍整个长安城,只要不是傻子,都知道,鹰扬将军可能会加入战争的事情。 这让长安城自轮台陷落后,略显低迷的气氛,重新活跃起来。 八卦党和公羊学派的口嗨青年们重新活跃起来。 在人们眼中,张蚩尤既出,那么什么匈奴、羌胡,肯定得被鹰扬大军按在地上摩擦! 但张越却不敢有半分放松,离开军营后,他立刻联系少府卿公孙遗,然后从少府的将作署、左戈署里,抽调了大匠上千人,然后带着这些人回到新丰。 立刻就开始了马刀的铸造。 本来,他原先打算是花半年时间,建立起一套成熟的水利锻锤作坊,好大规模的生产马刀。 但现在,军情紧急,他也顾不得许多了。 以鹰杨将军的身份,他从少府内库,拿走了少府库存的几乎所有百炼钢,又命令新丰暂停民用钢铁、精铁供应,将全部精力与资源,转投到马刀生产之中。 带着少府的一千多名大匠,再征调整个新丰冶炼作坊的所有匠人以及整个新丰工坊园里的所有工人。 用了三天时间,张越带着他们,铸造出了精钢马刀一千五百多柄。 这是不惜成本的结果! 亦是汉室当前国力的体现! 仅仅是成本,这些马刀就贵的吓死人——平均每把马刀,用料价值数万钱! 这还未计算人工、报废和其他成本。 不过,看着这些马刀,张越知道,这个代价值得付出! 轻轻拿起一柄,将其抽出刀鞘,雪亮的刀身,在阳光下烨烨生辉,伸手弹了弹刀刃,锋利的几乎可以吹发断毛,轻轻的挥舞了一下,劈砍效果非常优异! 唯一的缺点,可能是因为生产铸造工艺不足,所以若是劈砍频繁,很容易将刀刃砍卷。 不过…… 拿着马刀,张越确信,它就是为骑兵而生的武器! 有了它,汉军骑兵,将再次确立对四夷骑兵在装备上的绝对优势! 因为,在现在这个地球上,除了大汉帝国,再无第二个国家,可以拥有如此的钢铁和如此多的工匠来打制这样的利器! 正文 第一千零五十六节 备战(2) 带着这些马刀,张越回到长安,然后从长水校尉、飞狐军、护乌恒都尉以及乌恒、匈奴义从之中,选出了一千五百人。 挑选标准很简单。 身高七尺三寸以上,体重不低于三百汉斤(约合一百五十斤),能开四石弓,骑术精湛。 因为简单,所以严苛。 选遍全军,也才挑出了一千多人,最后只好把范围扩大到义从方面,才勉强凑够人。 选好人后,张越就将这支部队进行重组。 在这里,他打了擦边球,举起‘复古’的口号,将这支部队的编制命名为‘旅’。 称为鹰扬旅,旅下设三个团。 每团下辖五个作战队,各一百骑。 每队由二十个战斗分队组成,分队依旧以伍为单位。 但裁撤掉了中间的什,这是顺应骑兵时代的发展规律。 什这个作战组织,是步兵时代的结果,而在骑兵时代,快速反应和集群突击,变得尤为重要。 什的组织,显得有些多余,更显得有些臃肿。 裁撤掉什这个组织结构后,每一个伍就会直接由队率来指挥,而队率向团司马负责,团司马则直接与旅帅对接。 由此形成了一个简单、快速、有效,沟通立体的作战系统。 当然,这个事情,张越还是向天子做了汇报,并得到了天子的许可的。 鹰扬旅组建后,张越旋即就开始组织这支部队的训练,并亲自担任了了鹰扬旅的旅帅,并从北军之中,选来了三个年轻的副官辅佐。 这三人皆是北军之中的后起之秀。 分别来自射声、虎贲、期门三校尉,各有专长。 像是射声校尉的郭幡,便是练兵专家,其在射声校尉担任校尉司马十余年,练出了数批精锐。 而虎贲校尉丞杨冶,则是骑兵战专家,有着丰富的战场经验,曾参与过天山会战、余吾水会战,对西域、漠北地理都很熟悉。 最后的期门校尉司马韩未央,则是已故的汉酒泉都尉韩延年之弟。 就是那位战死在浚稽山深处的李陵副官韩延年。 有了这三人辅佐,张越便开始在军营里,精心操练起这支新军来。 主要是训练他们使用马刀作战。 从单兵到小分队,再到团队协调。 每日都是不断操练,以期尽早熟悉马刀的使用。 而在另一方面,张越借口‘演练’,分批的将长水校尉、飞狐军的骑兵,向着北地方向转移。 四天之中,便将这两支骑兵,从长安运动到了陇西地区。 ………………………………………… 八月下旬了。 西域的气温,一天天下降,很快,人们就需要披上厚厚的皮袄,才能让身体感到暖和。 经过长达十天的艰苦跋涉,王莽带着他的部曲,终于赶到了玉门关。 巍巍关塞之下,古道漫漫。 数不清的民夫,推着鹿车、赶着牛车,拥挤在道路上。 而有关前线的情报与信息,也越来越多。 “都护阁下,这是方才搜集到的贰师动向!”常惠将一本白纸装订的小册子,递到王莽面前。 “辛苦足下了!”王莽点点头,对常惠道:“待功成回朝,吾必向陛下举荐阁下!” 这些日子来,王莽带着张越推荐的这些人,一路跋涉,一路联系地方。 在他们的辅佐下,王莽得以一边迅速的向玉门方向赶路,一边将河西四郡地方官府的权力收拢,一边将方方面面的信息汇总起来。 对这些人的能力与才华,自是有了清醒认识。 不提旁的,单单就是这位常惠,便是大将之才! 让王莽忍不住起了爱才之心,想要收为己用。 常惠却是受宠若惊,拜道:“都护厚爱,末将愧不敢当!” 王莽笑了笑,看起了后者送来的小册子上记录的文字。 将其看完,王莽叹了口气,道:“咱们这位贰师将军,终究还是格局不足啊!” 册上所述,乃是常惠等人,打听来的贰师将军大军当前的动向。 若其上所言是真的,那王莽还真有点看不起那位贰师将军了。 按照其上所言,自朝堂钦使快马抵达河西,并将天子的诏书与意思传达给李广利后,后者当即就诚惶诚恐的接过诏书,流着眼泪说:“臣谨奉诏,不敢有违!” 于是,下令收拢大军,并在楼兰以北的河丘地区,建立营垒,停止进兵,说是要等待‘天子使来’。 这就是被天子诏书中的训斥之语吓到了。 然而,李广利这一停,大军顿足楼兰已有数日。 因而导致大军上下,谣言四起,军心动摇。 负责输送给养的民夫和地方郡兵里,更是流传起了‘陛下因贰师失轮台之故,欲问罪将军’的说辞。 这在王莽眼中看来,李广利简直是在作死! 当然,明面上他是不敢直接说出来,只能用了一个‘格局不足’的委婉批评来掩盖。 实际上,王莽知道,李广利哪里是被天子诏书吓到了? 他这是在给自己一个下马威呢! 想要拿着大军来恫吓自己这位西域都护,天子钦使。 以寄希望于自己为了大局,不得不退让,从而将权力让渡出来。 说到底,李广利只是在为了他自己考虑罢了。 他还在想着,想要独占功劳。 可惜啊…… 王莽摇了摇头,对常惠吩咐道:“准备一下,打起仪仗,我们入城,接管玉门!” 天子派他来,就是让他来监督李广利的。 就是来防止李广利独走的。 控制玉门,在这个过程之中至关重要! …………………………………… 天山北麓,龟兹王都延城。 盛大的庆功宴会,已经持续了整整数日。 匈奴人争相狂欢着,酒水与牛羊肉不要钱一样的随处可见,任由匈奴士兵取用。 而在王宫之中,先贤惮,更是志得意满。 自攻陷轮台之后,他便立刻派人,前往漠北去宣扬此事。 如今也已经得到了反馈。 四大氏族之中的须卜氏与呼衍氏,已经派来了宗种,在来此向他祝贺的路上。 这意味着,漠北的四大氏族已经有两家倒向了他。 而孪鞮氏内部,动摇者更是比比皆是。 匈奴就是这样,谁强就跟谁走。 当初尹稚斜单于,就是这样上位的。 现在,他也可以复制尹稚斜单于的道路了! 现在,唯一的障碍,只在狐鹿姑什么时候死了。 想到这里,先贤惮就不由得皱起眉头来。 根据他掌握的情报,狐鹿姑的身体状况,这一个多月来,貌似好转了许多。 这可不行! 今年冬天,狐鹿姑必须死! 他可不想再等到明年了,毕竟夜长梦多! “屠奢!”一个贵族走过来,跪下来拜道:“瓯脱骑兵刚刚传回了情报,汉人的贰师将军,将其主力屯于楼兰以北,籍端水的南部,至今未动……” 先贤惮听着,笑了起来,道:“看来,坚昆王的威名,已经吓得这位贰师将军丧胆喽!” 在殿中的众人听着,全部哈哈大笑起来。 因为汉匈双方的信息不对称,匈奴方面至今不知汉家在轮台失陷后,就迅速派来了使者斥责李广利,并命令李广利收缩兵力的事情。 故而,在匈奴人看来,这就是自己攻陷轮台,吓坏了汉人,让汉人不敢进军。 哪怕高层心里面知道,事实可能不是这样的。 但也不妨碍,他们将这个拿出来吹牛逼。 毕竟,下层的牧民与武士,还是很吃这一套的。 “屠奢,如今汉人为我军丧胆,我们是不是可以撤兵了?”有人站起来问道。 现在马上就是九月了。 西域的严冬,很快就要降临。 特别是这天山北麓,大雪会在一个月内就降临。 再不撤退,所有人就要挨冻了。 先贤惮却是摇了摇头,道:“现在还不能撤!” 现在若撤,等于将整个天山北麓都让给汉人,以汉人的基建能力,等到明年春天,轮台城就又会原样出现在匈奴人面前。 这是现在的先贤惮所不能接受的。 在攻陷轮台后,先贤惮的胃口一下子就大了起来。 他希望,可以在这里与汉人掰一下手腕。 最好,可以占到便宜,甚至消灭一支汉朝的野战精锐,用他们的首级来为自己的权威奠基。 然后再挟此大胜,成为匈奴单于。 况且,若汉人打过来,不是撤退可以解决的事情。 必须在这里打一场,才有可能解决问题。 先贤惮起身,看向自己的贵族们,道:“如今,我军士气正浓,岂能撤退?那不是自甘堕落?” “寒冬,固然对我军不利,但对汉人,恐怕更加不利!” “汉人,岂能有我匈奴勇士耐寒?”说到这里,先贤惮高傲的昂起头。 说到抗冻,匈奴人绝对有资格蔑视其他人。 在漠北的时候,冬天气温那可是动不动零下十几、二三十度。 就是这样,匈奴依旧顽强的活了下来。 而汉人呢? 他们见过这样的天气吗? 他们有在严寒之中作战的能力吗? 先贤惮一点都不认为,汉人有这样的能力! 他甚至在心里祈祷,冬天早一点降临! 这样,说不定在冬天的帮助下,他可以在这天山脚下,取得一场空前大胜! 正文 第一千零五十七节 羌人的抉择(1) 八月的最后几天,新组建的鹰扬旅,已经能像模像样的进行编队突击了。 张越于是选择将他们带到了新丰,与保安曲合练,意图让鹰扬旅带保安曲适应,同时也让保安曲给鹰扬旅打下手,当辅助。 在新丰合练三日后,张越接到了报告,先前出发的长水校尉与飞狐骑兵,已经赶到了北地郡郡治所在固原,并在当地建立了营垒待命。 于是,他便率军回到长安,等候命令。 此时,正是延和二年的秋八月二十七。 距离羌胡联军围攻令居塞,刚好过去了一个月。 羌人与月氏联军,猛烈的攻击着令居城的外城。 城塞之下,横尸遍野,错非如今气温已然渐渐转凉,恐怕这座城市内外,都将被恶臭的尸臭味所笼罩。 围攻到现在,无论是羌人,还是月氏人,都已经麻木了、疲惫了。 更要命的是——他们的粮食不够了。 羌人就不说,本来就没有什么粮食。 渡河后,他们吃的穿的,皆是月氏的存粮以及从河湟之中猎获、捕获的鱼首。 但这些东西很快就吃光了。 于是,他们开始啃食草根、树皮,从地里挖虫子,在山里挖树根。 发展到现在,已经有人开始,在战场上捡拾牛马的腐肉,甚至悄悄的吃起了死尸。 羌人与月氏人都知道,他们必须拿下令居了。 不然,所有人就都要死在这里! 可是,令居塞实在是太坚固了。 他们一个月轮番攻击下来,那城墙看上去似乎摇摇欲坠。 然而,汉人,总能想到办法加固和修复破损的墙体。 他们用麻袋装沙土,用竹木做梯子,然后版筑夯土,甚至直接拆了城中屋舍,拿砖石来填补缺口。 而且,随着时间的流逝,他们的援军不断赶来。 来自陇西、北地的兵马,纷纷汇聚到令居附近。 虽然这些援兵的主力,大部分都是前往玉门方向,但就是这分出来支援令居的,也足有五六千人。 加上汉人征调的武威郡兵、民兵。 以及通过驿道,不断转运而来的粮食、弓弩、兵甲等物资。 从表面上来看,令居塞再被围攻一年,也未必会陷落。 而羌胡联军别说一年了,就是十天也未必能撑下去了。 一旦到了九月,天气会进一步转冷,甚至可能会下雪。 没吃没穿的十几万羌人与月氏人,会直接暴露在严寒的北风之中,到那个时候,别说进攻了,恐怕连跑都没有力气跑了。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舍羊与几个先零羌的豪酋聚集在一起:“我们得想办法了!” 羌人在被逐出河西走廊后,就成为了标准的机会主义者。 和鬣狗、秃鹫一样,有的吃便不在乎什么方法吃。 腐肉也好,骨头也罢,哪怕长满了蛆虫,爬满了苍蝇,只要能填补肚子,他们便不在乎方式和食物的种类。 若不这样做,他们便会饿死、冻死。 如今,在这令居塞下,碰了一个月。 在这期间,他们更是想尽了办法,企图绕开这个坚城。 可惜,方法用尽,事实证明,想要进入河西腹地,便只有令居这一条通道! 其他选择,都只是看上去很好,实则是死路一条! 趁着夜里,悄悄渡过涧河的人,渡河后,便没有了消息。 只有鬼才知道,他们到底是被汉人抓起来了?还是死在雪山与沼泽之中? 而另一条路,绕过令居,也有很多人尝试了,结果发现,想绕开令居?就要去撞比令居更危险、更险要,同时也更狭窄的群山通道。 而汉人,在那些地方同样有着要塞。 虽然不大,人也不多,但足够卡死道路了。 自然,羌人内部,特别是高层的小心思,一天比一天多起来了。 要不是令居方面,一直没有派人来联系他们,恐怕他们早就内讧了。 即使如此,旷日持久的围攻,以及高居不下的伤亡,也令这些人不得不思考一个问题——出路在那里? 汉人在令居塞中,囤积了重兵,令居塞后更有着一支骑兵一直按兵不动。他们虽然没动过,但存在感却超强! 每次攻城,舍羊都不得不担心那支骑兵加入战场。 傻子都知道,在攻城的时候,若有一支高速骑兵冲入阵列,那到底会有多酸爽? 旁的不说,舍羊清楚,羌人的部队一定会崩溃! 虽不清楚,为何那支骑兵一直按兵不动。 但舍羊和其他人,现在都知道了,必须做选择了。 再等下去,死路一条! 万一,汉人已经打跑了匈奴人,其主力转过身来,说不定会把所有的羌人都串成一条肉串。 就像他们当年做的那样! 只是想到这里,舍羊就感到有些脖子发凉。 没有羌人会忘记,当年那一场大叛乱的结局的! 十几万羌人的尸体,漫山遍野皆是。 大地仿佛被鲜血染红,汉人的骑兵,趾高气昂的走在其中,十几万甚至更多的羌人战俘,从祁连山一直跪到武威的休屠泽。 封养羌、先零羌、牢姐羌的豪酋几乎全部被杀。 河羌与谷羌的豪酋们吓得两股战战,瑟瑟发抖,带着全族上下,走出群山,跪到了汉人的将军面前,磕头请降,从此沦为汉人奴隶。 然后,汉人将剩下的羌人,流放到了湟河的对岸,西海高原之上。 将他们禁锢在当地,直到今天。 据说这个结果,都还是汉朝的大儒干预了的结果。 不然,等待羌人的必定是一场大灭绝! “是得想想办法了……”一个长相狰狞,满脸坑坑洼洼的刀疤的男子说道:“可是,我们与汉人素无交情,而且,手里没有筹码,如何是好?” 这正是羌人能坚持到现在的唯一理由! 不然,早在半个月前,他们就已经要反水了。 只是想来想去,都没有理由和借口。 总不能傻兮兮的送上门去跟汉人说:爸爸,我错了,我给您当狗,您就收了我吧! 当然,要是这样说有用,估计羌人的豪酋们捏着鼻子也去了。 可问题是,这样说十之八九是没有用的! 汉人多半也不会信,就算信了,结果也会很糟糕! 手里没有筹码,怕是会被人直接赶出门去的。 其他人听着,顿时都有些沮丧。 在这令居塞下,羌人碰了个头破血流,一个月内,死伤就超过三万! 这还是他们有意控制了节奏,没有肯拼命的结果。 与之相比,月氏人就惨多了。 最初的六千月氏骑兵,到现在还能动弹的恐怕不足一半了。 就算是最近这一个月,陆陆续续补充和动员来的五千多人,也死伤大半。 士气跌落谷底! 对月氏人来说,更可怕的,可能还是尽管付出了如此巨大的牺牲和代价,他们得到的战果,不过是啃掉了令居外围的烽燧台和堡垒,让令居城墙倒塌了一小半,但,倒塌的这些城墙,却被汉人迅速修复。 “必须想办法!”舍羊冷着脸,道:“据我所知,月氏人还有那些猫崽子、小娘皮,都在想办法了!” “若他们先想到办法,我们就会被抛弃!” 现在的局势,已经越发明朗。 令居塞就像一根钉子,牢牢扎在了这群山与河流之间,挡住了羌人的东进步伐。 一个月的攻击,没有撼动令居的城塞。 现在,所有人都得考虑如何善后了? 在这里面,月氏人是最尴尬的。 因为他们是叛徒,是背叛者,就算跪舔,汉人也未必会原谅。 但羌人内部,问题同样敏感。 先零羌、封养羌、牢姐羌以及其他大大小小的羌种,本来就矛盾重重。 哪怕是现在,解仇为盟,芥蒂和分歧也依然很大。 就连攻城,各羌都是轮着来,而且互相拖后腿、争吵不休,甚至多次差点因为攻城而内讧。 这就导致了一个问题——大家都很烦对家,甚至恨不得对家死光光! 那么,若将来大家需要住在一个地方,一片天空下,接受一个爸爸的爱。 那,大家还打架吗? 若不打架,难道要恩恩爱爱? 只是想想这个,很多人就已经恶心难受的不得了。 所以必须快! 就像故事里讲的那样:在野外遇到熊,不需要跑的比熊快,比队友快就好了。 对先零羌也是一样,不需要很聪明,只要比其他人聪明,先找到与汉人联系,并服软的办法就好了。 其他人自然都知道了事情的严重性,纷纷低下头,开始思索起来。 对一个羌人来说,最大最恨的敌人,从来不是别人,而是另一个羌人! 特别是另一个种的羌人! 所以,在匈奴统治河西的时期,匈奴人的统治策略就是,挑拨羌人内讧,从而达到迫使所有羌种都必须依赖匈奴人的裁断,这使得匈奴人牢牢占据和掌握了河西的主导权。 舍羊看着这些豪酋,忽然笑了起来,道:“若是各位爰剑没有办法,我倒是知道一个消息……” 所有人都抬起头来,看向舍羊。 舍羊缓缓的从怀里,取出一份羊皮,摊开来,对其他人道:“这是我数日前,在一个汉人废弃的烽燧台发现的……” 其他人凑过来,看到那羊皮上有着密密麻麻的文字。 可惜,没有一个人认识。 羌人没有文字,也不需要文字。 他们的文化,处于结绳记事与钟鼓铭文之间。 靠的是口口相传和萨满祭司们嘴里的故事来延续族群历史与信仰。 于是他们纷纷抬头看着舍羊,问道:“这上面讲的是什么?” “我问过曾去过汉朝那里的人……”舍羊缓缓的举起手里的羊皮,道:“这是汉朝皇帝给汉朝的贰师将军的命令!” 所有人全部瞪大了眼睛,屏住呼吸。 只听舍羊慢慢的说道:“这上面讲,汉朝皇帝怜悯西海,欲广泽仁德,于是命令汉朝的贰师将军,宣告西海诸羌及月氏各部,旦有能杀反汉之人,有意亲汉归顺之者,可持反汉者首级,献河西四郡及有司官衙!” “有司官衙,不得阻碍、阻拦,违者,大不敬论处!” “并当给与赏赐,其赏赐标准为,普通羌人,无论死活,皆算一千钱……” “贵族及祭祀,则视其高低不等,给与赏赐……” “所有赏赐,皆可换粮布盐铁,甚至官爵!” 听着舍羊的话,每一个豪酋都是紧紧的抿着嘴唇。 终于有人大声说道:“那还等什么呢?” 杀人换钱,换粮食、布帛、盐铁,甚至官爵? 若早知道有这样的好事,那谁还愿意在这令居塞的坚城下死磕呢? 封养羌、牢姐羌以及其他羌人,在西海之中加起来也有百万之数了吧? 随便杀杀,抓抓不就有钱有粮了? 何必再去令居塞下找死? 舍羊抓着那羊皮,轻声道:“诸位爰剑,可知这条命令什么时候的吗?” 他指着羊皮下发的时间,道:“延和二年秋七月庚子……” “两个多月前!” “那个时候,我们还在西海之上,月氏人还未叛乱!” “汉人皇帝就已经发了这条命令……” 其他人听着,都愣住了。 他们虽然没有文化,但不傻,岂能不明白这里面的问题? 汉人皇帝的命令,在两个多月,甚至三个月前,就下达到了河西,抵达了令居,贴在了某个烽燧台。 但汉人,从来没有派人去和他们说过。 甚至没有人宣传过这个事情! 这其中的问题,自然值得深思。 只是稍微想想,他们就明白了,然后全身都开始战栗。 “汉人的贰师将军,在拿我们当青草……”舍羊冷静的说道:“我们来这里,早在汉人算计之中!” 其他人低下头来,那狰狞丑陋的男子问道:“舍羊爰剑,你说这些话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 “我们要试探一下……” “派人拿着这张羊皮,带上几个猫崽子,悄悄的去汉人城塞下,看看汉人要不要,敢不敢要!” “若是他们要……”舍羊舔了舔嘴唇,他的眼睛之中露出凶色。 其他人也都是如此。 只是,这个买卖,光靠一个先零羌是做不成的。 舍羊想了想,道:“我打算去找牢姐羌的巫女谈谈……” 以母系社会为组织结构的牢姐羌,其诸豪酋皆尊奉着一位代表和象征着母神的巫女。 这位巫女,一般是其他豪酋的母亲或者祖母。 对先零羌来说,封养羌是死敌,牢姐羌虽然也是敌人,但序列要靠后一些。 并不是不可以合作的。 正文 第一千零五十八节 羌人的抉择(2) 牢姐羌的巫女,将其营地扎在一座小小的山丘之后。 数百名牢姐羌的武士,将之牢牢保护起来。 在这山丘周围,更是密密麻麻的布满了牢姐羌的部落。 舍羊在一位平素交好的牢姐羌豪酋的引领下,经过数次搜身检查,才得以进入这个营地之内。 这个营地与其他羌人营地,没有太多差别。 羊皮缝制的穹庐,用木头搭起来,矗立在营中。 营地内,拿着武器的武士,虎视眈眈的用着不怀好意的眼神,打量着舍羊的身形。 舍羊无视了这些人,跟着前方的朋友,走入一间穹庐内。 一入穹庐,一股浓郁的动物油脂燃烧气味便扑鼻而来。 在穹庐的中间,一个干干瘦瘦的老女人,坐在那里,似乎在闭目养神。 只是她的外形,实在有些恐怖! 一张爬满了皱纹的脸上,长着好几个干瘪瘪的肉瘤子,看上去仿佛怪物一样,更让人难忘的,还是她的脸中间鼻孔处,空无一物——这是所有牢姐羌的巫女的特征,每一位牢姐羌的巫女,都会为了更接近他们所崇拜的母神,而选择主动劓刑,将鼻子割掉! 那老女人微微睁开眼睛,问道:“虎崽子,为何来到了伟大母神的领地?” 舍羊上前一步,低头行礼道:“我是为猛虎所指引而来的!” “就像当初的祖神与母神,在猛虎指引下,逃脱追兵的追杀……” “哼!”巫女不屑的冷哼了一声:“别说这些有的没的!” “母神教导我们,不要相信男人!” 在牢姐羌的神话中,当初历经千辛万苦,从中原逃来的无戈爰剑,在羌地站稳脚跟后,登上首领之位的无戈爰剑,喜新厌旧,为封养羌和先零羌的女人所迷惑,居然做出了抛弃母神的行为! 母神伤心之余,便率众出走,建立了牢姐羌的山寨。 自那以后直到如今,牢姐羌在无数岁月里,都是母系为主。 男人,在牢姐羌中,只有两个作用——配种和干活。 更不提,所有羌人豪酋都知道,对羌人来说,彼此最好的关系便是没关系! 因为,一旦搭上关系,无论好坏,最终的结果都很可能是一场大战! 舍羊听着,也没有半分意见,因为这是无数年来,所有羌人的共识——联盟?联你妹啊!不同种的羌人之间,存在着比高山还厚的壁垒。 像牢姐羌与先零羌,除了都叫羌人外,文化、信仰、习俗和结构完全是两码事。 一般情况下,在野外一个牢姐羌和一个封养羌碰了面,肯定是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你死我活的局面。 也就只有在如今这样的特殊情况下,才能勉强在一个天空下呼吸同一种空气。 所以,他也很直接的起身,笑道:“还是巫女爽快,那我就长话短说……” “我此来,代表伟大的猛虎之子……”舍羊直起腰杆,严肃无比,一脸神圣的道:“向伟大的母神后裔,传递一个情报……” “说!”巫女抬起头来,看着舍羊。 “汉朝皇帝,在两个多月前,曾经给汉朝的贰师将军下过一个命令……”舍羊缓缓的说着,将他所知的事情,复述了一遍。 巫女和帐中所有的牢姐羌的萨满祭司及豪酋们听完,所有人立刻交头接耳起来。 漫长的攻城,让几乎所有羌人部族都疲惫不堪,而且损失惨重。 仅仅是牢姐羌,便有数千人死在了令居塞的高墙之下。 此外,粮食的匮乏,也让他们焦头烂额。 错非无路可退,牢姐羌早已经撤兵了! 大多数羌人也早就跑的干干净净了。 羌人历史上还从未打过这样坚固、坚韧的城市,面对令居的要塞,他们有种无能为力,甚至绝望的感觉。 现在,舍羊带来的这个消息,让他们为之一震! “汉人果真有这样的命令?”巫女不相信的问道。 “果真!”舍羊低头道:“只是不知道,令居的汉人会不会认账……” 他这句话一出,牢姐羌的豪酋们顿时就又开始急了起来。 舍羊连忙安抚他们,道:“诸位不要着急,我已经派了几个无戈,带了几只火奴去令居……” “再过一两个时辰,差不多就可以知道汉人的态度了!” ……………………………………………… 令居塞。 不算高大的城墙之下,横尸遍野。 群山之中的乌鸦,哗啦啦的从天而降,落在这片战场上,很快就为了腐肉和碎屑争斗起来。 地面上,随处可见残破的木盾与破碎的甲片,还有大量深深的扎进土壤之中的箭矢。 远远的,还能看到,十几座月氏人用木头搭建起来攻城用的盾车散落在地上。 巨大的弩箭,直接贯穿了这些盾车脆弱的前缘木体结构,强大的动能将它们撕碎后,去势不减,直接贯穿了几个推着盾车前进的月氏人。 更远处,依稀能见到散落在原野上的大纛与旌旗。 几匹受伤未死的战马,横卧在一个低洼地里,垂死挣扎着。 几个羌人,哆哆嗦嗦的走在这个战场中。 他们看着眼前的世界,眼中满满的都是惊恐与震怖。 一个月的攻城,让这些人第一次领略到了什么叫现代化的战争?何为汉人的战争? 每一个人的眼眸中,都忍不住的回忆起这些日子来的所见所闻。 令居城头,汉人的弓弩手,一排排的蹲下,在指挥官的指挥下,他们不断的射击着。 密集的箭雨一波接一波,不断袭来,不断有倒霉的人被箭矢命中,哀嚎着栽倒、哭泣。 但这些人是幸运的。 最悲惨的人,当属那些推着功臣器械的人。 在令居城头,像魔鬼一样的城头上,汉人的重型弩车,一台台的摆开。 数十人将绞盘拉开,然后将一根根长达数尺,重达数斤的重箭安装道弩车上,然后在军官的指挥下,四重绞索完全来开,巨大的弓弦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然后,砰! 巨大的绞盘松开,强大的动能瞬间释放,重箭呼啸着飞出城头,将一排排的人串起来,将一个个羌人、月氏人贯穿。 而它们重点的打击对象,就是那些推着盾车、冲车,抬着木梯、举着盾牌的人群。 这些人群目标大,易命中,而且威胁性很高! 汉人的重弩就专门盯着这些人群攻击。 进攻的部队,好不容易冒着箭雨,躲过了重弩的袭击,走到令居城塞下。 他们用尸体和沙土、木头,填平了令居的护城河,然后欢呼着、嚎叫着涌向城墙。 他们以为他们将获得胜利,至少可以爬上城头。 但其实,真正的炼狱才刚刚开始。 城头上,滚烫的热油,雨点般的泼下来。 像蚂蚁一样,靠着各种工具甚至借着双手,向上攀爬的人群,立刻惨叫着连片掉下去。 而在高温的热油之间,还有着一块块石头,从上砸下来。 接着,便是一根根圆滚滚的檑木。 第一批攻城部队,瞬间死伤殆尽。 但灾难远远没有结束! 几乎是在檑木落下的同时,汉人的城头上,数千名弓手走到了城头前,他们拿着精良的弓箭,一个个的瞄准着自己的敌人,逐一点射。 哪怕是这样,也依然有人,躲过了这重重灾难,爬到了城头。 但迎接他的不是胜利,而是一柄柄锋利的环首刀………………………… 最后的最后,攻城部队再难为继,只好互相打着滚,在汉人的箭雨欢送下,连滚带爬的撤回去,留下满地尸骸。 曾有月氏贵族私下估算过,联军每死一百个人,汉人那边可能才死三五个。 只是想到这里,这些羌人眼里的恐惧就更高了。 但他们却只能硬着头皮,向前走。 因为这是唯一的生机了。 那魔鬼一样的城市,是他们最后的指望! 不然,他们就会饿死、冻死在这原野上。 尸体成为乌鸦、秃鹫的食物,甚至变成同伴胃里的残渣! 这还不是最糟糕的结局! 最糟糕的结局是从这原野退回西海高原,在茫茫的冻土之上,去抢夺子孙的食物,从那些留守山寨的孩子和女人嘴里抢东西吃! 所以,他们只好互相打气、鼓舞着,一步步的接近那恐怖的令居塞。 随着他们的前进,令居塞上的士兵,自然立刻发现了他们。 “校尉,有几个羌人鬼鬼祟祟的在向我们过来……”马上有人向着值班的军官请示:“要不要射死他们?” 值班的军官探出头去,观察了一会,摇摇头道:“先等等,看看他们想干什么?” 于是,在守军的注视下,这些人一步步接近,抵达了令居塞下。 “尔等贱婢,意欲何为?”值班军官大声喊话,同时他握住了自己腰间的佩剑,随时准备下令攻击。 他喊话的用语,自是纯正无比的大汉官话,连一点河西口音都没有的那种,哪怕是在长安也算的上标准! 至于城下那几个鬼鬼祟祟的羌人能不能听懂? 与他何干呢? 对他来说,之所以放这几个人接近,纯粹只是无聊和逗趣。 喊话警告,则是出于受过的教育与心底的良知了。 孔子说过:虽之夷狄,不可弃也! 但同时,孔子他老人家也说过:夷狄之有君,不若之诸夏之亡也。 当代的三观,更是所有夷狄,皆是两条腿走路的禽兽。 所以,若他们不懂官话,那就没有任何抢救的必要性了——一个连雅语都听不懂的渣渣,必是心不向汉室,没有中国的禽兽! 况且两军交战,不需要仁慈这种东西。 好在,这些羌人里,还真有人听懂了。 只见一个男子,高声答道:“中国君子,中国君子,请听奴婢一言啊,请听奴婢一言啊!” 他高高举起手里的一个物件,跪下来磕头说道:“奴婢闻中国天子有诏,能斩反汉之人者,无论羌胡、月氏皆有赏!” “奴婢心慕中国已久,特斩反汉贱种来献,望君子开恩!开恩!” 校尉听着,瞪大了眼睛,根本没有料到这个结果。 他看了看左右,问道:“诸君怎么看?” 左右互相看了看,都感到有些头疼起来。 一个队率道:“校尉,天子诏书,你我皆知……” 一个司马道:“可是贰师将军曾有严令……” “贰师将军从未下过不许受降的命令啊……”另一个司马嘟囔着嘴说道:“况且,我等乃是陇西郡兵,不归贰师统帅……” “天子诏命,你我岂敢违抗?” 这些人吵来吵去,也没有个统一的说法。 校尉不由得更头疼了,只好道:“尔等先看着这些人,我去请示上官!” 于是他急急忙忙的下了城头,来到了城头下临时搭建起来的军营,找到了正在准备物资的护羌校尉兼令居令范明友禀报道:“范将军,城下有羌胡持人头来献,末将如何是处?” 范明友一听,顿时笑了起来,他知道自己等待多时的破局时刻终于来临了,他立刻道:“陛下早有诏书,其既是奉诏来献,自当接纳!” “末将晓得了!” 于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封闭的令居城门打开,一队骑兵出城,来到了那几个羌人面前。 这几个羌人马上趴在地上,将自己手里提着的首级高高举起,为首之人,更是将一份羊皮捧在手上,磕着头拜道:“奴婢等奉诏来献,愿天兵笑纳!” 骑兵中的军官跳下马来,检查了一下他们带来的首级,确认都是刚死不久,而非在战场上捡到的死尸,立刻啧啧称奇起来,感觉有些不可思议。 但,军人的天职让他们很好的收纳起了好奇心,没有多问,就押着这些人入城。 半个时辰后,这些羌人,背着两大袋粟米以及一袋盐和十来斤的铁器,战战兢兢的从令居城门出来,然后消失在原野中。 两个时辰后,这几个人就被带到了舍羊面前,一起出现的还有他们带回来的粟米、盐铁和布帛。 看着眼前黄橙橙的粟米与白花花的食盐。 舍羊忽然泪流满面。 而在场的其他人更是哭了出来! 他们蹲在地上,抱头痛哭! 早知道是这个样子,何必受这个罪? 早知道,其他羌人和月氏人的首级能换粮食甚至盐铁、布帛、官爵,他们又何必冒险? 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后,舍羊站起来,斩钉截铁的下令:“传我命令,擂鼓点兵!” 他眼露凶光,如同一头恶狼一样,绿着眼睛,看向了其他地方,特别是封养羌和月氏人的营地。 “火奴!” “这些贱种!” “是时候和他们算账了!” 其他豪酋,纷纷抬起头来,仰天长啸:“猛虎之神在上,我们会撕碎他们!” 正文 第一千零五十九节 织机(1) 深秋的河湟夜晚,霜冻已起,气温跌落到零下。 无数人只能瑟瑟发抖的蜷缩在一起,在几个火堆的余烬旁边取暖。 食物已经少到不足一口了,哪怕是营地里的虫子也都被抓光,溪流的鱼虾也被吃的干干净净。 连原野上的草根都被挖出来,啃的精光。 至于带来的牲畜? 早已经被吃光了,就连月氏人的马匹,都被吃的差不多了。 这还不是最糟糕的,最糟糕的莫过于低落的士气和渐渐陷入绝望而癫狂的气氛。 这些天来,已经有人开始自杀了。 一开始,只是零星的出现。 但渐渐的越演越烈。 甚至有贵族,也加入其中,跟着自杀! 毋庸置疑,这才是最打击人的! 稽丝红着眼睛,看着在他面前的一具尸体,此人生前是他的得力臂膀之一,更是一个在月氏族群里也算中等的部族的首领。 然而,他现在死了。 死因是自杀! 他在杀死了他的妻子后,拔剑自刎。 原因,勿复多言——因为绝望,对战争的前景的无比绝望! 他知道,战败的后果是什么? 所有人都会死! 因为汉人从来不宽恕背叛者! 尤其是背叛者中的首领,首恶必诛,一旦落到汉人手里,全家必死,族群上下更将沦为奴隶,永生永世不得翻身! “抬下去,好生埋葬吧……”稽丝无力的叹息了一声,然后看向远方。 这时,他忽然看到,漆黑的寒冷夜晚中,似乎有星星点点的火光,正在向他这边而来。 “什么情况?”他正打算带人去查探,就听到漫山遍野的喊杀声,从四面八方响起来。 数不清的羌人,拿着石头、木棒以及青铜甚至是从战场上捡回来的箭矢,呐喊着,呼喊着冲了过来。 他们用比进攻令居城最初之时,还要狂热一百倍的精神,每一个人都像恶狼一般,迅速的冲进了毫无戒备的月氏营地。 然后,他们就像野兽一样,肆意杀戮,将憋了无数日子的怒气与怨气全部发泄到月氏人身上。 ………………………… 九月初的长安,寒风开始呼啸起来。 而从雁门、上郡而来的商人,络绎不绝的入城,他们将一车车的毛料、羊毛、羊绒运到长安。 转瞬就被人抢的干干净净。 没办法,天气一冷,毛制品的销路就瞬间打开。 贵族、富商、地主,纷纷抢购。 就连长安城的中产之家,也会选择攒钱买上一匹毛料,然后给自己家的孩子缝制一件新衣,作为新年祭祖的衣裳。 而张越,也拿到了一批毛料。 足足一万多匹,是漠南各部今年的贡品。 不得不说的一个事情是——漠南毛料贸易的兴起,使得漠南经济迅速发展起来。 乌恒各部的牧民们,有生以来第一次发现,汉朝爸爸除了可以保护他们外,还可以让他们吃饱肚子! 忠诚心与向心力,迅速攀升,并不断拔高。 毕竟,引弓之民有奶就是娘! 更何况,他们还需要汉家的盐铁、茶叶、药材,特别是那可以保胎的海鲜瓦罐。 大司农于是成为汉室第一个深入漠南各部,并建立起有效统治和管控的官署。 为此,桑弘羊特地感谢了张越好几次。 同样眉开眼笑的还有上官桀,托张越的福,现在太仆衙门已经打算年后大举进军漠南草原,第一批计划就是十个大型牧场! 而这个计划成功,那么,太仆衙门就有可能恢复鼎盛时期的气盛,拳打太常,脚踢卫尉,和大司农平起平坐! 而乌恒各部,自然是很识趣的。 这不,赶在新年前,将今年以及过去数年拖欠的朝贡,连本带利全部送来。 还额外送来了大批的牛羊牲畜以及黄金宝玉,其中就包括了这批毛料。 张越得知后就截留了下来,将这批毛料用于自己部队的冬衣。 于是,将这些毛料交给了少府,由东织室制成军衣,作为汉军骑兵的内衣,以为可能的出征做好准备。 此刻,张越就站在这东织室的工坊内,看着那数以百计的女工,在监工和官吏的督促下,紧张而有序的赶工。 陪同他的,自是整个少府卿的大员们。 公孙遗以及其他六位少府丞。 “东织室便已如此壮观,西织室又该是何等景象啊?”张越看着眼前的场面,忍不住的赞道。 他面前的这个作坊,只是东织室下的一个。 除此之外,还有七八个这样规模,隶属东织室的作坊遍布宫城内外。 总雇工数量,可能已经超过三千! 而西织室的规模,是东织室的数倍! 这两个衙门,共同为帝国皇室、官僚系统以及军队供应着所需的一切衣料、配饰、绶带与旌旗。 堪称西元前人类最大规模的纺织制造基地。 尤其是西织室,马甲都开到了雒阳、临淄、彭城、沛县、丰县去了。 公孙遗听着张越的称赞,也是骄傲的抬起头来,道:“将军缪赞,不过,少府东西织室,确实乃是天下第一壮观之所!” 想着这位过去的世侄,如今汉室位高权重的大人物的传说,公孙遗就忍不住道:“下官,想替东西织室向将军求个法门……” 新丰工坊园,新丰的麦田,以及如今源源不断从雁门、上郡运至长安、关东的毛料,皆是这位鹰杨将军的手笔。 在民间传说,鹰杨将军张蚩尤,更是已经从兵主蚩尤麾下神将下凡,进化成为了兵主化身,至少也是兵主麾下大将下凡的存在。 真正是生而知之,文可定邦,武能灭国的bug! 其本身兼职的工作范围,更是从文学、军事、医疗、农业,向着工匠、技术蔓延。 旁的不说,如今在新丰的渭河边,正在营造和建设的那十几座巨无霸一般,截断河水,为己所用的巨大作坊,就让长安内外都是议论纷纷。 所以,公孙遗也就顾不得面子了,直接拜道:“还请将军,赐下一二纺织之术!” 只要能从这位手里拿到纺织之术,改进当前的纺织效率。 公孙遗便知道,这将使自己稳固当前的地位,而不会为后起之秀所淘汰! 在汉家,哪怕官至九卿、三公,也是要政绩的! 没有政绩,就要有后台。 两者皆无,就等着鞠躬下台吧! 正文 第一千零六十节 织机(2) 织机,张越自是一直在研究。 他早就已经将回溯来的珍妮纺织机的构图以及相关的技术,送到了丁缓手里研究。 原始的珍妮纺织机,技术含量不是很高。 别说西元前了,就算是商周时期,只要有结构就能制造出来。 唯一的问题是,张越能回溯的,只是初中、高中课本上的珍妮机介绍。 大体只有一副教科书上的图像以及聊聊数十字的介绍,就这介绍内容,大部分都是阐述珍妮纺织机的历史地位与意义。 至于怎么制造?如何制造?其零件、构成?几乎没有。 这就需要一次又一次的实验。 不断的调整、改正与探索。 偏偏,丁缓精力有限,这半年来,他的主攻方向,一直就是水力锻锤系统,他的整个团队也都将精力放在这个地方。 毕竟,没有织机大不了用老办法织布,无非效率慢点,成本高点。 但没有水力锻锤系统,就没有一个稳定的大规模高效量产军械兵甲的工厂,更不可能有什么工业技术大爆发——人类的历史早已经表明,任何生产力的进步与发展,都和人类对使用和利用能源息息相关! 所以,织机的事情就放到了一边。 甚至有些被遗忘了。 现在公孙遗忽然提起,让张越想了起来,确实,这个事情该搞了。 空间里栽培的棉花,也培育到了第八代。 它们现在已经和最初的被移栽到空间的祖代截然不同了。 原本粗短的棉绒,现在长到了三十厘米以上,已经符合后世从美洲引进的长绒棉的特征了。 而且,棉绒强度也不错,比最初那些一扯就可能断掉的短绒强太多太多了。 这种棉花品种,现在唯一的弊端或者说缺点,就是其生长发育过程里,需要大量的水来灌溉! 这在空间里,就已经表现出来了。 每一代,需求的水量,都在增长! 培育它们所耗费的玉果,也在增加! 但不管怎样,它们已经可以移栽到外界来了。 只是,还需要等候时机,等待明年开春,才可以将它们移栽到外界。 这样的话,明年的秋天,棉花大量收获后,便肯定需要适配的织机,来将它们织成可以换来无数五铢钱的棉布。 这样想着,张越就看向公孙遗,笑道:“织机之术,我倒是有一个小小的想法……” 公孙遗的眼睛,马上就亮了起来,立刻上前赔笑道:“还请将军赐下!” 张越呵呵一笑,道:“世叔既然想要,那吾岂能藏私?” 便道:“取纸墨笔砚来!” 公孙遗立刻下令:“快去取笔墨纸砚来!” 立刻便有官吏下去干活,不一会,便有人抬来了案几与笔墨纸砚,摆到张越面前,恭恭敬敬的拜道:“请将军赐教!” 张越笑了笑,向公孙遗拱拱手,又朝其他官员微微致意,然后才走到案几前,拿起笔来,挥毫泼墨,在宣纸上描绘起一张他所记忆的珍妮纺织机三维构图,然后在其旁边写下目前为止掌握到的技术和要点。 将这个事情做完,张越吹干墨迹,然后将宣纸递给公孙遗道:“世叔,此乃吾所思之一种织机的设想,若能将之造出来,则织布速度与效率,至少将数倍增加!” 公孙遗听了,两眼放光,立刻就笑着谢道:“君候所赐,下官谨代少府上下谢之!” 其他少府官吏也纷纷拜谢:“君候(将军)厚赐,少府上下深谢之!” 至于张越所给的东西,有没有效果? 没有人会怀疑这个事情! 就像在后世,不会有人去质疑一位诺奖得主在专业范围的能力。 张越却是不得不提醒公孙遗:“世叔,此机尚还只是一个构想,若要造出来,恐怕少府得动员能工巧匠进行攻关!” “君候放心!”公孙遗拍着胸膛,打着包票道:“下官将集中东西织室所有大匠,日夜不停钻研此事!” 少府的东西织室加起来,仅仅是在长安城范围,就有着超过两万以上的官吏、雇工。 其中,大匠、巧匠数以百计! 摆弄织机,研究纺织,正是这些人的特长! 而公孙遗,更是已经下定决心,由自己亲自抓这个事情。 没办法,事实已经证明,那些相信眼前这位鹰杨将军英候的人,都已经获得了巨大利益! 太仆上官桀,在上任太仆前,所有人都相信,他必将被太仆的烂摊子给搞得焦头烂额,甚至遍体鳞伤,三五年内别想喘气! 哪成想,这位太仆一上台,就高举‘肃清贼臣父子余毒’的旗号,发起了一场轰轰烈烈的太仆净化运动。 不过三个月,就将公孙贺父子的残余势力赶尽杀绝,更趁机将其他不听他号令,不肯跪舔他的人,一一扣上‘贼臣父子余孽’的标签,然后逐一点草。 仅仅五个月,太仆上下就变成了上官桀的一言堂。 太仆三十六苑,七署五司的令吏、司曹,统统成为了上官桀的洗脚婢。 然后,上官桀就在这个基础上,大刀阔斧的开始改革太仆内部。 先是改革了太仆的牧马制度,加入了全新的绩效考核方式。 接着,又提拔了一大批有业务能力的太仆官吏来填补被他的净化运动所空出来的大量位置。 一时间,太仆上下欣欣向荣,太仆的威名和战斗力,渐渐回来。 以至于连天子都多次在朝会上点名表扬上官桀,更多次下诏褒扬后者,现在已经有消息说,上官桀未来可能会被任命为某某将军,去河西或者西域刷一次战绩,然后顺势封侯。 这可了不得! 当今天子最喜欢做的就是这种将自己的宠臣或者喜欢的大臣,封一个临时的将军头衔,然后让其跟着一位大将去打一场必赢的战争刷战绩,趁机给后者提咖,找封侯的机会! 譬如,当年的韩说就是这样的。 九卿封侯,则意味着他离三公的位置,又近了一步! 而公孙遗听到的传说中,上官桀在太仆衙门的作为,都是受到了眼前这位的点拨。 公孙遗当然也想要有这样的待遇! 谁不想更进一步呢? 就算不行,只要弄出了政绩,起码可以坐稳少府的位置啊! 要知道,少府卿,虽然是东宫(长信宫)与西宫(未央宫)的受气包,但权力和油水,素来不小。 任何人只要坐稳了少府卿的位子,最起码可以保家族三代富贵! 只是想想这个,公孙遗都已经兴奋难耐了。 于是,送走张越后,他立刻就安排起了技术攻关。 他首先找来了东西织室的大匠们,又调集了其他少府有司的能工巧匠,组成了一个超过百人的技术团队。 然后,就开始了针对张越提供的构图与技术说明,开始了攻关! 公孙遗虽然不是很懂技术,但他是一个合格的官僚。 对于技术团队的需求,要钱给钱,要人给人,要资源给资源。 拿着少府百年积累下来的技术、资源、人力物力与财力,攻关一个已经有了大致图案和大体技术说明的简单器械,自然是很简单的。 不过数日,便已经有了些眉目,甚至造出了张越所绘制的飞梭。 这是珍妮纺织机的前置科技——一种内置了滑槽,带有小轮的小巧工具。 他们甚至,搞出了最原始的弹簧! 当然,只是一种青铜的片簧,用于滑动小轮,虽然略显笨拙,但却已经有效了。 当这种飞梭被应用到织机上后,表现惊人! 从前,需要两个人才能操作的大型织机,现在一个人就可以满足了。 而且,纺织效率提升了好几倍! 以前,一个女工,需要数日甚至更久的时间,才能织出一匹布来。 现在,一天不到,便能织出一匹。 这等于少府的印钱速度,加快了N倍! 于是,少府上下像打了鸡血一样,立刻集中全部资源和人力物力,制造出了数百件飞梭,然后将之投入到生产中。 于是,东西织室生产的布帛速度,在短时间内提高了数倍。 以至于,很快,就有人埋怨纱线不足的问题了。 这惊动了天子! 没办法,当今天下,布帛就相当于后世的钞票,乃是硬的不能再硬,通行四海的硬通货! 哪怕到了西域、漠北,布帛也是可以当钱用的。 其信誉度和接受度,甚至比五铢钱还要高,仅次于黄金,实属汉代的rmb! 在很多时候,布帛甚至比黄金还有用! 毕竟,一般的老百姓那里见过什么黄金啊? 连黄金的价值也未必了解,但布帛就不同了,特别是粗布、褐布与麻布这样的低端布帛,人人都认识,每一个人都知道它们的价值,更是必需品! 连国家都认可可以用布帛来交税,甚至有一套官方的价值折算方案。 自然,已经缺钱缺到快要窒息的天子,闻着味就来了。 公孙遗听说了这个事情后,马上就屁颠屁颠的跑去了建章宫表功,汇报了近日来东西织室的成绩,更将相关账目带了过来。 天子一看,立刻笑的合不拢嘴,在听说乃是张越提供的方案后,更是乐开了花。 当即便命令公孙遗,全力以赴,早日将‘鹰杨将军所绘织机造出,以造福天下苍生’,同时,将自己的亲信心腹郭穰派过去监督! 没办法! 如今的大汉天子,已经穷的要疯了! 为了战争,他已经停了茂陵,缩减了包括建章宫在内的所有宫室开支,甚至临时关闭了许多行宫。 像甘泉宫、五柞宫、林光宫,全部临时关闭,只保留了少数看守的宦官、宫女,余者全部撤回长安。 此外,文武百官的赏赐,也全部停了。 连外戚、勋臣以及宗室,都停了赏赐。 即使如此,资源也依旧紧张。 特别是钱帛方面,尤其吃紧! 毕竟,帝国不仅仅需要维持战争的开销,还得为战后的抚恤、赏赐、封赏做好准备。 这些可都是要花钱的! 而且,数目巨大! 少府和大司农,几乎搜刮光了整个国家的内库与外藏,甚至大量甩卖漠北之战缴获的牛羊来换取资金,却也依旧有着一个窟窿。 如今,总算能看到将这个窟窿填上的希望了。 这位陛下如何不高兴? 毕竟,他可不想未来数年都要过紧巴巴的日子! 公孙遗得到了天子的鼓舞后,马上就元气满满的回去抓紧攻关! 更拿出了顶尖的赏格——有能作此织机者,东西织室令吏任选!它有功者,以功劳大小,次第而赏! 更将之前造出飞梭的团队,捻了出来,进行了封赏,功劳最大的人,得到了一个六百石的官职,其他参与者,也都获得了两百石到四百石的职位。 这可不得了! 工匠们,最想要的东西,就是这个——官职与地位。 这不止是他们的梦想,更是他们家族的梦想! 于是,所有参与攻关的大匠,马上就废寝忘食,争分夺秒的投入到了织机的攻关之中。 张越提供的构图没有细节? 没关系! 他们就一点点的按照轮廓,从过往的经验上来套。 内部零件缺失? 不要紧,他们发挥自己的聪明才智与勤劳苦干的精神,一个个的试! 精卫填海,愚公移山,在官职与飞黄腾达面前,每一个人都拼命的伸出手,想要抓住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 北地郡,郡治固原。 先期出发的长水校尉与飞狐军的骑兵,终于抵达了此地。 固原是一个好地方! 这里靠近回中道,与河西走廊连通,在过去乃是汉匈战场的前线,如今则成为河西汉军的第一大后勤基地与兵源补充基地。 现在已是九月初,草木枯黄,大地一片萧条。 因为战争的缘故,北地郡的青壮,基本都成为军人或者民夫,投入到了支援河西的大业中,所以一路走来,整个北地郡的乡村都有些萧条。 飞狐军与长水校尉的抵达,立刻就引起了北地上下的震动。 太守杨威,立刻率众诚惶诚恐的出城迎接,将这支从长安悄悄的开拔到北地的大军,请到了固原城外的军营之中安顿下来,然后又组织官吏与百姓,带着酒肉进入军营慰问、犒劳。 期间,自然少不得打探,大军来此的目的。 辛武灵和续相如自是拿起了‘我等来此,乃是奉鹰杨将军之命拉练,没有别的意思’。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瞬间整个北地郡上下都知道了,鹰杨将军将率军来接盘的事情。 而这个消息,以极快的速度,通过回中道,传到了河西四郡,压力瞬间就来到了贰师系这边! 正文 第一千零六十一节 天山(1) 已是九月初,西域的空气中,已经充满了萧瑟的寒意。 北风开始呼啸在原野之中,河流也开始进入枯水期。 哪怕是曾经澎湃的计示水南河,现在在一些河段,也可以涉水而渡了。 李广利大军,便在距离楼兰王国约六百里左右的地方,开始渡河,准备进入西域的腹心,那天山北麓的范围。 为了一切顺利,李广利亲自率着自己的亲卫骑兵,靠前指挥。 此时,他就矗立在计示水南岸的一座小山丘上,远眺着河对岸的情况,而在视线中,汉家的步卒,正在逐一过河,他们将作为先遣,在河对岸建立起营垒,并为后续大军提供掩护。 到现在为止,一切顺利,汉家的三个校尉部,次第渡过了计示水。 现在,他们距离轮台塞,已经只有不足三百里的距离了。 若按照正常的行军速度,汉军会在四天后看到轮台的城墙轮廓。 而这也意味着汉军极有可能迎来与匈奴的首战。 李广利却不是很开心,他眉头紧锁,愁容满面,内心的压力随着时间的流逝而越来越大! 因为,斥候侦查的情况,不是很乐观。 匈奴主力,已经撤出了轮台一带,撤入尉犁、龟兹境内,并随时可能从天山北麓撤入西域腹地。 若是这样的话,那么,李广利想要歼灭匈奴主力的计划就落空。 虽然,可能可以不费吹灰之力,便占有和控制整个天山北麓的尉犁、龟兹,并将这一地区与楼兰连成一片,从而使得汉室在西域获得一个稳定、可靠的纵深。 但这和李广利本人的利益,构成了直接冲突! 特别是昨天,他已经得知了消息,令居那边的事情结束了。 两支羌人反水,干掉了月氏人和其他羌人,然后拿着俘虏和砍下来的首级,兴高采烈的去令居换赏钱。 他留在令居的大将赵新弟想要阻止,却被范明友回怼。 在天子的明确诏命面前,赵新弟也无可奈何,只能低头默许,由此令居战事算是告一段落。 但令居战事平息,使得李广利已经没有退路了。 若轮台这边,不能取得战果,那么,他的地位从此必定一落千丈。 而在汉室,被新人取代的老将,想要重新崛起,几率不亚于从头再来一次。 而麻烦的是,不会有人给他机会! 新人不会,其他人也不会! 这个世界就是如此现实,锦上添花人人会,雪中送炭无人行。 捧高踩低,是人的天性! 想到这里,李广利的眉头就更加紧锁起来。 他怕匈奴人跑路,放弃整个天山北麓,丢下龟兹、尉黎,跑去西域腹地的盆地里,蜷缩起来,就像他们过去做的那样。 打不过,便将头缩起来,向乌龟一样,将自己蜷缩在山川与荒漠的保护中。 让汉军即使有三头六臂,也无可奈何。 虽然,在理论上,现在的匈奴做出那样的抉择的可能性极低。 因为,西域不是漠北。 漠北全是沙漠、戈壁、高原、冻土,汉军占了也是白占,迟早得还给匈奴人。 但西域就不一样了。 楼兰、车师、蒲类诸国,都是半农耕半游牧地区。 楼兰王国更是渐渐转型成为了农耕城邦王国。 而像龟兹、尉黎、焉奢,更是西域传统的农耕地区。 若匈奴人拱手让出这些地盘,汉家便会在这些地方落地生根,然后建立起城市、要塞、驿道,并根据山川河流的走向,修建起边墙。 如此,匈奴的放弃,便等于将一块肥肉送进汉家嘴里。 不亚于将整个天山北麓,拱手相让! 若在过去,李广利若能看到这样的机会,早已经笑得牙都要掉了。 但现在,却让他怎么都高兴不起来! 将军的战功中,开疆拓土,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斩首数! 这是最直观、最客观的评判标准! 像是上一代的双子星,卫青霍去病,为何世人对霍去病评价更高? 还不是霍去病斩首数碾压了卫青? 现在也是一般。 李广利知道,他的竞争对手,带着不过两千的长水校尉骑兵以及飞狐军、护乌恒校尉、乌恒义从等杂兵,再封狼居胥山,斩首捕虏数万,缴获牛羊百万计,战马十余万,黄金珠玉无算。 要稳定地位,就只有对标相当的斩首数。 最起码,得斩首捕虏在两万以上的战功,才可能与之抗衡! 所以,李广利不能不急,他甚至恨不得,立刻赶到轮台,然后堵住匈奴主力的逃窜之路。 可惜,他不能! 因为,在他身边的,就是天子派来‘督促’他的西域都护王莽。 王莽手里,还拿着天子诏书,每天就盯着他的大军的行军速度和距离。 这让李广利真的是无计可施,又烦躁非常,偏偏还没有办法应对! 在汉室,没有人敢不从天子之诏,更无人敢违抗天子使者的威严。 于是,大军只能一点点向前蹭。 而且,除了一支数百人的斥候外,所有部队活动范围,都被限定在三百里范围内。 大军宛如棋子,一步一动,连辎重在内十余万人,紧紧的抱成一团。 于是,鬼神辟易,匈奴人望风而走。 斥候报告,匈奴现在不止放弃了轮台,甚至连尉黎也可能放弃。 这就让李广利急的都要出心脏病了。 因为,尉黎乃是匈奴在西域的重镇,地位仅次于龟兹、焉奢,更是匈奴日逐王老巢所在的焉奢的屏障。 若匈奴连尉黎也放弃,几乎等于宣告,他们打算在冬天来临之前,撤出整个天山北麓,只在几个关键战略要地防御。 一旦匈奴人这么做了,李广利知道,他这一趟苦心筹谋的远征,便可能没有任何战果了。 轮台失陷的全部罪责,都将由他本人来承担! 令居那边的事情,也会被拉清单。 到时候,他脑袋上恐怕会按上无数罪名。 是死是活,就得看天子的心情与别人肯不肯放他一马了? 李广利很讨厌这种命运不能自主的情况! 从他的两个大兄,因罪被诛后,他就知道,必须掌握自己的命运,决不能被他人随意操纵与安排,否则,下场之惨难以想象! 自己死了不要紧,全家都得跟着倒霉! 甚至连祖宗都被连累,在九泉之下不得安生! “将军!”李广利的心腹李哆策马而来,翻身下马,拜道:“北地郡急报!” 李广利伸手接过李哆送来的竹简,拆开封泥,拿出其中的纸条,看了一眼,脸色立刻骤然大变! 纸条上只有一句话——长水校尉、飞狐军奉命抵达北地。 话虽然简短,但透露出来的信息却庞大无比! 长水校尉、飞狐军,现在谁都知道,乃是鹰扬系的人马! 至少在目前,这两支部队的指挥权,是直属还未成形的鹰杨将军府的。 未来,他们很可能会随那位鹰杨将军,独立建军,成为其麾下的精锐。 就像李广利手下的那几支精锐骑兵一般,皆是从原来的北军精锐的基础上组建而成。 换而言之,这两支部队,在现在这个微妙敏感的时间点,忽然出现在北地郡,等于告诉李广利,天子的态度已经有些急不可耐了。 仔细想想,那位陛下也素来是这样的人。 他的性子急,有时候急于求成! 当年,李陵兵团兵败浚稽山,就有他不断催促、施压的缘故。 错非如此,李陵兵团可能不会出塞,更不可能在没有战马的情况下,就孤军深入,在缺乏向导与情报支持的基础下,一头撞进了匈奴的主力重兵包围圈内。 “陛下,真是……”李广利沉吟良久,终于叹道:“用心良苦,明见万里啊!” 他将那张纸条直接卷起来,揉碎了,然后丢在风中。 现在,他已陷入了囚徒困境。 前面,匈奴的主力,有撤退的迹象。 后面,竞争对手虎视眈眈,身边更有着天子钦使的监督。 王莽这些天来,虽然从未干涉他的指挥,甚至连话都很少说。 但,李广利知道,他若是敢让大军加速,脱离天子部署,这位钦使就可能以天子诏解除他的兵权,或者将他软禁起来。 虽然可能性不大,但也不是不可能。 就算没有,王莽回京,打个小报告,他在天子那边的印象分恐怕就要跌落到谷底了! 所以,李广利只能强忍着内心的愁苦,甚至不敢表露半点心思,以免落到王莽耳中,传到天子耳里,变成‘怨怼小人’,恃宠而骄的‘外戚’。 这两个标签,在汉室都等于:找死! 强行压抑住内心的狂躁之情,李广利沉声对李哆吩咐道:“去请王都护来,吾欲与都护商讨军情!” “诺!”李哆恭身退下。 半个时辰后,王莽就带着常惠等人,风尘仆仆来到了李广利面前。 “贰师将军安好!”王莽恭身行礼:“未知将军有何事唤我?” “都护请上前来……”李广利笑着邀请道。 王莽走上前去,来到李广利身周。李广利则转身看向远方的南河对岸,极有感情的道:“吾在太初中率军远征大宛,过此南河,当时大军逶迤,匈奴震怖,而轮台等反汉贱种气焰嚣张,多有截我辎重,杀我使者之事!” “于是,吾回师之时,断然命大军渡过南河,灭轮台,破龟兹、尉黎,震慑西域!” 那是李广利人生的高光时刻! 两伐大宛,过程虽然曲折,但结果是光明的,汉军隔着一万多里,将一个带甲数万的大国按在地上摩擦,逼其杀王出降,出质王子,以汉天子为宗主,按时朝贡。 更缴获大批黄金珠玉宝石,捕虏数以万计的战俘,为长安花街柳巷的繁荣昌盛,做出了卓绝贡献——迄今花街柳巷之中,依然有着当年带回去的胡姬。而回师路上,更是杀鸡儆猴,屠轮台,破龟兹、尉黎,吓得西域诸国纷纷跪在地上喊爸爸,将自己的王子,送去长安,向汉天子低头。 可惜,自那以后,李广利就开始了水逆。 每次都是差一点,最终功亏一篑。 天山会战、余吾水会战,算上这次已是第三次的大规模出击。 俗语曰:事不过三。 此番若再捞不到好处,李广利知道,不会有人肯再给他机会了! 于是,心情自是唏嘘感慨,胸中情绪百转千回。 王莽看着李广利的神色,明智的选择了沉默,静静的听着。 就听李广利道:“如今,又有一个机会,出现了!” 李广利手指着前面,道:“斥候报告,匈奴主力已经彻底撤出了轮台范围,向尉黎与龟兹两个方向撤退,虽兵法有曰:归师勿掩,然,我军精骑如云,若在此时,遣骑兵过南河,掩杀其一路,必可有所斩获!” 他回过头,看着王莽,问道:“未知都护意下如何?” 王莽听着,面无表情,但坚定的摇头:“天子有诏,将军进军速度,每日不可超过六十里,大军前后首尾距离不可超过三百里,此乃陛下严令,吾不敢不遵,望将军明察!” 与李广利不一样,王莽没有任何业绩压力。 他的使命与目的,只是为了一个事情——遵守和执行天子的命令,并取得胜利。 至于斩首多少?战果多大? 有关系吗? 没关系! 况且,从情况来看,只要汉军保持下去,匈奴人就会被一点一滴的逼到死角! 到时候,他们要嘛选择放弃整个天山北麓,包括轮台、尉黎、龟兹在内的土地,缩进西域腹地,天山以南的广阔盆地中。 要嘛,在某个地方选择与汉军主力决战! 而这两个选择,无论匈奴选哪一个,王莽都乐于看到。 李广利的提议,虽然看上去不错。 但,却可能有意外。 意外这种东西,对王莽来说,哪怕几率再小,也要避免! 这也是他多年在朝为官,锻炼出来的心性。 不冒险,不冒进,忠实使命,严格执行。 而天子要的也是这个。 李广利闻言,脸色不免阴沉下来,对王莽油盐不进的态度,感觉有些厌烦。 但,没办法,王莽不是一般可以拿捏的人。 他是天子钦使,而且是故执金吾,是无法命令和以地位压服的。 正文 第一千零六十二节 天山(2) 尉黎,天山以北的小王国。 人口不过三万,兵员不过两千。 属于西域典型的袖珍王国,在当年的大宛战争中,尉黎王国因和轮台走的近,曾遭遇相同命运,为汉军所破,其国王遁入天山之后的盆地,才得以幸存。 汉军建立轮台后,撤回国内,匈奴人出于监视和掣肘轮台的缘故,从而扶持尉黎王复国。 但,复国后的尉犁,元气大伤,从此沦为匈奴的傀儡。 领土面积更是大大缩小,只剩下了从前的三分之一不到。 几乎就是一个城市加周围几十里的牧区、耕区。 此时,匈奴大军,直入尉黎王都渠犁城。 李陵亲自带人,登上城楼,登高眺远,凝视着远方的苍茫大地,心情不是太好。 他率军在轮台,等了汉军足足二十天! 为此,他做足了准备,设计好了好几套战略,意图在轮台地区,吃掉一两支冒进的汉军骑兵。 结果,没想到的是,李广利居然一改从前喜欢猛打猛追的性子,变成了一个古板死硬的人。 汉军出楼兰后,就在楼兰以北停留了足足十天。 在这过程中,各路汉军纷纷向这一地区聚拢,然后,组成了一个密集抱团的阵势,一步步的慢慢向着轮台蹭过来。 面对汉军这种打法,匈奴人从上到下都恶心的不行! 因为,这已经不是战争了,而是明摆着要和匈奴拼消耗! 偏偏,匈奴人是真的耗不起! 先贤惮的数万骑兵以及西域仆从国联军,加起来差不多十万人,聚集于轮台一带,吃喝拉撒,每天都在消耗着匈奴在西域为数不多的积蓄。 对此,先贤惮的贵族们,简直和吃了翔一样难受。 要不是李陵按着,他们恐怕已经急不可耐的去主动与汉军开战了。 纵然如此,对于匈奴人来说,目前的局势,也危险的可怕! “大王真的要撤离尉黎吗?”一个戴着西域地区传统的尖毡帽的男子,畏畏缩缩的走到李陵面前问道。 这人就是尉黎国国王蝉蛰了。 蝉蛰是音译,在焉奢-尉黎文化里的意思是‘矮王’。 事实也是这样,蝉蛰的个子可能还不足六尺,再低一点他就可以当残疾人了。 “不撤不行啊……”李陵叹了口气,道:“如今的局势,迫使我们不得不放弃尉黎!” 没办法,匈奴人为了攻陷轮台,动员了整个西域的所有仆从国的力量。 由之造成了两个结果。 第一,庞大的军队,每天都需要大量粮草维持。而随着天气转冷,草木枯黄,牲畜的草料供应减少,由之造成了庞大的后勤压力——没有足够草料吃的牲畜,产奶量急速降低,伤病概率则不断增加。 再在这一地区停留下去,李陵怀疑,匈奴的牲畜恐怕都得死光! 其次,则因为战争的缘故,导致了匈奴主力抽离,从而在乌孙与匈奴的势力边界地区,造成了真空。 乌孙人虽然不敢明目张胆介入甚至相应汉军,与汉军协同。 但这些家伙,趁着机会,疯狂占便宜和挑衅。 不过两个月间,乌孙人就蚕食掉了其与焉奢边界的两百多里的牧场、甚至控制了整个近海泽,更迫近了危须国的边界。 而这些地方,是匈奴人花了四十年,才从乌孙嘴里夺下来的。 换而言之,乌孙趁着汉匈战争,用两个月时间,毁掉了匈奴四十年的努力! 尤其是近海泽被夺,使乌孙人从此掌握了进出焉奢、危须,窥伺西域北道、计示水流域的战略要地。 “那我们什么时候能回来?”蝉蛰傻傻的问道。 作为铁杆的亲匈奴派,蝉蛰本人的命运与匈奴是捆绑在一起的。 因为,他清楚,匈奴若败,那么这尉黎国王肯定会换人——换成他那个在长安当质子的弟弟! 李陵摇了摇头,道:“吾也不知!” 汉军的战略,不止让先贤惮摸不着头脑,李陵也搞不清楚。 汉军抱团,主力精锐一字排开,彼此呼应,步步紧逼。 面对这种打法,别说匈奴了,李陵也无计可施! 因为,汉军的战略,看似简单、粗暴、无脑,但却是当前局势下,对匈奴的绝杀! 十余万大军抱团,别说是先贤惮的部队了,哪怕是漠北单于庭的主力亲临,也没有能力正面硬抗,只能不断撤退,利用广阔的纵深消耗汉军的毅力、粮草和耐心。 然而,在这天山北麓,却没有那么多纵深可供匈奴人利用。 所以,匈奴的选择,便只有打和不打。 打,根本没有把握打赢! 甚至可以说,毫无把握! 汉匈战争以来,匈奴人从未在正面的大兵团主力决战中占过上风! 一个不小心,就可能又是一场漠北决战。 一旦输掉,就会输掉整个西域。 不打,就得夹着尾巴,跑回天山以南,把脑袋缩起来,放弃掉整个尉黎、一小半的焉奢和龟兹。 这简直难受的让人吐血! 因为,这必然带来连锁反应! 没有天山北麓的支撑,天山南麓的车师、白龙堆,也将很快为汉庭所控制。 匈奴人将拱手让出整个东西域地区的控制。 加上乌孙、大宛在侧,哪怕是李陵也知道,若是这样,不出数年,匈奴人就得夹着尾巴灰溜溜的滚出西域。 蝉蛰听着,不可思议的看着李陵,道:“那小王怎么办?” 尉黎小国,别说与汉匈这等巨无霸相比了,哪怕是在焉奢、龟兹面前,也只是个弟弟。 匈奴一走,尉黎王国与他就等于被架在火上烤。 他唯一的出路,只有跟着匈奴人撤入天山以南的盆地。 但,这样做的话,若匈奴人不能回来,他去了那边,恐怕地位还不如一个小卒子,说不定连吃饭都未必吃得饱。 与之相比,尉黎虽小,但起码还是一个国王,锦衣玉食还是没有问题的。 李陵却没有管蝉蛰的想法,对他来说,尉黎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棋子。 关键,还是汉军! 他必须想一个破局之路,将汉军逼退! 可是,李广利的大军,现在抱成一团,明摆着拿国力与匈奴消耗。 而他身后是整个汉室,那庞大无比的帝国。 纵然这个帝国现在,早非当年的全盛时期那么强大,但也不是匈奴可以比拟的,更何况,如今与其开战的只是匈奴的西域部分。 “这个战略,绝非李广利的手笔……”李陵喃喃自语着。 这是他早就明白的事情,李广利他又不是不认识。 其人性格急躁,野心甚大,却缺乏像前辈卫青霍去病那般的眼光、手腕和胸襟,不能容人。 大宛战争,天山会战、余吾水会战,都完美的反应了他的性格。 特别是当年,李陵与李广利之争,彻底暴露了这一点。 李陵至今记得,当初李广利是怎么给他穿小鞋,如何限制和打压他的。 若不是这样,李陵不可能被匈奴包围在浚稽山中。 可问题是,这个主意是谁出的?李广利为何会听? “河西四郡,没有人能像这样让李广利听话……”李陵想着:“这个世界唯一可以压着李广利的只有长安那位……” 李陵脑海中闪现出那位熟悉的端坐于宣室殿上的天子。 他曾效忠的主君,如今的仇敌。 也只有那位,才能强按着李广利的脑袋,让他乖乖的听命! 然而,那位的性子,也不是这样的。 那位比李广利还急躁! 换而言之,有人在给那位出谋划策,并成功的说服了后者。 而李陵记忆里,没有这样的人。 上一个能让那位陛下言听计从的人,还是当初的大司马! “霍骠姚……” “张蚩尤……” “是了,也只有那位自诩霍骠姚继承人的张蚩尤了……或许现在该叫张鹰扬……”李陵闭上眼睛思索着。 虽然从未谋面,但李陵知道,那位的能耐与厉害。 旁的不说,一部战争论,如今长城内外,塞北西域,人尽皆知。 据说连乌孙、大宛,也有相关的抄本在流传。 这一次,先贤惮能如此果断的动员整个西域的力量,也是受战争论的论述影响——战争是政治交往的一部分,政治是目的,而战争是手段。 于是,其点起全部力量,全家老小带上,孤注一掷于轮台,以寻求以轮台来稳固地位,增加声望。 事实证明,这非常成功! 轮台一陷,哪怕先贤惮损失惨重——仅仅是本部便折损了两千多,作为炮灰的仆从联军,更是死伤过万! 但,这些代价是值得的! 如今,不止整个西域诸国,都为先贤惮陷轮台而震慑,漠北王庭更是反应剧烈。 四大氏族,都已经开始派人来联络,孪鞮氏内部也出现了大批来表忠心的。 慕强,是匈奴人的天性! 可问题是,占了便宜后,便不得不面对汉匈悬殊的国力对比。 就像现在这样,汉人抱团,不给机会。 明摆着就拿国力欺负人。 在绝对的优势面前,一切计谋阴谋,都变得和枯黄的野草一样脆弱。 但…… “也不是没有机会……”李陵的大脑急速运转起来:“是人,皆有缺点!皆有可利用之地!” 他想着自己过去对李广利的了解,仿佛抓到了什么一般,但却一时半会抓不到重点,于是用力的揉起太阳穴来。 但蝉蛰却等不了了,他哭丧着脸哀求着李陵:“大王,还请大王怜爱小王,莫要将小王带去危须,那危须王与小王有隙……小王恐其害我……” “危须王?”李陵无意识的问了一句。 蝉蛰却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跪下来说道:“好叫大王知晓,那危须王因当年姑墨王不肯嫁女与其而嫁与小王之故,一直愤恨于此……” “哦……”李陵无所谓的答了一句,旋即他反应过来,仿佛抓到了什么,兴奋的握紧了拳头! “是啊……” “尉黎这样的小国国王,尚且会因为旧年之事而怕为人所害……” “李广利能甘心成为一个执行者?能甘愿为他人绿叶?” 在汉家,武将的最高境界,乃是留候那般,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 其次才是斩将夺旗,开疆拓土。 两者的逼格,更是完全不在一个层面上。 很简单,就看高帝开国功臣,谁排在第一位吧? 瓒候萧何! 而萧相国,生平一个兵也没有带过,一次大的战争都没有打过。 他一直做的就是后勤,就是种田。 其次,便是留候张良。 这位也没有具体带兵打仗过,只是在高帝身边筹谋划策。 这两位以后,才轮到曹参、周勃、陈平、王陵、张苍。 而在这些人里,成就最高、最大,风评最好的,不是屡立战功的周勃,也非悍勇无双的王陵。 而是萧规曹随的曹参,是治平天下的张苍。 特别是张苍,其在高帝时代,默默无闻,不过功臣里的小不点。 但青史之中,迄今为止,其地位都是前列。 其谥号更是让无数人妒忌、羡慕的‘文候’。 换而言之,这一战,李广利就算打赢了,别人称颂和夸赞的也只会是那位献策之人,而不是执行者。 李广利将会被置于献策者的光环下。 正如当年,桂陵之战,具体指挥和打赢的人明明是田忌,但大众却常常忽略了田忌,眼中只有孙膑。 所以…… “兵法曰:不可取于鬼神,不可象于事,不可验于度,必取于人!”李陵咬着嘴唇,长出了一口气,直接丢下蝉蛰,走下城墙,对左右道:“去为我取笔墨与羊皮来……” “吾要写信,去告贰师……”他嘴角浮起一丝笑容。 对李广利,他太熟悉了。 李广利想要证明自己的心,早在很多年前就已经如同魔怔。 而如今,他却被强权按着,恐怕早已不满,内心更是堆满了干柴,一点就着。 现在,李广利还能忍着,恐怕是理智在主导。 换而言之,只要李广利失去理智,他就有机可乘! 而,对李陵来说,击败李广利,不仅仅是他人生的巅峰,更将是他人生的救赎,同时也是他人生的证明! 击败李广利,则可以告诉天下,特别是长安那位君王——当年,你们错的到底有多么厉害! 正文 第一千零六十三节 河湟(1) 延和二年秋九月初七。 建章宫里,刚刚下过雨,宫阙中有些湿滑。 张越走在其中,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始终保持着沉默。 前两天,他的长子张戈在旧建文君官邸举行了盛大的持弓典礼。 观礼嘉宾数以百计,连天子和皇后、太子都派了使者观礼,并赐下重赏。 而这个仪式之后,张越就又要出征了。 昨日,天子已经正式下诏,命张越以鹰杨将军行凉州刺史事。 看似只是低配了一个区区刺史的头衔,实则是给与张越在凉州地区活动、作战,并节制凉州郡国,管辖内外大小事务的特权。 当然,现在来说,还只是配上这个官衔,本质并没有改变,西域和匈奴,依然是李广利的盘中餐。 张越不过是获得了可以在河西活动的权力,并拥有了调动、节制与处置河西四郡,以及整个凉州军政资源的权力。 但,对外开战以及对匈奴作战,依然是李广利的职责。 当然,要是李广利hold不住了,那就另算。 “将军……”在温室殿门口,郭穰迎上来,陪着笑道:“您来了,陛下在偏殿等候……” 张越却是看向左右,低声问道:“为何今日宫中气氛如此沉寂?” 郭穰闻言,脸有些僵,但想了想,似乎是感觉肯定瞒不过张越,也可能是觉得自己不说,其他人也会说,于是道:“早些时候,宫中有几个小宦官,私底下搞了些犯忌讳的事情,为陛下察觉,尽皆杖毙,陛下由命奴婢严查,这些日子,又查出了好些个类似的事情……” “陛下因之龙颜震怒,已命执金吾韩公入宫督查……” 张越听着,好奇了起来,宫内的事情,素来都是宫内自己搞定,很少会调执金吾或者卫尉、太常的人入宫,于是问道:“这些人做了什么?” “此事……一言难尽啊……”郭穰低着头,有些尴尬:“将军应是知道,宫中宦者,皆是以蚕室之刑而入……” “然而,宫中孤寂,一些老宦者便会压迫新来的小宦官,凌辱和欺压他们,让其等衣妇人,行龙阳之好,甚至……”郭穰低下头来:“如民间般三妻四妾……” 张越一听,笑了起来,心里暗叹,果然是城会玩! 不过仔细想想,好像这宫阙之中,出现这样的事情不奇怪。 特别是在如今这个时代,绝大部分宦官,因为腐刑手术的缺点,其实割掉的不是小勾勾,而是小蛋蛋。 换而言之,其实他们依旧有一条大雕…… 自然,在宫中搞这种事情,乃是大忌,发现的话,肯定是所有参与者统统得死翘翘。 而且,肯定会搞的很大。 毕竟,现在有人玩龙阳之好,将来会不会把手伸到宫女甚至妃嫔身上? 而,作为谒者令,郭穰在此事上责任重大。 现在,随着事情进一步发酵,他身上的压力也是不断增大。 生怕牵扯到自身,引来杀身之祸,所以也是小心的很。 倒是张越,多嘴问了几句,知道了些内情。 这个事情的起因,乃是一个姓戴的小黄门,私底下将一个新入宫的王姓小宦官当成了自己禁脔。 结果,那王姓小宦官因为生得俊俏,肤白,被另外一个老资格的宦官看上去了。 两者相争,引爆事情,惊动了上面。 据说,这些人玩的好野。 龙阳君当年的事情,不过基操。 许多后世熟悉的操作,这西元前的宦官们也玩的贼溜。 什么冰火、独龙,让人眼花缭乱,难以直视。 张越知道后,只能说贵圈真乱,基者无敌。 不过,此事和张越无关,倒是可能影响整个皇宫内外,可能下次他回来,这汉家宫廷的制度就要大变样了。 跟着郭穰一路前行,进入温室殿中,而天子,早已经在等他了。 “陛下!”张越上前行礼。 “将军来了,坐!”天子摆摆手,让张越坐下来,然后笑着道:“卿知道了吧?令居捷报的事情……” “嗯!”张越点点头,令居的捷报是在今天凌晨,由使者传递到长安的。 这个消息一出现,立刻引爆全城! 虽然,长安城的百姓们,其实看不起羌人,也从没有将他们视为什么威胁。 但在现在这个局面下,令居战事结束,对长安君臣与百姓来说,算得上是一个特大的好消息了。 令居战事结束,等于解除了汉军面临两线作战的尴尬。 无数资源和人力物力,都可以从令居方向,向李广利大军调拨了。 天子笑着,将一份奏疏递到张越面前,道:“卿且看看……” 他道:“还是爱卿之策管用啊,不费吹灰之力,而致羌胡十余万人自相残杀,国家所费者,不过钱帛而已,其所费之用,更是至多不过令居战事十一之费!” 说到这里,他忍不住叹道:“若往后战事,皆可如此,岂不妙哉?” 是啊,要是用钱就可以解决匈奴问题,那该多好? 可惜啊…… 张越接过那奏疏,低头看了一遍,将令居的大体情况记了下来。 这奏疏是范明友所报,其中所述之事,自是令居开战以来的详情和现状。 从范明友的描述来看,令居攻防战,汉军虽然赢了,但也没有赢得很轻松。 外围烽燧,全部被毁,长达二十多天的攻防战里,汉军更是死伤士民过万。 护羌校尉,战前的三千多士兵,打到现在,折损了三成。 北地、陇右援军,也损失了数千之众。 大量的粮草、数不清的物资、军械,无可计数。 光是少府和大司农,中转、平准的钱帛就价值超过了数万万之众。 此外,还动员了数万民夫、青壮,为令居战事保驾护航。 这些都还只是支出,压根没算军械和人力的成本。 而汉军的缴获和所得,寥寥无几。 除了得到两三万的首级与几万俘虏、投降的羌人、月氏人外,一无所得。 还得花钱花粮食,养活这些人。 真的是亏大了! 至少在张越看来是这样的。 想到这里,张越就忍不住对李广利有了些意见。 那位贰师将军,说到底还是私心太重,虚荣心太强。 若非他想要攀比,在一开始就用张越之策,令居根本就没必要花费这么多物资与资源。 轮台城可能也不必失陷,甚至说不定此刻汉军已经在轮台塞下庆祝胜利了。 说到底,历史局限性害死人,自私心害死人。 国战之前,还在计较个人利益得失,简直又蠢又坏! 天子却是看着张越,试探的问道:“卿觉得,如今令居之事,该如何……”他想了想,终于想出了一个说法:“使国库可以挽回些损失?” 这位陛下,对于钱财的疯魔程度,已经到了歇斯底里的程度了。 没办法,这几年来,国家财政赤字,大的和窟窿一般。 特别是今年,河西双线作战,国内又在大兴土木。 国库已经被掏了个底朝天。 本来,张越漠北大捷,让国家财政宽裕了许多,但,河西战事一起,漠北所得全部填进去还少了。 少府和大司农,将上林苑的铸钱利润与盐铁收入、海官鱼盐之入、田税、缗钱都拿了出来,但还是不够。 最后没办法,只好将原本准备拿来修茂陵,宫室以及赏赐宗室外戚的资金都挪了出来,才算勉强维系住了收支。 但,到了这一步,国库和内库,都已经穷的可以跑老鼠了。 下半年,引淮入汴工程的开支,少府和大司农都还不知道去找谁呢? 轮台战事的抚恤、开支与赏赐,更是不知道该从哪来找钱? 要不是有张越这个指望,天子甚至已经打算加征算赋或者找商贾打秋风了。 大不了,再来一次告缗,增加口赋。 张越听着,仔细想了想,然后道:“陛下,臣或许可以试试让令居之战扭亏为盈……” “扭亏为盈?”天子从未听过这个词汇,但莫名的一听就意动起来,兴奋起来,他马上问道:“将军计将安出?” 张越于是坐正,道:“臣闻河湟之中,水土肥沃,沃野千里,今令居俘虏数万,投诚羌胡无数,不若陛下以其为力,而开河湟之地……” “若是经营得当,可得耕地百万亩,岁收粟米数百万石之巨,得赋税数千万!” “此外,臣早闻羌人善牧高山之羊,其羊绒、羊毛,皆可做毛纺之用……” “西海之中,羌胡何止百万?” “若驱羌人而捕之,以其为河湟之奴,开河湟之土,必可泽于后世子孙!” 嗯…… 现在的河湟地区,可不是后世那个水土流失严重,开发过度的青海、甘肃。 而是一个自然风景秀美,植被茂盛之地。 虽然黄河日复一日的冲刷着沿河两岸的土壤,导致水土流失不断加剧。 但总体来说,情况可控! 况且,张越还有空间,空间里早已经在培育着一种从漠北找到的胡杨树。 经过培育后,这种胡杨树,变成了一种专门牢固水土,根系发达的植物。 此外张越还可以在当地选择几种适合的植物,进行定向培育,使得它们可以有效的稳固水土。 若是可行,那么,一旦成功,则黄河的水患威胁,或许可以减少一大半! 只要上游的泥沙减少,那么中下游的泥沙含量肯定会大大减少。 没有了泥沙,黄河淤积导致的溃堤风险就降低了N倍。 天子听着,也是意动不已。 因为这个方案确实很不错,也很现实,但问题是…… 钱呢? 无论是组织羌人俘虏开发,还是各种基础建设,都需要钱啊! 所以,天子轻声问道:“将军可知,如今国库,恐怕拿不出什么钱……” 张越听着,笑了起来,拜道:“陛下,此事何须国库出钱?” “陛下只消准臣三条,那么臣愿立军令状,可令国家不费一分一毫,而坐收河湟之利,甚至得利无数!” 天子一听,居然还有这种好事?当下便道:“若将军果能如是,休说三条,三十条,朕也愿给!” 只要能赚钱,这位陛下才不在乎什么节草、世人的看法呢? 就像他当年所言:盖有非常之功,必用非常之人!翻译过来就是:黑猫白猫,能抓耗子的就是好猫! 至于其他的? 管他呢! 顶着天下压力和议论的事情他又不是没有干过! 前有建元新政,后有元光开战以及独尊儒术,再有元鼎算缗,酌金事变。 除了建元新政失败外,其他每一次都把全天下的贵族地主既得利益集团按在地上摩擦? 败犬的哀嚎什么的,他才懒得听! 张越拜道:“臣请陛下,许河湟无限田之策,贵族官吏商民,皆可往之开垦,其所垦之地,如商君‘垦草令’故事……” 天子听着,想了想,道:“朕许了!” 不就是不限兼并嘛? 河湟那边本来就没有什么汉室官府,本质是一块藩属的领地。 从前月氏人在那里,还不是爱怎么玩怎么玩吗? 如今,准许汉家贵族商民前往当地开垦,并鼓励他们开垦,允许他们按照商君垦草令,圈定开垦的土地这种政策在制度上和法律上没有问题。 本质,那边就不属于汉土,汉家并未在当地真正行驶过管辖。 “其二,臣请陛下许河湟士民百姓,无夷狄奴婢之限,并许其十年内免其夷狄奴婢算赋!”张越再拜。 天子同样没有多想就答应了下来,道:“朕允之!” “臣请陛下,明诏天下,将此两制,宣于竹帛之中,明其五十年不变之法!”张越深深的再拜:“若能如此,臣便愿立军令状,不费国家一分一毫,而收数万万之费!” 若有这样的政策,都还不能鼓动天下的贵族和商贾去河湟囤地、开庄园。 那张越觉得,这界商贾与贵族简直是太善良了。 实属带善人! 因为,他的那两个建议与最后的五十年不变之法的明牌承诺,加在一起产生的化学反应,不啻于明确告诉所有人——你想当占地万顷,奴婢数万的大地主吗? 你想做数万人之主的土皇帝吗? 来吧,一切的梦想都在河湟了。 更不提,张越本人,还有着一个金字招牌的光环在。 只要明确了,河湟开发将由他主导,哪怕是傻子,恐怕也会在看到这些条件马上就变卖家产,前去河湟淘金。 正文 第一千零六十四节 河湟(2) 拿到了政策,张越当即便将之广而告之。 当然,这广告也是要讲策略的。 不能傻乎乎的到处贴大字报,那能忽悠和哄骗入局的人会很少。 毕竟,中国人天性多疑、谨慎。 连农民伯伯,对于朝廷的命令与政策,都是先审视再判断。 很少有人愿意冒险赌上一把。 所以,张越只好选择后世的营销手段来推广了。 他首先派人找来长安城里几个有名的游侠头目,拿了一笔钱给他们做劳务费和辛苦费。 这些游侠头目,自然是很给面子,拿了钱后,旋即回去动员各自的小弟,开始了全城洗脑。 一连两三日,整个长安城内外,都被八卦党与游侠们的洗脑言论所充斥。 特别是那些游侠们,一个个都化身成自来水,找到空子,便到处安利河湟。 将河湟地区的前景吹上了天,将当地的土地与资源,更是吹的几乎可与三河相媲美一样。 洗脑包不要钱一样,不间断的产生。 于是,整个长安内外,连三岁的小孩子都知道了,令居之外有塞外关中,沃野数百里,其地肥沃,只要把种子撒下去,就可以等着收获! 而且,河水溪流之中,鱼群如云,随便撒一网,就可以抓到几十斤的鲜鱼。 山陵之中,禽兽飞鸟无算,从前当地的月氏人放牛的时候渴了就从树上摘果子,饿了便在林子里抓兔子、野鸡、野猪。 简直是神仙般的日子! 聪明人当然知道,这些都是传说,而且经不得扒,十之八九都是扯淡。 但俗话说的好,谎话说了一千遍便成为了真理。 洗脑包就是这样的。 就像后世,打个开花,就自动关联上了六学家。 说个skr,大碗宽面的BGM就在脑子里放起来。 这就是洗脑包的可怕之处,不动声色之间,改变他人三观。 于是,哪怕长安城里的贵族富商们再理智,也不可避免的对那河湟好奇了起来。 而一些没脑子的家伙,则已然准备前往河湟去拓荒了。 到得九月初九,重阳之日,寒气总至之时,朝堂正式发布了诏书,明告天下:“朕闻之:先王先顺民心,故功名成,夫立之以德而成功者,三王五帝也,失德而功成者,朕未有闻焉!而得民必有道,万乘之国,百户之邑,民无有不说。取民之所说而民取矣,民之所说岂众哉?此取民之要也。昔者汤克夏而正天下。天大旱,五年不收,汤乃以身祷於桑林,曰:余一人有罪,无及万夫。万夫有罪,在余一人。无以一人之不敏,使上帝鬼神伤民之命。于是剪其发,缚其手,以身为牺牲,祈福于上帝,民乃甚说,甘露降之!” “今天下多事,匈奴寇于边,羌胡、月氏先后叛之,赖祖宗之福,社稷之佑,今羌胡已平,而匈奴之乱未定,朕沉思于先王之业,追先帝之训,乃思即位以来,种种之事,无有说民之策,此朕之德薄也!” “幸赖亡羊补牢,为之未晚也,朕意以河湟、西海之地,而交天下之士,于其地废限田之策,免口算之税,绝名田之制,而说天下臣民!” “鹰杨将军英候臣毅,为朕肱骨,总责此事!” 诏书一贴出来,全城立刻轰动! 毕竟,之前,张越发动那么多的游侠和八卦党造势,就是为了这一刻。 无数目光和注意力,全部聚焦过来。 面对这样的时机,张越适时的放出了一个消息——他将全权总责河湟开发。 而且,八卦党们还爆出了一个惊天猛料:张蚩尤会在河湟主持和指导宿麦种植工作,他还会拿出一种全新的作物来。 消息一出,全城沸腾。 无数列侯闻风而动,富商、豪强们马上二话不说,就哭着喊着要抱张鹰扬大腿! 没办法,新丰亩产七石的事情,可还没有过去多久呢! 现在,河湟由张蚩尤亲自主持开发和指导? 那不就是等于告诉其他人——这个事情有赚无赔吗? 当然,在这个时候,多数人只是意动,也就是假装很热情。 但实际上,都只是在观望罢了。 这也是人性了,有时候你看着好像热闹的不得了,但其实只是虚假的热闹,真的要他们出钱出力,行动起来的时候,一个个都跑光了。 就像那明末的东林党们喊口号的时候,那别提多激动了。 也如后世的小东保们,宣泄情绪之时,真的是毁天灭地,某个厨师只是做个娃娃鱼,都要被喷。 然而,真的要他们掏钱去支持他们的理想和嘴里面的事情的时候,全跑光了! 如今也是一般。 虽然河湟开发,看上去国家给出了好政策,又有张越打底,前途一片光明,前景十分看好。 但…… 仅仅是这样,是不够的。 商君变法,原木立信的时候,为什么只有一个人肯去抗那根原木? 说到底,在中国的国情下,占有了资源和地位的统治阶级们,对于统治集团存在着天生的不信任和猜忌。 毕竟,赖账和不要脸,乃是统治者的天赋技能。 嘴上说的天花乱坠,实际落到实处的一成都没有的事情,大家早看过无数次了。 高帝与功臣们盟誓:使河如带,泰山若厉,国以永存的墨迹都还没有干透,就已经有功臣的脑袋,摆上了祭天的地方。 太宗皇帝从代国入继大统的时候,对陈平周勃尊重的不得了。 结果位子坐稳了后,这位陛下就对有扶立之功的陈平说:丞相,朕之所重,其率天下先,让陈平回家种田了。 当今天子就更绝了。 金屋藏娇,不会没有人陌生。 但现在金屋何在?陈皇后又何在? 可有人见过那金屋的一麟半爪? 也是因此,被坑多了以后,贵族富商们都已经有了免疫能力。 你讲的再好听,也得让我看到实际好处,我才会动手,一个个都变成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主。 好在,张越早知道如此。 于是,霍光、张安世、上官桀、桑弘羊、韩说、公孙遗、于己衍……十几位九卿两千石等与张越关系交好或者愿意卖他面子的顶级贵族与大臣,纷纷宣布将派一个嫡子,并拿出百万至千万不等的资金,投入河湟开发。 这下子,其他人就真的坐不住了。 正文 第一千零六十五节 戏如人生(1) 九月初,西域下了第一场冰雹。 最大的冰雹,差不多有石子大,砸到人畜身上,疼的厉害。 汉军迫不得已,只好在南河的河曲附近扎下营垒,等待这糟糕的天气过去。 好消息是,斥候骑兵报告,在尉黎国发现了匈奴骑兵,而且,数量在两万以上! 这意味着,匈奴人没有选择放弃,他们还是打算与他一战。 对李广利来说,这就够了! 他还是有机会的! 可是,不知为何,李广利的心里一直有着强烈的不安。 仿佛前路为迷雾所笼罩,充满荆棘与坎坷一般。 这让他心情烦躁,情绪波动非常大,有些时候一点点小事,就可能大发雷霆。 此刻,李广利更是红着眼睛,如同一头被激怒的公牛,恶狠狠的盯着一封摊在案几上的书信。 书信写在羊皮上,一个个文字,读起来几如尖刺一般,狠狠扎在李广利的心尖上。 若将这信放大,仔细审阅,你很快就会发现,写信的人有着一笔相当漂亮的书法功底,字迹散而不乱,气势磅礴,几有咄咄逼人的意思。 其文字,更是毫不客气。 开篇就是:匈奴坚昆王敬问汉贰师将军海西候! 而接下来的内容,每一个字都在叩问着李广利的灵魂,内涵着他本人和整个贰师系。 这些文字就像符咒一般,仿佛有着特殊魔力,李广利只看了一次,就怒火中烧,想要撕碎。 但却偏生没有力气,或者说有着抗拒撕碎的理智。 关键是,这书信并非只送到了李广利面前。而是像天女散花一样,被人送到了全军上下。 这对李广利而言,简直是致命一击! “李陵,汝这竖子!”他低声咆哮着,拿着眼睛,审视着大帐内外,看每一个人都仿佛带着些提防。 那封信里,李陵爆了无数料。 不止提及了他的两位兄长——李延年和李季的隐秘,还提到了他本人的许多隐秘之事。 爆料就算了,也伤不到人。 关键是,信里面李陵不止对李广利的为人和私德进行了攻击,更将重点放在了李广利的领兵才能之上。 特别是重点强调了‘将军不过都尉之才,奈何汉主拔苗助长为之’,又说‘今汉主拨乱反正,将军无才无德之性,尽显无疑,陵深为将军耻也’。 一边阴阳怪气的冷嘲热讽,一边不怀好意的挑拨离间。 若在以前,这种程度的调侃和挑衅,李广利只当看了一场小丑戏,压根不会放在心里。 但在现在就不一样了。 随着鹰杨将军崛起,一场漠北大捷,搞得整个河西上下动荡不安。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 于是人心思动,除了少数死忠外,其他校尉都尉,都起了跳槽的心思。 更对李广利不利的是当前的局面。 正如李陵信里所言:胜,将军不过一卒子而已,败则死矣。 “贰师将军……”王莽急匆匆的赶到帐中,来到李广利身边,看着他的神色,便明白了这位贰师将军被打击的不轻,连忙劝道:“将军切勿动怒,以免中小人之计!” 李陵的信,传的到处都是,王莽自然也看过了。 凭良心说,李陵的信写的不错,其挑拨离间之心,更是溢出纸张。 这种等级的挑衅和激将之法,王莽相信李广利不会看不明白。 但…… 看明白归看明白,晏子二桃杀三士之策,流传了数百年,几乎人尽皆知,但栽在这个计策下的英雄豪杰却是数之不尽。 为什么?做了多年执金吾的王莽非常清楚,这就是人性! 贪婪、自私、嫉妒包裹着的人性,为欲望、权力、权势所驱策着的人性! 身居高位之人,哪怕自己可以理智,也无法阻止部下不理智。 李广利嘿嘿的笑了一声,没有说话,但他眼中的怒火却已是按耐不住的沸腾起来。 李陵的企图,他清楚。 不就是想要激怒他,让他放弃现有的汉军战略,转而选择冒险激进的策略。 这种简单的伎俩,岂能让他上当? 他之所以表演到这个地步,就是为了让王莽看到而已。 人生如戏,戏如人生。 对李广利来说,李陵的来信和内容,简直正中下怀! 就像瞌睡来了,有人递上枕头一样。 他早就不满现状了! 他早就想要打破这个僵局了! 没有人愿意,自己辛辛苦苦一辈子,结果却是给别人做了嫁衣,成为了衬托他人光环的配角! 更没有人愿意,自己所努力,所奋斗的一切,最终在他人嘴中,成为了泡沫,成为另外一个人踩着上位的台阶! 蔺相如与廉颇的故事为何那么经典?为何千百年来,引发无数文人墨客感慨、唏嘘? 就是这个原因了! 自古一山不容二虎! 尤其是在中国的文化背景下,所有领域皆信奉的是菜是原罪的价值观。 卫青横空出世,他之前闪耀历史的名将宿将,一夜之间全部成为了菜B,韩安国也罢,程不识也好,统统只能鞠躬下台,保存体面,而不懂下台的李广,最终只能自刎谢罪,方能保存名声。 对李广利而言,这一战就是卫青成名前的第一次出塞之战。 关乎着他的未来前途、地位和历史评价。 乃是绝不容有失,不可出纰漏的一战。 在这样重要的战争中,他无法忍受自己的战略和部署,全是听从长安那位鹰杨将军的建议和献策的。 真这样了,就算打的再好,也与他李广利无关。 天下人最多只会说:张鹰扬运筹帷幄,李贰师拱手施为! 到时候,功劳、光环、荣誉都和他无关。 史书上他的位置和笔墨,更将让到次位,史官们必定会用大篇幅来描述‘张鹰扬’是如何运筹帷幄,准确判断的。 这不是李广利的猜测,而是现实——就像已经结束的令居之战,所有人,哪怕是他的大军之中的部将们,私底下议论的时候,也是‘张蚩尤nb’。 而他和河西诸将,在其中的存在感,稀薄到几乎没有。 这如何能忍? 这怎么可以忍? 正文 第一千零六十六节 戏如人生(2) “王都护……”李广利沉声说道:“吾如何能不怒?” 借题发挥是每一个正治人物的基本功! 若连这个技能都不能掌握,那么,这个人也就别混正坛了,赶紧回去种田保住小命吧! 王莽看着,连忙劝道:“君候岂不闻,小不忍则乱大谋?还请将军暂息雷霆之怒……” 李广利转过头来,不怀好意的看向王莽,目露凶光,道:“本将统帅河西,兼领西域征讨,匈奴征伐之事……自天汉以来,天下舆论汹汹,皆以为我李广利祸国殃民,举止失措……” “今,连匈奴小贼也以为如是!” “若不能给点教训,岂非让匈奴轻我?” 王莽闻言,当然不敢说‘君候您就算给匈奴看几次笑话又怎么了?打赢最重要’这样的话,只好低头道:“大丈夫岂在凡夫俗子之议?” “哼!”李广利摇摇头,说道:“都护说的倒是轻松!” 他直勾勾的盯着王莽,道:“但本将军不愿受此闷气,必定要给李陵一个教训!” 他忍了二十多天了,已经是忍无可忍! 如今,终于被他找到机会,抓到了借口,自然立刻就舞了起来。 此刻,李广利的脸色因激动而狰狞起来,情绪更是跟着高涨上来,他狠狠的盯着王莽,道:“都护,无论都护同意还是不同意,本将军都已经决定了!” “来人!”李广利吼起来:“将王都护请下去好生照料!” ……………………………… 渠犁城中,李陵在城头上,远望着轮台方向。 “李广利真的会上当吗?”李陵的亲信心腹之一的王远问道。 “他上不上当,又有什么干系?”李陵呵呵一笑,成竹在胸一般的说道:“天下之事,事在人为,人才是决定一切的根本!” “贰师将军李广利,十余年来被天下之誉谤于一身……” “他岂会甘愿就这样退出舞台,沦为二流、三流人物?” 在权力的舞台中央坐的久的人,除非老到不能动了,几个人肯轻易放下那中央的光与热? 李陵可记得很清楚,他的祖父李广,年七十都想要主动请缨为前锋,为先锋。 那李广利的好胜心和功名心,可是不弱任何人的。 而其贪婪之心,更是少有人可及! 便是李陵自己扪心自问,若异位而处,自己站在李广利的位置上,十余年来饱受天下诽谤,又承担着十几万甚至几十万人的期许与前途。 日日夜夜,想着天下的议论。 时时刻刻,为天下人指指点点。 还要处心积虑,协调河西各方,组织一次又一次的战争。 而得到的却是一次又一次的功败垂成! 好不容易,花了十几年时间,将河西四郡和西域各国的势力都稳固下来,这时候一个年轻人忽然崛起,而自身十几年努力与付出加在一起,都不如后者一月之功。 换了自身,也肯定坐不住。 故而,李陵特地让人将自己的书信,抄录了百余份,在送给李广利的同时,散发给汉军上下。 目的不是为了激怒李广利,也更非妄想什么李广利会被自己牵着鼻子走。 李陵,只想给李广利一个借口,一个挣脱束缚的借口。 至于束缚挣脱后,李广利是会按照自己的心思来,还是另辟蹊跷,这就不是李陵所能控制的了。 但李陵知道,至少不会再比现在的情况更差了。 现在的情况,是汉室拿着国力欺负人。 而匈奴方,却只能以西域一隅之力来迎战。 无论是兵力、物资还是其他因素,匈奴人在这个局面下,没有半点胜算。 汉军甚至不需要做任何事情,只要按照当前的部署,稳步推进,匈奴和他一点机会都没有! 这是赤裸裸的阳谋,摆明车马的羞辱。 在这个局势下,匈奴方唯有夹着尾巴撤出整个战场,放弃掉轮台,放弃掉尉黎、龟兹以及整个天山北麓范围内的土地,甚至可能不得不放弃白龙堆,退守车师。 这就是孙子所谓的‘善战者无赫赫之功’。 更是不战而屈人之兵的打法。 将汉军和汉室的优势发挥到淋漓尽致。 在这种打法下,匈奴人和他,别说有什么机会了,能不将之前占的便宜连本带利的全部吐出来就已经是老天爷保佑,神明开恩了。 换而言之,没有比这个更糟糕的情况! “那我们如何应对?”王远问着。 “等!”李陵摩挲着手心,轻声道:“等到十月,汉军若依然保持现在的样子,我们就撤!” “放弃尉黎,放弃龟兹,放弃白龙堆,若有必要连天山北麓下的危须、焉奢的一部分也弃掉!” “等待明岁开春,赶快派人去长安请和……” “别管什么面子了,汉人的一切条件都答应,哪怕称臣也接受!先把情况稳住再说!” 这一战若败,匈奴的西域部分就要丢掉一个可以持续供应资源的宝地,整个丝绸之路的北道也将从此畅通。 而汉人更可以趁机向西进军,将汉与乌孙、大宛之间的联系通道打通。 从而在战略上形成,汉、大宛、乌孙三面夹击匈奴西域部分的攻势。 上一个这样被人针对的,已经凉的骨头都朽掉了! 所以,到那个时候,匈奴就别逞强了,赶快跪下来跪舔长安,不惜一切代价,先与长安议和,让汉军退出战争。 哪怕称臣,纵然喊汉朝皇帝爸爸,也是可以商量的。 因为,到那个时候,匈奴的敌人,就会从汉变成乌孙! 矛盾也将从汉匈争霸,变成乌孙、匈奴谁是西域、草原之主的战争! 王远听着,却是不太相信,道:“不至于吧……” “怎么不至于?”李陵理了理衣襟,道:“匈奴人看不明白,吾等还不知道?” “自那位鹰杨将军北伐,封狼居胥山后,匈奴的国运,便已经若残烛一般,只差有人吹口气就将熄灭!” “当初霍骠姚也曾封狼居胥山,那时候匈奴不也没有亡?”王远不懂的问道:“如今,卫长平、霍冠军皆已作古,汉室国力也远不如昔,何以如今会灭亡?卑下委实不解,还请主公教之!” 李陵看着王远,笑了一声,非常有耐心的向后者解释道:“当初,霍骠姚封狼居胥山之时,汉军可没有在楼兰设尉,更没有在河西四郡建起数千里边墙……” “且,时移世易,当初霍骠姚封狼居胥山,匈奴固然元气大伤,然其百年积威依在,西域诸国,哪怕乌孙也要唯其马首是瞻!” “单于令下,诸国纷纷以牛羊奴婢输之!” “故当初匈奴败走漠北,不过数年便已渐渐恢复元气!” “如今呢?”李陵呵呵的笑了起来:“自汉夺楼兰,贰师伐大宛后,西域诸国便为汉所震怖!” “前时我军攻轮台,便有西域贵族冒死报信,透露我军虚实!” “错非有炮车,我军恐怕已为汉军围于轮台塞下!” “如今,若我匈奴失尉黎、龟兹之属,丢西域北道,恐怕在西域诸国眼中,这便是黔驴技末,虎皮已破,则墙倒众人推!” 西域各国,早就已经全员二五仔了。 这个事情,汉清楚,匈奴清楚,李陵更清楚。 现在特么连车师这样过去铁杆的亲匈王国,匈奴单于的狗腿子,都有王子在长安的大鸿胪蛮夷邸里为质子。 换而言之,车师王随时随地可以上表汉天子:陛下神武天成,外藩小王仰慕已久,愿立所质汉王子为世子,唯陛下恩准。 好嘛,于是,一夜之间,车师变色。 连车师都是这样,可以想象其他王国是个什么情况? 不客气的说,一旦匈奴的虎皮被戳破,甚至只是让人觉得,汉人随时会推翻匈奴的统治。 等待先贤惮与整个匈奴西域部分的,必定是一场声势浩大的落井下石。 届时别说车师、龟兹这样的大国了。 恐怕精绝、且末这等几千人的小国,也敢‘起兵举义,恭迎王师’。 这等事情,过去在匈奴是秘而不宣,看破不说破。 但如今,李陵却不管不顾的直接捅出来。 自然不仅仅是为了教育王远,更是为了借这个机会,让匈奴人知道,目前情况与局势危险和糟糕到了什么地步?! 以此逼迫先贤惮,将更多权力与兵马交给他指挥。 让他在这天山北麓脚下,与李广利展开一对一的生死竞赛! 赢的人赢得一切,输的人葬送所有! 故而,李陵也就不藏着掖着了! 他对王远道:“除此之外,我匈奴还有乌孙、大宛于一旁虎视眈眈!” “且夫,去岁单于亲征,与屠奢对峙于天山南北,西域各部在当时便已筋疲力尽,不过数月便又集结西域诸国之力,倾巢而出而击汉轮台塞……” “如今之西域,已是强弩之末……” “若是现在不能击退汉军,那么到明年开春,就更没有机会了!” “此曹秽曰: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之意!” 这是事实! 不止是先贤惮,整个匈奴帝国,现在都是这么个情况。 从去年开始的对峙,将帝国的元气与积蓄消耗的差不多。 还没有回气呢,漠北就被人打穿,连龙城与圣山都成为了汉军耀武扬威的阅兵场,最后更是不得不拿出无数黄金、皮毛与牲畜、人口,来赎回被俘贵族,顺便恭送汉朝大兵出境。 更因此导致了王庭内乱与所谓‘屠奢萨满’的崛起。 王庭如此,西域这边也差不多。 原本,先贤惮和他的日逐王部族,应该安安静静的蜷缩身子来舔舐伤口,休养生息。 哪成想,因漠北之故,狐鹿姑地位一落千丈,单于宝座摇摇欲坠,匈奴更是出现了内乱的影子。 于是,为了单于之位,也为了震慑漠北各部,先贤惮孤注一掷,联络羌人和月氏人,一起发动了这场战争。 虽然现在看来是达到了战前目的,以比较小的代价,攻陷了轮台,拔掉了汉人在西域的最大钉子。 但是…… 战术上的胜利,无法掩盖战略上的失败。 为了一个小小的轮台,先贤惮不顾疲惫不堪的部族与怨声载道的西域诸国,强行出兵。 轮台是打下来了,看上去也赢得很漂亮。 但,汉军主力一动,先前营造的一切漂亮光环就像泡沫一般瞬间原形毕露。 十余万汉军,猬集在一起平推过来。 面对这样的汉军主力,匈奴人根本没有取胜的机会与可能。 只好夹着尾巴,在汉军抵达前撤出轮台——甚至没有人敢去阻拦和迟滞汉军斥候的侦查。 让汉人的斥候将匈奴的主力动向,看的明明白白。 如今,若不能在冬天来临之前,击退汉军的来犯。 那么…… 匈奴人只能夹着尾巴,丢下尉黎,丢下龟兹,顺便将一小半的焉奢与危须以及白龙堆都送给汉人当点心吃。 等到春天,看清楚情势的西域诸国,便会用脚投票。 乌孙、大宛等国,更是会趁机落井下石,举起‘协助汉军’的旗号,一边攻击匈奴,一边趁机扩大地盘。 王远听着,忍不住低下头来,沮丧无比的道:“事情已经败坏到如斯局面了吗?” “就没有办法挽回了?” “办法是有的!”李陵抬起头,望向南方:“但,得先击退汉军!” “击退之后,无论汉军的损失有多少,马上派人去长安,向汉主求和!” “待与汉议和达成,便请开榷市,以西域、漠北之牛羊马匹而易汉之兵家器械、粮食布帛!” “然后……”李陵看向西方:“挥师乌孙,灭之,再灭大宛,一统西域,绝腹背之敌,再十年生息,十年教训,方具备与汉争霸之资本!” “若是以现在的局面,与汉争霸,哪怕可以胜一次、两次、三次,最终只要败一次就会一败涂地,输掉所有!” 说到这里,李陵嘴角露出一丝笑容,看向在王远身后的那两个人,那两个先贤惮派来的人,李陵问道:“两位以为呢?” 那两人早已经被李陵的话语中透露出来的信息和详细的分析所震慑,立刻低头拜道:“大王英明神武,实乃吾匈奴第一智者!” 李陵听着,呵呵一笑:“匈奴第一智者?……也对,还有一个张鹰扬呢!” 正文 第一千零六十七节 再出京 寒风呼啸中,李广利召集起了他的全部都尉、校尉。 整个帐中,瞬间坐满了人,密密麻麻,几乎有六七十人之多。 除了李广利的嫡系,更有着河西四郡的郡兵都尉、校尉以及从五原、朔方、北地、陇西驰援而来的援军将帅。 大部分人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一入帐中,立刻就忍不住窃窃私语,互相打探起消息来。 议论的焦点,当然是如今已经结束的令居战事。 “赵新弟可真是运气好啊……”许多人唏嘘着。 对在坐的大部分人来说,战争不管怎么赢的,能赢就是好事。 至少,一场大胜,足可让很多人升官。 最起码比打不赢强! 而李广利的嫡系,则都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他们自然已经知道了,李广利下令将天子钦使,故执金吾、西域都护王莽‘请去休息’的事情。 这可不是小事! 一旦事情被捅出来,休说李广利了,便是他们也全部要被牵连。 旁的不说,一个知情不报、附逆作乱的罪名,就足可让他们死全家! 若有人抓住做文章,说不定可以按上‘大不敬’乃至于‘谋逆’的罪名,而这种罪名一旦坐实了,不仅仅死全家,还会连累已故的祖先。 便连李哆等人,现在也是七上八下,忐忑不安。 没办法,事关重大,哪个不担心? 但没办法,事已至此,他们也只能捏着鼻子,一条道走到黑了。 好在,大汉帝国素来有着‘胜利者不受任何指责’的传统! 矫诏、抗旨什么的,那是失败者的罪名。 胜利的话,这些都只是旁枝末节,不足为道,乃是‘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甚至可能变成佳话、典故,连天子也不会放在心里。 就像当初,吴楚七国叛乱,条候周亚夫领兵平叛。 其于昌邑设防,坚壁清野,连续赶跑和拒绝了长安来的使者十几次,最终的结果是条候率军一击毙命,叛军灰飞烟灭。 而先帝和满朝文武,马上就给条候的这些行为,做出了种种安排,连史官都拼命洗地。 搞得好像,在出京前先帝就已经和条候商量好了一起坑梁王与窦太后一般。 二十余年前,冠军景恒侯大司马骠骑将军霍去病,亦是抗旨、矫诏小能手。 出塞之后,长安的命令对他来说就和擦屁股的草一样,听都懒得听。 甚至连天子派去赏赐的酒肉都可以因为嫌弃不新鲜而丢掉。 结果是,连半个敢指责与弹劾的人也没有。 上至天子,下至庶民,全部都在吹捧霍骠姚‘有气敢为’实乃‘真丈夫也’。 至于他做的那些事情,在长安君臣与天下百姓眼中,简直可爱的不得了,乃是耿直与敢担当的本色演出。 这就是能打胜仗的大将在汉室的地位! 只要能打赢,没有人会去追究在这个过程中的作为。 赢了就是赢了! 封赏、权力、美女和地位,源源不断,连绵不绝。 然而,一旦没有打赢,甚至只是没有赢得很漂亮,那么,之前的所作所为,立刻就会孽力反馈。 而且,反弹的力度会超乎想象。 没有几个人hold住那种反弹的打击! 至少他们是hold不住的,所以一个个忧心忡忡。 他们只能在内心祈祷,这一次赢一把大的! 就在这时,李广利从帐外走了进来。 他提着宝剑,一屁股坐到上首的主帅之位,其他将官立刻纷纷起身出列拜道:“末将等拜见将军!” “诸位请起!”李广利挥手道:“大军之中,外面的俗礼就免了!” 他说道:“俺这次召集诸公,乃是要与诸公商议一下战事!” 众将闻言,立刻拿起眼睛,搜寻起持节而来的天子钦使、都护王莽来了。 可惜,找了许久,也没有见到王莽的影子,甚至连王莽的部下也没有露面的。 于是,北地东部都尉袁野忍不住问道:“既是战事,敢问将军,都护何在?” 五原、朔方等地的都尉校尉们立刻跟着问道:“将军,都护呢?” 便是李广利的部将,也都疑神疑鬼的思虑起来。 没办法,王莽在军中时间虽然不长,但他这些天来拼命刷脸,让全军上下都知道了有这么一位持节使者,西域都护奉天子诏命而来的事情。 对汉军来说,服从天子是本能。 特别是当今天子在位数十年,积威日久,在军中威望极高,尤其是对于这些边塞大将而言,更是如此——因为几乎所有汉军的边塞领兵的校尉、都尉,都曾在长安光禄勋或者卫尉任职,许多人更是有过宿卫天子左右的经历。 故而,对大部分边关的高级将官而言,当今天子不仅仅是他们的君主,还是与他们有着直接关系的恩主。 双重羁绊之下,在这个封建社会,联系和牵绊自然极深。 许多人都会自己脑补自己是天子鹰犬,汉家爪牙,并将这个脑补结果反应到现实中,于是情况就变成了在很多时候,边塞大将们遇到与天子相关的事情的时候,会自动维护和维系君王权力与威严。 这亦是刘氏可以统治天下的奥秘所在。 李广利听着这些议论声,微微一笑,解释道:“诸公不必找寻了,王都护近日积劳成疾,如今正卧床休息,俺刚从王都护那里来,与王都护商议了战事……” 听到李广利的解释,众人方才平静下来,虽然心里依然有着疑问,但没有人会傻的公开说出来了。 就听李广利道:“王都护与俺现在都已经一致认为,为了阻止匈奴之敌北遁,俺们得加快行军速度了……不然,叫这些贱奴跑回天山以西,就不好逮了!” “诸公也不想辛辛苦苦来一趟,却跑了个空吧?” 听到这里,诸将才慢慢的坐下来。 确实,没有任何人愿意辛辛苦苦,跋涉两三千里,却一无所获。 将军也好,士卒也罢,之所以愿意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风餐露宿,不畏艰险,千里迢迢而来,所为的都是同一个事情——升官发财,光宗耀祖! 在这个前提下,只要事情不大,有的是人愿意装傻充愣。 反正,天塌下来,不是还有个高的顶着吗? 即使事情搞砸了,将来上面追究,他们也可以卖一把憨憨人设。 再说了,这个事情若是没有钦使带头,他们感觉自己强出头,也不过以卵击石,平白送人头。 “那就再听听,看看贰师将军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许多人这样想着,便低下头来,沉默起来。 …………………………………… 长安。 张越已经收拾好了包裹与行囊,准备出京,前往令居。 一千五百名马刀骑兵,整戈待发。 雪亮锋利的马刀,被套在刀鞘中,人人身着用毛料织成的内衣,外面套着皮甲与护心镜,背上背着一柄角弓与箭囊。 来送行的文武百官贵族,数以百计。 连许多久未露面的老臣、勋臣与外戚也来了。 没办法,张越现在可不仅仅是肩负着天子的使命与河湟的希望。 他还担着大半个长安贵族勋臣外戚的光明前途——自天子诏许天下人占河湟之土,而张越趁机营销洗脑后,愿意投资河湟的贵族富商络绎不绝。 短短数日,少府内库就收到了数万万的五铢钱与两万多金的黄金。 而这些钱,皆是长安两千石、列侯、勋臣们的积蓄。 乃是他们看中了张越的金字招牌,又看到了天子开出的政策后才舍得拿出来的钱财。 其中,有许多老牌外戚勋臣,甚至将自己多年积蓄也拿出来了。 为的就是赌上一把。 赢了子孙富贵,数代不衰,输了的话,恐怕就是晚景凄凉,连陪葬品都将可怜兮兮。 但,他们还是赌了。 而这些钱,则缴到了少府,作为他们占下河湟土地,购买奴婢和农具、种子的资金。 这让朝野上下,都是震惊不已! 因为,张越通过这一手操作,成功的将少府、大司农原本以为‘根本卖不出什么好价钱,恐怕得甩卖给乌恒、辉渠’的羌胡战俘,卖了一个高价! 大奴卖到了六千,小奴三千,虽然依然不及中国奴婢价格。 但却是过去羌胡奴婢价格的三倍,匈奴奴婢价格的两倍。 此外,河湟的土地,也是闭着眼睛,卖掉了上百万亩。 虽然价格很低,平均亩价几十钱,百来钱。 但问题是,那些土地在现在根本就不存在,无论是大司农还是丞相府的账薄上,它们都没有名字。 甚至连在什么地方都不知道。 而张越就敢拿着卖钱,还卖掉了! 这手操作,简直让人眼花缭乱,几乎看不明白。 只能说,张蚩尤三个字的品牌价值太大了。 而河湟的政策,也确实很强,强的让许多曾经一毛不拔的铁公鸡也舍得拿出真金白银来陪朝堂玩这一局。 然而,无论如何,不管怎样,张越都是成功的将河湟给卖掉了,而且卖了一个好价钱。 天子满意无比,朝野上下也很舒坦,就连丞相刘屈氂也没有话说。 没办法,如今的汉室,什么都不缺,就缺钱! 特别是封赏的钱! 司马法曰:军赏不逾月,欲民速得而为善之利也! 换而言之,赏赐拖拖拉拉是会出事的。 这是血的教训! 后世的包工头们,对此是有深刻体会的——欠薪的话,是会被人上访讨薪的。 而西元前的军队要是上访讨薪…… 所以,张越也算是给朝堂解除了一个定时BOOM。 在横门外,辞别同僚与天子、太孙、皇后派来送行的使者,张越便跨上战马,带着自己的鹰扬旅,护送着数百辆马车,踏上了远行的路程。 这些马车里,坐着的自然都是此番受命前往河湟开拓的各家投资人的代表。 有的是其家族子嗣,也有的是其心腹家臣。 他们还带着大量的家奴、家兵。 与张越不同,这些人坐在马车中,显得有些忐忑不安。 对他们来说,这次被派往河湟,其实与流放无异。 因而,一个个都是心事重重。 张越却不在乎这些事情,率军一路向前,回首南望时,长安的轮廓已经渐渐不可见了。 张越忍不住叹了口气。 “将军何故叹息?”一个清脆的声音问道。 张越回头一看,却见是一身男装打扮的韩央,还真别说,韩央穿上男装后,竟有几分英气。 这小妮子,跟在张越身边也好几个月了,从一开始的谨小慎微,到得如今变得有些古灵精怪,不过张越挺喜欢的,因为她很聪明,尤其是在绘图和文书方面的才能,非常强悍,所以张越也时常提点和灌输知识给她,而她学的也非常快。 如今,不仅仅学会了表格,还懂了字母表,甚至连张越回溯的许多书籍也能看得懂了。 错非是女儿身,张越毫不怀疑她很可能会成为未来汉家正坛的一颗新星。 “没什么……”张越笑道:“我只是感觉有些不太真实……” “哦……”韩央低下头来想了想,忽然抬起头,拿着一双明亮动人的眼睛,看着张越问道:“将军可是担忧此去河湟,贰师将军会有意见?” “哈哈……”张越听着笑了起来:“贰师将军有意见也好,没意见也罢,与我何干呢?” 如今的情况,已经明了。 哪怕李广利能打赢轮台战役,他的地位与权力也肯定不如张越! 这和战绩无关,纯粹是年龄的优势。 李广利还能打几年呢? 五年?十年? 五年后,张越才二十余岁,十年后甚至未满三十,李广利凭什么与他争? 不夸张的说,一到河西,河西还姓不姓李都是一个问题。 而在长安朝堂里,除了那些李广利的亲信死党,其他人则都已经差不多因河湟之事而被绑上了张越的战车。 于是,朝堂上李广利打不过,朝堂外也打不过。 “走吧!”张越扬起马鞭道:“我们尽快赶到固原,与续相如、辛武灵汇合!” “诺!”韩央欢快的应了一声,策马跟上,晚秋的天空下,大军逶迤向北,在驰道上卷起无数烟尘。 正文 第一千零六十八节 大战之前(1) 李广利中军大帐中,军事会议在继续进行。 李哆等人,指挥着士兵,将一个巨大无比的沙盘,抬到了账内。 这是王莽从长安带来的技术,据说是那位鹰杨将军的首创。 贰师系虽然如今已经对那位鹰杨将军有着敌意了。 但,汉家连夷狄蛮子的东西,只要有用,但可以毫不介意拿来自己用,顺便擦擦灰尘,帮对方改进一下,换个名字变成自己的作品。 区区政敌的作品,只要有用,没有人会拒绝。 就像那位张鹰扬曾经的诸多发明创造一般。 马蹄铁、马镫、马鞍,现在风行河西骑兵,而算盘、珠算口诀更是上下辎重均输官,人人都背的滚瓜烂熟! 如今这沙盘也差不多,一出现立刻就引发震动,然后就成为了河西诸将日常用品。 校尉以上的军官,若不懂堆沙盘,在现在是会被人耻笑的。 李广利从座位上站起来,走到这沙盘前,然后看向众人,道:“俺这些日子来,一直在琢磨一个事情……” 他拿起一根小棍子,指向沙盘中的一角,那尉黎国所在的位置,道:“自古,中国与夷狄不同!” “无论文化、习俗、传统,皆是格格不入,但有一点,夷狄与中国都是相同的——要吃饭!” “若无吃食,休说作战,便是走路都会没有力气!” “这吃的东西,可不止是宿麦、奶酪、肉食,还得有盐巴!” “大量的盐巴!”李广利抬起头来,问出了一个问题:“那匈奴的盐巴是从哪里来的?” 此问一出,在场诸将,人人侧目! 大家纷纷开始顺着李广利的思路,来思考这个问题。 要知道,汉军早非当年刚刚出塞,啥都不懂的小白。 数十年的战争,培养了一大批熟知匈奴与西域实情的部将,更招降、臣服和接纳了无数异国人才、贵族。 如今的汉军校尉、都尉序列里,父祖是匈奴、月氏、乌恒、辉渠甚至西域贵族的比比皆是。 于是,一个常识得以为汉军上下所熟知——盐是匈奴的命脉! 因为,这种在中原大量存在的商品,在西域和漠北草原,非常罕见,产量稀少。 而偏偏无论是人畜,都需要大量盐巴。 特别是战马,得喝大量掺盐的水,其草料里也得定量添加盐巴。 否则,战马根本没有力气进行高强度的作战。 人,也是一般。 没有足够的盐分补充,士兵就会虚弱,生病,丧失作战能力。 但盐这个东西,可不像草料、奶酪、肉干,可以拥有大量来源。 在整个西域,产盐的地区就那么几个。 而靠近本地区的产盐区,更是只得一个——白龙堆以南,尉黎以北的盐泽区。 于是,李哆立刻就问道:“将军的意思是?” 当前汉军的位置,在计示水的南河中断,距离楼兰大约七百里,与轮台相距三百余里,与尉黎国都渠犁相距大约四百里,与白龙堆直线相距在六百里左右。 处于为计示水南河流入蒲昌海的三角洲地带。 刚好与白龙堆、天山北麓的焉奢,形成一个三角形。 李广利这些日子来,自然没有闲着。 他日日夜夜在沙盘前琢磨、思考,用尽了全部精力和智慧,自然多少有些东西。 他摇摇头,道:“非也!” “欲断白龙堆,一校尉足矣!” 匈奴可不像汉室,有着庞大的辎重部队保护后勤。 匈奴人的辎重,素来就等于老弱病残。所以,在过去卫青霍去病出征,第一目标永远是那些匈奴最孱弱的辎重部队的位置。 被卫青和霍去病教训久了,匈奴人也学乖了。 每次大战,其辎重与妇孺、牲畜都会被放到一个可以保护其免遭汉军轻骑突袭的地方。 而其他不得不出动的辎重,则尽量减少人员,以防被汉军抓到,连老婆带孩子一起赔掉。 故而,李广利知道,只抓匈奴的盐巴供给路线,作用不大,因为匈奴人必然存储了足够的盐巴。 他看向众人,道:“只抓其盐巴供给路线有什么好的……” 他微微的笑起来,嘴角溢出一丝残忍:“顺藤摸瓜,抓到其辎重所在,才是吾之所欲也!” 李广利有些亢奋的挥舞起手里的木棍,激动的道:“匈奴人自漠北决战后,便尤重其辎重牲畜,常将之后置数百里,或者屯于某个易守难攻之所!” “正常情况下,我军即使知道,也很难在其主力反应过来前,端掉其后勤辎重所在!” “然而,如今却不一样!” 李广利松开衣襟,自信满满的道:“如今我军有两万以上的精骑,皆以换装马蹄铁、马鞍、马镫,以环首刀为器,拥有了比过去更强更快的突袭与攻击力!” 这是李广利的底牌,亦是他敢赌这一局的底气所在! 两万换装了马蹄铁、马鞍、马镫的骑兵,其中至少有着三千玄甲骑。 其突击和攻击能力,在整个世界都是无可比拟! 换而言之,只要能发现匈奴人的辎重所在。 汉军精骑立刻出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横扫沿途一切障碍,直指匈奴人的命脉,并完成凿穿。 那么,匈奴主力就会在这天山脚下面临缺衣少粮的尴尬的境地。 到时候他们唯一的选择,便只有决战而死,或者被汉军掩杀而死的命运! 只是想着,一战而灭匈奴西域主力,将整个西域都纳入囊中,献给天子,李广利便激动的说不话来。 而其他汉军将领,则被彻底说服了。 因为…… 匈奴辎重,这四个字实在是太有魅力了! 自汉匈开战以来,汉室每次大获全胜,都有一个标准——汉军夺匈奴辎重! 而匈奴人的辎重,可全是宝贝啊! 通常,匈奴人为了方便作战,会携带大量牲畜、草料、奶酪随军行动。 而为了照顾这些牲畜,同时也为了输送大军给养。 其辎重部队之中,会有着大量的奴隶、牧民和孩子。 这些人多数是女人以及西域各国的奴隶。 以当前匈奴军队的数量,大家可以轻易推算出,这支辎重部队所可以拥有的牲畜和奴婢数字——要维系差不多十万大军,匈奴人起码需要百万规模的牲畜以及两三万之多的妇孺奴婢。 换而言之,只要打掉其辎重基地,那么这些牲畜、奴婢、妇孺就全部成为大家的囊中之物。 河西边军可不像内地的军队,河西荒凉,人烟稀少,许多军人从内郡过来,就是孑然一身。 别说老婆孩子了,在河西这里连逛个窑子,都没有地方。 当兵三年,老母猪赛貂蝉。 在河西边郡,许多汉军士兵,都是靠着娶一个夷狄婆娘来解决自己的人生大事的。 可问题是,由于天汉之后,汉军就再未取得什么像样的大胜,夷狄婆娘都变得稀少了。 如今,出现了一个可以帮部下解决人生大事的机会,谁不上心? 更不提,那些牲畜的价值,足可让在坐的每一个人都赚个盘满钵满,真正的实现名利双收! 李广利看着众将的情绪都被调动起来,终于轻松起来。 他最害怕的事情,莫过于大将们和他较真,非要亲眼看到,亲耳听到王莽的话。 现在看来,比起对朝廷制度的尊重,将军们还是更喜欢军功。 这就够了! 这就够了! 李广利长长的吁出一口气,然后下令:“立刻命人挑选最精干的斥候,前往白龙堆与尉黎之间,侦查、跟踪匈奴的运盐部队!” “诺!”众将齐声应诺,信心满满。 只要能发现匈奴的辎重位置,确定其方位。 那么…… 汉军的骑兵,立刻就会如雷霆一般出击。 装备了马蹄铁、马鞍与马镫的骑兵,将会告诉匈奴人——谁才是真正的骑兵之王! ……………………………………………… 天山北麓的脚下,一条小道,蜿蜒而出。 这里就是尉黎与焉奢之间的通道了。 而匈奴日逐王先贤惮,则站在了这条小道的出口,神色有些紧张。 他是紧急赶来的。 “坚昆王真的是胆子大,连那些话都敢说……”先贤惮的几个亲信议论着。 “可不是……屠奢肯定生气了!” 对匈奴人而言,从未有过什么忠言逆言顺于行的说法。 更很少有什么忠贞观念。 主人的主人,不是我的主人,才是匈奴人习惯的传统。 也就是近二三十年,随着汉家文化的入侵和渲染,匈奴人才慢慢的有了忠贞观念,开始宣扬起君臣之道。 但影响极为有限。 所以,在匈奴,传统是上位者若听到下面人讽刺、牢骚,他们会下意识的以为这是在企图挑战上位者的地位,然后一刀咔嚓了对方。 好在,先贤惮不是那种人,他和狐鹿姑一样,都接受过完整系统的汉文化教育,能背的了诗书,讲的了雅语,甚至会一点点音律。 所以,和他的部下想的不一样,先贤惮压根没有将李陵的那些话当成什么牢骚,反而认为是极有远见的说法。 故而,他在闻讯后立刻丢下手里的事情,亲自带着自己的亲卫赶往尉黎。 就是想和李陵商量一下未来。 他确实迫切需要一个像李陵这样可以为他出谋划策的智者。 就如汉朝人传说的那位吴王夫差,越王勾践一样,想要成就大业,一定要得到人才辅佐。 所以,部下的议论,先贤惮只是听听。 他真正的注意力,全被集中起来用于思考。 “李陵没有说错,吾匈奴现在确实是危如累卵!”先贤惮想着:“而且,内忧外患,不绝于耳!” “外有汉之威胁,乌孙之挑衅,大宛之觊觎……” “内有四大氏族之争,所谓屠奢萨满及母阏氏之祸……” 拿下轮台,先贤惮的单于之位,终于有了保证。 这也使得他真正的将屁股放到了匈奴单于的位置上去思考。 然后,他就看到了,匈奴帝国的危机,已是此起彼伏。 现在的匈奴,就好比一张满是破洞的穹庐,在狂风暴雨之中,瑟瑟发抖,随时可能被风雨掀翻。 更要命的是,穹庐里的人,非但没有去想办法怎么补那些破洞,反而在斗殴。 四大氏族互相内撕,都想在乱局中抢占更多资源和权力。 孪鞮氏内部,狐鹿姑虽然被抛弃了,但母阏氏和屠奢萨满却忽然发现,似乎留着狐鹿姑更好,于是拼命的向狐鹿姑靠拢。 而狐鹿姑为了保命,也开始和后者亲近。 整个幕北被这些家伙舞成了一团乱麻。 这让先贤惮,都忍不住感到有些害怕! 而更致命的,则是外部的威胁。 汉也就算了,毕竟老对手了,汉匈恩怨情仇加起来都够写上几百万字。 但乌孙和大宛是什么鬼? 而且,乌孙也就算了,多少算一个大国、强国,勉强有些实力。 但那大宛,居然也敢觊觎伟大的匈奴,甚至派出军队,试探性的越过边境,想要趁机在匈奴人身上咬下一块肉——特么还是打着‘奉天子命’的旗号。 而,打下轮台后,先贤惮在胜利之余,也发现了那些西域国家,现在看上去乖巧老实的仆从国里,二五仔一夜之间如雨后春笋般涌现。 现在,先贤惮毫不怀疑,若汉人夺下天山北麓。 明年春天,这些二五仔恐怕都会争先恐后的投向汉朝的怀抱。 这就是匈奴的现状! 内忧外患,沉珂弊病! 他的敌人,不止是汉,不止是内部的,还有来自方方面面的,形形色色的潜在敌人。 现在,这些人还只是试探。 一旦,他的军队被汉人赶出天山北麓。 必定群起而攻之,而且,还是打着‘奉汉天子之命’的旗号。 于是,先贤惮不得不认真考虑李陵话里透露出来的出路——无论如何,不管怎样,先与汉议和。 看上去也只有与汉议和,他和他的国家才有喘息的机会,才有休养生息的时间。 不然,若都像今年这样,汉军这边去漠北,那边又来西域。 他就算是有三头六臂,也得累死。 可问题是——汉朝皇帝会同意和匈奴议和吗? “这一战……我必须打赢!”先贤惮在心里想着:“最起码,得打个平手!” 若连平手都无法维持,就算求和,即使跪舔,汉人又怎会放在眼里? 正文 第一千零六十九节 大战之前(2) 延和二年九月十一,蒲昌海西北。 随着枯水季到来,蒲昌海的面积缩小了四分之一。 随着蒲昌海的面积缩小,道路变得宽敞起来,而凋零的树木,也令这一地区彻底坦露在所有人视线内。 方圆百余里,几乎没有什么遮蔽物。 但,这难不倒赖丹。 他带着自己的几十个心腹,藏在蒲昌海褪去后的卢苇枯从里,只将眼睛露在外面。 “来了!”忽然有人小声的说了一声,赖丹立刻就顺着声音看过去,就见在数百步外,一直赶着车辆的队伍,从远方慢慢的走来。 “是高车人!”赖丹一眼就认出了来者。 高车,是西域对于被匈奴控制下的丁零人的称呼,其原因来自于这些匈奴人仆从,擅长驾驭一种车轮很高的车辆,并赶着它们,到处周转。 而如今,匈奴的丁零王叫卫律,乃是汉家叛贼,据说与同样投降匈奴的李陵关系很好。 “不要急……”赖丹小声的吩咐:“我们只要跟着他们就可以了!” “诺!”众人纷纷小声点头,然后继续将头缩起来。 只有赖丹,依然瞪着眼睛,死死的看着远方的那支车队。 这支车队的样子,让他想起了八年前的那个夏天。 他的国家与家族遭遇的那场灾难! 杅祢王国的毁灭之灾,正是由高车人带来的。 这些匈奴人的仆从,比匈奴人更残忍,更无情。 杅祢国中,除了女人外,上至老人,下至孩子,全部被这些屠夫虐杀! 赖丹差一点也死在了这些人手里,想到这里,赖丹就忍不住摸着胸口的一个伤疤。 那是那场劫难给他留下来的记号——一条长达数寸,像蜈蚣一般的丑陋伤疤。 那是一个高车人的青铜铤在他胸口留下来的记号。 而这个记号的存在,让赖丹在过去八年,每天都会提醒自己:“赖丹,你忘记自己父母和国家的仇恨了吗?” 现在也是一般,赖丹在心中对自己说道:“赖丹,你忘记当年的血仇了吗?” 然后他在心里回答:“没有!我永远不会忘记!” 杅祢只是一个小国,人口连汉室一个县都不及。 但那也是他的国家! 亡国之恨,父母之仇,是支撑着赖丹活到现在的最大动力! 如今,看到了当年毁家灭国的仇敌,赖丹内心的怒火,如同岩浆一般。 他只能死死将指甲掐进肉里,让疼痛来缓解、发泄内心的恨意,不然,赖丹怀疑自己很可能会把持不住,冲上去将这些仇敌撕碎! …………………………………… 北地郡,本义渠之地。 秦昭襄王三十六年夺之,置为北地郡。 自那以后,北地郡就成为了秦汉两代的超级兵营。 尤其是在汉季,过去百年中,北军郡向汉室输送了大量优质骑兵军官。 以至于北地骑士,成为了汉室边塞军人的代称。 骑着高头大马,威风凛凛的北地骑士,甚至一度成为了汉军的名片。 直到后来陇西、陇右军功贵族集团崛起以及之后的卫霍外戚军功贵族集团崛起,北地骑士的地位才开始慢慢下降。 但,即便如此,北地骑士也依然是大汉帝国统治集团里排名前几的存在。 旁的不说,北军六校尉中的中高级军官,就起码有两成以上,是北地郡出身! 而边郡校尉以上的实权军官里,北地骑士出身的,也占了不少份额。 只是,高层的富贵发达,与底层的百姓,几乎没有什么关系。 北地寒苦,土地贫瘠,水利设施远不如中原内郡发达,除了驰道外,全郡的基础设施几乎没有能拿得出手的。 所以,北地人民只能自力更生。 既然土地产出太少,那他们就只能想办法从地方补偿。 于是,北地郡的畜牧业,成为了汉室最发达的。 甚至比拥有得天独厚优势的河朔、河西地区还要发达! 汉太仆三十六苑,有五苑在北地郡境内。 除此之外,北地郡当地百姓,也大量蓄养了牛羊马匹。 尤其是羊群,成千上万,漫山遍野都是。 北地特产的山羊羔,更是属于贡品,肉质鲜嫩,肥而不膻,在长安一只品相好的北地山羊羔,常常可以卖到一千钱以上! 然而,畜牧业的好处和利润,却没有多少留给底层百姓。 长安能卖一千钱一只的山羊羔,在北地商人的收购价,只得不足百钱。 所以,北地郡的底层农民,依然是衣衫褴褛,食不果腹。 对他们来说,唯一的好消息是——向上的通道,没有关闭。 这一代穷,不代表下一代穷! 只要养出一个身强力壮的儿子,那么一家人的命运,随时可能因为一场战争而改变! 军功,是北地百姓唯一出头的机会。 故而,在北地郡尚武之风,远迈他地。 当地的军功贵族家庭也会有意识的从自己乡党里,挑选那些足够强壮、高大、机灵的孩子培养。 就像张越眼前所见一般。 一边是在山林之中放牧着羊群、牛群,穿着破破烂烂的农民,另一边则是拿着刀枪剑戟,在广阔的原野与山川之中练习的孩子。 这些孩子年纪各异,小的可能才几岁,大的不过十三四岁。 “将军,北地就是这样的……”鹰扬旅里出身北地的一个年轻军官,向张越介绍着:“北地苦寒,产出寡淡,百姓困苦,欲得上进,便须得从小磨炼武技!” “在北地,少年年八岁与同村乡党同练,而乡党中的德望之家,军功之士,则会在旁观摩、审视,从中挑选可造之才!” “若是足够机灵、胆大、强壮,便可以脱颖而出,得其资助,或收为义子,或以女妻之……” 张越听着,默默点头,但却还是忍不住问道:“那么,那些未能脱颖而出的呢?” “次者,为各家所养,以为子嗣亲兵,再次者,或为游侠,或往河西寻机,末者则……”这年轻军官将手指悠悠一指,指向远方山陵之中牧羊放牛的人:“泯然众人,只能将希望寄托于子孙……” 张越听着,悠悠一叹,其实他早知道会是如此。 因为,类似的事情,在后世有无数例子。 譬如泰国打拳的少年,南美踢球的少年,以及米帝贫民窟里打篮球的孩子。 泰国全民学泰拳,然而,能靠泰拳发家致富,挣脱束缚者,万中无一,相反无数原本困苦的家庭,因为为了送孩子去学泰拳而变得更加贫困潦倒。 南美洲的足球天才们,固然发光发热,但…… 大罗、小罗以及梅西们身后,是成千上万在贫民窟之中潦倒度日之人。 科比、詹姆斯,闻名世界,但米帝贫民窟中那些追逐梦想的篮球男孩,绝大多数长大后,依旧生活在贫民窟中。 这就是现实! 穷人要出头,拿命拼,拿人生赌。 一万个人里,只有几个人能赌赢,其他全部是输家! 而更悲哀的是——这样的道路,对他们来说,确实是最公平、最好的道路。 也是他们最后的希望了。 想到这里,张越就道:“欲改变北地面貌,不能光靠军功!” “水利、道路、教育,方为最佳之路!” 只有水利设施建起来了,百姓才能吃饱肚子,道路修起来了,经济才有发展的可能,教育搞上去了,人民才有更多出路。 这是被历史证明的道路。 也是底层人民真正可以挣脱自己命运枷锁的途径。 不然,光着泰拳、足球和篮球,又能救得了几个人? 恐怕还不如一个富士康救的人多! 但,在这个西元前的世界,生产力极度落后,技术极度不发达。 想要做到这些,无疑难如登天。 除非…… 汉室未来可以做到和欧米殖民者一般,吸全地球的血奶肥自己! 至少,也得吸全亚洲的血来奶自己。 想到这里,张越就抬起头来,眼神变得无比坚毅。 “吾要做的,乃是无比正义伟大的光荣事业!” “叫匈奴人、乌恒人、鲜卑人为汉牧羊,让羌人、西域人为汉种地、挖矿,叫三哥、月氏人、康居人为汉种粮,又叫他们统统买汉家的商品……” “只有如此,才能摆脱这无限的治乱循环!” 于是,他策马向前,高声下令:“传令下去,加快速度,明日正午之前,务必抵达富平!” 他已迫不及待的想要开始在河湟进行这个伟大计划的第一步——叫羌人、月氏人,为汉牧羊、耕作! 从他们身上,吸下第一口血! 哪怕这口血,最终喝到的都是贵族、高官、富商的肚子,但最起码剥削外人,比剥削自己人要好! “诺!”全军上下,立刻高声回答。 清脆的马蹄铁,立刻动起起来,溅起无数尘土。 沿途,无数北地少年,趴到树上、屋顶上和山丘上,远远观望着这支精锐威武的骑兵阵容。 高大的战马,铮亮的骑具,雪亮的马刀,与头顶的长缨,在他们心里留下了深刻印象。 “真王师,大丈夫之军也!”无数孩子满眼都闪着崇拜的神色:“我将来长大了,若是能为其中一员,便死也甘心!” 正文 第一千零七十节 交战(1) 一连三天,赖丹带着人紧紧跟着那支高车车队,跋山涉水,从蒲昌海西北转进两百多里,到了一处峡谷附近,然后亲眼看着这些高车人的车队,进入那条峡谷。 接着,赖丹带人爬上附近的一处山丘,登高远眺,见到那峡谷内穹庐如云,牲畜密布。 有数不清的人影,在其中活动。 仅仅目测,赖丹便估计这峡谷和附近的匈奴人起码有数千之众,牲畜二三十万之多,毋庸置疑,这里就是匈奴的尉犁大军的辎重所在! “匈奴人居然将其辎重放在此地?”赖丹舔了舔嘴唇,内心狂喜不已。 本来,汉军猜测,匈奴人可能会将辎重放到天山北麓脚下某处密林或者山峡地带。 但哪成想,匈奴人居然反其道而行之,将其辎重放到了战场侧翼,天山北麓的南侧,蒲昌海的正对面! 仔细想想,赖丹忽然想通了。 辎重在此,意味着匈奴人没有放弃进攻,他们依然在打算和谋划着某个阴谋。 而且,兵家自古就是虚虚实实,实实虚虚,以迷惑和麻痹对手为第一要务。 何况,如今主持尉犁方面战事的,还是当年的汉骑都尉李陵! 李陵用兵素来大胆,极具攻击意识,当年只率数百骑,就敢深入匈奴腹地,跨越匈河,进入余吾水流域侦查。 如今,将辎重放到战场侧翼,固然大胆,但此地隐蔽,又处于蒲昌海与天山北麓之间的峡谷。 从轮台方向打过来的汉军,需要穿越整个尉黎,方可攻击至此,不然便需要绕上数百里,从楼兰出白龙堆,越过蒲昌海,方能威胁此地。 而且,人数少了是根本无法撼动此地的防御。 人数若多,无疑会打草惊蛇,将突袭变成强攻。 “走!”赖丹悄悄的从山丘的隐蔽处退下,招呼着自己的部下:“我们回去向将军禀报!” 这个老鼠窝既然被汉军发现,便已绝无幸免的余地! 只是…… 赖丹有些担心,匈奴人可能会转移,所以,他留下几个精干之人与足够他们一月之食的肉干与奶酪,然后才带着剩下的人迅速脱离此地,折返汉军营地。 用了两日,赖丹带着人,赶上了正在向轮台方向进军的汉军主力。 此时,李广利所部,已经抵达了轮台外围。 远方,曾经雄伟的轮台城及其周围的水利设施、土地,都已经为匈奴所摧毁。 入目所及的,是一片废墟。 李广利带着人,进入轮台废墟内,然后,他就看到了在废墟中央,有一片连绵在一起的坟茔。 坟茔以中原风格封土、立碑。 其碑文曰:汉轮台都尉李晟死战之地,匈奴坚昆王敬立。 李广利走到石碑前,凝视着这碑文,眼眶湿润,伸出手来轻轻抚摸碑文,终于忍不住叹道:“晟儿,叔父来接你回家!” 轮台都尉李晟,是他的侄子,亦是李氏家族的后起之秀,素来为他所重。 李晟为人慎重,有气敢为,他本来该在长安享受荣华富贵,与他的兄弟们一般,斗鸡走狗,妻妾成群,醉生梦死。 但,他却在十八岁那年,瞒着父母,带着盘缠来到河西投奔于他。 从一个大头兵做起,一步步积功为都尉。 一年前更是主动请缨,来守这轮台。 可惜…… 李广利看着眼前的石碑与坟茔群,他盘膝坐到地上。 “叔父害了你啊,晟儿!”李广利喃喃自语。 李晟,本不会死。 轮台也本不会陷落! 若是一开始,他用天子之诏,轻易平息羌胡,那么,本该调去令居的赵新弟所部骑兵,便会迅速驰援轮台。 有了赵新弟的那支精锐骑兵在,匈奴人别说攻陷轮台,连靠近都要磕掉几颗牙齿。 可惜,李广利为了军功,将令居和轮台作为诱饵。 如今,令居战事,回到了原点。 事实证明,长安天子的诏书无比正确。 而这轮台却沦陷了。 上万守军,只有不足三千突围而出。 战死者至少在两千以上,其中就包括他的侄子李晟以及大批的汉军精锐。 剩下的都为匈奴所俘虏。 轮台之陷,是赵破奴兵败匈河后,汉军所遭遇的最大失败。 李广利凝视着眼前的坟茔,然后起身,看向变成了瓦砾,为废墟所掩埋的城市。 他拔出自己的腰间佩剑,发誓道:“以牙还牙,以血还血!晟儿,汝放心,汝之仇,叔父为汝报之!” 这不止是为了李晟,也是为了他自己! 这一战,关乎着他这一生的成败。 这时候,李哆带人来到李广利面前,禀报道:“将军,赖校尉回来了!” “嗯?”李广利马上道:“快传!” …………………………………… 李陵看着自己面前的瓯脱都尉,眉头紧紧的皱起来。 “李广利真能忍啊!”他轻声叹道:“我都那样了,他还是每日不足四十里的进军速度,够可以啊!” 对他来说,汉军主力现在的抱团推进,几乎是一个无解的bug! 因为匈奴主力,哪怕算上仆从国的军队,也才堪堪与推进的汉军兵力相当。 但两者的质量,根本不可同日而语! 汉军主力中,可以进行野战的精骑至少在四万以上! 其他的步兵里,可堪一战的也起码有一两万。 反观匈奴方面,僮仆都尉的主力加上日逐王本部、别部的骑兵,总数量也就五万不到。 但这只是纸面数据,实际上,匈奴军队和汉军是两个概念。 在过去,匈奴人根本没有什么常备军的概念。 他们的传统就是平时游牧,有事聚集为军,在各部首领、贵族率领下参战。 也就是漠北决战后,当时的尹稚斜单于痛定思痛,在赵信的辅佐下,开始了匈奴的胜兵建设。 但,匈奴穷! 根本维持不了大规模的胜兵。 哪怕先贤惮占据的是富庶的西域,有无数仆从王国的人力物力资源可用。 也不过养了五千僮仆骑兵加上不到两万的本部骑兵。 剩下的,全是训练不足,甚至连武器都是简单的青铜铤,甚至还有拿着石器和木棒上阵的人。 这样的军队,在汉人面前是不堪一击的。 哪怕是那些精锐的胜兵,其装备与汉军也是有着不小的差距。 旁的不说,汉军早已经是全铁器部队,其精锐的玄甲军,甚至是以精铁乃至于钢铁为武器。 装备的俱是强弓硬弩,骑的都是高头大马。 反观匈奴,铁兵器寥寥无几,大多数人依然用的是青铜武器。 至于精铁、钢铁刀剑与甲胄,那是只有贵族和贵族们的武士才有资格使用。 也就是这次攻陷轮台,靠着缴获的汉军甲械,先贤惮才将其本部的一个万骑,转为了所谓的‘玄甲军’。 说是玄甲军,其实不过是一支全铁器骑兵而已。 而且,铁会生锈。 若无补充,这支骑兵用不了几年,便会退化。 这也是匈奴的烦恼。 漠北苦寒,风沙雨雪多,他们缴获、走私获得的汉军甲械的生锈速度快的超乎想象。 即使有很多像李陵这样的人教他们保养甲械。 但问题是,匈奴人没有那么多油脂来做这个事情。 他们只能选择保养那些更珍贵的东西。 譬如缴获的大黄弩零件、弩车零件以及宝刀宝剑、玄甲。 一般的铁器,若是生锈,便只能擦掉铁锈接着用,直到不能再用为止。 想着这些,李陵就倍感烦恼。 与熟悉的汉军相比,匈奴人在所有地方都是劣势。 身高、力气、身体素质、装备、训练、组织、纪律、技战术,匈奴全面落后。 唯一的优势,只有纵深。 但此战,这个优势也荡然无存。 从玉门至天山北麓,至多一千五百里。 这个距离,对于已经习惯了动不动远征五千里、一万里的汉军而言,和出门旅游一样轻松。 匈奴的拉扯和袭扰后勤补给的战术,在这样的距离内,作用也大大减少。 现在,汉军更是抱团推进。 这对李陵来说,简直是一个折磨。 “要不,干脆和汉人在尉黎拼了!”坐在上首的先贤惮,看着李陵发愁的模样,也是烦得很,忍不住爆粗口:“若是天神保佑,祖灵显圣,或许还有机会!” 大不了,将西域各国的仆从军推上去当炮灰! 在仆从军没有死光以前,匈奴绝不退却! 李陵自是听明白了先贤惮的意思,他摇摇头道:“屠奢……若汉军与我军在此决战,我以为,西域诸国恐怕都将反了!” 西域的仆从军们平时看上去似乎一个个都是傻乎乎的,匈奴人叫他们做什么就做什么。 然而,李陵清楚,那只是伪装出来的人设。 实则,这些家伙一个比一个精明,一个赛一个狡诈。 汉匈若是主力交兵,恐怕这些人立刻就会开始比赛骑墙,对于匈奴的命令,更将阳奉阴违,比赛着踢皮球。 一旦匈奴落于下风,这些家伙立刻将化身插刀教教徒,拼命往匈奴身上插刀子,以向新主子表忠心。 先贤惮听着,紧紧的攥着拳头,咬着嘴唇,这个情况他岂能不知? “这些贱婢!”先贤惮恶狠狠的骂道:“有朝一日,我必定叫他们好看!” 却也是无可奈何。 至少在现在,以及未来很长一段时间,他都对这些西域的滑头鬼毫无办法。 除非,汉匈议和,匈奴可以腾出手来清理门户,不然这些家伙便将肆无忌惮。 “那如今怎么办?”先贤惮忍不住问道。 “屠奢稍安勿躁……”李陵温言劝道:“再等些日子吧……在大雪封山前,若汉人继续如此,我们便撤回天山之后罢……” “嗯?”先贤惮温言,低下头来,问道:“只能如此了吗?” 他很清楚,李陵的言下之意,其实就是——假如大雪封山前,再不能击退或者至少围歼一支汉军。 那么,自己便要做好向汉人低头,甚至跪舔汉人的准备。 否则,等待他与整个西域匈奴部分的只有灭亡一条道路! 他也能想象到那个时候的恐怖! 届时,汉军占据整个天山北麓,并大举越过天山,从龟兹、焉奢、危须杀过去。 而乌孙出尹列水,与大宛自西而来,汉、乌孙、大宛三面夹击。 而西域各国全面反水造反。 而在过去,每每此时,甚至在有这个迹象前,漠北的王庭主力就会出私渠比鞮海来援。 但现在…… 漠北王庭,别说来援了,恐怕不添乱就已经是万幸! 如此匈奴在西域的基业,将毁于一旦。 到那时,他别说当什么单于了。 能保住性命,已是万幸! 这等糟糕的危险局面,是先贤惮在开战之前所未能想到的。 如今,回头复盘,先贤惮内心悔恨不已。 “早知如此,我便不该去碰轮台……”他悠悠叹着,内心已有后悔之意。 若不打轮台,那么,从汉朝方面来看,他们的朝堂高层会约束李广利,以休养生息。 若不打轮台,虽然将缺少一个震慑漠北贵族的事迹,但,单于之位也将迟早落到他手里。无非不过多花些时间而已。 若不打轮台,哪怕汉军主力真的来攻,他至少还有力气和余力,据险而守,抵御汉军的攻势,在尉黎与龟兹消耗汉军,拖到冬天,汉军不得不撤退。 哪像现在,打了轮台,虽然获胜,但却捅了马蜂窝。 汉朝人居然宁肯烧钱烧粮食,与他比拼国力,也要磨死他! 而这种打法,是他根本接不了招的打法。 正叹息着,后悔着。 一个贵族急匆匆的跑进来,跪到先贤惮面前,磕头禀报:“屠奢,瓯脱骑兵报告,汉人派出了一支骑兵,出轮台,疾驰向北!” 先贤惮闻言立刻站起身来。 李陵更是激动的抬起头,眼中闪现无比狂热的神色。 汉军终于动了! 这无疑是他们最大的喜讯了! 因为,汉朝军队只要不分兵,他们就无可奈何。 “有多少汉骑出击?他们的目标是那里?”李陵立刻问道。 来者跪在地上,迟疑了一会后答道:“启禀大王,据瓯脱骑兵报告,汉骑大约八千,今日上午出轮台北,向尉黎东北而动,如今应该已经抵达尉黎东北边境!” “尉黎东北?”李陵听着楞了一下,旋即大惊失色:“糟糕!辎重被发现了!” 先贤惮也反应过来,立刻吼起来:“马上召集所有骨都侯以上贵人议事!” 对匈奴人来说,最惧怕的汉军举动里,打他们的辎重是排名第一的恐怖之事。 因为汉军曾靠着偷辎重,将匈奴人打到自闭! 正文 第一千零七十一节 交战(2) 策马疾驰而走。 李广利亲自率领着自己最精锐的贰师军,走在最前面。 贰师军是一支标准的汉家野战骑兵,下辖两都尉,六校尉,合计四千骑,乃是一支玄甲军。 全员披甲,皆重甲重戟,战斗力强悍的不得了。 虽然如今,为了突袭匈奴的辎重,贰师军将甲具留在汉军大营。 但他们也依然穿上了做工精良的皮甲,拿起了更适合劈砍的环首刀。 汉代的环首刀,有一个特征,就是其刀柄有一个用于握持的铜环,除此之外,汉代环首刀最大的特征就是长——其刀身标准长度超过三尺,加上刀柄、刀环,长度常常超过一米,达到一米二、一米三。 在马上使用的时候,借助马速,砍起匈奴人简直就像割草。 如今,有了马镫与马鞍,更是如虎添翼。 贰师军如飓风一般,从正面刺向自己的目标——尉黎北部的匈奴守军。 隆隆马蹄声,将大地震动。 马蹄铁制造出比以往更大的声浪与震动,并带来更强的气势。 这使得汉军的骑兵,在警戒此地的匈奴人眼中,变得无比可怖、强大。 于是,数百名奉命守御此地通道的匈奴人,哭爹喊娘的丢下武器,骑上战马,狼狈不已的逃向远方。 汉军没有管他们,只是长驱直入,在正面宽达四五十里的横截面上,闯入尉黎的国土,然后闪电般通过。 沿途,一切敢于抵抗与阻拦的人,全部被这强大的骑兵部队碾成碎渣。 紧跟在贰师军身后的,则是来自居延的两个都尉部。 皆轻骑简装,速度快如闪电。 不过一个时辰,八千汉骑便快速的穿过了尉黎北部的狭隘国土,直插在其侧翼的天山北麓西北。 匈奴人根本无从反应,也做不出反应。 没办法,汉军骑兵,虽然在过去一个多月,一直在行军。 但,因为每天固定的行军速度,使得所有战马与人员,皆保留了完好的体力、精力。 反观匈奴方,自八月开始就一直在紧张的作战和运动之中。 战马也好,军队也好,都已经疲惫不堪。 何况汉家突袭,忽如其来,匈奴人从未想过,汉家骑兵会从这个方向进攻——他们一直以为的战场,是在尉黎或者龟兹境内的天山脚下。 哪成想,汉家骑兵忽然发作,将箭头直指其软肋? 于是,他们连告警都来不及,甚至连狼烟都没来得及点燃,就为汉军所碾碎。 穿过此地,李广利指挥着他的骑兵,只是稍作休整,喂战马吃了用鸡蛋、骨粉、宿麦、粟米,和着些奶油、麦麸的精饲料。 然后继续进军。 一天之内,就穿插了超过两百里(约八十至九十公里)。 当天傍晚时分,先锋抵近匈奴辎重所在峡谷外围,到得夜幕时分,贰师军全员抵达。 旋即,便趁着夜幕,发起突袭! 匈奴守御兵力本来就不多,又是措不及发遇袭,没有任何准备,根本组织不起有效抵抗。 汉军骑兵抽出他们的环首刀,借助战马的高速,以队为集群,组成数十个攻击集群,撞开峡谷外围可笑薄弱的姗栏,杀了进去。 这一进,便是狼入羊群。 狂奔的战马,将整个峡谷内外,都踏成齑粉。 匈奴人,但凡有抵抗,甚至只是挡路的,统统成为刀下之鬼。 及至天明,战斗彻底结束。 李广利策马走在峡谷内外的匈奴营地里。 随处都是栽倒的匈奴人的尸首,大批大批被俘的匈奴妇孺,跪在已是一片狼藉的营地之中。 而,此战最大的目标——匈奴在此畜牧的数十万牲畜,已尽数落入汉军掌握。 看到此情此景,李广利不由得心中生出无边豪迈之情,扬鞭对左右道:“此战既胜,尉黎为我所有也!” 这是事实! 没有了囤积于此的数十万牲畜群源源不断的奶酪与其他奶制品的供应。 匈奴在尉黎方面的大军,已经断粮! 他们若想从后方调粮,最快也需要十天! 而且…… 匈奴人去那里找几十万牲畜补充? 保守估计,此地的牲畜数量,起码占了先贤惮本部的牲畜总数三分之一以上! 此地之失,就像汉失三河一般,等于丢掉了最重要的粮食基地。 而汉军得到这批牲畜后,后勤压力大减! 有了这批牲畜,李广利的十万大军,至少在三个月内都不需要担心没有吃的。 河西的辎重部队与民夫青壮都可以解放出来。 这就是兵法所谓的‘食敌一钟,当吾十钟!’。 这叫李广利如何不开心? 这时,统计战果的军法官,亦来报告说:“将军,我军此战,斩首一千余级,捕虏七千余,缴获牲畜牛羊三十五万余头,战马、挽马、驮马、橐他累计四万余匹,我军阵亡不过百余,实乃大捷啊!” 李广利听着,心中更加自豪起来,他自信满满的道:“传吾将令:杀牛宰羊,犒赏全军,以贺此胜!” 此战既得手,在李广利看来,尉黎战事已经结束。 匈奴人也好,李陵也罢,都只有一个选择,夹起尾巴,从天山通道撤回他们的老巢。 现在,不止尉黎,连龟兹,甚至危须、焉奢,都已经是他李广利的盘中餐。 他想吃那里,就吃那里! 但…… 这远远不够他的胃口。 一千多的斩首? 而且大多数不过是匈奴人的仆从,如高车、句羊之族。 报到长安去,根本没有多少水花。 至于夺尉黎、龟兹之地,开疆拓土之功? 问问看当年,汉伐朝鲜,平南越,灭闽越的大将们吧! 夷狄南蛮膻腥之地而已,算不得什么大功。 更远远不如那位鹰杨将军,夺龙城,禅姑衍,封狼居胥山的威风! 更不必去与其擒其右贤王,逼降单于弟的斩首捕虏数万之众的辉煌战绩相比! 故而,李广利很清楚,此战拿下天山北麓,于他而言,至多算将功折过,弥补轮台之失。 但他欠下的欠债,可不止轮台失陷之罪啊! 矫诏、抗旨、软禁钦使,假传圣意。 任何一个拎出来,一旦坐实,都是死全家! 而抵消这些罪责,唯一的办法,就是拿出一场不亚于张子重漠北之战的大胜。 最好,擒杀李陵、先贤惮,全取西域之地! 也只有这样的胜利,才可以掩盖他本人的一切罪责,让朝堂与天子都看不到甚至主动为他洗地。 想到这里,李广利就将视线投向西方,投向更遥远的地方。 他招招手,将自己的亲信李哆叫到身边,问道:“派去与乌孙、大宛联系的使者,有回信没有?” 李哆答道:“将军,暂时未得回信!” 李广利闻言,眉头轻轻皱起,但还是道:“再探再报!” “诺!” 望着李哆远去的背影,李广利轻声呢喃起来:“若能与乌孙、大宛取得联系,三国并击匈奴……” 他嘴角微微翘起来。 那可是他梦寐以求的东西! 三面夹击,而匈奴王庭主力不在,其西域部分,就会变成一块肥肉,为汉所食! 相信大宛人和乌孙人,肯定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这么大一块肥肉! 谁不想啃呢? ………………………………………… 数千里外,昆仑山之畔。 乌孙昆莫翁归靡勉力的挪动自己肥胖的身躯,走到一处石阶前坐了下来。 这里是乌孙人的圣地之一。 也是昆莫冬季驻所。 可惜,自乌孙先昆莫猎骄靡与汉盟好,迎娶汉公主后,匈奴人便将此地抢占。 直到如今,翁归靡才终于重夺了这个猎骄靡昆莫当初的圣地。 坐在石阶上,翁归靡嘿嘿的笑了起来。 笑的无比畅快。 明眼人都知道,匈奴人连此地都不守,让乌孙兵不血刃就夺回。 可见其虚弱与无力,已是超出想象! 错非匈奴积威日久,而乌孙内部争议极多,恐怕此刻他已率军南下,进入西域的膏腴之地,铸就王霸之基! 想到这里,翁归靡便有些不悦。 “昆莫,匈奴使者须卜折来了……”乌孙翕候屠安糜走过来,对翁归靡禀报道。 “须卜折?”翁归靡冷笑一声:“他怎么来了?” 但翁归靡想了想,还是道:“叫他来吧!” 须卜氏族与乌孙渊源颇深,当初奉冒顿单于之命,教导乌孙先王猎骄靡骑术的就是须卜氏族的须卜角遂。 后来,奉老上单于之命册立猎骄靡为乌孙昆莫,并辅佐猎骄靡将乌孙国土奠基的也是那位须卜角遂。 迄今,乌孙六翕候里,依然有一位出身于须卜氏族,代表匈奴的匈奴翕候。 对乌孙来说,想要避免匈奴的影响是不可能的。 因为匈奴与乌孙,就是一根藤上长出来的两条藤蔓。 乌孙上下,没有不受匈奴影响的人。 哪怕是翁归靡,也不能不对匈奴的使者,特别是须卜氏族来的人表示尊重,更不提来的这位须卜折还是如今乌孙的匈奴翕候须卜和的弟弟! 哪怕是为了乌孙国内的团结,翁归靡也不得不做个样子。 大约两刻钟后,一个穿着匈奴贵族传统服饰,戴着一顶圆毡帽的男子就来到了翁归靡面前,他微微弯腰对翁归靡表示敬意,拜道:“奉伟大的天神之后,大匈奴的左屠奢,日月眷顾的日逐王之命,匈奴大当户须卜折向您致敬,尊贵的白狼之子,乌鸦之神的眷顾者,伟大的昆莫!” 翁归靡冷哼一声,摆手道:“行了,大当户就不要在我面前装了!” “几个月前,大当户的神情,我可还是记得的!” 当初,狐鹿姑率军来征讨先贤惮,先贤惮为了自保,与翁归靡约定共同对抗匈奴王庭,事成之后,先贤惮不止归还过去匈奴所占乌孙国土,还愿意与乌孙昆莫‘共治’西域。 结果,汉军直捣狼居胥山,狐鹿姑闻讯慌乱撤军。 这先贤惮屁股刚刚坐稳,便得意忘形,不止撕毁与他的约定,还让这须卜折在翁归靡与乌孙君臣面前耀武扬威,恐吓恫吓。 甚至扬言:“若昆莫不服,我主愿与昆莫会猎于赤谷!” 当时的情景,翁归靡可没有忘记! 如今,这须卜折又换了一副面孔来,翁归靡用屁股想都知道,这人又来忽悠他了! 须卜折听着,却是保持着微笑,道:“昆莫何必为前事计较……匈奴、乌孙,本是兄弟之盟,同气连声之邦,区区口角、嫌隙,不过夫妻争吵而已……” “兄弟之盟?夫妻争吵?”翁归靡笑了起来,嘲讽道:“谁家兄弟有事,便忙着打杀?哪个夫妻吵架,就要杀人?” “昆莫误会了……”须卜折笑道:“气话而已,昆莫何必当真?” 翁归靡冷笑了一声,问道:“大当户今日来此,到底所为何事?有话就直说吧!” 须卜折闻言,轻轻抚胸,拜道:“小使此来,乃是为乌孙未来前途而至……” 他抬起头来,看着满脸不屑的翁归靡,道:“如今,汉贰师将军,将兵十余万,挥师天山,我主集西域全力,正与之纷争,却闻昆莫将兵南下,一取昆仑,一取金山……” 翁归靡笑道:“正是如此,使者有何见解?” 他哈哈大笑:“如今,我已得昆仑、金山,正欲扬鞭南下,与汉军共猎贵主!” 须卜折听着,笑了笑,问道:“昆莫听说过,汉朝有句话叫‘唇亡齿寒’吗?” “呵呵……”翁归靡浅笑一声,对须卜折的话不以为意。 须卜折自也明白,乌孙昆莫对自己和自己的主子的意见到底有多大? 但他依然不慌不忙的道:“昆莫可知,当初,朝鲜卫氏,南越赵氏、闽越余善是怎么亡的?” “昆莫可知,汉人的脾性?” “那汉人,讲大一统,讲天下混一,讲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若汉亡我主,西域为汉所有,昆莫之乌孙能得几日安生?” 他起身,直勾勾的看着翁归靡,道:“不瞒昆莫,以小使之见,一旦汉灭我主,乌孙便是其第二个目标!” “汉人贪婪狡诈残暴霸道,昆莫总不会不知道吧?” 翁归靡这才终于正色起来,事实上,乌孙之所以至今没有大举越过金山和昆仑山,攻击先贤惮的西域重镇,便是因为担心一旦没有了匈奴为缓冲,汉人恐怕会对乌孙‘感兴趣’。 而汉人的霸道、残暴与凶残,西域各国谁不知道? 为了一个商人之死,汉人就敢远征几千里灭国。 为了一个使者之辱,汉天子就发动几十万人,连续四年远征一万里,打的大宛人哭爹喊娘,只好跪下来喊爸爸。 若汉占有西域。 谁还敢惹汉人?谁还敢在汉人面前装大拿? 怕是每一个人都得小心翼翼的伺候汉人。 翁归靡对此是很清楚的,因为,他是一个汉朝通。 对汉朝的文化、典籍、服饰、美食都非常推崇、向往。 但也正因为此,他很清楚,一旦乌孙与汉接壤,恐怕没事也要有事了! 汉朝的皇帝,或许不会对乌孙有什么意见,甚至可能对乌孙很有好感,会照顾乌孙。 但汉朝的那些将军们,恐怕每一个都会将乌孙视为他们封候拜将,光宗耀祖的途径! 灭国之功,会驱使那些人,日日夜夜的在西域挑事。 所以,翁归靡坐直了身子,看着须卜折,问道:“那么使者有什么高见?” 想叫他帮先贤惮? 门都没有! 没有继续打击先贤惮,已经是他给面子了。 更何况,乌孙哪里敢招惹汉朝? 说句不客气的话,哪怕现在翁归靡知道未来的情况,但他也不敢对汉有丝毫不敬。 因为,现在的情况是傻子都知道,汉匈争霸恐怕很快就要出结果了,而且汉朝胜利的胜算占据了七成以上。 一旦汉朝获胜,秋后算账,这清单一拉,整个西域的‘反汉贱种’都得死! 翁归靡绝不会希望自己和自己的子孙、国家也进入那个名单里。 须卜折却是看着翁归靡,轻声道:“我主的要求不多,只求昆莫坐壁上观,另外,准许贵国国内的匈奴部族参战,准许匈奴翕候的主力参战!” 匈奴翕候,本是匈奴人安插在乌孙国内的钉子。 这个势力,在过去百年,一直在乌孙国内兴风作浪。 更配合着匈奴嫁过来的左夫人,左右乌孙国政,影响乌孙内外事务。 便是当初的猎骄靡昆莫在世,也对这些人头疼不已,却又没办法解决。 谁叫乌孙是匈奴人扶持起来的势力? 便是现在,渐渐强大,摆脱匈奴掣肘,但这百年影响,岂是那么轻易可以消除的? 尤其是那匈奴翕候,名为乌孙之部,实则是匈奴人的傀儡。 借着这个名义,匈奴人多次插手干涉乌孙昆莫的继立之事。 如今,须卜折来此,希望让乌孙国内的匈奴部族与匈奴翕候参战。 这对翁归靡而言,其实是好事! 借此机会,一劳永逸的解决国内的一个长期与昆莫唱反调的恶心势力。 只是…… 翁归靡抬头看向须卜折,问道:“本昆莫为何要答应呢?” 匈奴翕候虽然是匈奴人安插在乌孙国内的势力,其与匈奴更是有着数不清的联系。 但是…… 百年下来,这些人也逐渐乌孙化,成为乌孙的一部分。 虽然在内部很膈应,但,若是失去他们,乌孙也会受伤。 毕竟,成年的青壮,无论在那里都是财富! 就听须卜折道:“回禀昆莫,我主愿以铁制宝刀、宝剑五千件,牛羊十万头,换昆莫应允此事,而且,战后匈奴翕候之兵也会如数奉还!” 正文 第一千零七十二节 李陵的野望 延和二年秋九月十六。 尉黎国都渠犁城中的气氛,变得无比压抑、窒息。 “汉人已经夺下了星星峡,我们的牲畜与积蓄都没了……”先贤惮有气无力的瘫坐在座位上,神色沮丧而绝望。 没有了牲畜,尉黎的这两三万大军,马上就要面临缺衣少食的尴尬局面。 目前,大军之中储存的存粮,只够他们最多半月之需了。 换而言之,现在在尉黎的匈奴军队,已经到了必须撤退的时候。 因为,很快,大雪就会降临。 迟则一个月,快的话,可能明天就会下雪。 下雪对匈奴人来说,不算什么。 他们在漠北的时候,经历过比西域的暴风雪还要惨烈、强大的自然灾害。 有些时候,大雪会持续好几天,甚至半个月。 天气在这段时间中,将持续下降。 常常一场雪灾过后,匈奴人回头,就会发现,有无数部族消失在积雪之中。 他们和他们的牲畜的尸体,会在春天被发现。 但即使是这样,也依然有大部分人活了下来。 耐寒是匈奴人的天赋! 然而,耐寒归耐寒,若没有足够的食物,就算是虎豹也会在暴风雪里冻死、饿死! “屠奢……”一个贵族起身道:“我们和汉人拼了吧!趁着现在我们还能作战,全部出动,去将那支汉骑消灭!” “三万打八千,平均差不多四个人对付一个,汉朝人再强,也得死!” 其他人纷纷附议,道:“正该如此,而且,只要消灭这些汉人,那么我们失去的牲畜也可以夺回来!” 先贤惮听着,颇为意动。 现在的情况是,汉军突袭己方的骑兵,与其主力之间,相隔距离超过三百多里。 若是可以堵住他们,集中优势兵力,确实有机会吃掉后者。 先贤惮听着,却是摇头道:“哪有这么简单的事情!” “八千汉军精锐骑兵……没有八万以上的主力,怎么吃的下?” “浚稽山之战,为了包围不过五千汉军步兵,且鞮侯单于集中了八万主力,连王庭精锐也派了上去,都差点没有吃掉……” “如今,那八千汉骑可具是汉朝主力、王牌,三万骑兵,是啃不下来的!” 非但啃不下来,还可能会崩掉牙齿! 更不提,其主力就在三百余里外。 这边打起来,那边就会迅速动作。 到时候,包围不成,反被汉军包围就臭大了! 丢脸不要紧,丢掉尉黎的军队才是致命的。 “坚昆王……”先贤惮看向一直在自己位子上闭目沉思,不发一言的李陵:“大王现在有何办法?” 李陵闻言,睁开眼睛,看向先贤惮,然后起身行礼,道:“办法倒是有一个……” 他想了想,才接着说道:“不过,此法可能会冒很大风险!” “坚昆王不妨说说看……”先贤惮勉励打起精神道:“再差也不会比现在更差了!” 李陵上前道:“如今,我们只有一条路可以走!” “退却是等死!”他看着在坐的其他匈奴贵族大声说道:“我们能退去那里?” “一旦尉黎、龟兹丢失,天山北麓不复为我所有,汉军就可以长驱直入,进入僮仆都尉的辖区甚至是整个西域的富饶、膏腴之地!” “到那个时候……” 李陵眼中闪烁着恐惧,比起匈奴人,他更害怕面临那样一天。 因为那意味着,他自己的失败,彻彻底底的失败! 作为叛徒,他和他的家族将从此彻底钉死在耻辱柱上,永世不得翻身! 别说像伍子胥那样了,恐怕最终的结局,再好也不过是和历史上的月氏人一般,夹着尾巴,带着部众逃离这块土地,并永生永世没有归来之期! 那是不可接受的! 李陵也绝不会接受那样的命运! 他梦想着有一天可以回归故里,梦想着有朝一日,青史之上自己的名字可以和伍子胥并列。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作为一个背叛之臣,夷狄之王,为天下唾弃,万世诅咒! 子子孙孙,祖祖辈辈都不得翻身! 而要完成这个梦想,匈奴便不能灭亡。 至少,在其彻底汉化,成为塞外中国前不能灭亡。 只有这样,他才有机会像伍子胥那样洗白自己。 从投奔夷狄之人,背主之臣,变成一个真正的人。 可惜,这样的梦想,实在是太遥远了。 遥远到李陵几乎没有机会在有生之年看到梦想成真的那一天。 他只能等,等到他的儿子、孙子甚至曾孙那一代,才有机会成真。 但他依然不放弃。 因为这是他唯一仅存的最后希望了。 像伍子胥一样,当一个堂堂正正的大丈夫、大英雄,在历史上留下自己光辉的名字,而非遗臭万年! 但现在,这仅有的希望,也将可能破碎。 这使得李陵不得不竭尽全力来阻止,推迟、延缓那梦魇一般的命运来临! 而其他匈奴贵族,听着李陵的话也都陷入沉寂。 他们不傻,自然知道李陵的意思。 失去天山北麓的尉犁、龟兹,等于匈奴拱手将这天山北麓,这最后阻挡汉朝进军西域腹地的天然屏障拱手让给汉朝人。 从此汉朝军队可以畅通无阻的从这些地方,进军整个西域。 最终的结果必然是整个西域的易手! 更要命的是,现在他们还是孤军奋战! 漠北王庭主力至少在明年夏天以前不可能支援过来! 他们也没有力气支援西域了。 母阏氏、屠奢萨满、狐鹿姑单于以及四大氏族,如今在漠北上演着一出出精彩绝伦的好戏。 他们合作又互相争斗、彼此插刀。 因为他们的缘故,现在整个王庭四分五裂,没有任何人再能像过去一样,可以一声号令便点起所有部族的大军南下来援。 而,汉朝也不甘寂寞,在其中插了一手,他们扶持并册立了从前的姑衍王虚衍鞮为单于,并打算将这位可耻的叛徒送去漠南的旧龙城,让其在当地登基。 这样一来,漠北的王庭更不可能支援他们了! “那依坚昆王之见,我们该怎么办?”先贤惮心腹,身为其日逐王本部的右大都尉的呼衍奢问道。 “很简单……”李陵深吸一口气,露出笑容,将他的疯狂计划坦露出来。 正文 第一千零七十三节 赌注(1) 峡谷已经恢复了平静,汉军开始将俘获的牲畜群整理起来,并将其中的战马、犍牛、橐他等价格昂贵的战利品集中在一起,打算将这批战利品通过白龙堆送回楼兰。 唯一的问题是——白龙堆迄今依然在亲匈奴的车师人控制下。 想要无害通过,确实有些困难。 但也只是困难罢了。 当年汉军可以扫灭车师的前身姑师,并将之肢解。 如今,自是可以轻松扫平车师那点兵力。 李广利站在峡谷的上方,眺望着尉黎方向,遥想着存在于数百里外,不在视线中的天山雪山的轮廓。 此刻,他踌躇满志! 一如当年大宛战争结束后的情况! 因为,过去数十年的战争阐述了一个清晰不过的数据——自汉匈交兵以来,汉军从未输过任何一场在截获匈奴辎重后的战争或者战斗。 匈奴人的辎重,就是他们最大的软肋! 打掉其辎重后勤基地,就等于砍掉了他们的手脚。 “将军,斥候报告说,白龙堆方向的通道已经开辟了!”李哆走到李广利身边禀报道:“车师王的军队,已经从白龙堆撤退!” “算他识相!”李广利冷笑一声,道:“若其敢拦路,本将必去其国都一游!” 李哆听着,也是笑了起来。 对汉而言,西域诸国,统统是臭鱼烂虾! 这些小国,只要离开匈奴,就不会自行走路了。 如今,汉军击破匈奴的辎重所在,车师人只要不傻就该知道怎么做了。 “李将军!”李广利回头看向李哆,问道:“足下觉得,若足下是先贤惮或者李陵,此刻会做何选择?” 他饶有兴致的问道:“是率军西撤,还是要在尉黎负隅顽抗呢?” 李哆听着,笑了起来,答道:“启禀将军,以末将之见,应该是前者……” “打到如今,匈奴还有什么胜算呢?” “没了辎重,寒冬又将至,再不走,就得在尉黎过年喽!” 李广利听着,神色却没有李哆这么轻松,他摇摇头道:“若是其他人,或许是这样……” “但那是李陵!” “李少卿啊!李少卿的性格,将军难道忘了?” “当初浚稽山之败的缘故,将军还记得吧?”李广利抬起头,眺望着远方,意味深长的道:“世人皆以为吾嫉妒贤能,打压后起之秀……” “哼!”李广利握住自己的剑柄,冷笑起来:“吾若果真嫉妒贤能,打压后起之秀,李少卿安能在酒泉安稳练兵?” 李哆听着,低下头来,默然不语。 作为当事人,李哆很清楚当年的内幕。 二李之争,确实存在。 李广利不喜欢李陵也确实是事实! 但问题在于,除了古代的先贤、圣人,换其他任何人在李广利的位置上,也不会喜欢李陵! 为什么? 看看当时长安的舆论吧! 贰师将军不过都尉之才,奈何陛下拔苗助长的言论甚嚣尘上的时候,李少卿年轻有为,才华横溢,国家栋梁,社稷希望的言论满天飞! 傻子都知道,这是有人故意拉李广利当垫脚石来抬高李陵。 这种操作,若都不能激怒人,那李广利也就太没丈夫之气了! 然而,李陵奉诏来河西后,李哆知道,虽然河西诸将上下,都是气愤不已,愤恨不平,有意无意的打压和限制李陵。 但是,自己的将主李广利却并未直接表示和授意做那些事情。 至多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有意纵容部下的行为罢了。 不然,真的要是李广利出手打压。 李陵能在酒泉有安稳日子过? 也不看看这河西上下听谁的? 就这,李陵还隔三差五就派人回长安打小报告,在天子面前告状,陈述河西诸将的打压行为。 和个小孩子一般,打架打不赢,就回家找家长,简直是丢人! 若天下部将都这样,那么国家还要不要打仗了? 干脆天天在长安扯皮得了! 军人,说到底,还是要看军功。 打的赢,砍的人头多的,就是牛b! 谁行谁上,不行别bb! 当然,李哆也承认,李陵确实有本事,在酒泉数年练兵,硬生生的将那五千丹阳兵,练成了不下北军六校尉的精锐! 想到这里,李哆就忍不住叹道:“李少卿确实是太犟了!” “浚稽山之败,其性格要负主要责任!” 当初天汉二年,李广利亲率三万精骑,发起天山会战。 这个战役,本来就没有李陵什么事情。 也根本没有分配给他什么任务! 若说有,那就只是——守备酒泉,谨防匈奴骑兵自龙勒水而来。 结果,李广利大军刚刚出塞,李陵自己就跑回长安,在天子面前主动请缨,主动请缨这是好事! 年轻人嘛,有气敢为,想要去战场上见识见识没有关系。 天子也愿意让李陵的部队出门去和匈奴打个招呼。 于是,就同意了,但只愿让李陵负责李广利大军的辎重后勤安危,担任一个后勤官。 这个任务,很重要,非常重要! 可以说关系大军胜败,决定战争前途都不为过! 而且,年轻的将军和新军,第一次出塞,用这个练手最合适不过了。 但李陵不干啊! 他怎么肯给一直被他拉踩的贰师将军打下手? 那岂不是承认他不如那‘不过都尉之才,奈何陛下拔苗助长’的李广利了? 一旦实现,那不就人设崩塌? 所以,李陵坚决不同意,在天子面前动员了一切关系。 更扬言夸口说:“臣所将皆荆楚勇士,奇材剑客也!力扼虎、射命中!愿得自当一队以分单于兵!” 牛皮都吹上天了! 朝野内外的人,也都纷纷拱火。 特别是当时的丞相公孙贺,更是在一边推波助澜,一副唯恐天下不乱的样子。 在这些人的共同努力下,天子总算点头,同意李陵的请求。 但…… 为了让年轻人冷静冷静,所以就泼了些冷水:“毋骑与汝!” 当时,汉家太仆衙门在公孙贺父子这对活宝的几十年的作下,已经一片混乱。 连供给贰师的三万骑兵的马匹都有些力不足心。 还是李广利自己派了人在太仆衙门里天天催,才好不容易凑齐了两万匹战马,又从河西诸部、藩属、义从部族之中征调了三万匹,才勉强凑够了天山会战的骑兵所需。 而李陵有什么呢? 他除了年轻气盛,眼高于顶,什么都没有! 至少在李哆看来是这样的。 然而,他却犟的很! 面对天子那么直白的表述,他居然敢当庭立军令状! 李哆迄今记得当初听到这个消息时,他的第一反应——李少卿完了! 军令状是可以随随便便立的吗? 那是大将久攻不克时,鼓舞士气的杀手锏! 也是背水一战,破釜沉舟之际,才会考虑的东西! 毕竟,一将之主,不能只想自己一个人的得失荣辱,还得考虑全军上下,以及这几千、几万几十万士卒将校的父母妻儿兄弟姐妹! 没有考虑清楚,没有十足的把握,就将自己和所有部下的生死荣辱都压上去的人,不是蠢就是坏! 至少,李哆觉得自己永远不会拿这些事情开玩笑。 那可不是一个两个人,而是几千几万几十万,以及这些人背后的家族、父母兄弟妻儿姐妹的悲欢离合。 战争,不是在长安城里玩斗鸡走狗,输了也不过输掉些钱,至不济输掉自己的所有。 战争要是赌输了…… 也是这个缘故,李哆一直不大赞同李广利的冒险行为。 只是,胳膊拗不过大腿,他的反对意见根本无足轻重。 而后来的事情,天下人基本都清楚了。 准备不足,缺乏战马,缺乏情报,又带着长安的巨大压力,李陵匆忙出塞。 结果刚出居延,就在浚稽山被匈奴主力堵住。 八万打五千,李陵的部队虽然作战勇敢,虽然奋勇杀敌,但还是难逃败亡的厄运! 五千忠魂,埋骨浚稽山的群山之中。 连带着五千个家庭,伤痛至今。 而始作俑者,却拍拍屁股,在匈奴做起了坚昆王、右校王,成为了匈奴单于的女婿、妹婿…… 现在更站到了汉军的对立面,帮着匈奴人攻陷了汉家城池。 就这样一个人,还有脸吹什么‘大丈夫’,自诩什么‘当代伍子胥’? 伍子胥要是九泉之下有知,恐怕要气的爬起来,将他打死! 想着这些,李哆就忍不住叹道:“李少卿,赌徒也!” “不撞南山不回头!” 李广利点点头,道:“正是!面对他,永远不要怀疑……他会做出怎样的事情?!” “以他的性子,他一定会赌的!” “而且会赌的很大!” 以李广利的了解和分析来看,李陵这一次,恐怕有多大会赌多大! 反正,崽卖爹田儿不疼! 哪怕赌输了,他也可以拍拍屁股,回漠北继续当他的坚昆王、单于妹婿。 若是赌赢了! 那他就赚大了! 匈奴的救世主,汉朝的复仇者,李广利克星…… 一下子,他就能实现当年未竟的事业了——踩着李广利上位! 想到这里,李广利忽然笑了起来,对李哆道:“李将军啊,吾现在倒是很期待!” “李少卿会拿什么当赌注呢?” 现在,想要诱他李广利上钩咬钩,去冒险。 可一定得拿出具有足够吸引力的赌注! 这赌注必须大,大到李广利本人再理智都会疯狂的地步! 否则…… 万一,李广利见好就收,而严冬又很快来临。 李陵不就得和他的部队,在暴风雪之中,饿着肚子,回到天山以西的盆地去? 李哆听着,也笑了起来。 ……………………………… 渠犁城,李陵披着一件厚厚的狐裘大衣,在自己的亲信心腹的簇拥下,走在城市的街道中。 天气已经越来越冷了,现在晚上,哪怕在室内,若是不烧火,不靠近火炉,即使穿的再多,也会冻得瑟瑟发抖。 渠犁城内的尉犁军民,显然在这样严寒天气下,有些难受。 每天都有人的尸体被抬出去掩埋。 而且,随着时间的延续,冻死者的数量与日俱增。 有些时候连白天都有人被冻死! 没办法! 匈奴大军驻扎在此,而且,还有着军队源源不断的赶来。 数万大军的吃喝拉撒,飞快的消耗着这个小国国都不多的资源。 而资源被匈奴人消耗了,留给渠犁军民的就少之又少了。 无论是吃的食物,还是生火取暖的燃料,甚至干净的水,都在远离尉黎人。 连尉黎王也占不了多少,只能在王宫里瑟瑟发抖。 但李陵对此熟视无睹。 他出生于陇右将门,从小就是含着金钥匙出生的。 与绝大多数人都不是一个世界的。 而且,他的人生成长轨迹,一帆风顺。 在浚稽山之败前,他连挫折都没有遇到过。 指望他有什么同理心,就和指望虎豹不吃牛羊一样可笑。 要知道,他连老家成纪的乡党,都未必放在心里。 何况是这尉黎小国寡民? 在李陵看来,只要能有作用,尉黎人死光了都没有关系! 故而,他冷眼着这尉黎国都的凄惨景象,眼中毫无感情色彩,一如他当年在浚稽山中,冷眼看着那些可怜的妇孺,被他的执法队逐一斩首的时候。 他心中只关心一件事情——他要的东西,什么时候送来? “大王……”远远的,传来一个声音,李陵回过头去,就见一个匈奴贵族策马而来,来到他面前,翻身下马,拜道:“大王,轮台所俘的汉人俘虏,已经在从龟兹转运而来的路上!” 李陵闻言,点头道:“善!” “请转告屠奢,一切马上开始按计划进行!” “您的意志!”那人磕头再拜,转身上马而去。 李陵目送着后者的身影,消失在远处,嘴角闪过一丝残忍的笑容,就听着他用微弱的声音低声呢喃道:“在战争这样危险的事情里,由仁慈而产生的错误思想最为有害!” “不顾一切,不惜流血的使用暴力的一方,在对方不同样这样做的时候,最为有利!” “战争是一种暴力行为,而暴力的使用没有限制!” 他微微笑了起来:“真是至理名言啊!张蚩尤,张鹰扬……” 正文 第一千零七十四节 赌注(2) 一天后,李陵就在渠犁城里见到了第一批被送来的汉军战俘,大约千余人左右。 基本都是轮台失陷后被俘的士兵。 这些人,在匈奴骑兵的监管下,被集中到了城内的王宫里。 尉黎王宫很小,塞进去这一千多战俘后,就人满为患了。 李陵带着人,在王宫外面打量了一会,没有进去,只是吩咐道:“好生照看这些人,不得随意刁难、折辱!” “尤其是将官、贵族,不可怠慢!” “您的意志!”一个匈奴贵族低头领命,对此没有什么意见。 汉匈交兵,已有数十年,数十年的大战,使得两国在如何处置战俘问题上,有了共识。 汉俘得匈奴贵族,会好生照料,甚至给与高宅大院。 若肯投降,更是愿以高官厚禄相待。 匈奴这边也是一般。 甚至更夸张! 只要肯投降的汉家将官、贵族,统统是高规格对待。 在汉只是校尉、都尉的人,到了匈奴,封王、娶四大氏族的高阶贵族乃至于单于女儿的人,数不胜数! 就算是不肯投降,只要不作妖,不搞事,也能在匈奴国内,混一个贵族待遇,除了起居活动受限,其他方面甚至比一般的王庭贵族还潇洒。 酒肉管够,穹庐宽敞,甚至还提供暖床女人这些女人的地位还不低!通常都是贵族之女! 这是两个巨人间的潜规则。 打归打,但有底线。 李陵却是松了松衣襟,回头看了一眼尉黎王宫内的情况。 一千多战俘,被集中安置在王宫的花园和过道上,并在那些地方扎起穹庐。 七八个人挤在一张破破烂烂的穹庐内,而贵族和军官,则享有单独一个穹庐的待遇。 李陵看着这些人,神色复杂。 “大王,丁零王的使者来了……”一个贵族走到李陵面前禀报道。 李陵闻言,神色终于有了些亢奋。 丁零王卫律,是他在匈奴最好的朋友,同时也是他目前最重要的盟友没有之一! 甚至可以这么说,现在,先贤惮和狐鹿姑都不如卫律重要。 有卫律在,无论如何李陵都有着退路和腾挪的空间。 更重要的是卫律现在还在代替着他,控制着狐鹿姑交托给李陵的王庭骑兵。 那是一支无比重要的力量! “去将使者请到我穹庐里,不要声张……”李陵低声说道。 半个时辰后,李陵就在自己的穹庐里,见到了卫律派来的使者,同时也是他的熟人王竟! 此人曾是汉九原东部校尉,三年前犯事后逃亡匈奴,并成功的混到了高层。 “大王!”王竞见到李陵,顿时激动了起来,他立刻上前拜道:“丁零王托我向大王问好!” “贤弟请起!”李陵上前扶起后者,将他带到穹庐内的一个屏风后,屏退左右,并命人不让任何人靠近自己的穹庐。 待到这穹庐安静下来,李陵就问道:“如今王庭情况如何?” “大王,丁零王此番特命我来此,就是要向大王交代王庭情况的……”王竞忽然用着陇右成纪的方言说了起来。 听着王竞的诉说,李陵眼中闪现出复杂的情绪。 王竞所言,目前王庭那边,简直是乱成了一锅粥。 自李陵离开后,王庭内部,四大氏族就纷纷遣使来西域,与先贤惮交通。 但是,在内部,彼此勾心斗角,一刻都没有停过。 而那位屠奢萨满,则见缝插针,一会联合孪鞮氏打四大氏族,一会又联合四大氏族合怼孪鞮氏。 单于狐鹿姑的身体情况,看似好转,实则只是表象。 就上个月,狐鹿姑就卧榻十余日。 只是这些事情都被瞒住了,连孪鞮氏的人也不知道详情,也就卫律清楚其中细节。 听完王竞的介绍,李陵忍不住皱起眉头来,想了想,他用成纪话问道:“丁零王令贤弟来此,可有什么话要转达?” 王竞闻言,看了看李陵,然后小心翼翼的凑到李陵耳畔,轻声低语:“丁零王命吾前来,问大王一句话……” “当年汉高见秦始皇车驾,曰:大丈夫当如是哉!” “大王……”王竞小心翼翼的说道:“可有雄心壮志?” 李陵听着,猛地瞪大了眼睛,盯着王竞。 汉高见秦始皇车驾后,待其驾崩,便斩白蛇起义,底定汉家社稷基业。 卫律的话,隐藏的信息已经足够明显了。 而如今的匈奴局势,也确实存在这样的机会! 随着狐鹿姑病情复杂,威望下降,控制力日渐减弱。 屠奢萨满与母阏氏,联合四大氏族、孪鞮氏在漠北舞的飞起。 所有势力,都在争夺着权力,彼此间隙和仇怨日增。 而,作为狐鹿姑的继承人,左贤王先贤惮却又被汉军拖在西域。 甚至面临着随时可能一败涂地的命运! 于是,匈奴的命运,实际上掌握在了作为外来者的李陵、卫律集团手里。 因为他们两个除了各自拥有着一支属于他们的军队外,还控制着一个庞大的汉朝降将、叛徒集团势力。 这个集团,在过去数十年的汉匈战争中,稳步扩大,迄今已经差不多有上千人之多,这些人分布在匈奴各个势力中,熟悉匈奴上下,各部情况。 换而言之,他们已经拥有了抢班夺权的能力! 只要狐鹿姑一死,先贤惮再出点什么意外。 单于庭内外,所有势力就都得巴结他们。 更妙的是狐鹿姑的继承人,其长子壶衍鞮与次子虚闾权渠都在两人的掌握中。 这使得他们,完全可以挟单于以令天下! 就像春秋早期的郑国和中期的晋国一样,将单于变成自己的傀儡。 想到这里,李陵就低下头来。 他不得不承认,卫律这次带来的口信,他真的动心了! 给人当臣子,做的再好,也有鸟尽弓藏,兔死狗烹之时。 哪里有自己掌握命运来的好? 只是…… 李陵抬起头,看着王竟低声问道:“四大氏族与屠奢萨满、母阏氏怎么办?” “四大氏族是什么样的,大王还不清楚?”王竟笑着说道:“有奶就是娘,只要能保证其权益,并且给一个交代,大王以为,四大氏族会是什么忠臣?” 匈奴的四大氏族,从来不是匈奴的忠臣! 相反,他们是孪鞮氏的敌人! 从冒顿至今,匈奴的王族与四大氏族的摩擦、分歧甚至争斗、搏杀从来没有少过。 大部分王庭叛乱,皆是四大氏族的人搞起来的。 只不过,那些家伙在失败后,就将失败者开除出氏族,然后拼命跪舔单于。 而且,这些家伙还是相当聪明的识时务者! 每次孪鞮氏内讧,谁打赢了,他们就跪舔谁。 像尹稚斜单于政变,且鞮侯单于废先贤惮为日逐王,都有他们的影子。 这些人是天生的骑墙派。 若卫律和李陵想要取代孪鞮氏,他们可能会拼死反抗,但若只是扶持一个小孩子,那他们恐怕只会思考怎么占便宜的事情! 这就是现实! “至于那屠奢萨满、母阏氏……”王竞忽然嘿嘿的笑了起来:“若是不识相,恐怕屠奢萨满就要蒙天神感召,母阏氏殉难喽!” 手里连兵都没有,只靠一群牧民和几个小部族的残疾势力,假如不是狐鹿姑要利用他们,早就被铲除干净了。 李陵听着,心里面自是动心不已。 只是…… “若是如此,吾等岂非有愧先单于?”李陵喃喃自语着。 且鞮侯单于对他和卫律都是非常不错的,可以说的上是解衣衣之,推食食之,待之以国士。 人家如今尸骨未寒,其子也还活着,就惦记别人子孙,李陵感觉有些愧疚。 “怎么会?”王竞道:“吾等如此,正是为先单于报恩纳!” “如今,单于身体每况愈下,而先贤惮这个逆贼却可能登基为单于……” “其若登基,大王以为先单于的子孙还能活几个?” 草原上,素来有规矩,若是旁支上位,必定会将其取代者的子孙赶尽杀绝! 尹稚斜单于就将军臣的子孙,全部杀光,哪怕是怀孕的妇女也没有放过! 只有一个余单逃亡汉朝,得以幸免! 李陵这才终于点头,道:“既是如此,为了大义,吾等不得不如此行事!” 而内心,却是忍不住的激动起来! 匈奴之主的诱惑实在是太大了! 而这个机会,更是千载难逢! 他微微坐在位子上,挺直胸膛,道:“吾当为周公,卫兄当为召公!” 武王早崩,周公、召公辅佐成王即位,开创成康盛世的基业。 而对李陵来说,掌握匈奴大权的好处,可以使得他有机会将这个塞外夷狄之国汉化。 让匈奴人用中国文字、服章、制度。 到得功成之日,李氏家族说不定可以替孪鞮氏而为匈奴之主。 如此,他的罪责,自然也可以轻松洗白。 史书上的地位,更是可以直追泰伯。 ………………………… 送走王竞,李陵轻轻的吁出一口气。 然后他转身看向自己的左右心腹们,问道:“使者来此的事情,屠奢知道吗?” “回禀大王,屠奢已知!”一个人上前答道。 “哦……”李陵轻轻一笑,道:“我欲去拜会屠奢,请去通传一声!” 李陵知道,现在当务之急,还是得去安抚先贤惮,至少让他消除疑虑。 对此,他早已经打好了腹稿。 只是…… 李陵抬起头来,看向远方。 在今天以前,他内心还是忐忑不安的。 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赌的太大了? 但现在…… 他充满信心! 甚至,内心只有一个想法加大力度! 因为,无论输赢,他都是稳赚不赔的! 赌赢了,报仇雪恨,更可以狠狠的打那个老皇帝的脸,让他后悔当年诛杀自己的全族。 更可以向天下证明他自己的实力! 赌输了,也没有关系。 汉人是不可能在一时半会,就占有西域的。 匈奴在西域经营日久,哪怕一时败退,只要缓过劲来,终究可以卷土重来! 而他更是可以趁机,铲除一个夺权路上的对手! 故而,李陵无比自信的带着自己的部下,走向先贤惮的穹庐。 ………………………………………… 经过数日跋涉后,张越率领鹰扬旅,终于穿越了整个北地郡,抵达了安定郡境内。 安定,本是北地郡的辖区。元鼎三年才与北地分家,但在实际上,人们约定俗成,依然将安定视为北地的一部分。 而安定郡的析出,是汉家为了适应新时代的战争需要而做出的改变! 盖,安定郡直接与联系汉家通向河西走廊的回中道相连。 在骠骑将军霍去病夺取河西四郡后,汉家就在此投入重资,拓宽和加固回中道,尤其是固原令居的通道。 使得这条通道,成为了从内郡出发前往令居的最主要道路。 虽然这条路在实际上,只是一条夯土路,而且道路崎岖,远不能与驰道相比。 汉军走在其中,也很艰难。 行军速度慢到有些无法接受,平均每天才能走六十里。 张越索性便带着随行的贵族子弟和富商代表们,轻车简从,先期出发,赶往令居去与范明友汇合。 一路北上,在秋九月十四,渡过黄河,从回中道转入河西地区。 这条路也是当年张骞出塞走过的道路,沿途风景秀丽,山河壮观,崇山峻岭,高山涧谷,看的无数从长安而来的贵族子弟啧啧称奇。 而偶尔发现的一些猛兽踪迹,更是让这些家伙玩心大起,于是,组织起了一场场狩猎。 每天都有人带回猎杀的虎豹狼熊、麋鹿、野牛等猎物。 甚至还有人抓到了野马! 不得不说,西元前的河西的自然资源,真的是丰沛无比。 这些人玩的自是开心无比,觉得比长安好玩多了。 特别是那些猛兽,让这些长安来的公子哥纷纷表示够意思。 毕竟,他们在长安可找不到这么凶猛的猛兽。 兽圈里圈养的虎豹,与野外的野兽一比简直是弱鸡! 而猎获这些猛兽,也足以让他们有一个吹牛逼的资本。 于是,他们将这些猛兽的皮毛以及标志性的头骨、牙齿都保存下来,并准备未来挂到自己家里,成为炫耀的资本。 对此,张越非常支持,甚至鼓励他们这样做。 就这样一路走走停停,花了三天时间,前方的雪山已映入眼帘,令居快到了! 正文 第一千零七十五节 赌注(3) 先贤惮的穹庐,建在渠犁城外。 匈奴人的传统,就是不住城市,只住穹庐。 这不仅仅是习俗,也是宗教信仰。 匈奴人信奉的原始萨满教,讲究的是朝拜日,暮朝月。 其贵族与首领,每天都需要向日月顶礼膜拜,祈祷天神庇佑。 李陵抵达时,先贤惮正率着他的心腹们,在进行拜月仪式。 此刻,天色渐黯,北风呼啸着穿过山谷,在远方发出阵阵呜咽。 李陵站在旁边,静静的等候着。 过了一刻钟,先贤惮终于结束了仪式,从地上站起来,然后回过头,看着李陵,嘴角微微溢出一丝笑容:“坚昆王可有事情?” 李陵笑了笑,走上前去,道:“今日,丁零王使者来见臣,与臣说了王庭之事,臣以为事关重大,特地来知会屠奢……” 先贤惮收敛笑容,严肃的点点头,道:“坚昆王还请入帐说话!” 于是便带着李陵,走入穹庐内,同时命手下退下,只留最核心的几个人。 “王庭发生了什么事情?”先贤惮带着李陵,并让其坐到自己对面,两人盘膝而坐后问道。 “启禀屠奢,王庭的情况现在很是复杂……”李陵正色答道:“丁零王告臣曰:单于身体日渐不妙,而母阏氏与屠奢萨满狼狈为奸,蛊惑王族与四大氏族争斗,情况有些不妙!” 于是,便捡了王竞所言的几个事情说了一下,这些事情基本都是四大氏族与孪鞮氏以及母阏氏、屠奢萨满之间的骚操作。 先贤惮听着,神色微微一凛,叹道:“我亦知王庭之事颇为复杂,却不想糟糕到这个地步……” 他在王庭,自然也有眼线,四大氏族的高层甚至孪鞮氏的高阶贵族也会通报他相关情报。 只是那些人,自然会撇干净自己,将责任都推给对头。 李陵所言的情况,在先贤惮看来,才是正常。 王庭……没有一个好东西! 所以,他沉声怒道:“待我即位,必肃清内外,重整匈奴上下!” 如今的王庭,实在是太乱了! 乱到,哪怕隔着几千上万里,先贤惮都有种回去砍人的冲动。 “屠奢英明!”李陵低头说道。 心态改变后,李陵的思维与想法也完全变了。 若在过去,说不定他会因为先贤惮的这个表态而有所振奋,甚至产生些辅佐对方,中兴匈奴的心理。 但在现在,他心中却没有一丝一毫的类似念头。 有的只是冷眼旁观的淡漠以及……类似于高高在上,俯瞰凡世的神灵一般的视角。 因为,李陵知道,自己是必赢的! 而输家则会出现在李广利和先贤惮之间。 李广利输,他声名鹊起,成为匈奴上下内外都敬仰和膜拜的大将,这样他的操作空间就会变得非常大! 而先贤惮输,那就更妙了。 这个最大的威胁将彻底退出匈奴政治舞台。 届时匈奴失西域,国中慌乱,而彼时主少国疑,他与卫律就可以假辅政大臣的名义,控制匈奴,并徐徐图谋西域。 李陵有信心,依靠自己与卫律的谋划,重新将匈奴强大起来! 当然,对李陵来说,其实最好最符合他念头与想法的还是李广利输。 这虽然会导致先贤惮的威望增高,但两虎相争,先贤惮即使赢也只会是惨胜。 而他,则可以借此机会积累无数威望,打下厚实的基础。 说不定,在未来可以安排先贤惮。 想到这里,李陵就问道:“屠奢,龟兹、危须与焉奢、莎车诸国的兵马,什么时候可以抵达?” “我已经下令了……”先贤惮道:“至迟数日,各国兵马都将汇聚于此……” “只是……”先贤惮看着李陵,有些不是很放心的问道:“您真的有把握吗?” 先贤惮说完,直勾勾的看着李陵。 李陵呵呵的笑了笑,道:“屠奢放心,只要李广利上当,我军胜算至少在四成以上!” “才四成?!”先贤惮有些不是很满意。 “四成已经很高了!”李陵道:“屠奢当知,当初余吾水会战前,先单于估算的胜率不过五成而已!” 先贤惮听着,顿时低头沉默起来,良久才叹道:“坚昆王所言极是,四成已经极高了!” 自漠北决战后,汉匈两国的战争,就基本沦为一边倒——汉军压住匈奴打。 而且,几乎和按在地上摩擦没有区别。 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匈奴军队都不敢南下,只能靠着龟缩在漠北,借着天险逃避汉军的打击。 李广利伐大宛的时候,匈奴军队甚至只敢怂恿像轮台、尉黎、扶乐这等傀儡去招惹汉军。 由此可见,匈奴在汉军面前的弱势。 没办法,真的是打不过! 哪怕兵力数倍于汉军,也可能被汉军骑兵狠狠咬上一口,甚至被咬的遍体鳞伤! 儿单于当初倾举国之兵打光禄塞,结果连命都丢在光禄塞下,就是最好的证明! 这样想着,先贤惮就对李陵郑重一拜:“那么一切就都拜托大王了!” “匈奴国运,兴衰、命运,尽付大王!” 李陵赶忙拜道:“屠奢厚爱,臣唯粉身碎骨以报!” ……………………………… 望着李陵的身影,慢慢消失在穹庐内,先贤惮脸上的神色,开始凝重起来。 “情况和坚昆王所言可有出入?”他问着一旁的亲信,他的左大当户兰氏的兰衍辛。 后者微微上前,低声道:“启禀屠奢,出入不大,王庭方面回报的情况与坚昆王所言,差不多相同,只是,单于的健康情况,奴才还是第一次知道!” “哦……”先贤惮点点头,道:“看样子,这位坚昆王还真的是忠臣?!” 听着他的话,左右都陷入了沉默。 忠臣?! 好吧,这个概念对匈奴人来说,和天书一样陌生。 匈奴历史上,就没有忠臣。 以部族、氏族为主干的匈奴帝国,在实际上是一个部落联盟。 王族孪鞮氏是盟主,而四大氏族及诸别部、部落是成员。 部落联盟内部,时时刻刻都在上演着联盟-背叛-联盟-插刀的戏码。 哪怕是部落、氏族内部,亦是如此。 不相信的,拉开汉匈两国招揽的双方高级贵族、军官降臣名单看看就知道了——自两国交兵以来,汉降匈奴者,自校尉以上,不过百十人而已。 其中,绝大部分,皆为兵败被俘后投降。 且大多数降臣、降将的出身,皆是汉之义从、藩属、降将。 譬如已故的赵信(匈奴人),现在的卫律(乌恒人)。 像李陵这般出生高贵的汉朝大将,数十年来就这一个孤例! 其他人…… 哪怕是被俘,也会想方设法的逃回去! 李广是这样的,赵破奴也是如此。 逃不掉的人,宁肯死都不会给匈奴卖命! 而匈奴呢? 休说是元光后,汉匈战略格局颠倒,汉强匈奴弱,那一批批自带干粮的带路党,在王庭天天寻思着跪舔汉人的亲汉派以及实在忍不住干脆起兵造反的高阶贵族了。 便是在那以前,匈奴强盛压着汉朝打的时代,‘倾慕’中国的匈奴贵族,也是一茬茬的出现。 汉景帝有八部族归汉,汉太宗甚至出现了单于的近臣,带着一万多人‘投奔’王化的奇葩事情。 故而,先贤惮听着兰衍辛的话,嘴角忍不住溢出一丝冷笑:“姑且当他是一个忠臣吧……” 他悠悠说道:“但那也不过是且鞮侯与狐鹿姑的忠臣!” 在先贤惮眼中,李陵是一个巨大的威胁! 特别是轮台之战后,先贤惮一夜之间发现,自己的部族里,有许多人开始崇拜和敬畏李陵这个坚昆王。 甚至连西域诸国的国王、贵族们,也明显更敬畏和亲近李陵这个外来户。 那让先贤惮产生了极大的忌惮与危机。 只不过他分得清轻重缓急,知道如今这个时候决不能与李陵产生分歧。 但…… 若是登上单于宝座后…… 那就不一样了。 李陵,终究是汉人,而且是且鞮侯单于留给狐鹿姑的辅佐大将。 而先贤惮更听闻了,狐鹿姑当初曾在退兵路上,将其子虚闾权渠托付给李陵照看。 仅仅是这个事情,先贤惮便容不下李陵了。 匈奴的单于之争,从来血腥残忍。 篡位者,必定会和遥远的非洲大草原上篡位的雄狮一般,必定会想尽办法咬死、吃掉前任统治者的孩子。 而且,其手段远比猛兽血腥。 哪怕是女人,篡位者也不会放过! 冒顿大单于杀头曼单于,就将头曼单于的孩子——他的兄弟姐妹尽数斩尽杀绝! 尹稚斜单于篡位,做的更酷烈——那一次,尹稚斜单于连军臣单于的妻子、甚至远嫁西域的女儿们以及外孙都没有放过。 这样做的好处,非常明显——只要将敌人的后代杀绝,就再也不用担心可能的复仇与卷土重来了。 不然的话,只要有一个后代留下来,鬼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 当初月氏人灭乌孙,猎骄靡逃脱。 几十年后,猎骄靡在匈奴老上单于的帐下为将,亲自率军灭月氏,斩月氏王首级以献老上单于的故事,可没有几个人会忘记! 故而,在李陵答允狐鹿姑的那个故事传到先贤惮耳中时,在先贤惮心里,李陵已被永久埋葬! 想到这里,先贤惮问道:“乌孙那边有回复了吧?” 兰衍辛拜道:“屠奢英明,翁归靡已经应允让匈奴翕候出境助我!” “好!”先贤惮闻言,终于展露笑颜:“待匈奴翕候进入危须境内,立刻通知我,我将亲自去迎!” 乌孙的匈奴翕候的实力,其实不大,撑死也就四千到五千骑。 但…… 乌孙骑兵的出现,对他和整个匈奴而言,都是一张美妙至极的王牌! 想象一下,汉匈战场上,出现一支乌孙骑兵帮着匈奴人作战。 这个消息传回汉朝,汉朝君臣会怎么想? 他们会知道,乌孙翕候不等于乌孙的事情? 他们懂乌孙与匈奴之间的特殊关系? 就算有人懂,恐怕也很难解释。 况且,以先贤惮的理解,汉人的脾气素来暴躁。 所以,匈奴翕候参战的那一刻,就是汉-乌孙联盟瓦解之日。 到那时,汉朝即使不敌视乌孙,出兵讨伐后者,至少也会疏远。 如此,匈奴就可以去掉一个腹心之患。 一念及此,先贤惮就吩咐说道:“派人去向乌孙左夫人问好!” “请左夫人告知小昆莫,吾有一女,愿妻昆莫!” 现在的乌孙昆莫左夫人,就是从前的军须靡的左夫人,同时也是儿单于的妹妹,现在的乌孙小昆莫之母。 对先贤惮来说,笼络、影响和控制那个小昆莫,可能是未来数年的重点。 “您的意志!”兰衍辛跪下来磕头。 …………………………………… 李陵走在夜色中的匈奴营地。 心中念头纷飞,万千思绪起舞,眼睛则瞄着营垒中渐渐燃起来的火堆。 “还有半个月……”李陵轻声低吟着:“半个月内必须决胜负!” 如若不然,匈奴的粮草与人力都将被消耗殆尽。 要知道,这一次为了能在这尉黎与汉军决一死战,先贤惮几乎赌上了所有。 甚至进行了透支! 目前整个龟兹、危须、焉奢、莎车甚至精绝、且末等国的国库,乃至于贵族百姓的粮仓,都已经被强逼着运来。 而为了运这些物资,大批大批的人民被强制征发。 西域诸国,已是怨声载道。 很显然,这样的做法,必然导致一个结果——哪怕此战打赢,匈奴也将尽失西域民心。 西域各国的贵族,特别是那些亲匈奴的贵族,只要脑子不傻,在看到这个情况后,也都会醒悟过来,并明白——匈奴从来没有将当人看过这样的事实。 不满与怨恨、敌视的种子已经埋下去了。 不出意外的话,它们很快会发芽长大,然后迅速撒遍西域。 匈奴自然明白这样的决定的危害。 但,大难临头,没有人在乎这些。 因为,所有高层都知道,此战若败,西域必失! 既然如此,那么西域各国的友好与好感,自然就成为了不值一钱的廉价货。 今日以前,李陵还为此忧心忡忡。 但此刻,他却巴不得匈奴人搞得越来越大。 因为只有这样,他才可以立于不败之地! “接下来,我该去向西域各国国王问好了……”李陵微笑着。 熟读史书的他很清楚,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交好西域诸国的机会! 雪中送炭,自是比锦上添花更得人心,也更博好感。 “仔细想想,西域亦是王霸之基,不亚关中、河洛之圣地!”李陵在心里暗暗想着:“此地有天山之险,计示水之润,更有无数雪山积雪之泽,只要能建一郑国渠,再兴农稷之事,广农夫之器,起码可垦上田数百万亩,中田千余万亩……” “且西域位丝绸之要冲,东接河西,西连葱岭,工商之利岁在数万金!” “有山有水有土地有资源……” “只要治理得当,与民生息,鼓励生育,不出百年,必有秦楚之姿!” 想到这里,李陵就忍不住兴奋起来。 因为他知道,此战之后,无论胜败,他都有机会染指和控制西域。 这意味着什么,李陵非常清楚! 内心的野心之火,熊熊燃烧,让他兴奋莫名,亢奋无比。 若不是顾忌匈奴人,此刻他已经仰天长啸了。 “李广利也好,先贤惮也罢……”他得意无比的轻声说着:“都只是为我织衣裳而已!” 他心中已经有了一个初步的计划雏形了。 当然,在执行这个计划前,李陵知道他得将全部精力都投入即将到来恶战之中! 正文 第一千零七十六节 夹生饭 进入九月下旬后,西域的气温便急剧下降,现在白天的气温,最高也不过十度了。 在晚上,气温甚至会降到零下十度,呵气成冰成为了现实。 但李广利却并未感觉到寒冷。 他身上穿着的从长安运来的羊绒内衣和毛外套,让他哪怕立于寒风之中,也依旧感觉如春日般温暖。 大部分的汉军司马以上军官,也都发了羊毛制品。 校尉以上,都穿上了羊绒内衣。 哪怕是士兵,也发了一双羊毛手套。 这些毛纺品,在汉军上下,备受欢迎。 以至于,现在汉军的辎重官和军法官,开始关心缴获的牲畜的毛料,并将其称重,甚至命令俘虏们浆洗后烘干、梳毛,制成可供加工的羊毛原料。 “张子重若是肯为我副将就好了……”李广利感慨着:“若是如此,得其经略、营造之助,河西三年便可变样,成为塞外关中!” “西域、匈奴五年可平矣!” 左右闻言,都是沉默不语,但内心之中,人人都是唏嘘不已。 谁都想不到,去岁回朝见到的那个新贵的崛起速度会是如此之剧烈! 李哆记得,当初在会见了那位张子重后,李广利就起过要去向天子请求将其调任河西,担任中军长史甚至居延都尉、将军的意思。 可惜,那时候自己与其他部将全部反对。 觉得李广利太过抬举对方了,一个小小的新贵,能不能在长安活过一年都还是未知数呢! 再有能力,再得宠又能如何? 很多人甚至觉得,便是给其一个河西校尉的职位,都是抬咖了! 哪成想,不过一年时光,便斗转星移,时移世易。 现在,后者已是帝国最高将衔的常设将军,功封英候,食禄秩比中两千石,开府建牙,左黄钺右白旄,地位比李广利的海西候贰师将军还要高出一截! 现在,轮到李广利给其当副将,都可能有些不够格了。 无数人的脸,火辣辣的疼。 特别是听着李广利的感慨的时候,格外的疼。 “将军慧眼能识英才,臣等望尘莫及……”李哆低头心悦诚服的说道。 “唉……”李广利摇摇头,道:“不怪你们,当时是我不够坚定!” 若他当时坚定下来,下定决心,谁还能拦住他? 可惜啊…… “过去的事情便过去了……”李广利回头道:“说说看,尉黎的李陵最近有什么动作?” “回禀将军,根据斥候侦查,尉黎的王都附近,近日有大军聚集……”负责斥候侦查的轻骑都尉秦观上前报告道:“臣亲率斥候,抵近侦查,已经见到了有龟兹、莎车、危须等国的军旗!” “呦呵!”李广利笑了起来:“李少卿还真打算与吾决死一战了?” “此乃欲效仿项王破釜沉舟,还是要仿淮阴背水一战?” 在李广利看来,李陵的这个选择,简直是正中下怀! 他最怕的就是,李陵见势不妙,壁虎断尾,率军逃回西域腹地,然后扼天山之险与他对峙。 这样的话,对汉军,特别是对他而言,简直是大大的不妙! 因为,战争一定会被拖到旷日持久。 而,他与汉军都不可能在这个远离河西一千多里的西域与匈奴人数月、数年的对峙。 经济上负担不起,军队也很难接受这样的结局。 所以,最终的结果很可能是汉军拿下龟兹、尉黎,摧毁这些王国的城市、王宫、庄园,然后重建轮台塞后逐步撤回玉门关。 最多不过让楼兰得以控制白龙堆,让轮台的控制范围,扩大个一两倍,同时将这两者的联系打通而已。 真要拓展势力范围,甚至直接吞并整个天山北麓。 以汉军和汉家当前的国力、财力、人力来说,有些困难。 没办法! 汉,连朝鲜之土,南越之地,闽越之郡,尚且都开发不及。 河西四郡,经营二三十年,移民至今不足百万,垦地不过三百来万亩,渠道不过二三十条。 就这,开销就已经累计达到了百万万之巨! 连河西的移民,都远未饱和。 哪来的精力和人力,再去拓展、经营西域? 而倘若不能经营、开发,土地占下来,又有何用? 没有人耕种、经营、收税,对汉室而言,等于没有,甚至是一个负担! 而对李广利来说,此战若不能歼灭匈奴的主力,就是失败! 而诸将也都笑了起来。 破釜沉舟?背水一战? 呵呵…… 匈奴人哪来的资本破釜沉舟,背水一战? 他们大军汇聚天山北麓脚下狭小的尉犁、危须之土。 他们缺衣少粮,他们的军队战力不强。 汉军甚至不需要进攻,只需要拖住他们,不让他们跑。 大雪一来,饥寒交迫的军队就会在压力下崩溃。 然后汉军可以向赶鸭子一样,追着他们满世界跑。 所以,匈奴人聚集大军,只有一个选择——主动进攻! 但问题是…… 主动进攻的匈奴军队,在野战上能是汉军对手? 他们挡得住,已经打出了自信,磨合完毕的全新骑兵? “李少卿是疯了吗?”只有李哆冷静的提出了自己的疑问:“他可不像无知之人!” “臣怀疑,其中有诈!” “自然有诈!”李广利道:“当初漠北决战之时,匈奴人战略,诸君可都还有印象?” “臣等自是熟知!”众人纷纷说道:“简直堪称古往今来,一切计谋、战略之大集合!” 托那位张鹰扬所制沙盘的福,在沙盘流行后,其当初在上官桀晚宴上所复盘的诸多战局,也开始流入河西。 经典的亥下之战、平城之围、漠北决战的复盘,更是有着文字手抄记录。 于是,现在河西诸将,校尉以上,都知道了当初匈奴人在漠北决战前的那些骚操作。 为了调动汉军,为了创造战机。 当时的匈奴君臣,真可谓殚精竭虑,用心良苦。 采取了包括声东击西、避实就虚、添兵减灶、用间、反间等无数手段来实现自己的战略部署。 事实上,他们也成功了。 汉军最能打,最强悍,最精锐的霍去病大军,被他们成功的引开,去了漠南。 而缺少骑兵,带着一帮步军,只作为辅助的卫青大军,则被他们成功的诱导到了他们所预设的战场。 于是,匈奴人信心满满,秣兵历马,倾举国之兵而来。 在当时的尹稚斜与赵信的谋算中,那一战,乃是复刻田忌赛马的完美一战。 用自己的下等马,换掉汉朝的上等马,再用自己的上等马去打汉朝的下等马。 他们想怎么都能赢吧? 结果…… 两路都被打穿! 特别是在右翼,卫青大军在不利局面下,完成了大翻盘。 单于主力尽丧,夹着尾巴,逃入燕然山。 李广利想着这些,呵呵的笑了起来:“吾曾听说,张子重曾与人言: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一切阴谋诡计,都是虚无!” “如今,我军兵强马壮,甲械精良,士气高涨,且兵力远胜匈奴!” “我军主力,十万有余,能战之精骑四万有余!” “而匈奴方面,刨除西域诸国仆从,其本部不过三四万,别部两万!” “十万打六万,怎么打都赢了!” ………………………………………… “汉军主力至少十万,骑兵至少四万,可能五万!”李陵站在渠犁城头,望着远方:“而我军能战之士,至多五万,骑兵不过四万,即使算上西域诸国之兵,总兵力也不过八万……” “八万打十万,且兵甲皆不占优……” “这是一锅夹生饭啊!” “里面可能还有沙子、石头……一个不小心就要磕掉牙!” “但再硬再生,也得硬着头皮啃掉它!” 他转身看向在一侧的先贤惮,躬身道:“屠奢以为呢?” 先贤惮昂着头,望着灰蒙蒙的天空,道:“坚昆王说的对!” “再硬也得啃下去!” 对他而言,这一战关乎命运、成败。 赢了甚至哪怕付出惨痛代价后逼退汉军,也是一场辉煌的胜利。 以一部之力,而却汉军主力。 这是什么? 这是奇迹! 过去三十余年来,从未有过的传奇故事。 一战就可以底定江山、地位。 只是,先贤惮依然忐忑不安,他担忧着问道:“坚昆王真的笃定,李广利一定会全力来攻吗?” “当然!”李陵低头道:“轮台之俘,如今都在向尉黎聚拢……” “诗云: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同袍……” “汉人最重乡党同袍之义,李广利只要还想要军心,还想要拥戴,就必定亲自来攻!” “更何况,数月之前,汉之鹰杨将军,夺我龙城、圣山,然后以右贤王等换其被掳、被俘之士,正轰传汉土,为人所称赞!” “李广利岂能甘为人后,让张子重独美于前?” “故,无论是为了其名声,还是为了军心,李广利的贰师主力必定将来!” 这是肯定的! 不需要一丝一毫怀疑的事情。 作为一个前汉朝大将,李陵以己度人,知道若是自己换位相处,面临这样的局面,必然没有丝毫犹豫的来攻! 盖,这不仅仅是民族气质,更与竞争对手有着直接关系。 “屠奢,现在是时候可以将轮台被俘之人在尉黎的事情宣扬出去了……”李陵道:“我们就在这里等着汉朝大军来攻吧!” 这是他计划的第一步,让李广利倾巢而来,主动来攻尉黎。 只要其主力来了,就可以进行第二步计划了。 …………………………………… 数千里之外,群山之间的通道上,张越带着从长安而来的贵族、官员、富商子弟,经过了数日的跋涉后,终于看到了令居塞的轮廓。 靠近令居塞范围后,人流量明显的增多了。 大批的骑兵,正在从令居逐步向祁连山运动。 而从河西、河朔而来的辎重车辆与民夫,则从另一个方向而来。 他们带来大量的牲畜、粮草、盐巴、陶瓷、布帛。 一辆辆的武刚车,满载着数不清的物资,拥挤在狭窄的驿道上。 这条驿道,贯通了整个河西四郡,东接回中道,南连河朔。 乃是和河西边墙同一时间修建的驿道,有传说这条驿道,连通了整个河西四郡的所有县城、要塞。 通过它可以抵达河西的每一个地方。 故而,它就是河西的生命线。 张越看着,真的是感慨万千。 小小的驿道,不过数尺宽,刚好够一车之通,但它就已经承载了汉室对河西统治。 若将其拓宽一倍,那又将是何等光景? 可惜,河西什么都不缺,就缺人,缺劳动力! 自入河西之地,张越一路上所见所闻,一片荒凉。 许多路段,甚至根本不见人烟,没有村落。 只有郁郁葱葱的森林和皑皑白雪堆磊的雪山。 无数在后世已经灭绝的动物,穿梭于其中。 什么华南虎、华南豹,不知道有多少。 就这几日,张越带着的贵族子弟们,就猎到了数十头之多,这些家伙将虎皮、豹皮,硝制后挂在自己的马车里,当成自己勇武的象征。 就是没有多少移民,只在靠近令居后,才慢慢的有人烟,能看到村落,见到熟羌的牧民在高山之中出没。 但,他们的数量依旧稀少。 张越预估,令居附近的汉人移民加上熟羌部落、辉渠、休屠牧民,总数可能还不足三万。 但他们却分布在长达三百多里的山区、平原、峡谷之中。 这让他对此行的任务,更加郑重起来。 因为他知道,统治必须要有足够人口。 特别是足够的汉化人口、主要是移民。 想要长期统治和控制河西、河湟甚至更远的地区。 移民与汉化族群占人口比例和数量,都必须增加到一定数字。 否则,很容易失控,重蹈历史覆辙。 张越可不想,这个地区在未来和曾经的历史一般,数度分离,数度胡化。 只是,他一人之力,太过单薄。 好在…… 他回头,看着自己身后那些正意气风发,谈笑风生,指点江山的贵族、官员子弟们。 于是,他嘴角露出笑容来。 有了这些人在,至少河湟是可以被经营成汉家的铁桶的! 因为历史已经证明,贪婪的贵族与逐利的资本,是最强大的力量! 正文 第一千零七十七节 白眼狼(1) “末将等恭迎君候!”护羌校尉范明友率着令居上下将官以及陇右、北地、安定诸郡将官亲自出城相迎。 “校尉请起!”张越扶起众人,柔声道:“诸君也都请起……” 然后,便在众人簇拥下,直入令居城内。 一路上,范明友向张越不时做着报告。 主要介绍,当下令居所俘之俘虏,以及令居战事的损失。 张越听着,不时点头、询问,走到令居城的护羌校尉官邸前时,张越已经差不多理清楚了令居现在的情况。 总的来说,情况并不乐观。 主要是俘虏太多了。 光是羌人,便有起码数万人被俘,此外,还有差不多一万月氏俘虏。 另外,随着战事结束,河湟地区没有卷入叛乱的月氏部族,纷纷跑来表忠心。 而卷入叛乱中的部族,那些曾经一度消失的无影无踪的首领,忽然就钻了出来,他们纷纷带着族人,光着膀子,背着荆棘来令居请罪。 这些人,范明友当然没有权限处置,所以只能全部收留、软禁起来,等待张越这个钦使,有全权权限的大人物亲自莅临处置。 但,后果却是,令居的承受能力达到极限! 数以万计的战俘,两三万多等着拿赏钱的所谓‘拨乱反正’之义士,还有那些负荆请罪的、表忠心的。 全部都要吃喝拉撒。 而令居与河西连通的驿道,承载能力有限。 原本为了维持令居大军,就已经很痛苦了。 现在又加上差不多七八万人的供给,补充已经远远不及消耗。 错非是令居战事结束后,赵新弟的骑兵就开始撤离,恐怕如今的令居已经要开始缺粮了。 即使如此,令居的粮草供应,也已经很危险了。 不过,张越却并不在意这个结果。 因为,他很快就可以将这些负担转嫁掉了——在本质上,令居的战俘们,已经全部被卖给了长安的贵族官员富商。 所以呢,张越在安顿下来后,立刻就开始着手分配战俘与土地。 其流程是这样的——战俘们,以一百人一组,编成号码,然后掷入一个托盘内,让长安来的贵族官员富商代表们按照自己订购下的人数抓阄。 于是,很快就完成了战俘分配工作。 从此,这些人就不是大汉的战俘,而是某某公的家奴。 自然,他们的吃喝拉撒,就由他们的主人负责。 当然了,为了减轻‘投资人’的负担和压力,张越下令准许他们以长安市价在令居采购粮食。 这虽然很亏——长安米价一石不过数十钱,但在令居,光是这些粮食的运费,恐怕就已经超过了这个价格。 但,不管怎么说,都比之前完完全全的亏本买卖要好多了,现在至少可以收回一些成本。 将俘虏的锅甩出去,张越就带着人开始跑马圈地。 河湟很大,大到在数百年后,此地甚至可以维系住一个能拳打北宋,脚踢辽国的小强权——西夏。 而在现在,因为水土保持的很好,植被茂盛,自然生态非常给力的缘故。 这个地区,拥有非常不错的农耕条件。 唯一的问题是——此地压根没有经过农业开发。 遍地都是牧场、沼泽区、湿地、林场。 想要开发,要付出的力气,不会小。 但,圈地这种事情,就比较简单了。 张越给长安来的各家,做了一个排序,以其投资金额大小和官职爵位大小为顺序。 将这些人分成一个个序列,排序在前的,自是拥有先选的机会。 然后,就让他们自己去圈地。 圈地的办法也很简单——自己看中什么地方了,就骑马跑过去,在想要的地段放下一面旗子,然后一直跑到自己不想要的地方位置,在那里同样放下一面旗子。 然后,张越就会去看看。 一般只要不过分,譬如本来只买了一百顷的地,结果圈下两百、三百顷的地,张越就会当做没看见,在其土地计薄上签下名字,将那片土地划给选择的人——反正,河湟这里什么都缺,就是不缺土地。 千里河湟流域,有足够的空间来满足这些贵族官员富商们的胃口。 一时间,整个河湟地区,到处都能见到带着家臣,在军队保护下,开始圈地的贵族官员富商子弟。 而他们的到来,特别是他们圈地的行为,吓坏了河湟残留的月氏诸部。 因为有些人,特别是霍光、上官桀等人的子弟,直接把地圈进了这些部族的牧场,霍禹甚至相当霸道的将地直接圈进了曾经的月氏霸主之一的‘湟水部’的核心领地。 在汉军明晃晃的刀枪面前,早已经被打的吓破了胆子,失去了可战之力的月氏人,终于体会到了恐怖之情。 他们想反抗,然而,都不需要汉军出手,仅仅是各家自带的家臣以及一些开始投诚,愿意当狗腿子的羌人,就安排掉了这些弱渣。 一个个部族,被人从自己的牧场赶出去。 然后,他们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家园,被他人强占。 但,这只是一个开始! 因为,很快他们便发现,千里河湟,所有膏腴之地,水草丰美之所,几乎都被汉人所看上了。 长安来的贵族官员富商子弟们,在别的方面或许不行。 但眼光是没的说的。 什么地方适合耕作,什么地方好,他们清清楚楚。 即使不懂,也有家臣懂。 故而,数日之内,河湟地区就换了天地。 月氏诸部,基本都被赶到了河湟的偏僻角落,甚至群山之间。 对于他们的遭遇,张越一点同情心都没有。 因为,他们全部是自作自受! 故而,在这些部族首领,开始喊冤,并跑到他面前告状的时候,张越只是冷笑一声,丢下一句话:“汉何曾有亏月氏?” “想当初,月氏诸部,本丧家之犬,为匈奴所害,冠军仲景候霍公不假夷夏之别,待月氏以诚,以河湟之土而赐之,令月氏为汉守边!” “然尔等却以叛乱相待,刀兵相见!” 这些人还想狡辩,说什么‘小臣等未曾叛乱啊!’‘吾等素来忠心’之类连鬼都不相信的话。 被张越直接怼进了土里面。 “未叛乱就是忠臣?” “蛇首两端,骑墙而立之辈,汉可不想要这样的‘忠臣’!” 于是,便直接将这些人逐走! 在张越眼里看来,月氏人现在就和养不熟的白眼狼一般。 再留着的话,迟早都会是祸害! 正文 第一千零七十八节 白眼狼(2) 赶走那些来卖惨的月氏部族首领,张越忽然笑了起来。 “您笑什么?”一身男装的韩央凑到张越身边。 “我在笑自己……”张越抿着唇,道:“枉读多年圣贤书!” “非吾族类,其心必异……” “月氏也好,乌恒也罢,白眼狼奇怪吗?不奇怪!” 对异族异国而言,一时的好感,一毛不值! 廉价的就像超市的过期食品,当祂们需要的时候,自然是王师威武,天朝恩德。 一旦他们感觉自己翅膀硬了,可以飞了。 从前的恩德越多,仇恨便越大! 这就是所谓的升米恩斗米仇。 本质异族便不是怀柔可以同化的了的! 西周灭亡,平王东迁,中原大地遍地胡膻。 当时连晋国这样的宗周公国的国君,都有可能一出门就要遇到一群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戎狄。 鲁、齐、楚、燕、秦的情况就更糟糕了。 《诗经》之中就有大量篇幅,描述当时的情况。 春秋群雄是怎么将这个情况扭转过来的? 翻开春秋、尚书、诗经,可以找到答案——肯定不是怀柔! 因为《诗经》已经讲得明明白白——夷狄是膺,荆舒是惩! 显而易见,当时的群雄,压根没打算和夷狄讲什么礼仪道德,也没空和他们罗里吧嗦。 砍就是了! 在这个过程里,肯接受诸夏文明,并且愿意为诸夏效力的夷狄,自是渐渐变成了诸夏之人。 而不愿意的…… 那么就只能做两个选择。 人滚地留or留下人头。 特别是管仲辅佐齐恒公,九合诸侯,尊王攘夷后,这尊王攘夷在数百年间成为了诸夏的普世价值。 因为假如不这么做的话,其他列国国君与贵族就不会买账。 所以,春秋五霸,无论是排齐恒公、晋文公、楚庄王、吴王阖庐、越王勾践,还是齐恒公、晋文公、宋襄公、秦穆公、楚庄王,他们都有一个最大公约数——都带着军队出门去砍过不服的夷狄,灭过那些夷狄犬戎之国,甚至远征几千里,打的夷狄满地找牙。 也只有干过这样的伟业的国君,才有资格和底气,召集诸侯,建立盟会,确定霸主地位。 才有资格号令天下,代表周天子治理九州。 攘夷,便是霸主们的通向称霸之路必不可少的程序。 于是,春秋数百年下来,造成的结果就是,原本因西周灭亡而引发的群魔乱舞,到得春秋中期就基本平息了。 残余的夷狄,也在强大的军事压力和政治压力面前开始诸夏化。 于是,到了战国时期,九州境内已经基本没有了夷狄的踪迹。 同时,诸夏的领土面积,也较西周时期扩大了一倍多。 若彼时,管仲和齐恒公没有打起尊王攘夷的旗号,甚至他们哪怕只是想要贪图便宜和一时安逸,从而采取怀柔政策,想要徐徐图之,将锅甩给子孙后代。 那么,孔子的感慨,恐怕就要变成现实——吾其被发左衽! 那么,现在恐怕就没有什么大汉,没有什么诸夏的概念了。 神州大地恐怕会变成欧罗巴的复刻版,甚至更遭! 数十上百个不同语言、信仰、血脉和文化的国家民族大乱斗。 想到这里,张越内心的同情与感慨,为铁腕和冷血所取代。 他看着韩央,道:“我讲你写!” 韩央立刻取来笔墨,盘坐下来。 便听张越道:“汉鹰杨将军、英候、臣张毅假天子所赐黄钺白旄敢告河湟诸部并羌胡众人:夫诸夏者,有服章之美,礼仪之大哉!自三王五帝以来,吾族便以蓄发、戴冠、右祍而立于世……今河湟以为汉土,自大河以西,而至万里之远,皆为汉疆,宜当伐山破庙、禁毁淫祀,移风易俗,树诸夏之风,立中国之德,自令下之日起,河湟之中,禁祭淫祀,禁行夷礼,禁髡头留辫、衣襟左衽……敢违者,以叛逆论处!” “告有司校尉司马:自明岁起,河湟之中,留辫不留头,留头不留辫!” “自延和三年正月初一以后,敢祭祀淫祀、宣扬夷狄之教,教人献骨肉之血而祀邪祀者;衣襟左衽、髡头辫发者;私下聚众五人以上,以夷狄之语交谈者;教总角之童以夷狄语言者;皆杀无赦!” 韩央听着,一边写,一边心惊胆战。 哪怕她只是一个女子之身,也没有多少经验,也明白,这个命令一下,会闹出多大问题? 这是裸的要强按牛头喝水! 而且,言辞之中杀气腾腾。 “将军……”韩央怯生生的问道:“这样的命令,若传回长安,将军就不怕士林非议?” 在长安,一直存在着一帮圣母。 这些家伙,锦衣玉食,高堂大榻,家訾殷实。 对于汉匈战争之中汉家一方的过激行为,常常大加鞭笞,站在道德制高点上指手画脚。 被他们喷过的人,数不胜数。 李广利、赵破奴、范明友,甚至已故的大将军卫青也曾被他们喷过。 去年,张越献上战争论,这些家伙更是像被踩到了尾巴的猫一样跳了起来,在长安城中上跳下蹿,好不威风。 直到,张越的张蚩尤之名出名。 他们就一个个都变成了乖宝宝,闭上了嘴巴,假装没看到张越的存在一般。 所以,张越只是冷哼一声,道:“士林非议?欲成大业,还怕什么苍蝇、蚊虫之声?” 他们敢吗? 张越的脾气,可没有卫青那么好。 再说,他现在正愁找不到机会自污呢! 只要那些圣母敢跳,张越一定会‘好心的’请他们来河湟一游的。 韩央听着,微微低下头来,她知道现在这位将军阁下确实是做得出那种带人在长安城里强行抓人,强行带走的事情的。 霸道,便是他留给世人的印象。 只是…… “将军,此令若下,河湟恐怕没有安宁之日……”韩央担忧的道:“妾身担忧……” “有什么好担忧的?”张越笑了起来:“如今吾大军在手,甲兵锋利,乱贼若敢造反,吾又何怕杀人?” 他甚至巴不得月氏人和羌人跳反呢! 正好借此机会,将不安分不稳定的群体抹除。 “今日,吾辈或许会辛苦一点,困难一点……”张越坚定的道:“但子孙后代,都将受益无穷!” 至少,只要坚持下去,这片土地未来,将再无夷狄的生存空间! ………………………………………… 张越的命令一下,瞬间激起无数涟漪与波浪。 首当其冲的,就是月氏残存诸部。 他们本已经面临着被长安来的贵人赶出家园的恐惧,有些甚至已经被赶出了居住二三十年之久的牧场,被迫搬去贫瘠、偏僻之地。 现在,汉朝又是一纸命令,强行要剥夺他们所信仰的神明、所习惯了无数年的风俗,甚至连髡头辫发衣襟向那边衽都要管。 而且,不听的后果很严重! 严重到了,不服从既可能要面临死亡的后果! 前来颁布命令的汉军军官,更是趾高气昂的宣称:“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日月所照,江河所流,经之以星辰,要之以太岁,汉法最大!” 粗暴的态度和容不得半分质疑的行径,很快就激起了无数人的愤怒。 对月氏人来说,现在他们已经忘记了是他们自己先叛乱的事情。 更忘记了他们的先人当初是何等狼狈,若没有汉的帮助,他们至今都会和丁零人一样,漂泊于漠南漠北之间,像野狗一样捡拾别人不要的残羹剩饭维生。 现在,这些人只有一个念头——汉人欺人太甚! 尤其是利益相关之下,部族贵人和萨满祭司,纷纷跳脚。 因,汉的命令,是直接斩向了他们的命脉! 不许再祭祀与崇拜他们的原始萨满教,禁止血祭、活祭,以人器官、骨骼做法器,这是要萨满祭司与巫婆们的命! 而禁止髡头辫发,衣襟一律右祍,则是要拆掉各部贵族继续剥削与奴役其部族的根基! 再加上禁止五人以下私下聚集时讲月氏话,更是致命一击! 这等于宣布,汉将取代他们的地位,直接对接到牧民、奴隶! 是可忍孰不可忍! 于是,这些部族暗中串联起来,意图要搞一次大新闻。 譬如,绑架、挟持一批汉朝贵族。 以这些人为人质来要挟汉朝,甚至逼迫汉人放弃从前的计划。 可惜…… 他们忘记了,现在这个时候,他们的力量和底气已经衰弱到什么地步了? 更忘记了,不是所有人都喜欢在河湟当酋长。 于是,在他们动手之前,几个部族贵族,向张越告密。 张越听完这些人的告密,哈哈大笑起来:“孔子诚不欺我哉!” “夷狄之有君,不若诸夏之亡也!” “范校尉!”张越看向范明友道:“交给校尉处置了!” “诺!”范明友闻言,一声不吭的站起来,走向外面,挥手叫来亲兵:“擂鼓,点将!” 张越却是看向那几个告密的人,问道:“汉室素来功必赏,过必罚,尔等想要什么赏赐?” “启禀将军……”一个看上去三十来岁的月氏贵族跪着爬到张越面前,磕头说道:“小人不敢奢望将军之赏,若将军怜悯,小人恳求将军举小人入长安,为天子牧羊!” 其他人也都纷纷拜道:“小人等亦如是,只愿为天子牧羊养马,还望将军许之!” 张越一听,顿时笑了,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道:“此事易尔,尔等回去集合部众,三日后来此,本将将会遣人护送尔等前往长安,太仆上官公会替尔等安排一个不错的地方的!” 这些人听着,立刻乐心花怒放,大喜不已,纷纷磕头谢恩:“将军大恩大德,小人永世不忘!” 去长安,给天子牧羊养马。 这是河西诸部的梦想。 因为,给天子牧羊养马,可以吃的饱饱的,还能穿的暖暖的,更重要的是,长安的享乐娱乐之多,是这河湟所无法比拟的。 过去,月氏部族里就有一个传说——为汉守门吏,胜过月氏王。 这是当年稽谷姑的弟弟回到河湟后传出去的话。 本来,他们以为最多不过只能是自己和家人得到恩典,却没想到天降大礼包! 于是,他们立刻就把屁股放到了汉家这边。 当即就有人道:“启禀将军,小人曾听说,去岁曾有匈奴使者至河湟,与月部和星部的头人相会,后面才有人开始串联,要造反!” 张越闻言,脸色顿时一变,骂道:“白眼狼,真是白眼狼!” 所谓月部与星部,乃是月氏诸部之中两个贵种。 前者是稽谷姑之后,有着月氏王的血脉。 后者则是旧月氏大萨满之后。 这两部人数较少,但受月氏诸部供奉,汉家也屡有赏赐。 所以小日子别提过的多好了。 这次叛乱,张越得到的情报是,月部和星部,进行了英勇反抗。 可惜寡不敌众,被人擒杀、软禁。 范明友也报告了,解救他们的现场,确实是被人捆在穹庐里。 现在看来…… 索性,如今也不再需要什么月氏王和月氏大萨满的名义来统治月氏诸部了。 在留辫不留头,留头不留辫的政策下。 月氏人只有两个选择——要么跪着生,要么死! 于是,张越扭头对外道:“传吾将令,立刻缉拿所有月部、星部之月氏人!” 张越说完,扭过头去,看着这些在他面前和哈巴狗一样的月氏贵族,笑了起来:“尔等真乃大汉忠臣也!” “愿为将军效死,愿为大汉天子效死!”这些人呼啦啦一下子就全跪下来了。 …………………………………… 令居塞外,河湟平原。 当范明友率着他的骑兵,赶到检举的地点时,他们被眼前的情况弄的有些不明白了——只见眼前的大地,栽倒着无数尸体,硝烟弥漫在河岸边。 成百上千的月氏人,被人用绳子一个个串了起来。 几个长安来的纨绔子,耀武扬威的骑着高头大马,扬着鞭子,抽打着那些俘虏。 而在他们周围,除了家臣外,上千的羌人拿着武器,将他们团团保护起来。 “什么情况?”范明友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此刻他心里只有一个疑问——这些纨绔子到底做了什么? 正文 第一千零七十九节 忠臣 霍禹现在感觉很爽! 从灵魂爽到了骨子里头,深入脾肺之中! 他骑在马上,扬着手里的鞭子,高声叫骂着:“尔等贱婢,竟敢造反!” “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也不看看吾是谁?” 在他旁边,他的好基友,从小穿开裆裤长大的张安世之子张隽更过分! 他带着人,抓着几个月氏贵族,按在地上,就是一顿暴揍。 “居然敢造反,还敢把主意打到吾身上?”张隽骂骂咧咧:“真是好胆!” 月氏人瑟瑟发抖的跪在他面前,任由其打骂,一声都不敢坑! 没办法! 实在是没办法啊! 好不容易集结起来的人马,还没有来得及动手,就被人一锅端了。 他们只敢红着眼睛,恶狠狠的盯着那些在外围的羌人。 但羌人们却是好整以暇,甚至带着微笑的看着他们曾经的死对头——月氏人。 为首的豪酋舍羊,甚至在心里面开始算起账来。 此番,他们出兵,协助汉朝的贵人,镇压月氏叛乱。 斩首数百,捕虏两千余。 这可全是钱货啊! 都是功劳啊! 而且,汉朝人出手大方的不得了! 二十天前,他们反水和牢姐羌一起干翻了月氏、先零羌和其他大小羌种。 杀了大概四千多,剩下的全部用绳子捆起来,送去汉朝人那里领赏。 而汉朝也真真是童叟无欺,全部兑现了奖赏。 粟米、布帛、食盐,甚至铁器、陶器、针线,以及宝贵非常的药材! 统统都可以换! 只要拿首级或者俘虏去兑现就可以了。 舍羊的部族,上次便拿了三百多颗首级与两千余俘虏,从汉朝手里换了粟米近万石、食盐千余斤、药材、布帛以及其他生活必需品无数。 部族上下的人,在时隔一年多后,终于能填饱肚子,让胃有充实感。 当时,舍羊甚至是哭着吃完的那顿饭。 但,吃饱肚子,只是一个开始。 西海穷困、贫瘠。 而且,在大河的对岸的高原冻土上,还有着至少一百万的羌人在艰难维生,在等待着他们这些先驱带回让全族可以度过寒冬的物资与资源。 所以,舍羊和他的士兵,也就吃了那么一顿饱饭。 剩下的粮食与物资,他都是节省再节省。 所有人都从牙缝里省下食物,积攒下粮食。 他们知道,自己在西海冻土高原上的亲人在等着他们回去,将食物送回去。 但,现在情况又不一样了! 汉朝的大人物们来了。 他们不仅仅来了,还带了大量的物资。 出手更是阔绰无比! 像这一次,帮着汉朝贵人,解决了这些月氏人。 赏赐倒还是其次,关键还是能和他们搭上线! 这就是一条源源不断的利益链啊! 舍羊知道,这些汉朝贵人来河湟,要建庄园,要大搞开发。 而这些都需要人,尤其是廉价的农奴。 而恰恰,在西海高原,人是最不值钱的! 特别是敌对的种群,在其他羌人眼里,全部死光最好! 而西海高原,足有百万之众的羌人。 其中超过七成,与他舍羊没有关系,更与封养羌没有关系。 而且,他们中的青壮,现在不是已经死了,便是进了汉朝的战俘营,成为了待宰的农奴。 想到这里,舍羊便嘿嘿的笑了起来。 因他已找到了养活自己部族的道路。 在西海高原冻土上挣扎二三十年后,每一个羌人豪酋都清楚,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 故而,汉人的命令,在舍羊眼里根本无足轻重。 月氏人的反抗和挣扎,更是可笑至极! 信仰什么的,能比活命更重要? 所以,在霍禹等人抵达河湟后,舍羊就毫无心理压力,甚至毫无廉耻的倒贴了过去,伏低做小,低三下气,像伺候祖宗一样伺候。 甚至,任由差遣、使唤。 这是因为经过了今年的这一战后,舍羊明白了一个真理——汉朝是不可战胜的! 故而,当他看到霍禹一招手,立刻就和一条牧犬一般,屁颠屁颠凑上前去,用着生疏的汉话拱手作揖道:“公子有何吩咐?” “将这些反贼、叛逆统统捆起来,送去吾与张兄营房内!”霍禹吩咐着道:“然后,赏钱和答允尔等的粮草物资,自会在下月给付!” 舍羊听着,立刻点头哈腰,就要去照搬。 这时,远处马蹄声响起,一个校尉部的骑兵,姗姗来迟。 霍禹探出头去,很快就看清了带队的人,旋即露出一个笑容,打马迎上前去。 “姐夫!”霍禹高声喊着。 范明友勒住战马,仔细一看,顿时魂都差点吓出来了:“禹弟……”他声音都有些变形了:“你怎么在此?” 众所周知的,范明友乃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妻管严。 连纳妾都要向夫人打报告做申请的那种。 而霍禹又是其妻的胞弟,这要在这里出了点什么问题,哪怕只是掉根毛,范明友都毫不怀疑自己的夫人会叫自己跪三天三夜地板。 “嘿!”霍禹却是笑了起来:“姐夫,禹这番出来圈地,恰好遇到这些乱贼,欲要谋反,幸好有义士仗义相助,方得堪平乱党!” 他向后招招手,舍羊马上屁颠屁颠的跑上去来,拱手作揖,像个小丑一般道:“外臣拜见校尉!” 范明友没怎么理会舍羊,只是回了个礼,然后看向那些正被羌人用绳子一个个捆起来的月氏人。 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足有两千左右! 只看到这里,范明友瞬间秒懂了。 霍禹,自己的妻弟,那里是出来圈地‘遇到乱贼’,恐怕,他是早有准备,就是故意带人来这里,好擒拿下这些乱贼的。 谁叫现在整个河湟都在跑马圈地,而且,得抓紧时间,开垦土地,建立屋舍,以待明春春耕。 而想要赶在春耕前,把这些事情搞定。 劳动力必不可少! 不然的话,在这河湟干耗一年,成本会大到让哪怕是顶级的贵族之家也无法承受! 想到这里,范明友就对霍禹道:“将军那里,我会去解释……” “多谢姐夫!”霍禹立刻开心咧起嘴来:“回头,我去与阿姊说,再给姐夫纳一个小妾……” 范明友听着,立刻笑了起来。 …………………………………… 张越得到范明友的报告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 他听完范明友的报告,立刻笑了起来,道:“霍贤侄果然有气敢为!” 范明友闻言,立刻道:“将军过誉了!” 有气敢为,在汉室可是极高的评价。 因为,这个词是来形容霍去病的。 “年轻人就该如此!”张越笑着道:“有干劲,有闯劲,会利用局势和手段!” 对于霍禹的行为,张越的政策是——不干涉也不鼓励。 简单的来说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反正这河湟就是用来实验的。 它将来是变成南北战争前的米帝南方,还是其他什么的? 张越并不管,他要的结果只有一个——河湟彻底变成汉土。 至于其他的事情,子孙后代自会处理。 这世界上没有人可以在自己的生命中解决所有问题。 哪怕是仙神大能也不行! 将这个问题搁到一边,张越问道:“昨日我命校尉去做的事情,做的怎么样了?” 范明友闻言,想了起来,立刻道:“回禀将军,末将已经安排人去做了……” “今日更亲自带人,沿着河岸,将种子撒了下去!” “那就好!”张越坐直了身体,道:“这个事情,校尉要将之当成头等大事来抓!” “待明岁春来,时刻报告种子生长情况!” “诺!”范明友立刻拱手领命。 “好了,时间也不早了,校尉下去休息吧!”张越摆摆手道。 “末将告退!”范明友再拜,然后提起剑,走出门外。 张越看着范明友的背影消失在远方,嘴角终于溢出一丝笑容来。 他叫范明友去播撒的种子,正是他在空间之中培育已有一年之久的苜蓿草种子。 此外,还有他在漠北之战的路上收集的许多沙地灌木、沙柳的种子。 这些植物,像苜蓿草在空间之中已经经过了十几代的培育。 已发展成优良的牧草,更重要的是根茎深入土壤,有良好的固沙、故土效应。 而灌木、沙柳之属,更是从空间新出的沙地上培育出来的。 虽然只经过了三五代的发展,但其耐旱抗旱的性能,是其祖代的两三倍。 固沙和固土效能,更是bug一般的强大! 张越做过实验,哪怕是在盐碱地,它们也能顽强生存! 想到这里,张越就忍不住开始畅想起来。 历史上,汉开发河西与西域,最大的问题,除了劳动力不足,难以长期控制外。 就是风沙侵袭与沙漠的扩张。 但有了这些经过空间强化的植物之助,未来西域,甚至漠北,只要想,都可以种田! 如此,商君的耕战系统,或许可以在这河西之土,西域之地,死灰复燃,卷土重来。 当然,得换一个马甲和相应的政策。 想着这些,张越就忽然想起了此刻在数千里外的李广利与他的大军。 “也不知道,李广利大军,如今进展如何了?”他喃喃自语着。 以他所知的最新情况,还是半个月前从玉门关传来的军报。 军报言说:西域都护王莽持节入贰师大军,与贰师议军国之事,上下皆欢。 这当然是粉饰太平的说话,实际情况是王莽进入李广利大军之中,以天子节节制和剥夺了李广利的部分权力。 而半个月的时间,足够发生很多很多的事情。 “但愿,李广利和王莽不要意气用事……”张越在心中祈祷着。 …………………………………… 几乎是在同时,轮台废墟中的汉军大营内的一个帐篷外,无数士兵守卫于此。 李广利的心腹之一,居延校尉王垣更是亲自带着李广利的亲兵,守在门口。 哪怕是一只苍蝇也休想在没有经过同意的情况下靠近此地。 “都护……”王垣端着一些酒肉,走进帐篷,笑着道:“都护居然还未入睡?” 王莽抬眼扫了一眼对方,冷笑了一声,根本不搭理他。 王垣却舔着脸,凑了上去,劝道:“都护还在生气?” “好叫都护知晓,七日前,贰师将军率军突袭匈奴辎重,已然得手,斩首无算,缴获战马牲畜数十万,如今已经准备凯旋了……” 王莽听到这里,终于开口问道:“校尉是来取笑我的吗?” “末将岂敢啊!”王垣笑着道:“都护大丈夫,末将佩服的很,也仰慕的很……” “校尉就是这样仰慕的?”王莽冷笑了起来:“将本官关在这帐篷内,隔绝内外?” “便不怕天子问罪?”王莽嘲讽着。 “哎,都护此言差矣……”王垣笑了起来:“汉家天子,何曾问罪过有功之将?” 王莽听着,顿时语塞。 因为王垣说的是事实! 汉家自立国以来,得胜之将,不受任何指责! 只有败军之将,丧师之帅,才会被千夫所指! 王垣看着这个情况,立刻劝道:“都护何必如此?” “贰师将军与都护一般,都是忠臣,皆是为天子殚精竭虑,死而后已之臣……” “不过,理念有所不同而已……” 王莽听着,终于意动,他看着王垣,问道:“校尉的意思是?” “只消都护上书一封,与天子言说都护与将军商议,乃出奇谋,夺匈奴辎重之事……”王垣笑着道:“那么这军功便有都护一份!” “且是运筹帷幄,谋画军机,定其方略之功!” “若未来,贰师将军克定天山,甚至擒杀李陵、先贤惮,这军功也有都护一份……” 王莽听着,忽然笑了起来。 “校尉说的不错……”他呵呵的扬天笑着。 “只是……奈何……”他低下头来,然后猛然抬头,双眼之中闪出无穷光热:“吾受天子恩惠数十年,不敢有欺君之行!” 王垣听着,肺都要气炸了。 但,对方乃是都护,还是有着天子节在手的都护! 别说是他,便是他的主子在这里,也只能赔笑。 索性,只要打赢了战争,哪怕王莽去长安告状,去闹也是无济于事! 想到这里,王垣站起身来,挥袖而去! 正文 第一千零八十节 困兽之斗(1) 尉黎的气候,越发的寒冷。 昨夜甚至下了雪,虽然没有下多久,但,这对李陵而言,依然是一个糟糕至极的消息。 从过去的惯例来看,西域这边只要开始下雪,那么很快暴风雪就会来临。 呼啸的北风,会带着连绵的冰雪,将山峡锁住。 到那时,天山南北的通道就会彻底关闭。 再想撤出去,就没有这么容易了。 而通道的关闭,也意味着尉黎大军将彻底失去来自西域的物资供应。 “李广利为什么还没来?”李陵喃喃自语着。 这个问题,不仅仅他在问,匈奴人在问,连西域的国君贵族们也在问。 过去数日,李陵和先贤惮,极尽一切能力,到处撒播着他们将汉军战俘集中到尉黎的消息。 讲道理,以李广利的故乡与目前的局势来看,他应该立刻赶到啊! “这不正常!”李陵忧心忡忡的想着:“李广利必然在谋划着什么!” 正想着此事,一个贵族急匆匆的来到李陵面前,跪下来禀报:“大王,大事不好了!” “什么事情?”李陵立刻问道:“可是汉军来攻了?” “大王,刚刚有信使来报,汉朝骑兵奇袭龟兹,都延城已失!” 李陵闻言,一个踉跄,几乎没有站稳。 龟兹! 匈奴在天山北麓下的战略基石! 有着几乎无可取代的战略地位! 因为,龟兹直接控扼着整个天山南北的联系咽喉,更居高临下,监视着整个轮台地区与其后的计示水流域。 可问题是…… 汉朝军队是怎么绕过尉黎,去攻击龟兹的? 而且,龟兹也不是全无防御和守兵的! 龟兹王国的主力,至少有一半是依旧留守龟兹,此外,还有数千匈奴骑兵和来自危须、焉奢的四千多人马协助防御。 更有着延城这样在西域来说也属于要塞坚城的大城为依托。 怎么可能这么迅速陷落? 而且,李陵甚至都没有在这之前听到什么风声,接收到什么信号! 那贵族道:“臣听说,似乎是龟兹王造反了……” 李陵听到这里,猛然抬头:“龟兹王造反?” 他喃喃自语着:“也对,若还不造反,龟兹王也太傻了……” 西域三十六国,自为匈奴老上单于所征服以来,匈奴在这里的统治就是两条腿走路。 一条是威慑与剥削。 匈奴要求西域诸国按时向单于庭贡献奴隶、布帛、黄金、珍宝、粮食以及其他手工产品。 另一条就是支持和保护。 拿了保护费的匈奴人,会积极维护西域诸国的王室与贵族的统治。 包括但不限于出兵帮助亲匈奴的国王铲除异己,镇压叛乱,甚至扶持新国王即位。 如此,百余年下来,西域列国对匈奴都产生了依赖。 大多数国王,都会娶匈奴贵族之女甚至单于居次为左夫人。 其国内贵族也与匈奴有着密切联系。 故而,匈奴虽然盘剥、要求的有些多。 但诸国都还能忍耐,都还可以接受,而且,也没有第二个选择了。 然而,现在却不一样。 汉朝的强势介入,使得西域列国有了第二个选择。 更要命的是,过去两年,先贤惮穷兵黩武。 先是集结全西域之力,与狐鹿姑对峙,结果根本没打过,差点被狐鹿姑平推。 错非关键时刻,漠北失火,狐鹿姑紧急撤兵,此刻西域的主人恐怕已经变成了狐鹿姑的某个儿子。 至于先贤惮,最好的下场也不过是逃亡汉朝,沦为汉人的傀儡。 本来,这样已经很伤了。 狐鹿姑在西域诸国内心的评价与威望也降到了冰点,对其忍耐和耐心也所剩无几。 偏生他为了单于之位,毅然发动轮台战役。 倾巢而出,虽然打下轮台,却也召来了汉朝的大军。 但在这时,狐鹿姑却不肯认输,乖乖的撤兵,反而想要继续刚到底。 于是,为了战争的继续。 先贤惮和他的部下,在西域诸国之中,敲骨吸髓,极尽一切手段筹集物资与兵源。 尤其是尉黎、龟兹、危须、焉奢等国盘剥犹甚! 在抱着‘哪怕死光最后一个西域人,匈奴也绝不屈服’的心理下,这些国家几乎像被天灾扫过一般。 像在尉黎,为了维系大军存在。 匈奴人规定,每户都必须出一个男丁来为匈奴服务,同时,他们还必须每天向匈奴提供十斤柴火,每五天必须供应一担柴禾,五斤奶酪。 而且,不止底层的牧民和百姓被如此欺压、剥削。 统治阶级,也难逃厄运。 他们的庄园和屋舍被匈奴人强占,他们的粮仓与地窖被匈奴人搬空,财富和奴隶全部失去。 像尉黎王,连王宫都被匈奴人霸占,成为了安置汉朝战俘的地方。 国王与他的大臣们,只能蜷缩在原来三分之一不到的地方,瑟瑟发抖的抱团取暖。 龟兹恐怕也差不到那里去。 在这样的情况下,龟兹王只要有机会,必然造反,必然变成带路党! 讲道理,若非现在匈奴主力就在这尉黎,恐怕情况也会差不多。 “孟子曰:得道多助失道寡助……”李陵想着这些就笑了起来:“看来,便是夷狄亦是如此啊!” 这个情况,让他对未来,有了些新的想法。 但无论如何,他知道现在自己必须面对这个结果。 ………………………… 尉黎向西差不多五百里就是龟兹王国。 这个古老的西域王国,已经立国两百年。 龟兹的王宫里,就有着壁画,描述着其先王与先民,从远方迁徙而来的情况。 而现在,这里迎来了新主人。 穿着黑色甲胄,披着红色战袍的汉军。 登临都延城的城头,公孙敬内心感慨万千。 龟兹是西域数一数二的大国,其国土曾经涵盖了现在的尉犁、轮台、杅祢,几乎占据了大半个天山北麓。 哪怕现在,也依然囊括了千里之土,是西域仅次于乌孙、莎车的强国。 更是匈奴在西域北道的战略基石。 而现在,这个国家已经向汉低头。 “肃清龟兹境内匈奴余孽后,我军立刻向天山通道挺进,将它关闭!”上官敬意气风发的下令:“再派人回轮台通知李都尉与王校尉,请他们将捷报发回长安!” 拿下龟兹,意味着汉军已经实现了战前战略意图的一半。 现在,天山北麓除了尉黎部分外,已经为汉所控制。 正文 第一千零八十一节 困兽之斗(2) 控制龟兹,对汉军来说,简直是意外之喜。 本来,汉军根本没有奢望过,能在解决尉黎之前就控制龟兹。 但是…… 龟兹王和他的大臣们的主动联系,使得这一切成为了可能。 五千汉骑,三天三夜疾驰数百里,在龟兹军队的引领下,出乎意料的出现在都延城下。 然后,配合城内的龟兹军队、贵族,几乎没有费多大力气,便肃清了都延城内的匈奴军队。 现在,战局已经彻底倒向了李广利。 据有龟兹后,汉军第一次在西域获得了地利的优势。 现在,龟兹方向的汉军,已经可以从西而东的压制甚至断绝尉黎之敌与天山以南的联系。 对匈奴来说,这可不是什么好消息! 整个渠犁,现在已经陷入慌乱之中。 得益于赵信、卫律、李陵等人传授的制图、读图技术,现在,匈奴的高层贵族,都已经具备一定的地理知识和地图阅读能力。 所以,现在他们只要睁开眼睛,看看那副被画在羊皮上的天山北麓地图。 每一个人都会难以抑制的战栗起来! 从地图上看,龟兹简直就是尉黎和整个天山北麓的**。 它不止居高临下的俯瞰着整个尉黎,更要命的是,龟兹人直接控制着关乎整个天山北麓命脉的水源与道路! 现在,匈奴西域的主力,就像一头落入猎人陷阱的野兽。 它已没有退路和腾挪的战略空间。 只要输掉一次,就可能输掉所有! “坚昆王,如今怎么办?”先贤惮看着李陵,忍不住问着:“我们是不是得准备撤退了?” 龟兹一失,整个天山北麓门户洞开。 若汉朝军队乘胜追击,不理会尉黎方向,他们甚至可以从龟兹翻阅北天山,进入富饶美丽的塔里木盘地之中,在匈奴人的膏腴之地为所欲为! 不要多,只要有三千骑兵杀进去,整个盘地都会被搅个天翻地覆! 现在,先贤惮只要一闭眼,就会梦到汉朝骑兵在他的老巢翻江倒海的场景,于是吓得根本睡不着! “屠奢不必惊慌……”李陵依旧一副镇定的模样,他看着先贤惮,道:“现在情况虽然不利,但却也并非毫无胜算!” 他早已经想清楚了。 这一战,输赢无所谓。 关键在于消耗汉匈双方的力量。 最好先贤惮和李广利两败俱伤,最差也要做到尽可能的损耗双方力量。 这样一来,无论那边获胜,在接下来的数年都不可能有力量干涉漠北事务了。 尤其是汉朝! 李陵很清楚,汉室的财政力量和人力物力,是经不起这样消耗的。 此战之后,汉军不修养、积蓄个三五年,根本没有力量再次出塞。 如此,强大的汉朝军队,就会因为国力而成为守山犬。 这就给了他和他的朋友们,在匈奴内部徐徐图之的机会! “三家曾分晋,吾也有机会主匈奴!”李陵在心里这样想着,便对先贤惮道:“如今的局势,虽然糟糕,但我军依然有机会,且有筹码!” “倘若就此撤退,那才是真的糟糕!” “屠奢这一退,固可保全天山以南,然而,天山以北将尽为汉土……” “一矣汉在此站稳脚跟,如那轮台一般,营造城塞,大兴木土,数载之后,臣恐怕届时整个天山以南将成为前线……” “屠奢今日能撤天山北,明日能撤天山南乎?” “若无西域之给养,漠北不过待宰之羔羊罢了!” 先贤惮和帐中的匈奴贵族听着,互相看了看,都知道李陵说得对! 汉人的基建能力,太恐怖了! 三十年前,他们夺下河西,然后只用十年时间,就把长城从河朔建了过来,数千里边墙将河西四郡围的严严实实。 更要命的是,他们还不断向外扩张,建立据点。 在河朔他们建了光禄塞,在河西他们建了遮虏塞、受降城,在西域还有轮台塞。 若就此放手,万一汉朝人如法炮制,把整个天山北麓也用边墙围起来。 然后在边墙里拼命种田,大肆建城,疯狂移民。 怕是要不了五年,汉朝军队就可以和他们现在在居延、河朔的军队一样,隔三差五就从天山通道出现来天山以南的盘地、慰问看望在西域的匈奴人。 若是如此,西域失陷对匈奴来说恐怕是迟早的事情! “那如何是好?”先贤惮问道。 “屠奢放心,现在,李广利比任何人都更害怕屠奢撤退……”李陵笑道:“所以,臣推测,李广利大军恐怕已至尉黎外围!” “两日之内,汉军必来攻打渠犁!” “此乃我军最有利的机会!” “最有利?”先贤惮仿佛听到了笑话一样:“坚昆王此言何解?” “屠奢当知,尉黎居于天山北麓之下,自渠犁一带多山丘、峡谷,此不利骑兵而利步卒也!” “若能诱汉军主力入山区,则我军可与汉军形成均势!” 先贤惮听着,感觉有些荒诞。 什么时候,匈奴的优势是步兵了? 但仔细想想,还真是这样! 因为,比起骑兵,匈奴的步兵,至少还可以汉朝人对打。 而不是被完虐! 众所周知的,在战场上,需要五个匈奴骑兵才有可能抵消掉一个汉骑。 而在步战中,两个就差不多了。 只是…… 山区交战? 先贤惮忽然想起来了,好像似乎大概,在历史上匈奴也做过这样的尝试。 那是三十多年前的皋兰山战役。 为了迟滞狂飙突进的汉军霍去病所部,折兰、白羊等数个王牌部族联合王庭一个万骑,在皋兰山设防,企图阻止汉军骑兵直插张掖与漠北之间的突出部,将河西与漠北分割开来的战略企图。 于是,三万余匈奴骑兵,全体下马,在皋兰山的山区,与汉骑发生了残酷无比的白刃战。 那一战是汉匈历史上最惨烈的战争。 战争的结果是,匈奴的全部参战兵力被全歼。 但他们也完成了自己的使命,成功的拖住了霍去病集团,使得汉军在第二年才能攻入张掖境内,完成关门打狗的战略设想。 只是…… 没有匈奴人想再来一次皋兰山战役! 那太恐怖了! 那地狱般的战场,至今依然是匈奴人的梦魇! 以至于,皋兰山战役后,匈奴就彻底放弃了河西地区。 甚至将休屠和浑邪这两个部族都当成了弃子,用来拖汉军的进度。 现在,若是再来一次皋兰山…… 先贤惮知道,恐怕,根本坚持不下来吧! 毕竟,像折兰、白羊那样狂热的部族,可是很少见的。 李陵却仿佛看出了先贤惮的顾虑,他笑着道:“屠奢不必忧心,今日之汉军,已非当年之汉军!” “世间再无霍骠姚矣!” “在山区交战,我军虽然未必能赢,但汉军也是一般!” “只要能持平,就可以逼其退兵!” “毕竟,马上就要下雪了!” 先贤惮听到这里,若有所思的点点头。 西域的暴风雪,无论对汉还是对匈奴,都是巨大的天灾! 只要暴风雪一来,而汉朝人没有能取得进展,那么先贤惮确信他们便只能撤兵! 如此,他便有机会‘不胜而胜’,借此机会或许可以通过外交渠道,与汉朝人妥协。 嗯,经过这两三个月的战事,先贤惮现在已经确信——匈奴是不可能有机会赢得这场战争了。 汉朝的国力、兵力、人力和战略优势,现在都已经大到让他绝望。 趁着还有筹码,体面的结束战争,赢得生存和发展的机会,对先贤惮来说,已高于一切任务。 于是,他点点头,道:“那么,还请大王为我谋画!” 李陵闻言,大喜过望。 这正是他期待已久的! …………………………………… 尉黎国境东部边界范围。 一条无名小河,缓缓的流淌而过。 低温让河面开始出现了冻结的情况,常常有浮冰随着河水,流向远方。 天刚蒙蒙亮的时候,河岸忽然热闹起来。 无数火把,照亮了河道。 十几条浮桥,突兀的横跨了小河两岸。 举着火把的骑兵,有序的通过这条宽不过数丈的小河。 李广利策马扬鞭,矗立在河岸畔,看着自己的骑兵逐一通过。 “两天之内,我军就可以抵达尉黎国都渠犁附近!”李哆走到他身边,说道:“轮台方面的主力,也在昨日开始行动,届时将与我部在渠犁以北百里汇合!” “善!”李广利颔首道:“西域之谁属,在此一战!” 现在,李广利已确信,这一战将直接决定未来西域谁属。 而西域的归属,直接与汉匈战争的前途联系在一起。 若汉得西域,则匈奴将再无挣扎的机会! 而这一次是最佳机会! 漠北王庭主力,遭受了重创,不可能也没有力气增援西域。 西域的匈奴主力由因为轮台而贸然出击,给他与汉军创造了一个如此绝佳的战机! 只要能抓住在尉黎聚拢的匈奴日逐王主力,歼灭之。 那么,匈奴在西域的统治就要崩毁! “此乃吾此生的最重要之战!”李广利忽然莫名的对李哆道:“还望诸公鼎力相助,携手共行!” “必为将军效死!”李哆等人齐声下拜。 李广利却是看向远方,那迷雾深处的尉犁国土。 他内心有更多的话,想要说却说不出口。 他已经有预感了,这一战,恐怕无论结果如何,他在西域的存在时间,已经步入倒计时了。 此战过后,朝堂与天子,都不太可能再让他留在河西了。 证据就是,他昨日接到情报。 鹰杨将军、英候张子重,持节率军抵达令居,接管了令居上下事务,还号令了河西四郡的豪强将门之家前去拜谒。 这是最明显不过的信号。 也是汉室的传统。 新人上位,旧人退避。 条候周亚夫崛起,太宗名臣悉数致仕,而大将军卫青之起,韩安国、程不识、李广悉数让位,霍去病之起,卫青病退。 这就是现实,也是统治的艺术。 天子和朝堂,都不可能让帝国的军队长期为某一个势力或者某个人所控制。 从前,他们没得选择,现在有了选择,自是会立刻做出抉择。 好在…… 李广利握着自己腰间的佩剑,他知道,自武转文,是武将的最终归宿与命运。 亦是最好的归宿! 只要此战打赢,归朝之日,他或许会拜大将军,甚至太尉。 然后,过个几年,待天子垂暮,新君将即位,或会列为辅政大臣人选。 如此,掌握军政大权,成为新朝呼风唤雨的大人物! 这样想着,李广利就露出了些微笑。 “说不定到时候,张子重依旧要对吾行礼,口称末将晚辈下官……”想到这里,李广利的心情就变得格外开朗起来。 ……………………………… 令居塞中,一切已经井井有条。 这几日,不断有来自河西的豪强、将门之家的代表,来到令居,拜谒张越。 他们的来意,不需要说,张越也懂。 所以,张越很有耐心的一一接见。 然后,还带着他们出城去看河湟地区的建设。 一边走,一边给他们画饼。 河西未来的蓝图,被他娓娓道来。 什么五年千里渠道计划,十年五百万亩垦地计划,三年移民五十万计划。 说的河西四郡的豪强、贵族、将门之家心若鹿撞,恨不得当场跪下来抱住张越大腿,将他视为河西的救世主。 没办法! 旁人说那些话,会被看作吹牛X,跑火车。 但张越不会! 因为他有实绩! 新丰亩产七石的大卫星,使得所有人都对他有着莫名信任。 而他的战绩和成就,也足以打消所有人的疑虑。 这就好比,一个普通人说:我要买航母回家当玩具,大家会嘲笑他。 而马总统说出来,就没有人会觉得有问题,甚至会认真思考,马总统该把他的航母停到什么地方? 这就是名望、地位与身份的作用了。 而靠着这些,张越迅速的收割着河西各郡上下贵族、官员甚至百姓的拥戴。 不过数日,他便接到了几百份写着其子弟名讳的帖子。 这些都是河西贵族与将门、名门之家的投名状。 而这些帖子意味着,那些家族保证将他们的嫡子,至少有继承权力的嫡子,送到张越身边,任由差遣。 这在某种意义上来说,等于宣告,河西四郡换了主人。 正文 第一千零八十二节 剧变(1) 大雪从天而降,不过一夜,整个世界便已是山舞银蛇,原驰蜡象。 张越一早起来,就出城视察河湟地区的建设情况。 乘着马车,踏雪而出,一路向西,到得下午,便来到了湟水河畔。 这时的湟河已经结冰。 坚实的厚冰,将湟河两岸连接起来,通向西海高原的道路,已变成坦途。 而这湟河岸边,也成为了一个热闹非凡的秘密榷市。 从长安而来的贵族公子哥们,在这河岸边沿岸扎下营垒。 他们带着粮食、布帛、盐巴、茶叶、铁器、陶器以及大司农那里搞来的齐鲁小瓦罐,在营帐前插着棋子,安排着家臣。 一有从西海那边来的羌人靠近,这些人就和见到了财神爷一样,立刻靠上前去嘘寒问暖。 然后连哄带骗的,将这些羌人忽悠进自己的营帐内。 接下来,就是交易了。 西海高原所产的东西,他们都收! 牦牛、羊毛、羊绒、羊皮、羊角……乃至于虫草、狗头金、玉石。 当然,交易的大头,还是人口。 自从封养羌与牢姐羌卖了自己的盟友,带了大批粮食、货物回去后。 西海高原上的诸羌一下子忽然发现,自己似乎发现了一座大金矿! 于是,疯狂的开始在高原上抓人。 先零羌等其他诸羌,瞬间倒了大霉。 无数寨子被人连锅端,老弱妇孺,都用绳子捆起来,往河湟送。 一个妇孺,可换十石麦豆,一个孩子也能换三石。 若是青壮,起码是十五石起。 羌人们都快疯了! 因为过去他们哪怕累死累活,一年下来也未必能收获十石麦豆的粮食。 更不提,还可以换其他必需品。 尤其是可以让母婴平安生产的‘神药’! 于是,他们发了疯一般的到处抓人。 甚至将魔爪伸向了他们的邻居——以前井水不犯河水的氐人。 天水、金城地区的氐人,瞬间倒了大霉。 这些山沟沟里,还在原始氏族社会下的部族,那里敌得过疯起来的羌人? 大批大批的边缘部族被洗劫一空,敢反抗的全杀了,剩下的统统绑起来送过湟水。 除了抢劫外,羌人中的聪明人,还开辟出了第二条道路,那就是给长安来的贵族公子哥们的庄园充当打手、监工以及帮佣。 纨绔子们对于这些送上门来的狗腿子,来者不拒。 在使用之后,更是眉开眼笑。 因为他们发现,在用了这些羌人后,庄园的建设和开发效率与速度大大提升! 事实证明,以夷制夷,确实很好用! 张越在湟水河岸边巡视了一圈。 见到交易市场欣欣向荣,汉羌民族大团结,河湟两岸一片其乐融融,连空气里都弥漫着民族团结的芬芳味道。 当即笑颜逐开,念头通达。 于是,便亲切的召见了几位羌人豪酋,勉励他们为汉羌交流、融合继续做贡献,发挥自己的长处,不要辜负时代,辜负天子。 又召见了霍禹等汉家开发方的代表,鼓励他们不畏艰难,再接再厉,再立新功。 嗯,从头到尾,都没有提半个字的人口买卖与暗示。 但闻者却无不知道,这位鹰杨将军在告诉他们:加大力度! 出了事,有他来顶着,不要怕不要怂。 要多快好省的加速建设,争取将河湟建设为新关中,河西的河洛。 第二天,张越便开始视察各地的庄园建设情况。 只是粗略的看了一遍,他就高兴的手舞足蹈起来。 因为现在河湟开发,虽然刚刚起步。 多数庄园,还在忙着起地基,建立屋舍和仓库。 大片的土地,也只是刚刚划下边界,还没有来得及开垦。 不过,情况却在向着让他惊喜的方向发展。 数万战俘,以及陆陆续续抓捕的月氏叛逆、余孽,还有从羌人那里购入的劳动力。 使得这河湟开发,根本不缺劳动力。 而在羌人监工的皮鞭与毒打,以及每日两餐供应的麦豆饭的激励下,农奴的建设效率与工作热情高涨。 不过半月,就已经有人开始感激他们的主人了——没办法,过去,羌人在西海高原上过的可是比彘狗还要凄惨的日子。 尤其是下层的无戈们,每一个月能吃饱肚子的日子,屈指可数。 在西海高原冻土上,他们的生活,根本不如在河湟的庄园。 因为,实际上在西海高原的大多数羌人无戈,就是其豪酋的奴隶! 无戈在羌人的语言里,便是奴隶之意。 换而言之,他们只是从豪酋的奴隶,变成了汉人的奴隶罢了。 而偏偏,汉室乃是一个发达封建社会。 社会文明程度,远高于羌人所处的原始氏族社会与奴隶社会接替的社会。 一个最明显的对比就是——在汉室,纵然是奴婢也有人权,主人擅杀奴婢,官府会追究责任,甚至以谋杀罪对其提起公室告。 而西海的羌人无戈们,在他们的豪酋面前,毫无人权。 甚至会被沦为祭祀祖先和神明的祭品。 此外,汉家贵族,通常将自己的奴婢视为自己的私人财产。 而西海羌人豪酋,则将他们的无戈视为消耗品。 这两者,又不相同。 对于财产,尤其是真金白银买回来的财产,大部分人都会珍惜、爱护。 不会故意破坏和损毁,甚至会保护和照顾。 于是,多数庄园里的羌人农奴的生活水平,甚至得到了大大提升! 现在,他们可以住在用茅草、木头以及夯土建起来的房子里,可以睡在用秸秆、干草铺成的床铺里。 只要认真工作,便能吃到麦豆、野菜煮成的饭食。 虽然这种食物,在内郡一般是喂给牲畜吃的。 但对羌人农奴们来说,这已经是珍馐了。 在西海高原上,他们什么时候可以吃到这样的食物? 多数情况下,他们只能吃爰剑们吃剩下的骨头以及冻土里的腐肉和草根。 而且,现在,他们的汉朝主人,甚至会给他们治病,天气太冷的话,还会让他们休息。 尤其是妇女与孩子,更是会得到优待! 他们甚至享有一定特权! 譬如,可以提前下工,可以多吃一点东西,可以住在比较干净的屋舍内,可以与其他男奴隔离。 这简直就是…… 无比仁慈慷慨的主人啊! 于是,斯德哥尔摩综合征患者激增。 现在,像霍禹这种比较慷慨的主人,每次回庄园,甚至会得到上下奴婢跪在道路两侧的尊崇礼仪! 这使得霍禹等人,有时候都会在心里面想自己是不是真的很仁德? 乃是古代君子转世? 张越在河湟视察了几天,感觉非常满意。 于是,在离开前,他召集了各家代表,在黄河与湟水交际的一处汉军烽燧台内开会。 在会上,张越鼓励和赞扬了各家‘忠贞为国’‘不辞辛苦’的精神。 然后表示‘吾将为诸君向陛下请功,向诸君长辈报喜’。 这立刻就让这些长安来的公子哥们兴奋不已,纷纷表示自己会再接再厉,绝不辜负鹰杨将军的期望,绝不辜负和天子与天下的殷殷期盼。 自河湟返回令居的时候,已经到了延和二年的冬十月初三。 刚刚回城,韩央就拿着一封公文来报告:“将军,长安有司派来的官员,已经抵达……” “他们带来了数百具曲辕犁以及锄头、镰刀、耙头等农具数千件!” “嗯!”张越点点头,道:“请范校尉先安置他们,待明日吾备酒设宴,为其接风洗尘!” 在来河湟前,张越便和公孙遗、上官桀等人议定了长安支援河湟建设的方案。 其中就包括了官员,特别是技术官员的数量。 按照计划,少府会在一年内陆续支援河湟五百名官员,太仆支援擅长畜牧的人才三百人。 而其他有司,也将各自支援两百到五百左右的官僚。 而这些,应该就是第一批被派来河湟的官员了。 张越从韩央手里接过那份公文,扫了一眼,和他想象的一样,这些官员大部分是四十岁以上,秩比在两百石以下的低级官员。 换而言之,其实这些人是长安有司各署里的不得意者,被上面的大人物当成垃圾丢过来的。 这也正常,河西河湟这种地方,除了那些没有人要,甚至被人嫌弃的官员,那个肯来呢? 也就只有这些人,才可能被发配流放而来。 不过,河湟这里也没什么挑肥拣瘦的资格。 而且,对张越来说,他并不在乎质量,在这种新开发的地方,只要是人,只要可用,就行了,别的真的没什么奢望! 正要将公文交还给韩央,忽然,范明友的声音从远处传来。 “将军……将军……”他带着几个人,几乎是连跑带爬的过来:“西域急报!西域急报!” 张越立刻转过身,迎上前去,问道:“可是贰师将军的战报!” “正是!”范明友将一份代表着紧急的文书,递到张越面前:“将军您自己看吧!” 张越拿到手中,只看了一眼,顿时脸色大变,忍不住骂道:“李广利!你这个白痴!” 文书很简短。 只有几十个字。 但每一个字都让张越恨不得飞去西域,将李广利抓起来,吊在墙头上抽! 正文 第一千零八十三节 剧变(2) 辛卯(十九)贰师兵进渠犁,克之,北虏遁逃,追之,及至天山北,虏贼李陵伏兵其中,骤然发难,贰师将兵与之战,三日不休,乃还师渠犁…… 看着这些文字,张越握紧了拳头! 虽然,文书上没说战果,也没谈损失。 但张越用屁股都能猜到,李广利恐怕栽了一个大跟头,而且损失不小! 否则,哪怕只是平手,这战报上也该罗列种种数据来吹嘘和宣传了。 就像上次,李广利奇袭匈奴辎重,缴获大批牲畜,俘虏大批匈奴人的时候,那战报和公文,真的是吹上了天。 将李广利与李哆等将帅描绘成了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奇谋妙策频出的大英雄。 似乎大汉的新军神,已在冉冉升起。 而现在,李广利拿下了尉黎,却没有吹战绩,进行洗脑…… 这要不是栽了个大跟头,而且可能是无法掩盖的大跟头,李广利和他的部下会不吹? 张越甚至都不需要去看资料去调查,他也能猜到李广利大概犯下了那些错误? 首先,骄傲自大是一定的。 若非自大到一定程度,他又岂会在拿下渠犁城后,在这样的季节冒险追击匈奴人? 其次,他的部队肯定脱节了! 若是按照长安的部署,步步推进,左右抱团,就算李陵玩出花来,也将对汉军的主力无可奈何。 只有在汉军前后脱节,甚至是前锋也出现了严重脱节的情况。 加上被匈奴人埋伏,才可能出现问题。 说起来,也是搞笑! 自元鼎之后,汉军在战场上遇到的几乎所有挫折与败绩,都离不开骄傲自大之下的轻敌冒进,然后进入匈奴的埋伏圈而所致。 赵破奴败于匈河如是,李陵折戟浚稽山如是,现在李广利又可能重蹈覆辙。 真的印证了那句话——人类从历史中学到的唯一教训就是从来没有学到过教训! 用后世的话来说,人类的本质是复读机。 一次又一次的掉进同一个坑。 想到这里,张越就忍不住长叹一口气:“李广利……完蛋了!” 若其果真被李陵占了便宜,消息一旦传回长安,以张越对当今天子的了解来看,这位陛下压根就不会再给李广利机会了! 等待李广利和他的部曲的恐怕是狂风骤雨! 想到这里,张越忽然想起了另外一个事情,他猛然回头,看向韩央对她道:“韩令吏,马上去军营中传我将令,命令全军立刻进入战备!” “马喂饱,刀擦亮,检查所有军械,特别是马蹄铁!” “告诉续相如和辛武灵,随时做好应对特殊情况的准备!” 他不得不防一手,李广利独走的风险! 虽然,这个可能性很小很小。 不止是因为王莽在李广利身边钳制,更不止是因为这个季节,李广利的大军必须在暴风雪来临撤回楼兰。 更因为,李广利的大军成分复杂。 除了他的本部精锐外,尚有并州各郡的郡兵。 这些人可不会跟着李广利造反。 而且,哪怕是其本部之中,也未必全部会听从李广利的将令! 看着韩央策马前往军营,张越扭头对范明友道:“范校尉,请校尉马上组织信使,持我令符,往武威、休屠及敦煌、酒泉诸郡,与诸郡校尉、都尉联络,命其召集民兵,以备不测!” 此来河湟,张越除负有河湟全权外,天子还授权给他‘节制并州,宣抚河西、都督内外军事’之权,更有紧急时刻从权的特权。 在理论上,张越可以随时接管包括北地、安定、九原、朔方在内的整个并州军政大权,并拥有对辖区内的所有两千石以下、关内侯之下的官员贵族的处置权。 范明友闻言,立刻就领命而去。 张越则看着范明友的身影,叹了口气:“但愿李广利还能有理智!” 他可不想,在这样的严寒天气中,冒着风雪,跨越几千里去给李广利擦屁股! 倒不是他怕,而是不想他麾下和李广利麾下的年轻战士们无谓的流血牺牲! ……………………………………………… 而在此时,渠犁城中的气氛,相当微妙。 李广利将自己关在尉黎的旧王宫中,已经整整三日了。 三日来,他每天都在纠结与痛苦之中度过,过去的十余日,对他来说,简直如同噩梦。 让他从高山之巅,直接跌落到了无边地狱! 就在十天前,他率军挥师渠犁城下,与匈奴激战。 打的匈奴人哭爹喊娘,丢盔弃甲。 不过半天,大军便势如破竹,攻入渠犁城内。 阵斩了匈奴好几个大当户,甚至还擒获了匈奴日逐王先贤惮的两个居次与好几个叔父。 渠犁王、危须王这种小虾米,更是统统被汉军所碾碎。 仅仅是在渠犁周围,汉军便斩首四千余,俘虏一万。 匈奴的主帅李陵,灰溜溜的夹着尾巴,带着残部丢下渠犁城的守军与城中堆积如山的粮草与城外十几万头牲畜,向着天山北麓逃窜,企图逃回天山以南。 现在想想,李广利知道,那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陷阱。 匈奴人在渠犁附近,除了李陵的一万骑兵外,剩下的不是西域的仆从军便是不知道从哪里骗来的别部炮灰。 只是,当时,李广利被胜利冲昏了头脑。 毕其功于一役,擒杀李陵甚至先贤惮的诱惑,让他失去了冷静。 于是,在渠犁城还未彻底拿下的时候,便先派了骑兵追击。 第二天,又亲自率领居延都尉与贰师军的轻骑,展开了对李陵的追杀。 自渠犁向西,一路追逐到天山脚下的山峦之中。 结果…… 匈奴人早已经在当地集结了他们的所有力量! 至少三万精锐,埋伏在密林与峡谷中。 待得李广利率领他的部队进入包围圈,便忽然杀出。 这些匈奴人,放弃了战马,改而利用强弓在密林的掩护下,不断射杀汉军骑兵。 哪怕李广利率领的都是汉军精锐,也在措不及防之下,损失惨重。 好在,汉军有着丰富的经验。 甚至不需要李广利下令,在遭袭的当时,各部骑兵立刻就做出了反应。 他们以队为单位,借助战马、战车的掩护,用随身携带的角弓与弩机与匈奴人展开对射。 同时,还有人组织骑兵开战反击。 一度,汉军与匈奴人在天山脚下延绵数十里长的雪地之中,展开了激烈的战斗。 甚至压制住了匈奴人。 然而…… 气候,帮了匈奴人的大忙。 当天晚上,战事稍歇,忽降大雪,气温直线跌落,汉军哪怕做了无数措施,甚至学着匈奴人,在雪地里挖雪为穴来避寒。 但,冻伤冻死者,依然比比皆是。 甚至严寒天气带来的死伤数量,已经超过了白天战斗的损失。 更要命的是,因为缺乏预防,大批战马被冻死,这使得李广利的部队的机动与作战能力大打折扣! 反观匈奴方面,虽然严寒的天气,同样给了他们重创。 但,他们本身就比汉军更适应这样的天气。 而且,他们早有准备,在密林和峡谷里建了大量的御寒设施,准备了相当多数量的燃料以及用来驱寒的马奶酒。 所以,第二天匈奴军队依然可以有组织的对汉军进行进攻。 而李广利的部队,却只能一边抵抗,一边聚拢起来,等待援军。 但关键时刻,一支不过三千多人的乌孙骑兵的出现,让李广利几乎绝望! 他一度以为,乌孙人和匈奴人联手了。 而若是那样的话,对他来说,简直是噩梦! 因为,乌孙起码可以动员出三万以上的骑兵参加! 好在,乌孙骑兵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只有那三千多人。 所以,李广利还能坚持下来。 但,却也付出惨痛代价! 又一天的激战后,贰师军死伤了超过一半,居延都尉的三个校尉部更是彻底丧失了作战能力。 几乎所有战马,都被冻死、冻伤,没有了继续作战之力。 携带的箭矢与干粮也快要被吃光了。 当时,李广利甚至都想要拔剑自刎了。 好在,关键时刻,后续援军终于赶来。 而在汉军援军赶来的情况下,匈奴人也就见好就收,逐步与汉军脱离接触,消失在密林与雪海之中。 等到解围,李广利回头一统计死伤。 一口鲜血就从喉咙里喷了出来。 此役,他的王牌,多年追随他南征北战的贰师军,战死、冻死三千有余,居延都尉战死、冻死超过两千! 而剩下的军队,几乎人人带伤。 超过一半以上的士兵,永远的失去一根或者几根手指、脚趾,很多人的耳朵都被冻掉了。 贰师军永远的失去了它七成的战马! 居延都尉也至少损失了六成战马! 这意味着什么? 李广利太清楚不过了! 他赖以为骄傲和依仗的王牌精锐,现在已经宣告丧失战斗力。 这事情只要传到长安…… 后果不堪设想! 只需要参考当初李陵兵败浚稽山的前后故事,李广利就知道,自己的好日子到头了。 当今天子…… 那可是出了名的薄情寡义啊! 别说是他这样的小舅子了。 哪怕是他的阿姊,那位当年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号称‘一笑倾人城,再笑倾人国’的李夫人,临终之际也要想尽办法,阻止天子去见她! 为什么? 因为,他的阿姊太明白太了解当今天子了。 那就是一个颜狗! 而且是只会惦记和喜欢漂亮女人的颜狗! 女人一般没了姿色,便会弃之如敝履! 就像金屋藏娇的陈皇后,也如那些年曾经呼风唤雨过的卫皇后、王夫人、大李夫人…… 漂亮可爱的时候,含在嘴里怕坏了,捧在手心怕摔了。 予取予求,无所不应。 然而一旦年老色衰,那从前的恩宠,马上就会消失的干干净净。 更麻烦的是,只要有一点事情不如他的意,那他马上就会翻脸。 从前的宠妃,将在短短数日之中,知道什么叫做‘世态炎凉,人情冷暖’,然后就迅速的坠入深渊之中! 女人如此! 大臣也是差不多的模式。 故而,一回渠犁,李广利就将自己关了起来。 一半是自责! 毕竟,贰师军与居延都尉的骑兵,都是他亲自训练和带出来的。 有着深厚感情,现在一下子就损失大半,剩下的也都成了半残疾。 良心上他根本无法接受。 而另一半就是恐惧! 他很清楚,自己现在面临的情况! 虽然看上去,现在他这个贰师将军在战略上大获全胜。 不止超额完成了战前的任务——夺回轮台,击退匈奴之敌,更是连克龟兹、尉黎,跃马天山之北,将整个天山北道纳入了汉军的控制。 然而,这最后的挫折,却可能将一切成果葬送。 李广利很清楚,若战损数据传回长安。 暴怒的天子,恐怕会将他生撕! 而天下舆论,亦会汹涌而来。 谁叫他只是‘不过都尉之才,奈何陛下拔苗助长’的关系户呢? 谁叫他从未真正证明过自己,却霸占了帝国最高军事将领十余年之久呢? 天下苦李已久,只等一个宣泄的口子了。 将自己关在这渠犁王宫之中,李广利想了三天三夜。 他终于想清楚了一个事情,那就是他想要继续活下去,甚至继续留在正治的舞台上,那么他便需要得到一个人的支持。 那个人就是——张子重! 现在,全世界,唯一能救他的,也只有那个张子重了。 可是…… 对方凭什么救他? 扪心自问,李广利觉得,若是换位相处,对方落到自己这样的遭遇。 恐怕自己能不落井下石,狠踩一脚就已经是古之君子,有孔子之风,孟子之贤! 所以…… 必须拿一个东西来换对方的支持和背书。 那这个世界上有什么东西可以打动一个已经爵为英候,食邑七千户,官居鹰扬将军,左白旄右黄钺,同时身兼太孙、天子近臣的权贵? 李广利很清楚,对那样的人物来说,财富、女人,都已是浮云。 甚至连权势,都无所谓了。 他和自己,以及其他所有有正治野心的大人物一样,需求的东西只有一个——正治诉求。 想明白这一点后,李广利便走出了渠犁王宫。 他叫来自己的亲信心腹李哆,与之密议一番后,李哆便心事重重的带着数十名轻骑自渠犁疾驰而归。 正文 第一千零八十三节 剧变(3) 焉奢国,西域最著名的山地王国。 其国四面环山,易守难攻,是匈奴僮仆都尉驻所以及日逐王大纛的春夏所在之地。 刚刚从天山北麓的尉犁战场撤回来的匈奴军队,牵着马匹,有些颓废的走在道路上。 无数伤兵,更是凄凄惨惨的跟在队伍后面。 但,匈奴贵族们却都是笑开了花。 特别是先贤惮,他此刻简直是春风得意,快活的不得了。 虽然,此战他贸然出击,在战术和战略上都是一败涂地。 不仅仅损失了他的本部与别部一半以上的牲畜,更前后丢掉了超过一万的兵力。 至少有三万匹战马,折损在战场上。 阵亡的骨都侯一类的中高级贵族,更是多达数十人。 可谓是元气大伤! 而战果,却不过是拔掉了汉朝的轮台塞,然而旋即就连本带利的全部还了回去。 如今更是彻底失去了对天山北道的控制。 现在,整个天山北麓,已是汉人的天下。 短时间内,他和他的部族休想再插手过去。 龟兹、尉黎,更是注定失去! 而且,很可能还会丢掉整个白龙堆,失去对蒲昌海的控制。 要不是最后一战,通过埋伏,借助天时地利,挽回了些面子。 不然此战之后,他就得考虑怎么个死法了。 但,也正是因此,先贤惮第一次确信无疑——匈奴单于的宝座已是非他莫属! 整个王庭内外,都将再无人可以与他争锋! 因为,匈奴的四大氏族也好,孪鞮氏也罢,其本质都是慕强。 谁强支持谁! 毋庸置疑,这一战,他和他的军队,虽然看上去一败涂地。 可是…… 在正面战场上以一己之力硬刚了汉朝的主力兵团,还能狠狠咬下一块肉,这对整个匈奴来说,都是一针强心剂! 更会使得他——先贤惮的名声与威望,在匈奴国内攀升到顶点。 特别是在和狐鹿姑对比后,傻子都该知道——只有日逐王左贤王才能救匈奴! 与之相比,这一战损失的牲畜、人口以及土地,就无足轻重了。 毕竟,西域本来就不是匈奴的土地。 龟兹、尉黎,不过是两个奴隶而已。 在先贤惮看来,显然,那些此战损失的军队以及仆从炮灰,能够为他的单于大业而死,真的是‘死得其所’,哪怕做鬼也该‘含笑九泉’。 更是这些人的荣幸,是他们八辈子修来的福分!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 咳咳咳…… 先贤惮忍不住开始咳嗽起来。 他在天山脚下的严寒雪夜中,没有能抵御住低温的侵袭,染上了风寒,迄今未愈。 这无疑是一个隐患。 他今年已经二十八岁了! 这个年纪,在汉朝或许很年轻,然而在匈奴,特别是孪鞮氏中,这个年纪却已经是贵族最后的黄金岁月了。 自尹稚斜单于后,匈奴经历了乌维、儿单于、句犁湖、且鞮侯、狐鹿姑等五代单于。 平均每代单于在位时间少于五年,平均寿命不足三十岁。 像是先贤惮的父亲,甚至连二十五岁生日都没能过完就撒手人寰。 而如今的狐鹿姑,只比先贤惮大两岁,却已是一副病恹恹的模样。 想到这里,先贤惮便忍不住愁上心来。 他可不想和句犁湖单于一般,刚刚即位,便死在了单于之位上。 这样想着,先贤惮就忍不住嫉妒起了汉朝的那个老皇帝。 据说,那位老皇帝今年已经七十三岁,却依旧健康无比,前两年甚至还生了个儿子! 而他已经熬死了七位匈奴单于! 这简直…… “坚昆王……”先贤惮忍不住让人叫来李陵,问道:“本屠奢听说,汉朝有益寿延年之术,强劲健体之法,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李陵闻言,笑了起来,答道:“不敢瞒屠奢,确实如此!” “臣之祖,乃是老子……”他不动声色的提醒对方。 果不其然,先贤惮立刻就想起了听说过的李陵的背景! 汉朝有名的古代大贤和孔子齐名的老子苗裔,祖上更是世代官宦,其直系祖辈更在秦代为大将! 乃是真正的豪门! 血统尊贵到连孪鞮氏都自愧不如,让且鞮侯单于主动将爱女下嫁。 更是在右校王之外,直接将坚昆国作为嫁妆送给他。 使得李陵成为了百年来,匈奴第一个拥有自己领地和部族以及军队的汉朝降将! 上一个有这样待遇的人,还得追溯到冒顿单于时期的汉燕王卢绾。 于是,先贤惮立刻就正色的对李陵道:“大王既是老子之后,必有益寿延年之妙术,还请大王赐教……” 说完,先贤惮就对李陵正色一拜,态度非常尊敬。 李陵看着,在心里嗤笑不已,甚至有些酸涩。 “先贤惮今年才二十八岁,比我还小好几岁,却在想着如何益寿延年……” “这孪鞮氏,真的是一代比一代烂啊!” “若其上位,恐怕匈奴必定败亡其手!” 但嘴上,李陵却春风满面,一脸微笑的答应了下来。 于是,接下来数日,李陵一边为先贤惮讲解益寿延年之术——基本上都照抄的他听说过的方士之语。 什么阴阳五行,什么养气修身之法。 听得先贤惮如痴如醉,几乎沉迷其中。 而在另一方面,李陵利用先贤惮对他的信任,以及他在先贤惮部将之中积累的威信,一点一滴的慢慢经营着他的势力。 更借机将几个对他有敌意和提防的先贤惮大将,发配去了近海甚至是蒲类诸国。 于是,在大军还未抵达焉奢国都员渠城之前,李陵便初步的拉拢了数百名贵族。 更彻底掌握了先贤惮身边的武装力量。 等到大军抵达员渠城近郊的时候,李陵甚至连先贤惮的王帐禁卫,也拉拢、控制和收买了大半。 当事情发展到这一步,李陵内心的魔鬼,就蠢蠢欲动起来。 而先贤惮,也在他的控制下,开始恶化起来。 短短数日,就从比较严重的风寒,发展到发烧、头疼。 匈奴人简单原始的巫医,根本无法处理这种病症,只能惊慌失措的跳大神,举行仪式,向天神与万物祷告,更以奴隶祭祀。 李陵更是在其中煽风点火,表面反对,暗地里支持和怂恿萨满祭司们。 于是,先贤惮的病情迅速恶化。 现在更是直接发展到了鼻涕横流,浑身疼痛,咳嗦不止,反复发烧,甚至战栗的地步! 到了这个时候,李陵知道,自己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于是,在一次服侍完先贤惮吃完药,趁其休息的空当,李陵趁机上前拜道:“屠奢,臣有一言,虽知不当,却也不能不说……” “古人云: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今屠奢缠绵病榻,大军上下军心动荡,臣恐万一屠奢不幸,屠奢大业恐怕……” 先贤惮卧在病榻上,他脑子和身体,本就已经差不多成了白纸,没有什么思维和思考能力。 更要命的是,从前他身边忠于他的臣子,基本上都已经被李陵用各种借口支开甚至直接流放去了近海、蒲类诸国,乃至于危须等地。 现在,在他身边的,要嘛是李陵的人,要嘛是对此毫无感觉的人。 加之,他想了想,李陵说的很对! 他病成这个样子,真的得好好考虑一下后世,安排一下未来了。 于是,他看着李陵,有些感动的道:“坚昆王真乃忠臣也!” “本屠奢过去多有错怪……” “我现在这个样子,确实得好好考虑考虑了……” 他仔细想了想,然后接着道:“我这一生生了十几个子女,但多数夭折,如今只有四子都隆奇或许可堪大任……” “只是……都隆奇年纪太小,恐怕难以服众啊!” “实在不行,或许只能去请我的堂弟,右谷蠡王屠耆来此了……”说到这里,先贤惮就忍不住叹息起来。 虽然匈奴人有兄终弟及、叔侄相继的传统。 但,讲真没有几个人愿意那样做。 毕竟,人都是自私的! 李陵听着,那里肯让屠耆来此摘桃子? 那位右谷蠡王屠耆,李陵认识,甚至还很熟悉。 此人,乃是句犁湖单于之后,更重要的是年富力强,而且不笨! 于是,李陵便跪下来,哭着道:“屠奢,这怎么使得?” “若右谷蠡王来,屠奢诸子如何自处?屠奢的大业又岂不是要旁落他人之手?” “臣死都不会从命!” “臣只会忠于屠奢的血脉!也只会听从屠奢血脉之命!” 在帐中的其他匈奴贵族见到这个情况,也都纷纷跪下来,磕头说道:“主人!主人!奴婢们也是如此,除了主人的血脉,其他任何人都不行,都不可能得到奴婢们的忠心!” 先贤惮看着这个情况,真的是又感动又感慨,于是道:“坚昆王……还有诸位,都是我的忠臣!” “有坚昆王与诸位在,本屠奢此生无憾!” 于是,他道:“既然坚昆王与诸位贵人都认为非我的血脉不足以继承大业……” “那么,便去将都隆奇抱来吧!” 半个时辰后,一个不过三岁的小孩子,被抱到了先贤惮面前。 先贤惮没有接过这个孩子,只是让人将其抱到自己榻前,然后对李陵道:“坚昆王,请大王背负我子……” 他想了想,道:“就像汉朝的周公背负成王一样!” 李陵闻言,内心喜不自胜,但表面上却是一副悲伤不已的样子,他小心翼翼的走上前去,将对着一切依然一无所知的都隆奇抱起来,然后背到自己背上,站起来看向其他所有人。 先贤惮看着这个场景,欣慰不已,他勉励挣扎着爬起来,一边咳嗽,一边断断续续的道:“都隆奇,将为我这世子,万一我不幸回归圣山,都隆奇就继承我的穹庐、牲畜、奴隶和军队!” 在场的匈奴贵族纷纷跪下来,对着都隆奇磕头再拜:“奴才们拜见小屠奢!” 先贤惮又道:“若是万一……在都隆奇没有成年骑马之前,坚昆王为摄政!” 先贤惮大声的说道:“就如周公一样……” 李陵听着,狂喜不已。 他想要的东西,终于拿到手里了。 现在…… 先贤惮,已经没有价值了。 但表面上,他却哭的稀里哗啦,和孩子一样,背着都隆奇,跪到先贤惮面前发誓:“屠奢放心,臣但凡还有一口气在,必定辅佐小屠奢,光大屠奢的大业,中兴匈奴!” 先贤惮听着,终于放下了芥蒂,躺在塌上睡了下来。 而李陵则背着都隆奇,带着见证此事的贵族们,走出穹庐,举起孪鞮氏的龙旗,走向大军。 一路上,无数贵族、奴隶纷纷跪下来,趴到雪地两侧,向李陵以及他背上背着的都隆奇磕头,宣誓效忠。 连一点反对声浪都没有出现! 于是,李陵兵不血刃,成为了匈奴日逐王本部与别部的实际控制者。 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使! 在掌握和控制了兵权后,李陵立刻以先贤惮的名义,发布命令,召集西域诸国国王,宣布了先贤惮的命令。 西域诸国国王,本来就已经为李陵所折服,如今有了先贤惮的背书,自是立刻纳头就拜。 紧接着,李陵又以先贤惮的名义,派出使者,前往近海、蒲类诸国。 将那些之前被他赶走的人,贬为奴隶,甚至直接处死! 做完这一切后,李陵才带着匈奴军队,进入焉奢国都员渠城。 接着,就是一场盛大的演技秀。 在员渠城中,李陵白天背着都隆奇,拿着龙旗,处理和安置上上下下的伤兵,奖赏有功的贵族,提拔有功之士。 更请来许多萨满祭司,为先贤惮日夜祈福。 他不止一次的脱掉自己的衣服,光着膀子,哭着喊着请求萨满祭司们向天神祷告,请让他来用他的性命来交换屠奢健康。 先贤惮的部将和贵族们,何曾见过这种场景? 当即就为李陵的忠诚所感动,便是先贤惮,听说了之后,更是感叹道:“坚昆王真忠臣也!都隆奇托付给他,我放心!” 于是,便放下了最后的警惕与戒备。 而这,正是李陵所想要的! 几天后,延和二年冬十月十二,匈奴左贤王先贤惮病卒于员渠城,遗命其子都隆奇即位,以坚昆王李陵为摄政王。 正文 第一千零八十四节 权衡(1) 长安的冬天,分外的难熬。 入冬之后,就一直是阴雨连绵的天气,所以,长安城内的炭炉与煤球,最近卖的非常好。 大大小小的煤球工坊赚的盘满钵满。 而靠着炭炉的温度,长安城的八卦党,非但没有和往年一样在这个季节消沉,反而变得比从前更活跃。 在酒肆、街坊和闾里中,三五成群,聚集在一起一边烤火一边温酒吃菜的吃瓜群众们,纷纷开始了自己的键盘正治局之旅,人人都有化身当朝九卿的潜力。 “听说了吗?贰师不听张蚩尤之言,轻敌冒进,吃了个大亏!” “可不是……俺舅舅的表叔在光禄勋做事,私底下听光禄勋的诸位明公暗地里议论,天子震怒非常,要拿贰师将军开刀!” “这么严重啊……” “当然!丧师之罪,从来不轻,更不提贰师还有矫诏不从这等大罪,此番恐怕不死也要脱层皮喽!” “……” 宫阙之中,私底下的议论与猜测,比民间更多。 特别是天子改变了内侍制度后,使得禁宫之中可以传出来的声音更少。 这在保护了皇室隐私的同时,也加剧了流言与议论的传播力度——吃瓜群众最喜欢的就是脑补了! 便如现在,因为始终没有人得到过来自禁内的准确消息。 于是,未央宫、长信宫、建章宫,上上下下的宫女宦官们,只要闲下来就会猜测和脑补天子可能的举措。 各种流言蜚语,在宫阙内外喧嚣不已。 丞相刘屈氂就在一天内听到三十八个来自宫阙之中的不同版本的流言。 这让这位大汉丞相一日三惊,寝食难安。 因为无论那个版本,最终指向的结果对他和他的姻亲而言,都是极端不利的! 特别是有些版本中,有人声称,天子已经决定最终解决整个李广利集团。 而且,说的有鼻子有眼,由不得刘屈氂不担心。 这使得刘屈氂不得不每天入宫,面见天子,以寻求解决方案。 可惜,无论他怎么旁敲侧击,都无法从天子嘴里得到任何一个他想要听到的字。 虽然心里明白,这是帝王心术。 乃是君王用以控制臣下的方法之一。 天子未必就真的下了决心,要彻底颠覆当前的朝局。 然而,明白归明白,刘屈氂却不能不害怕,不能不恐惧。 因,他不敢不害怕,而且他确实怕了。 登上过云霄的人,怎么舍得下来? 和往常一般,刘屈氂照例一早就来到了宫阙下,等待宫门开启。 灰蒙蒙的雨雾中,气温低的有些吓人。 哪怕带了炉子,放在马车里烤火,刘屈氂也依然感觉到了刺骨的寒冷。 漫长的等待,让他手脚冰冷、麻木。 “丞相……”雨雾中一辆马车缓缓驶来,靠到刘屈氂的马车旁,从对方马车中传出来一个熟悉的声音:“您又来入宫了?” 刘屈氂掀开车帘,侧头看去,道:“执金吾为何也这么早?” 坐在对面马车中的贵族掀开车帘,看了过来,正是如今已迁为执金吾的韩说。 韩说侧目看着刘屈氂,笑了起来,拱手道:“下官奉诏入宫,不想却遇到了丞相……” 刘屈氂听着,立刻问道:“陛下唤执金吾入宫是?” 韩说笑而不语的摇摇头,然后放下车帘。 刘屈氂见了,脸色一变,心里忍不住暗骂起来:“太猖狂了!” 然而,他又不得不承认,韩说确实有狂的起来的筹码。 汉家公卿数十家,食禄秩比两千者无数。 然而,迄今为止,唯一一个第二代里能有人才的,就是韩说家族了。 其子韩文如今已是雁门太守了。 这是汉家公卿子弟里,第一个担任太守的。 而且,政绩斐然,风评良好,受到雁门上下称颂。 其名声在长安都有耳闻。 这也就算了! 关键,韩说的爱女韩央,如今在那张子重身边! 这就不得了了! 现在,傻子都知道,在贰师将军李广利受挫西域之后,那位鹰杨将军已经在事实上成为了帝国军方的最高将帅。 在可以预见的未来,其威权恐怕会凌驾于满朝文武之上,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臣。 有一个女儿在其身边,对韩氏来说,等于未来三五十年,都有了依凭。 不止刘屈氂,长安城内谁不是羡慕嫉妒恨呢? 韩说却是没有再理会刘屈氂了,他挥手吩咐:“继续驱车,入宫!” “诺!”赶车的车夫立刻应了一声,挥起马鞭就赶着马车向前。 而此时,一个坐在韩说对面的男子,却是抬起了头,对韩说道:“主公如此,臣恐丞相或会记恨在心……” “记恨就记恨好了……”韩说不以为意的摆摆手:“哪怕刘屈氂此番可以涉险过关,也不过是一个蹩脚丞相,恐怕还不如当年的牧丘恬候!” 帝国历史上有三位泥塑丞相。 牧丘恬候石庆以无可争议的优势,勇夺第一名的头衔! 想当初,石庆为相的时候,其在政务上根本没有任何插嘴的地方! 以至于连石庆自己都有些不好意思,多次请辞,但都被天子强行按下来。 彼时,年富力强的天子,需要一个石庆那样的傀儡丞相来当挡箭牌。 但现在…… 已是垂垂老矣的天子,需要的再非傀儡,而是一个真正可以帮他做事的人。 换而言之,在韩说看来,刘屈氂的宰相之旅,已经抵达终点。 之所以现在还没有被掳夺、贬斥甚至问罪,不过是天子还没有最终想好罢了。 可以这么说,李广利回师之日,就是刘屈氂罢相之时! 故而,对韩说而言,现在正是最好的时候! 有仇报仇,有怨报怨! 以后恐怕就找不到像现在这样,可以肆意羞辱和打击一位大汉丞相的机会了。 …………………… 刘屈氂直勾勾的看着韩说的马车,消失在雨雾中,进入那扇朱红色的宫门之内。 良久,他终于叹道:“虎落平阳被犬欺……吾终于明白这是什么感受了!” 就在月前,韩说见他还得赔笑脸,还得小心翼翼的说话。 甚至需要将他的意见,作为执金吾内部的行事方针。 然而现在,却是赤裸裸的开始公然羞辱与挑衅他了。 可惜,他却只能生生忍着,甚至不能回击。 回击就是给对方机会,让其获得一个借口。 更可能触怒天子,使得那位陛下觉得自己是不是脑子坏掉了? 不过,这个仇,刘屈氂却是记了下来。 “若无能度过这一关……”他握着拳头,在心里发誓:“今日之事,必百倍偿还!” ………………………… 令居塞内,张越等到了确凿的消息。 贰师将军李广利已经班师,他除了在龟兹的都延与尉黎的渠犁以及轮台等要地留下部分防御力量外,主力已经开始陆续从西域回撤。 第一批骑兵甚至已经撤入了楼兰境内。 这让张越终于放下了心里的石头,同时也对李广利有所改观。 他最怕的事情,莫过于李广利和历史上一般,昏了头,孤注一掷的率军在冬季的暴风雪之中继续进军。 那,张越就不得不插手此事,去将汉军带回河西了。 还好,李广利现在还没有被逼到绝路。 而跟着这个消息,一起抵达令居的,还有一个熟人——李广利的副将兼绝对心腹李哆。 李哆的来意,张越不需要去见就明白。 无非是来交易的。 交易内容也是显而易见的——大抵应该和李广利目前的困境有关。 左右无非不过是想要利用张越的影响力,甚至借助张越的力量来度过他们面临的难关。 讲道理,张越也仔细想过与李广利结盟。 显而易见的,若能借此机会,与李广利联盟,好处是毋庸置疑的! 首先,张越将获得一个良好的开端。 至少可以省去他数年的经营时间,完全可以顺利的接掌河西,接掌整个对匈奴作战的事务。 李广利在河西经营十余年,势力盘根错节,而且掌握着大量的第一手对匈奴的资料。 这些资料里,包含了无数他所急需的西域地理、水文、人文以及漠北道路、山川、河流的情报。 这些东西,无疑都是非常宝贵的。 更是需要时间和精力来搜集的。 其次,便是一旦张-李联盟达成,那么至少在未来数年,张越都不需要再担心朝堂内有人扯他后腿。 只是…… 值不值得? 能不能做到呢? 这两个问题,张越一直在思考,所以也就借故一直没有去见李哆。 想了差不多三天,张越才算有了些决心。 但依然不够坚定。 毕竟,李广利这次这个跟头栽的实在有些大。 丧师之罪,加上先前的矫诏、软禁天子使者,几乎可以让其毫无翻身的余地。 哪怕极力争取,最多也不过是得到一个将功抵过的机会而已。 要知道,现在盯上李广利的,可不仅仅是他过去的仇人了。 现在的李广利集团,就像一头海洋中的受伤流血的鲸鱼。 围绕在其周围,想要吃他的肉,喝他的血的人,不知道有多少。 毕竟,李广利集团,可是关系着上上下下,数百名两千石,千余名千石,上百个关内侯、封君,十几个列侯的位置。 只要其倒下去,这些位子就空出来了。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绝人仕途,就是刨人祖坟了! 张越很清楚,他要是这么做了。 很可能几乎是马上,就会为他招来一大波暗中的仇敌。 这个世界就是这样的奇怪,这就好比后世两个国家打仗,结果第三国强势介入,中止战争。 但通常不是第三国受到尊敬,他得到的通常只有仇恨! 现在也是一般,张越很清楚,他若介入此事,拉李广利一把。 很大可能他只会得到李广利一方虚假而廉价的好感,却极有可能让那些等着吃李广利集团腐肉的家伙恨之入骨。 总的来说,是得不偿失。 更麻烦的是,这个事情还充满了忌讳与禁忌。 毕竟,李广利做的可不仅仅是轻敌冒进。 已经显示出来的情报表明,李广利为了军功,先是对天子诏书阳奉阴违,搞得范明友与他的护羌校尉上下愤恨不平。 接下来,又为了引诱匈奴入套,间接导致轮台失陷。 最后更是接连犯下矫诏、忤逆天子,乃至于软禁钦使等大罪! 想要洗地,空间很小,而且一个不小心就会被天子误会。 这可不是什么好事情! 两个军方大将联盟? 长安天子睡觉的时候,能睡踏实? 当初,大将军卫青与骠骑将军霍去病,都不敢搞这种事情。 卫霍集团发展到中期,就已经是斗争多于合作了。 甚至发展到针锋相对,一度你死我活。 这不止是利益相争,也有正治考量。 然而,即使有这么多的禁忌与难处。 张越却依然发现,似乎拉李广利一把,得利要更多一些。 和其他人不一样。 其他人,需要处心积虑的经营人脉,维护关系,千方百计的维持一个好名声,尽可能的减少仇人,增加盟友。 但张越现在却已经到了迫切的需要一批仇人的地步。 不然的话,继续发展下去,张越感觉自己很可能会被皇权所忌。 当年,连瓒候萧何都需要自污。 何况是张越? 换而言之,其实仅仅是为了招仇树敌这一点,他也该去拉李广利一把。 其次就是拉李广利一把,可以稳定朝局,避免政局动荡。 要知道,一旦李广利集团骤然倒塌,这个权倾朝野十余年的超级势力一崩盘,必将引发连锁反应。 去年公孙贺父子倒台,引发的动荡,到现在都还未完全停止呢! 公孙贺父子这样的废物,都能有这样大的影响力,李广利集团若忽然垮台,正坛上的暴风恐怕会刮上好几年。 说不定还会引发一场巨大的争斗——就像历史上,李广利集团倒台后的风波一样。 张越可一点都不希望出现这样的情况! 与之相比,他宁愿李广利和他的集团继续留在这个舞台上。 还是那个理由——比起熟悉的敌人,陌生的朋友更致命! 至少李广利集团的目标是可控和可见的。 这就是正治。 没有对错,只有利益。 没有原则,只有得失。 不过,想明白归想明白,张越依然是忌惮的,谨慎的和小心的。 在没有确定之前,他选择沉默。 正文 第一千零八十五节 权衡(2) 张越可以冷处理。 李哆却等不了了! 贰师军和居延都尉的损失,是绝瞒不了太久的。 只要大军一回玉门关,全天下都会知道——李广利祸国殃民,而他们这些李广利的嫡系部将,更将彻底钉死在耻辱柱上,沦为棋子,永无出头之日! 只要想想大宛战争结束后的事情,李哆就能知道,这次的风潮会有多大了! 大宛战争结束时,不过是大军有一部分还留在西域,都能被人造谣——李广利不怜士卒,归者十不足一。 更传出了大宛一战,汉军死者五万余的惊天谎言——整个大宛战争,前后四年,汉军投入的总兵力,也就不过四万余…… 换言之,在大宛战争中参战的汉军士兵,平均每一个人死了不止一次。 如今,汉军真的损兵折将了。 传回长安,恐怕就不止是不怜士卒了。 说不定,一个当代马服子的名头马上就能安上来。 而整个汉军上下,恐怕都得在长安人嘴里平均死个三五次。 这不奇怪! 当年,天山战役的时候,长安就曾有流言说李广利大军战死三万多…… 可问题是,当时李广利麾下统共也就三万骑——其中有一万,还是负责后勤辎重的后卫骑兵…… 若真到了那个时候,一切就无可挽回了。 汹涌的民意,将推动朝堂,对此事采取一刀切的政策。 那时,不止将主李广利将下场凄惨。 李哆自己这样的心腹亲信,难逃一劫。 最可怕的,恐怕是连底层的士卒也将被牵连。 甚至战死、牺牲者,统统被污名化。 他们的牺牲将白白浪费。 不会有抚恤,不会有优待,其遗孀父母子女,统统将活在他人的白眼之中。 更要命的是,恐怕连已有的战功,都可能不会有兑现的时候。 这样的恐怖未来,绝不是脑补。 历史上,已出现了许多次! 譬如吕后长兄悼武王吕泽,辅佐高帝,平定天下,军功在诸功臣中名列前三,可与韩信、萧何媲美的大人物、军事领袖。 但是,在现在有几个人知道吕泽? 其部将,又有几个人在史书上留名了? 吕泽前车之鉴,如此明显,李哆怎能不恐惧?! 所以,在令居这几日,他是疯狂的结交朋友,想尽办法的探听消息,拉好感。 虽然他知道,这样做可能是白费功夫,然而这却是他唯一的办法了! 终于,在等待了数日后,李哆得到了通知:鹰杨将军于护羌校尉官邸设宴款待李公。 这让李哆既紧张又兴奋。 便连忙开始打扮,做好准备。 等到晚上的时候,一个官员来通知:“李公,鹰杨将军有请!” 李哆于是连忙戴上冠帽,系上绶带,跟上来者,前往护羌校尉官邸。 此时,天已经黑了。 北风呼啸在令居塞中,刺骨的寒风,让李哆忍不住打了个冷战,望着眼前的黑夜,他不由得忐忑起来。 他知道,此行将决定他与他的将主以及部下等十几万人的荣辱存亡。 因为…… 现在的局势下,唯一有可能并有能力救他们的,就是那位鹰杨将军了! 其他人都不行! 在忐忑中,李哆走入护羌校尉官邸。 一进大门,熊熊燃烧的篝火盆便映入眼帘。 几盏油灯挂在墙壁上,将官邸的院落照的犹如白昼一般光明。 李哆知道,这些油灯中燃烧的是大司农的海官衙门的最新特产——来自大洋,名为鲸的巨兽油脂所提炼的灯油。 传说,最初大司农的海官衙门,捕得那些巨兽,提炼了油脂后,并不知道用途。 还是经过那位鹰杨将军指点,方才如梦初醒。 于是,这些油脂被用来照明、润滑以及保养军械。 结果效果好的出奇,就是现在连长安宫阙之中的宫灯与贵族家庭的日常照明,也开始弃桐油而取鲸油。 不过,鲸油价格昂贵。 一桶便直数千钱,只有真正的顶级贵族与豪商才能用之每日照明。 一般的贵族、两千石,便只能买个几桶,专门用于书房照明。 想着这些事情,李哆便不由得感慨起来:“张鹰扬,真不愧留候之后啊!” “进可决胜万里,退能运筹帷幄,文可亩产七石,武能封狼居胥!” 可惜,这样的人物,与他和其将主生于一个同一个时代。 而且,对方现在正如日初生,朝气蓬勃,而己方却已然腐朽堕落,垂垂老矣,再不能饭。 不然,也不用沦落到现在这个地步——居然只能向一个年轻新贵哀求,恳求对方出手相助。 这样想着,李哆内心就忍不住哀伤起来。 因为他明白,今天之后,无论事情的结果是怎样? 结局都只有一个——鹰杨将军独自威武,而贰师系跌落云端,再也不可能作为一个强大到足可影响国策的势力而单独存在了。 最好的结局,也不过是变成一个二流势力,苟延残喘罢了。 “李公请!”引领的官员,推开一扇门,对李哆拱手道:“将军已久候明公多时矣!” 李哆点点头,提起绶带,跨过门槛,进入里面。 一进其中,李哆就感觉到浑身都温暖了起来。 室内的温度,恍如初夏。 几盏鲸油灯,将这其中,映照的宛如百日。 他微微抬头,便见到了那位久别的年轻人,如今的大汉英候、鹰杨将军,帝国最高秩比最高的常设将军。 天子所赐的白旄黄钺,便放在其身侧。 但偏偏,这位鹰杨将军,却生了一副书生模样。 看上去文质彬彬,肤白、体态修长,似乎风一吹可能就要栽倒。 但李哆知道,这些都是表象! 他眼前的这位,是真正的猛兽。 披着人皮的怪物! 手碎长戟,生撕虎豹,都只是这位过去的事迹。 现在,这位是真正的千人敌、万人敌。 是一人灭一军的bug! 其北征之战上,有无数人亲眼目睹过他的恐怖形态。 无论乌恒还是匈奴,在他面前都如草鸡瓦狗,被他生生撕碎! 更曾在参合坡,上演了一人破百骑的壮举! 简直不是人! 漠南草原的乌恒人,都将其视为真正的兵主在世,是神明一般的人物。 李哆听说,如今,在幕南诸部,张蚩尤三个字,堪比仙神。 其香火祭祀,甚至遍布了整个漠南草原,还发展到了扶余、丁零、匈奴诸部之中,连西域都能见到祭祀和信奉这位的匈奴贵族! 李哆就曾亲手从一个匈奴贵族的穹庐,搜到了一个泥塑的‘汉兵主张蚩尤之神像’的祭台。 据俘虏所言,这位汉家大将,现在已经是匈奴人眼中的魔神。 其业务范围,更是已经从战争,扩展到了守护牲畜、保佑母婴等职责。 尤其是母婴守护的业务,使得其在匈奴国中,影响力不断泛滥。 上至贵族,下至奴隶,都有信奉和供奉之人。 传说,连孪鞮氏都有贵族在悄悄供奉和祭祀…… 在知道这个事情的时候,李哆当时的表情就和日了狗一样。 如今,正面看着这位匈奴人嘴里的魔神,乌恒人眼里的救世主,汉家军民嘴中的军神。 李哆不知道为何,心中忽然产生了奇怪的念头:“若世无张子重,如今这世界又将是个什么样子?” “是更好?还是更坏?” 答案,他已经有了。 所以,他上前长身一拜,恭敬无比的拜道:“末将李哆,拜见鹰杨将军!” “李公免礼!”端坐于上首的那位年轻权贵,微微一笑,和当初一样轻声笑道:“一别多日,却不想能在令居与李公再相逢!” “请李公向贰师将军转达本将的问候!” 李哆连忙再拜:“将军厚爱,末将必定转达!” “请坐……”对方笑着起身,走上前来,扶着李哆,坐入席中,然后又命左右端来酒水点心,然后招呼起来:“令居苦寒,不如长安,只好略备薄酒,款待明公,还望明公不要介意!” “岂敢!”李哆连忙举起酒樽敬道:“能得将军不弃,亲自招待,末将感恩戴德!” 于是便将手里的酒樽中的酒一饮而尽。 ………………………… “贰师将军近来可好?”张越笑眯眯的看着李哆问道。 李哆闻言,立刻顺杆说道:“不敢欺瞒将军,贰师将军近来有些不顺……” “此伐匈奴日逐王先贤惮,虽则夺其辎重,将之逐出天山以北,然而……”李哆小心的选择着措辞:“却不意为叛徒李少卿所设计,于天山脚下略有挫折……” “索性战前的战略基本达成,故而贰师将军特命末将来此向将军足下汇报……” “汇报?”张越眯着眼睛,满含笑意。 “然也!”李哆却是直起腰杆,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将军如今为鹰杨将军,秩比中两千石,天子钦赐左白旄右黄钺,为诸将之首,天下之帅,贰师将军亦天子臣,闻将军在此,安敢不遣使来告?” 这个马屁,真的是拍的整个官衙内外的张越部将舒服无比。 许多人甚至飘飘欲仙起来。 毕竟,来者可是贰师将军李广利的得力助手,左膀右臂,更代表着李广利亲自来此。 他居然能伏低做小,将姿态放低到这个程度。 真的很了不起! 许多人一下子就对李哆和李广利产生了好感了。 当然,这种好感对两个不同的势力来说,廉价的如同长安花街柳巷之中的妓女的笑容。 只要愿意,分分钟都可以翻脸不认人。 但,至少在此刻,大家都很高兴。 特别是续相如和辛武灵,更是忍不住微微抿起嘴唇来。 连李广利都低头了? 那岂不是说明,自家立刻就要起飞? 未来之天下,必是自家的天下! 张越却只是笑了笑,道:“贰师将军太折煞鄙人了!” “请李公转告将军:天子之臣,无有高低贵贱,皆为陛下社稷而效命而已!” 心里面,张越和镜子一样清楚。 李哆现在之所以跪舔,不过是想他出手拉一把李广利。 然而…… 没有点实际的好处,凭什么让他出手? 还是那句话——正治没有对错,没有原则,只有利益得失! 作为一个派系的首领,张越对此有足够清晰的认知。 为了防止自己膨胀,他现在甚至命韩央每天早晚提醒他一遍:张子重,你不是一个人!你身系数十百万人荣辱生死!若为一时之快而肆意妄为,汝一人之伤也就罢了,牵连无辜士民,波及数十百万人,于心何安?! 这样做的效果非常明显! 张越现在无论做什么事情,特别是对外的事情的时候,都会斟酌再三,仔细思量。 因他清楚,他必须做到毫无差错! 也决不能因自己的好恶,而影响大局! 铁憨憨似的,只顾自己,受伤的必定是他的家人、朋友、部将与追随者。 就如现在,哪怕他有心拉一把李广利来平衡朝局,稳定正局。 但是,若没有足够的让他满意的好处。 李广利有多远滚多远! 大不了,不过是等李广利垮台的时候,去捡漏罢了。 又不是没见过人捡漏! 大毛崩了的时候,兔子捡漏的姿势,就是教科书级别的示范! 李哆是个聪明人,听着张越的话,立刻秒懂了其中的意思。 对此,李哆毫不意外。 他甚至狂喜了起来! 榷市上最怕的不是有人漫天开价,而是无人问津。 有人开价,就意味着有达成交易的可能性! 勉强按捺住内心的欢喜,李哆再次上前一步,拜道:“将军,贰师将军此番命末将前来,特地给将军带来了一件礼物……” 他从怀中取出一个用布条缠起来的圆筒,然后放到地上,打开其封装,露出藏在里面的事物——数十张长达七尺以上,宽一尺五寸的白纸。 李哆将这些白纸捧在手中,呈递到张越面前,说道:“将军请看,此乃贰师将军命末将所献之西域地理、河川并漠北地理山峦图……” “此外,西域诸国王室简报及其国土、人口、胜兵也各有所述!” 张越听着,立刻郑重的接过这些白纸,脸上欣喜若狂,一边看一边赞道:“贰师将军真是有心了!有心了!知吾好历史地理,便以如此重礼相送,请明公待转达感谢之意!” 这些地图、文字与情报,不止是地理、情报。 更代表一种仪式——李广利在用这些东西告诉张越:只要大兄弟可以拉我这一把,那么西域、漠北的种种一切,俺都愿双手奉上! 而这正是张越想要的态度! 救你可以! 但,地盘得给我! 正文 第一千零八十五节 壮怀激烈 李广利既然表明了态度和诚意。 张越自也不能不回馈一下,他命人收起那些白纸,然后对李哆道:“贰师将军困于天山之事,吾亦有所耳闻……” 李哆马上竖起耳朵,认真的听了起来。 就听那位鹰杨将军道:“这样,待贰师班师,吾亲往休屠泽以迎!” 休屠泽,是河西地区的大泽。 其位于武威郡郡治所在武威东北,狐奴水注入其中,形成了一个影响方圆数百里的湿地沼泽地区。 更重要的是,休屠泽在胭脂山以西,而众所周知的一个地理常识是——整个河西,按照水系划分,可以分为弱水流域、狐奴水流域、籍端水流域。 而按山川划分,则可以分为——祁连山地区、合黎山地区、龙首山地区、乌鞘岭地区。 休屠泽,刚好位于这两个划分体系的核心! 狐奴水自东而来注入其中,而其西向流出的水,又注入弱水流域。 其东部的高地为合黎山山脉,其西部的山川则是龙首山。 龙首山东部,有一段突出的山脉,其山川向北走,横切整个河西地区,这就是著名的胭脂山。 匈奴人曾经最重要的经济山川之一。 而休屠泽向北望就可以看到胭脂山。 故而,休屠泽自古就是东西交流的咽喉要塞。 是控扼河西的战略要地! 张骞西使,曾从此地经过。 霍去病伐河西,亦将此地作为其攻击的战略目标。 匈奴人更清楚其重要性,曾在此布置了一个强大的部族——休屠。 又在休屠以西,命浑邪王守备弱水。 并在两地建立了城市。 汉得河西后,在休屠故地建立了武威郡,又在其南方,合黎山与龙首山的南部,建立了张掖郡。 所谓武威,字面意思,张掖亦如是。 以武威之,为国张掖。 故而,哪怕是现在,休屠泽以及其附近的姑臧城,依然是汉家在河西的统治核心,更是联系整个河西的交通枢纽,大动脉所在。 无论是河西的驿道,还是从驰道延伸而来的汉官道,都在其境内交汇。 此地更是汉军西进或者东撤的主要通道。 同时,还是汉室在河西最大的移民聚集区与农垦基地。 整个休屠泽地区,至少有两万户移民以及数十万亩垦地。 乃是河西的明珠! 故而,张越的表态,等于告诉李哆——我将亲自去休屠泽与李广利举行首领会谈,协商进一步的事宜! 这确实是一个积极信号。 表明了这位鹰杨将军的诚意——我愿意拉李广利一把。 自然,剩下的就是开价和还价的问题了。 只要两边都不跳,懂得取舍,交易达成几乎是板上钉钉! 但是…… 李哆却根本等不及了。 因他知道,如今每一分每一秒都极为重要! 一旦事件在长安发酵,并引发天下舆论讨论,那么,恐怕天王老子都救不了李广利和他的部下。 所以,李哆试探着道:“将军,天子重臣,国家肱骨,能否请将军向陛下进言一二河西之事?” “嗯?”张越笑着问道:“河西何事?” 李哆叹了口气,无奈的道:“将军有所不知,河西新郡,历代以来移民除免三年田税外,其他刍稾、算赋皆不能免……” “而河西之土,产出贫瘠,人口稀少,百姓苦此久矣!” “愿将军为民做主,向陛下进言,请免河西百姓算赋、刍稾及他杂税!” 这个事情,过去一直是由李广利来推动的。 是李广利控制和主管河西四郡以及对外事务的最重要象征之一! 想想看,一个将军,却在为百姓民生问题发声,而且,常常能得到天子赞同,减免当年赋税、徭役。 试问若是这样,这位将军哪怕没有河西四郡的名义官职,又有何妨? 他在实际上和事实上,确实会是河西的主宰! 这个办法,更是最快速、最简单,最容易让百姓和官员知道——河西到底谁说了算? 如今,李哆亲口请求张越取代李广利去向天子请求、并争取得到天子批准。 这意味着什么? 太清楚不过了! 只是听着这个话,续相如和辛武灵都已是笑的满面红光。 而其他在场部将,更是几乎要手舞足蹈起来。 河西四郡,虽然人口稀少,寒苦贫瘠。 然而,其地位却是高于天下郡国,乃是汉家第一等的军国政区。 这么说吧,河西四郡,任意一个太守、郡尉,都有入朝为九卿佐官甚至直接担任九卿的潜力、资格。 居延都尉、姑臧令、张掖威、遮虏校尉这样的重要职务,甚至是由至少超过其实际官职秩比的大将、名臣所担任。 譬如李广利,便以贰师将军兼任了居延都尉。 而上一任的居延都尉,更是霍去病六虎将之一的路博德! 张越听着,一下子就笑了起来,假作震惊,道:“河西民生,竟惨苦至斯?吾实未曾料也!必上表陛下,以谈此事!” 这个事情,几乎是只要他上表请求就必定批准的。 因为河西的田税、算赋、徭役等等税收,朝堂本来就没指望真的能收上来多少。 事实上,留着这些项目而不直接取消,正是一种统治艺术——一方面,通过间隔的减税来稳定统治,收拢民心,鼓励移民,另一方面,又通过低烈度的税收政策来潜移默化的强化统治基础。 李哆却是痛苦的心脏都在破碎,但却又不得不赔笑道:“将军仁厚,末将谨代河西百姓谢之!” 说着就脱下冠帽,恭恭敬敬的一礼。 这一礼,他行的很慢,很痛苦。 因他明白,这一礼后,他与李广利以及无数同袍、同僚,十余年的经营与建设,统统都将成为眼前这位的嫁衣。 他们的努力,他们的汗水,从此将无人提及。 河西四郡,从现在起,正式换了主人。 但,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谁叫他们搞砸了? 谁让他们有求于对方? 而且,这是唯一的生机和生路。 李哆甚至不得不承认,即使如此,他和李广利以及其他人都得欠下眼前这位鹰杨将军一个大大的很可能此生都很难偿还的人情! 救命之恩,再造之德,可不是轻易能偿还的了的! ………………………… 张越目送着李哆那悲呛孤独的背影,消失在视线之中,终于忍不住长叹一口气:“霸王末日,猛虎暮年,不过如此!” 李广利集团,不久前还是帝国第一档的超级势力。 其部将遍及朝野,其势力渗入到方方面面。 麾下精锐精骑五万,更领有对外征伐大权,仅仅是列侯,其便有十余位,关内侯、封君、两千石数以百计,千石无可计数。 然而,一个眨眼的功夫,这个曾经的巨无霸,便迅速坠落。 如今更是不得不断尾求生,放弃其起家和根本,来换一线生机。 亲眼目睹和见证这一事件,作为另一极,张越怎能不感慨,如何不感叹? 这让张越意识到,什么叫‘兔死狐悲,物伤其类’。 也让他内心产生了危机感和急迫感。 于是,他回忆起了去年夏天,在骊乡的长水河边的那个黄昏,自己当时的心情与心境。 “这世上……靠山山倒,靠人人倒……” “唯一能依靠的,只有自身!” “故以色侍人,色衰而爱驰……” “独有自身就是武则天,方能主宰命运,控扼咽喉,甚至养小白脸……” 想到这里,张越眼中闪现过一丝不明的精芒。 经过这个事情,张越已经彻底醒悟了一个事实——他必须掌握自己的命运,且拥有不受任何外力影响的能力! 这世界,治世之能臣,从来层出不穷。 管仲之佐齐恒公,孙武、伍子胥之佐吴王夫差,李斯之佐秦始皇,萧何之佐高帝,张苍之佐太宗…… 未来更有无数英雄豪杰,通过辅佐雄主明君而留名青史。 然而,事实证明,这些英雄豪杰,并非总是能如意。 所谓君臣相得,差不多只存在于话本小说戏剧之中。 事实上,君臣总是在摩擦与对抗之中。 旁的不说,汉代名相,奠定了文景之治的北平文侯张苍就晚景惨淡。 至于武将? 负面例子就更多了。 远的有孙武、吴起,近的有韩信周勃周亚夫。 未来更是有着岳武穆岳爷爷这样的悲剧英雄! 张越很清楚,当地位和权势到了他这个地位,未来的道路,已经窄到了一定程度,而且必然会越来越窄! 尤其是,当他的军功越来越多后,打下的地盘越来越多之后。 朝堂上的忌惮、诋毁、猜忌与打压、限制,必然接踵而来。 现在可能看不出来,但等到匈奴败亡,西域易主。 必然到来! 古人云: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如是而已。 当然,他早有预算,想过扩大战场,扩大战争。 通过不断远征和掠夺,来不断减少风险。 然而,到现在,在今天,张越已经明白和醒悟了。 他那样做,不过是饮鸩止渴,不过是减缓那一天的到来! 但在事实上,那一天必然到来! 就和宇宙必然走向熵增,并最终步入大破灭。 这不是人的个人意志可以扭转和转变的。 毕竟,连阿斗都知道,不能让诸葛亮过的太舒服,得想办法撤后腿,不然,自己等于一个傀儡! 而没有君王会愿意当傀儡! 当今天子,或许不会介意。 但太子呢? 刘据会眼睁睁看着张越这个他老爹的宠臣,他儿子的辅佐大臣,擭取整个国家的军政大权,让他做一个泥塑雕像? 刘据之后,上位的刘进,在他即位为帝后,还能不能忍受他曾经的‘朋友、左右亲信’,继续执掌国家大权,甚至为他规划和制定内外大政? 就算他们愿意。 朝堂上的节奏大师和野心家难道就甘心了? 他们不会造谣,不会搞事情吗? 周公恐惧流言之时,镐京的成王内心是怎么想的?成王是否真的和史书上一般,对周公无限孺慕和敬重?这个,没有人知道,但张越却知道,伊尹放太甲于桐宫的另外一个可能的真相——太甲杀伊尹! 至于诸葛亮出祁山之日,成都的阿斗,在心里面想什么?恒温三次北伐,尽心竭力,结果又是什么? 史书上和故事里,都有着答案。 身为穿越者,知道了这些事情,又明白了这个世界的残酷与正治的黑暗龌龊。 张越真的很难再傻白甜的自我催眠。 他明白,也清楚,自己必须拥有能力。 拥有在面对十二面金牌的时候,可以无视其乱命,甚至拨乱反正的能力。 拥有无论在任何时候,都可以掌握自身命运的力量! 这并非野心作祟,也不是想要当王莽、曹操。 而是…… 一种基于自我防御的心理下的本能反应。 想到这里,张越就看向左右,轻声道:“诸公,诸君!” “河西及河湟,将成为吾与诸君、诸公以及诸将士的家……” “未来数载,请诸公、诸君,与吾同心协力,共建大业!” 众人闻言,全部起身,在续相如与辛武灵的带领下起身拜道:“愿从将军,效忠天子,尽心竭力,死而后已!” 张越听着,点点头,道:“得诸公之佐,河西、河湟,必为塞外秦中,塞西河洛!” 只是…… 他扫了一眼眼前的这些人。 有年轻的贵族子弟,有意气风发的寒门之后,也有世代将门之子。 有他亲自提拔、培养和看着成长起来的。 亦有听说他名声,抛弃所有追随而来的。 更多的,则是由国家分配而来的。 无论哪一种,在现在来说,都是精英、人才。 可是…… 以后呢? 将来呢? 旁的不说,上次回师长安,张越可是亲眼看到了他曾看好的年轻将领和优秀军官是如何堕落的? 他们又是怎样在花街柳巷,醉生梦死的。 若这个情况持续,张越知道,迟早有一天,这些人会变成累赘和负担。 到那时,他和他的势力,也将变成像李广利集团那样的军功机器。 休说改变世界,引领变革。 恐怕连张越都要无可避免的成为一个腐朽堕落,没有进取之心的官僚贵族。 那样,对这个世界有何益处? 穿越这一回,有那么大一个金手指,岂不是成为了笑话?! 所以,张越站起身来,看着众人,忽然郑重的道:“有一言,吾说在前头……” “吾有大志,欲兴太平而建小康,佐天子而治齐三代,令万邦来朝,天下咸服!” “故而,吾走的可能会有些快……” “诸公若不能跟上吾的脚步……” “吾是不会停下来等的!” 正文 第一千零八十八节 绝望 半个月后,积雪已经铺满河西的山川,河流、湖泊都已经被冻结。 牧民们,开始赶着他们的牲畜转场——从河西走廊,向更温暖的河朔地区进发,前往阴山脚下寻求庇护。 这是河西牧民一年中最重要的迁徙时间! 上百万牲畜,被无数人驱赶着,沿着冻结的河道,向着南方进发。 他们会用一个月时间,跨越一千多里的道路,最终抵达阴山,并在那里度过整个寒冬与早春,于第二年的晚春回归。 参与这场伟大迁徙的,基本都是辉渠、休屠等族的牧民。 汉家在河西修筑和建设的驿道以及驿站,为他们的迁徙提供了巨大的帮助。 令他们可以免于迷途,免于在野外遇险。 故而,这些部族都是铁杆的亲汉派。 大鸿胪的属国都尉的主力,就是由河西内附部族组成。 随着这些牧民离开,河西一下子就显得有些空荡荡。 山川之中,再也见不到放牧的牧民与他们的牲畜群。 只剩下了定居于此的移民与熟羌。 张越带着鹰扬旅,策马走在驿道上,鼎盛的军容,让沿途百姓纷纷侧目。 接近休屠泽附近的姑臧城时,更是引发了轰动! 没办法,鹰扬旅是当代最拉风的骑兵! 几乎不可能有这支骑兵,在外型和卖相上更出色的骑兵了。 全军一千五百骑,全部是优中选优后的精锐! 身高不低于七尺,体重不少于三百汉斤,人人装备了适合骑兵的皮甲。 这支皮甲是以海官衙门所捕获的鲸鱼皮硝制后制成,轻便而坚韧。 装备的马刀,更是雪亮锋利。 这样一支军队,以作战状态散开,行走在驿道上,雄性荷尔蒙爆棚,自然立刻就能吸引所有人的注意力! 毕竟,这是一个推崇大丈夫,审美主流强调阳刚与勇武的时代。 当鹰扬旅抵近姑臧城时,李广利率着他的亲兵亲自出迎。 “来者可是鹰扬将军张公讳毅?”李广利远远的就大声问道。 “正是!”张越高声答道:“敢问尊驾是?” “鄙野嘉人李广利,见过鹰杨将军!”李广利高声作答。 两人这一唱一和,便在表面上消弭了‘国家大将私会’的嫌疑。 传到长安,别人也没办法将这个事情拿到台面上来说了。 毕竟,贰师将军李广利率军回师,途径休屠泽的姑臧城,乃是情理之中。 而鹰杨将军张子重,虽然天子诏命,只是让其主持河湟事务,但同时诏书中明确规定了其拥有‘节制并州诸郡’的权柄。 既然如此,鹰杨将军率军出巡河西,履行义务,也是正常的很。 再则,汉家大将,冬季演兵,烽火逐塞,磨砺士卒,更是惯例与传统。 这属于一种正常的擦边球。 不过,这样的擦边球也只能打到这个地步了。 无论是张越,还是李广利,都明白,他们必须始终暴露在公众视线之中,绝不能有任何私下密会行为。 更不可以在此停留太久。 否则,那就不是擦边球了,而是坐视‘大将私联’。 这可不是什么小罪! 上纲上线一点,直接就可以扣一个‘反汉反刘阴谋集团’的帽子。 这可不是什么好事情! 特别是对李广利来说! 所以,李广利没有贸然接近,只是远远望着张越,照本宣科的道:“将军率军而来,所为何事?” “巡行河西,监督不法,惩戒豪强!”张越昂着头,义正言辞的说道。 “哦……”李广利恍然大悟,拱手道:“将军高义,吾实敬佩!” 于是,他道:“吾早有闻河西豪强不法之事,官吏贪赃之行,若将军需要,吾愿提供些线索……” “有劳海西候!”张越马上拱手还礼。 于是,李广利挥挥手,立刻有人策马上前,将一份早就准备好的被封在竹筒内的信件呈递到张越手里。 张越接到手中,没有急于打开,事实上也不需要打开。 因为这竹筒和其中肯定没有一个字是关于之前的议论的。 李广利送这个东西过来,本身就是一个隐喻——你的条件我基本同意。 张越也不会贪心的坐地起价,他拿起竹筒,对李广利再拱手,然后调转马头,对左右道:“走!去敦煌!” 李广利既已放手,那么,张越自然想要立刻对整个河西宣誓主权。 就像非洲草原上的雄狮一样,前往边界,留下自己的气味标记,告诉河西四郡与西域及匈奴——你们换爸爸了,不服来曹! 而,再没有比敦煌更适合做这样的事情的地方了! ……………………………… 漠北王庭在这个严冬,悄然回到了匈奴人北遁后传统的过冬场所——位于余吾水中游,燕然山北麓的山峡。 这里,在匈奴人中被称作‘且渠赫斯’,意为‘温暖的山谷’。 事实上也是如此。 高大险峻的燕然山,将寒风与冰雪拦截。 山峡四面的密林,又将敌人遮蔽在外。 山陵里的野兽飞鸟资源,又能给匈奴人提供大量蛋白质。 使得此地,可以成为匈奴王庭,特别是其贵族的妇女与婴儿在冬天的最佳庇护所。 就像过去,匈奴人会在冬季将王庭迁徙到河朔的阴山脚下一般。 只是,如今的且渠赫斯却并不太平。 单于狐鹿姑的病,在入冬越发严重。 现在,他甚至已经整整数日没有出帐视事。 忠于狐鹿姑的王庭骑兵,将其王帐保护的严严实实。 除了狐鹿姑的几个亲信外,无人知晓其身体的具体情况。 这使得王庭内外,风起云涌。 四大氏族、母阏氏-屠奢萨满、狐鹿姑系,三方势力围绕着王庭控制,开始角力。 只是,现在还有所克制,还没有最终撕破脸! 但,人人皆知,一旦狐鹿姑咽气。 这个单于庭内外的矛盾与冲突,就会马上引爆! 届时,恐怕将是一场空前的内讧! 四大氏族、孪鞮氏,新兴的母阏氏与屠奢萨满,三方将展开殊死厮杀! 恐怕只有一个胜利者,可以活下来,并拥有一切。 没办法! 过去的几个月,单于庭内外的矛盾,被各种因素无限放大。 尤其是狐鹿姑为了自保,主动靠拢屠奢萨满与母阏氏。 这使得后者名正言顺的开始在匈奴各部之中传播、宣扬自己的信念与教义。 在各部萨满祭司的配合下,后者的影响力如野火燎原一般,迅速席卷大漠。 而四大氏族与孪鞮氏的贵族,对此非常不满,他们一方面派人联络先贤惮,另一方面主动的组织人马,驱逐和打击屠奢萨满的势力,扶持新的萨满祭司,驱逐那些不听话和不如他们意的老祭司。 甚至假神之名,处死了不少信奉屠奢萨满的牧民乃至于萨满祭司! 屠奢萨满方,自是对此极为不满。 被信仰和屠奢萨满的神迹所洗脑和征服的底层牧民们,有史以来第一次开始反抗他们的主人。 武力对抗,甚至暴力斗争的事件层出不穷。 那位屠奢萨满,更是多次公开表态,宣扬着‘信神者,忠于天神之教者,死后将登临天神之国,与日月同在……’‘为神而死,必将受神眷顾’‘神爱世人,譬如天地爱护生灵’,诸如此类的言论,刺激的那些底层的愚昧奴隶与牧民,和打了鸡血一样冲动,不断的打起屠奢萨满与天神的旗号,猛烈冲击和动摇四大氏族、孪鞮氏在部族之中的统治基础,大有要将权力从世俗的贵族,拿到代表神权的萨满祭司们手里。 贵族们怎么忍得了? 于是,入冬后,打压、限制甚至暴力镇压屠奢萨满信众的事情不断发生。 直到如今,两者已是势若水火,有你无我! 当狐鹿姑病重,并可能随时去世的消息传开。 相关各方,立刻就集中了全部注意力,密切关注此事。 同时,秣兵历马,召集兵力,聚拢力量,随时准备干翻对方。 没办法,两者的矛盾,现在已不可调和! 孪鞮氏和四大氏族们,为了保住权力和地位,而屠奢萨满与他的萨满祭司们,则是为了抢班夺权,不想再当背景板和路人。 双方都开始大量聚集兵力。 不过,四大氏族和孪鞮氏到底底蕴深厚,势力强大。 他们的兵马,显然更强更精锐。 反观屠奢萨满方,看上去是召集和聚拢了不少人。 可惜,大多数是牧民甚至是奴隶。 战斗力拍马也不及贵族们。 错非是忠于狐鹿姑的王庭骑兵以及卫律掌握的李陵所部,一直没有表态,甚至隐隐表现出偏帮屠奢萨满的意思。 恐怕现在,匈奴的内战已经打响! 可是…… “这又和没有内战有什么区别?”卫律登临且渠赫斯附近的一个山丘,披着狐裘,看着已然剑拔弩张的各方,叹息着:“这一次的内乱,恐怕难以善终喽!” 卫律很清楚,这一次的内乱和从前的内讧不同! 完全不同! 从前本质上是一个集团内部的两派人,因为利益和分配问题,或者单纯只是脑子坏掉了,才开始的。 但这一次,却是两个完全相反的集团之间的争斗。 而且,这一次,将匈奴数十个部族的中下层,甚至奴隶们也卷入了进来。 一旦真正开战,整个匈奴恐怕就要彻底割裂,上下矛盾完全激发,可能没有祢和的可能性。 无论哪一方胜利,作为失败方的另一边都不会甘心。 再也不会是过去那样,消灭掉失败方的贵族,就算结束。 不过,比起这个,卫律更关心另外一个新发现的变化。 “已经确认了吗?”卫律问着他身边的亲信。 “回禀大王,基本确认了……”那人低声道:“孪鞮氏的几个大王,包括右谷蠡王、右贤王等,与兰氏的兰衍之等人,在暗中开始宣扬那位的神迹,宣传其能庇护母婴,保护牲畜的神效!” 卫律听着,闭上眼睛:“那些人疯了吗?” “连这样的事情都敢做!” “他们就不怕……下一次张蚩尤领兵而来,整个匈奴都没人敢对抗?” 亲信听着,只能低头不语。 卫律却是自顾自的叹息起来:“唉……” 他现在真的很想飞去西域,去将现在王庭内外的复杂情况告诉李陵,让李陵早日归来,主持大局! 因为,现在的情况,真的真的已经棘手到让他束手无策的地步! 特别是这个全新的发现,让卫律毛骨悚然,夜不能寐! 四大氏族与孪鞮氏内部的一些贵族,甚至是重要人物。 譬如那位右谷蠡王屠耆,为了对抗日益猖狂、肆虐和泛滥的屠奢萨满信仰,在尝试了种种努力都失败后,将矛头瞄向了整个匈奴最凶恶的敌人——那位在今年夏天,将整个匈奴的尊严都按在地上摩擦的汉朝权贵张子重身上。 他们将在漠南广泛存在的‘张蚩尤’‘张兵主’传说,主动引入漠北,并大肆宣扬开来。 由此渐渐培养出了一个可与屠奢萨满信仰抗衡的全新传说! 一个战神下凡,同时拥有守护母婴,庇护牲畜,保佑牧草兴盛的汉朝人。 而匈奴人,素来有慕强的传统。 在贵族们的纵容下,本来就已经有人崇拜和信仰的张蚩尤信仰,瞬间在四大氏族与孪鞮氏的部族之中泛滥开来。 一下子竟然就遏制住了原本气势汹汹的屠奢萨满信仰。 甚至在某些地方,反击成功! 等到卫律注意和发现这个情况的时候,情况已经无法控制了。 四大氏族与孪鞮氏本部、别部的底层,有大半牧民与奴隶都在供奉和祭祀那位张蚩尤。 甚至有很多人同时供奉与祭祀屠奢萨满、张蚩尤的情况。 卫律,自然知道那些家伙这样做的缘故——不是他们不清楚这样做的后果。 而是权衡之后的无奈选择——若败于张蚩尤,他们或许依然可以保有地位、特权,说不定还能过的更好——尤其是这些人里的亲汉派们。 而若败于屠奢萨满…… 必定死全家,说不定死了连筋骨与血肉都将沦为后者发泄的工具! 在这样的情况下,贵族们自然用脚投票,做出了选择。 而且,随着矛盾激化与局势恶化,这个情况必将愈演愈烈。 最终,演变成一场空前绝后的大乱斗! 匈奴本土的萨满祭司们,将和信仰汉朝的兵主座下张蚩尤的贵族与其信众展开殊死搏杀! 只是想着这个未来,卫律就有些绝望! 正文 第一千零八十九节 匈奴剧变(1) 龙旗之下,匈奴的单于王帐,巍巍矗立。 作为单于的穹庐,自是非比寻常! 仅仅是大小,就相当于数十个寻常穹庐那么大! 可以同时容纳超过两百人与会其中,甚至还能有空间在其中藏下百余人的武士。 自冒顿单于以来,这顶穹庐,便一直是匈奴历代单于的居所。 无论他们去那里,都会带着它同行。 它也见证了数位单于的即位与离世,见证了无数血雨腥风的往事。 现在,它的主人,虚弱无比的躺在榻上,望着他面前的人。 “坚昆王,还没有回来吗?”狐鹿姑低声呢喃着问道。 “回禀大单于,应该快了……”一个贵族哭着说道:“坚昆王很快就能回来,请大单于撑住!” 狐鹿姑听着,却是摇了摇头:“不用安慰我了……” “坚昆王……大约是赶不及回来了……” 现在,恐怕浚稽山已经被积雪所封堵住了吧? 即使李陵敢冒着被困死在暴风雪中的危险赶回来,并顺利穿越这个季节危险无比的浚稽山山脉,私渠比鞮海,也将成为他的梦魇! 哪怕是最有经验的牧民,也不敢在这个季节,擅闯被暴风雨与极寒低温天气统治的私渠比鞮海。 故而,狐鹿姑很清楚,他根本撑不到李陵回来的时候。 他必须对自己的身后事,进行部署了。 “屠耆……”狐鹿姑看向自己的堂弟,朝他招招手,道:“你到我面前来!” 一直矗立在侧的右谷蠡王屠耆听着,有些傻傻呆呆的上前,跪下来道:“大单于,您有什么吩咐?” 在内心,屠耆却是很不理解。 他和狐鹿姑虽然是堂兄弟,然而,先贤惮也是狐鹿姑的堂弟! 事实上,屠耆和狐鹿姑并不是很合得来。 作为右谷蠡王,单于继承序列靠前的高阶贵族,屠耆在过去数年一直是狐鹿姑的打压对象与目标。 特别是最近几个月,狐鹿姑恨不得将屠耆往死里整,为了打压和限制屠耆,狐鹿姑甚至偏帮着那位屠奢萨满。 然而今天,狐鹿姑却忽然派人来传召屠耆来此。 屠耆心里面不害怕不恐惧是不可能的。 错非,狐鹿姑承诺准许屠耆带上他的亲卫队来此,并公开了传召屠耆的命令。 再借屠耆几个胆子,他也是不敢来此的——万一来了,却回不去了怎么办? 狐鹿姑却是没有管那么多,他挣扎着起来,看着屠耆,道:“汉人有句话说:国不可一日无君!” “此确实是至理名言!” “现在,我大匈奴内忧外患,风波不绝,而我却又……” 狐鹿姑看着屠耆,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然后才有力气继续说道:“现在,左屠奢先贤惮远在西域,且面临着汉朝大军压迫,一时半刻恐怕无非赶回来即位……” “我担心,若一旦我不幸……国中恐怕将要永无安宁……” “所以……”狐鹿姑望着眼前的堂弟,郑重的说道:“屠耆!冒顿大单于的子嗣,句犁湖单于的血脉,你是否愿意,接过我的担子,去向天地起誓,向祖宗宣誓,成为我大匈奴的新一任撑犁孤涂呢?” 屠耆听到这里,猛然瞪大了眼睛,满脸不可思议。 单于? 谁不想当呢?! 更何况,他屠耆确实有着那个实力! 他本部有一个万骑,于靬王离开前,又将其部族交托给他,使得他得到了于靬王留下的万骑兵力。 只要再联合四大氏族中一个或者两个,就有资格和实力坐稳这单于之位。 更不提,如今狐鹿姑亲口提出,要让他继承单于之位。 这就等于,他将得到狐鹿姑的遗产——那两万多精锐的王庭骑兵。 有了这个力量支持,加上单于的遗命,他不需要四大氏族的支持,也有能力坐稳这单于之位了! 只是,在这个草原上,没有什么东西,是不需要代价的! 哪怕是水,也需要东西来交换。 屠耆明白,狐鹿姑肯定也需要他付出些什么? 于是,他低头叩首,拜道:“伟大的撑犁孤涂啊,我自然愿意继承您的荣光,只是,我需要怎么做,才能像您一样伟大呢?” 狐鹿姑撑着身体,笑了一声:“屠耆啊,我的兄弟,你应该知道怎么做的……” 屠耆低着头,自然明白对方的意思——这位单于,始终关心和挂记的是他的儿子,以及他未来的地位。 而在匈奴,兄终弟及,叔死侄替,是有传统的。 想了想,屠耆毫不犹豫的跪到狐鹿姑面前起誓:“伟大的撑犁孤涂,我愿向天地与日月及万物之灵起誓:我死之后,必以您的血脉继嗣,若违此誓,我必被万物抛弃,为日月诅咒,生生世世,沉沦于烈火与利刃的地狱之中,子子孙孙都将永受此咒!” 说着这位右谷蠡王便从自己怀里取出一柄小刀,然后当着狐鹿姑的面,用刀狠狠的在自己的脸颊上割下一道深深的伤口。 鲜血立刻从割开的血肉之中流淌出来,顺着脸颊流入脖子和胸膛。 而屠耆更是疼的眼角都有些狰狞,泪水在眼眶之中打转。 这是匈奴人最郑重,也是最严格的誓言。 在传统上来说,经此仪式立下的誓言,不可违背,违者必将受所有人围攻! 盖这不仅仅是对天地神明以及祖先祖灵的誓言,更是以本人灵魂起誓的誓言。 在草原上,一个连天地万物以及先祖祖灵加上自己的灵魂的誓言都可以违背的人,是不可能再得到其他人的效忠与信任的了。 当年,且鞮侯单于,尚且都只能等着先贤惮的父亲去世,方敢打个擦边球,找了个借口,将先贤惮流放西域,这才立起了狐鹿姑。 即使如此,为了堵住各部贵族的嘴,且鞮侯单于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先贤惮慢慢控制西域,并在今天变成一个尾大不掉的势力,成为匈奴内部的不稳定因素。 甚至可以这么认为——假如不是这样,可能如今的匈奴,绝不会沦落至斯。 所以,狐鹿姑看着屠耆,他认真的道:“右谷蠡王屠耆,我——伟大的天地之子,日月眷顾的撑犁孤涂,以天地日月所赋予我的权力,在此立你为左屠奢,为我的继承人!” ………………………… 几乎是在同一时间,一队轻骑,踏雪而来,出现在了卫律面前。 “大王!”为首的贵族,来到卫律面前,翻身下马,跪下来拜道:“臣幸不辱命!” 卫律见了此人,脸上的阴霾,立刻一扫而光,他急忙上前,扶起来者,道:“王贤弟此行辛苦了!” 此人正是奉卫律之命,秘密前往西域,联络李陵的王竞。 卫律带着王竞,走到附近的一个隐秘穹庐,命人屏退左右,建立起隔离带,然后他立刻就急不可耐的问道:“李少卿怎么说的?” “坚昆王,与大王的想法一样……”王竞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道:“而且,立刻就开始了实施!” “臣在穿越蒲类诸国时,听闻了坚昆王与汉朝贰师将军在天山北麓激战的消息……” “据说,坚昆王虽然不得不率军撤出尉黎,但却也给了李广利一个狠狠的教训!” “善!”卫律听到这里,马上就笑了起来:“若果真如此,吾之大业,成算又多了几成!” 在今年夏天以前,卫律满脑子还是辅佐狐鹿姑,中兴匈奴,好狠狠的打汉朝那个老皇帝的脸。 然而,随着那位汉朝新贵北伐,他与整个匈奴一败涂地之后。 卫律的想法,就已经完全变了。 特别是,在他亲眼目睹了狐鹿姑、屠奢萨满、四大氏族与孪鞮氏之间的骚操作后,从前的热血已彻底冷却! 因为他清清楚楚的看到了,匈奴人的内部,已经乱成了什么样子? 乱也就罢了,关键无论是哪一方的表现,都可以用‘残虐’与‘蠢笨’来形容。 卫律翻遍了他所知的一切记忆与史书,都找不到比现在的匈奴内部更糟糕的例子了。 特别是四大氏族与孪鞮氏内部的某些家伙,为了对抗那屠奢萨满的信仰侵袭,连自己的死敌也能拿出来做文章的事情,让卫律彻底死心了。 这些匈奴人,已经没救了! 若他们再这样玩下去,别说什么中兴匈奴了。 恐怕明年今日,匈奴,作为一个统一的体系,将不复存在! 各方都要打出猪脑子,而且,这种内战一旦开始,就将永无宁日! 而匈奴本身就不是汉朝的对手,再搞这种内讧,不是自杀吗? 卫律不信,四大氏族与孪鞮氏、狐鹿姑甚至那位屠奢萨满不清楚继续这样下去的结果。 但他们偏偏就没有任何人肯让步! 这样的匈奴,那里还有什么希望? 当这个念头诞生,卫律首先想到的不是如何挽回。 而是一个恐怖的想法——既然如此,为什么不让我来当家做主? 当这个想法出现,卫律就再也无法回到过去了。 因为他发现,比起匈奴现在的那些弱渣,毫无战略眼光和远见的白痴。 他无疑才是真正的雄主! 能屈能伸,有兵有权。 更重要的是——手中还有着筹码——狐鹿姑的几个儿子,都在他和李陵手下。 狭天子以令诸侯的事情,周公做得,齐恒公做得,他和李陵就做不得了? 唯一让他担心的是——李陵要是没想开,就没办法继续下去了。 但现在,事实告诉他——李陵与他一般,英雄所见略同! 这让卫律兴奋无比! 有了李陵的支持,计划便可以继续下去了! 卫律正要和王竞仔细询问西域的事情,这时,帐外有人悄声道:“大王,大王,大事不好了,王帐中有人来报,单于正召见右谷蠡王屠耆,欲立屠耆为左屠奢!” 卫律闻言,眼睛瞪的大大的,脸色马上就涨红起来,良久,他才吐出一句话:“狐鹿姑,你居然敢造反?!” 毋庸置疑,狐鹿姑的这一手,完全出乎了卫律的意料之外。 甚至,可以说,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之外。 右谷蠡王屠耆? 那可是在过去和先贤惮一般的刺头,乃是孪鞮氏内部与狐鹿姑素来不合的代表人物,更是一个野心勃勃的人物。 不过,此人过去,势单力薄,也就是那位屠奢萨满崛起后,才有资本和狐鹿姑叫板。 如今,狐鹿姑却忽然与之合流,更要立那位为左屠奢?! 一旦此事成行,卫律很清楚,后果是什么? 他在帐中来回踱着步,脑中无数想法闪现,最终,他咬着牙齿,对王竞道:“王贤弟,辛苦你一趟,请你去面见母阏氏,告知单于现在的情况!” “遵命!”王竞听着,马上就拜道:“臣这就去办!” 目送着王竞远去的背影,卫律想了想,掀开帐门,走了出去,对矗立在帐外的亲信心腹们说道:“你们立刻去通知在各部之中的汉官、秦官,请他们将此事,尽可能的让更多人知晓,特别是四大氏族的宗种与贵种!” “另外,马上去通知,所有坚昆骑兵与丁零骑兵,命令他们随时待命!” 将这些事情都吩咐下去,卫律攥着拳头,恶狠狠的骂道:“狐鹿姑,既然你不仁,则休怪我不义了!” 在他原本的计划里,他会逐步的利用狐鹿姑的病情,慢慢的完成对王庭主力的渗透和影响,借助李陵在王庭的影响力,在狐鹿姑病逝之后,立刻控制王庭,隐秘其死讯,然后通知李陵,让先贤惮赶来漠北。 等先贤惮带人赶到,再联合内外的势力,将之变成一个傀儡。 甚至,用某种手段,让其‘暴卒’。 于是就可以名正言顺的拥立一位幼主,假单于之命而行摄政之实! 却不想,狐鹿姑忽然来这么一手。 完全打乱了卫律的计划,卫律自然不是老实人,不肯傻傻的让狐鹿姑白白摘了桃子,当了黄毛。 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彻底引爆当前的矛盾,以寻求一个鹬蚌相争渔人得利的机会! 然而,卫律永远不会想到,他引爆的不止是他所看到的矛盾。 而是匈奴自尹稚斜以来,沉淀和积攒了三十多年的重重矛盾! 那些曾经被一代代匈奴单于和贵族,处心积虑掩盖与隐藏的矛盾。 但现在,在新变量——屠奢萨满的刺激下以及去年的惨败的打击下,这些矛盾,再也无法隐藏了! 它们就像黄石火山下的熔岩,正沸腾着,随时准备冲破地壳,改变和重塑整个漠北! 正文 第一千零九十节 匈奴剧变(2) “……%&¥**¥#……” 莫名的吟唱声,低低的回荡于山谷之中。 穹庐内,烟雾缭绕。 数十名萨满祭司们,围成一团,手持着各色法器,嘴里念念有声。 被他们拱卫在中心的,是一个坐在蒲团上的干瘦老人。 这老人闭着眼睛,手里拿着一个头骨制成的法器,他不停的摩挲着头骨上的水银层。 忽然,他睁开眼睛,看向四方。 所有萨满祭司马上就停下来,将头贴到地上,一边膜拜,一边高喊:“伟大的屠奢萨满,天神的使者,日与月的代行者,万物之灵所眷顾的屠奢!请您给与您的信徒与子民以启示吧!” 这时,穹庐被人掀开。 在这穹庐之外,为白雪所覆盖的山谷之中,数不清的匈奴人,已经跪满了山谷的每一片雪地,甚至每一块石头。 这些虔诚的信徒,一边膜拜,一边高呼着:“伟大的屠奢萨满啊,您是天神的使者,日与月的代行者……” 盘膝坐在蒲团上的屠奢萨满,扫视了一圈周围,忽然猛地站起身来。 他的身子,则如同一株被狂风吹飞的小草一样,疯狂的摆动和颤动起来。 围观的萨满祭司们,看到这个情况,立刻狂热起来。 而在穹庐外的信徒,则彻底陷入了疯狂。 “天神显圣了!天神显圣了!” “日与月之神啊,看看您的子民吧……” 无数人喊着叫着,膜拜着,将头不断的磕向地面,磕的雪花四溅,甚至把头都磕破,也不管不顾! 因,这样的场面,出现的很少。 但每一次出现,都必将指引新的道路,或拯救无数生命,或避开莫大危险! 譬如,数月前,汉朝的那个魔神,率军而来,彼时天神显圣,附体于屠奢萨满身上,使得屠奢萨满可以只带数千人,便安然夺回圣山与龙城。 又如,当初狐鹿姑单于率军归来,漠北内外,都流传着单于要清洗屠奢萨满,杀光所有信奉其的信徒。 然而,天神再次显圣,附体屠奢萨满,使得率军而来的狐鹿姑单于,不敢举兵相攻,甚至亲自来请教屠奢萨满。 又如月余前,有数千名信徒,驱赶牲畜,自余吾水而来时,天神再次显圣,通过屠奢萨满之口,命其改道。 果不其然,这支队伍刚刚改道,他们原本计划要走的地方,发生了极为强烈的雪崩。 数百名不听屠奢萨满警告与告诫的牧民、贵族与他们的牲畜,全部被活埋! 有了这些先例,所有的信徒,都对这位受到天神、日与月与万物之灵所垂青,传说已活了足足一百二十多岁,见证了老上单于时代的伟大使者,顶礼膜拜,虔信不已。 如今,天神再次通过屠奢萨满显圣。 谁不激动? 谁不兴奋? 谁不疯狂? 所有的眼睛,立刻全部聚焦在那个干干瘦瘦的屠奢萨满身上。 “我的子民,我眷顾的人啊……”摇摇晃晃的屠奢萨满,忽然用一个极为怪异的腔调,声带里仿佛两块木头在摩擦一般:“黑暗将来!” 这句话一出,所有人都惊恐起来。 无数人面面相觑,紧张不已。 而被天神所‘附体’的屠奢萨满,却舞动着身躯,依旧用着那怪异难听的腔调,低沉着道:“它会在撑犁孤涂归天后到来,被黑暗所控制的邪魔,会害死撑犁孤涂,然后将黑暗、恐怖与邪异,撒遍整个世界!” 说完最后一个字,屠奢萨满战栗与摆动的身体,仿佛失去了力气,软绵绵的栽倒在地。 几个萨满祭司立刻爬着向前,扶起后者,将其搀扶到蒲团上。 此时,屠奢萨满才真正的睁开眼睛,望向众人,问道:“天神刚刚降临了吗?” 周围的萨满祭司们纷纷含着泪点头。 有人问道:“伟大的屠奢萨满啊,刚刚天神启示说,有黑暗邪魔将要降临……? “它还会害死伟大的撑犁孤涂……” “您是否看到了那黑暗邪魔的真面目?” 屠奢萨满巍颤颤的在他人搀扶下,站起身来,低声叹道:“我看到了……” “血与火在沸腾,草原上的大地,横亘着无数灾厄……” “就连燕然山的精灵,都因这恐怖的灾难而痛哭!” 所有听到他的话的萨满祭司,都惊恐的瞪大了眼睛:“伟大的屠奢萨满啊,我们该如何制止那黑暗邪魔?” 屠奢萨满摇了摇头,道:“没有办法!” “邪魔一旦得逞,那么,除了天神最虔诚的信徒外,整个世界无人可以幸免于难!” “最终的最终,天神将从圣山走下,用烈焰与洪水,将整个世界都清洗干净,然后命祂的虔诚信徒,在这个被清洗的世界中重新繁衍……” 他昂起头,道:“除非,有人可以在邪魔得逞之前,在祂控制草原之前,打断祂的作为!” 此言一出,顿时,全场的人都高声大叫起来:“杀邪魔,杀邪魔!” 毕竟,按照屠奢萨满过去所言的所谓‘虔诚信徒’的标准,在场的人能做到的寥寥无几。 因为,所谓的‘虔诚信徒’,不止是祭拜和祭祀天神与日月万物那么简单。 更要求,信徒完全尊奉并且不可有丝毫质疑。 且必须完全无条件的信奉和遵守天神使者的教导。 并不得有一丝一毫的迟疑! 简单的来说,就是一切遵从屠奢萨满,哪怕屠奢萨满让自己去死,也要毫不犹豫的抹脖子。 更得将其一切,包括生命、财产、妻女、子嗣,统统奉献出来。 于是,在狂热的宗教气氛中,整个山谷,旋即变成了兵营。 数不清的武器,被人分发了下去。 虽然大多数,都是些木矛、石锤一类的简单武器。 但,也有大量的青铜武器,被发到了青壮手中。 更有上万匹马,准备就绪。 若这个时候,有聪明人的话,就应该会发现端倪,察觉不妙。 可惜,此刻,这里已经尽数为狂热的信徒所占据。 哪怕有那么几个聪明人,也发不出声,更不敢发声! 于是,这支队伍浩浩荡荡的在萨满祭司们的率领下,涌向且渠赫斯的南方,那单于王帐所在之地。 ……………………………… 几乎是在同时,另外一侧的呼衍氏营地中。 呼衍氏族当代的族长,匈奴的左大将呼衍僰也在点兵聚将。 两千多骑兵已然就绪。 在他面前列着长队。 这是他在仓促间所能组织和动员的最大力量了! 不过没关系,他的使者已经出发了。 两天内,方圆五百里内,所有忠于他的骑兵,都将赶来。 “呼衍氏的勇士们!”呼衍僰举起手中的青铜铤,策马从自己的骑兵面前走过:“自从冒顿大单于鸣镝以来,呼衍氏就一直是伟大的撑犁孤涂最勇敢、最坚实的盾牌!” “现在,有人居然率兵挟持撑犁孤涂,想要自立为单于!” “骄傲的呼衍勇士,绝不能答应!” 他挥舞着手里的兵器,大声下令:“今天,我,伟大的呼衍氏之长,且鞮侯单于的左大都尉,句犁湖单于最骄傲的勇士,将率领你们,保卫撑犁孤涂,保卫大匈奴!” 而在他面前,听着他宣言的呼衍氏贵族们,立刻就舞动手里的武器,带着他们的部下,狂呼起来:“主人,请您下令吧!” 呼衍僰于是将青铜铤向前一指:“随我冲锋,保卫撑犁孤涂!” 由是,呼衍骑兵像潮水一般,从营地之中倾斜而出。 呼衍僰则静静的看着这个场面,脸色有些凝重。 对他这个级别的匈奴高层,四大氏族的执掌者而言,什么保卫单于,保卫匈奴,都是废话。 呼衍氏什么时候这么忠诚过了? 当年,他们可是连如日中天的老上单于,也敢反的氏族! 更不提现在的情况了。 事实上,呼衍氏族在过去、现在与未来,都只会忠于自己的利益,特别是族长,譬如说呼衍僰本人的利益。 而很不幸,现在呼衍僰最怕的就是右谷蠡王屠耆登基! 因为,在过去数月,呼衍僰与那位右谷蠡王,站在两个不同阵营内。 呼衍僰是支持先贤惮的,而且是第一个派人去西域表忠,并公开在匈奴国内为其张目的顶级贵族! 一旦屠耆战胜先贤惮,成为新单于。 呼衍僰很清楚,等待他与他的嫡系的必将是残酷的血洗与镇压! 就像那些匈奴过去的胜利者清洗失败者一样。 为了不让自己被人清理,呼衍僰就只能先下手为强了! 当然,单独一个氏族,是无法撼动和动摇王庭的。 这一点,呼衍僰很清楚。 但妙就秒在,呼衍僰知道,要动手的肯定不止他一个。 兰氏、须卜氏甚至孪鞮氏内部,不爽屠耆的一抓一大把! 更重要的是——呼衍僰如今有着大义名分在手——保卫单于,保卫大匈奴,铲除反贼。 ……………………………… 单于王帐中。 狐鹿姑的生命,已然走到了终点。 他在坚持完成了册封屠耆的仪式后,便已然虚脱。 现在,更是只剩下了最后一口气。 他瞪着眼睛,看着这熟悉的穹庐,看着周围的人影,感觉视线越来越模糊,呼吸越来越困难,意识渐渐弥散。 终于,他轻轻垂手来。 心脏停止了挑动,呼吸也随之停止。 “大单于!”屠耆立刻哭着扑上去。 王帐中的贵族,也跟着哭了起来。 好在,有人知道情况紧急,立刻上前劝说:“伟大的屠奢,请您立刻依照先单于的遗命,在单于面前即位,为匈奴大单于,受天地与日月及万物的祝福,成为所有引弓之民的主人!” 屠耆听着,醒悟过来,但他还是哭着道:“此事我明白,但如今大单于刚逝,我怕若没有四大氏族与孪鞮氏的长辈见证,未来恐没人服从……” “屠奢,现在都什么时候了?”那人劝道:“当初,冒顿大单于鸣镝夺位,可没有任何人见证啊!” “您现在该做的是,马上召集王庭所有骨都侯以上的贵人,请他们来此宣誓效忠!” “只要掌握王庭骑兵,便不怕外人质疑了!” 屠耆听着,猛然醒悟。 这草原上,确实如此! 谁的拳头大而多,谁就有道理! 冒顿杀父,尹稚斜杀兄,且鞮侯单于放侄。 谁曾说过闲话,起过歪主意? 只要控制王庭,然后控制住孪鞮氏的本部,那么,四大氏族再怎么反对也是无济于事! 更可以找机会各个击破,或者干脆干掉那些反对者好了。 只要肉体消灭了,还怕灵魂不灭? 可惜,他还是慢了。 刚刚做出决定,正要宣布召集王庭贵族。 忽然,整个世界,沸腾了起来。 数不清的马蹄声从四面八方传来。 紧接着,有人跌跌撞撞的慌忙闯入帐中,尖叫着道:“大单于,大单于,大事不好了!呼衍氏、须卜氏还有屠奢萨满,都反了……” 然后,冲进来的这人,就看到了他的主人,匈奴单于狐鹿姑冰冷的尸体被屠耆抱在怀里,而无数人都围绕着屠耆。 好像…… 好像一场大型刺杀政变现场——就如传说中的四十年前,尹稚斜单于趁着军臣单于病重之际,趁着被军臣单于召见的机会,在王帐之中亲手勒死军臣单于的场面一般。 于是,他瞬间失声,然后尖叫起来:“啊!!!!!!!!!” 下一秒,他的尖叫声戛然而止。 一柄长矛,从他胸口钻出,鲜血喷涌出来。 一个贵族,从他身后出现,一脚踹开这人,然后看向屠耆,道:“大单于,请您现在马上在先单于面前即位,然后,由奴才们掩护您,带着单于王冠与宝剑撤离此地!” “请您离开后,马上去赵信城,以单于之名号召各部一同剿灭叛贼!” 此人,正是屠耆的心腹,同时也是此番随屠耆来此的他的左大将陀兰。 屠耆看到这个情况,只能用力的点点头,然后下令:“我将按照先单于的遗命,在此即位为匈奴撑犁孤涂,受天地日月眷顾的单于,万王之王,所有引弓之民的主人!” 他捡起狐鹿姑掉在地上的王冠,然后自己戴到头上。 于是,匈奴自老上单于以来,已经延绵百年之久的传统被打破了——匈奴从此刻开始,出现第一个,没有在诸部首领与孪鞮氏元老的见证下,举行拜日拜月仪式然后才即位的单于! 正文 第一千零九十一节 长安(1) 鹅毛大雪,足足下了整整一个晚上。 当第二天天亮的时候,整个长安城,仿佛变成了一个冰雪的世界。 在建章宫内,蓬莱阁的湖泊,更是彻底冻结,变成了一个冰湖。 站在蓬莱阁的阁楼上,穿着狐裘大衣,手上戴着一双精致的羊绒手套,天子俯视着整个宫阙。 “王莽的奏疏,什么时候回来?”天子问着身后的郭穰。 “启禀陛下,应该快了……”郭穰小心翼翼的回答。 自贰师将军受挫天山的消息传回长安,天子的心情就变得相当糟糕和可怕。 毕竟,在那之前,天子可是每天都在听好消息。 不是今天贰师大军智取匈奴辎重,便是明日贰师精骑奇袭龟兹。 战报上,更是吹出了花。 贰师大军上下将校,乍一看不是韩信附体,便是孙武再世,简直是用兵如神,算无遗策! 匈奴人在西域被他们打的满地找牙,那时候,朝堂内外,也都是一片欢快的气氛。 丞相刘屈氂等贰师嫡系,更是每天都在拿鼻孔看人。 天子本人,则是得意洋洋,深为自己的识人之明而自傲。 结果,不过半个月就迅速反转! 最开始,还只是传来‘贰师小挫’的消息。 结果,最终的战报显示,这那里是什么小挫? 贰师军、居延都尉,这两支河西的绝对精锐,战损数千,余者尽数被冻伤,几乎等同于全体退出汉军战斗序列。 这也就算了,关键还让匈奴主力跑了! 若跑掉的是匈奴王庭主力,那还情有可原,关键是跑掉的只是匈奴的西域部分。 特别是,就在那之前,刘屈氂等人吹的太过,搞得长安城内外皆知:此番贰师将军所面对的不过是匈奴一部,以贰师之力,一指可杀。 结果现在砰砰砰打脸。 而当今天子,最要脸面! 谁让他没面子,他便会让谁没脑袋! 这是被无数事实证明过的,铁的规律! 所以,这十余日来,长安城中风声鹤唳,刘屈氂等贰师系一日三惊,生怕哪天被缇骑冲进门抓去诏狱。 而其他人,也是提心吊胆,生怕做错了什么事情,触了天子的霉头,被当成了泄愤工具。 整个长安的气氛,都有些沉闷。 便是郭穰这样的天子近臣,也只能小心翼翼的说话,不敢有丝毫的不谨慎。 “陛下……”这时,阁楼下传来了张安世的声音:“鹰扬将军奏疏!” 不一会,张安世便捧着一份用封泥封在竹筒之中的密报,走上阁楼,来到天子面前,躬身呈递。 天子转过身来,看向张安世手里的密报,脸上终于露出一个久违的笑容,连语气都有些轻松起来:“张子重在河湟又有什么新发现?” 这话听得郭穰与张安世都是面面相觑,心里面不免有些羡慕嫉妒恨。 但同时却也在心中不得不佩服那位鹰杨将军! 那位…… 真的是马屁界的王者啊! 哪怕去了河湟,也能隔三差五搞事情,让天子隔着数千里发出会心笑容。 譬如半月前,那位鹰杨将军遣人回京,送来些虫子模样的草根,这些看上去不起眼的东西,却让天子龙颜大悦,直呼:若天下大臣皆如张子重,朕又有何犹? 若那位张子重,仅仅只是会拍天子一人马屁,张安世和郭穰还不会太过忌惮。 毕竟,当今天子已经老了。 但关键是——其还是太孙近臣,绝对心腹。 同时,其还很会经营势力! 其往河湟不过一个月,朝中大臣,便交口称赞,皆曰:鹰杨将军国之柱石,不愧留候之后,兴汉者必张也! 这些人里,甚至还有着大批大批,从前很少在朝中发声,已经隐退,不问朝政的老臣、勋贵、外戚。 甚至是过去,对其极为敌视与仇恨的人。 为什么? 答案是——那位鹰杨将军去河湟,带走了数百家长安贵族、大臣、富商子弟。 现在,这些家族,每隔数日,最多十日,便能收到一份由那位鹰杨将军官署发回来的报告。 报告上会详细描述和介绍,其家族所占的庄园,所得奴婢,水土、开发情况、进度。 除了这些外,报告上还会有预测来年收益数字。 而这些东西,谁看了不喜欢呢? 特别是那些已经隐退的元老大臣们,只是看着自己原本不过随便投下的几百金、千余金,现在大有变成一个每年稳定收益数十、数百万、甚至千万钱的聚宝盆。 那个不欢喜,那个不高兴? 而对财神爷,没有人恨得起来。 由之,长安大臣赫然发现,鹰杨将军张子重虽然不在长安,但长安政事,却似乎离不开他。 尤其是事关国家大策的事务,如背离那位鹰杨将军曾经的主张,便极有可能无法通过。 甚至会被舆论骂死,骂到自闭! 那些致仕老臣、元老勋臣,别的事情不会,阴阳怪气的说话、吐槽,可是很擅长的! 而且,因为是老臣,故而说的话很有分量! 至少在舆论看来是这样的。 毕竟,尊老爱幼,乃是大汉帝国的普世价值,老人批评,年轻人除了受着,还能怎么办? 越是如此,朝中大臣,对那位鹰杨将军就越发忌惮。 尤其是在李广利集团眼看着就要扑街的当下,鹰扬系便显露了出来,成为了无数人的眼中钉,肉中刺! 这是没办法的事情!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毕竟,国家的顶级资源与位置有限。 而鹰扬系却极有可能在未来,轻而易举的占据其中的大半! 肉都要被吃光了,饿的眼睛都要发绿的人,岂能不嫉妒,如何不仇恨? 所以,长安市井之中,开始出现了那位鹰杨将军的黑料与八卦。 虽然暂时看来,都是些无伤大雅的小事情。 看似也只是些无聊人士在瞎扯。 但,其指向却几乎都直指那位鹰杨将军的人品、修养与私德。 连当年,黄家的案子,都被人重新翻了出来,编了些料,有要将之往‘欺师灭祖’的方向引导的趋势。 其他什么好色啊、强夺他人妻妾的料,也编出了不少。 这种洗脑包,现在看上去没什么。 然而一旦将来有需要,便随时可能成为攻击鹰杨将军的箭矢与利刃。 在中国,人品与私德问题,可是最致命的攻击之一。 甚至比公德有亏,还要可怕! 心里面想着这些事情,张安世悄悄抬头,看向天子。 却见天子的脸色,有些古怪。 他赶忙低下头来,继续眼观鼻,鼻观心,同时竖起耳朵,仔细聆听着周遭的声响。 良久,就听到天子忽然笑了起来:“这个张子重,还真是……油嘴滑舌啊!” 天子扬着手里的密报,递给张安世,道:“尚书令也看看吧!” 张安世连忙低头上前,跪下来接过天子递来的奏疏,然后摊在眼前,低声的念了起来:“鹰杨将军臣毅昧死再拜皇帝陛下:陛下厚爱,使臣毅持节行于河湟,宣抚并州诸郡,巡查地方,臣诚惶诚恐,纵暴骸中野无以报,唯鞠躬尽瘁,为陛下大业死而后已,岂敢唯他事以议?然则,臣曾侍奉帷幄之中,亲见陛下劳苦天下,怛惕不安,哀怜百姓以自忘,亏膳贬乐,此诚三王所不及,五帝所不能为也!与陛下之辛劳比,臣贱躯又有何惜?及至河湟,乃夙兴夜寐,心念陛下之嘱托,宣抚月氏、诸羌,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宣陛下之教化于夷狄之中,播天子之仁德于荒服之外,于是,月氏诸部感激涕零,惭愧自伤,甘愿迁之于河湟偏僻之所,以自罚过往之所背叛之行,而诸羌之族,亦万里来降,贡其牛羊牲畜,以献陛下,臣于是于河湟之中,开垦田,建渠道,起沟壑,修道路,筑谷仓,有三千里之外之夷狄,感陛下之恩德,千里来助,有被发文身之徒,闻陛下之教,自愿来投,由之,河湟诸事初定,臣乃持节行于河西之中,睹民生之艰,见百姓之苦,悲从心来,哀自神出……臣昧死以奏,恳请陛下,宣仁德于河西,播雨露于山川……” 念着这些文字,张安世脑子里只觉得怪异无比。 他小心翼翼的放下奏疏,低着头,问道:“陛下,圣意是?” “小孩子长大啦,知道心疼百姓,忧心国事……”天子却是意味深长的道:“尚书令觉得呢?” 张安世听着,心里面只有mmp三个字! 小孩子? 神特么小孩子! 张子重张蚩尤要是小孩子,那自己岂非还在扎总角辫,甚至连话都不会讲了? 然而…… 天大地大,天子最大,既然天子都说是小孩子了,那么张子重必须也只能是一个不谙世事,但满心赤诚的赤子。 对于这样单纯的大臣,谁要是黑他,那肯定良心坏掉了,该去先贤陵前,负荆请罪,面壁思过! 于是,张安世只好道:“鹰杨将军赤子之心,臣远远不及也!” “那就拟诏吧……”天子道:“河西生民多艰,朕实心有戚戚然,乃免今年河西租税,无出明岁徭役!” “臣谨诺!”张安世只好磕头再拜。 心里面,张安世却是有无数的疑问。 因为,他知道,这个事情过去都是李广利在负责,李广利在推动,李广利在请求的。 如今,张子重却忽然冒出来,主动上书请求建议。 若是此事没有得到李广利的同意,这就是越俎代庖,狗拿耗子! 更会让天子以及朝臣都生出恶感来! 可不会有人喜欢一个随随便便把手伸进不属于他的地盘的家伙! 尤其是正坛上,规矩与传统的力量,大的不可想象! 换而言之,只要张子重没有脑子坏掉,膨胀到以为自己可以单挑全世界了。 那么这个事情必然是得到李广利同意的。 而且,很有可能是李广利主动提出来的。 那么问题来了,李广利为什么会这样做?其目的何在? 张安世都不需要想太多,就知道——李广利这样做的目的何在? “李广利,真的是运气好啊……”张安世忍不住在心里哀叹:“这样都能被他找到生路!” 毋庸置疑的事情是——现在天子已经同意按照张子重的建议,免去今年河西的租税以及明年河西的徭役、杂税。 其潜台词,自然就是——小孩子和李广利的交易,朕知道了,朕没有意见。 错非如此,天子是不可能说那些话,更不可能特意用小孩子三个字的。 而小孩子这三个字,简直用的太妙了! 就像当年,骠骑将军霍去病射杀李敢。 然后天子轻飘飘的一句‘骠骑将军臣霍去病年少枉为,朕实心伤,乃罚其待罪漠南,无诏书不得回京!’一样秒。 当时的李氏家族听到这个结论,心里面恐怕只有‘我去年买了个表’。 李敢,陇西李氏的第三代佼佼者,家族的希望与未来。 被人一箭射死,按照汉律——杀人者死,伤人及盗抵罪的铁律,霍去病起码也该是死罪! 哪怕其功高当代,也得如此处置,哪怕是最低标准,也该以其冠军侯的侯爵与封国来抵罪,并降上三五级,从常设将军打回校尉,即使是做个样子,也得在长安抠脚面壁半年,才能有机会复出。 但是…… 天子却一句‘霍去病年少枉为’轻飘飘的放过了。 至于待罪漠南,更是等于赤裸裸的告诉天下人——莫挨朕的骠骑将军! 无诏书不得回京的潜台词则是——有诏书就可以回京了。 当时的天下人和李家有多懵逼,张安世相信,这个事情传出去后,长安公卿就会有多懵逼! 可惜,和当年一样,现在的公卿,对此将是无能为力! 天子的意志,就是天条! 天子要放李广利一马,谁能按着头继续打? 更不提,李广利如今还有了那张子重的背书。 可以预料,长安城里的那些太学生们,在知道这个事情后,恐怕会找各种角度给李广利洗地。 说不定,能把人家洗的又白又嫩,变成一株清清白白的白莲花! 想到这里,张安世就忍不住再次哀叹起来。 这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丢! 虽然他与那张子重私交不错,但,今天这个事情,真的让他很难不嫉妒,很难不骂娘! 他侍奉天子二十余年,劳心劳力,却不及张子重满打满算的那几十天值班! 正文 第一千零九十二节 长安(2) 丞相刘屈氂走出宫门,忍不住长出了一口气。 虽则如今是寒冬腊月,大雪纷飞的季节,但他依然感到,自己的后背内衣湿哒哒的。 不过…… “总算是过关了……”刘屈氂低着头,叹了口气:“虽然狼狈,但到底保住了丞相之位!” 只要还是丞相,便一切皆有可能。 更不必说,他还是宗室,有着天然的优势! 即使不能和过去一般,起码也能保有不少权力。 只是…… “却不想,是张鹰扬救了我一命……”刘屈氂沉默着看向前方,那些越来越靠近的官员们,内心之中有着说不出来的滋味。 被曾经假想的政敌所救? 尴尬、难堪、庆幸…… 还有纠结、愤恨、心悸…… 种种情绪,不断闪现,让刘屈氂都不敢抬头看人。 “丞相……”对面传来了大鸿胪商丘成的声音:“您面圣出宫拉?陛下有何训示?” 刘屈氂闻言,抬起头来,露出一丝苦笑,道:“大鸿胪自去面圣,便知陛下的意思……” 商丘成呵呵的笑了笑,没有再说话,带着他的僚属,径直向前走去。 而这些人,在经过刘屈氂身边时,全部侧目以对,对刘屈氂投以注目礼。 无数双眼睛,都在刘屈氂身上长久停顿。 好奇、不屑、嗤笑…… 每一个人的眼神中,都有着各种各样的神色。 看的刘屈氂怒火中烧,偏偏发作不得,只能急急忙忙登上马车,匆匆忙忙的远离这是非之地。 ………………………… “咱们这位丞相澎候可真是运气好呀……”建章宫宫墙上,执金吾领卫尉事韩说调侃着道:“这都能保住相位,自陛下即位以来,澎候还是第一个可以在如此局势下,保住相位之人!” 在韩说身侧,霍光远远的眺望着刘屈氂的马车远去,嘴角浮起一丝不为人所察的失望之色,嘴上却是轻松的说道:“书云:元首明哉,肱骨良哉!圣天子自有安排,我等臣子,唯俯首从命而已……” 但语气之中,却已流露出了明显的不满。 这也正常! 汉家正坛,曾有两座大山,死死的压制着后起之秀的霍光集团的发展空间。 这就是公孙贺父子一党、李广利集团! 别看公孙贺父子如今已经嗝屁扑街,但,当年,其父子可谓是一手遮天。 其背靠太子,又有皇后为奥援,牢牢把控住了丞相府、太仆又与韩说等人联盟,将大半朝野势力压的死死的。 后起之秀想要发展,想要建立势力,便要面对被其牢牢控制二十余年的朝堂。 而李广利集团就更夸张了! 其雄踞河西,控制帝国对外军事活动。 更在朝堂上,建立起庞大的人脉网络,占据数不清的重要岗位。 以至于霍光,只好去与上官桀、张安世、桑弘羊、暴胜之等人抱团取暖。 然而,即使如此,也只能在夹缝中求存罢了。 好不容易,公孙贺父子gg,有了发展空间,又等到了李广利集团崩盘,正准备大干一场,抢班夺权之际。 那位曾经的小弟,却忽然出手,奶了一口李广利。 还被奶活了! 从这几日,天子诏书中的措辞,越发温柔、轻微就可以看得出来,李广利十之八九,已然涉险过关。 其惩罚最多不过可能是罚酒三杯,下不为例,面壁思过,三省其身。 而李广利集团,丢掉的只是一个河西与对外权力。 其在朝野,依然控制着无数重要部门。 其中就包括丞相府这一至关重要的机构! 若仅仅只是如此,霍光还不至于生气。 毕竟,他二十年都等了,不怕再等几年。 李广利,经过此事,也不过是秋后蚂蚱,蹦跶和活跃不了多久了。 对霍光而言,真正的麻烦在于——受李广利集团变故,朝野势力洗牌的影响。 现在,曾与他亲密无间的战友们,都有些要分道扬镳的意思。 尤其是御史大夫暴胜之与大司农桑弘羊。 这两人,一个在寻思着摘桃子,想等着李广利集团倒台后,上位丞相。 另外一个则寻思着想要建立属于他本人的势力。 不想再给外界留下‘大司农与xxx是好友至交,亲密无间’的印象。 这是人之常情,物之自然。 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嘛。 没看到如今连上官桀、张安世,都有了些自己的小算盘了? 所以,霍光和韩说悄悄走到一起也就可以理解了。 正坛上的事情,总是这么的波云诡异,迷雾重重。 “贰师将军还有十天,就能回朝了……”韩说忽然说道:“霍都尉就没有什么想法吗?” “什么想法?”霍光揣着明白当糊涂问道。 “令婿在令居做的不错啊……”韩说也不客气,索性挑明了:“其任护羌校尉也有四五年了吧?霍都尉何不考虑,为令婿争取一二?” 他眼中闪过一丝寒芒:“今,西域都护府之立,已是箭在弦上,西域都护府一建,自是不会独美天下……” “幕南都护府之筹备,怕也要提上日程了吧?” “令婿文武双全,若都尉愿意,应该可以拿下那幕南都护之职吧?” 霍光听着,只是笑笑。 幕南都护府首任都护,他女婿范明友,确实有能力也有资格竞争。 同时也是最有希望赢得这一在如今帝国军事、经济和正治版图上至关重要一个职务的人选之一。 毕竟,范明友潜能不错,人品杰出,在令居数年,建功立业,连天子都夸赞过。 而且,范明友还与那位鹰杨将军私交甚佳。 是少数可与之把酒言欢的年轻将领! 若范明友要出任幕南都护,鹰扬系是没有话说的。 而若鹰扬系默许甚至赞同,那么这个任命便将没有任何障碍。 只是…… 霍光看着韩说,问道:“那么依韩公之见,那护羌校尉,谁去继任最是合适?” 这个问题一出,韩说顿时呵呵的笑了起来,赞道:“霍都尉真乃当代俊杰!” “犬子韩增,允文允武,若都尉不弃,愿毛遂自荐……”韩说脸不红心不跳的直接说道。 霍光听着,也跟着笑了起来,只是再未答话。 护羌校尉换幕南都护? 乍一看,是他赚大了! 可惜…… 如今谁不知晓,那河湟开发,乃是张子重张鹰扬亲自在抓的事情? 参考一下去岁新丰亩产七石的大新闻,就可以知道明年河湟必然要大爆! 而一旦如此,届时朝堂上分功劳,哪怕护羌校尉是头猪,都必能分润许多,沾上许多光。 旁的不说,看看如今的新丰系的那些文官就可以知道了。 从前,在长安无人知的陈万年,如今已是天下知名的名臣。 从前,不过是郁夷一个小小的不入流的农稷官的赵过,现在更是天下有数的能吏,为士人百姓称颂的贤能。 至于太学生们,更是在新丰镀了好大一层金。 不过一年,就完成了其他需要十年、二十年才能积累下的人脉、关系、名声。 随便一个亭长、乡官,只要愿意,外出就是县尉、县令起步。 而新丰各乡的蔷夫、游徼,乃至县衙有司的能吏,若是肯答应去外郡,至少是郡司马、主薄一级的大员! 这些也就算了! 关键是,这些人还都有着一层其他人,拼命想要却很难得到的‘名臣干吏’光环。 只消看看桑弘羊的儿子桑钧,一年之内,从纨绔子、二代,成为了如今长安人口中的‘国之栋梁’,成为天子嘴里的‘社稷能臣’。 便可以知道,一个好名声有多么重要了! 可以这么说,好名声是成为九卿的关键。 声名狼藉之人,再怎么样也不可能爬到九卿的高位上。 故而,韩说的用心,已是昭然若揭。 霍光岂会上当? 然而,韩说却不死心,厚着脸面,继续说道:“都尉还是考虑考虑罢……” “幕南,如今已非旧日之夷狄荒漠之土,乃是一个金山银矿啊!” “其所产羊毛、羊绒,牛马牲畜,不过数月,便输入内郡价值超过十余万万之巨,而内郡输幕南之布帛、茶叶、盐铁、药材、粮食,亦累计价值数万万……” “令婿若为幕南都护,不消数载,便可为都尉经营出一大臂助,使都尉得一奥援!” “更可借机染指兵权,在军方拥有影响力!” “汉家之朝堂,自高帝以来若无军方之支持,则不能为相!都尉应该是清楚的……” 霍光听着,心中有所松动。 韩说说的确实是事实! 自有汉以来,历代丞相,除了少数几个是天子扶起来的傀儡外,剩下的实权丞相不是军方大将,战功赫赫的功臣,便是与军方关系密切的能臣。 而现在,随着天子老迈,旧的权力结构体系崩塌,新的权臣还在萌芽之中,除了那位鹰杨将军外,剩下的人,无不是百舸争流,各显手段,处心积虑的想要在未来的朝堂上拥有一席之地。 至于霍光这样野心勃勃,想要在将来拥有自己舞台的人物,更是已经开始谋划着天子驾崩后的世界,并为之落子。 显而易见,想要在未来,太子登基后,站稳脚跟。 军权,特别是可以为他出头说话的军权,至关重要! 而韩说所言,确实有道理! 漠南,随着羊毛与牲畜贸易的兴盛,已经渐渐成为了帝国版图的重要一环。 而且,其继续发展下去,有在将来自给自足的潜能! 若霍系可以控制和掌握当地的资源,建立权威。 那么,就有可能在未来,在得到鹰扬系默许后,登上帝国权力顶峰。 而他霍光就有机会拜相,成为帝国的执掌者! 考虑到太子性格软弱,极易被人影响,那么他霍光就有可能成为像国初的曹参那般的权相——政令、法令自丞相出。 只是…… 霍光抬头看向韩说,问道:“韩公如此苦心,所图的又是什么?” “韩文如今已是雁门太守,如今又欲以韩增为护羌校尉……” “明公所图甚大啊!” 韩说听着,咧嘴一笑:“怎敢与都尉宏图大志相比?” “说,只是想守住这祖宗基业罢了!” 韩文为雁门太守,韩增再为护羌校尉,自己的女儿韩央若有幸再给那位鹰杨将军生下几个儿子。 那么,老韩家未来的地位就稳了。 说不定,将来可能还有机会,窥伺丞相之位——假如那位鹰杨将军不想入朝为相的话。 而这完全是有可能的。 届时,韩家便可以实现连续五代列侯的伟业! 只是想想,韩说都觉得刺激! 可惜,霍光根本不信韩说的话。 因为,过去数十年的例子已经证明——韩说的嘴,骗人的贵! 就不谈别的了。 那江充、苏文与马家兄弟还有阳时主,过去和韩说关系多好? 特别是江充,传说和韩说还是同榻之交,据说一度如胶似漆。 韩说甚至还曾将自己的爱妾送去给江充享用,只求江充一笑。 但现在呢? 江充、苏文、马家兄弟怕是骨头都烂掉了。 而江充却反过头来,和那位曾经恨之入骨的张子重好的不得了。 儿子成了人家的迷弟,女儿更是送到其身边,任由其享用! 霍光岂敢信韩说? 他可不想被这个家伙卖了! 但,也不好直接拒绝,毕竟,韩说还是很有用的! 旁的不说,他控制的执金吾与卫尉衙门,便是未来数年内,这长安城内最重要的机构。 所以,霍光只好浅笑一声,道:“韩公请容我考虑考虑……” 韩说笑道:“都尉慢慢考虑,某家不急……” 心中却已是冷笑连连,暗道霍光胆小,根本没有乃兄霍去病一成的果决! …………………… 玉门关。 张越登上这座城塞的城头,远眺西域。 只见风雪漫天,狂风呼啸。 他伸出手,迎着风雪,满意无比的对左右道:“大丈夫,当如是哉!” 李广利既去,这河西就是他的地盘了。 而有了河西,西域自然是囊中之物。 当然,现在,西域还吃不下,也吃不了。 得慢慢来,先把河西这边的事情搞定,让河西拥有自给自足的能力,简单的来说,就是种田! 时间不需要多! 三年足矣! 屯田三年,精修内功后,就可以进军西域。 正文 第一千零九十三节 居延(1) 居延塞,大汉帝国王冠上最璀璨的明珠! 几乎没有之一! 它是如此雄伟壮观! 以至于,隔着数十里,也能清楚的看到这个西元前人类最大最强要塞群的景观——数十个堡垒,延绵成群,形成一道铁闸,将整个居延泽锁在其中! 而这还仅仅只是居延塞的表像。 欲一窥其全貌,就必须将视界再拉大数百里。 那么就可以清晰的看到这个人类历史上迄今为止,规模最大、塞堡最多、布防区域最广、最强大、最可怕的要塞群——汉居延要塞群! 仅仅是主要塞群,就足足有七个之多! 它们环绕着居延泽,像一把把大铁闸,将这个战略要地以及匈奴人从浚稽山方向突袭河西的道路全部锁死! 以当前的技术条件来说,这个地球上,不可能有任何军队或者国家,可以攻陷这一要塞群! 不需要看别的,只需要打开电脑,去网上查查,考古学家在居延地区发掘的汉代障塞遗迹数字,你就能知道,居延的规模庞大到什么地步了?——仅仅只是用于标识发现的居延汉塞的编号,就从A排到了T。 分布区域长达三百五十公里、宽度超过七十公里,遍及内蒙古额济纳旗、甘肃金塔。 已发掘的要塞群,完全符合史书上的记载。 其中最小的一个要塞群,都拥有至少十个以上的烽燧堡和三个以上的塞城。 最大的卅井塞,拥有三条纵横交错的烽燧堡垒,大大小小的烽燧台、塞城、军堡数百个之多,以至于考古工作者为其作的简介文字加起来竟然有几十页之多! 其中,历史名城、大塞无数。 譬如黑城塞、遮虏塞,都是卅井塞的组成部分。 而现在,张越眼前所见的,不过是居延要塞群中的中等塞群——珍北塞,一条沿着弱水下游北岸布防的要塞群。 全长不过二三十里,只有十几个烽燧台、塞城。 即使如此,在张越眼中,这个要塞群,也依然壮观无比。 高大的烽燧台,沿着弱水,矗立在其左岸,将沙漠与戈壁拦在其外界。 而雄伟的塞城,则每隔三十里,必建一个。 使得整个弱水,都被一道铜墙铁壁所封锁。 确保了匈奴人要是发疯来攻,那么横渡了浚稽山与大漠的匈奴骑兵,绝对无法在这里轻易获得半点补给——他们要嘛来撞这坚固的珍北塞,要嘛就渴死、饿死在戈壁与荒漠里。 这是非常成熟的防御思路,在后世被沿用到明朝——明朝的九边防御,也是沿袭的这个思路——用要塞和烽燧,将水草圈起来,把戈壁与荒漠丢给敌人。 不过不同的是,大汉帝国的居延塞,防御性质要弱于进攻性质。 居延要塞群,在过去三十年里,其防御属性能发挥作用的次数不超过十次。 而汉军以居延为基地,主动出击的次数,却多达上千次! 大规模的出击次数,更是超过了十五次! 和秦始皇建万里长城,不是为了防御匈奴、林胡、东胡,而是为了进攻一般。 汉建居延塞与河西边墙,也是为了更好更快的打击西域、漠北方向的匈奴。 所以,张越在这些烽燧、塞城身上看到的更多的是进攻意味浓厚的特征。 譬如,宽大的道路、塞城前平坦的草原,以及围绕塞城与烽燧台之间密布的农田,甚至连塞城的城门与烽燧台之间的道路,都格外宽大。 这些都是为了进攻而准备的,都是为了让大军可以更快的通过这些地方,打击匈奴而设计的! 唯一让张越不太满意的是,绿化做的不够。 珍北塞沿弱水下游而建,临河而立,但两岸的植被,因为人类活动与农业活动,而受到了很大打击。 在不少地方,河堤两岸都是农田。 这就有问题了。 沿着珍北塞,继续向前,一天之后,就进入甲渠候塞的范围。 这个要塞群,沿黑水西岸而建,东与珍北塞相连。 在这里,情况更加严峻,为了发展农业生产,大批湿地都被开垦为农田,由要塞群的士兵负责种植,产出则作为军粮使用。 而甲渠候要塞群,延绵上百里,需要供给数万军民。 自然是压力极大,对环境的破坏也比较严重。 这让张越忍不住皱起眉头来,他自不是什么极端的环境保护者。 在他眼里看来,环境是为人的需求、生存与发展而存在的。 后世的那些小动保、极端环境保护者,在他眼里和傻13没有多大区别。 但,环境破坏要是太严重,代价也是很惨痛的。 旁的不说,如今的居延地区,可是河西之肺,《禹贡》颂曰:形如月生五日,后世的卫星遥感图像上看,古居延遗迹,仿佛一个人的肺一样,可惜,这个肺已然枯死了,变成了沙漠,只留下了一道道古河道与古湖泊的痕迹,而这些痕迹也将渐渐为沙漠所掩埋,最终消失不见。 张越可不希望未来的事情重现。 因为,一旦绿洲变沙漠,湖泊变戈壁,湿地成荒漠。 那么现在的一切,都将不复存在。 哪怕只是考虑到眼下,水土保持,对于农业开发和城塞也有着莫大好处——至少,不必担心洪水泛滥或者干旱侵袭。 故而,一路走,张越一路在心里构思着未来的居延绿化与植被计划。 这些事情,对旁人可能是难题,但对张越却是小菜一碟。 有着空间在手,反转不过覆手而已。 唯一需要考虑的,大约就是如何行事、布局罢了。 与环境相比,人的问题,显然更大! 从珍北塞一路走来,直至这黑水河的甲渠候塞,张越一路所见,这居延防区如今一片萧瑟、悲凉。 几乎家家戴孝,户户哀伤。 “李广利真的给我留下了一个好大的烂摊子啊!”张越摇着头,感觉有些心累。 天山北麓脚下那一战,看上去李广利不过折损三四千。 但关键是,损失的皆是精锐,而且俱是这居延军民。 特别是居延都尉的折损,太过惨烈了些! 两千余人阵亡,余者尽数不同程度的冻伤。 现在,李广利拍拍屁股,回了长安,而张越则成为了接盘侠。 在他接过了河西四郡的地盘和势力的同时,也接下了这个烂摊子。 贰师军与居延都尉的抚恤、赡养,伤残将士的安置,都得他来处置了。 当然,张越也可以甩锅给李广利,让这些将士与遗孀去找李广利负责。 但问题是,张越清楚,这样做的后果,只会有一个——这些可怜人将无人过问。 回了长安,自身难保的李广利,怎么有这么多资源和能力来照顾这些人? 撑死了,最多救一下那些军候以上的军官。 中下层的将士,统统将成为牺牲品。 而这个例子一开,未来就好看了。 想想看,若为国而死,为国战而负伤的人,却得不到抚恤、安置与照顾。 下次战争,谁还肯为国效命,奋勇作战? 怕是将变成孔子放逃犯后的鲁国——人人怯于国战而勇于逃命。 所以,这个盘,张越不接也得接! 不仅得接下来,还得把事情处置好! 不说让人无话可说,起码也得过得去,不能发生烈士遗孤、伤残将士因为活不下去而自杀的悲惨事情! 那样的话,张越这个鹰杨将军恐怕要在河西四郡士民心中威风扫地,颜面尽失。 但,这个事情想要做好,千难万难。 资源、金钱、制度、政策,缺一不可。 且涉及方方面面,牵涉到无数利益,一时间张越都有些毫无头绪,只能是一边走,一边观察,一边思虑。 正文 第一千零九十四节 居延(2) 沿着甲渠候塞一路向北,半天后就进入了汉居延的核心要塞群,同时也是居延城的所在——卅井塞的黑城塞下。 坚实的城墙,宽大的城门,密布城头之上的床弩、箭楼,无不昭示着这里的特殊。 这里就是过去李广利的老巢,汉军在整个河西的军事重镇——汉居延治所。 居延都尉、贰师将军官署皆在此地。 未来,鹰杨将军官署也将移师于此。 概因,这里是距离汉匈战场前线最近的汉家城市。 同时也是一个非常适合囤积重兵的地方。 富饶的居延泽,延绵数百里,五条河流,汇聚于此,整个祁连山以西的水系的最终归宿,也都在这里。 只是,如今,此地有些萧条。 除了城楼上的士兵外,城塞冷冷清清的。 张越直抵城下的时候,也只有一个校尉出来迎接。 “末将黑城校尉郑敢拜见鹰杨将军!”这位黑城校尉郑敢,是一个年纪三十多岁的粗壮魁梧大汉,留着浓密的络腮胡子,脸黑的和泥炭一般的男子,只是,他看上去似乎没有什么精气神,说话都是有气无力的样子。 张越看着,眉头微微一皱。 他意识到,问题恐怕比自己想象的还要严重! 连黑城塞校尉这种级别的高级军官的士气与情绪,都受到如此大影响! 恐怕,底层的士卒中,绝望的情绪,已然彻底蔓延开来了吧? 故而,张越立刻就知道,他应该做什么了? 撒钱! 黄金开路,五铢钱为道,这是最有效也是最简单的办法。 可惜,摸了摸了口袋,张越也只能无奈的叹了口气。 他现在能动用的资金,连一千金都不足! 鹰扬旅带来的,也最多不过百来金。 而这居延的阵亡、受伤士卒的抚恤、赏赐和激励,需要的资金是一个天文数字。 保守估计,要做到基本安置和抚恤,完成最基础的奖励,至少也要数万万金钱以及与之相当的财物、土地。 而能做到这一点的,除了大汉王朝,没有第二个势力。 可惜,现在,朝堂诸公怕是连半点要做这个事情的兴趣也欠奉。 毕竟,在这位大人物眼中,这居延的军民,与他们一毛钱干系都没有。 李广利的屁股,凭什么叫他们来擦? 至于天子? 若没有人提醒他,并极力进言,劝说。 他恐怕也会乐得假装不知道这个事情,能拖就拖。 拖死了最好! 这是高居庙堂之上的肉食者们的本能反应。 除非搞出了乱子,否则,真的没有人会来关心,这些曾经的李广利死党的命运。 这就是小人物的悲哀了。 在大人物眼中,升斗小民,只是数据罢了。 这不是张越自己脑补瞎猜,而是两世为人,亲眼所目睹的种种一切所知的事情。 统治阶级,是这个世界上最强大的力量。 但同时,它们也是最腐朽的! 腐朽程度,与文明程度成正比。 譬如,最坏的奴隶制也比最好的氏族制好。 同样的道理,最坏的封建制,也比最好的奴隶制好。 而最坏的资本主义,百倍强于最好的封建制度! 只需要将工业革命时期伦敦、巴黎底层童工的悲惨,再乘以一百,大概就是当代底层农民的生活日常了。 后世有句诗说的好——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 在这个时代,农民再怎么勤奋、努力、节省,一旦天灾人祸,甚至哪怕只是一个小小的变动,就极有可能落得破产,卖儿卖女卖妻卖自己的下场! 而汉家在居延,实行的是兵民一体。 居延都尉、贰师军的将士,大部分都是定居于此的职业军人。 他们将脑袋拴在裤腰带上,跟着李广利出生入死,大部分人都不是为了什么家国大义。 而是为了拿赏钱回家,喂养妻子父母。 如今,他们舍生忘死的拼杀,却不能换来任何赏钱。 他们的牺牲,他们的付出,都有被遗忘的可能。 这对这些家庭而言,堪比最重量级的灾难。 相当于关中大旱、河洛洪灾。 若不改变这个局面,明年开春之时,居延,这一帝国在河西最重要的军事、经济、农业重镇,恐怕就会出现难民潮了。 无数人会用脚投票来逃离这个地方。 不为什么? 因为,他们的负担实在是太大太大了! 张越在来前,就已经拿到了李广利方面交接的资料和各类档案。 所以他知道,别看居延泽这数百里膏腴之地,物产富饶之所,就以为生活在这里的百姓与人民的生活很轻松了。 事实上,恰恰相反! 居延百姓的负担,冠绝天下! 他们种的粮食,他们生产的布帛,他们制作的酱料,他们辛辛苦苦砍伐的柴禾,乃至于水里抓到的鱼,森林里猎获的禽兽! 只要是有产出的,都将被居延官府剥削! 而且,不是一般的剥削。 他们的负担,是内郡农民的三倍以上! 没为什么,因为这里是居延,汉家在河西的进攻基地,大汉精锐驻屯之所。 这些百姓,不仅仅要养活自己,还得养活两万以上的脱产军人在此屯驻时的基本开销! 而居延的常住百姓,即使算上军人,总人口也未超过二十万! 换而言之,他们需要每十个人就供养一个士兵及其战马! 虽然朝堂会调拨资源,丞相府、大司农,都会尽可能的将物资转运到此。 但,从内郡转运物资,耗费太高了。 若非战争期间,这种输血行为不会太多。 当然,居延还可以指望河西四郡及河朔地区的补给。 但…… 这些地方,本身产出就少,能养活自己,不麻烦朝堂就已经很了不起了。 故而,居延军民,只能靠自己! 自己种地,自己开垦荒地,自己开凿渠道,自己养活自己。 在无尽的艰苦岁月中,生活在此的百姓,唯一可以指望的,只有一个东西——军功! 期望其丈夫、兄弟、子侄,在战争中异军突起,立下战功,然后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将整个家族,从农民直接带飞为贵族。 是故,居延就是一个大兵营。 这里的人,只要男子,从六岁开始就会接触各种武器,并由其父母叔伯教授种种技战术。 二十岁时,就可以尝试参军入伍。 然后,用性命来换取军功、赏钱与爵位。 过去,这条路子一直畅通。 而且,年年都会出现一批幸运儿,带着其家族鸡犬升天,从此成为帝国的将官,至不济也能攒够足够的钱与爵位,让家人过上安逸的生活。 即使是战死、负伤,也能拿到相当不斐,对于普通家庭来说,可能等于十年甚至二十年收入的巨款。 故而,过去二三十年,天下郡国之中,每年都有无数破产百姓、寒门家庭、游侠儿,拖家带口来到居延寻梦。 这里生活虽苦,负担虽重。 但这里是大汉帝国普通人最容易迁跃自身阶级的地方。 但现在…… 这个循环被打破了! 李广利兵败天山,由之造成连锁反应,导致李广利与他的嫡系,只能壁虎断尾,将整个河西都抛弃了,匆匆忙忙赶回长安去收拾残局。 而河西四郡,包括这居延塞军民,统统成为了弃子。 老实说,若无张越这个接盘侠恰到好处的出现,居延军民的命运,将是悲惨的。 朝堂方面,可能会争斗不休,并持续数月甚至数年。 在这段时间内,他们将会是大汉帝国的被遗忘者。 不会有人关心他们,也不会有人关注他们。 直到,一切争斗落幕,胜利者出来收拾残局。 到那个时候,那位胜利者,可能会随便丢点东西出来收买人心。 但在那之前,居延军民,将在绝望与痛苦中,度日如年。 这可不是什么开玩笑的话,而是事实! 历史上,李广利兵败漠北后,居延、轮台,甚至整个河西,都成为了帝国的弃子。 时间长达数年,直至昭帝登基,霍光掌权。 在这个过程中,河西守军和西域汉军的境遇,只能用一个惨字来形容! 轮台都尉赖丹,被龟兹王所杀。 楼兰王倒向匈奴。 大宛王国脱离汉室控制。 除了乌孙,因为有和匈奴有不可调和的矛盾外,整个西域一夜变色。 曾经人人惧怕的汉军、汉人、汉商,成为了西域各国可以随意欺凌、劫掠、杀戮的对象。 心里面想着这些事情,张越就有了打算。 他现在确实手里头没有资源,也没有带什么东西来。 但有一个东西,他却可以现在就可以拿出来。 那就是希望! 以他鹰杨将军英候的身份,以他的战功和成就。 他确实可以将希望重新带回来,让居延的颓废与凋敝消失。 但问题是…… 在不知道长安动静和决定前,贸然这样做,万一最终被打脸? 仔细想了想,张越忽然笑了起来。 因为他想到了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假如,居延汉军的抚恤、封赏的开销里,有一大半甚至全部都不需要朝堂买单呢? 顺水人情,那个不知道做? 而现在,张越知道,有一个冤大头,肯定愿意也必须给他买单。 于是,他再看向眼前的郑敢,这个黑大个,在他眼里也变得可爱起来。 “郑校尉,请校尉召集全城军民……”张越笑着道:“本将要话要说!” 说这些的时候,张越的眼中,闪现着无比自信与从容。 正文 第一千零九十五节 帝国主义(1) 在一阵紧张的号角声中后,黑城塞的数千军民,聚集到了塞城之中的校场。 这里是黑城塞军民过去聆听将军训导、天子诏命的地方。 只是与曾经的兴奋与激动相比,如今的黑城塞军民,人人垂头丧气,一副有气无力的模样,眼神涣散。 与过去的情况形成了天壤之别。 张越站在城楼上,看着这一切,眼神之中闪过一丝叹息。 曾几何时,居延就是大汉帝国最尚武的地方! 百姓闻战而喜,闻和而丧。 但现在…… 他们的心,伤了! 于是就死了,哀大莫过于心死。 这就是现在的居延军民的状况! 付出了巨大代价,却没有得到回报,这就和农民辛辛苦苦劳作一整年,结果倒欠官府与地主三十年田税一样凄惨。 一念及此,张越就上前一步,俯视着整个校场的军民。 然后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用自己所能发出的最大音量拱手道:“诸位居延父老,吾乃英候张子重!” 张越的全力一喊,自是极为震撼。 经过强化后的声道所发出来的声波,几乎堪比狮虎咆哮,宛如雷霆一样,迅速的传遍这宽敞的校场。 无数人纷纷抬头,看向了城楼。 然后,他们就看到了,一个身着甲胄,看上去清秀修长的年轻将军。 错非是其自我介绍实在太过震撼,恐怕无人会有什么尊重之色。 下一秒,整个校场内,立刻就嗡嗡嗡的议论起来。 “英候?张蚩尤吗?” “张蚩尤不是传说三头六臂,额生神目吗?” 无数不解、疑惑,酝酿于人们心头。 但看着那位站在张越身侧的黑城校尉郑敢,他们才有所相信。 只是,传说与现实的反差,确实有点大! 看着城头上那位身形并不粗壮的年轻将军,许多人都有些狐疑。 张越见着,呵呵一笑,再次扬声道:“吾奉天子诏,巡行河西,督查不法,陛下授我以白旄黄钺,节制并州上下,凡军国内政外务,皆在吾所辖之中!” “父老如有冤屈,尽可来告我!” “吾将于黑城塞中设衙,受八方冤屈!” 此言一出,顿时便让无数人的眼睛立刻就红了起来。 “将军!将军!吾等有冤啊……”数不清的人立刻就大叫着跪下来叩拜。 其中,大多数都是伤兵、遗孀。 而这黑城塞中的军官的眼睛,也在这一刻亮了起来。 特别是那位黑城校尉郑敢,几乎是在刹那,就活了过来。 作为高级军官,郑敢的正治敏感性,自是极高的。 他很清楚,自己身旁这位鹰杨将军的话里,隐藏着的意思:那就是——这位鹰杨将军要来接盘。 他要接下李广利留下来的烂摊子。 不然,就不会有那一句‘父老如有冤屈,尽可来告我’。 表面上听,似乎只是巡查不法。 但实则,却是挑明了干系——大家的事情我知道了,我会上书天子,给大家说话的。 这实在是难能可贵! 更是雪中送炭啊! 当下,郑敢就长身一拜,对张越拜道:“将军仁义,敢谨代这居延上下谢之!” 居延二十万军民,若没有这位鹰杨将军到来,这个冬天恐怕不知道要出什么乱子! 反正,郑敢在之前,都已然绝望了。 他甚至都准备好了毒药,事不可为,便只能以身许国,也算偿报天子的恩德——食君之禄,忠君之事! 现在,这位鹰杨将军到来,还摆明车马,顿时便让他有种在落水之时得救的感觉。 张越却只是微微一笑,便上前扶起郑敢,道:“校尉言重了……” ………………………… 接下来数日,张越便在这黑城塞内,设下官署,打起鹰杨将军的旗号,署理内外事务。 前来诉苦、鸣冤者,络绎不绝。 除黑城塞外,远近军民也纷纷来此,很快就扩大到了几乎整个居延塞军民。 张越一边频繁接待来自的军民,一边整理着他们的文档。 于是,便拿到了第一手详细资料。 然后他将这些数据整理好,略作介绍,便命人快马飞报长安。 同时,他有意无意的暗示甚至宣告居延军民——他们的事情,鹰杨将军管定了。 而且,该有的抚恤、赏赐、爵位,一点都不会少! 有了他的保证,居延塞上下军心民心,一下子就稳定了起来。 正常的军事训练,也得以开展起来。 居延内外的大小将官,也开始正式接受和听从他的命令。 虽然,他迄今依然没有得到天子正式诏书,拥有管辖河西上下,节制内外军事的权力。 但,却也没有人计较这些事情。 只是…… 张越也很清楚,一旦开春,朝堂的赏赐、抚恤未能正常下来。 那么,居延军民的反噬,肯定会汹涌而来。 好在,他已有了十足把握。 当今天子必然同意他的计划! 因为,没有人会拒绝一个不用自己掏钱包,还能解决问题的计划! 所以,在居延局势稳定,他大权在握后,便开始发号施令。 首先,就是重组居延都尉。 天山一战,居延都尉与贰师军皆受重创。 七成以上的士兵,被严寒冻伤,轻则失去几根手指、脚趾或者耳朵,重则丢了胳膊、大腿。 这些人,自是再也无法执行正常的军事任务。 所以,必须予以安置。 然而…… 没有了手指、脚趾,甚至胳膊、大腿,他们还能正常做农活吗? 答案,必然是否定的。 哪怕是轻伤者,也无法与正常人一样。 这亦是他们为人抛弃,甚至连李广利都不敢再管的缘故! 上万伤残士兵的安置,哪是那么简单的事情? 纵然李广利全盛时期,即使发动整个李广利集团的力量,恐怕也是吃力无比。 何况是现在? 朝堂亦然,一万甚至更多的伤兵,及其赏赐抚恤所需要的资源,不比一场大型战役少。 在国库捉襟见肘的当下,是没有这么多资源与人力物力的。 好在,张越还是有些小机灵的。 他首先将重伤兵进行了安置——他将这些人组织起来,编为居延教导校尉。 让他们继续留在军中,作为教官,教授新兵军伍知识、阵列之法。 这个事情,是相当适合他们的,也是为他们量身定做的工作。 如此,这些人便可以继续留在军中,有军饷和俸禄,加上未来的抚恤、赏赐以及军人优待,养家糊口是没有问题的。 而剩下的伤兵,张越则再次进行甄别。 首先选出了伤势不重的伤兵,这些人基本都只失去了一根手指或者有几根手指、脚趾灵敏性不足。 这些人自是继续从军没有问题。 最多只需要做些康复训练,大抵就能和常人无异。 不过,这些人的数量很少,反复甄别后也才有两千来人。 张越就以他们为基础,对居延都尉进行重组。 而剩下的伤兵,就有些尴尬了。 他们的伤势既没有严重到彻底丧失劳动力,但继续从军或者进行正常生产生活,又远不如正常人。 他们的安置,是最大的困难与难题所在。 因为,他们的数量实在是太庞大了,总人数高达七千! 为了安置他们,张越也是头发都掉了许多,才勉强有了些想法。 只是,还得等开春,才能知道结果。 …………………… 长安。 贰师将军李广利与他的军队,终于回到了这座曾经让他们每次归来都兴奋莫名的城市。 只是…… 这次归来,包括李广利在内的所有将帅,都是毫无颜面。 他们,甚至没有举行任何庆典,甚至没有在白天入城。 而是借着夜幕,悄悄的从章城门外,灰溜溜的进入长安城内。 即使如此,当他们入城的刹那,整个长安的视线也迅速聚焦过来。 “贰师将军,居然还有脸回来……”数不清的眼神,从李广利和他的部将身上扫过。 对长安人来说,李广利这次真的是丢脸丢大了。 举全国之精锐,对付匈奴一部,结果却是灰头土脸。 更不提,在那之前数月,张蚩尤可是只带了几千人马就按着整个匈奴在地上摩擦。 封狼居胥山,禅姑衍山,甚至还从容不迫的逼迫匈奴人交出了大量赎金与从前被俘被掳的汉家士民。 反观李广利呢? 简直是废物! 讲真,要不是李广利是趁着夜幕入城,说不定还有臭鸡蛋和烂菜叶子会欢迎他。 纵然如此,长安人的眼神,也让李广利难受无比。 所以,他入城后,急匆匆的回了海西候府。 并立刻闭门谢客,关紧大门。 然而,李广利想要清静,这是不可能的事情。 在其入城的刹那,御史台的御史,就将雪花般的弹章,送到了天子面前。 短短半个时辰内,天子就收到了上百封御史弹章。 旋即,自丞相刘屈氂以下的三公九卿,纷纷跟进。 没办法,这是李广利必然要面对的情况——他身上的罪责太多,责任太大。 讲真,错非是之前天子态度缓和了。 否则此刻,李广利受到的就不止是这么点弹章了。 弹章内容,也不会只集中在其‘轻敌冒进’‘丧师辱国’这种不会伤害到李广利性命的方面了。 纵然如此,李广利闻讯后,也只能立刻驱车入宫,在宫门口负荆请罪,长跪不起。 这是他必须要做的事情。 天子没有立刻召见他,而是选择将李广利晾在建章宫的宫门口。 这一晾,就是足足三天! 正文 第一千零九十六节 帝国主义(2) 在建章宫门口,常跪三日。 纵然李广利有着铁打一般的身子,也早已经支撑不下去了。 错非是宫里面的宦官和守门的军官,害怕堂堂贰师将军跪死、冻死在宫门口,惹来麻烦,悄悄的给李广利一些食物,甚至在半夜,给他一条狐裘取暖,要不是宫里面的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对这些人的行为装作没看见。 此刻李广利不是饿死,便是已经冻死了。 即使如此,他也差不多到了极限。 能撑到现在,全靠毅力在支持。 终于,一个熟悉的身影,走到了李广利面前。 “将军,陛下有诏,请将军入觐!”尚书令张安世走到李广利跟前,将一条厚实的狐裘大衣,披到李广利身上,又让人端来一碗姜汤水,让李广利饮下。 喝下滚烫的姜汤水,李广利终于有了些生色,他对张安世一拜,苦笑着道:“多谢尚书令关照!” “将军言重了……”张安世看着李广利的模样,也忍不住起了些恻隐之心,想起自己父亲当年的遭遇,于是道:“好叫将军知晓,两个时辰前,鹰杨将军张子重的奏报,呈递到了陛下面前……” “陛下阅之,龙颜大悦,故命下官来此面诏将军!” “哦……”李广利听着,赶忙再谢道:“多谢明公提醒!” 心里面忍不住猜测起来,那位鹰杨将军究竟在给天子的奏疏里讲了些什么事情? 以至于天子竟然不过两个时辰,就想着要召见他了? 但他不敢多问。 因为,他知道,张安世提醒他是好心,而非义务。 而且,张安世与他非亲非故,之前甚至还有些不愉快,能做到如此地步,真的是很难得了! 自己也是今非昔比,不能再肆意的浪费和消耗自身为数不多的同僚好感了。 所以,李广利只是默默跟上张安世的脚步,紧了紧自己身上的狐裘大衣,踏着厚厚的积雪,一步步走向熟悉的宫阙。 大约两刻钟后,李广利复又见到了熟悉的温室殿。 前面,张安世已推开殿门。 李广利感觉到,宽敞的大殿上,无数眼神都聚集在他身上。 与过去不同,曾经他在这里,接受到的唯有仰视与惧怕。 而现在,这些人的眼神,肆无忌惮的在他身上打量,活像着西域荒原上饿极了的狼群发现一头落单的野马的情况。 这些眼神,充满了敌意。 要不是那高高的御座上,端坐着的身影存在,李广利怀疑,他们甚至可能会直接扑上来,将自己撕碎。 这让李广利心中不由得生起了些悲凉激愤的情绪。 转瞬,他就将这些情绪统统埋葬,丝毫也没有外泄出来。 因他明白,那是取死之道! 强如当年的大将军长平烈候卫青,尚且需要在长安时,讨好与逢迎他姐姐李夫人。 何况是他这个败军之将,丧师之帅? 于是,他低着头,要多悲惨就有多悲惨的踉踉跄跄的走入殿中,来到天子御座之前的台阶下,长身俯首,以额贴地,三叩首拜道:“臣广利有负陛下重托,特来请罪!愿陛下罚之!” ………………………… 端坐于御座之上的天子,俯视着叩首于自己面前的李广利。 心中无悲无喜,脸上无风无浪。 仿佛跪在他面前的,根本不是他曾器重的贰师将军,他的爱妃临终前托付的胞弟。 倒像是一个路人。 他微微开口,轻声道:“将军既然归来,那就请先坐下吧!” 天子侧头吩咐了一声:“来人,给海西候赐座!” “诺!”便有尚书郎自御阶而下,将李广利请到一侧,为他铺好席位,道:“君候请上座……”便恭身退下。 李广利看了看自己身周,然后千恩万谢的坐下来。 因他所在位置,恰好位于太孙刘进身侧,在他对面的正是他的姻亲刘屈氂。 坐席位置、排序,素来是帝国正坛上最重要的信号。 而天子命他坐在此地,传递出来的信息,无疑相当之多。 首先,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天子没有放弃他! 不然,此刻他应该在的地方,起码都是这殿中的边边角角。 就如当年条候周亚夫触怒先帝后,先帝连刀叉都不给周亚夫准备,赤裸裸的羞辱和打击这位功臣。 于是,朝野大臣马上闻弦歌而知雅意,条候集团瞬间灰飞烟灭。 现在,他还能坐在太孙殿下身边,这简直就是皇恩浩荡啊。 于是,在坐下来后,李广利立刻就对身侧的刘进恭身再拜:“微臣拜见太孙殿下,殿下千秋万岁!” 刘进听着,微微一笑,轻声道:“将军免礼!” 内心却是爽的不行! 过去李广利回京之时,何曾如此有礼数? 不过,心中念头一转,刘进立刻就恢复了云淡风轻的神情。 李广利算个p? 他的大臣张子重,才是真正的牛逼! 但李广利依然是诚惶诚恐的对刘进再拜首。 这时,御座上的天子忽然开口问道:“海西候……卿来的正是时候……” “朕刚刚收到了鹰杨将军的奏疏,正要向海西候咨询……” 李广利闻言,马上就起身,匍匐到殿中拜道:“陛下请说,臣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天子微微一笑,对身侧的张安世道:“尚书令,将鹰杨将军的奏疏去给海西候拿去……” “诺!”张安世微微一躬身,然后从天子手里接过一纸奏疏,然后走下御阶,来到李广利身边,将之呈递到李广利手里。 李广利接过来,对着天子再拜,道:“臣斗胆先览!” 天子见着,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李广利这才敢将奏疏摊开来,低着头,借助着殿中的宫灯看了起来。 只看了第一眼,李广利的神色就完全变了。 直至看完最后一个字,他脸上的震撼与惊讶之色,依旧没有褪去。 心里面,更是有着数不清的情绪在翻滚、翻腾。 概因,这奏疏上所言之事,简直是……出人意料。 这奏疏之中,只说了一个事情,那就是居延及河西汉军阵亡将士及伤残士兵、有功之士的抚恤、赏赐与安置。 其上,罗列数据,将河西汉军的现状与军中不满,都做了描述。 更将阵亡、伤残、有功将士,都罗列了数字,详细到其所属部队、所负责的战区及其功劳。 更列举了好几个代表。 有基层士卒,中层军官,高级校尉、都尉等。 看似没有用任何文笔,甚至没有渲染任何情感。 但这些数字以及所举例子的军人家庭情况,却让这些文字每一个字都显得格外沉重,犹如重锤一般敲打在李广利心里,让他羞愧难分,恨不得找个缝钻下去。 概因,这些人,本是他的部下。 他也本该负责到底! 然而,为了自己和亲信、嫡系的荣华富贵,李广利选择当了一个可耻的逃兵! 他丢下了曾经对他无比信任的部下,带着贰师军的部分力量,像受伤的孤狼一样,可耻的夹着尾巴,从河西逃回长安。 而将那些人丢在原地。 虽然曾经自我催眠过,朝堂和天子不会不管他们。 但实际上,李广利知道——若无意外,朝堂和天子绝不会管他们! 他们甚至可能会希望出现意外——这样才有机会赖账和甩锅。 若奏疏内容,只是如此,李广利也不会这样震惊。 提出问题,人人都会,难的是在提出问题的同时,解决问题。 而那位鹰扬将军在这奏疏里做到了。 而且,其想的办法,让李广利都忍不住拍案叫绝! 放下手里的奏疏,李广利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心中忍不住哀叹:“既生利,何生毅!?” 曾经,他是汉家最顶级的大将! 虽然,在成就、资质与战功上,拍马也不及前代的双子星。 但在这个名将陨落,猛将不出的时代,他独领风骚十余年。 镇压了整整一个时代! 然而,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他曾经引以为傲的所有,都被一个新贵碾压。 十余年的军旅生涯加起来的战功,不及后者一战之功。 现在,更连急智与谋略,都被后者秒成渣了! 更让李广利有些难以接受的是——那位鹰杨将军提出来的解决方案,并不是他所开创的。 而是一个在历史上早已经被人实践过的方案。 一个曾经在中原大地,让六国闻而变色的政策。 那鹰杨将军提议——请陛下授臣以职,许臣遣使以问罪匈奴,必令匈奴诸王纳金而偿,献牲畜皮毛、玉石珍宝,以解河西、居延之急,如此国库不出分文,而百姓不加一赋,而军赋用饶! 显而易见的,这就是当年张仪治下的秦帝国对东方六国屡试不爽的绝招——讹诈! 秦人曾仰仗其兵强马壮的国威,威吓齐国,使之不敢救楚,又威吓利诱楚国,拆解齐楚同盟。 然后反身坑死了楚国。 在中原,秦人更是毫不犹豫的挥舞大棒,敲诈韩、魏,威吓赵、燕、齐。 就是靠着这样东敲一下,西敲一下。 秦人生生的将六国敲得生活不能自理,终为后来的大一统奠定了基础。 想到这里,李广利忽然愣住了。 因为他忽然发现,貌似在当代,可以胜任这项工作的,似乎除了那位外号蚩尤的张子重,没有第二个人选了。 只有他才有那样的威势,才有那样的本钱,才有那样的自信,来做这个事情! 其他人,都不行! 除非…… 冠军景恒侯复生,不然这个世界就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人选了。 想到这里,李广利就垂下头来,喃喃自语:“看来,吾真的是老朽喽!” “荀子曰: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吾不能至此,张鹰扬可矣!” 这样念着,李广利就长身拜道:“未知陛下有何相询者?” 天子淡然一笑,道:“朕想问君候,张鹰扬之策,可有可行之处?” 这个问题一出,无数人的目光都聚焦到李广利身上。 盖因,在这个殿上没有比李广利更有资格回答这个问题的人了。 其中,更有许多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人,在心里狂喊着:“打起来,打起来!” 他们热切希望,李广利能说出‘臣以为鹰杨将军所议不妥’之类的话来。 如此,贰师系与鹰扬系,必将大打出手。 届时他们的机会就来了! 联合鹰扬系,胖打不知天高地厚,忘恩负义的贰师系。 然后将贰师集团的残骸吃个干干净净! 这可是他们期待已久的事情。 可惜,李广利并没有如他们的愿,他也没有傻到那个地步! 在心里面,李广利虽然有些吃味,对现在的情况,也感觉很不舒服,总觉得自己要是开口,肯定会失去一个重要的东西。 但他还是开口了。 “陛下,臣以为,若是张鹰扬坐镇居延,总领此事,成功概率当在七成以上!”作为西域与匈奴问题专家,李广利对匈奴人与西域诸国,自是非常了解的! 匈奴人本质畏强服威。 西域各国就更不堪——他们对一切强者,都毫无抵抗能力。 自有史以来,在这些王国成立以来,他们就是强者的附庸与奴隶。 在匈奴还没有崛起之前的年代,这些王国就已经臣服过好几个主人了。 其中最近最知名的就是月氏。 月氏之前,传说有自西而来的异族,曾统治和号令当地。 如今西域的大宛就是那异族的后代。 而楼兰、龟兹、精绝、小宛等国,也与那异族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更不提,如今的匈奴与西域,特别是其西域部分,已在今年的战争中,损失了无数国力与兵力,西域诸国亦受创严重。 现在,传说中的张蚩尤坐镇居延。 以其威慑与强势,恐怕只需要学着当年张仪的手腕,照本宣科的重复一遍秦人的办法。 就有可能吓得匈奴与西域诸国,乖乖奉上那张鹰扬所想要的一切。 黄金、牲畜、皮毛、奴隶、珍宝、玉石,都不是问题! 盖…… 他们已无法再承受,那位鹰杨将军被激怒后的怒火了。 要知道,这位可是不过带几千汉军,就敢撅师万里,封狼居胥,压的整个王庭都俯首的存在。 区区西域,残疲之地,那里有能力有底气拒绝这位的要求? 天子却是听完李广利的话,顿时就呵呵的笑了起来,他看着群臣,道:“诸卿可都听到了?” “连贰师将军都说鹰扬之策可行吧!” 群臣听着,纷纷起身,集体出列叩首:“伏唯陛下能明断万里!” 正文 第一千零九十七节 讹诈(1) 冬去春来。 阳光重新普照大地。 冰雪开始消融,曾经被冻结的河水,现在重新流淌开来。 潺潺流水之声,响遍山涧、峡谷。 数不清的小河,泛滥成灾。 曾被积雪所封闭的天山通道,伴随着积雪的融化,终于开始重新畅通。 嗒嗒嗒…… 马蹄声在峡谷中响起来。 举着匈奴使者的旗帜,数十名匈奴人,小心翼翼的穿越了尉黎与焉奢之间的峡谷,重新进入天山北麓。 他们提心吊胆的靠近尉黎国都渠犁城。 这个城市在去年的战争中,为汉军所攻陷,战后,汉军在此留下了大约三百余人驻守,然后,西域都护王莽看中了此地的绝佳战略位置。 便将西域都护的首府选在此地。 如此,渠犁、轮台便可以形成一个战略犄角,互相掩护。 经过整整一个冬天的建设与抢修,如今的渠犁城城防,基本已经修葺完毕。 王莽甚至从玉门关,搬来了几座床子弩,将之固定到了渠犁的西部与北部城墙上,作为重火力点。 同时,他收拢尉黎军民,并在渠犁城中扶持了一个尉黎王子,以其为号召,重建了尉黎王国。 不过,如今的尉犁王国,已是大汉天子臣下,隶属大鸿胪属国都尉管辖与汉西域都护府辖区的一个政体。 其除了保留了王国的架子外,丧失了几乎其他所有权力。 包括税收、国防、外交。 西域都护王莽亲自坐镇于此,‘指导’了尉黎人民整整一个冬天。 这位旧执金吾,以其高超的手腕,‘循循善诱’‘不辞辛苦’‘不避艰险’,将尉黎人民引领上了新道路。 只一个冬天,尉黎王国内的大部分贵族,就纷纷‘暴卒’‘急病而死’。 而且,这些人临终之前,还都握着都护王莽的手,痛苦流泪的说道:“外臣从前不明王道,不知大义,及遇都护,始知仁义之重,礼仪之大,外臣不肖,请许举家迁之于长安,以沐天子圣德,中国教化……” 王莽自然不好拒绝,于是纷纷从善如流,满足了这些‘仰慕中国’的尉犁贵族的遗愿。 派人将其家族妻子、子侄,送去了长安。 这些人离开之时,真的是感动坏了。 感动的都哭了,而且是真情实感,毫不做作。 于是,王莽便成功的收下了这些贵族离开后留下来的訾产、土地、庄园、牲畜、牧场。 然后,便分尉犁为两县。 天山北麓脚下,为归义县,渠犁城一带,为守义县。 王莽于是将这些人的土地、庄园、牲畜、财产等,统统没收。 然后租给尉犁的百姓与奴隶,仅仅只向他们收取五成的收入作为租税。 这真的是仁政! 让尉犁百姓感天动地,第一时间就忘记了尉黎王与他们曾经的主人。 当这些匈奴人,靠近渠犁城时,他们被自己眼前的一切所震惊了——整个渠犁城附近,都已经变成了农田。 汉朝的官员,带着人马,穿梭于期间,指导着尉黎人播种。 还有骑兵在外围巡视、警戒。 而这些骑兵很快就发现了靠近的匈奴人,迅速的结成一个战斗队形,靠了过去。 为首的军官,更是远远的用着匈奴语喊了起来:“来者何人?” “奉大匈奴日逐王、左贤王,伟大的日月眷顾之人的命令,我等奉命来此拜会贵国大将,递交我主国书……”匈奴使者连忙喊道。 汉军军官闻言,也不意外——汉匈百年交往,互相来往是常事。 哪怕是在元鼎之中,彼此使者来往,也非常频繁。 所以,他打马上前,问道:“有什么能证明你们的身份的信物吗?” 那使者立刻就从怀里取出了一件黄金饰品,象征着孪鞮氏王族身份的黄金狼首。 军官拿过来看了一眼,立刻露出笑容,拱手道:“使者请稍候,容我去通禀都护!” 中国自古礼仪之邦,对于使者,还是非常客气的。 ………………………………………… 居延的春天,非常秀美! 积雪消融后,道路坦露了出来。 阡陌的田野中,人们开始了春耕生产。 张越从空间取出来准备好的粟米种子,都已经被分配了下去。 总计差不多两千石粟米种子,都是在空间里经过十几代繁育,又在这个冬天,被张越特地加强了抗旱能力的良种。 而作为代价,张越将积攒下来的所有玉果,都消耗干净(主要是为了育种,他将整个空间的大部分土地,都在冬天用来播种粟米,而且不止一次的催熟粟米,以收获足够的种子)。 不过成果是喜人的,不仅仅得到了高达两千石的粟米种子! 这些粟米在空间里收获后的亩产,更是高达十二三石每亩! 当然,按照新丰的经验来看,在外界产量起码要减少一半! 没办法,空间是最优化的结果。 而外界现实,没有农药,没有化肥,更缺乏科学管理、育苗。 减产是理所当然的。 不过,哪怕减一半产量,平均亩产保守估计也应该可以达到六石,甚至更多。 比起居延过去,亩产最高不过两石的水平,自是奇迹! 唯一可惜的是,这些种子,不止要供应居延播种,还得给河湟留一半,另外还得留下些作为空间育种的储备。 所以,空间粟种的播种面积,有些限制。 目前来看,最多不过能在居延和河湟,分别播种十万亩左右。 好在,张越还可以播种、栽培空间版的苜蓿、胡杨、沙柳、灌木。 他甚至还在居延的湿地里,找了一种湿地植物——卢苇来培育。 同时,张越还命人从黑水、弱水之中,捕捞鲫鱼、鲤鱼,然后放生到居延泽里,以壮大居延泽的鱼群,为将来的鱼牧业奠基——居延泽,延绵数百里,湿地、湖泊、河流相间,只要发展的好,渔业前途,大有可为! 此外,新丰来的商旅,也开始陆续抵达居延、河湟。 他们带来了,新丰的新型农具——包括曲辕犁、耧车、镰刀、锄头、铁锹。 虽然目前运来的农具,特别是曲辕犁,基本上都流向了河湟(那里的贵二代、官二代、富二代有钱,利润高)。 但张越利用自己的影响力,也截胡了大约一百具曲辕犁来居延。 有了这些曲辕犁的加入,居延的春耕生产工作,一下子就有了保障。 现在,几乎可以确保不会耽误春播的时节了。 再一次的巡视了居延各塞群的春耕工作后,张越回到了黑城塞内。 “西域的大雪,已经消融了吗?”回城后,张越首先关心的就是西域的天气。 “回禀主公,王都护那边暂时还没有相关报告……”田水答道:“不过,倒是有长安使者来报,陛下或许有意要迁范校尉为幕南都护……” “幕南都护?”张越听着,嘴角一笑:“霍都尉终于舍得让范兄动一动了?” “这是好事啊!” 范明友的能力、魄力和格局,都不该被一个护羌校尉所局限。 他应该有更大的舞台。 只是…… 霍光能做出这个决定,着实让张越有些意外。 特别是运作范明友去幕南…… 这个事情本身就值得寻味。 只是,张越远离长安,如今更是已经正式得到天子诏书,以鹰杨将军的身份,兼领并州刺史、守居延都尉,授征伐、讨贼、平乱之权。 在事实上,现在张越已拥有了和过去李广利一样的权柄。 他甚至可以自行策划和决定战和——假如他不需要向长安要经费和资源的话,他随时都可以发起战争。 此外,天子更是直接授权给他,许他在西域与漠北有便宜行事之权。 可以临机决断,只需要事后向朝堂报告。 换而言之,他两个多月前的奏疏内请求的事情,全部被批准! 于是,大权在握的同时,他肩膀上的义务与责任亦越来越大! 所要处置的事情,也越来越多。 河西四郡,甚至河朔、北地、陇西等郡的事务,都要他过目。 居延、西域、河湟的大小事务,他也要过问,甚至亲自裁决。 自然就没有什么精力去关注长安的事情了。 大部分时间,他都是像现在这样,被动听到来自长安的消息。 这也让张越有些庆幸,庆幸他早有预见,在长安留下了人,建起了人脉网。 否则,没有这些人及时传信,可能他得等到天子正式下诏,才恍然大悟‘哦,范明友要去幕南了啊?’。 这无疑是很不利的事情! 将范明友的事情,暂时放到一边,张越问道:“除了此事,长安那边还有什么消息?” “启禀主公,还有就是,似乎陛下已经决定了,要改贰师将军的将衔……”田水小心翼翼的答道:“只是此事尚未有定论……” “哦……”张越听着笑道:“此事迟早会是定数……” “只是不知,传言中贰师将军是要进位何职?” “大将军?还是……车骑将军、卫将军呢?” 自卫青霍去病时代后,汉家的大将将衔便经历了洗牌。 自卫青霍去病后,在职实权大将,不再担任太尉、大将军、车骑将军、卫将军这等有资格统帅全国兵权,号令郡国的超级将军。 于是,这些将军全部出缺! 连带着霍去病曾担任的大司马,也一直空置。 一则,是没有人再有那个资格和脸面出任这些将衔了。 卫青霍去病就像两座大山,牢牢的镇压住了天下大将。 没有他们的战功和实绩的人,就不要做梦想要真的担任出任什么大将军、大司马、车骑将军、卫将军了。 这些将军职衔,于是开始渐渐变成了荣誉性质的追授。 其中,太尉,更是成为了不可能给活人的荣誉! 生者,只能在剩下的将衔里挑。 而且,有一个潜规则——生者若出任这些将衔中的一个,必须放弃领兵权。 简单的来说,就是由武转文。 而,封那个将衔?这里面的学问又很深了。 大将军是一个待遇,车骑将军又是一个待遇,卫将军则又是一个级别。 哪怕是传言,也可从中窥知长安争斗的程度。 “听说是卫将军或车骑将军……”田水答道。 “啊……”张越摇摇头:“若是如此,海西候恐怕不妙啊!” 毕竟,与李广利的贰师将军相比,车骑将军与卫将军也就高了一个级别而已。 将一个实权大将,升上一级,却掳夺其兵权。 再没有比这个更直白的表态了。 这就和当年,先帝将条候升为太尉,却罢其丞相,有异曲同工之妙! 李广利的命运前途,已蒙上一层阴霾! 他随时可能面临退环境的厄运! 这让张越忍不住唏嘘感慨。 不过,他也帮不了李广利了,退环境起码还有命在,还可以在野,还能有影响力和富贵。 正要让田水去将黑城塞的官员们聚集来议事,远远的,张越听到马蹄声响起。 他转身看去,却见一骑北来,急匆匆的跑到张越面前,翻身下马,拜道:“末将奉王都护之命,来报将军:匈奴来使于七日前入尉黎,呈递国书,使者自称:奉匈奴左贤王之命来使……” “都护命末将请示将军:如何处置此事?” 张越一听,笑了:“西域终于雪融了吗?” “这匈奴使者,来的正好!” 匈奴人不来,他就得去找匈奴人了。 居延军民的抚恤、安置、赏赐,都得靠匈奴人和他们的仆从啊! “田水!”张越扭头吩咐道:“为我准备一下,我将亲至玉门,见一见这位匈奴使者!” 他又对那来报信的骑兵道:“烦请阁下转告王都护,吾将亲临玉门,与匈奴使者会!” “请都护将使者护送至玉门!” 这样说着的时候,张越的双手,兴奋的摩挲起来。 穿越前,他多次在课本上,读到过帝国主义的炮舰外交,当时自是恨得牙咬咬。 但…… 若是中国炮舰外交别人。 张越只会笑嘻嘻,并赞上一句:看到祖国这么流氓我就放心了! 盖,人类本质就是双标! 帝国主义者,更是双标中的极致! 就像现在的大汉帝国! 而张越已迫不及待的想要复制一下炮舰外交,或者说,铁骑外交的精髓! 正文 第一千零九十八节 讹诈(2) 延和三年春二月初四。 玉门关已然回春,道路上已经能见到些翠绿的嫩芽开始萌发。 再次站在这座年轻的城市城楼上,直视着西域方向。 张越微微的抿起嘴唇来,想着许多许多年后,有诗人曾写:春风不过玉门关之词。 心里面就忽然有些生气! 西域的土地,流着无数诸夏战士,汉家英雄豪杰的鲜血! 自李广利第一次伐大宛开始计算,至今汉家儿郎埋骨西域者,数以万计。 在后世,大唐将士,也将他们的鲜血,洒在了这片土地上。 故而,这片土地,理所应当是诸夏民族不可分割的神圣领土。 当如九州一般! 想到这里,张越就张开双手,对着左右说道:“诗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我师董子曰:春正月,大一统,春秋之正义哉!” “惜乎西域数十百万之众,却不能沐浴王化,泽天子德政,吾实心痛之!” “吾辈大丈夫,既读先贤书,知礼仪尊卑之道,受天子教化之德,安能对西域现状熟视无睹?” “必提三尺剑,铸剑为犁,为陛下取此西域之土,拯西域黎民于匈奴魔爪之下,救百姓于水火之间!” 左右将士听着,个个心花怒放。 特别是这玉门校尉赖丹,简直不能自已! 要知道,在过去,哪怕是李广利最得意的时候,也没有如此露骨直白的公开表达对西域的觊觎与野心。 当然,作为李广利提拔起来的军官,赖丹明白,李广利需要顾忌西域诸国的反应,特别是乌孙人的心思。 故而不敢太过大胆。 然而作为军人,很少有人去关心什么正治。 军人心里只有一个概念——军功! 更不提赖丹与匈奴有灭国之仇,杀父杀母之恨。 故而其听着张越的直白表态,就差没有当场跪下来,纳头就拜,表达忠心了。 纵然如此,赖丹也是高兴的说道:“将军所言甚是!西域诸国百姓,确乃生于水火,长于荆棘,时刻盼望王师解救,若将军兴义师,末将相信,王师所过之处,必有箪食浆壶之民!” 赖丹此言,确实没有说错。 西域三十六国,除了乌孙、大宛这样的强国,余者那个不是被匈奴层层剥削、压迫、压榨的可怜人? 便如赖丹的母国杅祢,人口不过数千之众,似这等小国寡民,本来是借他们三千个胆子也不敢反抗匈奴的。 然而,匈奴人残暴贪婪,对各国敲骨吸髓。 压榨的无比厉害! 而且,匈奴人还一言不合就要杀人! 像是莎车、龟兹、焉奢等国的国王,就经常换。 一个表现的让匈奴人不乐意,他们就逼迫国王退位,换一个听话。 对这些大国都是如此,小国那就更粗暴了。 一旦当年纳贡的财帛粮食让匈奴人不满意了,其骑兵就会杀进小国国内,自己来拿。 故而,西域各国,上至王室下至百姓、奴隶,对匈奴人都是充满了恨意。 只要有机会,他们就不会放弃挣脱匈奴控制的可能。 就如去年龟兹人做的那样。 张越回头看了一眼赖丹,呵呵一笑,也没有再说其他的话,只是问道:“王都护的人到那里了?” “启禀将军,末将两个时辰前得到通报,言其已出楼兰王都,应该再有几个时辰就可以抵达玉门……” “嗯!”张越点点头,继续目视前方。 匈奴人…… 他已迫不及待的想要见到了! ………………………… 在楼兰与玉门之间,有一个空旷的荒野。 这是古沙漠的影响。 春天的风,依然有些冷冽。 夹着沙子,打在人脸上,疼的有些厉害。 王远将自己的脸藏在毡帽里,跟在匈奴正使呼衍冥的后面,一边走,两人一边议论着。 “汉朝人换将了啊……”呼衍冥忧心忡忡的说道:“贰师将军李广利被召回了长安,如今坐镇河西的……是那位……” 他小心翼翼,连大名都不敢提那位。 没办法! 对匈奴人来说,特别是西域的匈奴人而言,他们不怕李广利,因为和李广利打过无数次交道。 知道其深浅,明白其长短。 也不是很虚那位贰师将军! 但那位就不同了! 完全不同! 那位可是汉朝的战神下凡,传说有三头六臂,额生神目的bug! 更肩有守护牲畜、庇佑母婴等职责! 最直接的证据,就是那位蚩尤带着几千汉朝兵和一帮乌恒奴隶,就将整个王庭都踩在脚下,直入龙城与圣山,如入无人之境! 所过之处,挡者披靡,连右贤王、姑衍王这等孪鞮氏的贵种都落到了他手里。 母阏氏闻风而逃,屠奢萨满不敢直面相对。 在这样的人物面前,匈奴人只有战战兢兢,瑟瑟发抖的份! 所以,呼衍冥的小心和惊恐是完全可以想象的。 就连王远也是不知道该如何形容现在的情况。 他叹了口气,摇头道:“也不知摄政王当初伏兵天山之下,是对是错啊……” 天山脚下的那一场伏击,对李陵与他的集团来说,都是神来之笔。 乃是扭转战局的关键! 更是一战成名,震慑各部的缘故! 此战让李陵得以顺利取得先贤惮各部的信任,从而得以成功的成为摄政王,仿周公故事,挟屠奢以令西域。 未来更有机会,更进一步,成为匈奴之主。 然而,那一战的后果,却是李广利去位,张鹰扬进位。 这简直是晴天霹雳! 王远在楼兰听说此事时,几乎不敢再前进了。 因他拜读过那位的著作,管中窥豹,自是明白那位的性格。 必是心狠手辣,残虐无比的大将! 说不定又是一位武安君! 自己若不小心惹毛了他,恐怕别想活着回去了。 更要命的,还在于此君既然执掌河西,以他的脾气,恐怕未来不管是西域方向还是漠北,都不会好过了! 有他坐镇,汉朝骑兵的尾巴还不翘到天上去? 偏偏如今匈奴的战略态势,极端不利。 王庭的内乱,已经持续了一个冬天,至今没有什么准确消息。 而西域这边,天山北麓与白龙堆彻底易手。 车师人只能撤回天山南麓,与蒲类诸国抱团自保。 而天山北麓的失守,令西域的北大门门户洞开! 现在,汉朝骑兵完全可以神不知鬼不觉的将兵力集中到龟兹-尉黎境内,然后对西域腹地发起突袭了。 匈奴唯一能做的,只有死死扼守住天山通道,卡死计示水的河湾。 然而,只有千日做贼,哪有人能千人防贼? 长达数百里的天山与计示水通道,只要有一个地方失守,为汉朝骑兵突破,就是全线崩溃! 危须、焉奢都可能被汉朝夺取。 危须、焉奢既失,精绝、莎车等国自然不能保。 而这些都还不是最致命的! 毕竟,事在人为。 关键在于…… 王远看了看呼衍冥的神色,又观察了一下随行的其他人的模样,就忍不住在心里面摇头叹息起来。 如今的匈奴,已经被那位张鹰扬吓破了胆子。 连人都没有见到,使团里的贵族和随从,就已经吓得魂飞魄散。 特别是随行的随从们,自知道坐镇河西等待他们的是那位张蚩尤,那位三头六臂,额生神目,拥有伟力的汉朝将军后,就已经开始自动的早中晚定时祈祷、膜拜。 吃饭都可以不吃,但膜拜与祷告,绝不能少。 哪怕病了,伤了,也不能耽误! 而这些人,本就是西域匈奴之中的勇士。 连他们都是这样,可以想象一下其他匈奴人若在战场上与那位对阵的情况了。 恐怕,会和三十年前,匈奴人面对那位骠骑将军一般——还没见到人影呢,匈奴骑兵就已经跑了个精光。 实在跑不了的,就地跪了下去。 根本没有人敢与之正面交锋,也没有人敢对其冲锋。 那时候,上至单于,下至奴隶,都知道,见到骠骑将旗只有两个选择——逃跑或者投降。 因为……根本打不赢! 不可战胜,无法抵抗! 无论是阵地战、白刃战、游斗战,还是骑兵战,不管是在峡谷、平原、戈壁、荒漠、山陵、城市,也不分兵力是占优还是劣势。 任何与骠骑大军开战的下场只有一个——被碾碎! 面对不可战胜的人,匈奴人的斗志与士气,完全崩坏。 他们表现的还不如西域仆从军,至少那些铁憨憨,不知深浅的家伙,还会傻傻的上去尝试抵抗一下,挣扎一番。 虽然结果必定是被碾成齑粉,但至少,他们挣扎过。 哪像匈奴,除了跑就是跪。 以至于,当时有汉军骑兵被匈奴包围,指挥官突发奇想,派少量轻骑迂回至侧翼,然后打起一面伪造的骠骑将旗。 于是,匈奴军队瞬间崩溃,原本被包围的汉骑,不止顺利突围,还追着匈奴溃兵一顿狂砍,收获了许多军功。 如今…… 匈奴人面对那位张鹰扬,恐怕也和当年面对霍骠骑时的心态差不了多少了。 士气、斗争、意志,皆被掳夺。 没有士气,失去斗志,意志被降维打击。 匈奴人就算是人均身高八尺,腰围五尺,身披重甲,怕也只能跪下来喊爸爸。 脑子里想着这些事情,王远忍不住打了哆嗦。 他知道,灾难开始了。 此去汉朝,恐怕得来的结果,要比自己所设想的最糟糕情况还要糟糕! “只能是见机行事喽!”王远在心里想着,叹息着:“可怜我的命怎么就这么苦呢!” 好不容易,终于有机会可以辅佐主公,在远方建功立业,争取洗白自身。 哪成想,这个梦才刚刚开始,就要醒来了。 心里面萦绕着这些念头,前方引导的汉军军官,忽然调转马头,大声宣告:“诸位使者,玉门已至!” 一语惊醒梦中人。 所有匈奴人,瞬间像被狂风吹起来的树枝一样,立刻就抬起头来。 在远方,视线的尽头,一个峡谷之外的高地上。 一座正方形的坚城,出现在视线里。 以夯土筑成的城塞,像铁闸一般,牢牢扼住了这通道的要隘,锁死了自楼兰而往河西的交通。 城楼上,汉家龙旗高高飘扬,数不清的将士,矗立在城头。 一架架床子弩上的布罩都已经去掉,锋利的箭头,暴露在城头,已经上好弦的巨弩,像是无言的战争巨人,彰显着它们暴虐的一面。 而在峡谷内,一列列骑兵,正缓缓策马而出。 他们身着轻甲,骑乘着高头大马,戴着铁胄,面具下露出一张张坚毅的脸。 他们的战马,清一色装备着马镫马鞍马蹄铁,这种在去年才为匈奴所知的汉朝新骑具,在战争中让匈奴人震惊万分,并吃了大亏,错非天山北麓设伏成功,不然去年的战争,匈奴方面就要一败涂地了! 而,更让匈奴人震惊和恐惧的是——这些让他们吃了大亏的骑具,就是那位传说中三头六臂,额生神目的张蚩尤所创造的骑具。 如今的汉朝骑兵,正在全面大规模换装这些新骑具。 而匈奴人,则花了一个冬天来研究、仿制。 最终,他们只能山寨出勉强够用的马镫、马鞍,而无法仿制出马蹄铁——即使李陵集中了几乎西域所有知名铁匠,也打制不出,缴获的汉朝马蹄铁那样坚固、耐磨的蹄铁! 这让匈奴贵族们对那位张蚩尤的忌惮与恐惧,更深了一层。 甚至已经有人认为,那位乃是不可战胜,无可阻挡,不可直视,不可挑战的存在。 而,现在王远看着眼前的那些骑兵,他眼里的震怖与恐惧,更加深厚——因为这些汉朝骑兵,与他曾见过的汉朝骑兵,又不同了! 不止是骑具! 他们的装备,也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王远认真的看着那些列队而来的骑兵。 仔细观察着他们的动作与装备,瞳孔之中的恐惧之色,几乎要溢满而出。 实在是,他眼前的这支军队,太过犀利了! 上千骑兵,分为五列。 彼此并排而立,如墙而进,给人带来泰山般的压迫感。 而他们身上的装备,已经舍去了汉朝骑兵曾经的所有常见军械。 没有巨大的枪戟,没有宽大的斩马刀,更没有修长的长剑。 他们只是背上背着一个箭篓,带着一柄角弓。 然后在腰间系了一柄前所未见的武器。 这些骑兵密密麻麻,却极有秩序的走到了王远跟前百步左右。 然后他们迅速变幻阵型,分列在道路两侧。 接着,王远只见到了一阵阵寒光,闪耀在视线之中,无数修长的长刀,抽出刀鞘。 雪白的刀刃在春日阳光下,组成一个闪烁着凶光的刀阵。 如梦如幻,犹如神话传说中的天兵天将降临凡尘。 让人忍不住膝盖发软,几乎就要栽倒在这些骑兵面前顶礼膜拜! 王远勉强控制住自己想要跪下来膜拜的冲动,回头一看,他发现在自己身后的匈奴随从们,已经被眼前的骑兵阵列吓得失去了生色。 他们的脸上,皆是绝望与恐惧。 “这是神的骑兵吧……”有贵族低声呢喃着。 “应该是吧……”他自问自答。 双脚一直在战栗,身体在发抖。 匈奴,虽然粗鄙,但他们是马背上的民族,自然分得清什么样的骑兵厉害,什么样的骑兵恐怖! 而眼前列队的骑兵,无论是体型、骑乘的战马、表现出来的技战术与身体素质、装备,都已经完美的臻于极限,甚至超出了想象! 他们不是这个时代该有的骑兵! 更不是匈奴人所可以抵抗与抗衡的骑兵! 旁的不说,单单只看那漂亮而危险,沉默但充满了杀气的骑兵刀阵。 每一个匈奴贵族都知道,在战场上,若遇到这样一支骑兵,即使只有一千骑,也足可追着几千甚至上万的匈奴骑兵,从匈河砍到余吾水了! 根本没有人可以抵挡,可以与之抗衡! 因为,他们的武器、骑具与阵列,都可以秒杀匈奴任何现役骑兵。 匈奴最好的宝刀,恐怕也要在这些人手里的长刀面前一碰就断! 正文 第一千零九十九节 讹诈(3) 空气一时间都有些凝固了。 几乎所有匈奴人,都是满脸惊恐和畏惧的看着眼前的一切。 他们想不明白,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军队出现? 特别是那些钢刀,简直不似人间可以出现的武器! 整个匈奴,都没有如此锋利、雪亮和可怕的武器。 哪怕是单于的黄金佩刀,怕也不能与之相比! 而汉朝人,却将这种宝刀,大规模装备到了其骑兵部队之中,眼前的骑兵,人手一把。 简直夸张! 他们哪里知道,这是技术和生产力发展带来的力量呢? 如今的鹰扬旅所用的马刀,已是2.0版本了。 所有原料,皆是从新丰的高炉冶炼而出,然后经过水力锻锤数百乃至于上千次捶打后,然后由刀匠锻造而成。 经过工序和要求较之从前的汉家军械复杂了十几倍,但成本却仅仅只比汉军曾经制式的斩马刀贵三分之一。 而且,和从前的所有汉家军械一样。 这些马刀,都已经完成了标准化生产。 从冶炼至锻锤至铸造,都形成和总结了技术条例与规范。 除了最终的铸造,可能需要技术和经验外,其他工序,都已只需要按照规范和条例操作,便完全可以适应,最多不过是效率问题而已。 于是,这种被命名为‘鹰扬刀’的马刀,已然开始进行大规模试制阶段。 如今,月产量已经达到了五百柄以上! 而且,只要精铁足够,产量完全可以继续增加。 故而,匈奴人不理解是正常的。 就像我大清根本不懂,欧洲人为何可以制造出那些舰船大炮,跨越无数万里而来一样。 于是,匈奴使团还未进入玉门关,就已经彻底丧胆! 他们几乎是战栗着,哆哆嗦嗦的,走完了那一条由骑兵组成的通道。 等到走出来,王远一摸脖子,凉梭梭的,全是汗水。 他再看自己身周,忽然闻到了一股臊膻之味,低头一看,好几个匈奴随从的下档全湿掉了。顿时,王远就感到尴尬无比,恨不得找个缝钻进去。 而周围汉朝士卒与官员的神色,更是有趣的紧。 虽然没有人直接嘲讽,但王远知道,从此以后,长安的匈奴bot里,恐怕要增添好多条和今日相关的笑话了。 但有什么办法呢? 王远无奈的叹了口气,跟着引导的官员继续走向前去。 很快就到了玉门塞下,然后,所有的匈奴人都愣住了。 因为,在他们的前面,汉人的玉门塞城门正门被人牢牢关闭了。 只在旁边,留了一扇狭窄的小门。 小门很小很窄,几乎只能容纳一个人勉强通过。 “贵官,这是为何?”作为正使,呼衍冥马上上前找到微笑着矗立在门前的汉朝官员交涉:“贵国是要故意羞辱我国与我主吗?” 即使是匈奴人,也是听说过晏子使楚的故事的。 哪里不知道,这是赤裸裸明晃晃的羞辱他们? 不过奈何如今形势比人强,他们也只能强行压抑怒火,强作理智的交涉。 然而,那位负责接待他们的汉朝官员,却只是微微笑着,用一种极为平淡的语调说道:“贵使不要误会,这并非针对贵使与贵国,更不是针对贵主,此乃规矩!” “为防刺客、细作趁乱混入玉门,图谋不轨,探听中国虚实,鹰杨将军乃定此制,还请使者不要介怀!” 但那副高高在上的态度,却分明是在说:我就针对你们了,怎么着?有本事打我啊!? 呼衍冥听着,太阳穴高高鼓起,指甲都快要嵌入肉中。 然而,他却根本不敢发作。 只能是深吸一口气,强行平抑心中的怒意,然后对着那位引导官员深深一拜,强作欢笑恳求道:“能否请贵官通融一二呢?” 那官员听着,眉头都要跳舞了,他笑着摇头道:“非我不近人情,奈何法如是足矣!” 呼衍冥看着此人,心里翻江倒海。 现在他彻底明白了,汉朝人这不仅仅是在故意羞辱他与他的主子。 更是明晃晃的坦露态度——想要谈判?就得给劳资当孙子! 孙子都不肯当? 有多远滚多远! 爷不稀罕你们这些夷狄的虚情假意! 若依呼衍冥在西域的脾气,此刻恐怕已经暴起杀人。 但在这玉门塞下,汉朝坚塞之下,他不敢,也不能! 他想起了来使前,摄政王与他交代的事情。 “左大都尉此去,务必牢记:忍辱负重,为了少主,也为了大匈奴,左大都尉切切不可意气用事!” “汉人中不喜匈奴者,不愿与匈奴和谈者,不知凡几,切不可因小失大,即使汉人官吏有意羞辱,也当戒急用忍!” “今之匈奴,今之少主,已不可承受与汉开战之痛矣!” 而那时,摄政王尚且不知这河西已换了主人,不知坐镇于此的已是那位。 若是知道,恐怕叮嘱的会更多。 想到这里,呼衍冥就只好咬着牙齿,狠下心来,拜道:“即是如此,外使不敢再劳烦贵官……” 然后,他举起手里的使者节旄,走向那扇小门,然后低着头,弓着腰,费劲的跨过那道狭窄的门。 在这个过程中,呼衍冥的内心,犹如万蚁撕咬,又仿佛被无数利刃搅碎了一般。 但…… 他没有选择,也没有办法。 这个耻辱,他只能吞下去。 ……………………………… 城楼上,张越俯视着城下,看着匈奴使者,躬身弯腰,痛苦万分的从小门里穿过。 他终于笑了起来。 念头通达,感觉畅快无比! 当初,匈奴冒顿单于和老上单于是怎么羞辱的汉家君臣? 他可没有忘,史书也没有忘。 现在,终于可以偿报一二了。 “此襄公复九世之仇,春秋大之也!”他痛快的道:“当浮一大白!” 于是命人取来酒坛,与众人分饮,一口而尽,身心与灵魂都只觉畅快万分! 而左右亲随、大将,比他更激动。 有聪明人甚至意识到了,今日的情形,可能会在某一天,成为青史上的故事! 毕竟,汉家推崇大复仇,尤其是国仇方面,任何偿报国仇者,必有登青史之上的潜能! 而当年匈奴人是如何对待汉使的,史书上可是写的清清楚楚! 只是想到这里,续相如就灵机一动,悄悄的叫来自己的家臣,吩咐道:“去请画师来,让其绘今日匈奴使团入城之丑态!” 自白纸出现后,寒门士子之中,就有些人开始另辟蹊跷,以书画入幕,为他人食客。 还别说,书画艺术在白纸上,得到了广阔的施展空间,不过一年就佳作频出,如今连宫廷都开始储备画师了。 自然,这河西大将里也有人招募了些画师来充门面。 贵族家的事情,就是这样,什么都喜欢攀比。 但如今,续相如却无比庆幸自己当初在长安招募了画师,还带来了河西。 若能有一副今日此刻的画作留世,那他必定可以在未来青史上混一个名字,说不定还能混一段介绍。 而不是,成为‘鹰杨将军部将’这样的概括性描述里的人物。 不提续相如的机灵,张越待得匈奴使团入城泰半,就带着众人,下了城头,回到玉门塞里的玉门校尉官署。 这里,已经都布置好了,已经为迎接‘客人’到来,做好了充足准备。 张越带人巡查了一遍,满意的点点头,然后就带着人入了官署,自入正厅。 ………………………… 匈奴使团的入城,花了许多时间。 主要是城门太小、太狭窄。 每次至多只能容许一个人通过,而使团除了人,还有马匹、橐他、随行的礼物、国书等物品。 所以,他们差不多用了半个时辰,才终于全部入城。 而这让玉门塞内外的军民,看足了笑话。 每一个人脸上都洋溢着高兴的笑容。 甚至,还有着从长安返回,准备前往西域的胡商,亲眼目睹了这一刻。 “汉,已经如此强盛了吗?”这些胡商悄悄的交头接耳,震惊万分的议论着:“连匈奴使者,都能被如此羞辱,而只能忍着……” “汉之强,竟至于斯!?” “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这个信息,无疑太过震爆,以至于这些胡商下意识的就知道了,最近几个月,还是最好别回西域了,留在这玉门塞,方为万全之策! 不然,一个不小心,那就要没了小命! 匈奴,那可比豺狼、虎豹还要凶残的国家,岂能让人出去到处传播今日之事? 不过,也有胆子大的,根本不怵这些。 因为,在他们看来,汉能把匈奴打到这个地步,逼到这个程度。 说明了什么? 说明汉朝牛逼! 那还等什么? 赶紧花钱去买一张汉朝官方的文书啊,将它带在身上,那自己岂不是可以在西域横着走了? 哪个不开眼的敢惹自己,就把汉朝爸爸的文书砸他脸上——你特码瞪大你的狗眼睛仔细看看,你爹是谁的崽?哪来的垃圾战五渣,也敢欺负汉朝爸爸的人?嫌命长?! 若果真能如此,钱不钱的,麻烦不麻烦的也无所谓了。 商人,逐利而生。 没有祖国,没有民族,没有忠贞,只有利润和利益。 若批一个汉朝皮,有利于他们做买卖,他们就会毫不犹豫,不惜代价的这么做! 而汉家商旅,则无不骄傲的昂起头来,倍感自豪。 以至于,连他们手下的西域伙计与向导,都感觉与有荣焉。 那可是匈奴呀! 在西域无人能制,狂霸酷炫拽的匈奴,却在汉朝面前,卑微到这等田地。 换而言之,作为汉朝主人的手下的他们,地位自然蹭蹭蹭往上涨了。 ………………………… 在无数人的目光中,呼衍冥与王远一行,总算全部进入了玉门关。 然后他们低着头,跟着汉朝官员,一路向南,走到了城中中心的校尉官署衙门。 尾随而来的围观群众,始终跟随在他们身后。 于是,他们共同见证了一副让人终身难忘的画面:在玉门校尉官署前,百余步的街道上,已被汉军铺满了大纛。 一面又一面,象征匈奴四大氏族及孪鞮氏高贵宗种的大纛战旗,被人丢在青石板铺成的路面上。 更让人震惊的是,在这些大纛旁边,还插着木牌,木牌上用着隶书,书写和介绍着这些大纛的主人与来历。 匈奴右贤王大纛…… 匈奴姑衍王大纛…… 匈奴姑且王大纛…… 匈奴左且王大纛…… 匈奴丁零王大纛…… 一面又一面,曾经叱咤风云,在西域足可止小儿夜啼,让万国震怖的匈奴战旗,如今成为了汉朝人夸耀自己武功与战绩的证明! 数十名汉骑,从前方并排而来,他们骑乘着高大的骏马,身着厚厚的重甲,手里的马刀长而锋利,他们排成三排,组成三道厚实的骑兵墙,踏着这些大纛,轰隆隆而来。 然后,他们恰到好处的,在匈奴使团前方减速,并在其十步左右距离同时勒住了战马。 为首的骑兵军官,策马而出,高昂着隐藏在铁胄下的头颅,无比傲慢的高声道:“奉鹰杨将军、英候张公讳毅之令,汉长水校尉司马杨武,特来迎接使者!” 叫杨武的汉军军官,轻轻打马,转过身去,他麾下的骑兵像机械一样,向两翼分开,列出骑兵通道,然后他们手里的马刀向前一举,挺在胸口。 呼衍冥深深吸了一口气。 王远深深吸了一口气。 所有匈奴使团成员都深深的吸了一口气。 而围观的胡汉商人以及玉门居民,则瞪大了眼睛,目不转睛,兴奋异常的看着眼前的一切。 “张鹰扬,真乃神将也!”有人看着那数十上百的匈奴大纛,感慨的赞道:“神威至斯,无怪其号张蚩尤!” “那可不……” “封狼居胥者,前有霍骠骑,今有张鹰扬!” “有了张鹰扬在,河西无虞矣,天下无事矣!” 但对匈奴人来说,眼前的道路,就像一条长满了荆棘,满是陷阱的无边炼狱! 若有可能,他们是死都不会走这条道路的。 但…… 没有办法! 他们不得不走! 因为只有这样,他们才有机会去见到那位传说三头六臂,额生神目的汉朝新贵,才有机会,用自己的奴颜婢膝与摇尾乞怜,来哀求、恳求对方,给与他们的主人(主公)喘息之机! 对引弓之民来说,面子算什么? 生存下去,活下去,才是第一要素! 正文 第一千零一百节 讹诈(4) 呼衍冥一行走过炼狱般的街道,终于到达了玉门校尉官署门前。 官邸大门紧闭,只有两扇侧门打开。 而且,这两扇门非常非常小。 小到哪怕是匈奴人,恐怕也只能弯腰侧身进入。 王远更是清楚,那两扇门就是传说中的狗门。 乃是留给官署里养的狗与奴婢出入的地方,这已经不是羞辱了,而是赤裸裸的蔑视与打击! 可是…… 王远动了动嘴唇,终究不敢说什么。 因为…… 他看到了呼衍冥以及其他匈奴贵族,都已经弯下了腰,并走向了那两扇门。 “唉……”王远在心里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连他的主子,都放弃了与汉朝刚,他又怎么有资格刚呢? 况且,也没有原则和立场,再在这种事情上纠结下去了。 这一路走来,他们钻过了玉门塞的小门,走过了铺满匈奴部族大纛的街道,尊严、人格、底气都已经被践踏成灰。 再被折辱、摧残,也已经麻木了,习惯了。 甚至已经将自己的地位,自动摆到了弱者和需要祈求汉朝人的地步! 这还怎么硬气吗? 旁的不说,单单是看着这脚下的那些大纛,就没有人能硬气得起来! 这种实打实的战绩威慑,就像一座无形的大山,压在每一个匈奴人心中,让他们战栗、发抖、恐惧! 于是,匈奴使团,在众目睽睽之下,一个又一个,狼狈不已的钻入了小门。 吃瓜群众看的真的是目瞪口呆,继而亢奋无比! 汉匈百年战和,汉家何曾有过像今日这般解气的时候? 匈奴人又何曾如此低三下气过? 人们只能将这一切归结于新上任的鹰杨将军,将这一切伟力与荣誉归于其身。 “张鹰扬,莫非真是兵主下凡?”人们议论纷纷。 更有人赞道:“吾今日始知蚩尤之威,竟至于斯!” 胡商们则都是眼冒金光,心中思绪万千。 能进入玉门的胡商,自然都是人精,许多人甚至还是过去李广利及其大将的座上宾。 对于汉家生意怎么做,自是门清。 他们很清楚,在汉朝这片土地上,天大地大,官府最大。 故而,他们一直有尽力经营官府势力,与上上下下搞好关系。 甚至不惜为汉家充当细作,探知匈奴虚实,联络西域王室,走私马种、丝绸、盐铁。 如今,见了那位新上任的将军,竟恐怖如斯。 聪明的人,已在盘算,如何跪舔和逢迎了。 只要抱上这根大腿…… 那整个汉朝,甚至西域、匈奴,自己岂不是可以横着走了? …………………………………… “匈奴使者到!” 伴随着一声宣礼,王远跟着呼衍冥,步入了玉门校尉官署的大厅之中。 大厅左右两侧,密密麻麻,站着着甲持戟的卫士。 十几名汉军大将,则坐在廊柱之下,面带蔑笑的看着他们。 而在上首,一个穿着将军甲胄的年轻人正坐于软塌之上,低着头似乎在写什么。 前方,呼衍冥持着节旄,上前一步,以手抚胸,行礼拜道:“匈奴使者呼衍冥,奉我主大匈奴左屠奢之命,拜见大汉鹰杨将军张公足下!” 那位端坐于上首的年轻将军,却是一副充耳未闻的模样,他依旧低着头,拿着毛笔在纸上写写画画。 呼衍冥不得已,只好再次行礼:“匈奴使者呼衍冥,奉我主大匈奴左屠奢之命,拜见大汉鹰杨将军张公足下!” 可惜,那位将军依然没有搭理他。 似乎在他看来,自己手里的事情,好像比搭理使者更紧要。 呼衍冥咬着嘴唇,无可奈何的提高声调,高声道:“匈奴使者呼……”可惜,他的话才刚刚说出口,就被人粗暴的打断,一个站在那位将军身后,下仆模样的男子忽然走到前方,昂着头冷冷的道:“哪来的夷狄,竟敢打扰我家主公?” “若耽误了我家主公的思路,你们全死了,怕也不够赎尝罪责!” “正是!”立刻就有将军跳起来:“尔等夷狄,休得无礼,快快跪下,给君候谢罪!” 呼衍冥与王远莫名所以,但,很快他们就不得不跪下来了。 因为,矗立在左右两侧的卫兵,猛然持戟上前了一步,锋利的戟头,闪烁着寒光,让他们心惊胆战,也不得不跪! 王远跪在地上,心里面百感交集。 因为,他想起了,他投降匈奴前,在汉家听说过的一些典故——数十年前,汉使出使匈奴,岂不是和今日一样,为匈奴人各种威逼胁迫打压凌辱乃至于折磨? 以至于,太宗时,名臣贾谊的好友宋忠,在出使路上,听闻了匈奴人残暴的传说后,吓得弃印而逃。 那位曾文名显赫的新生代,也就此再无姓名。 如今,这一切的一切,恐怕是那位张鹰扬在以牙还牙,故意为之。 仔细想想,这也符合其的背景身份。 董仲舒的再传弟子,公羊学派的未来领袖。 大复仇与大一统思想的继承人、发扬者。 一位必然会推崇大复仇,主张三十年前你爹打了我叔叔一巴掌,所以今天我打你一顿合情合理的人物! 对一个这样的人物,无论怎么揣测他的性格都不为过! 心里面想着这些事情,就听到那位一直埋头书写的将军终于开口了:“诸君莫要为难客人……” 出乎意料的,这位鹰杨将军,率军践踏了整个王庭,曾带兵在龙城阅兵,在狼居胥山祭天,于姑衍山禅地,据说有三头六臂的恐怖将军的声音听起来异常温柔,让人在不知不觉中感到舒服无比,仿佛春风拂面,又如细雨滋润大地,在这刹那甚至让王远产生了此乃是一位谦谦君子,温婉如玉一般的人物的错觉。 但他很快就醒悟了过来——这位鹰杨将军,可是踩着无数尸骨,踏着无数人头,沾着数不清的鲜血才有今天的。 张蚩尤三个字,就足以表明其凶名——错非凶残暴虐到一定程度,岂会被人称为‘蚩尤’,又岂会有那么多传说和光环加身? 只听得那位鹰杨将军说道:“诸位使者,远来是客,起来说话吧!” “多谢将军足下!”呼衍冥深深的出了一口气,作为匈奴人,在此刻他甚至对眼前的那位鹰杨将军有了些好感,甚至有了些幻想。 然而,下一秒,他的幻想破灭了。 只见那位上一刻还和颜悦色的年轻将军,猛然瞪大了眼睛,提高了音调,不满的说道:“使者可知,此乃中国也!于中国之土,作夷狄禽兽之鸣,使者是看不起本将军,还是故意羞辱大汉天子?” “使者可是以为,吾刀不快乎?” 在这一刻,所有的匈奴使团成员,都只感觉在自己的前方,似乎坐着一头张开了血盘大口,要择人而噬的远古凶物! 明明那位的声音并不高,语气也只是略带敌意,但,没有人能站稳脚跟。 所有人猛地一下,全部趴在了地上,瑟瑟发抖。 呼衍冥更是第一时间就重新趴了下去,急忙哀求起来:“将军恕罪,将军恕罪!使者无知,冒犯之处,还望将军海涵!” 在紧张之中,呼衍冥的汉话甚至一下子就流利起来,竟没有磕碰的感觉。 也是在此时,呼衍冥心里猛然生出些怪异的感觉。 “为何我如此失态?”他在心里暗道,回头看了看其他人,发现几乎所有人都和自己一般,有些人甚至更加不堪,已在地上磕头谢罪。 这就让呼衍冥百思不得其解了。 若只他一人失态,还可以解释成心态失衡,但几乎所有使团成员,皆被影响……这就有些非比寻常了…… 可是,他的知识与见识,让他怎么都想不明白,为何会如此? 而他这辈子,也不会知道答案的。 因为,这一切都是心理暗示导致的。 从他们在玉门城外开始,他们就已经踏入了陷阱,被一重又一重心理暗示所影响。 精锐而强大的鹰扬骑兵,夺其心志,摧毁他们的自信心。 城门处则是夺其自尊,毁其人格。 街道大纛,则以数十上百面大纛,告诉他们——他们将要面对的是一个何等强势与恐怖的对手。 在他们心中的潜意识里,投下不可磨灭的印记与威慑。 而最后的小门,则夺走了他们最后所能拥有的自尊、自信、自强。 在潜移默化之中,他们已经接受了,张越为他们设定的一切。 这是最可怕的,亦是兵家所谓不战而屈人之兵的境界。 而这样的事情,在张越所知的历史中,曾无数次上演。 只要气势给到了,压力给到了,轻而易举的就可以击垮一个国家,一个民族,将他们的精气神全部摧毁,并按在地上,让他们自己都相信自己是废柴、弱渣。 尤其是那些高层贵族,肉食者,是最容易被压力和威势摧毁的。 原因很简单——他们比普通人更怕死,更怕背锅,更胆小! 现在的一切,也证明了这一点——在事实上来说,游牧民族胆怯起来,比农耕的诸夏官吏更懦弱,也更懂跪舔。 因为,这些人所生活的环境就是如此。 他们的社会就是一个这样的社会! 强者拥有和主宰一切,弱者活该去死! 现在,在张越面前,他们自然是没有底气和资格蹦跶,也不敢蹦跶的。 于是,他们变成了哈士奇一般的存在。 张越扫视着这些人,他的眼睛很快就在其中一人身上停留了下来。 “呦!居然还有叛徒在!”张越站起身来,目光死死的盯住了使团中的一个人——他虽然穿着匈奴人的服饰,但他的发型、容貌与脸型却出卖了他——一个汉人! 一个蓄发的汉人! “背主之人,汉律有什么说法?”张越问着。 “启禀将军,依律背主叛国,坐大逆,当族!”马上就有人答道。 “善!”张越微笑了一声:“既有背主之臣,不如……” “拖出去砍了吧!” 他转过身去,挥了挥手。 马上就有武士上前,不有分说就按住了那个被张越盯上的人,立刻就要拖着出去。 呼衍冥被吓傻了,他甚至忘记语言功能,只是傻傻的张着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因为他怕! 怕那位汉朝的将军,连他一起砍了! 虽然说,汉匈交往百年的历史上,尚还从未出现过汉朝人杀死匈奴使者的记录,但万一呢? 要知道,此人可是号为张蚩尤的恐怖存在。 可是践踏了整个匈奴王庭,踩着无数尸骨,才有今日威势的大将! 只是想想那些铺满街道的大纛,呼衍冥便已经失语——这样一个人,有什么事情是他不敢做的? 而且,如今的匈奴,在他眼里,恐怕不值一文。 而他和他的主子,却有求于他。 甚至是必须哀求他! 于是,呼衍冥不敢说话,只好用着同情的眼神,看着那个在挣扎、嚎叫甚至开始哀求、哭喊的人,他的副使——摄政王的亲信王远。 而王远此时,已被拖到了门口。 他的精神已经彻底崩溃,浑身都已经吓到虚脱,甚至……因为恐惧而失禁。 黄色的尿液与黏糊糊的粪便,瞬间兜满裤裆。 恶臭之味,弥漫开来。 但他依旧没有放弃,拼命的大喊着:“将军,将军,两国交兵不斩来使啊!” 张越听着,看着,脸上始终保持着微笑。 直到,那个人将要被拖出门槛的刹那,他才笑道:“也对,两国交兵不斩来使,此先王之教也!‘ “那就暂且留他一命吧……” 武士们听到命令,立刻丢下手里的人,返回自己的岗位。 而王远则在被松开的刹那,瘫软在地,只能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 无数鄙夷与嘲笑的视线,都在他身上扫过。 甚至连匈奴人,也是非常玩味的看着他,眼中满是鄙夷。 张越却没有怎么再关注那个废物——此人的表现,完全在张越的预想之中——真正的勇士,岂会屈身匈奴,给匈奴人当狗? 只有怯懦之人,胆小之辈,无廉耻之徒,才会选择投降匈奴,为匈奴卖命——然后挽尊说:我不是,我没有,只是汉天子巴拉巴拉,我没有办法…… 李陵、卫律、赵信、中行说,都是这样的一丘之貉! 本质上,在张越看来,这些人都是废物! 真正的大丈夫,大英雄。 哪怕深陷囫囵,也不会屈服。 譬如李陵祖父李广,就曾为匈奴多次俘虏,但每次都想办法逃回来了。 还有赵破奴,陷于匈奴数年,一样找到机会回归。 苏武、常惠就更不用说了。 所以,在见到了那人的丑态后,张越就已经不想再给其眼神与关注了。 废物弱渣,不值得关心。 他昂起头,提起剑,走到匈奴正使,自称呼衍冥的人面前,笑着问道:“呼衍僰是尊驾的什么人?” “家叔……”呼衍冥低着头答道。 “哦……”张越笑了起来:“如今,汝叔为我大汉天子所册封之匈奴姑衍单于左大当户是也!” “使者要不要考虑,弃暗投明,奉姑衍单于为至尊?” 呼衍冥听着,抬起头来,看了一会张越,又低下头去。最终他只是轻声笑道:“将军言重了,小使已奉吾主为主,不敢有此心思!” 终究也是不敢在张越面前,指斥姑衍单于为‘伪单于’,甚至不敢辩驳。 这让张越更加放心了。 心里面悄悄的将自己的目标上调了一些。 敲竹杠的帝国主义都是这样,碰到好欺负的,自然难免上调。 不然当年的秦庭也不会有得寸进尺,虎狼之国的说法了。 微微笑了笑,张越问道:“贵主遣使者来此,有什么话?” 正文 第一千一百零一节 胁迫(1) 呼衍冥终于长出一口气,赶忙从怀里掏出那份早已经被汗水所打湿的国书——一副木牍。 这是匈奴国书的传统载体,自冒顿时代与汉室接触后,就已经存在,并延续至今。 张越却是没有伸手去接,只是道:“使者还是将贵主的话,直接说出来吧!” 国书这种东西,张越不会接,也不可能接。 因,这里面可能藏着陷阱。 匈奴人最喜欢搞些小动作来恶心汉家君臣了。 尤其是在这种外交往来上,匈奴人那次没有搞过骚操作? 譬如在文本模式、木牍大小,以及文法、用语、称呼上搞小动作,借此妄图陷害、打击相关的汉家大臣。 虽然他们得逞的不多,但确实很恶心。 张越自也知道这些往事,自然是不会上当的。 呼衍冥却是有些尴尬,只好笑了笑,道:“您的意志,将军!” “吾主命我来使贵国,乃为弭兵修和之事……”他小心翼翼的选择着措辞:“汉匈两国交恶已有三十余年,三十余年来,两国人民饱受战争之苦……” “今我主屠奢,念及两国百姓之苦,特遣小使来通贵国,与贵国皇帝商议祢和休兵之事……” “若能达成,天下幸甚,百姓幸甚……” “如此少者可得成其长,而老者安其处,世世乐平,万年安康!” “哈哈……”张越听着仰天大笑。 其他在座将领,也都大笑起来,笑到肚子都有些疼了。 特别是赖丹,笑的眼泪都快要流出来了! 匈奴人提倡和平? 这可真是千古奇谈了! 西域诸国谁不知晓,匈奴天下第一霸道! 在其面前,没有道理可讲,也没有理论可争。 匈奴人想杀人就杀人,就劫掠就劫掠,想灭国就灭国。 赖丹的父母和国中百姓,倒是想和匈奴人谈和,但匈奴人给他们机会了吗? 没有! 他们等到的只有屠刀! 赖丹不会忘记,自己的国家与国民倒在血泊里的场景。 那些畜生,连在襁褓里的婴儿,也不放过!也要杀死! 张越笑了一阵,停了下来,看着眼前的匈奴使者,道:“贵主既然想要谈和,那么贵主能代表匈奴乎?” 张越玩味的看着对方,居高临下的轻笑了起来:“我可听说,如今王庭大乱,五方混战不休呢!” 冬天的大雪,将整个漠北锁在暴风雪里,有关漠北的消息在过去两三个月,近乎被断绝。 但,随着冰雪渐渐消融,汉家斥候重新越过了浚稽山,深入到私渠比鞮海一带侦查。 源源不断的情报,开始传回来。 于是,惊愕之中,张越赫然发现,现在的匈奴王庭已经不复存在了。 匈奴的狐鹿姑单于,则已经于去岁病逝。 其病逝之后,各方势力纷纷自称自己才是那个得到狐鹿姑临终遗命的继承人。 于是,如今的漠北,有五方势力对立存在。 而且,随着开春,他们之间的问题与矛盾不断激化,大大小小的摩擦和冲突愈演愈烈,漠北的内战已是近在眼前。 毋庸置疑,这是一个好消息。 匈奴内战,一旦开始,对汉室而言这场战争就已经可以宣布结束了。 一个内讧的匈奴,分裂的匈奴,根本不足为惧。 呼衍冥闻言一惊,他没有想到,漠北的事情,连汉人都知道了! 他本来还以为可以瞒上几天的,哪知道…… “将军勿忧!我主屠奢,乃先单于所封之左贤王,更是与天地立誓,与诸部共约的继承人!只待冰雪消融,我主令旗一至,漠北诸部都将俯首称臣……”呼衍冥睁着眼睛说瞎话,面不改色的贷款吹了起来:“至于一二不服之人,自是乱臣贼子,我主大军一至,自当碾为齑粉!” 张越摇摇头,道:“那就待贵主讨平乱党,一统漠北再来与吾国谈及此事吧!” 傻子才会信,已经撕破脸了的各部,会理一个在西域的所谓左贤王? 更不提,漠北与西域各部在去年可是打的不可开交,狗脑子都快打出来了。 若是正常情况下,或许各部还会迫于局势,捏着鼻子接受了先贤惮。 但现在,各部大混战,又有一个母阏氏与屠奢萨满这样的搅屎棍在捣乱。 先贤惮想要一统漠北? 做梦! 就算他可以,汉室也绝对不会让他如愿的。 譬如张越在知晓漠北动乱后,就紧急派人回长安,请求天子从武库之中紧急抽调库存的各色青铜兵器数万件来河西。 干什么的? 当然是寻机倒卖军火,做买卖,煽风点火,扩大匈奴内战的规模与激烈程度。 最好让匈奴人在内战中,流光鲜血! 那里会让先贤惮随随便便的有机会结束? 若真出现那样的情况,那么说不定,某位愿意与汉家合作的匈奴贵族部族里,就会出现一支虽然打着他的旗帜,但无论甲胄、战术还是装备都是汉家野战骑兵标配的骑兵。 总之,匈奴内战只要开始了,汉家就不会让它轻易停下来! 呼衍冥却是急了! 他之所以在冰雪都还没有消融,汉朝情况不明之下,就受命出使,最主要的原因就是这个了——漠北内乱,西域的匈奴军队,必须寻求一个稳定可靠的外部环境,才敢出兵去漠北争霸,争夺那已经掉落在地的王冠。 而对他们来说,最不利的事情,莫过于先贤惮已经死了。 先贤惮之死,导致了他们实际上已经失去了对四大氏族以及孪鞮氏在大义和法理上的优势。 漠北各部很可能根本不会甩他们所拥立的那位左屠奢了——一个小孩子,又不是单于之子,凭什么当单于? 最多承认其日逐王的身份,已经是给面子了。 至于单于? 当然是兵强马壮者为之喽! 故而,呼衍冥一下子就急道:“将军,将军,您何不听听我主的条件,再做决定?” 对目前西域的匈奴贵族集团们来说,情况真的是很尴尬。 自狐鹿姑至汉室,连番大战,几乎掏空了他们在西域的积蓄,也让各部损失惨重,疲惫不堪。 西域诸国,更是被战争折磨的没有什么力气了。 现在,先贤惮又死,大家匆匆忙忙拥立了幼主,并按照先贤惮的遗命,以摄政王李陵摄政,用了一个冬天勉强梳理好内部的事情,重新分配好利益。 哪知这时漠北内乱的消息,传了过来。 别说匈奴人了,李陵都是懵逼的。 于是,西域的匈奴人,立刻就面临了一个艰难的选择——是回漠北去参与单于争夺,还是留在西域看戏,坐等新单于登基呢? 傻子都知道,必然是前者! 但问题是…… 过去一年的战争,使得西域匈奴部分筋疲力尽,而且实力与兵力都受到了极大打击。 若出兵漠北,西域老巢怎么办? 就这么丢给汉朝和乌孙? 若是这样,就算打赢了,又怎么样呢? 没有西域的匈奴,就像没有水的鱼,失去了吃饱的鸟,没有了利爪钢牙的狼,注定是饿死、渴死在漠北的寒风中。 所以,李陵与他的贵族们,立刻就知道了,必须与汉、乌孙之间达成妥协,特别是汉室——必须不惜一切的的达成协议! 这是关乎生死存亡的大事情! 呼衍冥也就顾不得什么矜持不矜持的了,他急促的道:“将军,我主愿割尉黎、龟兹,及天山北麓之下的所有土地,并蒲昌海、白龙堆等地与贵国,并保证不再侵犯贵国疆土……” “此外,吾主愿仿汉匈旧故事,向贵天子和亲……’ “岁贡牲畜、皮毛、黄金等……” “除此之外,汉使、汉商,行于西域之中,我主愿保证其生命、财产安全,并派兵护送……” 张越听着,微笑了起来:“就只有这些?” “贵主的诚意也未免太少了!” “这岂是诚心求和之人?” 呼衍冥听着,差点一口老血喷了出来。 这还不够诚意?! 当初乌维单于与汉协商的和平条约,也不过是两个休兵,匈奴承认漠南、河西、河朔为汉土,汉匈双方在边境地区,各退三百里,并在边境开放榷市而已。 在他看来,自己说出来的条件,汉人根本不可能拒绝的啊! 然而…… 没有办法! 他只好低着头,讪讪的问道:“敢问将军,将军想要什么条件?” 张越听了,咧嘴一笑,无比亲切的道:“以我个人之见的话,若贵主应允除了贵使所说的条件之外的三点,那么本将军就不会意见了……” “三点?”呼衍冥咬着牙齿,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问道:“将军请说……若是我主可以做到,一定应允!” 内心之中,痛苦不已,仿佛有无数把刀子在搅拌。 张越却是微笑着,犹如一个已经抓住了猎物的猎人一般,从容不迫的说道:“第一:贵主必须以书面形式,向我主圣天子以及汉家苍生谢罪,承认战争责任,检讨战争过失,并勒石于天山之上!” 呼衍冥听着,眉头紧紧皱起来。 他很清楚,这个条件,看似没有提什么认输、臣服。 但实则其意思就是如此! 就是对汉认输、臣服,就是匈奴人的战败文件。 若是答应了,以后匈奴就是汉之手下败将,甚至就将是汉朝的臣子了。 可以想象,此事一旦公开,对匈奴各部和控制下的西域而言,简直是灭顶之灾! 说不定立刻就要引发内战! 但…… 现在的情况,不就是已经内战了吗? 所以,呼衍冥只好低着头一言不发的继续听着。 张越却不紧不慢:“这第二,贵主必须赔偿我国的战争损失!” “旧事太远,暂且不提,去岁贵主与月氏、西羌合,攻我轮台、令居,令我军民死伤无数,百姓流离失所!” “贵主必须负责!”张越说道这里,猛然提高声调,气势汹汹的道:“且必须完全赔偿我国的所有损失,并送还所有战俘!” 他拿起放在案几上的那张白纸,递给呼衍冥,道:“贵使请看,此乃吾所算出来的大体损失……” 呼衍冥傻傻的接过那张纸,他忽然想起来,貌似刚刚这位汉家鹰杨将军就是埋头在这纸上写写画画。 换而言之…… 他低下头,看了看纸上的文字,作为匈奴高级贵族,他是识字的,识字量虽然不多,但阅读纸上的内容已经够了。 因为,这纸上大部分内容,都是数字。 只是随便看了看,呼衍冥的整张脸就已经发白了。 因为…… 这纸上的数字,太夸张太夸张了! 他抬起头看向张越,低声问道:“将军,这会不会有些过分?” “哪里过分了?”张越瞪了他一眼,抢过那张白纸,对呼衍冥道:“轮台因贵国所毁,重建费用五千万钱,过分吗?” “贵使随便去问人,看看这过分不过分?” “我国将士,浴血轮台,因贵主之故,阵亡两千余人,每人向贵主索要抚恤、赡养费用十万钱,过分吗?” “汉家将士性命连十万钱都不值吗?” “轮台周围共计十余万亩土地为贵军所践踏、破坏,每亩地贵主赔偿五百钱,过分吗?” “因贵主之故,大汉军队被迫出兵十余万救援轮台,累计耗费军费不可计算,吾只要贵国负担不过五万万钱,过分吗?” “那令居之外的西羌、月氏受贵主蛊惑来犯我国,我令居防线备受摧残,将士死伤者数千,贵国因此赔偿我国三万万钱,过分吗?” “相信我……”张越语重心长的说道:“这些条件一点都不过分,恰恰相反,已是相当照顾贵主了,已是打了折扣的,吾的诚意相当厚实!” “仅仅只向贵主索要不过总数十四万万的赔偿金,过了这个点,可就没有这些好处了!” 呼衍冥被张越这一连串反问,搞得有些晕头转向,几乎被绕晕了。 好在,他理智还在,所以他哭丧着脸,看着张越,拜道:“将军阁下,即使我主答应,我国也没有这么多钱啊……” 十几万万的五铢钱,对汉人来说,或许拿得出来。 但匈奴人…… 特别是现在的西域匈奴,怕是砸锅卖铁,也凑不出这么多东西。 张越听着,却是微微一笑,道:“使者不要着急,只要贵主答允,本将军便会给贵主介绍一些‘慷慨之士’,他们必然愿意慷慨解囊,向贵主提供贷款的!” 一个优秀的帝国主义者,除了要会敲竹杠,还得善于推销金融产品。 尤其是赔款方面的金融服务必不可少。 我大清就是这么的被西方列强吃的连骨头渣子都没有剩下来的! 至于谁来提供这个贷款? 张越相信,天子、皇后、太子、太孙以及大汉文武两千石以上,关内侯、列侯、勋臣、富商都肯定愿意让匈奴人欠下他们的高利贷的。 钱这个东西,留在自己家里,只能带到坟墓里去。 若放贷出去,那就是利滚利啊! 更不提,这些钱本质上不是借给匈奴人的。 而是左手倒右手,用于赏赐、抚恤和建设之用。 风险不存在! 至于匈奴人怎么还账?他们肯不肯还? 张越相信,只要有大军铁骑在,匈奴人就不得不还,而且必须得还! 不还钱,那就武装讨债! 上门索命! 于是,届时匈奴人只能拼命压榨、剥削西域各国,甚至是他们的部族。 乃至于去各方劫掠、屠杀,以凑够还债的黄金、牛羊、奴婢。 于是,等于匈奴人给汉家打工。 汉室可以干干净净,清清白白的站在岸上,看着匈奴人坏事做尽。 一切罪与恶,都将归于匈奴。 而一切荣誉、正义都将归于诸夏! 完美的设想! 正文 第一千一百零二节 胁迫(2) 呼衍冥却是被张越彻底绕晕了。 他搞不清楚,这个汉朝将军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 十几万万的赔款,还能有人提供借款? 章口就来? 他委实搞不清楚汉朝的逻辑! 于是,只好弱弱的问道:“那这第三点是?” 张越看着他,露出一个无比亲切的笑容:“这第三,倒是简单……” “贵主必须答应,自今以后,汉商、汉人及汉家使臣,在西域及其他贵主辖区,无论犯下何等罪行,都不接受匈奴及任何当地律法、习俗与传统审判!” “他们必须交由汉家官吏来审判、判决!” “当然,我方将在审判时,邀请贵方人员旁听,贵方受邀人员有权对审判结果提出异议,且有权要求重审,甚至有权向廷尉提出申诉意见,且廷尉必须答复!” 呼衍冥听着,瞬间感觉自己的智商真的不够用了。 汉人、汉商和汉使在西域真的有人敢管吗? 自大宛战争后,哪个不知汉朝人就是日天日地的存在? 哪怕是匈奴,若非必要,也不会随意伤害正常的汉朝商人、使者。 最多是扣留、软禁而已。 真的杀人乃至于虐杀,基本已经没有人有胆子了。 毕竟,万一杀的人里有什么背景通天的人物,甚至哪怕只是让汉朝人知道,拿着这个做借口发动战争,谁hold的住? 尤其是西域各国,现在对汉朝使者和匈奴使者的待遇是同等的,都是祖宗级,都是好吃好喝的供着,不敢有丝毫的怠慢。 在呼衍冥看来,如今,这个鹰杨将军提出的条件,对现在已经衰弱、分裂的虚弱匈奴,甚至是好事。 原因很简单——那些汉朝商人和使者,都清楚匈奴人和西域当地的王国,是不敢真的随意加害他们的。 所以,他们只要出了玉门关,就舞的飞起。 而这些人,为了钱,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 更没有什么可以让他们害怕的事情。 若,从此以后,汉朝使者和商人,抓起来以后可以交给汉朝来审判…… 对已然虚弱的匈奴而言,至少可以有一个对外挽尊的说法。 且,呼衍冥觉得,那些人比起害怕匈奴,显然更怕汉朝官吏。 没办法,谁叫匈奴人没有法律,只有规矩呢? 而汉法严密,犹如蛛网,刑律严苛,譬如熔岩。 这样想着,呼衍冥不由得心动起来。 觉得这个条件委实不错,既能甩锅,还可以减少麻烦,更可以缓和矛盾,真的是棒棒哒! 只是…… 前面两条,真的是…… 呼衍冥知道,只要他敢答应,回去等着他的只有死! 而且很有可能的是——他的主子拿了他的人头给其他人泄了火后,继续答应这些条件。 想到这里,呼衍冥就不甘心了。 但他也没有办法! 因,他此行的目的,便是说服汉朝,达成妥协。 以给己方争取喘息之机! 至少得撑到重新一统匈奴,休养生息,有了实力才有资格推翻这些协议。 思来想去,呼衍冥只要弱弱的看向自己面前的那位汉朝将军,恳求着道:“将军足下,贵国不是一直自诩礼仪之邦,以仁义宽厚而享誉天下的吗?” “您的这些条件,如此咄咄逼人,苛刻至斯,小使以为有伤贵国声誉,有损贵天子圣名啊!” “还请将军三思!” 张越听着就笑了。 在座将校,也都跟着笑了起来。 到了现在,每一个人都知道,匈奴已经衰弱到,连表面功夫都没有时间做的地步了。 想想也是! 战争是世界上资源耗费最快的事情。 即使汉家体量庞大,亦被去年的大战,拖的筋疲力尽,国库空虚。 匈奴人又能好到哪里去? 诚然,匈奴打仗不需要发军饷,也不需要战后的抚恤、安置。 他们的军队,除了贵族,剩下的全部是炮灰。 可是,大军一动,粮草消耗的速度是平时的数倍甚至十几倍。 大军吃喝拉撒,军械消耗,都需要资源。 更不提其还动员了西域各国的仆从军,于是进一步的加快消耗资源。 张越做过估算,去年的战争,应该差不多将整个西域底蕴都烧干了。 如今的匈奴西域部分,恐怕连凑足一次万人规模的战争所需要的粮草都有难度。 而战争说到底,打的就是资源。 皇帝都不差饿兵,没有粮草与资源,至少在西域部分,匈奴的战争机器将卡壳! 这也是张越敢狮子大开口的底气所在。 所以,他轻笑着看着呼衍冥,摇摇头道:“吾所言的条件,贵主不可有一字更改!” “不然……”他正色的看着对方:“吾自将兵取之!” “此勿谓言之不预也!愿使者深思!” “答应,还是不答应,使者一念可决!” “是战是和,贵主一心可断!” 呼衍冥被张越盯得有些心慌、恐惧。 他知道,若让这位鹰杨将军率军出征的话,恐怕,自己的主子就别妄想回漠北争霸了。 能不能保住性命,都可能有问题。 虽然,摄政王做过判断,现在的汉朝,应该也没有什么积蓄再支持大规模的战争了。 可问题是——万一呢? 万一汉朝人从裤腰带里挤出一点粮食,凑出一支两三万骑的军队,越过天山,那整个西域就要立刻崩盘。 届时,就真的应了这位鹰杨将军所言的了——吾自取之! 呼衍冥猛地咽下一口口水,低头道:“将军足下,您的意思,小使知道了,不过兹事体大,还请将军容我请示我主……” 张越点点头,道:“给贵主一个月时间!” “一个月的今天,若贵主不能答复,则吾将亲自率军,前往天山以西……”张越露出一个耐人寻味的笑容,轻声道:“亲自向贵主要债,届时,条件就不是这么轻松了!” 呼衍冥赶忙道:“小使知道了,小使知道了……” 在同时,他内心则是一片绝望。 他知道,这个事情,无论摄政王答应还是不答应,都代表着匈奴霸权与地位的彻底陨落。 唯一的不同,大概是答应是饮鸩止渴,拒绝则是当场暴毙。 “我总算知道了……” “汉朝人所谓的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之意……” “匈奴,就是汉人砧板上的鱼肉啊……” 想到这里,呼衍冥忽然抬起头,看向张越,长身一拜,道:“将军足下,有一事,小使要告知将军……” “使者请说……” 呼衍冥直起身子,咳嗽了一声,然后道:“将军可能不知,去岁我军与贵军交战,有乌孙骑兵在我军序列之中……” “其部为乌孙匈奴翕候所辖之万骑,且是得到了乌孙昆莫准许来援的骑兵……” 张越听着,笑容渐渐消失。 “插刀教居然在西元前也有信徒?”张越内心感慨了一声,但对乌孙人的举动并不意外。 大国争霸,第三国插刀、浑水摸鱼,乃至于煽风点火的事情,历史上还少吗? 都不用看后世,整个春秋战国史,就是一部列强互相插刀史! 有一个算一个,都巴不得别人去死,自己独美。 尤其是战国晚期的历史,更是将这些事情表现的淋漓尽致! 故而,乌孙人的举动是符合逻辑的。 甚至,张越还可以更坏的揣测乌孙人的行为——说不定,将来有一天,这个曾经的准盟友会成为汉家的敌人。 他们说不定会和匈奴人在西域与汉军作战! 这是地缘政治的必然! 就像从前汉-乌孙在面对共同的敌人与对手匈奴时,可以当好朋友,可以有友好关系一样。 一旦,汉家经略西域,汉乌关系的未来就必然走向不确定与未知。 当然…… 张越深深的看了一眼呼衍冥。 他知道,这个匈奴人在这个时候提起这个事情,就是为了恶心和离间汉乌关系的。 论插刀队友,匈奴人也不差! 死队友不死贫道嘛,张越可以理解。 张越怎么可能上当!? 乌孙,现在还是有用的。 而且,如今,汉家连匈奴都没有搞垮,在事实上并没有能力和条件干涉、干预乃至于攻打乌孙。 所以,对于呼衍冥说的话,张越选择了左耳进右耳出。 他甚至都不会和天子提起这个事情,只会将此事记录在繁琐的报告文书里,并将其塞到一个角落中。 当然,现在不提,不代表将来不能拿这个做文章! 襄公复九世之仇,春秋大之! 若乌孙人将来不识趣,待匈奴崩毁,这个事情就是他们亡国之兆! “使者……”张越面无表情的道:“您所说的事情,本将军自会去调查……” 匈奴人想恶心他? 张越自不会白白被人恶心,于是故意挖了坑,给他一些希望。 “若调查清楚,本将军自会遣使往乌孙问罪!” 呼衍冥听着心里大喜不已! 若可以挑拨汉与乌孙开战,对匈奴来说,无疑是大喜。 既可以免费得一个盟友,又能减轻自身许多压力。 真的是天神护佑,祖先有灵! 却是不知,张越也在打着歪主意,也在计划着想个法子激化乌孙与匈奴的矛盾。 最好让他们打起来! 即使不能,也要加深这两国的矛盾! ……………………………… 长安的早春,寒风依旧。 不过,春意却已经渐渐显露。 丞相刘屈氂透过车窗,看着宫墙下已经萌发出嫩芽的小草,莫名的有些想笑。 “丞相……”贰师将军李广利的马车,停到刘屈氂的车旁,掀开车帘,李广利拱手一笑道:“丞相也是奉诏而来?” “嗯……”刘屈氂点点头,道:“鹰杨将军自居延传信,言及匈奴内讧之事,陛下已召在朝两千石以上议事……” 李广利听着,眼中闪过一丝叹息,一丝懊悔,一丝无奈。 若早知道,匈奴人单于会死,而且其死以后匈奴内部矛盾会激化到这个地步。 他去年又是何苦来哉? 那些心思、盘算、计谋又是何苦来哉? 明明可以躺赢,他却选了最难最苦同时也最不好走的道路。 结果还搞砸了! 若他去年,没有强行推动战争,没有起那么多花花肠子,没有那样攀比。 如今,他已经可以笑着坐看疯狗互撕。 然后,躺着就可以收获一切荣誉。 甚至可以拿到灭匈奴,至少也是臣匈奴之功! 如今…… 一切的心思,一切的计算,一切的谋划,都像一个笑话! 他这个贰师将军更是如同笑柄! 但这还是最好的结局了。 至少,他现在依然是贰师将军,他的姻亲依然是丞相,他的部将与嫡系依然控制着无数官署。 只是没有了兵权,也没有了继续向上的空间,只能坐吃山空。 “张鹰扬真是好运气啊……”刘屈氂却是忍不住的有了些嫉妒心:“自今以后,天下事悉决于鹰扬也!” “丞相……慎言……”李广利赶忙圈住刘屈氂的大嘴巴继续说下去——哪怕现在这里并没有外人,但万一传出去的话,恐怕就是一场轩然大波。 更可能会成为他人用来攻击那位张鹰扬的武器! 若在以前,李广利自不在乎这些,但现在,他知道,自己是决不能轻易被卷入这些纷争里的。 因,他现在的力量,每消耗一点就会少一点。 而且,开罪张鹰扬,几乎是自寻死路! 刘屈氂却是有些不在乎的撇了撇嘴,虽然没有再说话,但脸上的神情已经将他出卖! 过去的整个冬天,对刘屈氂来说,都如同一场折磨。 他这个丞相的权力,在这个冬天里,肉眼可见的迅速减少。 到的现在,甚至已经丧失了对其他九卿的有效管控。 丞相府的命令,除非有得到天子的加持或者得到九卿本人的点头,不然其他有司就将之当成废纸一样。 连宗正卿都敢不给他眼神,都敢在他面前阴阳怪气了。 更不提新丰与太子据在徐州的事情了。 现在,这两边做任何事情,都不来丞相府报备了。 而是自行其是,或者自己去找相关人员解决。 他这个丞相越发的变成泥塑一样的符号。 这让刘屈氂难免心里不平衡,于是只好碎碎念的发泄发泄。 李广利看着,微微摇了摇头,只好道:“丞相,不如我等先行入宫去向陛下问安?” 刘屈氂点点头道:“也好!” 于是,两人的马车缓缓启动,驶入宫阙之中。 正文 第一千一百零三节 百态(1) 刘屈氂和李广利来到建章宫的温室殿前时,这里已经聚集相当数量的朝臣。 其中,甚至还有着一些来朝述职的关东郡国上计吏。 这些人聚集在一起,低声开着会议,说着些各自的盘算。 但,每一个人脸上都洋溢着轻松、愉悦的笑容。 匈奴内讧? 这不是新闻。 匈奴内战,这就是超级新闻了。 任谁都知道,一个国家,只要内战一起,基本上就无暇他顾了。 一旦内战长久缠绵,则必将陨落! 强如大秦,崩毁之后,新生的汉室,亦用百年才将人口、垦地恢复到秦代规模。 又花了十几年时间,才将疆域恢复到秦庭的全盛时期。 以诸夏之底蕴,尚且如此,区区匈奴,只要一内战,便将从大汉帝国的头号敌人名单上消失。 已知世界,将再无可与诸夏文明、大汉帝国竞争的对手。 从此,广阔天地,大有作为。 特别是关东郡国的贵族们,现在已经是眉飞色舞了。 若大规模战争结束,则意味着从前加诸关东郡国身上的各种赋税,都可能取消。 譬如口赋、算赋、马口钱,乃至于车船税、矿税,甚至盐铁官营…… 这或许可以释放出无穷利益,让无数人暴富。 于是,还什么事情都没有确定呢,就已经有人在yy以后怎么分配利益了。 除此之外,被讨论最多的内容就是——张蚩尤真牛逼! 他要不牛逼,怎么会一上任,匈奴就有内战的苗头了? 要不是这样,匈奴早不内乱,晚不内乱,为何偏偏现在内乱?那狐鹿姑为何又死的这样蹊跷? 听着这些议论声,李广利的脸色,顿时有些不好了。 内心更是憋屈、懊悔的很! 但刘屈氂却似乎发现了新大陆,他悄悄拉了拉李广利衣袖子,将他拉到角落里,问道:“将军,去岁匈奴狐鹿姑率军与其日逐王先贤惮对阵,可有斥候抵近侦查?” 李广利不知道刘屈氂为何问这个事情,但还是答道:“自是有的,我曾命赵新弟与李哆分别多次率斥候出楼兰抵近侦查匈奴动向……” “斥候可曾有带大黄弩?”刘屈氂又问道。 李广利一楞,谁没事闲着蛋疼带大黄弩出去啊? 那可是光弩身就重达数十斤,每次上弦都需要两个人辅助才能完成的重武器。 刘屈氂却是道:“那便是有了……”他自顾自的说着:“若是如此……那么,这匈奴单于狐鹿姑或许就是伤于将军斥候所携带的大黄弩之下……” “不然,何以半岁之前,狐鹿姑可以率军远征万里,与先贤惮对峙天山之下,不过半载便崩卒于漠北?” “必是如此!” 李广利听着目瞪口呆,不可思议的看着刘屈氂:“这……会有人相信吗?” 刘屈氂哈哈大笑:“怎么会没有人信呢?” “当初,白登山之围,绛候周勃率军三日夜疾驰数百里,逼迫匈奴冒顿单于解围……如今,天下有几人知晓此事?” “在天下人看来,白登山之围,是如何解的?将军岂能不知?” 李广利听着,默默点头。 在普罗大众眼中,白登山之围,那是曲逆候陈平献策,以重金贿赂单于阏氏,才让匈奴单于高抬贵手,汉军被围主力以及高帝方能平安无事,突围而出。 这个故事,在民间甚至成为了蚩尤戏,被广泛传播。 哪怕李广利,也是一度深信不疑,直到他渐渐成长,成为帝国大将,他才开始明白和醒悟过来,这一切都是编的! 因为,逻辑首先就立不住。 且不谈那个阏氏什么的能不能说动像冒顿那样的雄主,单就一个事实——高帝被围白登山到突围的时间加起来一共才七天! 七天内,陈平得想出办法,然后找到关键人物,最后再重金贿赂之,最后还得匈奴人放开一个口子,供被围的汉军主力突围,而且,汉军部队还得对匈奴人充满自信,相信他们不会忽然袭击。 这简直就像是戏剧、神话! 但凡有基本的正治、军事常识的人,都不会信这个事情! 至于真相嘛? 李广利查过文牍,他很清楚,真相就是——在冒顿单于的主力骑兵将高帝率领的汉军包围在白登山上的同时,汉军的主力步兵集群,在时任太尉周勃的率领下,自磐石快速南下,对匈奴主力形成反包围的态势。 匈奴人若是要硬着头皮,在白登山决一死战,那么他们就要面临一个可怕的后果——中心开花! 在察觉到这一点后,冒顿果断率军撤出了白登山战场。 然后又迅速率军撤出了长城! 自那以后,终冒顿一生,再未深入汉室境内如此之远,而是开始玩起了代理人战争,蛊惑、扶持了卢绾、陈豨叛军。 但这些历史,都被封印于文牍之中,秘不示人,留给外界的只有那个陈平献策贿赂单于阏氏的传说。 为什么会这样? 李广利很清楚原因。 这是正治因素在作祟,就像现在的史书和民间故事里,再也没有吕后的兄长吕泽的名字与传说一样。 周勃父子,先后死于太宗、先帝之手。 谁还敢再宣传人家父子的功劳? 除了吴楚之乱这样的事情,因为时代太近,影响太大,人所共知,无法抹杀外。 周勃父子的正面事迹,已然被国家的手抹消的差不多了。 想着这些,李广利就看着刘屈氂,低声道:“丞相,兹事体大,不可造次啊!” 刘屈氂呵呵一笑,道:“将军放心,吾自有分寸!” 只要自己不主动去宣传这个事情,而是花钱找人私下宣传,编蚩尤戏的段子洗脑。 那么,这个事情就会被局限在‘民间传说’这方面。 而汉家传统——不识字的老百姓,哪怕内涵当朝天子,也是无罪——因为他们没有文化,愚昧无知,天子与朝臣,谁和他们计较就有‘防民之口甚于防川’的嫌疑,更违背太宗的教训。 是会被人嘲笑,为子孙不齿的。 所以,只要官方不出面,不露出马脚被人抓到。 就没有人能干涉。 而一旦洗脑包开始发挥作用,就会在不知不觉中提升李广利的形象,甚至将他塑造为‘单于杀手’。 现在可能作用不大,但数年之后,就不一定了! 说不定,这就是李广利东山再起的机会! 想到这里,李广利也动心起来,于是默不作声的点点头,算是同意了刘屈氂的计划。 又过了一会,朝臣陆陆续续的到齐了。 于是,尚书令张安世奉诏前来,宣布:“陛下有诏,群臣入觐!” 李广利于是和刘屈氂结束交谈,各自站到两边,领着文武大臣,次第拾阶而上,走向已经敞开殿门的温室殿。 一入温室殿,身上的寒意,立刻消散的干干净净。 殿中燃烧的篝火,使得室内温度一直维持在怡人的二十四五度。 许多穿着毛衣与狐裘的大臣,甚至都感觉都有些热了。 天子御驾,则从殿侧而来。 “陛下驾临,群臣恭迎!”有礼官宣礼。 “臣等恭迎陛下,吾皇万寿无疆!”刘屈氂与李广利连忙率着文武大臣出列恭迎。 今天的天子,穿着一件毛绒制成的朝服,戴着一顶由羊毛织成的帽子。 整个人看上去精神抖索,心情愉快,脸上一直带着淡淡的笑容。 他在侍从们的搀扶下,走上御阶,坐到御座上,然后看着满殿大臣,摆手道:“众卿免礼!请坐!” 连声音都比平时温柔、宽厚了无数倍。 让许多大臣都有些意外。 但天子却懒得管这些,他心情确实爽爆了! 匈奴已经在内战边缘? 这是他元鼎之后,他听说过的最好的消息! 这意味着他在有生之年,或许能看到匈奴灭亡或者跪在他脚底下磕头的情况! 若果真如此…… 青史之上,什么三王五帝、齐恒晋文,都要靠边站。 单论武功的话,说不定,连祖龙也得挪挪位置! 只是想到这里,他就美滋滋,心情无比爽快。 更深深为自己用人、识人之明而自傲! “众卿应该都知道了,朕今日召集诸公来此的目的……”天子道:“鹰杨将军日前自居延奏报言曰:匈奴单于狐鹿姑去冬死,其子侄、大臣各自拥立一人,互相攻仵、指责不休,漠北匈奴内战在即!” “朕诏诸卿,便是要商议此事,若果真,我朝当何以应对?” 天子话音刚落,丞相刘屈氂就立刻出列奏道:“臣丞相刘屈氂,昧死顿首再拜陛下言:以臣之愚见,若匈奴果真如此,必是陛下洪福泽深,祖宗社稷有灵保佑之故……” 天子听着,满意的点点头,道:“丞相所言甚是,此必祖宗保佑,神灵庇护!” “此必天欲假朕之手亡匈奴也!” “陛下圣明!”刘屈氂再拜。 “诸位爱卿呢?”天子看向其他人。 众人立刻纷纷拜道:“臣等皆以为,丞相所言甚是,圣明无过陛下!” 天子看着,得意的笑了起来。 自得张子重以来,他的人生忽然重新光辉灿烂了起来。 不止身体与精神越来越好,国势与天下,也重新走上正轨。 过去,他还以为是‘神君’之故。 但现在,这位陛下无疑有些膨胀了。 他觉得,这肯定是苍天的意思。 是祖宗神灵假那神君之手而指引他的。 就像文王得姜太公,若小白遇管仲,如秦孝公得商君。 这都是天意啊! 而他自是受命于天的那个人,是要代天开盛世,建小康兴太平的新王! 一旦这样脑补起来,一切就都解释的通了。 这人一膨胀,胃口自然就大了起来。 如今,光是打败匈奴,让匈奴人跪下来喊爸爸,已经不足以满足这位陛下的野心了。 他想要的更多、更多! 他想要超越古代一切君王的成就! 不止要将帝国的疆域,扩张到整个已知世界,更要做所有人的君父! 真正做到像诗经所言的那般——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就如那张子重曾描述过的一般:经之以星辰,照之以日月,纪之以四时,要之以太岁,皆天子之壤,汉室之土,刘氏之臣! 不止有太阳的地方就是汉室的臣子。 星辰所在,时光所过,但凡有生命的地方,就得向汉室称臣! 谁不服,就打服它! 而伴随着野心与胃口,他的眼界也完全不同了。 微微砸吧了一下舌头,天子问道:“朕问诸卿,若匈奴内战,汉家该如何应对?” 众人听着,互相看了看,但没有人主动开口。 也没有人敢主动开口——这个事情太重要,天子不点名,那个敢毛遂自荐,随便说话? 万一一句话没有说对,得罪天子,不就惨了? 天子摇了摇头,叹了口气,有些怀念起当年的那些敢说话的大臣了。 想到这里,他眼中就闪过一丝精芒。 竟有了些想要给这朝堂换换血的冲动! 当然,这个冲动只存在了几秒就消失不见。 因为他知道,现在还不是时候,年轻一代还没有成长起来,朝堂也不能再在这样的时候有什么大动荡了。 不过…… “唯唯诺诺之臣,瞻前顾后之士,非少主臣也……”天子看着满朝大臣,在心里暗想着。 于是,朝堂上的大臣们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就已经被开除出了未来的辅政大臣领导班子。 表面上,天子却是笑道:“贰师将军,将军多年主持河西事务,熟知匈奴虚实,不如将军来说说?” 李广利闻言,起身拜道:“臣岂敢妄言军国之事?且鹰杨将军张公,于军略之事,远胜于臣,有张鹰扬在,臣以为,无论漠北、西域有何变故,陛下都可无虞也!” 这就是投桃报李,报答张越当初拉一把的人情。 当然,也有些暗搓搓的内涵和埋雷。 不过,天子却根本没有在意,相反他觉得李广利说得对! 他高兴的站起身来,道:“将军所言,朕以为甚是!” 他摆摆手,对身侧的张安世道:“尚书令,请将鹰杨将军的奏疏,分发给群臣看看……” 他得意洋洋的说道:“卿等也都看看,此真谋国之言也!” 群臣听着,纷纷瞪大了眼睛,内心无数柠檬翻滚。 直到他们看到了奏疏原文,这才纷纷面面相觑。 “这张鹰扬,哪里是什么公羊家?”很多人在心里面吐槽:“这分明是法家与纵横家的结合吧!” 正文 第一千一百零四节 百态(2) 散朝后,大臣们在建章宫里,三三两两的找了个地方,各自圈地议论起来。 而这话题的中心,自然离不开刚刚结束的朝会。 “并州从今以后,估计就是那张鹰扬的一人堂喽!”有人弱弱的说着:“这可真的是……天恩浩荡啊……” 周围人听着,都是一阵沉默。 虽然大家都知道,那人分明就是在拱火,在带节奏。 但,人们心中的柠檬依然泛滥。 嫉妒与羡慕之心,共同浮现出来。 错非张越有漠北之战的功绩打底,还有新丰亩产七石的实绩为底气。 不然,就不仅仅是有人拱火、带节奏这么简单了。 上次,李广利以平大宛之功而封海西候,拜贰师将军,总领对外征伐大事时,长安的节奏大师与拱火专家,便在其脑袋上按了无数个帽子。 最终,将‘不过都尉之才,奈何陛下拔苗助长’的标签牢牢的套在李广利头上。 使天下人一想起李广利,就自动与‘废物’‘关系户’联系在一起。 杀人诛心,莫过于此。 正是这个标签,使得李广利被固定和限制在他的那个小圈子里。 甚至一度被公孙贺父子所压制、钳制。 如今,也就是张越的战绩和人望太高,很难从才德方面动摇。 节奏大师们没办法拱火,只好暗中带节奏。 而这节奏,一带就起。 毕竟,人类的本质,除了复读,便是柠檬精。 嫉妒之心,犹如毒蛇,杀人于无形之中。 不然,古代也就不会有二桃杀三士的故事。 所以,朝臣们除了那些过去与张越交好,或者喜欢、欣赏张越行事风格的人外。 剩下的人,内心之中嫉妒之情,已然发酵。 他们甚至会在心里想:“凭什么嘛?吾四世辛劳,耕读传家,方有今日,也不过食禄两千石,有一言之地而已,区区布衣,年不过弱冠,却虎踞天下人之上!” 心中立刻就意难平起来。 顺带着,对鹰扬系充满了仇恨与敌视,也就是理所应当。 司马玄对这一切,自是一目了然。 如今的他,已拜大鸿胪典属国,成为在这长安城里的鹰扬系的领袖。 过去数月,他上下钻营,有着鹰杨将军的虎皮,自是收了无数小弟,初步建立起了势力。 自然是免不了在各个小圈子里,发展那么几个愿意通风报信的二五仔。 这是长安正坛的传统了。 在这个舞台上活动的势力与集团,都会在其他圈子里安插和收买二五仔,以便随时掌握对方的动态,探知各方反应。 许多文官,更是因此,将兵书之中的用间之法,钻研到了极致。 各种忠装反,反装忠事件层出不穷。 底蕴深厚的势力与集团甚至已经能用出忠反装反忠,反忠装忠反这等考验人的精神与三观的绝招。 以至于长安的正坛的日常,通常都是‘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双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雌雄’。 因而在这个舞台上,并不存在什么秘密。 很多人以为天衣无缝,无人知晓的隐秘之事,其实各家都明明白白。 之所以不搞,不拿出来做新闻。 只是时机不成熟,或者没必要罢了。 不然,当初公孙贺父子垮台的时候,那些黑料,那些‘证据确凿’的大逆不道的事情,是谁捅出来的? 难不成是天上掉下来的? 张越之前在长安,因为入宫的时间少,接触的东西有限,还未能掌握和学习到这些正坛生存法则与技能。 但司马玄作为老将门之后,在长安活跃十几年的老油条,自是明明白白,清清楚楚。 也知道,自己的身边,少不了其他人的耳目。 甚至就连被他收买、安插或者主动接触他的二五仔们,也是靠不住的,说不定其中就有些人是一女N嫁甚至直接就是被有心人送来的。 这些人的话,不能不信,但也不能全信。 纵然他们说的是事实,也不可相信,因为鬼才知道,他们特地来告诉的某些消息,是不是被他们加工、引导和截取过的事情?他们是不是想拿鹰扬系来当刀用? 故此,司马玄根本不避嫌,当着众人的面,接见了那些来报信的人派来的仆从。 听完这些仆从转达的事情,司马玄笑了起来:“人言树大招风,诚不欺我也!” “将军在前线,为社稷与陛下大业,暴霜露之中,行荆棘之间,这长安城里却有人想要暗害、陷害将军!” “这些人还有良知吗?还有心肠吗?” 在坐众人听着,都是义愤填膺,怒不可遏的神态。 当即便有人道:“典属国,吾等要不要找几个刺头,教训教训?” “不必!”司马玄笑着摇摇头,在心里将此人记了下来,他知道,这个家伙恐怕不是蠢就是坏!而更大的可能是坏! 别人私底下说几句,吐槽几句,就要找他麻烦? 鹰扬系又不是疯狗!要日天日地! 更不提这种事情一旦出现,就等于授人以柄。 某些人恐怕恨不得有鹰扬嫡系耐不住寂寞,上门送人头! 那岂不是如了他们的意了? “诸公稍安勿躁……”司马玄不动声色的引导着:“吾等只需要知道,这朝堂险恶,庙堂风浪高就可以了……” “莫要被人的伪善与虚情假意所蒙蔽!” “正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 “将军胸怀大志,与鼠目寸光者不可同日而语,彼辈看似和善,实则恐怕恨不得吾等死无葬身之地!” “唯,谨受教!”众人纷纷作揖,眼露赞同之色。 确实,他们与其他人有着本质的不同! 那些腐朽老旧的势力,还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斤斤计较,还在为一己之私而盘算、计划的时候。 鹰扬将军已放眼天下与四海,胸怀西域与远方。 于是,在太学倡武学而作兵法之教,在新丰兴工商之利以济农桑,在庙堂修水利渠道以利百姓,于河西拯百姓于万里之外,救夷狄于水火之中。 格局、气魄与这长安的蝇营狗苟,根本不是一个层面! 他们这些留守长安的人,并不需要有多激动,只需要做好自己便可。 司马玄却是看着他们,摆摆手道:“今日之事,莫要外传……” “诺!”众人再拜。 但司马玄知道,恐怕再过半个时辰,他与这些人现在的谈话就会原原本本,或者经过加工后,传入某些人耳中。 这让司马玄忍不住露出一丝讥讽之色。 他站起身来,走到窗前,看着窗外阴沉沉的世界,意味深长的说道:“公等最近最好少言谨行,我恐未来数月,局势会变得波云诡异,难以揣测!” 作为鹰杨将军在长安的代言人,司马玄接触和掌握到的信息与情报,自是非常多样、详细。 他已看到了,长安城如今看似平静的表面下,蕴藏着的风险,潜藏着的血腥。 各方势力,都已经下场。 天子、太子、太孙的身影,则隐隐约约,浮现在背后。 鹰扬系看似置身事外,实则一旦发作,也在局中! 不得不防,也不可不防有人若是输了,就拉鹰扬系下水,搅浑局势,自己好趁乱脱身。 “诺!”众人互相看了看,纷纷稽首再拜。 内心之中,则都免不了私底下解读司马玄所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 ……………………………… 霍光穿着甲胄,走在建章宫里。 去岁冬十二月,驸马都尉金日磾上表天子乞骸骨,天子再三挽留后,终于批准了金日磾的奏请,于是授光禄大夫,诏封节恩君,赐给食邑八百户,许其上表不名,以病退归家,又诏封其子金恩等为骑中郎。 于是,这禁内就成为了霍光一人的天下。 天子禁军,悉数为霍光控制。 但霍光明白,这样的日子,持续不了多久了。 天子与朝臣们,都不会接受,也无法容忍大内的宫禁与禁军为一人掌握。 这些天来,御史们就已经发出了明显信号。 弹劾他纵容家奴、妻子奢侈浪费的奏疏,已有十几个。 这是在预热,也是给他时间,让他决定未来。 很显然的,霍光知道,他必须离开这个已经待了二十年的舒适圈。 进入到那弱肉强食,争斗不休的朝堂之中。 他将超脱现在的超然身份,成为过去他眼里所不齿的朝臣的一员。 而他所能争取的,不过是九卿之职。 而可以争取的九卿位置,实在有些稀寡。 宗正、大鸿胪,肯定没他的份。 廷尉、少府,与他专业不对口。 大司农与太仆,他去了也玩不转。 执金吾、卫尉,未来或许可以,但现在不可能——没有人愿意看到一个刚刚卸任的驸马都尉,立刻走马上任执金吾、卫尉。 连天子都不会想看到的。 于是,他能争取的,也就是光禄勋一职了。 看上去蛮合适的,但…… 霍光知道,他一旦担任光禄勋,那么未来就极有可能再无进步的空间! 因为汉室百年,担任光禄勋(中郎将)后,依然可以进位丞相或者太尉的人,屈指可数。 光禄勋这个职务,就是一个养老的职位。 想到这里,霍光就不免有些烦躁。 “金日磾啊金日磾,吾可被你害惨了!”霍光忍不住叹息着。 金日磾的病退,使得他被迫在猝不及防的情况下,面对这艰难的选择。 但,他也没法怪金日磾。 因为金日磾不得不退,也必须退! 他不退,天子恐怕就要逼他退了。 汉家天子是不可能眼睁睁的看着一个手握重兵在外的大将的姻亲同时掌握禁军! 就算天子愿意,其他人也不干! 想想也可以理解,若有人既在外掌握重兵,又有姻亲在内,控制宫禁。 这游戏还怎么玩? 谁还玩的过他? 一旦内外呼应,共同行动起来,就又是一次诸侯大臣共诛诸吕,扶保大汉社稷的故事。 “唉……”深深叹了口气,霍光知道,他现在最好的选择,或许只有请求外放了。 去外郡,譬如去太子身边辅佐几年,待太子功成,自是可以风光归来。 正好,太子兼领的治河都护府都护一职,确实也到了需要一个大臣担任的时候了。 不过,他那里甘心呢? 长安城的宫廷,他经营二十年,这里里外外的人脉,花费了他无数心思与心血。 若就这么一走了之,恐怕回来的时候,一切都已物是人非。 所以啊…… “九卿之中,必须有人出缺!”他渐渐坚定了心神:“最好朝局有所动荡!” 只要局势混乱,才会没有人来关心他这个奉车都尉一个人兼着整个宫内禁军与禁内的事情。 如此,他就有机会,拖过这个敏感时期,甚至撑到……那一天。 这样想着,内心的恶魔,就悄然壮大起来。 在公孙贺父子、李广利集团,接连或扑街或衰弱的现在,从前在这两者之中不显山不露水的霍光集团,已然悄悄浮出水面,甚至成为了当前长安城中事实的第一大联谊会。 这个联谊会里,有着太仆上官桀、御史大夫暴胜之、大司农桑弘羊、鹰杨将军张子重等重量级的人物。 虽然如今这些人因为种种原因,与他的联系与关系淡薄了些。 但利用的好,足可搅动风云。 除此之外,其核心成员与铁杆,也依然足够能打。 旁的不说,他这个奉车都尉与尚书令张安世、执金吾韩说新组成的铁三角,就有着足够的力量来干涉朝局,左右舆论走向。 而现在,正好有着一个极佳的机会。 “如今朝野目光,不是在关注匈奴,便是在议论张子重是否权力过大……” “也有人在暗中,借助这两个事情,图谋丞相刘屈氂……” “这正是吾的机会!” 有人要搞刘屈氂,这不是新闻,而是事实! 这一点,霍光心里面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现在,朝堂内外的节奏,表面上看似是针对那张子重,但实则很可能就是有人要行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事情。 在这禁内,霍光看的清清楚楚! 自李广利归朝,刘屈氂的相位在事实上就已经不保。 而想取而代之的人,谁会乐意继续看着刘屈氂在台上? 有资格觊觎丞相的人,岂会不动心? 想到这里,霍光就笑了起来,他叫来心腹,吩咐道:“传我命令,严查禁中与外朝之人交通之事,告诉宫中上下,如今乃是非常之时,敢有泄宫中语一言者——族!” “诺!” 正文 第一千一百零五节 匈奴内战(1) 二月中旬,正是春光灿烂的日子。 盎然的绿意,重新回归世界,饿了整整一个冬天的牲畜群,终于重新可以吃到嫩草。 李陵穿着匈奴人传统的服饰,戴着毡帽,坐在一个小山坡上,山坡脚下,皆是他的忠心部下! 其中不乏有许多是过去先贤惮的近臣! 在过去的这个冬天,李陵以摄政王的身份,将先贤惮留下来的部族与力量,全面整合。 与他相比,匈奴贵族的正治水平,几乎相当于一个小孩子。 轻轻松松就被他借力打力,玩的团团转,轻轻松松就被他逐个击破。 李陵更深谙施恩、拉拢之道。 解衣衣之,推食食之,大力扶持新兴贵族与老贵族里的旁支,搞得这些人感恩戴德,泪流满面,统统转化为他的支持者。 于是,整个西域在两三个月内,就成为了他的天下。 仅有少数反对者,还在苟延残喘,不过他们也撑不了多久。 李陵大势已成,再也没有什么力量可以阻挡他掌权的速度了。 现在,他这个摄政王,其实已是事实上的匈奴日逐王,整个西域的主人! “大王,漠北急报……”一个骑兵匆匆忙忙走到李陵身前,跪下来禀报:“左谷蠡王屠耆,已在十日前,于赵信城自称单于,发令各方,命诸氏族首领前往朝拜……” “兰氏、呼衍氏、须卜氏皆拒绝,姑且、若卢、黑狐等族大王亦不予承认……” “于是,左谷蠡王率兵直趋龙城……” 李陵听着,猛然睁开眼睛,看着来人,问道:“果真?” “奴才岂敢欺瞒大王?此乃丁零王的亲笔书……”信使从怀里掏出一张羊皮,递给李陵。 李陵接过来一看,眼中立刻溢出无穷的担忧。 “看来……”良久他叹道:“是真的内战了……” 漠北现在的情况就是谁都不服谁,而且,没有一个可以在实力和力量上完全碾压、威慑其他势力的存在。 加上那个屠奢萨满与母阏氏在其中拱火。 这内战一旦开始,恐怕便无法在短期内结束了。 因匈奴人的传统,就是失败者死全家! 宽容、宽恕? 不存在的。 冒顿弑父后,几乎杀掉了头曼单于的所有亲信与那些曾与他敌对的兄弟,及他们的妻妾子女以及妻妾子女的部下、奴婢。 尹稚斜单于篡位后,干脆将军臣单于生前的所有子嗣、妻妾赶尽杀绝。 军臣单于生前所宠幸、信任的贵族、大臣,也是同等命运。 匈奴就是一个对外残暴,对内更残暴的族群。 想到这里,李陵就站起身来,走下山坡,对着早已经在等候他命令的呼衍冥道:“左大都尉,请您去转告那位鹰杨将军——将军的提议,我们全部接受!” “啊……”呼衍冥楞了。 其他贵族也都纷纷不满的抬起头来。 全部接受? 不谈一谈吗? 那么苛刻的条件,怎么可以接受呢? 接受了的话,以后还怎么抬得起头? 李陵看着这些人,知道必须给出解释并安抚,否则的话,他好不容易聚拢起来、整合起来的势力,立刻就要分崩离析。 他抬了抬手,道:“大家不要慌张……只是答应而已,又没有说一定照办!” “我大匈奴自冒顿单于以来,什么时候遵守过与汉朝人的协议呢?” “协议这种东西,不就是有用就用,没用就丢一边呢?” “正如汉朝历史上的楚庄王所言一般——我蛮夷也!” 是蛮夷,所以不需要忠义理智信,不需要遵守任何规矩。 因蛮夷天生便没有信义,没有智慧,没有忠诚,更没有规矩。 其他人听着,纷纷点头,深以为是! 匈奴虽然没有历史,但有传承。 自冒顿至今,匈奴历代单于曾与汉朝的四代帝王,达成了至少上百次的协议,其中甚至包括了不少于十次的和亲协议。 老上单于更曾与汉朝的太宗皇帝约定过‘长城之内,冠带之室,天子治之,长城之外,引弓之民,单于治之’。 结果呢?墨迹未干,匈奴骑兵就闯入汉朝长城境内,甚至将战火烧到了回中宫,使得长安都能看到天际燃起的烽烟。 最终,汉朝人不得不送了大批丝绸、财帛与美酒珍宝,再与匈奴重订一次协议。 哪怕是元鼎以后,汉匈谈判,不也都是这样吗? 每次一遇到颓势,打不过就求饶,等喘过气来就将曾经说过的话跟一个屁一样放了。 反正,汉朝骑兵再厉害,也不可能跨越数千里,深入到余吾水流域来。 就算能来,也将疲惫不堪,无法与养精蓄锐的匈奴精锐战斗到底。这么一想,很多人就安心了。 这协议,反正是撕毁的。 那么现在为了脱身和喘息,答应下来,好像也没什么吧? ……………………………… 这个时候,张越已经回到了令居,并到了河湟进行视察。 此时的八百里河湟,已经被人类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垦草基地。 大片大片的荒野,被无数奴婢开垦成田园。 曲辕犁、锄头、耙头,轮番上阵,将肥沃的黑土从地表翻出来。 更有很多人,开始在湟水、黄河沿岸,开始搭建水车。 现在,已经有至少百架水车搭建成功。 巨大的桨叶开始转动,将水从河中汲上岸边的渠道。 潺潺流水,在渠道里流动,最终流向远方的庄园。 陪着张越视察的是新任的护羌校尉守令居令韩增。 至于范明友,已经卸任护羌校尉,踏上了回长安述职的道路,若没有意外,今年夏天他就可能被任命为漠南都护府的首任都护了。 韩增无疑是干劲很足的。 上任不过几天,就开始熟悉事务,而且还能有模有样的将各项数据随口道来,特别是新垦土地以及垦地速度这两项,简直背的滚瓜烂熟。 张越一边听着,一边不停点头。 但他的心思,却飘去了漠北。 心中一直记挂的,是漠北的匈奴人民。 怀着伟大的诸夏人道主义精神,张越为漠北人民,操足了心。 “匈奴内战,现在应该已经开始了吧?”他想着:“打起来吧!打的越大越好,越凶越好!” 再没有比匈奴内战,而他种田更舒服的节奏了。 尤其是,去年冬天在居延-玉门之间来回,让他发现了一个惊喜所在——在籍端水下游,一个叫渠羌的熟羌部族放牧、耕作的地区,他发现了一条被羌人称为‘石脂河’的支流。 因是冬季枯水季节,所以张越知道了为何当地羌人称其为‘石脂河’的缘故——河水未结冰的区域河面上漂浮着大量黑色的类似油脂一样的团块。 羌人们会将这些东西从河里捞起来,然后拿回家作为烧火的燃料使用。 但张越却一眼认出了这些黑色油脂是什么? 石油! 毫无疑问的,当地应该就是后世中国第一个油田所在的石油河地区,也就是玉门油田的核心所在。 虽然以现在的技术,开采石油无疑于天方夜谭。 但关键是,这玉门油田的规模与储量虽然远远不及后世那些大油田。 但人家储存的位置很浅很浅。 浅到可与中东油田相比! 最多只要打个十几米深,就可以探到油田。 而且,产量还很高。 以当前技术,年产个几百吨或者千余吨是没有问题的,而以这个开采速度,浅表油田足以持续开采数百年! 这可真的是让张越心动不已。 当即就吩咐官吏,派人在当地寻找可以凿井的地方,试着找到油田位置。 石油这东西,虽然目前没有石化技术,更没有什么需要它做动力的地方。 但也依然相当有用。 首先,可以想办法制成煤油来卖钱,也可以将煤油拿来当成燃烧武器使用。 其副产品沥青则可以作为工程材料。 而且,赚钱不赚钱,还是其次。 关键石油这东西,可以做的文章太多太多了。 运作的好的话,甚至可以直接打下化学工业的基础。 至少也可以推动化学专业的出现。 除了石油,最让张越惊喜的莫过于他等到了新一批移民抵达了。 这批移民大约三千余人,有传统的由齐鲁地方的破产农民组成的群体,也有想来河西冒险的游侠,但移民群体中,却多了一批新的存在——大约有数百名关中来的男子,成为了这些人中的异类。 而他们之所以来河西,全是冲着张越的名头来的。 他们觉得,河西这里有张蚩尤在,那么只要等着捡钱就好了。 无论是封狼居胥的战功,还是亩产七石的成绩,都给了他们足够信心。 这让张越茅塞顿开。 他一下子就醒悟了过来——移民这种事情,不能只靠官府强制啊! 洗脑、忽悠与宣传也要跟上来。 只要宣传的足够好,洗脑的次数足够多,那么,就不愁移民来源。 只要有足够多移民,河西这里的开发建设速度,便会迅速走上快车道。 所以,张越当即便拟了方案,叫人送回长安,让司马玄来负责这个事情。 力求一年内,吸引天下郡国移民十万,五年七十万,十年一百万。 有这一百万新移民,张越就有了掌握和统治西域的人口与经济基础了。 正文 第一千一百零六节 匈奴内战(2) 赵信城,余吾水畔匈奴的明珠! 城高三丈,墙宽七尺,足可站三排武士进行防御。 城中密布各色作坊,集中了大量工匠,是匈奴人最重要的武器生产制造基地与矿石冶炼中心。 自尹稚斜时代以来,这里就常年聚集着数千各色工匠。 而且,基本都是匈奴控制范围内最好、最优秀的人才。 在一开始,尹稚斜和赵信,就是冲着将赵信城建设为匈奴的少府而努力。 经过三十几年的努力与积累,赵信城的冶炼、铸造技术与生产规模,不断扩大。 及至如今,这里已然可以年产各色青铜兵器数万件,更初步掌握了锻铁技术,可以将草原上的陨铁加工成优良的宝刀、宝剑,可惜产量太少,仅能满足匈奴贵族的需求。 除此之外,赵信城的工匠,还承担着修复、保养那些从汉朝缴获、抢掠而来的铁制武器的任务。 虽然,这些人的技术,大约也就是个印度斯坦航空的水平。 但这里却是匈奴唯一一个可以修复和保养那些从汉军手里夺来的高精尖技术武器的地方。 譬如大黄弩、连弩、弩车、斩马刀等等。 更不提赵信城背依阗颜山(今杭爱山南麓),居高临下控扼肥沃的余吾河谷,并切断了向西前往龙城、狼居胥山的要道。 故而,赵信城在匈奴的地位,不亚于龙城、圣山,在事实上来说,乃是匈奴的经济首府。 到得二月下旬,余吾水的河水忽然提前半个月开始猛涨,不过一夜,便泛滥成灾。 汹涌的河水很快就淹没了赵信城以南的山峡,并夹着巨浪,扑向赵信城脚下的低洼地。 河水的暴涨,使得任何从姑衍山方向而来的敌人,已不可能再威胁赵信城了。 “这可真是天神保佑啊!”凝视着汹涌的河水,屠耆的脸上终于展露笑容:“天神与日月在眷顾着我!” “撑犁孤涂!撑犁孤涂!”他的部下,纷纷呼喊起来。 在他们看来,这确是天意,是天神庇佑,祖灵显圣! 不然,为何今年的余吾水水位暴涨比往年提前这么久呢? 而余吾水河水的提前暴涨,为屠耆大大减轻了压力。 自他自称单于以来,各方就立刻针对他展开了行动。 大量兵力集结,大有一副要掐死他的架势。 而现在,余吾水暴涨,使得上游燕然山、姑衍山地区的敌对势力不能过来。 现在他只需要利用河水暴涨的这段时间,抢先消灭在余吾水下游、匈河流域以及盘踞私渠比鞮海的敌人。 那么,他就有可能真正的压服诸部,成为真正的匈奴单于。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只能控制赵信城及其周围数百里的空架子单于。 发布的命令,离开控制区域,就基本没有什么效力了。 想到这里,屠耆就吩咐道:“派人去告诉须卜氏族的须卜当糜,三天之内,须卜氏族若不能臣服于我,那么,我——伟大的天神之子,日与月眷顾的撑犁孤涂,将会攻灭须卜氏族,将他们的牧场、牲畜、奴隶统统掳夺!” “您的意志!”立刻就有贵族领命而去。 匈奴四大氏族中,须卜氏族的兵力与实力是最弱的。 去年的战争中,须卜氏族更是有两个万骑被那个汉朝来的魔神重创。 反观屠耆,自突围龙城以来,就以狐鹿姑的遗命,收复赵信城。 然后召集自己的部族骑兵,又得到了一部分狐鹿姑的王庭骑兵的效命。 此时,已有精骑两万,分属三个万骑。 在作战兵力上,已拥有对须卜氏族的绝对优势。 骤然发难之下,屠耆相信,须卜氏族会做出明智选择的。 须卜氏族若臣服,则他的威势将大增,就可以进一步逼迫兰氏、呼衍氏、孪鞮氏旁支站边。 然后,就可以进军匈河,讨伐那些反对他的家伙。 理想情况下,只需要两三个月便可以完成对整个余吾水、匈河流域的统一。 然后就可以掉头去和屠奢萨满、母阏氏以及右贤王奢离等人抱团的势力决战。 最终,再挟此威势,逼迫西域的先贤惮低头。 匈奴帝国于是就可以在他手里,重新一统! 不过,屠耆心里却依然有着些疙瘩,有着提防与戒备。 如今,漠北匈奴诸部,已分为五个阵营各自对立又联合。 他是一个,姑衍山龙城的屠奢萨满与母阏氏算一个,那位在姑衍山以南,曾被汉朝的那个魔神所俘虏的右贤王奢离勉强也能算一个,除此之外四大氏族加在一起,也可以算作一方,最后则是由丁零王卫律领衔和率领的以丁零、坚昆、右校以及部分受其控制的王庭骑兵、孪鞮氏部众算是一方。 而那位丁零王,在去年的乱局一开始,就宣布了中立。 他向各方派出代表,宣布‘我们永远忠于单于’。 至于谁是单于? 自然是各方协商(打一架)做决定。 一直以来,他们似乎也是这么做的。 这些家伙率部进入燕然山、阗颜山、姑衍山之间的河谷,不干预也不参与各方纷争。 对屠耆派去的使者也是以礼相待,既不亲近也不疏远。 私底下更是一副忧国忧民,大义凛然的模样,说什么‘先单于及且鞮侯单于、句犁湖单于等,皆以团结各部为己任,我等深受先单于之恩,不敢违背,不愿同室操戈’。 言下之意自然已经明显——谁是胜利者,他们就臣服于谁。 因为这个态度,他们吸引了一大批害怕被战争波及的中小部族靠拢,更获得孪鞮氏、四大氏族内部的许多人的支持。 哪怕是屠耆身边,也有人觉得他们做得对,认为这才是真正的匈奴人该有的风范! 但屠耆却一直有着深深的忧虑,总觉得卫律躲在什么地方,在策划着什么事情? 但,苦于没有证据,又忌惮卫律的实力,而不敢轻易撕破脸。 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屠耆在心里祈祷着:“但愿,那位丁零王和他自己说的一样,是我匈奴的忠臣吧!” 若是如此,那么他战胜之后,匈奴的元气就可以得到最大程度的保留——那位丁零王现在控制的兵马,就与他相当了。 其控制着坚昆、丁零、右校三个万骑以及大约八千到一万左右的王庭精锐,除此之外,还有上百个大大小小的部族依附,其总人口几乎达到了十四万,有牲畜百万之巨。 若其怀着异心,后果不敢想象! 也正是因为他们的存在,屠耆与他的对头们,才能在过去的那个冬天维系虚假和平。 好在,现在暴涨的河水,同样切断了卫律西进的通道。 让屠耆可以放开手脚,专心致志,对付威胁他在余吾水河谷统治的异己。 ………………………………………… 屠耆的兵马一动,整个余吾水流域,瞬间沸腾。 “弑杀单于之人,也配叫我——伟大的苍狼后裔屈服?”须卜氏族的族长须卜当糜早已经得到了呼衍氏、兰氏以及数位孪鞮氏宗种的承诺,面对屠耆使者的威胁,自是硬的起脖子来:“割掉他的耳朵与鼻子,将他赶出去,让他回去告诉屠耆——苍狼之子绝不会屈服,他要战那就战!” 于是,匈奴内战,随即爆发。 闻知使者遭遇,怒不可遏的屠耆,当即率领自己的骑兵出赵信城,气势汹汹的扑向须卜氏族的牧场。 双方骑兵在余吾水河谷的开阔地带立刻展开了厮杀。 兰氏、呼衍氏的骑兵,也随即增援过来。 但,双方接战后,须卜当糜等人随即发现了一个对他们极为不利的事情——在屠耆戴着匈奴单于的王冠,举起代表单于的龙旗后。 他们的别部骑兵甚至本部骑兵,都开始动摇了、害怕了。 甚至有些小部族,开始倒戈。 没办法,孪鞮氏的单于在匈奴积威百年,深入人心。 各大氏族、部族,都已经习惯了臣服于孪鞮氏的撑犁孤涂。 看到龙旗就会回忆起曾经跪在王庭大纛面前俯首称臣、为奴为婢的岁月。 哪里还敢对抗? 而雪崩式的连锁反应,就像多米罗骨牌。 当一个动摇、害怕、畏惧的人出现,这种情绪瞬间传遍全军。 这让须卜当糜等人知道,他们必须也拥有一个自己的单于,才可以与屠耆对抗。 因为,匈奴人必须有一个主人! 而且是一个脾气暴躁,动不动就拿着鞭子抽打他们,鞭笞他们、蹂躏他们的主人! 对主人的服从,是写进那些奴隶、牧民骨髓深处的dna。 就像他们膜拜日月山川,祭祀神明万物一样。 没有办法,须卜当糜只好去找兰氏的兰幸夷,呼衍氏族的呼衍离渠商议。 三人密议了一天,然后推举了与他们关系密切的左谷蠡王,狐鹿姑的堂兄安糜为单于。 这位左谷蠡王自然是欣然允诺,于是,他在兰氏、须卜氏、呼衍氏的拥立下,于余吾水畔即位,为安糜单于。 史上第一次,匈奴在余吾水流域,同时出现了两个单于。 这是过去百五十年来前所未有的! 但效果却是显著的,安糜单于一即位,三大氏族的骑兵一下子就找到了主心骨。 战斗意志与决心嗷嗷嗷的上涨,很快就在余吾水的中游,抵挡住了屠耆的疯狂进攻! 这与须卜当糜等人的判断一样——匈奴人必须有一个拿着鞭子,在后面咆哮着、怒吼着鞭笞和责骂他们的主人。 这就像汉朝人说的一样——匈奴是天生的奴隶种族。 没有主人,他们浑身难受! 但,他们的所作所为,无疑于是施加于骆驼身上的最后一根稻草。 安糜单于即位后十天,消息传到匈河。 匈河的匈奴部族立刻分裂为支持安糜和支持屠耆的两个阵营,并大打出手,血流成河。 半个月后,这个消息传到了西域的天山南麓脚下的蒲类诸国。 率部在此的李陵闻讯,立刻拥立先贤惮的幼子都隆奇为单于,然后率兵进入浚稽山,向私渠比鞮海前进。 几乎是在同时,姑衍山的龙城,一场单于登基仪式也在举行。 在母阏氏的亲自见证下,右贤王奢离在那位屠奢萨满的主持下,于尹稚斜等诸单于陵前即位。 至此,匈奴四单于并立的格局形成。 若再算上汉家扶持、册立的姑衍单于,整个世界一个月内,出现了五个互相对立的单于。 匈奴的分裂,已是无法避免,无法阻挡。 五个不同势力、立场,占据着不同地区的单于,立刻就将匈奴自冒顿以来,花了一百五十年时间,好不容易才形成的共同认知撕的粉碎。 正文 第一千一百零七节 变迁(1) 匈奴内战打的如火如荼之时,张越已重返居延。 在居延,他接收了匈奴人送来的第一笔赔款——数不清的狗头金、皮毛、珠玉。 仅仅是狗头金,就足足装了七辆大车。 最大的一块,足足重三十多斤,最小的也有几两。 这些是匈奴人压箱底的财富了,是他们数十年来在金山、天山以及籍端水、计示水流域找到的珍藏! 现在,为了缓和关系,全拿来了。 一过称,重八千多汉斤! 张越随便找了借口,就将这些狗头金的价值,贬到了六千金。 理由很简单——火耗。 哪怕他的这个理由根本经不起推敲,但匈奴人也只能认了。 没办法形势比人强! 花钱买平安,总比被人端了老巢强! 不过,张越也知道见好就收,黑了一笔就不再黑了。 剩下的皮毛、珠玉,都以‘市场价格’计算。 当然,这个市场价格指的是居延当地的市场价格,而不是长安的。 于是,匈奴人送来的数千件各色上等皮毛,被以几百钱到最多十来金的价格收下。 这里面,包括了数百张品相完好的虎皮、熊皮、豹皮。 以及百余张在长安足可引发轰动的白狐皮! 以至于那数千张硝制好的皮毛,总共才抵了不过三千金的赔款。 至于珠玉? 自是如法炮制,上万块品相良好的璞玉,全部按照一般玉石价格计算。 总价值被打压在了四千金。 就这,匈奴人还喜笑颜开,高兴的不得了。 押送的贵族,甚至还找张越打听,以后的皮毛、玉石,是不是也可以按这个价格走? 是不是拿这些东西来居延换丝绸、盐铁,甚至兵甲? 张越微微一笑,就答应了下来。 匈奴人顿时乐坏了,几乎当场就要载歌载舞的庆祝。 没办法,汉匈全面战争迄今已有三十几年了。 三十余年来,汉室全面断绝了与匈奴的贸易往来,使得匈奴人的经济来源,受到了严重打击。 不说旁的,整个已知世界,唯一能吃下匈奴人每年过剩的皮毛的市场就只有汉室。 而匈奴人出产的狗头金、玉石,也独有卖去汉家才能换到东西。 不然,便只有翻山越岭,卖去万里之外的大夏。 费时费力不说,赚到的利润,可能还无法抵偿这一路辛苦奔波的代价。 没办法,狗头金、玉石虽然是硬通货。 但是,它们终究无法像丝绸那样,有着十倍、百倍的利润空间。 而西域本地的国家,虽然也要黄金玉石,但问题是……他们的需求小,而且本身就可以产出。 特别是那些临河国家、山地国家,本身的金玉产量就已经饱和了。 搞得匈奴人这三十多年来,只能将这些黄金珠玉,当成祭品,或者拿来做贿赂汉家官吏的东西。 对匈奴本身的帮助,约等于无。 如今,居然能打开汉匈贸易的路子? 等于宣布,这些从前只能当成消耗品的东西,终于有了用处! 这叫他们如何不开心? 特别是贵族们,都快乐疯了。 他们终于觉得,其实和汉朝的协议,似乎也没什么坏处? 反正要受损,也只是单于、王庭罢了。 但他们可以得利啊。 部族的皮毛、捡到和挖到的金子、玉石,都有办法换成丝绸、盐铁、布帛以及其他商品了。 爽! 张越却是趁着这个机会,趁机暗示这些匈奴使者——其实,居延和河西,现在对奴婢的需求挺大的。 要是有人能搞到一些奴婢的话…… 嗯,盐铁、丝绸管够。 哪怕是兵甲,也是可以换的。 这些匈奴人一听,顿时开窍了。 于是,半个月,他们就带着皮毛、金玉和奴婢,穿越天山,来到了西域都护府的治所渠犁城。 而王莽按照张越的要求,非常实诚的以‘高价’拿下了这批货物。 这下子打开了潘多拉的魔盒。 西域的匈奴人,迅速行动起来。 他们一开始,还瞒着李陵,只敢悄悄的小规模的穿越天山,与汉贸易,贸易量也不大。 但,随着漠北战事的延续,李陵为了筹措军费,特别是兵甲,也参与到贸易中来。 由之,汉匈贸易在两个月中攀升到了有史以来的最高点。 仅仅是四月,西域的匈奴人,就将上万斤的狗头金,两万多奴婢,总数超过四万的各色皮毛,运到了渠犁。 他们换走了一万多柄青铜刀间,七千多张弓,一百万支青铜箭簇,以及两千多件皮甲,三千多顶青铜头胄。 这些都是张越从长安武库搞来的东西。 基本都是爷爷辈武器。 有些武器的生产日期,甚至能追溯到秦代。 这也是青铜武器的优点了——耐腐蚀,易于保养。 别说丢武库一百多年,就算地下一千年、两千年,也不会腐朽。 除了武器,匈奴人还换走了大批的食盐、粮食、布帛。 等到五月,在事实上,西域的匈奴各部,已经完全仰赖于与汉贸易来维系生存了。 而这时候,西域地区地表上的狗头金、玉石资源,已然基本耗尽。 匈奴人没有办法,只好命令西域各国上供。 同时,组织大批奴隶,在西域的河流、山川之中,找寻玉石、黄金资源。 他们甚至学会了淘金——在尹列水、计示水的支流之中,找那些富含金砂的河段,然后组织人手淘金、挖玉。 但,这些终究是杯水车薪。 仅够抵充,每月需要偿付给汉朝人的赔款本息了。 这里就不得不说,张越当初抄来的帝国主义金融计划真的是太棒了。 看似是吃亏,给了匈奴人一个可能撕毁协议的机会。 实则是捆绑! 特别是他祭出来的首付加每月偿还本息的计划。 就像枷锁,勒在了西域匈奴的脖子上,迫使他们不得不每个月都得拿出黄金珠玉皮毛奴婢来冲抵本息。 尽管每个月看上去都不多,不过需要还个几百金罢了。 但问题是,这一个个月下来,匈奴人顿时就感觉难受无比了。 偏偏,漠北的内战,愈演愈烈。 哪怕李陵率部加入战场,迅速夺取私渠比鞮海,以先贤惮与狐鹿姑的名义,收服大量部族。 又得卫律之助,在战场上占据上风。 更有大批从汉室采购的青铜兵甲来武装他的军队,打的安糜与屠耆抱头鼠窜。 但问题是,正因为李陵太强势了。 所以,各方瞬间都开始联合起来,针对他。 在那位屠奢萨满的串联下,安糜、屠耆、奢离三方达成了协议,暂时停战。 三方共同面对李陵的进攻,并与李陵的部队在匈河发生大战。 又派兵将卫律的骑兵,封锁在余吾水的上游河谷地区。 一时间,战局竟陷入僵局。 随后,李陵赫然发现,他对面的敌人,也开始大量装备上了汉家的各色武器。 什么青铜刀剑、皮甲、铁胄,都是等闲。 屠耆、奢离的骑兵里,甚至出现了大批量装备马蹄铁,拿着重戟的骑兵。 这些骑兵的加入,使得李陵进展缓慢。 自三月至五月,足足两个月都没能打穿匈河,深入到余吾水。 无可奈何之下,李陵只好率部撤出匈河,进入私渠比鞮海修整。 没办法,他的骑兵,无论是战马还是人都已经筋疲力尽。 强弩之末势不能穿鲁缟。 而这一退,令整个战局变得扑朔迷离起来。 迫于无奈,李陵只能一方面整军备战,另一方面派人回西域,命令留守西域的部族,加大与汉贸易的力度。 而在西域地表的金玉资源渐渐变得稀缺后,匈奴人又不是很擅长挖矿的情况下。 他们有且只有一个选择——奴婢! 好在李陵控制下的匈奴人还算冷静,没有将毒手伸向他们统治和控制的西域王国。 而是将目标瞄向了那些既不肯臣服,又不肯去死的家伙。 譬如大宛、康居、金山的塞人,以及游散西域的一些少数民族。 所以,从四月下旬开始,匈奴通过天山输汉的奴婢数量大增! 进入五月,更是达到了平均每日五百人的规模。 并很快的超过了这个高峰,到五月中旬,输入渠犁的奴婢数量的最高峰就接近了一千人之多! 大量被匈奴人抓捕、劫掠的奴婢,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被匈奴人用绳子捆起来,驱赶着来到了汉家控制之下。 然后由王莽的西域都护府骑兵护送,送到居延。 居延的劳动力,由之迅速增加。 很快就达到了五万之多! 而汉室所需要付出的代价,仅仅是些不值钱的丢在武库里吃了几十上百年灰的青铜武器以及一些食盐、布帛、粮食罢了。 甚至有许多都不需要付出代价,是匈奴人拿来抵充当月应付赔款的。 对这些匈奴人送来的奴婢,张越自是做了精心安排。 首先,青壮男子,自是统统拿去修水利、河堤,栽树、挖掘淤泥肥田。 而其他部分,则进行了甄别。 年轻的女子,被他拿来当成抚恤、赏赐,作为居延汉军战死遗孤及有功将士的补偿。 这个决定很受欢迎。 居延的平民家庭里,可能会有三个以上的兄弟。 但,能娶得起妻子的,最多只有一个。 剩下的,都是光棍。 现在,国家发妹子了。 只要立过功的人或者是阵亡将士亲属,都可以选择申请,用妹子来作为补偿的一部分。 而且鹰杨将军还特别良心,一个十六岁的西域胡姬,也仅需价值六千钱的军功就可以带回家。 这简直就是福利啊! 一时间,整个居延上下军民的人生大事,几乎都得到了解决。 困扰无数父母的事情,一夜间烟消云散。 现在,居延百姓甚至在给他们那些未成年的孩子提早准备起来,用军功换胡姬带回家去做童养媳。 由之,张越在居延得到了彻底拥戴。 而原本的一些小小怨气与不满,在妹子面前烟消云散。 年轻胡女嫁给了汉家边民。 剩下的,张越也没有浪费。 他将这些中年妇女、小孩,一起组织起来。 让她们学习纺纱,创造收益。 于是,到了延和三年的夏六月,整个居延的面貌,已是焕然一新。 匈奴人送来的奴婢,任劳任怨的将道路修整、扩充。 他们在河堤两岸,建起堤坝,并种植树木。 他们在河滩与沼泽里,挖出淤泥,然后收集人畜粪便,混合这些淤泥,堆肥发酵后,运送到居延各个农田地区,作为肥料。 更修建了十几条大大小小的渠道。 以至于,当长安来的使者,来到居延时,他都被眼前的一切惊呆了。 如今的居延,道路整齐,路面宽敞、平坦。 河岸两边,树木葱葱,村舍节比而立,炊烟袅袅。 田间地头,粟苗油油,人来人往。 数不清的水车,咯吱咯吱的运转着,将清水汲到渠道中。 数以万计的牛羊,散落在广阔的原野与山坡之上。 放牧它们的牧民们,骑着马,呼叫着猎犬,在山野里追逐野兔。 一切都是如此的和谐、美好。 “这确定是居延,而不是关中?”使者满脸疑惑。 随行的人,更是瞪大了眼睛。 根本不敢相信自己所看到的一切! 错非是他们很快就看到了数千名衣衫褴褛的奴婢,在军人的监视下,从远方走来,他们恐怕会以为这里就是传说的太平之地,人间天堂。 “去问问人吧……”久居长安的使者,皱着眉头想了想,便做出了决定。 他现在内心充满了好奇。 要知道,他在来前,特地去请教过已经被天子改拜为车骑将军的海西候李广利。 问他居延的情况。 而李广利所言的居延,是一个苦寒、贫穷之所。 除了精锐的野战军士兵外,这里的人,大都衣衫褴褛,好斗而危险。 但…… 现在的情况却是,此地屋舍整洁、道路宽敞,田野阡陌,水车轮转,牛羊成群。 且百姓大都穿着得体,面色红润,看上去也都很有礼貌的样子。 使者甚至听到,有些村落里,隐约有读书声传来。 带着这些疑惑,使者停下了脚步,转身带着人,走向最近的一个村舍。 他想要搞清楚,为什么李广利嘴里的居延会变成这个样子? 正文 第一千一百零八节 变迁(2) 使者一行,换下官府,换上常衣,打扮成来居延做买卖的邯郸商人。 然后就近找了一个村落,靠了过去。 还未接近村口,便有十来个穿着皮甲,带着长剑的年轻人,骑着马靠了过来,满是警惕,为首之人的问道:“来者何人?” “在下邯郸张安,来居延做买卖,路过贵宝地,想要讨口水喝……”使者笑意盈盈的拱手道:“未知诸位能否行个方便?” “邯郸来的?”骑着马的年轻人,打量了一番使者一行,虽然依然有些狐疑,但明显放下了警惕心,手里的剑也都收了起来,但为首那人却忽然问道:“可有传符?” “拿来与某看看,做个登记……” “传符?”使者楞了一下,什么时候,居延这里居然要查传符? 他曾奉命多次前往邯郸、雒阳,传达天子诏命。 在他印象里,好像一般只有出入大城要塞,才有可能要查传符。 平素路过村寨、县城,压根不需要传符这种东西。 那些年轻人,看到使者愣神的神情,猛然间重新拔出了剑,人人眯着眼睛,虎视眈眈的盯着使者等人,使者甚至发现,已经有人将手摸进了怀里,并从中拿出一个类似哨子一样的东西,就要衔进嘴里。 使者见到这个样子,赶忙道:“传符有!传符有!”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用绳子串起来,由几十个竹制长片组成的物件,从里面找了找,然后拿出一个竹符,递了过去,笑着道:“尊驾请看,此乃邯郸尉签发的传符……” 为首的年轻人疑虑着接过竹符,拿着在手里看了看,然后念了出来:“邯郸左闾张氏次子安,身长七尺二寸,肤白脸圆,额间有痣……”一边念,他一边核对着身份特征,待确认无误,他才挥了挥手,对身后人道:“解除警戒!” “诺!”身后的年轻人纷纷应诺,将长剑与哨子都收了起来。 然后,那为首者对使者拱手道:“张家君子,此地乃是居延都尉辖区,甲渠候前村,在下王大,受乡蔷夫之命,为此村里长,先前多有怠慢,望君子海涵……”说着便将那竹符还给使者。 使者笑了一声,接过递回来的竹符,问道:“敢问里长,何故问在下要竹符?” 王大嘿嘿一笑,面朝北方拱手道:“君子有所不知,此鹰杨将军之令也:盖出入村闾、城塞之人,不问由来,皆当查其传符,录其名讳,记其出入时刻,不如令,里正、乡吏鞭三十,蔷夫罚金三金,笞五十……” 他说着,就向身后招招手,马上就有人拿着笔墨与一卷竹简跑来。 王大笑呵呵的看向使者一行,道:“劳驾诸公皆来登记一下,报一下各自姓名、籍贯……” 使者听着,心中大惊,问道:“居延皆如是?” 王大点点头:“皆如是!” 他翻身下马,接过一个年轻人拿来的竹简与笔墨,然后摊开来,单手持笔蘸墨,就要开始记录。 也是这个时候,使者发现,这个叫王大的里正是个残疾。 他的左手缺了两根手指,双腿走路似乎也有些不稳的模样。 此外,使者还发现,他的露出的右边袖子之中,有一条狰狞的形如蜈蚣一样的可怖伤疤。 这条伤疤是如此之深,以至于哪怕现在愈合了,然而他的手臂肌肉也仿佛被人分开了一样。 显然,这个王大是标准意义上的丧失劳动能力的残疾! 左手失去的两根手指,本已使得他无法和正常人一样握持物体,而手臂那条恐怖的伤疤,却足以使得他的整条右手都可能用不上力,最多只能从事最基本的生活起居,穿衣吃饭。 高强度的劳作,却是必然不可能的了。 王大发现了使者的神色,他也不避外,更没有半分的自卑之色,反而极为坦荡的干脆挽起袖子,将他右臂的那条伤疤彻底坦露在使者眼中。 那是一条足足长达三四寸,沿着右臂侧面深入肌肉之中最少一寸多,可能曾经砍开了血管、筋骨的伤口! 使者立刻就在脑子里形成了一个画面——在战场上,有敌人从侧面举刀或者用类似长剑的武器朝这个王大劈砍而来,在紧急关头,这个王大在来不及躲闪的情况下,下意识的举起自己的右手格挡,于是敌人的劈砍直接砍在了他的手臂上,立刻破开了他的肌肉、血管,幸亏他的那个敌人的武器不够锋利,或者他的手臂当时有护臂,否则……他的整条手臂都会被砍断! “阁下是军伍出身?”使者问道。 “嗯……”王大哂笑一声:“俺曾给李广利当过兵……”他毫不顾忌的直呼着李广利的大名:“不过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俺现在,已经不是军人了,也当不了军人了……” 使者听着,目瞪口呆,李广利……虽然如今已经没有过去那么风光了。 但再怎么说也是大汉列侯,顶尖的权贵。 见到使者惊讶的神色,王大却是见怪不怪了。 他蹲在地上,拿着笔,开始记录起使者一行的人数、车马数量与形体特征。 使者咪着眼睛,瞟了一眼,他发现这个王大写的文字,歪歪扭扭,其中许多都是错别字,哪怕是写正确的那几个字,也是缺笔少划。 很显然,他的书写能力有待加强! 王大写完,抬起头看到使者的样子,有些憨憨的笑了笑,道:“让张君子笑话了,俺学文识字才三月,这笔字确实有些丑……” “三个月……”使者惊了:“您从前没有上过蒙学?” “俺小时候那有钱上蒙学?”王大笑了起来:“黔首家的孩子,能吃饱肚子就不错了!” 说到这里,他就拱手面朝居延方向:“多赖鹰杨将军张公不弃,教我以文书,授我以职,给我以衣,我才能有识文断字,知法学令之日!” 使者闻言,眼睛更加惊讶:“您的意思是……鹰杨将军教过您?” 王大听着,顿时笑了起来:“鹰杨将军何等英雄,俺岂有那个荣幸,能得将军亲自指教?” “俺不过是曾在每三日的文课上,有幸曾听将军麾下明公教授而已……” 使者更是满头雾水了。 完全搞不懂,那张蚩尤在居延搞什么? 但又不好多问,只好憨笑了一声,将这个疑虑埋在心中。 王大却是收起笔墨,将登记记录好的竹简交给一个看上去不过二十来岁的年轻人。 然后对使者道:“如今,登记已成,客人可随我入村……” “正巧昨日村中小儿辈猎了野彘,客人等若不嫌弃,可来我家吃些酒肉……” “这怎么好意思?”使者笑了一声。 王大却是慨然道:“客人放心吃就是了,居延苦寒之地,旁的不多,酒肉还是管够的!” 使者立刻好奇了起来:“居延此地,何来酒肉?” 要知道,哪怕是在内郡,纵然是在长安,也没有什么人敢拍着胸脯说:酒肉管够。 更不会有人敢随意拿着酒肉来招待客人。 在长安闾里亲戚来了,都未必会有肉吃呢! 王大笑道:“客人有所不知,鹰杨将军有令,命各塞、烽燧及斥候、民兵,着力捕杀野彘、野兔等属……” “自开春以来,各塞、烽燧,皆响应将军之命,各村青壮纷纷入山捕杀野彘、野兔……” “旬月来,彘兔之肉,日日皆有啊……” 居延虽然开发了二三十年,但是,过去的这些年来,居延的主要目标是对外作战,而非经营。 居延的农业,基本是粗耕,完全靠天吃饭。 基本上,青壮都去从军了,山林里的野猪、野兔也就没有什么人管。 而因为人类活动的存在,狼、虎、豹这等猛兽几乎被驱逐干净。 于是,野猪、野兔在居延与浚稽山里泛滥成灾。 以至于,常常有野猪下山,啃食百姓的庄稼,甚至出现伤人事件。 但,因为居延的主要精力是对匈奴作战,这些野猪、野兔也就是出了事就组织捕杀一次。 真正有规模有组织的肃清,几乎没有。 直到那位张蚩尤上任,将野猪野兔的威胁提升为居延的头等大事。 不止发动百姓、民兵,展开捕杀活动。 还命令军队,投入到猎杀之中,并将之作为训练任务。 而正好这个季节是野猪、野兔的繁殖季。 于是,各地百姓、军民,顿时过年了。 每天都有人能猎回野猪、野兔。 有些村子,一天就能猎杀足够全村吃一个月的猪肉、兔肉。 此外,官府还组织百姓,进行渔猎。 从遍布居延泽的溪流湖泊河流之中捕捞鱼群。 更在各地湿地、湖泊、溪流里截留养鱼。 居延丰富的自然资源,得到彻底开发利用。 于是,居延百姓的胃里一下子就塞满了肉类,以至于他们能将一些陈粮酿酒。 特别是从鹰杨将军府邸流传出来的蚩尤酒酿造之法,在这几个月里传遍整个居延。 这种口感辛辣,味道醇厚,回味悠长的酒类,不似从前的浊酒,乃是以酒曲发酵后蒸馏而来,所以又号白酒。 这种酒一流传出来,便广受居延军民欢迎。 甚至连匈奴、楼兰、车师,也慕名而来,重金求购。 一石蚩尤酒,如今甚至可以从胡人那里换得犍牛一头或者骏马一匹。 所以,如今不止是民间在酿制。 官府也在酿造。 鹰杨将军甚至以自己的名义,从整个并州的郡国官仓里,大量抽调陈米陈粟来酿酒。 用粮食换牲畜,这买卖……自然是大赚! 使者不知道这些内幕,跟着王大进了村里,来到他家。 果不其然,王大马上就招呼妻妾,烤制彘肉、兔肉。 数十斤的肉,被摆上了烤架。 油脂在火上滋滋的响着,香味弥漫,许多人都直咽口水。 但使者的关注却不在肉上,他的眼睛,四处飘着,观察着、打量着。 自入村以来,他内心的疑虑就越来越多。 因为这个村落,与他想象根本不一样。 村中屋舍整洁,道路干净,几乎看不到什么垃圾。 似乎有人每日定时打扫一样。 此外,村里的女人有些多。 一路看过来,不过十来户人家,使者就看到了二三十个女人。 都是些看上去不过十六七岁,最多十八九二十岁的女子。 她们穿着汉家孺服,梳着标准的汉家妇女发鬓。 就是脸型、眼眸、发色、肤色不是中国女子。 多有金发碧眼、黑发褐目之种。 这些妇人,基本个子不高,身形单瘦,与中国女子截然不同。唯一相同的可能就是勤劳、细致。 以使者的观察,这个村落之中的成年男丁,基本都有一个胡人妻妾。 像王大,他的四个妻妾竟全是胡姬! 而且,从动作、手脚来看,皆是勤快肯干,任劳任怨的女子。 再联想到之前所见,那些道路上被军队押送着的胡人奴婢们。 使者不禁在心里疑问了起来:“张鹰扬从那里搞到这么多胡人?” “难不成,张鹰扬灭了某个西域大国?” 对汉家来说,胡人不稀奇。 长安的横街大道上,到处都是西域来的胡商。 花街柳巷里,更是有着各方美人等待前去寻欢作乐的客人挑选,其中,有大批绝色胡姬。 长安列侯两千石富商之家,也会为了逼格,而买胡姬胡奴,特别是列侯之家,若没有几十个匈奴奴隶,每日早晚跪在门口,都不好意思出去见人。 然而…… 这些可都是需要花大钱去买的。 特别是姿色不错的胡姬少女,在长安随随便便就能卖上好几万钱,甚至十几万,绝色可能几十万! 然而,在这个村落之中,长安价值数万的胡姬并不少见。 那王大的妻妾里,甚至有一个,姿色起码可值十几万。 这就奇怪了。 这居延的伤残老兵,哪来的钱? 就算他有钱,他又如何保证不被人抢走? 带着这些疑问,使者再也忍不住,于是寻了空隙,找到在烤肉的王大,问道:“王里正,何以居延胡人如此之多?” 王大听着,顿时乐了,便对‘客人’介绍了起来。 正文 第一千一百零九节 恐惧(1) 吃着酒肉,听着王大或夸张或亢奋或骄傲的叙述。 使者的眼眸之中,闪现着莫名的色彩。 通过王大的描述,他算是搞清楚了先前许多疑惑的地方了。 譬如,那鹰杨将军在这居延,推行了名为‘保甲’的制度。 要求所有城塞、村落皆严格实行入城、入户登记制度。 并建立起完善的组织,所有村落、城塞的主要负责官吏,统统换为退役伤残士兵。 为了让这些人可以很好的执行命令,这位鹰杨将军又从他的鹰扬旅亲军以及居延都尉的军官里,选择那些有文化的将官,组成教导分队,下到居延各塞辖区,轮流教授伤残士兵识文断字,书写文书,并普及律法、制度、规矩。 由之,居延五塞的一千多名基层官吏,皆获得掌握识字、律令、制度的机会。 汉律、军法更以这种形式,透过基层官吏,向百姓平民普及开来。 由之,整个居延形成一条密不透风的网络。 匈奴细作也罢,西域胡商也好,或者与之勾结的奸商,从此彻底失去了窥伺居延的机会。 更使得居延的数万胡人奴婢,没有了逃亡的可能。 他们被圈在了居延的边墙、城塞之中,成为了居延建设的主力。 自开春以来,这些奴婢在居延官府、军队的监督、指挥下,修葺道路、开垦荒地、开凿渠道、清理淤泥、堆肥沤肥、搭建水车…… 但凡需要劳力的地方,都有他们的身影。 有了这些廉价劳动力之助,居延的基础建设、水利设施、城防,突飞猛进。 居延百姓,现在再也不用和往年一样,为了农事而忙碌不休了。 他们现在只需要做好耕种这一个事情。 其他的,都有奴婢来完成。 而且,因为朝堂的抚恤、赏赐,陆续到位。 军民手里都有钱了。 于是,他们得以大量采购各种新式犁具、牲畜。 特别是耕牛、挽马这等畜力,在居延价格相当低廉。 一头犍牛,也仅需要三四千钱。 一匹上好的挽马,不过六千罢了。 一般的家庭,完全可以买回几头犍牛。 便是实在没钱的人家,也可以向官府租赁耕牛、挽马,租赁一天,最多百钱。 于是,这居延地方出现了三十多年前关中才有的景象——众庶街巷有马,阡陌之间成群! 至于那些胡姬妻妾,那就更简单了——全是从居延都尉衙门里领的! 居延官府有规定——无妻之士,斩首一级,可选胡姬一人,有妻之士,斩首两级,可选胡姬一人,若欲与同产兄弟、子嗣相换,则倍其军功。 只要曾在战场上,砍下过一个敌首,不拘是什么类型的,只要自己本身没有妻子,都可以去官府领一个胡姬回家…… 且若家里若有人曾为国捐躯或者其本人在战场上负伤伤残,则可以享受优待政策。 这个政策分为三个部分。 第一,若其无妻,则免费领一个胡姬,有妻的话,第一个胡姬仅需付出他人军功一半,第二个才与其他人的第一个看齐,第三个才相当于其他人的第二个。 王大便是靠着这个政策,用了自己的三个斩首军功,换回了四个胡姬,又用了两个斩首军功换了两头耕牛,一副曲辕犁,更从官府那里领到了两个免费的胡人奴婢帮其耕作。 听完王大的这些叙述,使者感觉脑仁疼。 内心更是惶恐了起来。 因为,那鹰杨将军在居延的所作所为,有些闻所未闻。 但有些使者却曾在书上看到过——那不就是商君的耕战之策改头换面的变种吗? 有军功,则有一切。 良田、美宅、娇妻美妾、奴婢…… 没有军功,便活该受穷、受苦。 于是,秦军被人称为虎狼之师,东方六国闻秦师至而丧胆。 因为,没有任何军队,能在作战意识和作战决心上与秦人相比! 秦人闻战而喜,闻和而丧。 昔者荀子入秦之见闻,不就是他现在在居延的见闻的翻版? “这怎么能长久呢?”使者心里哀叹一声:“张鹰扬何等人物,岂能不知,这秦政过刚,难以长久的道理?” 秦法秦律,谁不知道厉害? 要知道,汉承秦制,文人士大夫想要研究道理,钻研仕途,就不可能不正式秦制、秦律、秦法。加之,儒皮法骨的盛行,使得至少朝堂上的人,都知道、明白秦法秦制的过去现在。 但为什么没有人公开呼吁和要求国家重新实行秦制? 贵族士大夫地主的反对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人们知道和明白,秦法秦制秦律的弊端也是重要原因。 秦亡之刻,连关中的老秦人都抛弃了秦庭! 为何? 秦之兴,因于利,秦之亡,亦是利。 当秦人一统四海,再也没有可以掠夺和剥削的地方时。 祂的战争机器,便没有了动力来源。 从前一切可爱的东西,瞬间变成了一切罪恶的源头! 祖龙在世,尚还可以压制。 祖龙一日驾崩,没有了镇压的王牌,秦的军心民心可以涣散。 于是,天下皆反,连秦人自己也造反了。 想到这里,使者就在心里想道:“我必得去劝劝张鹰扬……” 他清楚,那位鹰杨将军的影响力到底有多大。 更明白,一旦居延、河西的建设成果显露出来。 内郡不敢说,起码这并州之地,将化为虎狼之所。 但问题是…… 这虎狼不止会吃敌人,饿极了,自己的骨肉、血亲也会撕咬、啃噬的啊! 等到匈奴灭亡、西域臣服之日。 没有了外来收益和战争红利,并州虎狼就会反噬自身了。 而且…… 使者回想着自己见过的胡人奴婢们。 不过数月,仅仅是这居延一地,便汇聚胡人奴婢数万。 胡人人口数量,几乎达到了居延汉家军民数量的三分之一。 十年后、二十年后呢? 一旦此地胡人繁衍生息,数量达到一半甚至更多的时候。 恐怕必有灾祸! 宗周镐京是怎么失陷的? 答案是为犬戎所破,那么犬戎怎么攻破宗周镐京的? 答案是当世的犬戎领地,已然深入宗周腹地。 所以孔子说:非吾族类,其心必异! 正文 第一千一百一十节 口衔诗书,手持斧钺(1) 出了村子,使者继续前行,沿着长长的道路,穿过一个个村庄、城镇。 一路人,双眼所见,到处都是阡陌田野、沟渠纵横。 数不清的胡人奴婢,劳作于其中。 居延的青壮,现在只需要负责基本的指导耕作了。 大部分的重体力活与繁琐简单的事情,都由胡人来负责。 于是,他们得以节省下无数时间。 令他们可以在这过去需要投入全部精力来运营农事的时节,竟有时间进行组织训练。 骑马的年轻人,一队队的呼啸而来,呼啸而去,道路、田野之间,骑着马驹或者山羊的孩子,扎着总角辫,在一起嬉戏打闹。 城塞、边墙之上,全副武装的军人,集中注意,观察和警戒着每一个过往的行人。 侍中甚至看到了那被称为鹰杨将军亲军的鹰扬旅的出巡情况。 数百轻骑,跨骑着高大的骏马,披着皮甲,缓缓的沉默而行,肃杀之气,溢满而出,让所有见到他们的人不寒而栗。 而在城塞之内,居室之中,织机机杼之声不绝于耳。 “这得有多少织工啊……”使者皱着眉头,心情有些沉闷。 一路上数十上百的烽燧、城塞里,多则三五百,少则数十人在纺纱、织布。 他们日夜不停的生产、编织毛料。 来自河西、并州甚至关中、雒阳的商人们,则带着黄金、五铢钱、粮食、盐醋等物,排着队收购。 长此以往,这居延恐怕要不几年,便可以做到收支平衡。 再不需要大司农平准均输物资。 换而言之,到那个时候,恐怕这位鹰杨将军,将无人能制! ……………………………… “将军……”张越正在研究着居延各地报上来的文书时,续相如便走了进来,向他禀报:“刚刚接到渠犁报告:乌孙使者已至龟兹,最迟将于半月后抵达!” “嗯!”张越点点头,道:“乌孙人终于醒悟过来了?” 这几个月来,张越一直在等,等着乌孙人主动来接头。 哪成想,等到今天,才有消息。 这让他多少有些火气,不过看在解忧公主的份上,张越也就不和乌孙人计较了。 “续兄……”张越对续相如道:“烦请续兄前往楼兰,以吾的名义去迎接使者一行!” “再怎么说,汉乌也是盟友!” 嗯,差不多已然名存实亡的盟友关系! 讲真,错非是解忧公主的关系,又错非汉家推崇信义。 至少在国家层面上,必须一口吐沫一个钉子。 不然,张越都想撕毁从前的条约了。 “诺!”续相如欣然接受这个命令。 “还有什么事情吗?”张越问道。 “回禀将军,确实是有……”续相如低着头道:“末将前些时候,在居延遇到了来自大宛的胡商,据其所言,如今宛王已非蝉王……” “嗯?!”张越闻言,立刻站起身来,脸上露出一丝凶光。 当初,李广利两伐大宛,用四年时间,让宛人跪下来唱征服,将那个带头反汉,冥顽不灵的昏王毋寡杀死,将其首级带回长安。 然后,李广利立在战争过程为其通风报信,充当带路党的毋寡之侄昧蔡为王,天子随后予以承认,并册封其为‘橡王’。 所谓橡,柞之实也。 天子立昧蔡为橡王的寓意自是深远,乃是寄托着希望这位新王引领宛人,归化汉室,并在未来结出丰硕果实的希冀。 这位橡王即位后,也确实是努力的向着天子与汉室希望的方向努力。 可惜,他的作为,激怒了那些眼高于顶,自命不凡的大宛贵族。 橡王即位两年后,对其作为忍无可忍的大宛贵族发动政变,杀死昧蔡,然后扶立毋寡的弟弟蝉为宛王。 因为害怕因此导致汉军再来,蝉王即位后,立刻重金贿赂汉使,更将自己的儿子主动送去长安,汉使考虑到大宛路远,不值得为此再次大动干戈。 而且,那位蝉王确实舍得。 以黄金开路,汗血马为礼,砸开一个个汉家高官的嘴巴。 更在姿态上放的相当低,故而汉家也就捏着鼻子认可了蝉王的合法性,予以册封。 但问题是…… 不管是按照当初汉与昧蔡的协议,还是后来蝉王对天子的保证——宛王更替,必须由大汉天子来决定! 一切没有天子册封的新王,统统不合法。 且根据当初的补充协议,蝉王后的新任宛王必须是在长安的大宛质子充任! 要知道,为了培养好一个优秀的大宛国王,这数年来,汉家在那位大宛质子身上投入诸多。 为其聘请名师,教授诗书礼乐之道,又聘贵族之女为妻,为其建豪宅,赏赐重金。 为的是什么? 还不就是未来蝉王死后,让这位被大汉文化影响的质子,将大宛引领上诗书礼乐的大道? 使大宛变成和当年的南越一般的国家。 现在,蝉王既死,宛人一不遣使来报,二不上书请求天子册立新王。 这是什么行为? 带叛徒! 二五仔! 而且,现在河西当家做主的是张越这个鹰杨将军! 且他上任才不过数月! 大宛人这是在赤裸裸的打他这个鹰杨将军的脸,是在嘲讽和挑衅英候的尊严与人格! “续将军!”张越看着续相如,对他命令道:“传吾将令,立刻派人前往渠犁,与西域都护知会此事,请王都护立刻派人调查,务必查清楚事情!” 其实不用查了! 张越知道,续相如的情报很有可能是真的! 历史上,大宛挣脱汉家控制,就是在今年。 不同的是,历史上,大宛人似乎是在李广利兵败余吾水,全军覆没的时候,趁机挣脱的。 现在看来…… 那些家伙,恐怕没有那么聪明! 他们压根就没有聪明到选择时机,而是跟着感觉走! 就像当年的毋寡一样,在大汉帝国的使者面前,高傲无礼,出言不逊,激怒汉使当殿将金马砸烂,然后又派人截杀归汉使团。 自以为聪明的毋寡,以为汉使天高路远,又自恃大宛方阵无敌,以为可以高枕无忧。 却万万没有想到,当朝天子闻讯后震怒不已,遣李广利为将西征。 第一次没有打下来,第二次直接加码,搞出了一场震古烁今的前所未有的超级远征。 大宛人自诩无敌的方阵,在灵活多变的汉军骑兵面前,就像一个笑话。 他们的邬堡,更是在汉军的工程器械纷纷化为废墟。 汉军长驱直入,兵围大宛王都贵山城,阵斩大宛第一猛将煎糜,于是宛人丧胆,杀其王毋寡献城而降。 仔细想想,张越能够理解大宛人的心理。 因,他知道,大宛人不是一般的夷狄,更非汉家所以为的没有文化、制度、礼仪的蛮子。 事实上,大宛文化来自于这个地球上唯一可与诸夏文明相媲美的另一个文明——希腊-马其顿文明。 亚里士多德与柏拉图及阿基米德的故乡。 他们是亚历山大东征军的后裔,是塞琉古王朝的遗族,是巴克特里亚王国分裂出来的部分。 他们的祖先,曾经跟随亚历山大与安条克两位大帝,拳打安息,脚踢阿三,跨越山与海,横扫了几乎整个世界。 汉高祖刘邦在泗水祭天称帝的时候,宛人的先祖,依然是威名赫赫的大帝国。 安条克三世东征印度,西取叙利亚,让塞琉古王朝的落日变得格外耀眼。 然而…… 很快,罗马人崛起,塞琉古王朝分崩离析。 其东方部分,很快就与欧洲母国失去联系,接着又碰到了匈奴人与月氏大战,月氏不敌,向西逃遁。 在匈奴人面前溃不成军的月氏骑兵,向西逃遁后,立刻化身大魔王,狠狠的教了一把这些远离母国,失去了故乡音讯的欧陆殖民者一把。 大宛也是在那个时候,被月氏西迁引发的一系列连锁反应而与巴克特里亚失去联系。 再接下里,就又被汉军教做人。 但…… 再怎么说,宛人也是那个曾经横跨欧陆的大帝国的后裔。 希腊文明留在他们身上的印记,依然非常深刻。 所以,哪怕被月氏人虐,被汉军虐。 其心气肯定是不服的。 说不定,他们还在做梦,梦想着他们的母国再出一个类似亚历山大或者安条克这样的征服者,重新发动东征,将他们接回希腊、马其顿,那盛开着丁香花,流着牛奶与蜂蜜的故乡。 想到这里,张越就忍不住讥讽的笑了起来:“不知死活,异想天开!” 希腊文明以及从希腊文明的躯体上成长起来的亚历山大帝国、塞琉古王朝。 曾经或许真的很强大! 然而,时过境迁。 现在,希腊文明已自身难保! 在张越回溯的一些西方历史记录中,就在这几年,就会发生著名的希腊大起义! 而起义军的下场,是极为悲惨的。 罗马人的军团,用血与火,将希腊文明最后的骄傲按在地上摩擦。 几乎所有起义者,都被吊死在城邦与码头上。 斯巴达、雅典等数不清曾经辉煌的城邦,在烈焰里熊熊燃烧。 自是之后,希腊文明日趋衰弱。 九十几年后,一个传说处女所生的孩子,彻底埋葬了这辉煌与灿烂的文明。 亚里士多德、柏拉图、阿基米德、亚历山大、塞琉古甚至罗马,都成为传说。 雅典娜、宙斯、波塞冬的神庙全部被推到。 希腊的哲学、数学、工程学、军事、艺术、宗教,统统凋零。 要再过一千六百年之久,等一个叫哥白尼的男人来打破僵局,然后才来迎来所谓的文艺复兴运动,将已经死去的希腊文明,从传说与坟墓里挖出来。 故而,大宛人的倔强,在张越看来,与历史书上我大清君臣的倔强一样可笑而可怜。 祖宗再牛逼,也是祖宗牛逼! 孙子弱渣,就得认清现实! 挨打要立正,做错了要改! 续相如却是在旁边,看着张越的神色,还以为有什么事情,便问道:“将军还有什么吩咐?” “其他的?”张越抿着嘴唇,道:“暂时不用去管,先将大宛人的虚实搞明白,弄清楚!” 张越真的很好奇,到底是谁给了大宛人不请示汉室,不通报天子,自行立王的勇气的? 梁静茹吗? “诺……”续相如低头领命。 “对了……”张越忽然叫住要离去的续相如,问道:“楼兰王与诸邑主最近有什么动静吗?” 自至河西,除了民政、军事,张越最关心的就是诸邑公主的肚子了。 没有比他关心这个事情的人了。 可惜,诸邑公主找的面首似乎不怎么给力,一直没有听到这位如今的楼兰王后有孕的消息。 这让张越有些尴尬,他本来打算等诸邑公主生下儿子,就做掉那个楼兰王。 “回禀将军……”续相如有些尴尬的答道:“末将听说,好像最近诸邑主一直在聘请善保胎的妇人、医官……” “哦……”张越立刻乐了起来。 续相如却是低下了头,有些脸红。 他如何不知哪位楼兰王是没有小勾勾的太监? 身为王后,丈夫没有小勾勾,却在请保胎和养胎的妇人、医生,不就是明摆着告诉别人——诸邑公主在养小白脸? 这对汉家士大夫们来说,自是尴尬的。 所以,大家都主动帮着隐瞒这个事情。 就像续相如,张越不问,他根本不会说。 没办法,太丢脸了! 大汉帝姬偷汉子? 传出去,别说天子了,他们也挂不住脸啊。 独有张越,不仅仅没有感到什么不对,反而很开心。 楼兰的地理位置和战略地位,极为重要。 特别是在现在,在未来,它将成为大汉帝国在西域最重要的军事与经济要地。 成为汉家经营西域的前进基地! 这样的地方,岂能让夷狄称王? 腾笼换鸟,换血换种,才是王道。 自古王业,除了史书上记录的伟光正的仁义道德,还需要鲜血来浇灌,血肉来施肥。 哪怕是那位传说中‘网开三面,泽及鸟兽’的汤王亦如是。 纵然是孔夫子的偶像,那位万世圣人周公,也是双手沾满鲜血,冷酷无情之人。 读了无数经典,又经历了无数事情后。 张越已经明白了一个真理——所谓仁义道德,那是对诸夏手足讲的,此所谓内王。 而雷霆与风暴,则是给与夷狄的,这就是外霸。 当然,这些东西看破不能说破。 手里面的活再脏,嘴里也得满篇仁义道德。 洗脑嘛,这是正治的艺术! 正文 第一千一百一十一节 口衔诗书,手持斧钺(2) 打发走续相如,张越放下手里的工作,走到官署的阁楼上,望着这城塞内来来往往的人群。 有汉人,有胡人,也有更远异域而来的商人。 这些人都是闻着丝绸利润的味道来到此地的。 自西域匈奴向汉低头,并陷入漠北的单于争夺战后。 丝绸之路,全线畅通。 现在,无论是自身毒而来的商人,还是从康居而来的商人,都不必再担心在路上会被匈奴人截杀了。 特别是那些,在张越这里买了一张‘汉商符’的商人。 不拘他是来自那里的? 只要持有张越以鹰杨将军背书的铜符,在匈奴控制范围内,就绝没有匈奴人敢作妖! 因为,张越已经用实际行动,表明过他的严肃立场了——两个月前的春三月,有一个来自罽宾的商人,在西域被杀,其下仆里有人逃亡来到居延,哭诉、告状。 张越得知后,立刻接见了对方,问清事情经过。 随即,遣校尉赖丹率汉骑八百,越过天山,直趋其被害的莎车王国。 匈奴人立刻做出了反应了——他们在汉骑未到之前,就将那些参与杀害罽宾商人的莎车贵族的首级悬挂在了莎车边境上。 汉骑于是摘头而走。 而这一切,仅仅是因为那位罽宾商人,向居延都尉官署认购了一张一年期的‘汉商符’。 此符质地为铜,其正反面皆刻有铭文:持此符者,受大汉天子所庇! 经此一事,汉商符在胡商圈子里立刻变得炙手可热! 无数胡商,纷纷争相认购。 哪怕其价格从每年十金涨到了每年百金,也依旧有人争相恐后的想要认购。 但张越却矜持了起来,严格控制汉商符的发放数量。 如今,更是规定,每月至多发放十张。 而且,宁缺毋滥! 认购者,现在除了得拿钱来买外,还得通过所谓的‘礼考’。 必须通过礼考,才能有资格申请认购一张一年期的‘汉商符’。 于是,这居延、玉门等胡商聚集之地,发展出了独特的产业链。 有些聪明人,已经在居延、楼兰等地,做起了专门教授胡商中国礼仪、雅语的机构。 这居延都尉官署旁就有两个类似的机构。 而且还是居延本地颇有文名的文人所办,故而,每天前去求教的胡商,络绎不绝。 以至于其门口,常常车水马龙,水泄不通。 而这些胡商蹩脚的学语、诵读之声,哪怕在居延都尉官署里也能听到。 张越现在,就能听到。 “藏折则兹(仓颉造字),噎节黑涩(以教后嗣)……” 生硬而变扭的诵读声,让许多人听着尴尬非常。 但张越听着,却是如痴如醉,如饮美酒。 心里面念头通达,爽的飞起! 特别是他看到,那些胡商里有金发碧眼的白人,有黑发褐目的塞人,低矮粗壮的匈奴人。 心里面直接爽到起飞! “这汉商符,就是绿卡……” “这礼考,便是托福、雅思……” 他啧啧啧的砸吧着嘴巴,脸上笑容若阳光一样灿烂。 “这才是真正的教化夷狄之法……”他心中得意万分。 在他看来,这才是最佳的文明推广与宣传方式——要让对诸夏文明一无所知的夷狄,推崇、崇拜中国。 最快最有效的办法,莫过于此了。 只要坚持下去,持之以恒,让西域诸国甚至更远的异域之国的贵族、人民,在心里形成‘汉人最高等,其他人次之’的想法。 那么,还怕这些人不追捧和推崇诸夏文化? 还怕他们不主动学习和研究中国经典? “将军,您因何发笑呢?”不知道什么时候,韩增走到了张越身旁,这位新扎护羌校尉,是十天前来居延的。 他来居延,除了述职,便是看望乃妹韩央——韩央现在已经怀孕,正在养胎。 韩增闻讯,自是高兴万分,马上丢下令居的事情,借口述职来居延省亲。 “韩校尉啊……”张越回头对这位小舅子笑了笑,话到嘴边又生生的咽了回去:“没有什么,只是见居延日渐转好,故而心喜!” 有些事情能做不能说。 特别是在这西元前的时代,民族主义这种东西,连提都不要提。 张越可不想,帮别人觉醒。 …………………… 然而,张越不想,不代表别人感知不到。 千里之外,龟兹王都延城。 乌孙使团,正在有序入城。 这次奉命出使的乌孙正使,名叫渠糜,乃是乌孙昆莫翁归靡的外甥。 在乌孙国内,担任着大禄的职位。 所谓大禄,就类似于中国丞相,乃是乌孙最高级别的大臣。 否则辅佐昆莫,治理国家,协调各方。 故而,这次渠糜亲自来使,代表了乌孙人的诚意与修好的态度。 在城门口,渠糜看到了一个龟兹人被吊在城门上,满身伤痕,血肉模糊,他不停的痛苦哀求着。 “这是怎么回事?”渠糜好奇的问着迎接他的龟兹贵族:“他犯了什么罪?” “偷窃!”负责迎接他的龟兹贵族答道。 “嗯?”渠糜皱起眉头,道:“我记得贵国偷窃不止于此啊?” 作为乌孙大禄,渠糜对西域的主要国家都有了解。 更不止于此代表乌孙昆莫来龟兹与匈奴人谈判、协商。 故而他知道,龟兹人对待偷窃,最多也不过是砍手罢了,像现在这样吊起来鞭笞示众的刑罚,简直闻所未闻! 所以,渠糜忍不住好奇的问道:“难道他偷了贵国的珍宝?” “那倒不是……”龟兹贵族答道:“此人只偷了一匹丝绸……” “但他……”龟兹贵族提高声调:“偷的却是汉商的丝绸!一个真正的汉朝君子的货物!” “我王闻之,雷霆震怒,便令将之吊起来,鞭笞三天三夜!” “至死方休!” 渠糜听着,震惊万分:“难道那位汉朝商人,乃是汉朝贵人?” 龟兹贵族摇摇头,道:“只是一个小商人,凑了全家之资,才运来几十匹丝绸来此,其被盗后,当街哭诉,为我国巡城之人所见,我王随后听闻此事,当即召见那人,安慰、劝勉,并严令巡城使彻查,将此人抓到!” 这贵族说着,就向地上吐口吐沫,道:“我王言:汉朝上国,与我国有大恩也,上国之人,于我国失窃,此我龟兹之耻也!” “若不能及时抓获偷盗之人,一旦传回汉朝,为汉君子所知,岂非要令上国惊诧,以为我国皆为偷盗无礼之人?” 渠糜听着目瞪口呆。 见过奴颜婢膝的人,但奴颜婢膝到龟兹人这样,还觉得特别骄傲、自豪的。 渠糜还是生平第一次见到! 以至于渠糜不知道该称赞对方厚颜无耻,还是唾弃其自甘堕落。 要知道,龟兹可是大国! 有胜兵近万,人口十余万。 在西域之中,国内仅次于莎车、车师、乌孙。 过去,哪怕是在匈奴人面前,也没有见到龟兹人这样跪舔。 就听着那龟兹贵族,颇为骄傲的道:“我王有言:上国无小事!此真至理名言也!” “使者您是不知道啊……此事传开后,上国官吏、贵人,纷纷夸赞,以为我王识大体,知进退,乃有为之君,甚至有汉贵人认为我王哪怕在汉长安,也当得起君子二字,于是欲要应聘我王之女为其子之妻!”说到这里的时候,这个贵族脸上,流露出无比荣誉和自豪的神色,他骄傲的道:“使者可知,那位汉朝贵人,何人也?” 渠糜摇摇头。 龟兹贵族自豪的道:“那可是汉西域都护之渠犁校尉常惠啊!” “这位贵人,可是汉鹰杨将军的故旧,我王之女竟能有机会嫁入这样的人物之家……真真是有福啊……” 他又道:“不瞒使者,我也因此受益许多啊……” “从前,上国英雄,以为龟兹粗鄙,不屑一顾,此事之后,就有许多上国君子来我龟兹做客……” “就在昨天,一位上国君子大驾光临我家,蒙其厚爱,竟看上了我妻,愿与之欢度一宿,令我有机会可得一个有上国血脉的子嗣……”这龟兹贵族说到这里的时候,眼睛里都带着星星,闪着光芒。 渠糜却是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 虽然乌孙人,也经常做这种请别人来绿自己,以便留下优秀血统的子孙来继承自己家业的事情。 但乌孙人做这种事情,都是悄悄的来的啊! 谁会像这个龟兹人一样,把这种事情当成骄傲,挂在嘴上恨不得所有人都知道——我被绿了,我也更强了! “那位汉朝人,可是非常雄壮英武?”渠糜忍不住问道,在他想来,能让人如此骄傲的男人,必是身高八尺,健壮异于常人的男子。 他心里面也是忍不住起了小算盘。 若果真这样的话…… 那么,他打算让自己带来的妻子,也去借一下种……当然,得悄悄的来。 可惜,那位龟兹贵族却是摇了摇头:“贵使见识浅薄了吧?” “上国人物,固然有健壮高大雄伟之英雄,然而上国英雄,却绝不仅仅只有健壮高大之人,那等风度翩翩,学识渊博之士,亦为英雄,而且更加稀少!” “整个西域,这样的人物,不过五指之数,我能有幸得其厚爱,真的是祖先保佑!” 渠糜听着,先是莫名所以,旋即又陷入了深深的恐惧与震怖之中。 这个世界,让别人跪舔不难——打趴下就好了。 但改变别人的三观,重塑其认知,却是千难万难! 而汉朝人,做到了! 至少在龟兹,他们做到了! 这是何等可怕的国家啊! 若未来他们统治、主宰西域,甚至整个世界…… 乌孙岂非…… 正文 第一千一百一十二节 口衔诗书,手持斧钺(3) 用了差不多七天时间,渠糜终于抵达了楼兰国都扦泥城下。 在这里,他终于感受到了名为尊重的事物——汉人派了数百名骑兵出城迎接他,更有一位将军亲来——虽然这位将军只是那位鹰杨将军麾下的部将,若在过去,只是这样规格的接待,渠糜肯定心里面会有些不爽。 但在现在,不知道为何,他却感觉与有荣焉! 脸上甚至露出了得意的笑容! “我乌孙还是很强的!”他骄傲的低声呢喃着,感到无比自豪,连头都忍不住高高昂起头,炫耀之色溢于言表! 没办法,自龟兹往东,这一路上,渠糜所见所闻的事情,让他的想法悄然发生了变化。 甚至在不知不觉中,认可和接受了——汉人确实高人一等的理念。 不认可都没办法! 因在这天山以南的地区,在龟兹、尉黎、轮台、楼兰之地。 汉人的地位,高于一切! 甚至,就算是在匈奴控制下的天山以北也是如此。 汉人犯法,各国都没有审判权,必须移交汉人官府审理、判决。 一个汉朝商人,就可以无视各国律法、传统、习俗,做他想做的事情。 列国上至贵族,下至百姓,都争相以伺候和服侍汉人为荣。 渠糜甚至听过几个汉人私底下议论的一个故事,这个故事讲的是,有一个在汉朝混不下去的落魄文人,偶然间随一个商队来到西域。 却不想,这个在汉朝默默无闻的文人,一到西域就大受欢迎。 随便说几句孔子的名言,就被某国国王听到,惊为天人。 随便出个点子,就解决了该国困扰许久的某个难题。 随便展露了一点聪明才智,就倾倒该国无数贵族之女,于是,每天晚上都有婀娜美丽的少女,来到其房中自荐枕席。 而其靠着学到的一点房中术皮毛,杀的该国的贵女、夫人,甚至王女、王妃,丢盔弃甲,溃不成军,竟再不愿离开其分毫。 由之,该国贵女、王女、乃至于夫人、王妃,为了此人争风吃醋,勾心斗角。 这个故事,很离谱,非常荒唐,没有什么逻辑。 但就是受欢迎,就是被人议论。 一路上,渠糜起码听到了至少二三十次! 那些汉朝的商人、官吏、士兵,有空就会聊这个故事,谈这个话题。 话里话外,都是羡慕万分,又遐想不已。 本来,这种故事,若只是说说,也就那样了。 但关键是…… 艺术来源于生活! 汉人在西域的受欢迎程度,远超想象。 西域的很多女子,真的有一些,只要见到是来自汉朝的男人,就挪不开脚的! 渠糜就亲眼见过,一个给他做向导的汉朝男人,在三个晚上和三个不同的女人滚床单。 而那个向导,长的并不好看,身材也不算很健壮,出生也不好。 他身上最贵的东西,不过是随身携带的一柄长剑罢了。 即使如此,他却频频能勾搭上很多当地的贵族女子、妇人。 就在昨天晚上,就又有一个楼兰贵族,将他的妻子,送到了这向导房里,原因仅仅是因为那个贵族觉得这个汉朝人年纪轻轻,便能担当大任,将来必有出息,想要提前交好…… 有了这样的身边故事和案例。 哪怕自身没有遇到这样的好事,汉朝人也会忍不住畅想。 而渠糜,则被彻底晃花了思维。 虽然内心依旧傲娇,但在这个时候,却忍不住骄傲。 这是对比出来的——西域诸国,皆是汉人洗脚婢。 独乌孙可与汉人平等交往! 这说明了什么? 说明乌孙的等级,高于各国,凌驾于西域诸国之上。 这让渠糜也忍不住有些兴奋。 感觉自己的咖位都变高了! 似乎已经有资格与汉丞相谈笑风生,和汉朝鹰杨将军坐而论道。 ……………………………… 在世界的另一端,葱岭雪山之下的贵山城里。 此时,大宛人正在庆祝一年一度的酒神节,到处都是盛装打扮的妇女与不遮衣体的青年。 芦笛的声音,随处可见,欢快的赞歌,伴随着芦笛,将节日的气氛渲染至高潮! 大宛王宫里,刚刚即位不久的新王银蔡,正在欣赏着他的王后的节日装扮。 和希腊的酒神节一样,这葱岭脚下的马其顿殖民者后裔,依然保留着在酒神节开始后的第二天,向酒神狄俄尼索斯献祭执政官/国王的妻子的传统。 当然,这只是做做样子,表明执政官/国王愿意为了全国的利益而牺牲自己妻子的决心。 银蔡的王后,确实很漂亮。 至少在银蔡眼里是如此。 高挑的身材,白皙的皮肤,大大的眼睛,长长的秀发。 让银蔡看的神魂颠倒,忍不住赞美起来:“阿佛洛狄忒啊……赞美您!伟大的爱与美之神,将如此美丽的王后送到我面前!” 王后听着,含笑不语,轻轻捻起自己的裙摆,如同女王一般,居高临下以傲慢的眼神,看着银蔡,说道:“陛下,今天我允许你亲吻我的脚趾!” 银蔡闻言,兴奋的都要战栗起来了,马上就跪下来,和一个虔诚的信徒一样去亲吻自己的妻子的脚趾。 王后看着自己跪在自己脚下的银蔡,心里有些反胃。 显然,对于这个丈夫,她一点也不满意。 主要的点在于实在太丑太矮! 银蔡的身高,不过六尺五寸,比王后都还要矮。 眼窝深陷,皮肤有些黑,满脸的胡子,看上去活像一个小丑。 要不是他是国王,王后早就将他踹出门了。 纵然如此,王后也对其非常不满,于是自然会在外面找些帅哥来补偿,所以其身边从来不缺裙下之臣——在事实上,银蔡能登基,多亏了王后情人们的帮忙。 大宛人和希腊人一样,家里面的女人有情人就和男子有基友一样正常。 对大宛女人来说,爱情来了,挡都挡不住。 就像神话里爱神阿佛洛狄忒不就给她的丈夫工匠之神戴了无数顶绿帽子,甚至生了许多私生子吗? 王后强忍着内心的恶心,对着在亲吻着自己脚趾的银蔡,问道:“听说,有汉朝人来了?” “嗯……”银蔡却沉寂在自己王后的白皙如玉的脚趾中,含糊的说道:“都是些商人呢……汉朝使者暂时没有见到,也没有听说有要来的迹象……” 王后听着,脸上闪过一丝厌恶,轻轻抬脚,踩在了银蔡的身体上,道:“陛下为什么不早点和我说?” 银蔡被自己的妻子踩在脚下,非但没有生气,反而高兴的很,他笑着谄媚着道:“这又不是什么大事……” “汉人和我国相隔万里,只要不去招惹他们,他们便管不到我们!” 说到这里,银蔡就从自己妻子的脚底下钻出来,道:“从前,蝉王的胆子太小了!他被汉朝人吓坏了!” “但我却不一样!” 他努力的昂起头,看着自己的妻子,想要表现出自己的男子汉气概来:“即使汉朝人真的来了,我也有法子击退他们!” “伟大的阿瑞斯会保佑我的!” 对于汉朝,所有大宛人都是又爱又恨。 爱的是他们带来的财富! 每一匹从东方来到大宛的丝绸,都能给大宛人带来黄金——只需要转手卖去葱岭那边,利润就能翻倍! 而恨的则是汉人的霸道与曾经带来的血与火! 作为马其顿殖民者的后裔,大宛人一直是骄傲的。 他们自傲于自己的技术、文化、信仰与强大而自律的军团。 继承自祖先的长矛方阵,一度是他们的护身符——只需要军团摆开架势,哪怕是乌孙骑兵,也占不到便宜。 然而,十余年前,当汉朝军队跨越山与海,来到大宛人面前时,他们才发现,他们的方阵是那么的脆弱。 无论是他们的箭雨,还是灵活敏捷的骑兵,都让大宛人吃尽了苦头。 哪怕是曾经的坚城,也根本挡不住汉朝人的攻城武器。 就连亚历山大大帝所建的贵山城,也没有在汉朝军队面前撑过四十天。 所以,战争结束后,大宛人陷入了混乱之中。 他们的骄傲与自豪,都被人踩在脚底下。 整个王国上下,都陷入自我怀疑之中。 但时间是抹平一切的良药,随着战争结束,汉朝大军撤回他们的国家,有关汉朝的事情,渐渐被人遗忘。 特别是最近数年,因为匈奴人的缘故,使得哪怕是汉朝的商队,也很少能有抵达大宛的。 于是,大宛人渐渐忘记了曾经的恐惧。 转而有了逆反心理,对汉朝渐渐的敌视起来。 于是,在蝉王死后,大宛高层,直接将曾经的协议丢在一边,根本不去向汉朝请示,而是内部选举新王。 银蔡的当选,除了王后的情人们出了大力外,也与他本人一向表现出来的仇汉意识有莫大关系。 他多次公开表达了对汉的厌弃与敌视,吸引了无数大宛贵族的支持。 但…… 王后却是斜着眼睛,看着自己的丈夫,一点也没有被他表现出来的气势所吸引,反而满满的都是鄙夷之色。 “你这个蠢货!”王后咆哮着骂道:“你的脑子里都是泡沫吗?” “汉朝人要是那么好对付,哪里能轮到你?” 事实上,比起银蔡,王后深深的以为,自己才是那个真正适合掌握大宛国政的人选! 银蔡? 就是一个废物! 一个脑子里都是泥巴和污水的弱智! 汉朝? 可不是什么善男信女! 这个蠢货要是再这么弱智下去,说不定真的会吸引到汉朝人的大军来攻! “陛下,你仔细想想,为什么别人会推选你来即位?”王后怒其不争的道:“蛰难、阿糜……哪一个不比你强?” “他们为什么不和你一样,早早的表现出对汉朝的敌视?” “又为什么在您即位后,就怂恿着您做那些事情?” “他们是在拿您当盾牌啊……” 大宛人对汉朝的心理非常复杂、纠结,又爱有怕,又恨又亲。 而银蔡的即位,就是这种复杂纠结心理下的产物。 事实上,王后很清楚,其他贵族和家族,将银蔡推到前台来,就是在测试汉人的反应。 假如发现汉朝人并不在乎什么大宛王位更替——明天就会有贵族带兵入城,将银蔡废黜,自己登基! 特别是那几个毋寡的儿子,可都是虎视眈眈啊。 而一旦汉朝认真起来,派来使团问罪。 银蔡就是最好的牺牲品——坏事都是银蔡做的,其他人清清白白! 都是汉天子的好臣子,汉朝爸爸的好仆人。 可惜,银蔡却根本不知道这些,反而天真的以为,自己真的英明神武,广受拥戴了——就和他一直以为王后是喜欢他的人才嫁给他一样。 真的是蠢啊! 王后忍不住在心里面痛骂。 但…… “要不是他这么蠢,我又怎么会嫁给他?”王后闪过一丝嗤笑。 这么蠢的人,是最好的操纵工具与傀儡人选。 这样想着,王后终于消了些气,语气也变得轻松了一些:“陛下,您现在应该立刻准备使团,带上黄金、汗血马,去向汉朝人表达诚意……” “就像蝉王当年一样,最好能得到汉朝人的册封!” “只有获得汉朝册封,您才可能真正的坐稳王位!” 在大宛,打汉朝牌是可以获得奇效的。 即位前,反汉可以获得支持、欢呼。 即位后抱住汉朝大腿,可以震慑和威慑其他人。 让他们不敢轻举妄动,更不敢随意背叛。 可惜,银蔡怎么都想不到这些,他听着王后的话,疑虑的道:“我要是这样做,其他人会不会?” 王后听着,整个人都痛苦了起来:“陛下,您怎么就这么想不开呢?” “其他人?其他人敢和一个有汉朝册封的您唱反调吗?” “其他人敢冒着与汉朝交恶的风险反对您?” “汉朝,才是这个世界真正的主宰者啊!” “我听说了,就在去年,汉朝人击败了匈奴人,已经重新打通了商路,所以今年才有那么多商队来到……” “您想想,连匈奴都败了,还有谁可以阻挡汉朝?” “真希望雅典娜能将她的智慧分给您一点点……”王后最后低声叹息着。 银蔡听着,终于开窍了,连忙道:“既然是这样,那我这就去准备组织使团与黄金、宝马……” 他想了想,问道:“王后,您看,我准备五千金币作为贡品够不够?” “五千金币?”王后开始听着,还有些笑容,但听到银蔡只愿出五千金币时,整个人都要疯魔了:“陛下,五千金币,恐怕连给酒神献祭都不够吧?至少得准备五万金币才有可能满足汉朝人的胃口!” “五万?”银蔡目瞪口呆。 大宛作为希腊化的城邦王国,其货币和欧陆一样有金币、银币之分。 一般来说,大宛人的金币铸造是沿袭了亚历山大大帝的铸造之法。 以正面为国王形象,背面为神明雕像。 每枚金币重量大约在十五克左右。 五万枚金币就是七十五万克,相当于七百五十公斤的黄金,换算成汉制大约是三千金左右。 对于大宛这样的国家来说,一次拿出如此数量的黄金金币,几乎相当于一年收入了。 对银蔡而言,大概等于他财富数量的一半。 这让他有些难以接受! 因为,大宛人生来吝啬、小气。 “对,最少准备五万!”王后斩钉截铁的道:“不然,很难让汉朝人同意……” 看着银蔡的样子,王后知道他舍不得这么大的手笔,只好劝道:“陛下,放心好了,汉朝人很大方的,您送的礼物越多,他们回赐的东西也就越多!” “上次蝉王朝贡,送了三万金币,汉朝人回赐了起码三千匹丝绸,价值超过了十万金币!” “真的?”银蔡终于动心了:“我这就去准备……” 任何能赚钱的事情,大宛人都会很积极! 正文 第一千一百一十三节 口衔诗书,手持斧钺(4) 居延,黑城塞。 一场晚宴,正在举行。 主人自是张越,而客人则是长安来的使者——隽不疑。 如今的隽不疑,已从青州刺史之职卸任,被暴胜之调回长安,担任侍御史。 侍御史是御史中丞的佐贰官,同时也是御史中丞之下职权最大的职位。 负责接受九卿奏事,察举地方郡国两千石不法,惩戒豪强,镇压叛乱。 非常时刻,甚至可以调动军队,遂行作战任务。 这亦是朝堂高层博弈的结果——暴胜之在进位御史大夫后,迫切的需要一个可以替其继续执掌御史台的亲信,而隽不疑是最好的选择。 这里就不得不说,那位新任御史中丞杨敞确实有几把刷子,能逼得暴胜之将隽不疑从青州调回长安。 而杨敞背后,自是霍光。 从这个人事变动,张越嗅到了长安政局的险恶——曾几何时,霍光、张安世、暴胜之、金日磾、上官桀,抱团取暖,一起对抗着穷凶极恶,把持朝政的公孙贺集团与李广利集团。 现在,随着公孙贺集团扑街,李广利集团重挫。 曾亲密的能同穿一条裤子的兄弟联盟,已分崩瓦解。 霍光、暴胜之之间甚至隐约出现了敌对的态势。 “幸好我早就抽身离开了……”张越在心里暗自庆幸,自己提前离开了战场。 不然此刻,必定会被拖下水。 讲真,在现在的张越看来,长安城里的权贵们,为了权力和利益而进行的尔虞我诈,幼稚的和小孩子为了一个玩具而打斗一样。 与其费尽心思的内斗,何不放眼世界? 这世界很大,很大! 大到足够容纳所有人的野心! 大足以喂饱所有权贵的胃口! 心里面想着这些事情,张越就笑着给隽不疑满上一樽酒,问道:“隽公此来,除了陛下的差使,可还有其他事情?” 隽不疑此番来河西,自是奉诏而来。 其所为的事情,自是与匈奴内战离不开关系。 天子想要知道,现在匈奴人到底打到什么地步了? 而这个答案,自是最好来居延寻找。 除了明面上的公务,张越自知道隽不疑必然负有其他私人事务的使命,不然就不会是他这个侍御史来了——随便派个人来就可以了。 隽不疑尝了尝杯中的酒,辛辣、刺鼻,入喉有如火烧一般。 幸亏他过去数日在居延民间走访,已经尝过多次,不然还真有些承受不住。 放下手里的酒樽,隽不疑整理了一下心绪,然后就试探着问道:“将军可听说了长安的事情?” “嗯?”张越笑了笑,揣着明白当糊涂,假意问道:“明公所说指的是?” “月前,有人弹劾丞相徇私舞弊,澎候于是上表请罪乞骸骨,陛下留中……”隽不疑索性挑明了,问道:“如今朝野议论纷纷,有人以为丞相舞弊,自当去职,以谢天下,有人则以为,此事丞相不知情,岂能因此而罢相?” “将军有何态度?” 张越早知是这个事情。 他听着笑了笑,道:“此事,吾安能有意见?” “唯陛下之命是从而已!” 长安的事情,在他来了河西,接过李广利的位置后就早有定论了——不掺和不表态不干涉。 简单的来说,只要事不关己就高高挂起。 尽可能的避免卷入长安争斗之中,免得给自己添麻烦,浪费和分散精力。 隽不疑听着,却是放下心中巨石! 长安那边之所以僵持到现在,还没有下狠手,就是顾忌在河西的这位鹰杨将军有什么看法?更忌惮其态度! 如今,既然得到了肯定答复,隽不疑知道,现在无论是挺刘屈氂的还是反刘屈氂的,都能放开拳脚,大打出手了。 笑了笑,隽不疑就点了点头,不再谈论这个话题,而是换了个方向,问道:“将军,下官有一言,不知当不当讲……” “嗯?” “下官奉诏出使河西,于居延诸塞之中,都走了一走……”隽不疑轻声道:“以下官之间,将军在这居延,怕是有些……”他抿着嘴唇,斟酌着用词:“有些背离国家大政了吧?” “且不言将军所用之策,本商君之法,单单就是胡人奴婢一政,下官就有些为将军捏汗啊……” “自古夷夏有别,《公羊》曰:不与夷狄之主中国,不与夷狄之执中国,不与夷狄之获中国!诚哉斯言!将军却在居延,大量引入胡人夷狄,其与中国杂之,千百年后,居延之人中国乎?夷狄乎?” “其望将军明鉴之!”说着隽不疑就深深一拜。 作为一个儒法并修的官员,隽不疑对张越在居延的政策,是怀有深深的担忧的。 毕竟,读过历史的都知道,与夷狄谋不亚于与虎谋皮! 春秋的历史,就是一部尊王攘夷的历史。 张越听着,微笑的摇了摇头。 当然,他也明白隽不疑的担忧! 毕竟,历史的教训,是无比深刻的。 且不说他所知的后世历史,单单是宗周的教训,便已足够深刻——宗周倾覆后,那些差点掀翻诸夏文明的夷狄部族,总不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 他们肯定是有来源途径的,而最佳的途径,莫过于宗周战争的俘虏。 在宗周强势时,这些人肯定是奴隶,是被欺压、被剥削的群体。 然而一旦情况有变,这些曾经温顺的群体,立刻就会张开獠牙,狠狠的撕咬他们曾经的主人。 “您的担忧,自是有道理的……”张越想了想,答道:“《公羊》之言,更是至理之说……” “那将军为何还……”隽不疑不是很理解。 “明公恐怕不知,吾在居延、河湟所行胡人之政的细节吧?”张越笑着道。 隽不疑楞了楞,这个他倒是没有仔细去关注,只是在民间走走看看,关注点也一直在百姓军民身上。 至于胡人? 作为一个大汉君子,士大夫中的翘楚,他是看见就躲得远远的,生怕自己身上沾染上腥膻之味。 “不瞒明公,吾早已对明公所担忧之事,做了预防……”张越笑着道:“无论居延、河湟,仰或者河西任意一地之胡人,除胡姬之外,若欲落为汉人,须经考核,以试其能!” “必有能通中国文字,知礼仪进退者,或能擅工匠之事,有益天下之才,方能录入户籍,编户齐民……” “而余者,则在服役期满后,将被遣返原籍……” “遣返?”隽不疑楞了:“此话怎么说?” 在他看来,居延的胡人奴婢,不是统统都是终身制的奴婢吗? 他们在这汉家之土,必是从生到死,都得为其主人劳作不休。 却哪知,张越乃是穿越者。 他所知的不仅仅有中国历史的教训,还有米帝的教训! 尤其是米帝在黑奴问题上的教训,让他深思、警惕! 也让他震撼、害怕。 以米帝之无耻,尚且栽在了黑奴问题上,并落下了无数把柄,有了挥之不去的梦魇。 以诸夏之洁癖,一旦胡奴泛滥成灾,未来恐怕难以甩掉。 况且,废奴是大势所趋。 更是公羊学的核心主张! 且公羊学者所主张和推崇的不仅仅是废以汉人为奴,夷狄亦然! 毕竟,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乃是儒家的信仰和核心。 所以,综合考虑,张越就打了一个擦边球。 “明公有所不知,如今,无论是居延,还是河湟,所有胡人,在理论上皆非奴婢……”张越笑着解释起来:“其等皆为居延、护羌校尉等官署与之签下雇佣契约之工人也……” “此契共为五年,诸胡人按照契约,承担官署所分配之工,五年期满,由官署给付一笔工钱,然后遣返原籍,使其安家立业!” “此君子之行也,乃拯亡救溺之举!” 张越嘴上,真的是说的冠冕堂皇,正义凛然,不知道还以为在这里说话的乃是一位心怀天下,欲要泽被苍生的圣人! 但,隽不疑听着,却只觉毛骨悚然,恐怖无比! 因他明白,比起为奴为婢,这位鹰杨将军推出的政策,更加可怖。 内郡的地主豪强,蓄奴之人,若是来到居延,学到这些政策回去推行起来,怕是要早就无穷罪孽! 至于原因? 很简单! 一个人能有多少个五年? 当代天下的平均寿命,是否有三十岁? 中国都如此了,夷狄呢? 恐怕只低不高! 换而言之,五年时间足够将这些夷狄青壮的盛年岁月压榨的干干净净。 等到契约期满,他们中的很多人,恐怕已经因为种种原因而死去,剩下的多数恐怕再也不适合作为劳动力了。 到那个时候,随便打发点钱物,就让他们回去自生自灭。 作为雇主,不再需要为他们的今后人生以及子孙的生活买单。 等于好处全拿,坏处一点也不沾。 这是吃干抹净,还让别人承受接下来的问题——这些遣返的胡人,回了原籍,必定成为当地的问题。 除此之外,隽不疑还从这位鹰杨将军嘴里听到了其他关键词句。 譬如,这位鹰杨将军曾经说过,胡人里有人若能通中国文字,知礼仪进退,或者善百工之事,就可以通过考核,拿到户籍,落户为汉家臣民。 这已经不是阴险这两个字可以形容的了! 完全就是打着正义的旗号,行无耻之事。 是将这些胡人彻底压榨,不放过任何可能的举措! 这个政策就是一个筛子!将胡人群体里的英雄、豪杰筛选出来,为我所用,而剩下的糟糠则丢给别人去接盘。 偏偏没有任何人可以指责他。 因他已站在了道德的制高点上。 隽不疑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然后问道:“那么,那些胡姬呢?” “将军在居延,广以胡姬配中国男子……这会不会有问题?” “有什么问题?”张越笑了起来:“夷狄之女以配中国君子,此《诗》所颂之,《书》所赞之之事!” 如今这个世界,全世界都是父系为尊。 以张越所知,三国孙权,被人耻笑为碧眼小儿,阿瞒的儿子曹彰人称黄须儿! 这并不妨碍他们执掌权柄。 讲真,混血宝宝其实很可爱! 隽不疑听完,却是低下头来,默然不语,只好道:“您就真的有信心,您在居延所行之事可以长久?” “不谈胡人之事,单单就是居延、河湟之政,一旦传回长安,我恐天下以为您是商君在世……” “届时恐怕议论纷纷……” “嘴巴长在别人身上……”张越笑了一声,道:“我还能管得住?” “贤如周公,尚且恐惧流言,我等凡夫俗子,焉能避免?” “只能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罢了!” 他自是知道,自己做这些事情必然会招致非议、为难以及阻力。 所以,他很早就布局,拉下了大半个长安的公卿贵族去河湟开庄园,更尽心尽力的协助他们,将河湟开拓。 如此,便将这些人捆绑了起来,形成了一个利益联盟与共同体。 果不其然,效果斐然。 以至于,他在居延这里的作为,在长安一点讨论都没有掀起来。 大家都非常默契的帮张越将他的政策里的一些敏感点给抹消掉了。 而没有人讨论、议论,就意味着张越可以潜心种田,一点一滴的做事。 不过,他也明白,这样做的副作用也是相当明显的。 现在拿了他好处的那些人,必然会跟着一起成长。 说不定,这些人里面会出现一些可怕的存在。 譬如,西汉版的辛迪加、托拉斯、卡特尔一类的奇奇怪怪的存在,都可能会在未来陆续出现,并成为张越的敌人。 这是不可避免的客观规律,也是事物发展的必然。 所以,张越知道自己得提前准备。 拉拢一些未来帮他来清除、清洗这些怪物的盟友。 隽不疑就是一个很合适的对象! 他有正义感,有使命感,关键还是——隽不疑极有可能在未来会成为暴胜之的接班人,成为大汉御史台的执掌者。 所以,张越看着隽不疑,发出了邀请:“隽兄,明日吾将在此设宴招待乌孙使者……” “不知道隽公是否有空来观礼……” “说不定,隽公可以通过此事,找到些答案……” 隽不疑听着,点点头,拜道:“既蒙将军厚爱,不疑敢不赴约?” 正文 第一千一百一十四节 口衔诗书,手持斧钺(5) “将军,王都护急报……” 第二天,张越才起来没有多久,便有人急匆匆的捧着一份被装在竹筒里的密报,送到了他面前。 张越拆开封泥,取出藏在竹筒里的纸条,摊开来一看,脸色立刻便肃杀起来。 “去请辛将军来!”张越想了想,就对身侧的田水吩咐了一声。 “诺!”田水点点头,立刻就退下去办事。 他的出门时,正好和来找张越的隽不疑碰了个面。 “张鹰扬,出了什么事情?”隽不疑看着张越的脸色,好奇的问道。 “没什么大事……”张越笑了笑,将纸条递给隽不疑,道:“不过是小孩子不听话,得打屁股了!” 隽不疑接过那纸条,仔细一看,神色立刻就紧张了起来。 只因纸条上的文字,太过触目惊心:蝉王已死,宛贵人共立蝉王弟银蔡为新王。 作为侍御史,隽不疑虽然对外交藩国不是很了解,但也是知道,大宛乃是汉家将士用牺牲与鲜血换回来的藩国。 现在,宛人旧王崩卒,却不思请示天子,而是擅自拥立新王。 哪怕是往小处说,也是大不敬,是对大汉天子威严的挑衅。 若是上纲上线的话,一个背主谋叛的罪名就能直接扣在其脑袋上,甩都甩不掉! 只是…… 隽不疑抬起头,看着张越,劝道:“鹰扬请暂息雷霆之怒,当此之时,实在不宜再发起一次远征了……” 作为故青州刺史,隽不疑是真的被前两次大宛战争吓坏了。 万里远征和其后的赏赐、抚恤,将当时汉室数年积蓄打空,但好处却只有几千匹马。 至少对齐鲁吴楚之地的人们来说是这样的。 简直是大亏特亏血亏! 若再来一次远征大宛,隽不疑怀疑青州百姓恐怕要集体造反! “隽兄多虑了……”张越轻笑着:“惩戒叛逆,可以加之以雷霆,但不加恩泽,有时候也是惩戒的一种方式啊!” “宛人以为他们现在的和平是靠他们得来的吗?”张越冷笑起来。 这个世界在张骞凿开西域,打通了丝绸之路后,就已经贯通在一起。 尤其是在葱岭以东地区,各主要大国互相影响,互相羁绊。 哪有什么人可以独善其身? 也没有人能回到过去那种老死不相往来的田园牧歌世界。 现在,所有国家之间的联系、影响,将越来越深。 片刻之后,辛武灵急匆匆的赶到张越面前,拜道:“末将恭问将军安,敢请将军令!” 张越看向辛武灵,轻轻拿起一直被他搁置在案几旁的天子钦赐黄钺,下达了命令:“吾汉鹰杨将军、并州刺史,兼领西域、居延、玉门、令居事张子重今假天子钦赐黄钺,以告西域诸国及匈奴:自今日起,大宛,非汉臣也!为汉叛臣哉!杀之无罪,获之有赏!” 张越一边说着,一边提起笔,扯来一条帛布,在其上龙飞凤舞的书写着。 待到写完这条命令,他拿起手里的黄钺,沾了沾墨水,在帛书上印下,然后又拿起腰间系着的鹰杨将军将印在其上盖印。 然后,他将这帛书递给辛武灵,道:“将军请将此令,广告西域诸国,宣于天下!” 背叛汉室,想要有什么好果子? 呵呵…… 张越只想说——弟弟,你想多了! 大宛人为何不想想,为什么大宛战争结束都十几年了,连乌孙这样的强国,都几次卷入战争,被匈奴人大军压境。 而为什么是他,却可以置身事外,甚至可以躺着坐收丝绸之路的利润与好处? 大宛人为何不仔细看看自己,这个人口数十万,有着数十座大小城镇,有着无数财富、工匠、商人聚集的王国。 它是如此的肥美多汁,又是这样的脆弱无力——大宛战争,汉可隔着一万里打败它,让它跪下来称臣。 匈奴人同样可以! 匈奴人为什么不去? 几十万人口以及无数庄园里窖藏的粮食、财富,还有让汉家垂涎的大宛宝马,可都躺在那里。 说句不客气的话,连乌孙都可以灭其国,吞其地,并其口。 为什么没有人去做这个事情? 还不是,每一个想打大宛主意的人,都必须掂量掂量大宛人的主人——大汉帝国的态度? 还不是大宛王乃是大汉天子册封的封臣? 俗话说,打狗也要看主人。 匈奴、乌恒,想动大宛,就不得不考虑汉军的援救的可能性,这才在权衡了利弊得失后放弃。 而宛人却傻不自知,偏偏还以为自己很萌。 大宛人现在的行为,在张越眼里,和后世八十年度霓虹的东芝公司以为自己很萌,就瞒着他爹把机床卖给老毛子的行为有的一拼了。 霓虹人为他们的蠢萌行为付出了代价! 而现在,大宛人也必须为他们的愚蠢付出代价! ……………………………… 张越的命令一下,立刻就传遍整个黑城塞,进而迅速扩散到整个居延地区。 无数胡商闻之,纷纷窃窃私语起来。 “这宛人是脑子糊涂了吗?”有人闻之,不可思议的说道:“他们难道不知道,在西域如今若能得汉天子之册封,那就等于接住了一个金饭碗,子子孙孙都不需要发愁了吗?” “可不是!”有人接过话头,道:“如今天下,能得汉天子封王者,不过两国而已,一大宛,一楼兰……我听说,龟兹王想寻求往长安朝贡,得天子册封已久,却一直不能如意,常自哀伤……这宛人是脑子被马踢了吗?” 这些人所言,确实是事实! 自匈奴俯首,西域列国就纷纷想要向汉靠拢,寻求汉册封。 企图借此紧紧抱住汉朝爸爸大腿,然后狐假虎威,在匈奴人的淫威下获得些喘息之机。 然而,他们的所有企图,都告失败。 不管是渠犁的西域都护,还是居延的鹰杨将军,对这些投机行为,予以了冷处理。 甚至连已在自己治下的龟兹,都没有同意龟兹王朝觐长安的请求。 有人曾猜测,这或许是汉朝与匈奴达成的某种默契。 也曾有人揣测,这或许是居延和渠犁的汉朝贵族们私心作祟。 但不管怎样,所有人都公认——现在的局势,就是汉朝最强,只要能抱住其大腿,就可以衣食无忧。 甚至,有西域国王在仔细研究和分析了,汉朝的文化与传统后,得出一个惊人的答案——只要能抱住汉朝大腿,死心塌地的当汉朝的舔狗。 那么…… 那么,他们就可以子子孙孙无穷尽的享受荣华富贵。 不需要担心叛乱、政变和敌人。 因为,汉朝人是绝对会保护和庇护他们的封臣的。 这是汉朝人的文化——所谓兴灭国、继绝室。 在汉朝人的思想里,对于封臣,只要其没有绝后,那么就一定要扶立。 这是不会考虑其他因素,而只考虑其对汉朝皇帝的态度极其表现的。 换言之,只要舔的够好,够到位,那么即使作死也有人给擦屁股! 而那位国王的研究结果一披露,西域列国顿时争相舔汉,特别是汉家控制之中的楼兰、龟兹、尉黎之地。 已是舔到连脸都不要的地步了! 对于那些国君、贵族而言,只要自身和子孙可以千秋万世,永享富贵。 下面的屁民屌丝的死活,与他们有什么干系呢? 正是因此,胡商们完全看不懂大宛人的这波操作的意义何在? 简直就是纯粹的作死啊! 自己将自己的保护伞给丢了也就罢了,还惹怒了人家,现在好了,暴躁的汉朝人直接了当的给出了他们的回答。 那道命令,在一些有文化的胡商们看来,其实通篇就是一句话——二三子可鸣鼓而击之! 和吃瓜看戏的胡商们不一样。 此刻,一直在静待着等候召见的乌孙使团听到这个消息。 顿时,整个使团驻地陷入了一片死一般的寂静。 片刻后,这里变成了一个欢呼的海洋。 “汉朝万岁!”不知道谁喊了一句,紧接着无数使团成员都跟着欢呼了起来:“汉朝万岁!” 哪怕是素来以沉稳著称的渠糜也激动的挥舞起了拳头:“汉朝万岁!” 他马上叫来一个亲信,吩咐他:“你立刻骑马回国,不惜一切代价以最快速度回去告知昆莫——宛可破矣!” 对于葱岭脚下的乌孙来说,大宛,就是他们一直想要吞下却不敢下手的对手。 在乌孙立国之初,初代昆莫猎骄靡已敏锐的意识到了,乌孙想要壮大,就必须灭掉大宛,并吞并之。 然而,在猎骄靡时代,横行世界,照耀天下的是匈奴的老上大单于。 在这位单于的注视下,猎骄靡没有任何机会。 且当时大宛还是很能吓唬人的。 人口数十万,城邦无数。 其首都贵山城,更是坚固无比,号称不可陷落之都。 他们的军团,强大而勇敢,方阵看上去坚不可摧。 乌孙人试探过几次,都吃了闷亏。 只好不了了之,等到老上单于驾崩,猎骄靡也步入了晚年。 乌孙国内内斗严重,各势力互相争斗,也就不再有精力关注大宛了。 等猎骄靡时代结束,乌孙人终于可以腾出手来,对外扩张的时候,他们却赫然发现,大宛人已经有了一个主子——汉朝。 在仔细掂量掂量了得失利弊后,乌孙只好默默的收回了爪子。 无论是前代昆莫军须靡还是如今的昆莫翁归靡都深知汉朝的实力,也很清楚,在有汉朝庇护下的大宛,是不好吃,且容易崩掉牙齿的。 但现在…… 大宛人自毁长城,而且让汉朝人放话:从此之后,大宛非汉臣也,为汉叛臣哉,杀之无罪,掳之有赏! 这是赤裸裸的告诉乌孙人——你们上吧,哥们我殿后,给你们加油鼓劲刷buff。 而这对乌孙人来说,不啻是立国以来最大的战略机遇! 更是关乎乌孙国运、未来前途命运的转折点! 只要能灭亡并吞并大宛,那么乌孙就可以将整个葱岭东侧都收入囊中。 从而彻底垄断和控制丝绸之路的西向之路。 进可以窥伺西域霸权,退可以越过葱岭,开拓康居之地,甚至觊觎月氏人的领地。 真乃是王霸之姿,王者之基也! 事实上,不止渠糜觉得这是一个战略机遇。 匈奴人同样是这样觉得的。 通过几个他们埋在居延的胡商传递出来的情报,西域的匈奴人在数日后便知道了这个事情,然后他们火速报告去了在私渠比鞮海整军备战的李陵。 李陵闻讯,大喜过望。 当即便命令他的亲信,同时也是执掌他麾下精锐万骑的坚昆万骑长王远率领坚昆万骑返回西域。 同时命令莎车、车师、危须、焉奢、且末、精绝等十五国出兵出钱出力,在一个月凑齐三万大军以及足够供应这支大军两个月军粮的物资及相应的后勤武装部队。 然后,由王远率领这支部队去大宛打草谷。 一方面掠夺大宛的财富,补充己身的损失,并为漠北的单于争夺战输血。 另一方面,则将从大宛掠夺的人口,特别是价值高的妇女,卖去汉朝,换取军械、甲胄等他亟需的战争资源,以打赢这场单于之战! 命令传到西域,立刻引发轰动。 西域各国,接到命令,全部沸腾起来。 资源、兵力、人员,迅速集结,很多国王甚至砸锅卖铁,倾尽所有的为这场战争准备了一切他所能准备的物资、兵源和人力。 与去年和现在匈奴的战争动员,形成了截然不同的对比。 没办法…… 无论是与汉作战还是匈奴自己的内战,西域各国心里都有数——那是送死,而且还捞不到什么好处的事情。 大宛就不一样了…… 一个富裕、兴盛的王国,而且,其主力兵团已经被汉朝人打趴下了一次。 他们曾经坚固的城市防御,被摧毁了一遍。 换而言之,这就是去捡钱的。 更不提,说不定还能借这个机会,和汉朝人搭上关系。 自然积极性非常高,跟打了鸡血一样。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暂且不提。 回到居延黑城塞中,在安排了人,赶回乌孙,以报告这个惊天消息后。 渠糜就开始准备起朝见那位汉朝鹰杨将军的事情。 他为此已做了充足的准备! 使团全员,换上了汉朝的博冠羽冠,就连国书也专门找人用汉朝文字润色了一番。 但内心,却依然有些忐忑。 毕竟,渠糜知道,他要拜见的,不仅仅是一个汉朝的权贵。 还是一个至今为止,战无不胜的大将。 更是一个被无数人神化了的战神。 对这样一个人,再怎么小心都不为过! 正文 第一千一百一十五节 口衔诗书,手持斧钺(6) “乌孙使者渠糜奉我主昆莫之命,拜见汉鹰扬将军、英候张公足下……”渠糜捧着那份书写在木牍上的国书,趋前而拜:“昆莫命我向将军足下致敬,昆莫右夫人解忧公主殿下命我向将军致意……” 张越临襟正坐于上首,轻轻点头,道:“贵国昆莫美意,本候心领,请使者转达吾对贵国昆莫的敬意,请使者转达吾对公主殿下的敬意!” 因细君公主与解忧公主的原因。 汉与乌孙的关系,属于特殊关系。 两国虽然不是盟友,但却胜似盟友。 特别是在有着匈奴这样一个共同敌人的情况下,汉-乌孙之间曾多次紧密合作。 而细君公主与解忧公主的存在,又将这一关系升华。 可惜…… 万事万物,都有终点。 在如今,随着匈奴自身陷入内战,无暇他顾。 汉与乌孙之间,已渐渐从往日的亲密开始转向。 没办法,国与国之间,没有永远的朋友,只有永远的利益! 春江水暖鸭先知。 作为帝国前线的最高将领,张越已然掌握了许多情报。 这些情报都显示,乌孙开始动手了。 虽然现在,他们只是悄悄的,小心翼翼的做着那些事情。 譬如,他们开始向西域的匈奴人提供湩乳制品,以维持其统治,也如他们开放了过去绝不对匈奴人大规模出售的乌孙马,使得匈奴人可以武装起好几个乌孙马为坐骑的万骑。 这些骑兵在漠北内战战场上,发挥出色,成为西域匈奴的王牌。 可以预见,未来乌孙人还会做更多事情。 甚至,为了自身利益而加入到匈奴人的阵营之中。 这是可以想象的,也是完全可能变成现实的。 毕竟,乌孙与匈奴的关系,乃是堂兄弟的关系。 乌孙开国君王猎骄靡,是冒顿的养子、老上的义弟,其在匈奴时期曾一度担任老上单于的左大将、乌孙王,在帮助老上单于击败月氏的战争中出生入死,带着他的骑兵,屡立新功。 最终踩着月氏人的尸骨,得以建国。 在老上、军臣、尹稚斜三代单于统治期间,乌孙人与匈奴人的关系亲密无间。 彼时,匈奴压根不需要设立什么日逐王来镇压西域。 彼时,乌孙人就是匈奴人在西域的代理人。 直至张骞凿开西域,才撬动了乌孙,让乌孙人与匈奴人之间步入决裂。 然而,与其说是张骞NTR了匈奴人。 在事实上,倒不如说是乌孙人已经厌倦了匈奴,那个曾在冒顿羽翼下瑟瑟发抖发育,在老上麾下冲锋陷阵的部族,已经有了自己的野心和想法。 他不想只当小弟。 他要做大哥,想要独霸整个西域。 至于乌孙人嘴上说的那些什么匈奴人过去对他的作为什么的,不过是借口。 与满清的七大恨没有太多区别。 本质上,匈奴与乌孙就是一个农夫和蛇的故事。 用自己体温救活了乌孙的匈奴,最终被乌孙狠狠咬了一口。 那么…… 乌孙人会不会随着局势变化,为了自己利益来咬汉家呢? 张越知道,答案是一定会! 因这是历史发展的客观规律! 不由个人意志扭转的大势! 除非乌孙人甘愿做小弟,甘愿当汉室的舔狗。 然而这是不可能的! 若是那样,当年的乌孙就不可能背叛匈奴! 心中想着这些事情,张越就已然冷静如冰。 他接过渠糜呈递来的国书,放在一旁,笑着道:“贵使远来,旅途劳顿,不如先下去休息休息?待得明日再来会商?” 渠糜闻言,立刻摇头道:“将军厚爱,小使心领了……不过国事为重,区区疲惫不足挂齿……” 他迫不及待的上前一步,道:“我主昆莫命我此番来使,除正常朝觐贵国天子外,还有几件小事,命我来与将军阁下商议……” “贵使请坐下说……”张越笑了笑,道:“汉、乌孙之间,亲如兄弟,没有不可商议的事情……” 渠糜听着,心里面舒服极了。 他笑眯眯的坐下来,然后道:“我国小昆莫,曾到访贵国,与贵国陛下及大臣,都有约定……” “乌孙牛羊牲畜皮毛及奴婢等属,皆可输汉……” “汉之榷市,对乌孙商人开放,许乌孙商人自由购买盐铁丝绸之物……” “小使此来,想问将军阁下:此事是否依然算数?” 张越听着,笑道:“自然算数!” “使者恐怕不知,此议乃是我与贵国小昆莫共同定下的条约……” “说起来……贵国小昆莫如今如何?”张越笑眯眯的问道:“一别经年,甚为想念,劳烦使者归国后,代我转达对小昆莫的问候……” 渠糜闻言,眼中猛然变色。 这却是他所不知道的内幕。 但也不能怪他,当初小昆莫来往汉室,都是极为隐秘。 回去之后,他只将条约告知,而闭口不谈其在长安的经历。 以至于赤谷城一直不知道,这位小昆莫到底在长安接触到了那个级别的汉朝权贵! 如今,渠糜总算明白了。 原来,小昆莫在汉接触的就是这位! 那就难怪了! “难怪小昆莫归国后,便率部西迁至近海……” “原来如此啊……” 渠糜喃喃自语着:“小昆莫竟是与此人搭上关系了……” 既是如此,那么一切就都解释的通了。 渠糜更不得不去揣测、怀疑,小昆莫与这位汉朝权贵私底下还有没有别的约定? 这是他不得不去想的、思考的事情。 张越却是笑着道:“贵使可还有别的事情?” 渠糜回过神来,连忙问道:“小使听说,将军阁下刚刚发布命令,宣告天下曰:大宛非汉臣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贵使消息灵通啊……”张越点点头道:“确有此事!” “宛人背汉叛主,人人得而诛之!” “怎么……”张越笑眯眯的看着渠糜,仿佛要看穿他的心底一样:“贵国对大宛有兴趣?” 渠糜闻言,笑着道:“我主昆莫,素来爱好和平,倡导友好……” “只是,这宛人不识好歹,竟背汉叛主,实在是不可饶恕!” “若将军与贵国不介意的话,我主昆莫愿为贵国出这口气!” 说到这里,渠糜一副正义凛然,仗义相助的神色。 仿佛,乌孙人真的是那种慷慨大度的友人,愿意为了朋友而出手的好汉。 张越见着,毫不意外。 乌孙人若对大宛没有心思,那才叫见鬼了! 事实上,第二次大宛战争时期,乌孙人派了骑兵观战,根据张越所知的情报,当时,乌孙人极力怂恿李广利灭亡大宛。 甚至还拍着胸膛保证,愿意为汉军的后勤提供保障。 不过李广利没有上当,他明确的知道,大宛王国汉军是不可能占有的。 灭亡大宛,等于给其他人做嫁衣,所以在逼降了贵山城,立了昧蔡后就率军撤回。 这事情让乌孙人当时跳脚不已,却又无可奈何。 现在,当汉家宣布放弃对大宛的庇护,并宣布大宛为敌人时。 最高兴的莫过于乌孙了。 这一点,张越心知肚明! 作为穿越者,他知道,地缘政治的格局使得乌孙、大宛,必是死敌! 大宛和乌孙,任意一国想要继续壮大,就必须灭亡和吞并对手。 因为大宛和乌孙,分别占据了葱岭的南北两侧。 乃是天然的对手和敌人。 如今,乌孙寻到机会,自然不会放过大宛! 它必定千方百计,不惜代价,以抓住这个机会,吞并、灭亡大宛。 以一统葱岭南北,达到垄断丝绸之路的目的。 若是如此,乌孙王国必将具备帝国的雏形。 那时,乌孙人将居高临下,控扼葱岭,截断丝绸之路。 更将得到大宛王国数百年的耕耘积蓄下来的文化、技术、艺术,从而补全自身。 使之从一个游牧蛮族,进化成为一个有文化、技术积累的帝国。 那时的乌孙,坐拥丝绸之利,又拥有继承自大宛的文化、技术、城市、工匠。 其模板将是攻陷了君士坦丁堡的奥斯曼帝国。 届时,其进可以与汉、匈逐鹿西域,争夺谁是东亚怪物房的第一怪物地位。 退可以征服葱岭以西的广大地区,与贵霜王朝争夺对中亚、南亚的控制。 让人想想,都有些不寒而栗。 张越自是不可能让乌孙人有那个机会的。 不过,在现在,他却愿意让乌孙人尝尝甜头。 谁叫大宛人不识好歹呢? 正如他对隽不疑所言一般:小孩子不听话,该打屁股了! 但打完屁股,认错了以后。 自己家的熊孩子,总不能叫外人白白欺负! 张越模糊着道:“贵国的好意,吾谨谢之!” “背主之臣,自是人人得而诛之!” 渠糜听着,喜不自胜,虽然张越没有给他一个明确答复,但他却已知道,在事实上这位鹰杨将军已经正面告诉了他——大宛人,我不想管。 你们把他打死,我都不管! 毋庸置疑,这正是乌孙人期待已久的天籁之音! 但,渠糜恐怕不会知道,在两千多年后,曾有一个叫米帝的国家,在伊拉克人向其询问:我要干死科威特,大哥你同意不同意的时候,给了一个模棱两可的回复。 然后,伊拉克人如蒙圣旨,当即发动了对科威特的侵略。 结果…… 在伊拉克坦克开进科威特后,米帝立刻翻脸。 然后,傻大木哭晕在厕所,号称世界第三的伊拉克军队从此灰飞烟灭。 正文 第一千一百一十六节 龙、虎、豺(1) 送走渠糜等人,张越扭头看向一直站在他身侧,伪装成侍者的隽不疑,笑着问道:“隽公以为,彼乌孙者何也?” 隽不疑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然后答道:“下官曾闻太宗名臣季河东有曰:夷狄譬如禽兽,得其善言不足喜,得其恶语不足怒……” “今观之,果如是!”隽不疑毫不犹豫的开启了地图炮:“以下官之见,若乌孙果并大宛,恐百年后必为中国之患!” “不是恐怕,而是一定……”张越笑呵呵的说道:“而且,不需百年,若乌孙并吞大宛,迟则十余年,早则七八年,必为大患!” “那您还……”隽不疑不理解了。 张越神秘一笑,道:“大宛可不是西域的小国……” 旁人不清楚大宛人的底细,张越还不明白? 不说别的,以汉军之强都要发动两次战争,才能征服的王国,岂是等闲之辈? 或许,对汉、匈这样的大帝国而言,灭亡大宛只需要一只手。 但对乌孙来说,恐怕穷其一切,也难以迅速灭亡大宛。 毕竟,那是一个有着无数坚城要塞邬堡的王国。 尤其是其首都贵山城,希腊名最早叫亚历山大极东之城,通俗的来说就是‘最遥远的亚历山大城’。 换而言之,这座城市是由那位杰出的欧陆征服者,马其顿的亚历山大大帝建立。 而且,是以其名字命名的雄城! 在亚历山大在世时,其庞大的帝国,仅有十座城市有此荣誉。 其中包括了最著名的位于埃及的亚历山大城。 就是那座拥有了西方最大图书馆与灯塔的亚历山大城。 而位于远东的这座亚历山大城,虽然远不如亚历山大本人所建立的那座雄城。 却也是当世的希腊建筑与军事防御的集大成者。 这从李广利重兵围困整整四十余天,都不能攻克可以看出些端倪。 要知道,攻城这种事情,汉军可是非常拿手的。 汉军用四十余天都不能攻克,乌孙人需要多久才可以攻陷呢? 半年? 一年? 或者更久? 乌孙人能撑得住吗? 更关键的是——大宛人可不是单打独斗的。 哪怕汉家不管,他也能找到朋友帮忙。 譬如,在上次战争中,介入战争,然后被汉军胖揍了一顿的康居。 以及隐藏在康居身后的月氏人! 讲老实话,张越真的很期待看到月氏人与他们的老冤家再次相逢的场面。 也不知道,如今应该改宗了佛教的月氏大和尚们,再次面对死敌时,佛祖能给他们加成多少buff? 这个画面,只是想想,张越都觉得很美丽! 当然,想要张越袖手旁观是不可能的。 熊孩子嘛,调皮捣蛋,给个教训就好了。 等他们吃到苦头,认识到错误了,作为父母难道真的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崽在外面被人欺负? 这怎么可能? 张越哈哈笑着,看着隽不疑,道:“隽公,您饱读诗书,自当知道,自古中国不与夷狄执!” “与夷狄,需要讲信义吗?”张越笑着问道。 隽不疑听着,低下头来,深深的叹了口气。 他知道,别说和夷狄之间的约定、诺言了。 春秋战国之时,诸夏列强之间互相撕毁协议、约定就像吃饭喝水一样随意。 经过春秋战国的锤炼后,傻子都知道,条约、许诺这种东西,嘴上说说得了,真的信了的,都是蠢货傻白甜。 活该被人玩的团团转。 旁的不说,汉家立国,就是靠着不守信义——高帝与项羽在鸿沟和议,划分楚河汉界,然后,在项羽撤退的时候,汉军忽然袭击,趁着项羽主力缺粮的机会,将之拖在固陵地区,然后于亥下合围,在四面楚歌的绝境之中,一代霸主项羽命陨乌江。 于是,楚汉战争成为了诸夏历史上结束最快的内战——前后用时不过四年半,汉高就已经在名义上完成了统一。 当然,这个事情只能心里明白,却不能说出口。 “肉食者的嘴……骗人的鬼……”久居青州的隽不疑,只能在心中暗自感慨:“吾还是太天真了……” 他还曾以为这位鹰杨将军英候,会和他的老师、师兄们一般,君子可以欺之以方呢! 现在看来,他不欺负别人,别人就要祭祀天地,酬谢神明了! ……………………………………………… 乌孙王都赤谷城。 此时,已是夏季。 白昼酷暑将整个赤谷城烤的滚烫。 湖面上的蒸汽升腾而起,笼罩于山谷之上。 到得夜晚便滴落下来,变成雨水、霜冻、冰雹。 早上,热湖一带的浓雾,常常延绵数十里,伸手不见五指。 在这样的气候中,乌孙昆莫翁归靡只得宣布停止日常会见大臣、贵族,自己带着妃嫔、近臣,转移到他专门为自己修建的温泉行宫之中避暑。 体重起码超过四百汉斤的昆莫,从此得以每天泡在温泉水之中,舒服的度过这酷暑的夏季。 至于其他人感觉难捱的夜晚低温,对他来说,根本不是问题,那身厚厚的肥膘,足以让他不惧低温。 这一日,与往常一般,翁归靡浸泡在一个用橡木搭建起来的凉棚里的温泉中。 感受着温泉水从身边流过,他惬意的闭目假寐着。 心中无数思绪流动。 不要看他胖就轻视他! 能够在当年乌孙内部倾轧的混乱局势之中,隐忍壮大,并最终在军须靡死时,与包括军须靡在内的乌孙各派达成妥协,并登上昆莫之位。 即位后,立刻疏远匈奴,亲近汉朝。 并顶住国内外压力,甚至匈奴的军事威胁,终于将乌孙带出了被匈奴钳制的局面,获得了独立自主的权力。 到得如今,更是隐约成为了西域的第三极,另一股不可忽视的力量。 他的统治,于是日渐稳固。 特别是他在去年借机,将匈奴安插在乌孙内部的势力做了一次清洗。 让乌孙王国终于得以彻底摆脱来自匈奴的干涉。 于是,他在今年三月,借故左夫人来自匈奴的安其居次服侍不当,侍奉不周,废其左夫人之位,将来自汉朝的解忧公主从右夫人扶为左夫人。 更立解忧公主与他所生的儿子元贵靡为世子。 从而完成了他本身部族与势力的改革。 避免了他死后,他的部族和势力被匈奴人控制的可能。 但…… 匈奴的威胁解决了,来自汉朝的威胁,却在不断增加。 特别是当前局势下,他不得不考虑,若未来匈奴战败,乌孙王国的地位与抉择。 在本能上,翁归靡是不愿意让任何人来干涉或者干预乌孙内部事宜的。 但他很清楚,那是不可能的。 除非乌孙可以像汉匈那般强大,有足够的人口、土地、牧场与军队来保卫王国的领土,抗拒强国的干涉。 可惜…… 乌孙要扩张的话,向东是匈奴控制的西域,向北是汉朝庇护的大宛,向西则是茫茫葱岭,以及?在葱岭远方的月氏。 无论那条路,都似乎被堵死了。 乌孙,被大国牵制、限制在了这葱岭脚下的高山牧场与峡谷田园之中。 枷锁无处不在,限制数不胜数。 唯一的好消息,或许是随着汉匈在西域的战争告一段落,丝绸之路重开,乌孙人终于可以享受躺着赚钱的美好。 但…… 这一好处,却要与大宛人共享。 而且,向西的商队,更愿意走大宛通道。 谁叫大宛那边城市又多,道路也便捷,而且商业氛围更发达呢? 想到这里,翁归靡就感觉有些难受。 任谁被人抢了钱,心里都不会开心! “昆莫……昆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忽然从凉棚外传来,翁归靡睁开眼睛,循声看去,却见是他的左大将、堂弟塞人翕候原安糜。 “格里当……”翁归靡叫着原安糜的小名,问道:“怎么了?” “乌鸦之神保佑,伟大的白狼之子啊,我刚刚得到出使汉朝的安糜传回来的急报——汉与大宛决裂了!”原安糜喜不自胜的跪在翁归靡面前,亢奋无比的道:“此乃天赐良机,必是先昆莫在天之灵保佑!” 翁归靡闻言,立刻站起身来,他浑身的肥肉在这温泉池中走动,搅动着无数水花。 他爬上温泉池边,立刻有奴隶将毛毯裹到他身上。 “果真?”翁归靡难掩兴奋的问道。 “自不会有假!”原安糜高兴的说道:“伟大的白狼之子啊,乌鸦之神已经给出了它的启示,您还在等什么呢?” “先昆莫期待了一生的变局,现在已经出现了!” 翁归靡喘着粗气,强行压制住内心的亢奋,让自己冷静下来。 他赤着脚,走出凉棚,来到外面的炽热阳光中。 他先是大口大口的吸着气,同时,以最大效率的运转自己的大脑,将思绪与思路都理清楚。 然后他转过身去,看向原安糜,道:“传我的命令:命乌孙三翕候及各部首领,立刻来赤谷城!” “您的意志!”原安糜高兴的都要跳了起来。 他是乌孙内部最坚决的鹰派。 他反对所有人,仇视所有人。 匈奴人、汉朝人、大宛人甚至车师人、莎车人…… 所有挡着乌孙强大的人他都敌视。 他做梦都想要推动乌孙的扩张,可惜,现实让他只能和一条无能狂怒的野犬一样在赤谷城里狺狺狂吠。 现在,他终于感知到,束缚他的锁链松开了。 他终于可以大开杀戒! 这让他整个人都处于癫狂之中。 好在,翁归靡清醒的很,他深知军国之事的谨慎与重要。 所以,他急忙叫住就要跑着去传令的原安糜,道:“先别急着去通知,当前要务,就是要去查证,匈奴人是否也知道了这个事情……” 现在,汉朝人宣布放弃对大宛的庇护,更将之列为敌人。 于是,大宛这块肥美的鲜肉,立刻就暴露在所有猎食者的视线中。 翁归靡知道,匈奴人是不可能放过这个机会的。 因为,匈奴人比乌孙更饥渴、更疯狂! 一旦他们知道,他们必然比乌孙更亢奋! 一个人口起码数十万,城邦十余,邬堡无数,立国数百年,有着无数积蓄下来的财富、工匠,更有着让人梦寐以求也要得到的汗血宝马的王国,对现在已经失血严重的匈奴来说,不啻是草原上饿了整整一个月,就要濒临死亡的狼群,忽然找到了一头犍牛。 翁归靡知道,匈奴人肯定会不管不顾的撕咬上去。 能咬下多少肉就咬下多少肉! 他甚至可以猜到匈奴人的战略——就和草原上的狼群一样捕猎大型猎物一样。 他们肯定会围上去,然后咬住大宛最脆弱的部位,就像狼会咬住牛、马的***一样。 然后,他们会将这个地方咬破,让鲜血与内脏流出来。 最终,他们会和狼一样,静静的死死的跟随着受伤的猎物。 直到他筋疲力尽,支撑不住轰然倒塌。 于是,狼群一拥而上,将猎物撕碎分食。 原安糜闻言却是不能理解,他疑惑着问道:“伟大的白狼之子,您关心匈奴人做什么?” “匈奴人现在还有力气来和我们抢夺大宛?” 在他看来,陷入内战的匈奴,哪来的什么余力掺和到这个事情里。 这是乌孙人百年难遇的战略机遇。 汉朝、匈奴都不会管他们的扩张。 而这机会稍纵即逝! 现在每一分每一秒都关乎着乌孙国运,哪能这么啰嗦、磨蹭? 就该一鼓作气,孤注一掷,倾其所有,赌国运于一战。 翁归靡却是摇了摇头,道:“格里当,你还是太年轻了……” “当前天下三分……” “汉为龙,不可一世……’ “匈奴如虎,凶残强大,哪怕如今内战,也非我乌孙所能及……”他轻轻说着,眼里闪着名为智慧的神色。 他对乌孙是有自知之明的。 乌孙人口不过四十万,极限动员下能有骑兵七八万。 纸面上看确实不错,但实际上呢? 乌孙真正的能战之兵,不过四万。 可以出动,用于对大宛作战的兵力,恐怕不足三万! 这些兵力,面对匈奴进攻时,防守都有些吃力。 所以,翁归靡轻声叹着:“而我乌孙,有些人以为是狼……” “然而,格里当,你可知道,其实我乌孙最多是豺狼、狐狸……” “豺狼与狐狸,在龙与虎的争斗中,拣点残羹剩饭,腐肉骨头,或许可以……” “但想要争夺猎物……”翁归靡指了指自己的脑子,道:“就需要智慧!” “汉朝称为兵法、庙算、战略之物!” 正文 第一千一百一十七节 龙、虎、豺 大宛变局,牵动着西域的神经。 在汉鹰杨将军下令广告西域诸国后,首先反应过来的就是商人。 大批向西的胡商,纷纷开始改走乌孙路线。 就连从沩水流域过来的康居、月氏、身毒商旅也开始减少自大宛入境的数量。 曾经繁华的丝绸之路,一夜之间就变得萧条起来。 没办法,商人是懂得趋利避害的群体。 在战争阴云下,没有傻子愿意冒着可能被卷入战争中的风险,继续从大宛过境。 商旅的减少,立刻就被大宛人所察觉。 毕竟,夏季是丝绸之路最繁荣的季节。 哪怕是过去,丝路被匈奴人钳制的时候,每天也能有三到五队商旅,从葱岭以西而来,进入大宛境内。 他们带来了黄金、珍宝、奇物还有来自远方的消息。 而宛人只需要做一件事情——准备好丝绸,就可以将这些财富收入囊中。 毕竟,很少有人愿意继续冒险深入远东,去面对可怕危险的匈奴人。 但在现在,西来的商队数量,降到了每天两支。 至于向西的商旅数量,更是直接跌倒了几乎零的地步。 大宛人立刻慌乱了起来。 因为,上次大宛战争期间,也是这样。 繁荣的丝路,一夜断绝。 然后,汉朝骑兵出现在了边境,接着就是延绵四年的漫长战争。 大宛人的血与泪,全部流干。 财富被燃烧,城市被焚毁,神殿被推到,人民被掳走,最终连国王也被杀死带走。 在惊慌中,宛王银蔡命令召集各地邬堡、城市的军队,并扩大兵团。 大宛人的军团,与他们的祖先相比,基本没有太大差别。 他们沿用了亚历山大的军队组成方式。 主力是使用长达五米的长矛,并装备了简单的可以垮于臂膀上的盾牌的重步兵。 这些重步兵以方阵的形式进行作战,其方阵一般是一个十六乘以十六的作战阵列,希腊人称之为‘中队’。 作战时,中队前五排士兵将长矛平持,方阵后方的士兵,则依次向前,于是组成一个在正面几乎可以说无敌的刺猬阵列,无论是进攻还是防守,都会让敌人相当难受。 但这样的作战方阵,面对侧翼和后方威胁时,会非常难受。 所以,亚历山大时期,马其顿人对其进行改革。 在重步兵方阵周围,增加伴随骑兵,掩护的枪盾兵、投石兵。 一般来说,大宛人更习惯每五个中队,配备一个中队的骑兵以及相应的枪盾兵、投石兵。 在大宛战争结束后,大宛人淘汰掉了原本的伴随枪盾兵与投石兵,改为由弓兵中队与轻步兵中队来掩护方阵,提供中近距离的火力遮蔽、牵制。 故而,大宛人一个军团的作战兵力,大约是在一千六百人左右。 其中长矛重步兵为主力,轻骑兵、弓兵与轻步兵作为辅助武力。 随着银蔡的一声令下,仅仅是在贵山城,大宛王国在数日内就集中了六个军团以及一个塞人骑兵组成的轻骑兵军团。 随着这些军队聚集,银蔡与他的贵族们,终于有了些安全感。 这时,来自西域的情报,姗姗来迟。 “原来只是这样……”银蔡看完情报,长长的出了一口气,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那就没什么关系了!” 开除大宛的‘汉朝之臣’身份,并宣布大宛人为敌人? 这算什么惩罚? 不过是嘴炮罢了,杀伤力恐怕连小孩子过家家的时候玩的弹弓都不如! 银蔡瘪了瘪嘴唇,笑了起来。 旋即,他想起了一个事情,当即叫来自己的家臣,对他下令:“马上派人去召回已经出发的使团,让他们立刻回来!” 前往汉朝的使团,可是带去了足足五万金币以及一百匹汗血马啊! 宛人吝啬、小气、锱铢必争的性格在这一刻展现的淋漓尽致。 在银蔡看来,既然汉朝都已经宣布他和他的国家‘非汉臣’了,更将之当成敌人看待。 那么,那些金币、宝马就不需要再送过去了。 正好,趁着这个机会,在自己的国民,特别是贵族与公民们面前,展现一下自己的铁血作风与绝不屈服的男子汉做派,争取好感,巩固统治基础! 但银蔡不会知道,在这个时候,在大宛王国的东北方向。 西域匈奴与乌孙王国的边境,这天山环绕的盆地草原,后世名为巴里坤草原,如今名为‘疏勒’的地方。 乌孙昆莫翁归靡,已率着他的亲卫骑兵,抵达了这里。 远方,象征着匈奴单于的龙旗,在风中猎猎起舞。 匈奴人派来迎接他的骑兵,则列着长队,在草原上迎接。 “这个劳什子都隆奇单于,真是好大的架子……”在翁归靡身侧,原安糜嘴里絮絮叨叨的说着:“讲道理,昆莫您是先昆莫之孙,而先昆莫是匈奴冒顿单于之义子,老上单于之义弟,论辈分,这位都隆奇单于得叫您叔祖父才对!” “孙子要见叔祖父,不主动前去拜见也就罢了,昆莫您来了,居然都赖在王帐里……” “少说几句吧!格里当!”翁归靡坐在特制的吊椅上,满身肥肉在颠簸中摇晃着,作为昆莫,翁归靡深知此行的重要性,自是不会叫原安糜口嗨坏事:“再怎么说,都隆奇也是单于!” “单于!?”原安糜像听到了笑话一样:“什么时候匈奴有五个单于?” 事到如今,整个世界差不多都知道了,匈奴五单于并立。 最搞笑的莫过于,其中一个单于还是匈奴的死敌汉朝皇帝所册立,而那位姑衍单于偏生在匈奴曾经的龙城祖陵即位。 以至于在法理上,汉朝所册立的姑衍单于,反而是最有合法性,最符合匈奴传统的单于。 于是,别说匈奴人自己了,西域诸国,也都是风中凌乱。 以至于有识之士,已经明了——无论现在在漠北的那场匈奴单于之争最终谁能胜出。 恐怕最大的得益者,都将是汉朝! 原因很简单,如今,匈奴五单于并立。 五方各说各话,各行其事,相互指责对方是伪单于,自己才是真正的天地所生日月所立的撑犁孤涂。 于是不知不觉中,汉朝人册立的姑衍单于哪怕在漠北也有了姓名。 换而言之,无论最终谁赢了,他都不得不尴尬的面对一个现实——汉朝所册立的姑衍单于,将与之共享冒顿、老上所打下来的匈奴帝国的基业。 只要姑衍单于在旧龙城存在一天,漠北的单于就不可能真正的拥有自称撑犁孤涂的底气。 更没有了代表所有引弓之民的合法性! 更尴尬的是,在可以预见的长久未来里,假如不发生什么改天换地的意外的话。 漠北的匈奴人将对那位姑衍单于毫无办法。 甚至极有可能不得不捏着鼻子接受后者的存在。 这个事情,原安糜明白,翁归靡更清楚! 但…… “我与你说过多少次了!”翁归靡沉声道:“格里当,作为狐狸、豺狼,想要吃到肉,就要学会和龙、虎、狼合作!” 乌孙一国之力,是撬不开大宛人坚固的城防,更砸不开那些拿着长矛坚盾黑发褐目的宛人的军团的! “可是……”原安糜却很不服气:“我们何必和匈奴人合作?” “非要合作,为什么不找汉朝人?” “大不了,我们将从大宛找到的黄金、丝绸、珍宝、美人卖给汉朝人,换取汉朝的甲械兵器……” 翁归靡摇摇头,问道:“格里当,你见过猛虎进食吗?” 原安糜愣了愣神,然后点头道:“当然见过,我还猎杀过好几头猛虎呢!昆莫,我的穹庐里的坐垫就是用虎皮的,你不知道?” 翁归靡看着自己这个傻弟弟,叹了口气,道:“你既见过猛虎进食,那么,格里当,我问你,你见过猛虎什么时候剩过肉?” “虎之性,残且贪,胃口又大的很,一顿便可吃掉大半匹马……” “哪怕是剩下的肉,它也不会丢给豺狼狐狸,而是会拖回去,喂给自己的孩子或者藏起来,作为来日之食!” “且,虎的独占欲极强,控制欲极高,它们不会让任何进入其视线范围内的豺狼、狐狸有偷食的可能性……” “猛虎况且如此,龙呢?” 翁归靡仰着头,看着那碧蓝的天穹,道:“像龙这样的异兽,若是捕到猎物,可愿留下一丁半点给别人?” “怕是连皮带骨,全都吞了个干干净净!” “汉,就是这样的庞然大物啊!” “有那么夸张吗?”原安糜不是很相信的嘟囔着嘴,他总觉得别人把汉朝神化了、夸大了。 在他看来,汉,再大也就是西域所有王国加起来的水平罢了。 比匈奴人强,但也未必能强到那里去! “就有这么夸张!”翁归靡叹道:“去年,小昆莫曾去过汉朝的长安,回来后,我曾问过小昆莫:汉都长安究竟有多大?” “你可知,小昆莫怎么回答的?” “泥靡怎么说的?”原安糜问道。 “乌孙全国之众,进入汉都之中,如溪流之入江河……” “而汉都长安,却非汉最大之城,闻有汉城曰临淄,口百万之众,市井之人,挥汗成雨,举袂成幕,连衽成帷!” “仅仅只是汉之河西四郡,便有人口百万之众,有带甲十余万之锐士!” “控弦之士,不下五万之众!” “以其一隅之地,足可灭国亡族!” “更遑论,如今汉朝河西之帅,乃是那位蚩尤将军!” “你听说过那位蚩尤将军没有?”翁归靡问着原安糜,后者懵懵懂懂的点头,道:“有所耳闻,但不是很清楚,只是听说,匈奴人曾在其手中吃了大亏!” “何止大亏!?”翁归靡低声道:“若我告诉你,这位蚩尤将军就是导致如今匈奴内乱,五单于并立的元凶呢?” “啊……”原安糜不可置信的瞪大了眼睛。 “我原本也不敢相信……”翁归靡叹着气,道:“但却不得不信啊!” “中国之地,果真人杰地灵,英雄辈出之所!” “汉之骠骑将军,纵横天下不过三十余年,便又有新人乘势而起,一战封神!” “你可知,就是这位蚩尤将军,只率不过数千汉骑,带着乌恒骑兵,便自漠南战至漠北,渡弓卢水而过难侯山,先后败匈奴大将数十,杀伤、歼灭匈奴数万之众,然后在匈奴主力面前,于其圣山狼居胥山祭天,圣城龙城祭地,带着无数缴获,安然撤回漠南,而匈奴十万大军,竟不能伤其毛发一根!” “此战之后,匈奴闻其名而丧胆,竟不敢直呼其名,只敢以‘张蚩尤’称之!” “啊……”原安糜听着,就像听神话一般,心里面震怖不已,心道:“这等人物,如今竟主宰了汉朝河西,手握十余万大军,谁还能在其面前有信心与之一战呢?” 同时,他也明白了,为什么西域的匈奴人,会答应和同意那些在他看来,简直是丧国辱邦的屈辱条件了——没办法,打也打不过,刚又刚不赢,只好低头认输,纳贡乞怜这样子。 就听着翁归靡道:“这些事情,格里当你不要外传,免得坏了我军的士气,堕了威风!” “知道!”原安糜点点头,道:“昆莫你放心,你不说,我也会照办的!” 和匈奴人一样,乌孙人也是相当迷信的部族。 甚至犹有过之! 毕竟,乌孙是脱胎于匈奴的王国。 原安糜知道,若是叫乌孙国中那些愚昧无知的牧民知道了那位汉朝蚩尤将军的威名与战绩。 恐怕,乌孙国中,将会崛起一位新神——会有无数人崇拜、祭祀那位,并在其头上按上无数神职。 想到这里,原安糜就看向翁归靡,露出一个询问的眼神。 翁归靡见着,自然明白原安糜的意思,他无奈的道:“你猜得没错……现在,匈奴人中,不知道有多少信奉、祭祀那位蚩尤将军……” “视其为战神在世,以为有三头六臂,能额生神目,可庇佑牲畜,保佑母婴平安,能庇护信众化险为夷,能保护信者百病不染……” “甚至有许多贵族,也信奉这些……” 原安糜听着,低下头去,他明白这一切若是真的的话。 那么,昆莫的决定是无比正确的——绝对不能去找汉朝人,因为……那样恐怖的将军在,乌孙恐怕连渣滓都休想拣到分毫。 反而是匈奴人,特别是现在的匈奴人,对乌孙而言,属于合适的合作对象。 正文 第一千一百一十八节 虎、狼、豺(3) 翁归靡一行,很快就抵达了匈奴单于王帐所在。 当然了,如今的‘匈奴单于’这个头衔的含金量已经下降了无数倍。 五单于并立,在事实上使得匈奴单于的地位,已经下降到了和乌孙昆莫一个级别。 与汉朝皇帝,更是有了壁。 匈奴人也就没有了过去的底气,单于王帐再没有了往日的威势。 曾经威风凛凛,不可一世的王庭武士,如今都已经换成了来自坚昆的胡人。 这些赤发碧瞳,来自匈奴最远边疆——北海地区的游牧民,素以野蛮、骁勇著称。 在李陵为王后,他将汉军的组织、训练、秩序教给了这些人。 使得他们成为匈奴之中有数的悍勇之师。 在去年狐鹿姑与先贤惮的战争中,这些白皮肤红头发的野蛮人,在战场上近乎横扫了先贤惮的军队。 而如今,他们在西域,取代了过去匈奴单于只由四大氏族及孪鞮氏本部武士组成的王庭武士。 “看来,这西域现在已经彻底落入了那位摄政王之手……”翁归靡仔细观察着王庭内外,低声呢喃起来:“这就是夫人和我说过的那个叫‘鸠占鹊巢’的故事啊!” 西域的事情,翁归靡自然非常关注。 而且,乌孙安插在西域的眼线、内应也有不少。 故此,翁归靡反而是现在最了解西域情况的外人。 便是汉家,恐怕也未必能比他更清楚西域的情况。 据翁归靡所知,自先贤惮病逝后,那位受其遗命辅佐幼主的摄政王便秘不发丧,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他依然以先贤惮的名义发布命令,调集军队,会见西域诸国国君。 在稳定了西域局势,将各部贵族、各国国君都降服,掌握了权力后,他也依然没有公布先贤惮的死讯。 反而是依然以先贤惮的名义,调动军队,前往漠北争夺单于之位。 直到其在匈河流域遇挫,不得不退回私渠比鞮海时,才在实在瞒不下去的情况下,公布了先贤惮的死讯与遗命。 如此一来,其军心大乱。 更使得许多原本倾向于先贤惮的人,再次骑墙观望。 也正是因此,那位摄政王才不得不从五月开始,一直屯兵私渠比鞮海,不敢再进军匈河。 一方面是骑墙观望,等待那原本因他之故而联合的其他三家打起来。 另一方面也是为了消除先贤惮死讯带来的影响,稳定军心,加强战备。 如今,再看着单于庭的情况,结合已经知道的一些东西。 翁归靡明白,那位摄政王已然彻底控制了西域的匈奴力量。 恐怕所谓的都隆奇单于,不过是一个傀儡。 不然,为何这王庭内外的武士,都是那位摄政王的本部坚昆武士? “这就好看了……”翁归靡躺在竹椅里,眼神迷离,嘴角带笑,在心里暗道:“若那位摄政王,有‘取而代之’的想法……” “这恐怕是堪比大宛变局一般的好事情!” 若其真有心思,翁归靡知道,那么他便可以借机在大宛的事情,多占些便宜。 身为狐狸,能吃多少是多少! 因为鬼知道,下一餐得什么时候呢? “我主单于命我来欢迎昆莫……”一位匈奴贵族带着人来到翁归靡面前,右手抚胸,恭敬的问候:“愿天神与日月,眷顾着您!” 翁归靡在几个乌孙贵族的搀扶下,从竹椅里站起来,然后踩着几个奴隶撘成的人梯,走到草地上。 他满身肥膘,踩在柔软的草皮上,留下一连串深深的脚印。 但,没有人敢轻视这位号为肥王的乌孙昆莫,反而纷纷低下头来,以手抚胸,以示尊崇,至于奴隶们,更是全部趴在地上,以额触地,不敢直视。 因,这位昆莫是曾在与且鞮侯单于、狐鹿姑单于及汉朝皇帝的博弈中幸存至今,并依然握有强大的军队与王国的君王。 而且,他的血脉高贵! 即使匈奴人,亦要对其顶礼膜拜。 不止是因为,他流着猎骄靡的血统。 更因为,他的祖母、母亲,都是匈奴孪鞮氏的居次。 且是纯正的单于之女。 其祖母乃是老上单于的胞妹!其母亲则是乌维单于之女! 故而对匈奴人而言,这位昆莫不仅仅是乌孙国君,也是匈奴的顶级贵族! 哪怕是孪鞮氏的宗种,也要给与尊重! 对其血统的尊重! 对其所代表的乌孙王国的尊重! 也是对其这十余年年来统治乌孙表现出来的能力与才略的尊重! 翁归靡看着周围的人,轻声问道:“单于呢?” “回禀昆莫……”来迎接他的贵族上前道:“我主单于,因年幼,故不能出迎,请昆莫见谅!” “也罢!”翁归靡笑了笑,道:“既然单于没来,那就请你将我带来的礼物收下吧!” 他拍拍手,立刻有着乌孙贵族,带着百余奴隶,抬着许多木箱子上来。 然后这些箱子被打开,露出了装在其中的宝玉、黄金、玛瑙与丝绸。 “多谢昆莫厚爱!”匈奴人见着这些东西,都乐开了花,连忙命人收下。 没办法,现在的西域匈奴,已经穷到了开始去抓丁零人、西域羌人以及金山那边的塞人来抵充汉朝赔款本息及购买汉朝盐铁、兵甲器械之费的程度。 但,这些丁零人、西域羌人以及金山塞人,在汉朝那边的价格很低。 主要是因为这些家伙身材瘦小,干不得重体力活。 而其妇女,姿色低劣,浑身肮脏,挑剔的汉朝人并不喜欢。 在汉朝,能卖高价的,都是皮肤白皙,身材婀娜的少女或者身强力壮,年富力强的青壮。 毫不客气的说,要不是大宛人忽然出事。 西域匈奴恐怕已经维持不了战争所需的开销了。 而大宛人忽然发疯,惹恼汉朝。 对西域匈奴以及西域诸国来说,不啻是天降甘露。 大宛人的财富、奴隶、宝马、工匠以及大宛的妇女、奴隶,在匈奴人看来,都已是他们的囊中之物。 对匈奴人来说,现在唯一的障碍,就是眼前的这位昆莫。 乌孙与大宛是邻居。 而且,乌孙人想要吞并大宛,也不是什么新闻了。 自猎骄靡至今,乌孙人就梦想着有朝一日,灭亡、吞并大宛,完成一统葱岭,垄断丝路的野望。 但,这个野望在匈奴历代单于压制下,变成了乌孙数代昆莫只敢在晚上臆想的梦。 数代人的梦,使得大宛成为了乌孙人的心结。 对此,匈奴一清二楚。 所以,如今匈奴要对大宛下手,乌孙就成为了绕不开的势力。 要吃下大宛这块肥美的肉,就必须和乌孙人合作。 想着这些,这位匈奴贵族就低头道:“伟大的昆莫,我主单于已委托摄政王全权代理国政,如今摄政王虽然远在漠北,但摄政王麾下大将,尊贵的坚昆万骑长、左大将王远已经率部赶回,如今正在王帐陪同单于,一同等候昆莫大驾光临!” “请昆莫随我来……” 说着,他便领着翁归靡及其随行大将、贵族,在坚昆武士与乌孙骑兵的共同簇拥下,走向远方的单于王帐。 而在王帐前,年幼的单于,被几个大将簇拥着,按照匈奴人的传统骑在一头羊羔上,等待着翁归靡。 “向您致敬!”翁归靡走到王帐前,看到了那位戴着匈奴传统的黄金王冠,骑在一头纯白色的羊羔身上的小单于,微微致意,以右手抚胸:“天地所生,日月所立,所有引弓之民的君主,伟大的撑犁孤涂,愿乌鸦之神与白狼之神赐福您!” “感谢您的来访!尊贵的昆莫!”骑在羊羔上的小单于,用着稚嫩的声调,轻声回礼:“愿日与月永远照拂您的身体,愿万物之灵伴随您的左右,愿匈奴与乌孙,永为兄弟!” 翁归靡听着,微微一楞,然后郑重的抚胸,道:“您的意志,撑犁孤涂陛下!” 因这位小单于所说的话,正是当年老上单于册立他的祖父猎骄靡为乌孙王后,在王庭举行仪式时所说的祝语。 只是…… “这位都隆奇单于今天说这些话,是自己想的,还是别人教的?”翁归靡内心疑问着。 而无论是哪一种,对他来说,这都是极其珍贵的情报。 因为这透露了一个无比重要的信息——这位单于有自己的想法或者说他有着一支在暗中默默支持和教育他的势力。 这就有意思了! 翁归靡嘴角溢出丝丝笑容。 如今的西域匈奴,主少国疑,摄政王大权独揽。 这时候,作为傀儡的单于似乎并不想一直当傀儡。 他想要掌握与他地位相配的权力! 那么问题来了——摄政王知道吗?若是知道,他会愿意看到这样的情况吗?若是不知道,又是谁在瞒着他? 无论是那种情况,翁归靡都知道,这是对自己很有好处的。 于是,他轻轻的从自己腰间,抽出一柄小刀,拔出来,放在手上,呈递上前,道:“这把宝刀是当年尹稚斜单于送给我祖之物,今日,我将之送还单于……” “未来,单于若有事,可命人持此刀来见乌孙见我……” 小单于接过那柄小刀,稚嫩的脸上,流露出了欣喜万分的神色。 或许,在他看来,翁归靡是他可靠的外援。 是他的亲人,血脉相连的亲戚! 可惜,他根本没有发现,在他身后的匈奴贵族与矗立两侧的坚昆武士们的眉头都已经紧紧皱了起来。 而这正是翁归靡想看到的。 狐狸想要偷食狼的肉,就要想办法分散狼的注意力。 不然,就只能等着狼吃饱了,才有机会上去偷走一根带肉的骨头。 “昆莫见谅,单于还小,不适合长时间在外……”这时候,一个穿着甲胄,腰间系着长剑的男子,走出人群,挡在翁归靡与小单于之间,他笑着道:“作为臣子,我必须得送单于回去休息了……” “将军请便!”翁归靡忽然用着有些生硬的汉话道:“我没有意见!” 后者闻言,咧嘴笑了起来:“昆莫能够谅解,在下铭感五内!” 说着他就挥了挥手,立刻就有武士上前,抱起还在把玩着那柄宝刀的小单于,就往王帐深处走去。 可怜那位小单于,还在武士们的臂膀间,对着翁归靡喊话:“昆莫!昆莫!若有空闲可来找我说话!” 翁归靡笑着答应:“撑犁孤涂请放心,有空的话,我一定会去的!” 然后他看向自己面前的那位将军,笑着道:“单于真是聪慧啊,此必是天神保佑之致!” 对方听着,笑了起来:“昆莫说的是……” 但脸色却已经很不好了。 翁归靡知道,恐怕今天晚上,这王庭之中就要有些风雨动荡了。 “我可怜的小单于……”翁归靡叹了口气:“终究还是太小了,不知道掩饰自己……” 但,这对他和他的国家来说,是喜事。 因为他有机会,可以借此要挟、敲诈一下匈奴的那位摄政王,逼迫后者吐出更多东西与利益。 不然,他就可以打单于牌。 以单于亲戚的名义,叫那位摄政王难看。 当然了,不到万不得已,他是不会做这种撕破脸的事情的。 就听那位将军道:“昆莫,我乃是摄政王麾下坚昆万骑长、左大将王远,奉摄政王之命来与昆莫磋商大宛之事……” 翁归靡点点头,以汉人的礼仪拱手见礼:“久闻将军之名,幸会!幸会!” “此地非是议事之地,还请昆莫移步至王帐之中,与我详谈!”王远侧身恭身请到。 “请将军带路!”翁归靡腾挪了一下自己那满是肥膘的大肚腩,笑着道:“此番蒙贵国摄政王之邀来此,本昆莫也正要与贵国详细商谈这大宛之事!” “想必摄政王必定不会让他的朋友失望!”翁归靡意有所指的笑着说道:“将军,您说是不是呢?” 王远几乎是咬着牙齿道:“昆莫所言,正是摄政王嘱托下臣的事情!” “摄政王说了,乌孙昆莫,乃是当今天下雄主,有为之君,与昆莫商议务必要多加尊重昆莫的意见!” “哈哈哈……”翁归靡大笑起来:“摄政王厚爱,我与乌孙都是受宠若惊啊!” 正文 第一千一百一十九节 瓜分(1) 翁归靡跟着王远步入王帐之侧的一个穹庐内。 他带来的乌孙武士,自动的跟了上去,与王远的匈奴武士,各自负责一侧穹庐的警戒。 王远看着含笑不语,默许了乌孙人的僭越之举。 这在过去是不可想象的——匈奴人无论与谁会谈,都不会让对方的武装力量参与安保。 更别说是乌孙这样的弟弟王国。 但,如今形势比人强! 虚弱的匈奴,已承受不起与乌孙交恶的后果。 而且,王远早已得李陵嘱托——欲取大宛,必交乌孙。 盖如今西域匈奴的主力精锐,皆在私渠比鞮海整修、备战,西域部分的力量,已然没有了灭国之力。 他们必须和乌孙人联合起来,组成联军才有胜算。 这也是这次会谈的起因——王远主动以单于都隆奇的名义,邀请乌孙昆莫前来会商。 而乌孙人一请就来,甚至都没有任何犹豫、拖延。 自也是表明了态度。 “尊贵的昆莫……”王远将翁归靡恭请到主位上,亲自扶着他坐下来,以臣子的礼节拜道:“想必您也应该知道,我主摄政王请您来此的意思了……” “嗯……”翁归靡点点头,道:“应该是为大宛之事吧?” “昆莫高见……”王远不动声色的捧了一下翁归靡,道:“大宛富庶,人口数十万,城郭、邬堡、庄园不计其数……” “如此大国,若是攻下,无论我主还是贵国,都足可饱腹数载有余!” 翁归靡点点头,这个是事实! 大宛这等人口规模的王国,哪怕是放在整个世界来说,都是强国了。 大宛的人口,差不多四十余万,若算上奴隶,恐怕能有五六十万。这等人口规模,虽然不能与bug一样的汉相比,却也和乌孙的体量差不多了。 更不提,大宛人以农业、商业立国。 拥有匈奴、乌孙都垂涎欲滴的大批工匠群体。 更有着属于他们自己的文字、制度、律法等体系。 只要能吃下它,将这些东西消化掉,无论对乌孙还是匈奴,都是一次进化。 “昆莫……”王远继续说着:“您是雄主明君,在您面前,我也就不绕圈子了……” “您知道,我也知道,摄政王亦知道,宛人的深浅长短……”王远看着翁归靡的神色,缓缓的道:“大宛人不是那么好对付的……” 翁归靡笑着点点头。 大宛人要是好对付,岂能蹦跶到今天? 其能独立存续至今,自有他的道理与合理所在。 别看十余年前,汉朝人将大宛按在地上肆意摩擦,将其国家国格与尊严都踩进了泥里面。 但,汉朝是什么样的存在?当年的汉军又是怎样的存在? 匈奴人清楚,乌孙人同样明白。 汉朝可是打遍了整个已知世界,都没有对手的恐怖存在! 纵然当年,汉军因为远征万里的缘故,战斗力得打个折扣。 但,当年的乌孙和匈奴可都是围观了那场远征的。 尤其是乌孙人,曾经近距离的观察和审视了战场,评估了大宛军队的战力。 所以,翁归靡和王远心里面都有数。 这大宛,单靠一己之力,是吃不掉,也拿不下的! 即使勉强拿下来,自身恐怕也要损失惨重,得不偿失。 “将军打算怎么办?”翁归靡忽然提出他的问题。 王远笑着伸出手来,从身侧的一个贵族手里,拿过一块木牍,然后坦露在翁归靡面前,道:“昆莫请看,此乃我国多年来绘制的大宛堪舆图……” 翁归靡定睛看过去,却见那块木牍相当陈旧,以至于其上的线条有些都已经模糊了。 他顿时心领神会的对着王远笑了起来。 而在同时,内心之中,翁归靡已经骂了起来:“匈奴,真是阴险至极啊!” 从这木牍的成色与颜色来看,其绘制年代恐怕起码都是五年以前,甚至十年前! 而当时的匈奴单于,可还是且鞮侯单于! 换而言之,早在且鞮侯单于时代,匈奴人已经开始将主意打到了大宛人身上,并为此进行了情报与信息搜集工作。 这表明了一个重要信息——匈奴人怕是在着手进行着战败的准备。 匈奴的高层贵族与掌权者,恐怕有着一旦战败失利,便如月氏人一样西迁,以避开汉朝打击,迁徙去西方的准备。 而这个猜想若是真的,翁归靡知道,匈奴人就肯定有其他类似预案。 譬如,针对乌孙的预案。 而以匈奴对乌孙的渗透与影响力来看,恐怕乌孙国的地理、情况,都已经被他们摸得清清楚楚了。 王远拿着那木牍,似乎根本没有注意到翁归靡的神色,笑着继续道:“昆莫您看,这大宛国的地理,是不是有些熟悉呢?” “其是不是与危须、焉奢、莎车等国一样?” “乃是为群山环绕的盆地地形?” 翁归靡看着木牍,点了点头,比起匈奴人,乌孙人对大宛有着更加详细和清楚的了解、调查。 特别是汉伐大宛后,乌孙以汉盟友的身份,假解忧公主之名,多次派遣了使团前往大宛进行侦查、了解。 故而,翁归靡不需要看木牍,心里面就已经和镜子一样敞亮。 整个大宛的山川地理,人文风俗、主要城市都已在他心中。 翁归靡清楚这大宛王国西托葱岭,其地理自东向西倾斜,是典型的盆地国家。 其国家之中,有着山陵、平原、草原等种种地貌。 主要城市周围,密布农田、庄园。 盛产葡萄、苜蓿、小麦、水稻,主要经济作物是小麦,大宛人嗜酒如命,不止贵族,普通平民与商人家庭,都会在家里自建地窖,储存每年酿出的酒类。 在嗜酒如命之外,翁归靡听说最多的大宛人的特性就是吝啬。 其国民上至王公贵族,下至平民百姓商贾工匠,都是那种斤斤计较,一毛不拔之人。 许多商贾,都对此深有感触。 而在吝啬的另一端,就是大宛人那种骨子里的傲慢与高冷。 他们似乎不屑与任何人打交道。 哪怕是曾经将他们按在地上摩擦的汉朝。 他们自恃自己血统高贵,经常奚落和取笑西域商贾,看不起任何来到大宛的使团。 也正是因此,他们才招来了当年的汉朝军队的攻击。 也正是因此,他们才会在如今再次冒失的开罪他们的保护神汉朝! 讲真,翁归靡其实不是很理解大宛人的这种脑回路。 一个人口不过几十万的国家,在葱岭脚下这世界的边缘圈地自萌就好了,何必摆出那样的嘴脸来招仇恨呢? 心里面回想着这些事情,翁归靡就问道:“将军打算从什么地方开始攻入大宛呢?” 王远却是神秘的一笑,没有接这个话茬,而是反问道:“以昆莫之见,该从何处攻入呢?” 翁归靡听着,同样笑而不语,没有答话。 虽然说,在上次的汉伐大宛战争里,汉军已经亲自演示了一遍怎么砸开大宛人的邬堡与城塞防御。 但,匈奴与乌孙都是游牧民族。 天生缺乏像汉朝军队那样的攻城能力,特别是土木作业能力。 这一点,作为前汉校尉的王远心里面和镜子一样清楚。 所以,他们是不可能采取和汉军一样的进军策略、路线的。 而在事实上,其实最佳的进攻路线,是走乌孙,自北而南,循着葱岭山脉的走向,攻入大宛境内。 只是…… 翁归靡是不会同意这个办法的。 他可是听说过假道伐虢的故事的,不可能给匈奴人一丝一毫实践的机会。 同样的,王远也不可能让乌孙骑兵进入如今匈奴控制的西域地区。 因为,他更怕乌孙军队进来就赖着不走了。 请神容易送神难! 特别是现在,都隆奇似乎有着想法的时候。 他不敢冒这个险。 一时间,气氛有些僵持。 最终,还是王远打破了尴尬,他笑着对翁归靡致歉:“外臣冒失,还请昆莫见谅!” 翁归靡笑道:“将军言重了……” 他轻声道:“如今谈及如何进军、协调,尚且为时过早……” “不如将军先说说,我乌孙能得到些什么吧?”他说着就不由自主的靠到软塌上,闭目养神起来。 显然,这位乌孙昆莫是在等着王远开价。 而且,从其神态、语调来看,大有一种‘你要是不给一个让我满意的价格,这买卖我就不做了’的架势。 这让王远有些尴尬。 因为,主导权已被这位昆莫拿走了。 这让王远额头开始有些冒汗,心绪也有些慌乱了。 他现在有些后悔答应李陵回来接这个事情了。 因为他发现,自己的对手,那位乌孙昆莫,有着远超他的手腕和心智。 自见面以来,自己的所有一切和心思,似乎都被其算中。 “真不愧是解忧公主殿下一手调教出来的人物啊……”王远在心里叹息着。 然而,如今的局势,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王远清楚,他必须与这位昆莫达成妥协,以换取乌孙的协助与联合。 因为,光靠他自己和目前西域集结起来的军队,王远很清楚是绝没有速亡大宛的可能性的! 只有乌孙人加入,才能赶在汉朝后悔前,快速灭亡大宛,将生米煮成熟饭。 好在,对他来说,他已经知道,乌孙人与他一样,都害怕和担心汉朝反悔! 正文 第一千一百二十节 瓜分(2) 心中思绪百转,王远就笑了起来:“昆莫,如今空口谈分配,外臣以为,未必合适……” “不如这样……”他微笑着道:“贵我双方,分别自两端进攻……” “先入贵山城者,得大宛之地,而其余……”王远意味深长的说道:“自是各凭本事……谁拿了,便是谁的……” “不知昆莫以为如何?” 翁归靡一听,顿时乐了,道:“将军以为我不知汉朝故事?” 王远的提议,不就是当年汉朝高帝与他的敌人项羽约定的翻版? 先入贵山城者为王? 这纯粹就是来忽悠和欺骗他的陷阱! 届时,若匈奴先入,也就罢了。 一旦乌孙人先入……嘿嘿……恐怕匈奴人能当即翻脸不认人。 再一个,其他东西各凭本事,换而言之,也就是谁能拿多少就是多少。 看上去很公平,实则里面不知道有多少陷阱和埋伏。 就一个事情,就让翁归靡无法答应此事——假如乌孙军队在围攻一个大宛城市,即将攻陷的时候,匈奴人忽然出来从背后捅一刀子,然后摘走桃子,他和乌孙怎么办? 王远听着,微微一叹,他知道这又是那位解忧公主的教育之功! 没有办法,他只好尬笑一声,问道:“那依昆莫之见,该当如何?” 翁归靡呵呵的笑了一声,然后身子微微前倾,从王远手里拿过那块木牍,直接用手在木牍中间一划,将这木牍上的大宛一分为二,然后他笑了起来:“不如这样……” “贵我双方,各攻一半,各取所需……” 说着翁归靡拿着他的眼睛,死死的盯住王远,极有压迫性的道:“老实说,这是我与乌孙臣民唯一能接受的条件!” “若是贵方不能答应……” 翁归靡笑着站起身来,他巨大的体型,犹如肉山一般巍颤颤的居高临下,俯视着王远:“那么此事也就不必再谈了……” “本昆莫还不如去居延与汉鹰杨将军协商……” “再怎么说,汉朝也不会亏待朋友!” 这倒是事实! 汉家在整个西域的信用,都是顶级的那种。 有仇必报,有恩必偿。 几乎就是一头行走的睚眦神兽! 其唯一的缺点,只是太过霸道、高冷,让人有些害怕。 但,若真要交易,西域诸国只要有选择必定选汉朝! 王远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强行压抑住内心的怒意,然后笑着拉住翁归靡的衣袖,温言道:“昆莫,有话好好说,有话好好说……” 虽然明知道,乌孙人是不可能去和汉朝合作的——与汉合谋,那不是与虎谋皮吗? 汉朝是信誉高——但他们的胃口也是有目共睹的大! 具体到西域,汉朝人要的不是一时一地的短期利益。 他们瞄准的是更长远,更大的东西。 譬如,臣服、称臣、纳贡、册封。 进而,接受汉朝官吏、文人的派遣,或者送质子去长安,最终的结果则是王位上的人,变成了一个穿着汉朝衣袍,说着汉朝语言,使用汉朝制度、律法,受汉朝控制的国君。 如此,迟则百年,短则十年、二十年。 旧的王国消失,而新的汉朝郡国诞生。 再过两三代人,这个王国的人,将忘记他们之前的一切,他们只会认为他们的祖先和子孙,过去现在未来都是骄傲的汉朝人! 是诗书礼乐之邦,是诸夏贵胄苗裔。 现在的楼兰王国,就在进行着这样的变化。 而尉黎、龟兹,迟早会步其后尘。 有着这些例子在,王远明确的知道,翁归靡是不可能答应汉朝的那些条件的。 哪怕这位昆莫以喜欢和欣赏汉朝文化闻名! 然而,事情麻烦就麻烦在这里。 王远不敢冒险,而且,时间上也容不得再这样磨磨蹭蹭下去。 因,汉朝对大宛的打击和报复,只是那位鹰杨将军的个人命令,还未得到来自长安的许可。 虽然说长安方面不大可能推翻作为河西与西域事务最高统帅的决定。 但万一呢? 毕竟,汉朝正坛的复杂性是人尽皆知的。 万一,长安推翻了那位鹰扬将军的决定,或者大宛人紧急公关,以重金贿赂,说服了那位鹰杨将军自己撤销那道命令,重新接纳大宛为汉朝保护国。 如此,对大宛战争的条件便将丧失。 有汉朝庇护,即使是名义上的庇护。 大宛王国都可以在群狼环伺之中,保全自身! 因为没有人可以在汉朝大军虎视眈眈之下,将全部力量投入到对大宛的战争中。 他们必须留出大部分的力气与兵力,来应付汉朝随时可能的救援行动。 而在当前国际局势下,即使只有一支汉朝小部队出现在战场上,也可能导致一切军事行动戛然而止。 当今世界,发展到现在。 已经没有任何人或者势力,可以无视汉朝的立场,采取单方面行动。 自葱岭以东,汉朝的威慑力,全面覆盖。 现在,连西域的平民也知道,宁惹猛虎,不遇汉人。 因为,你得罪不起,开罪不了。 想着这些,王远就好商量着道:“昆莫,您的要求,实在是太过分了……” “若按照您的分法,则苦头皆是我方吃了,而贵国却占尽便宜……” 方才,翁归靡那一指,看似将大宛一分为二,好像似乎很公平? 然而,这公平的本事就已经不公平——乌孙人什么人可以与匈奴平起平坐,共享世界了? 更不提,翁归靡那一指,实际上是将大宛除王都贵山城外最富裕的地区,都划给了乌孙。 而将那些硬骨头、坚城与要塞,丢给了匈奴。 特别是他将郁成城丢给了匈奴! 郁成城可是上次汉攻大宛时,面对的最大障碍,同时也是战斗最艰苦的地方! 其城高墙坚,地势险要,易守难攻。 以汉之强大,尚且顿兵城下半年有余而不能攻克。 最终还是靠着发现郁成城缺水,靠着断水,才最终攻克了这个坚城。 而以如今的匈奴国力和王远手下的兵力,他很清楚,若他去攻郁成城,恐怕会死伤惨重! 翁归靡却是笑了一声,耸耸肩膀,道:“那将军以为,当如何划分呢?” 他自是明白,他提出来的那个条件匈奴人是不可能答应的。 但,这谈判协商,不就是漫天要价,落地还钱吗? 而如今匈奴的虚弱,是他敢这样做的底气。 反正他是算准了匈奴必定不敢破坏会商。 更算准了匈奴人,必须尽快与他达成协议。 不然拖下去,夜长梦多,极容易生变。 当然,乌孙也同样如此。 但是,比起匈奴,乌孙人的底气和耐心更多。 毕竟,匈奴人可是背着一身债,而且,他们的主力在漠北的私渠比鞮海,正与其他三位‘单于’争夺着狐鹿姑死后的帝国归属问题。 而大宛是匈奴人现在唯一的指望了。 他们需要大宛的财富来购买汉朝的兵甲器械、粮食布帛,以支撑战争,并用这些东西来堵住汉朝人的嘴,让其有一个喘息的机会。 哪怕明知道,这是饮鸩止渴,却也不得不为之。 王远叹了口气,拿着那木牍,思虑再三,然后道:“不如这样……” “贵我双方,以药杀水为界……” “河东为匈奴,河西为乌孙……” “贵我双方精诚合作,共同进军,彻底覆灭大宛!” 王远看着翁归靡,有些紧张的试探着问道:“如何?” 翁归靡听着王远的话,视线落在了那木牍之上,心中思绪急速运转。 药杀水,是大宛境内最重要的河流。 大宛王国有大半面积的国土,都在其流域内。 更重要的是,其王都与主要城市,都在药杀水两岸。 不同的是,河西靠葱岭一侧,基本都是草原、牧场、庄园。 而河东沿岸,则分布着像贵山城这样的主要城市。 若是这样分配,乌孙最终可能得到的是一个新牧场以及部分奴隶、财富以及大宛人最重要的宝物——汗血马。 而匈奴人则将擭取大宛王国最精华的东西——城市、工匠、宝库以及文化、知识、技术。 翁归靡沉吟着,他知道,这差不多已经是匈奴人所能接受的底线了。 再纠缠下去,他也不可能取得什么进展。 因匈奴确实是需要那些东西的。 他们也有决心,要获得那些东西。 他若是不答应,真的可能会一拍两散。 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匈奴人肯开出这样的条件,真的是很有诚意了。 似乎自己再执拗下去,都有些不好意思。 只是…… 工匠、技术,匈奴人想要,他也想要啊! 这些,可都是王霸之基,可以决定王国兴衰的关键。 想了想,翁归靡就试探着问道:“将军,不知道贵方能否答应,事成之后,允许我国以汗血马、乌孙马,换取一些工匠?” 王远听着,想了想,问道:“昆莫想换多少?怎么换?” “至少要有三千工匠!”翁归靡伸出三根手指,坚决的道:“至于怎么换?本昆莫愿以汗血马一匹换工匠五人,乌孙马一匹换工匠两人……” 王远看着翁归靡的神色,他明白,这是乌孙人最后的条件。 恐怕也是其底线所在了。 不过…… “三千工匠?”王远笑道:“这是不可能的!” 工匠三千人,若真给了乌孙人,说不定,他们马上就能发展起来。 再加上这次战争中他们占据的河西之土,不出十年,乌孙就会成为匈奴的心腹之患! “最多,外臣只能给贵国一千五百人……”王远坚定的道:“此外,必须用汗血马来换!一马换一个工匠!” 翁归靡听着,想了想,忽然笑了起来,对王远道:“就依将军之言!” 于是,匈奴与乌孙,达成了瓜分大宛的所有协议。 这两个强国,在大宛人毫不知情的情况下,便做出了对其命运的裁决! 而这正是小国在丛林世界的悲哀所在。 生死、兴衰,皆受制于他人。 只是,无论匈奴,还是乌孙,都对彼此没怀好意。 ……………………………… “将军,这样,是不是太便宜乌孙人?”在翁归靡走后,一个匈奴贵族,走到王远身边,有些不忿的道:“凭什么对这些乌孙人如此好?” 在很多匈奴贵族看来,这样的条件,确实是好的有些过分了。 甚至可以说一句‘乌孙凭什么?’。 “嘿……”王远笑了起来,对那人道:“你啊,太年轻喽!” “乌孙人以为自己占了便宜?” “却不知他们已落入摄政王瓮中!” “诸位不会以为,药杀水以西是什么好地方吧?” 王远侧头看着其他人,道:“大家不要忘记了,康居人和月氏人啊!” 大宛人和康居人、月氏人有联系,甚至关系密切,从来不是新闻。 上次汉伐大宛,就有康居军队加入战争,甚至企图进行干涉。 结果被汉军暴打,更引发汉朝军队越过葱岭,进入康居境内,追杀逃亡康居的大宛贵族之事。 当时,汉军只想让大宛人跪下来叫爸爸,所以康居人也没有全力干涉。 月氏人更是连影子都没出现。 但现在,匈奴与乌孙,一旦开战,就是奔着灭国去的。 而且,大宛一旦灭亡,匈奴就会和康居接壤。 更会使得月氏人的核心领地有可能暴露在匈奴视线之中的可能。 所以,康居、月氏必然参战! 甚至可能会全力救援大宛——唇亡齿寒的故事,康居人和月氏人或许没有听说过,但道理他们肯定懂! 换而言之,乌孙人在这个协议里,看似占了便宜,实则是帮匈奴人顶了雷——他们的战场将会直接面对来自康居、甚至大月氏的援军。 至于什么工匠换汗血马? 王远从来没有打算履约。 甚至就连现在的约定本身,他也不打算遵守。 不过,王远并不打算和这些人解释太多。 因为,就算说了,他们也未必听得懂假道伐虢这个故事里的条条道道。 献公以宝马、良壁,贿赂虞国国君,假其道以灭虢,回师途中顺便灭虞,将其送给虞君的宝马良壁取了回来。 献公一看,宝马只是老了点,良壁却还是原来一样,顿时龙颜大悦,重赏了献策的荀息。 现在也是一般。 他答应的那些条件,皆是良壁、宝马这样的贿赂。 目的是让乌孙人放松警惕! 方才协商中的一切讨价还价与态度,其实都是装出来的,让乌孙人相信和放松的态度。 事实上,在一开始,一张大网就已经张开,等着乌孙人跳进去了。 而只要乌孙人跳进来,就将作茧自缚。 ……………………………… 会商结束后,翁归靡就开始启程回国——他不敢在匈奴境内久留。 故而在第二天一早,他便告别王远,离开疏勒草原,返回乌孙。 一离开匈奴人控制的营地,翁归靡的堂弟原安糜就立刻找了上来。 “昆莫,您真的相信那个匈奴的汉朝降臣的话?”原安糜问道。 “格里当啊……”翁归靡躺在竹椅里,眼睛都没有睁开,笑着调侃道:“你会信一个没有信义与忠义的人的话吗?” “那个汉朝人和他的主子,当年能背弃他们的君王,现在又能背弃收留他们的匈奴单于,甚至萌生自立的念头……” “这样的人说的话,你会信吗?” “那您还……”原安糜不理解了。 “有时候,狐狸想要吃到肉,就不得不冒险靠近虎狼的身边,以便从他们的脚下偷走带肉的骨头!”翁归靡幽幽长叹着道:“这就是现实啊!” “乌孙人必须面对的现实和必须冒的风险!” “当然了……”翁归靡忽然睁开眼睛,看着原安糜道:“冒险归冒险,但对虎狼,我们必须时刻保持警惕、提防!” “决不能让他们有机会能咬到我们!”翁归靡郑重的道:“格里当,你明白了吗?” 原安糜听着,似懂非懂的点点头。 正文 第一千一百二十一节 三个月灭亡大宛 居延的六月,草长莺飞,万物昌盛,繁花似锦。 张越策马于湖畔,见锦鳞游泳,碧波荡漾,飞鸟成群,原野之间,阡陌连野,粟苗壮硕,渠道密布,水车林立。 于是,兴致勃勃,喜形于色,与左右道:“今岁秋收,居延可以饱腹也!” 众人纷纷赞道:“此君候治理、教化之功也!” 张越听着,自是连忙谦虚的道:“此陛下泽被之德,吾岂敢居功?” 但神态却不免有些骄傲。 “将军,前时西域王都护来报,称匈奴与乌孙会商,已定合纵为盟,共取大宛之策……”续相如打马上前,到张越身边询问道:“王都护托末将以问将军:可有对策?” 张越听着,只是笑了笑,就道:“狐狸欲与饿狼谋食,此自取灭亡之道!” “恐怕,乌孙人这次要把底裤都赔给匈奴人喽!” “将军就不打算管管?”续相如大着胆子,问道:“如今,西域各国纷纷扰扰,不断有使者往渠犁以问都护将军之意……王都护该如何回复各国?” 张越听着,笑了起来,道:“续将军倒是对西域的事情很上心啊……” 这已是续相如最近数日以来第五次打着各种借口,询问张越对乌孙、匈奴联盟之事的看法了。 这一次更是直接挑明,想要探知张越的态度。 续相如听到张越的调侃,立刻老脸一红,有些尴尬的道:“非是末将僭越,实在是如今,西域都护以及居延、玉门,都是议论纷纷,上下都在揣测,末将等人亦是如此……” “将军还是给个准信,以安军心、民心罢!” 张越自知,续相如所言,其实只是一部分原因。 更核心的,没有说出口的,还有与之相关的利益。 要知道,如今随着丝路畅通,中外交流日益频繁。 张越麾下的各部,除了他本人亲领直率的鹰扬旅外,其他人都纷纷搭上了这趟丝路贸易爆发的动车,日进斗金,赚的盘满钵满。 旁的不说,单单是挂靠在续相如名下的商队,就有十几支。 他每年可以从这些商贾手里,拿到起码千金的分红。 就是这笔收入,就已经比续相如本人的俸禄、封国收入以及赏赐加起来还要多了。 利益相关之下,自然续相如等人也就格外关心张越对现在局势的态度了。 不要以为,只有后世股市才有内幕交易。 事实上,早在三十年前,已故的御史大夫张汤就和他的商贾朋友田甲一起玩过这种伎俩。 他们借助提前知晓的国家政策变化,囤积居奇,高买低卖,赚的盘满钵满,好不快活。 以至于田氏可以靠着当初的积累,富贵至今,迄今依然是长安有数的大商贾! 而大司农桑弘羊和他的盐铁官署,则是另一个代表。 垄断着盐铁资源的他们,又当运动员,又当裁判员,赚的钱让无数人眼红,却又无可奈何。 而河西这边,早在数十年前,就已经是军商一体。 出塞的商旅,都会想方设法,挂靠在大将名下。 更会尽心尽力的打点上上下下,哪怕是边塞的队率、军候,只要有权就能拿到好处。 故而,出塞的商旅,基本上都可以视作某位汉家大将的商队。 所以,他们在西域遇到麻烦和问题,汉军才会那么积极的干涉和救援,甚至不惜以战争来解决问题。 张越对此心知肚明,不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假装不知道这些事情罢了。 原因嘛,除了老生常谈的‘水至清则无鱼’外。 更重要的因素,来自于他本人的私心与野望。 甚至可以这么说,张越是在有意的放纵和默许了他麾下诸将与官吏参与对西域甚至更远异国的商业活动。 自古,财帛动人心。 利益,永远是最好的武器。 正是在这些利欲熏心的贵族、官僚的贪欲与野心之中,居延、河湟所产的毛料,终于成为了和丝绸一样的出口创汇产品。 自四月以来,毛料出口数量屡创新高。 及至如今,每天通过玉门、阳关,流向西域甚至漠北的毛纺制品,已经达到了平均五百多匹的水平。 而这些毛纺品换回来的,则是黄金、珠玉、牛羊、奴婢。 仅仅是上个月,毛料贸易就为居延、河湟的工坊创造了价值一千多金的利润。 一个月,净利润一千多金? 这是什么概念? 这是难以想象的商业利益! 旁的不说,单单就是这些黄金的净流入,就已经可以宣布,整个西域王国,都在为汉室打工。 更关键的,还是由此带来的其他各种影响。 更将整个河西上下,尤其是居延、河湟,彻底绑上了张越本人的战车。 很快,这些人就会知道,他们必须为他们生产的那些商品,找到更多更大的市场了。 而唯一的途径只有一个——战争! 当然,在现在,所有人还一无所知,懵懵懂懂,就像幼儿园的小朋友一样,老师说什么就信什么。 所以,张越也就无视了续相如等人在私下的动作。 他扬起马鞭,笑着道:“为什么要管?” “有人自己要作死,却不来请示,吾又何必去做那个恶人?” “等他们吃到苦头了,自然会知道,谁才是这个世界上对他们最好的人!” “这就是没有对比就没有幸福!” 匈奴,现在就是张越手里的磨刀石。 尽管,他们或许不愿意承担这个任务,但事实上,现实却推动着他们在不知不觉中担起了这个责任。 乌孙也好,大宛也罢,在张越看来都会被匈奴人教育一顿,然后若他们聪明点,自然会哭哭啼啼的来找家长倾诉委屈。 到时候,张越就象征性的打匈奴人几下手心,做个样子给别人看看好了。 至于匈奴人肯不肯被张越打手心?那就由不得他们了。 续相如却是急了。 战事一开,整个西域诸国都会投入到对大宛的战争中。 由此可能会导致丝路断绝,至少也是阻滞。 这意味着他们的商队,可能会在数月甚至一年中,都没有什么利益。 更将导致大批他们囤积的丝绸、毛料、盐铁、手工品滞销。 续相如没办法,只好做最后的挣扎,问道:“将军……若大宛被灭,西域局势恐怕立刻失衡……且长安天子那边也不好交代……” “续将军所言,不无道理……”张越点点头,道:“不过,那不重要!” “一个大宛的存亡,还没有重要到可以颠覆当前局势的地步!” 大宛强不强? 当然很强! 至少,对匈奴和乌孙都是如此。 其积累的财富、技术人才,只要被其得到,消化,就可以使其国力得到大大增强! 但问题是——他们有那个机会吗? 且不说,匈奴、乌孙根本不可能精诚团结。 他们不互相扯后腿就已经很不错了! 单单就是一个问题——以现在的匈奴和乌孙,他们有那个国力,可以在大宛国内进行长时间的作战吗? 即使可以,张越也会让他们变得不可以! 帝国主义者的精髓就在于,牵制、使绊、震慑、胁迫。 总而言之,张越有一万个办法,让匈奴人和乌孙人都变成他的打工仔。 张越勒住马匹,对还想再说的续相如道:“将军不必再说了!” “此事,我早已经以奏疏上表天子,并得到了天子的全权授权!” 有着给李广利擦屁股的先例在,天子没有道理不同意张越的计划。 特别是这个计划,还有着大笔进项的情况下。 穷疯了的天子,现在每个月都指望着居延解送长安的黄金来补贴财政呢! 续相如闻言,只好低头道:“诺!” 虽然心里面有些心疼,但到底胳膊拗不过大腿。 张越看着续相如等人的神色,知道不能让他们太沮丧,还是得给他们些信心的,于是道:“将军也不必气馁!” “相信我……”张越咧嘴笑道:“战事一起,丝路只会更繁荣!” 战争,可是销金怪兽。 特别是对大宛这样的王国的攻坚战,匈奴人和乌孙人,到时候只会需求更多。 只不过,商品得换一换了。 从毛料、丝绸,换成药材、粮食、食盐、大小推车。 这些东西,张越都已经打算开放了。 好好的发一波战争财,让匈奴人和乌孙人替他打工。 但在另一方面,张越也没有闲着。 早在四月,他就开始扩充鹰扬旅的规模。 从整个河西四郡之中,遴选勇士、果敢之士,使鹰扬旅的规模从一千五百骑,扩张到了三千骑,足足扩大了一倍。 经过这两个月的训练、合练,鹰扬旅的战斗力渐渐成型。 于是,他在上个月再次下令扩征鹰扬骑士,使其规模从三千骑扩大到六千骑。 六千鹰扬骑士,看上去似乎很少。 但在张越看来,却已经足够主导一场大型战役,决定其胜负走向了。 没办法,鹰扬骑兵无论是质量还是战术、装备,都领先于这个时代。 与匈奴、乌孙、大宛,直接拉开了代差。 鹰扬骑兵对比匈奴骑兵,就好比一战的坦克和二战的坦克。 完全不是一个级别的兵种。 他的鹰扬骑兵,更是在他的命令下,悄然进入了居延与浚稽山之间的原野拉练、训练。 磨刀霍霍,随时都将在他的号令下,出居延而至西域,摘走匈奴与乌孙的果子。 现在,他在居延表现出来的一切的一切,其实都是伪装,都是在麻痹匈奴人、乌孙人。 让他们放心大胆的去大宛作战! ……………………………… 疏勒草原。 来自西域诸国的联军,已经聚集于此。 莎车、车师、危须、焉奢、且末、精绝、姑臧……数十面王旗,汇聚于此。 超过十万大军,囤积在这里。 西域联军,已是磨刀霍霍,随时准备跟着匈奴人的脚步,杀进大宛境内。 烧杀掳掠,将那个富庶的美丽王国,化作人间炼狱。 将他们的财富、女子、奴隶,统统据为己有! 王远骑在马上,在诸国君王的簇拥下,看着这草原上鼎盛的军容,他意气风发,不可一世,骄傲无比的道:“有此雄军,宛三月可亡也!” 各国君王听着纷纷点头,深以为然! 汇聚于此的大军,是西域三十余国的精华所在。 在大宛的财富的趋势下,在匈奴人许下的‘凡有所得,匈奴不取一分’的许诺激励下,西域诸国这次没有像从前一样,选择阳奉阴违,推三阻四,而是倾其所有,尽其一切参与到匈奴人的这场战争中。 对于大宛,他们也没有几个人放在心里面。 在大多数人眼中,大宛人不过是靠着汉朝的庇护,才能存续至今。 如今,他们的爸爸抛弃他们了。 这些白皮肤黑头发褐眼睛高鼻梁的家伙,是该接受一下来自西域王国的毒打与教育了。 王远看着各国国君的神色,于是火上浇油,激励他们,道:“我听说,大宛贵人有习俗,其婚前必遣婢女以示其丈夫,如其能方嫁之!” “且宛人女子,彪悍泼辣,身材高大,不同于他人……” “真想试试,这些曾经连其丈夫都可以踩在脚下指使、差遣的贵女的味道……”说着他就舔了舔舌头。 诸国国君听着,都是心潮澎湃。 只是想着,自己很快就能征服一个又一个高大、美丽、骄傲的贵妇,便已不能自已。 于是,纷纷对王远问道:“将军,我们什么时候开始进攻?” 在之前,这些国君,还都很忌惮,拖延着王远要求进攻的请求,但现在,他们人人请战。 因为,从天山那边传来消息,汉朝的那位蚩尤将军,每日都在带着部下游猎嬉戏。 他的军队,全部在原地,没有任何异象。 更让他们放心的是——根据从玉门等地回来的胡商报告,汉朝人在将大批粮食,运往渠犁等地,准备卖给西域诸国。 这表明,汉朝的那个蚩尤将军是真的放弃了大宛。 他甚至乐于见到诸国教训、鞭笞甚至灭亡大宛。 既然汉朝人都这样了,那么他们就没有了任何顾忌了。 在他们看来,大宛,已是他们嘴里的肉! 王远听着,微笑着道:“快了,很快了……” “只要乌孙人一动手,吸引宛人在郁成城的兵力后,我们就立刻动手!” “三天之内,拿下郁成城,打通道路!”他自得的道:“三个月灭亡大宛,然后赶在冬季之前,我们就能带着财富、美人、奴隶回来过冬!” 正文 第一千一百二十二节 大月氏的抉择 兴都库什山脉,蜿蜒着延伸向远方。 滚滚沩水,奔流向西,流向不可知的远方。 河岸之畔,一座在这一地区堪称奇迹的雄城拔地而起。 它就是在如今的整个南亚与中亚,都赫赫有名,号称‘万城之母’的薄知(希腊语Bactria),汉称之为蓝市城。 亚历山大的巴克特里亚首都。 汉称为大夏的异国之都。 如今,距离汉使张骞,跋涉数万里,抵达蓝市城已经过去了整整三十五年。 三十五年之后,当年曾在这座城市之中,与大夏君臣谈笑风生的汉使,斯人已逝,魂归汉中故里。 而这座他曾到访的城市,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甚至称得上改天换日的变化。 大夏…… 这个希腊殖民者后裔所建立的王朝,曾一度君临整个中亚、南亚的国度,已经灭亡了。 它灭亡在当初张骞出使的目标——大月氏人之手。 当初,蓝市城之中的贵族、公民,不是已经月氏化,便是化作了地下的枯骨。 马其顿人的军团,随着他们的王国,一同毁灭了。 而他们建立的希腊化的神殿、议会、市政厅亦统统被推到。 取而代之的是——大月氏人崇信和信奉的佛教寺庙。 一座又一座舍利塔,在三十年间接连拔地而起。 一座座佛教寺庙,接踵而立。 释迦摩尼入灭涅槃将近四百年后,他所创立的佛教,被一个来自东方的民族,从身毒带到了这沩水交汇之处,成为了这个中亚新兴势力的国教。 并将随着月氏人的马蹄,向周边辐射。 此刻,在原本的大夏王宫中,五位月氏翕候,汇聚一堂,如众星拱月一般,簇拥着一位坐在蒲团上的青年僧侣。 三十五年前,汉使张骞抵达月氏王庭时。 彼时,月氏人还是一个团结统一的部族。 但三十五年后,月氏王,已经变成一个徒有头衔的傀儡。 原本统一的月氏部族,也已经在三十五年间渐渐分裂为五个拥兵自重的翕候。 这五位翕候,夺取了原本属于月氏王的权柄。 然后,他们联起手来,将月氏王软禁在这王宫之中。 当代月氏王,更是在他们的逼迫下,只好遁入佛门,出家为僧,以示放弃世俗权力。 五翕候自是乐的给面子,每有大事,便将这位已经出家为僧的月氏王请出来,当一个见证。 就像现在一般。 贵霜、双糜、休密、肸顿、都密五部翕候,围绕着一袭白衣僧袍的月氏王。 不过,也仅是如此了。 “皋珍!”坐在左侧的肸顿翕候,忽然问道:“你这么急叫我回来,有什么事情吗?” “尊敬的肸顿翕候……”被叫到名字的翕候就是负责留守这蓝市城的双糜翕候皋珍,他微微低头,道:“实在是事出紧急,我一人无法做主,以我之力也无法解决,所以才不得不派人紧急请回诸位翕候……” 如今的月氏生态是比较奇特的。 五翕候虽然各自为政,但是彼此之间经常会进行合作。 而且各部关系都很好,五翕候之间彼此联姻也很频繁。 摩擦虽然也有,但不大。 比较,如今,月氏人面前有着一个广阔无垠的世界在等着他们去征服。 于是,各部纷纷开始扩张、征服之旅。 而内部的那点矛盾,自是没有什么分量。 相反,各部之间需要通过联姻、交易来各取所需。 故而在现在,正是月氏五翕候的蜜月期。 他们共同行动,共同进取,分工分作。 以沩水流域为核心,向周围扩张。 但,有一个地方,是月氏人始终不敢靠近的! 那就是东方! 他们祖先的故乡,他们曾经骄傲的王庭所在。 于是,康居得以免遭月氏侵略,但条件是康居人必须帮他们警戒来自东方的敌人,同时准许佛教僧侣进入康居传教。 在月氏人的马蹄下,康居人答应了这两个条件。 名为皋珍的双糜翕候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看着他的四位同僚,严肃的道:“我得到消息,东方出事了!” 其他四位翕候闻言,立刻瞪大了眼睛,碧蓝的瞳孔之中,闪现着名为警惕的神色。 东方…… 匈奴…… 乌孙…… 他们的梦魇所在,恐惧所在! 或许,今天大多数的月氏人已经忘记了他们祖先当年从故土亡命奔逃时的情况。 但,翕候不会忘记! 月氏贵族也不会忘记! 只不过,月氏人对付这个他们内心深处最大的恐惧和梦魇的办法有些另类。 他们放弃了抗争、抵抗,选择了逃避。 自西迁迄今,已过六七十年。 六七十年中,月氏人的力量与实力,日渐增长。 但始终没有人敢向东复仇,就连他们的扩张方向,也尽量避开了东方。 以至于当初,汉使来此时,彼时的月氏人,选择的只是热情款待与盛情招待。 至于与汉联合,夹击匈奴这种事情? 月氏人连想都不敢想。 因为,他们很清楚,自己回去就是送人头。 他们已经被匈奴人将他们的尊严、人格。脊梁全部打碎了! 打得粉碎,再也无法聚合在一起。 每一个月氏贵族,都患着严重的匈奴恐惧症。 匈奴,在月氏人心里,就和天敌一样。 而东方,在他们的脑海中,大抵就和修罗炼狱一般,是遍布天魔与阿修罗的恐怖所在。 “东方怎么了……”沉寂许久之后,在五翕候中素以勇猛闻名的贵霜翕候柯罗宁沉声问道。 “康居人传讯……”皋珍严肃的道:“汉与宛人决裂,宣布放弃对宛人的保护,于是,匈奴、乌孙联手,正欲西进……” “康居王遣使来问,该如何应对?” 一时间,整个宫殿,安静的甚至可以听到翕候们吞咽口水的声音。 而那位被拉来当见证人的月氏王更是差点连基本的坐姿都不能保持下来。 所有人都陷入了惊慌之中。 “果真?”柯罗宁深吸一口气,问道。 “已经被确认是事实了!”皋珍道:“可能再过几天,宛王来求援的使者就要到达了!” 他看着其他四位翕候,询问道:“这个事情,怎么办?” “我们救还是不救?” 在事实上来说,月氏对大宛,也有着羁绊和控制。 只是这些事情,被大宛和月氏隐藏的很好。 除了两国高层外,外人对此知之甚少。对月氏人来说,他们对东方的宿敌有多恐惧,那么,他们在大宛的布局就有多仔细。 大宛,就是一个预警台,一个前哨站。 它紧密监视着东方仇敌的活动,在过去数十年向月氏人提供着源源不断的情报。 丝路畅通后,更为月氏人提供了大量财富。 数十年来,月氏人从大宛得到的一直都是好消息。 今天,汉匈又打起来了,明天,匈奴单于挂点了,后天,匈奴乌孙决裂了,再后天,匈奴人把他们的龙城老巢都丢掉了。 但,随着消息不断传来。 月氏人的心思,渐渐从开始的欢喜,演变成了噩梦。 因为他们很快就发现,再这么打下去,匈奴人万一扛不住了,极有可能会和他们的祖先一样,夺路西迁。 然后,恐怖残忍凶狠的匈奴人,就会像传说中的佛敌一样,将他们的城市、部落、宫殿、寺庙,统统摧毁、掳夺。 于是,月氏人不得不持续加强对东方的警戒。 甚至为此煞费苦心的扶持着康居人在葱岭脚下的存在,以期望匈奴人西迁时,康居人能成为第二道防线。 但,月氏人怎么都想不到。 这一天,居然来的这么快! 而且一来就是两个老仇人一起来。 “必须救!”贵霜翕候柯罗宁瓮声瓮气的道:“必须不惜代价救援大宛!” “不然……”他看着其他人,道:“大宛若亡,则整个葱岭都将门户大开,匈奴人随时可能越过葱岭,出现在我们的家门口,然后他们就会发现……” 柯罗宁郑重的说道:“在这葱岭以西,居然有如此多孱弱但富饶的部族、国家,有着如此广大肥沃的土地与牧场……” “他们肯定不会放过,一定会过来的!” “到那个时候,再想拦住他们,恐怕就没有可能了!” 其他四位翕候互相看了看,他们自然明白这个道理。 但问题是…… 派多少人去救,救得了吗? 大家互相看了看,没有人能给出一个准确的答案。 他们虽然远离东方的战场,但,从东方来的消息,从来没有断绝过。 汉匈战场上的硝烟,哪怕在这沩水之畔,也能闻到。 所以,他们清楚,假若不能集合五部之力,恐怕没有确切的把握,能够在匈奴、乌孙这两个宿敌手下,保住大宛。 而那是不可能去做的事情。 他们很清楚,一旦月氏大纛出现在匈奴人和乌孙人面前。 等于将一块红布放在一头公牛眼前! 必定会激怒他们,从而将月氏埋葬。 所以,只是想了片刻,就有三位翕候摇头道:“不可,若是如此,恐怕就要引发佛难了,我等弘扬佛法数十年的成果,恐怕要毁于一旦!” “那怎么办?”一向脾气暴躁的柯罗宁怒声道:“大宛若亡,匈奴人和乌孙人迟早会来找我们的!” “只有一个办法……”一直沉默不语的那位白袍僧侣忽然出声道:“拖!” 他低声吟诵了一声佛号,道:“一切缘法,皆是因果所致,今日之果,源自汉人之因……” “若汉人恢复对大宛的庇护,则大宛之果,迎刃而解!” “马上派使团,前往汉朝,请求汉朝皇帝干涉吧!” “我记得,当年曾有汉使来访,留下过一道他们皇帝的国书,去找出来,带上它,出发去汉朝吧!” “大师……”柯罗宁恭身膜拜道:“您的办法,故而可以,但……大宛人能撑得到我们的使团抵达汉朝吗?” 这确实是一个问题! 那僧侣双手合十,无比神圣的道:“众生皆苦,无常是苦,故佛告比丘曰:我以一切行无常故,一切诸行变易法故……” 五位翕候听着,顿时明悟起来。 毕竟,他们可也都是佛法精湛的首领。 自是明白这位月氏王的意思是——大宛人吃点苦无所谓。 只要能保住其不被灭亡,不被占领。 那么,他们就算死光了,也没有关系。 现在的重点,是给与他们足够的支持,以便他们能借助他们本身的坚城要塞,撑过匈奴人和乌孙人狂猛进攻。 只要等到冬天,那么匈奴与乌孙的攻势就会放缓。 这就足够了! 在明年开春之前,月氏使团应该会抵达汉朝首都,将那位三十五年前出使月氏的使者的国书送还那位汉朝君王,然后请求他大发慈悲,干涉匈奴与乌孙人的行动。 只要能说动那位同意,大宛危局自是迎刃而解。 反之…… 那就是大宛人的缘法到了,合该灰灰。 正文 第一千一百二十三节 和亲(1) 六月中旬,居延的气候开始变得变幻莫测。 可能上一秒还是大晴天,下一瞬便是雷鸣电闪,狂风呼啸。 没办法,高大险峻的浚稽山,像一道铁闸,将来自河西与西域地区蒸发的雨水拦截下来,使得本地区的降雨量,成为河西第一。 特别是每年的夏季,居延地区的降雨量,甚至能与内郡齐楚地区的降雨量相媲美。 这也是居延被称为‘居延泽’,成为河西之肺的缘故。 丰沛的降雨,令居延几乎不用担心旱灾。 居延军民在夏季,只需要担心一个事情——洪水! 就如现在,连绵多日的暴雨,使得居延的所有河流水位全部暴涨。 好在,在这之前,张越就已经指挥了居延军民进行了大规模的水利设施建设。 其中,就包括了防洪堤坝加固。 更因势利导,根据旧年信息,在各主要河流的流域中,选定了一个低洼地,作为紧急泄洪区。 提前迁走了这些地区的百姓,恢复当地的沼泽生态。 于是,当暴雨降临。 随着张越一声令下,泄洪区的泄洪闸打开。 大量洪水被泄去专用泄洪区,将这些低洼地直接变成泽国,更通过它们,注入到居延湖泊、湿地之中。 于是,在暴风雨中,往年经常溃堤的居延,这一次毫发无伤。 当雨过天晴,人民重新出门的时候,他们发现,自己春天种下的粟苗,依然茁壮成长着。 于是欢喜鼓舞,载歌载舞。 当暴雨稍歇,一支来自远方的使团,悄然抵达黑城塞下。 而张越更是亲自率领居延文武官员,出城迎接。 更将这支使团,严格保护,以骑兵护送进入居延官署。 直至进入官署之中,那被严格保护的马车之中,走出一个人,他笑着看向张越,以汉礼拱手道:“乌孙小昆莫,见过大汉鹰杨将军!”来者正是当初曾秘密抵达长安的乌孙小昆莫泥靡! “昆莫言重了!”张越笑着上前,挽住他的手,与之并肩步入官署之内的静室。 这里早已经准备好了,香辣醇厚的白酒,当季最鲜的河鲜,烤的恰到好处的牛肉,以及毫无膻腥之味,入口回味甘长的当年羊羔。 “小昆莫请上座……”张越笑意盈盈,要将这位乌孙国未来的君主推到上座。 “还是将军上座……”泥靡推辞起来。 两人就这样互相推辞再三,最终,张越‘迫不得已’只好就座主席,而泥靡则敬陪于下。 “小昆莫远来,请尝尝吾这新酿的美酒……”张越挥手示意,让人为泥靡及其随从大臣贵族倒酒,然后他举起手里碧青的瓷杯,发出邀请。 泥靡见着,自是连忙举杯,拿起酒杯,他才发现有异。 首先是这手中酒杯,碧青若绿,触手光滑冰凉,犹如宝物。 再则是这杯中之酒,清澈透明,全无过去所饮之马奶酒、黄酒的浑浊。 微微一尝,火辣的口感入喉,顿时就让他身体热了起来,他忍不住呻吟了一声,赞道:“好酒!好酒!” 这白酒醇厚辛辣,推出以来,哪怕在居延,也就是武将猛士喜欢,一般商人、士民真的很难接受这种辛辣的酒类。 特别是,它很容易上头,过去号称千杯不倒,酒精考验的酒场豪杰,也未必能在这白酒面前撑过几个回合。 但,属国都尉的贵族们、西域各国的贵族们,却对其爱慕有加。 不惜重金大批采购。 甚至,还有匈奴人拿着抓来的奴隶,抢来的黄金、珠宝至渠犁换酒喝。 张越自是有意将这白酒打造成一个新的出口创汇的拳头产品,自然不会放过任何机会推销。 每有来使、来客,都以白酒招待。 久而久之,居延白酒,竟也创出了些名头。 如今,每月外销白酒将近百石! 看上去数字很少,但它值钱啊! 一石白酒,便要卖黄金一金,或者价值相当的商品货物。 如今,泥靡来访,张越自是不会放弃这个宣传推销的机会。 “昆莫喜欢就好……”张越笑意盈盈的介绍起来:“好叫昆莫知晓,此乃我居延所出之美酒,最是醇厚绵长,只有大丈夫方能品味其中真谛!” 泥靡听着这话,忍不住再尝了一口,然后点头道:“将军所言甚是!此等美酒,唯英雄豪杰方能知其真谛!” 张越一听,就知道这买卖稳了。 从此以后,白酒VIP客户又将再添一位。 嗯,你没有看错,张越现在是将白酒买卖当成奢侈品在经营的。 只卖给贵族,所以定价奇高。 靠着这样的手段售卖白酒,所得利润,张越将之全部变成白酒,储存起来,以做未来战场消毒、救治之用。 泥靡放下手里酒杯,对张越拜道:“将军阁下,外臣此来,是有要务相询,不知将军阁下能否如实答复?” 张越轻轻一笑,问道:“昆莫可是为大宛之事而来?” 泥靡点点头,道:“自是瞒不过将军!” “吾前时不是已经答复了贵国使者了吗?”张越笑着道。 “将军何必骗我?”泥靡笑了:“以汉之强,以贵国英雄之多,岂会坐视匈奴并吞大宛?”他站起身来,看着张越,郑重的道:“汉与匈奴之间的事情,外臣不愿干涉,也不想干涉……” “只是,乌孙小国寡民,实在承受不其两强相争,所带来的影响……” “其望将军明察之!”说着泥靡就重重的跪在张越身前,稽首而拜,再拜而俯。 “乌孙小国寡民?”张越心里笑了起来,感觉像听到了这个世界上最大的笑话一般。 乌孙要都是小国寡民了,那龟兹、车师、莎车、且末算什么? 袖珍王国? 事实上,作为穿越者,张越很清楚也很熟悉当前的国际形势与局面。 因他有着回溯自后世的地图! 虽然古今变迁巨大,现在的戈壁,在后世可能是绿洲,如今的绿洲草原,在后世可能已化作荒漠。 两千年的风化与河流改道、洪水侵袭,也彻底重塑了许多地区的地貌地理。 但基本地理、地缘局面,是不会轻易改变的。 将后世地图与如今的地图堪舆做一个对比,张越很轻松的就能发现,在汉匈争霸的连绵战争中。 乌孙人悄咪咪的在近海以西的伊犁河谷地区猥琐发育起来了。 现在,乌孙人已经彻底占据了整个伊犁河谷地区。 其中,包括了哪怕在后世也是赫赫有名的特克斯河谷牧场,然后以此为跳板,夺取了在整个葱岭北麓至关重要的伊塞克湖谷盆地——在如今,这个湖谷被乌孙人称为火湖。 正是这个高山之上的湖谷牧场,让乌孙人具备了帝国之基! 原因很简单——打开地图,找到伊塞克湖,便会知道,这里是哪里了?后世的吉尔吉斯斯坦! 换而言之,乌孙人已经将一只脚踏进了中亚! 更关键的是——火湖湖谷盆地是一个可与特克斯河谷、伊犁河谷无缝衔接的地区。 哪怕是后世的满清官员昏聩至极,也都知道,要在和沙俄的交涉中誓死保卫此地,甚至不惜付出更多经济利益,也要保留此地,只是可惜胳膊终究拗不过大腿,这一地区最终还是没有保住,正是此地的丧失,后世西北边疆出现了一个巨大的安全隐患。 当然这些都是题外话,暂且不谈。 对于现在的乌孙来说,只要他们占据此地,那么天山山脉向西延伸至中亚地区的所有地区,都将会为乌孙所控制。 更重要的是,在这个时代,楚河是与伊塞克湖相连,或者在雨季会连通在一起的。 这也就意味着,乌孙人可能会在雨季,循楚河而下,进入肥美的楚河河谷。 而且,伊塞克湖虽然是一个高原咸水湖,但正因为如此,这使得它可以调节高原气候,使得这个高原湖谷盆地不会像其他高原一样寒冷、缺水。 相反,这里是一个牲畜非常适合的过冬之所。 哪怕在两千年后,吉尔吉斯斯坦的牧民也常常会来此过冬。 故而,在事实上,现在的乌孙王国,只要抓到一个好机会,好时机,扩大其帝国疆域,人口。 那么,未来一个雄霸葱岭以东,君临天山南北,进而从伊犁河谷走向计示水(塔里木河),控制西域是完全可以想象的。 将这些事情,都收于心中的张越,自是知道,眼前这个乌孙人无非是想忽悠他,想要祸水东引,借他之手以牵制匈奴,方便乌孙侵吞、蚕食甚至全取大宛之土,从而雄霸整个葱岭? 不过…… 张越心里微微一动,顿时笑了起来,将计就计,道:“昆莫所言,确实不无道理!” “只是,不瞒昆莫,自去岁大战后,我国国库空虚,无力再行大战,本将所得诏命,也不过保境安民罢了……” “至于匈奴……”他嘴角溢出冷笑:“今匈奴仅在漠北便有四单于并立,彼此混战不休……” “今之西域匈奴欲要西取大宛,不过是想要以战养战罢了……” “他们并不会危害到我国安全……” “而那大宛君臣,却又冥顽不灵,正好叫匈奴人教训教训,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说着这些话的时候,张越故意表现出骄傲的神色。 但这不是为了欺骗泥靡,只是为了误导他的思路。 果不其然,泥靡见着,心里面就忍不住思索起来。 汉匈协议,他自是知道的。 匈奴对汉赔款,按月拨付本息,还要拿黄金珍宝奴婢换汉之兵甲器械。 汉商、汉人、汉吏在西域更不受匈奴及当地王国法律管辖,即使犯罪,亦不得自行审判,需要交由汉官吏审讯、判决。 以上这些明面上的线索串在一起,加上他所知所闻的一些八卦。 泥靡不得不去想一个可能性——汉朝这位鹰杨将军与匈奴西域部分达成了某些见不得人的协议。 甚至,很可能匈奴人攻大宛就是这位的意思! 看上去很荒缪、很夸张,但却很可能是现实——谁不知道,如今西域匈奴的那位摄政王,曾是汉朝大将,出身高贵的显赫家族? 在汉朝人看来,或许扶持一个这样的匈奴权臣,比面对孪鞮氏要好多了! 再则,利益也很可能是其中的驱动力。 只是,泥靡不敢多想,也不敢细想下去。 因为,仅仅只是想到这些,泥靡就已经冷汗连连,背脊发凉了。 显然易见的一个事实是——若汉匈媾和,乌孙就会首当其冲的成为第一个靶子! 匈奴不会放过乌孙。 汉朝说不定也乐于见到乌孙与匈奴开战。 毕竟,在汉朝多数人眼里,乌孙也好,匈奴也罢,都是两条腿走路的禽兽。 禽兽互咬,属于狗咬狗一嘴毛。 最好两败俱伤的那种! 一念及此,泥靡赶忙问道:“将军就不怕匈奴得大宛后,其势能制?” 张越听着,咧嘴一笑,不以为意,又无比自信的说道:“匈奴何足道哉?吾一军足可破之!” 若旁人说这话,必然被人嘲笑,以为是在说大话。 独独张越不会! 因为,他确实曾经以一师而破匈奴。 万里远征,打的匈奴人丢盔弃甲,王庭、圣山统统都他踩在脚下! 对他而言,匈奴?手下败将罢了! 再蹦跶又能蹦跶去哪里呢? 泥靡忍不住有些呼吸急促,他只好祭出感情牌,道:“将军神武,自是不惧匈奴,然乌孙小国,难免受欺……还望将军明察之!” 张越听着,咧嘴一笑,对泥靡道:“昆莫大可放心,再怎么说,贵国昆莫也为我国天子之婿,若事有缓急,贵主可求助我国天子,届时只消诏命一道,本将自当为贵国做主!” 泥靡听着内心吐槽不已。 求助汉天子? 若真到了那个时候,使者往返都要大半年,恐怕等使者带回汉天子的诏命,黄花菜都凉了。 再者,他此行的目的,也不是真的想要找汉朝当保护伞的。 事实上,他此行是来给匈奴人使绊子的。 目的就是要挑拨汉匈,以便乌孙攻略大宛时,能有人拖住匈奴。 但现在,他的作为就像一拳打在泥浆一样,难受的紧,偏偏又发作不得,只好讪讪的笑了笑。 正文 第一千一百二十四节 和亲(2) 将一脸尴尬的泥靡送下去,张越关起门来,将田水叫到身边,对他嘱托道:“吩咐下去,准备准备……给太孙殿下做好迎娶乌孙公主的准备!” 田水闻言,问道:“主公,乌孙人请求嫁公主了?” “暂时没有……”张越笑了起来:“不过很快就会了!” 为大汉太孙迎娶各族公主这种事情,张越是格外上心的。 上次一趟漠南之行,张越就带回去十几个从漠南各部选出来的漂亮女子,塞进了刘进的太孙宫里。 这是刘进的义务,也是他的责任! 作为大汉太孙,他需要带头做榜样,以为天下先。 以打开汉家男子,大量迎娶夷狄女子的道路。 这更是一个正治任务! 汉太孙迎娶夷狄公主,可以有效稳定西域局势,巩固汉家统治。 甚至可以说,在这方面,刘进胜过百万大军! 所以,为了天下,只好委屈这位殿下牺牲自己的肾了。 泥靡在黑城塞中,住了两天。 每日张越都会邀请他出去游猎、泛舟、夜宴。 就是绝口不提大宛的事情,急的这位乌孙小昆莫,犹如热锅上的蚂蚁,几次想要主动提及,却又被张越借故各种岔开。 眼看着时间一点点流逝,距离乌孙与匈奴约定的进军时期越来越近。 焦急如焚的泥靡没有办法,只好趁着一次晚宴上喝到兴起的机会,再次主动找张越搭讪:“将军可知,匈奴已经定下了进军大宛的日期?” 张越迷离着眼睛,有些迷迷糊糊的随口问道:“何时?” “就定在明日正午,于疏勒誓师,匈奴左大将坚昆万骑长王远将亲帅坚昆万骑及姑且万骑、危须万骑,并西域二十余国联军,总计八万大军,向大宛进攻!”泥靡将这个被他藏在心里许久的秘密说出来,他紧张的看着眼前的这位汉朝大将,问道:“贵国就真的坐视匈奴攻略大宛?” 张越斜着头,笑眯眯的道:“八万大军,便是八十万又如何?” “能打的可有三万人?” 想当年汉伐大宛,号称大军三十万,但实际上李广利麾下真正的作战兵力也就四万多。 剩下的,倒不是水分。 而是后勤辎重及辅兵罢了! 这是冷兵器时代的常识,真正厮杀的主力中坚,从来是少数。 大部分人都是酱油党,摇旗呐喊或者打顺风战很厉害。 一旦真正遭遇敌人,一碰就溃,立刻转进如风的也是这些人。 譬如,后世鼎鼎大名的淝水之战,苻坚大军号称投鞭断流。 结果淝水河畔,其精锐败亡,剩下的几十万人立刻就四散而逃。 以匈奴人现在的情况,张越估计,其西域部分至多能抽调一万可战的骑兵。 西域诸国,撑死了能再凑上两万可堪一用的军队就了不起了。 剩下的,都是歪瓜裂枣,无须理会的战五渣。 他们在真正的战场上,估计唯一能起的作用就是——用他们的投降速度来迟滞汉军骑兵的进攻速度。 但,三万精兵,在西域甚至除汉之外的整个已知世界,确实属于一股足可灭国亡族的可怕力量。 大宛人能不能撑住? 确实存疑。 若再算上乌孙,大宛人的命运,其实差不多已经注定了。 就算能撑过今年,明年也会灭亡。 泥靡却是被张越唬住了,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劝说道:“对贵国而言,匈奴或许不值一提,然而对西域诸国,特别是鄙国而言,匈奴就像天山一样……其若再夺大宛……外臣恐怕西域从此将只闻匈奴之名,而不知贵国之威啊!” 张越听着,无动于衷。 泥靡见了,只好一跺脚,忍着肉疼,接着道:“将军可知,当初贵国使者博望侯张公,西去寻访月氏就是自大宛而往,更得到了当时宛王派遣军队护送的礼遇……” 张越点点头,道:“此我知之,但后来,博望侯回朝后,我国天子就派人赏赐了大宛君王黄金、丝绸,以为谢礼!” 他直起身来,看着泥靡,郑重的道:“吾汉家,自古恩怨分明,有仇必报,有恩必偿,此我国风俗也!” 泥靡听着,沉默了下来。 事到如今,他再傻也看明白了。 这位汉朝大将,摆明了就是要他开价。 只有价格合适,他才肯出手。 不然,他就宁愿作壁上观,看着乌孙和匈奴为了大宛大打出手! 甚至说不定,这个汉朝将军会千方百计的挑动与乌孙与匈奴在大宛大打出手。 良久,泥靡坚决的抬起头,看着张越,问道:“那依将军之见,乌孙需要做到什么地步,贵国才肯答应出手相助呢?” 张越听着,笑了起来,眼神之中更是大赞‘孺子可教’。 但嘴上却依然伟光正,一点把柄也不肯留下来,只是道:“昆莫这不是见外了吗?” “贵我两国,虽无正式盟约,但我朝天子陛下将细君公主、解忧公主先后下嫁,就已然说明,乌孙与吾国乃是特殊关系!” “只是……”张越轻声说道:“吾国礼仪之邦也,素来讲究礼尚往来……” “我主陛下,先后下嫁公主与贵国昆莫,细君、解忧两代公主殿下,甚至不得不在贵国屈尊为右夫人……这贵国做的这些事情,不是很地道啊!” “将军有所不知,如今我国昆莫,已废匈奴左夫人,晋解忧公主殿下为左夫人,更立左夫人所出长子元贵靡为世子!”泥靡赶忙解释:“这已充分表明我国的善意了……” “此外,若是贵国天子同意,我主昆莫,愿嫁公主入汉,为汉妃嫔……” “外臣甚至愿说动我国上下,以大宛国土为公主嫁妆……”泥靡最后咬着嘴唇说道。 张越闻言,眼睛立刻就亮了起来,问道:“果真?” “果真!”泥靡言之凿凿的道。 “善!”张越抚掌而赞,举起手中酒杯,道:“那边一言为定!” 当然,他心里和镜子一样清楚,这个乌孙小昆莫的话,恐怕就那个嫁公主是真。 至于以大宛国土为嫁妆? 恐怕就纯粹是说说而已,一个名目罢了。 毕竟,哪怕是如今,汉并龟兹、尉黎,占据天山北麓,然而,与大宛依然距离三五千里之远。 所以即使乌孙人最终履行诺言,那也只是一块飞地,只能交给乌孙代管。 换言之,乌孙人就可以在大宛发育,慢慢成长起来。 好在,张越在一开始就没有真的想过要眼睁睁的看着大宛灭亡。 他只是想在不脏了自己的手的前提下,捞些好处。 同时,让整个西域,甚至整个已知世界的王国、贵族、部族,全部记住一个事实——汉,是你们得罪不起的强权!明犯强汉者,虽远必诛! 故而,他答应起来,别提多痛快了! 泥靡到底还是年轻了些,见张越允诺,顿时心喜万分,向着张越连连敬酒,马屁与逢迎之语,不要钱的送上来。 张越则是虚与委蛇,陪着他喝了一宿。 ………………………………………… 大宛王国,如今已经陷入了战争前的恐慌。 市场上,一片混乱,城邦之间随处可见逃难的人民。 无数人蜂拥着逃向他们的王都——坚固的亚历山大城。 现在,这座雄城,成为了无数人最后的指望与避难所了。 毕竟,在他们看来,上次亚历山大城能够挡住那可怕的汉朝军队的进攻,这一次为战神阿瑞斯庇佑的亚历山大城同样可以挡住那些穷凶极恶的野蛮人。 但,多数逃难者,在亚历山大城下被拦住了。 守备城市的军队,在城门口,组成了人墙。 只有贵族或者有钱的商人、平民,才可以在缴纳了足够的入城税后被允许进入。 其他人,一概不许进入这座雄伟的坚城之中。 于是,数不清的难民,在城外聚集,引发无数骚乱与罪恶。 而在城内,虽然在军队的弹压下,秩序勉强可以维持。 但,人心已经乱了起来。 所有人都拼命的囤积一切能囤积的物资! 粮食、布帛、武器、水和酒、肉干、奶酪、柴禾的价格全部疯涨,即使如此,大多数商品依然有价无市! 在王宫内,最开始曾得意不已的宛王银蔡,如今心如死灰。 因为他刚刚得知,大宛王国企图寻求和平的最后努力已经失败了。 派去匈奴,请求向匈奴单于朝贡的使者,带回了匈奴人的最后宣言——事到如今,大宛人唯一可以保全自己生命的办法,只有一个:在天地所立,日月所生,所有引弓之民的君王,万王之王,伟大的撑犁孤涂陛下的军队面前弃械投降,纳土臣服。不然,为天地日月与万物庇佑,战无不胜,无所不能的大匈奴的精锐军队,就会杀死所有高过车轮的大宛男人,将大宛的每一个城市都摧毁,将他们的祖先棺椁从地下拉出来,挫骨扬灰,然后还要将每一个大宛女人都卖去汉朝当妓女! 而另一支派去乌孙求饶的使团,则在更早的时候,带回了乌孙昆莫的答复:叛汉背主之臣,人人得而诛之!乌孙为汉盟邦,对此负有不可推辞的责任与义务! 于是,银蔡知道,现在他只有一条路可以走了——死战到底! 正文 第一千一百二十五节 战争与和平(1) 战争很快就爆发了! 延和三年夏六月十八,第一支疏勒军队于当天黄昏时分,渡过红水(克孜勒苏河),进入大宛境内。 旋即直扑大宛东部边境最重要的战略要地——红河山口。 在经过简单的战斗后,疏勒军队击溃了驻守当地的数百大宛军队,将此地占领。 然后,匈奴骑兵次第渡河,到得六月二十日,作为匈奴主力的坚昆、危须、姑且三个万骑已全部从红河进入大宛境内。 此外,疏勒、莎车、休遁、姑墨、尉头等国组成的仆从军,也随之进入大宛境内。 值得一提的是,这次匈奴西征,仆从军的主力是以疏勒、莎车为核心! 其中,疏勒王国出兵达到了空前一万三千余人! 冠绝西域,让人侧目以对! 可以说,疏勒人这次是倾国出动了! 对疏勒人来说,这次匈奴西征,可谓是他们最好的机会了——疏勒与大宛是邻居,也是死敌! 两国都同处丝绸之路的南线,有着竞争关系。 本就分赃不均,矛盾剧烈。 当年汉伐大宛,疏勒人又给汉军提供粮草、饮水,甚至派出向导给汉军带路,让两国仇隙更上一层一楼,几乎成为不死不休的死敌! 而大宛战争结束后,大宛臣汉,疏勒重归匈奴,在两个超级强权的压力下,疏勒与大宛的矛盾,更进一步。 对疏勒人来说,没有比打大宛人积极性更高的事情了! 他们甚至表现的比匈奴人还积极! 先头部队拿下红河山口后,就马不停蹄的直插大宛腹地。 并于六月二十一日,抵达药杀水北岸的飞鸟谷。 直到此刻,大宛人才知晓匈奴入侵的事情,宛王银蔡慌忙下令收缩各地军队。 命令在药杀水以北、郁成城以西的所有军队、人民,收缩至郁成城。 命令在药杀水以南、贰师城以东的军队、人口,收缩至贰师城一带。 同时,银蔡紧急派人去向康居、月氏求援。 但,信使刚刚出发,噩耗再次来临。 乌孙也进攻了! 几乎就在匈奴人渡过红河差不多的时候,八千乌孙骑兵,自火湖盆地倾斜而下,直扑大宛的西南边境。 几乎没有费什么劲,乌孙骑兵便突破了大宛西南边境重镇黑城,然后沿着药杀水的支流,突入了大宛富庶的西南草原地区。 短短两天内,就有十余个邬堡失陷,数千大宛军民被杀被掳。 更麻烦的是,大宛在当地没有坚城可以防御。 他们只能向后撤退至郁成城,或者跋涉千里,撤回贵山城。 听闻此事,哪怕现在是盛夏酷暑,但银蔡依然如堕冰窟,遍体生寒。 而贵山城内,大宛贵族们,也陷入了慌乱与绝望之中。 他们第一次感受到了亡国灭种的危机! 上次汉军来伐时,他们也未像现在这样慌乱过。 因为那时候他们知道,汉人只是来报仇,而不是来灭国的。 但现在…… 乌孙、匈奴,都是来灭亡他们的! 于是,针对国王银蔡的怨言与不满,日益强烈。 “都怪银蔡,要不是他,我们怎么会触怒汉朝人?以至引来匈奴、乌孙?”无数人都这样议论着,在城中散播着对银蔡不满的言论。 也是在这个时候,这些人终于想起了曾经在汉朝庇护下的幸福与安逸。 “我早就说了,汉是大国,是强国……不要得罪他们……”一个大宛的高阶贵族与他的朋友说道:“可那些人偏不听,偏要得罪,现在好了吧……没有汉的保护,我们什么都不是!” 这种言论,若在从前,只要有人敢说出来,等着他的必然是群嘲。 但在现在,在这贵族身旁的许多人,都是赞同的道:“您说的对,雅典娜在上,怎么就不能将她的智慧赐一些给银蔡呢?!” “从前,我们只需要向汉定期派出使者,送些汗血马、黄金等财物,就可以安享和平……有汉的庇护,不管是多么凶恶的野蛮人,都不敢侵犯我们的领地与利益……” “就连月氏人,也要与我们交好!” “我们每年都可以通过丝绸贸易,赚上无数金币!” “现在好了……一切都完蛋了……” “那银蔡就是个废物!” “大家说的都对啊……” “可惜……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就算我们现在杀了银蔡,也来不及挽回汉朝了!” 无数人扼腕叹息,悔恨不已。 而在这时,一个消息传来——银蔡居然召回了他曾派去汉朝纳贡的使团,只是为了区区五万金币!? 顿时,全城的贵族都暴躁了起来。 要不是现在,匈奴、乌孙大军压境,而且,他们也需要银蔡继续留在王位上吸引火力,当一个替罪羊,恐怕如今,他们能立刻发动政变,杀死银蔡! 而银蔡,自也发觉了自己的处境似乎很不妙。 于是,躲在王宫中,蜷缩在自己的寝殿里,连门都不敢出。 国家大事,全数委托给了他的王后以及副王柯折。 ………………………… 万里之外,汉塞阳关。 张越亲自率领骑兵,一路将乌孙小昆莫护送至此,然后目送着他走出城塞。 嘴角不由得溢出丝丝笑容,“匈奴和乌孙,应该已经打入大宛境内了吧?”张越扭头问向来阳关向他汇报的常惠。 常惠如今,被王莽任命为护龟兹校尉,负责着西域都护府对西域诸国的渗透与收买。 做这种事情,常惠自是非常拿手的。 而且,他还有着一个别人不具备的优势——乌孙如今的左夫人,汉家嫁去的解忧公主与他是故旧,甚至有传言,当年两人有过一段暧昧。 如今,常惠与解忧公主重新搭上线。 借助这位公主殿下在西域与乌孙多年的经营,常惠在西域诸国之中的情报网络经营的有声有色。 可以这么说,匈奴人也好,乌孙人也罢,他们的想法、战略与虚实,现在都已经暴露在了汉家面前。 “回禀将军,根据情报,匈奴、乌孙应该都已经打进大宛了!”常惠道:“下官来此,就是来向将军汇报匈奴、乌孙的兵力部署情况的……” 说着,常惠便将一份文书递给张越。 张越拿在手里,看了一遍,就笑了起来:“西域诸国殴打小朋友到还是很上心的嘛!” 根据常惠在文书中汇总的情报,西域三十六国,这次派兵参与匈奴西征的足有二十余国。 剩下的,也都派了民夫、奴隶,出了物资、粮食支持。 像是莎车、疏勒、尉头这样过去在汉匈战争里,以磨洋工著称的王国,此番更是几乎倾巢而出。 特别是疏勒,居然出兵一万三千余人,让张越都有些刮目相看——这西域的韭菜,匈奴人割的不彻底啊! 若他们割的狠一点,那疏勒那里还能一口气拉出上万大军? 不过…… 这疏勒人恐怕也要自作自受了。 这次他们出兵一万三千余,现在匈奴人没有说什么,但将来可就未必了! 即使匈奴人大度,不计较这个事情。 张越也会想办法让匈奴人来计较这个事情的。 不然岂不是白瞎了战国纵横家们的教育? “将军,都护命我前来请示您——大宛,我们就真的坐视不管了?”常惠试探着问道。 “怎么可能呢?”张越笑了起来:“自古以来,王者伐无道,拯溺民,从来久矣!” “仁,王之德,天子之道也!” “吾受天子诏,为陛下守边,自当秉天子之德,播中国之政于远方!” 张越说到这里,嘴角微微翘起来,脸上更是一副悲天悯人的圣人模样,感慨着道:“今宛王虽无道,失其信义,背主谋叛,其罪大焉!然其民何辜?” “吾实不忍,大宛之民,受刀兵之戮,被水火之灾也!” “续将军……”张越看向续相如,对其道:“传本将命令,立刻遣使告匈奴主、乌孙昆莫,曰:中国素尚君子仁义之风,所谓君子,谓之有仁心哉!故孟子曰:君子之于禽兽,见其生而不忍见其死,今贵国将兵欲伐大宛,吾国不愿干涉,然则,兵戈之间,难免伤及妇孺,水火之中,不免殃及无辜,吾国独念生民之艰,百姓之苦,乃告贵国:万请持之以君子之风,行之以先贤之道,以仁义之师而自省,以不重伤、不擒二毛为要!” 续相如听着,眼睛都瞪了起来,不免疑虑着道:“将军,他们会听您的吗?” “照做就是了……”张越轻轻笑着:“至于他们听不听,那是他们的事情……” 一个真正的帝国主义者,自然要学会双重标准,还得又当又立,宛如白莲花。 更重要的是——得学会强行将自己的规则、标准,强加给其他人遵守! 你不遵守就打你! 而且是冠冕堂皇,大义凛然的打你! 未来史书上,谁见这一段,不得赞一句大汉王者之风,仁义之师呢? 续相如只好将自己的话咽回喉咙里,诺了一声,便去执行。 数日后,张越的这道文书,就被使者送到了匈奴统帅王远手里。 此刻,这位左大将,已经率部,抵达了郁成城的外围。 大宛军队,已经放弃了在野外与匈奴军队开战——过去数日,他们曾尝试过,在原野之中,与匈奴骑兵列阵而战,但结果却是一败涂地,除了丢下一千多具尸体外,没有任何作用。 于是,他们只好龟缩进郁成城坚固的城市里,妄图依靠坚城要塞,阻挡匈奴军队前进的脚步。 但王远岂会让他们如愿? 一方面,他命令仆从军,砍伐郁成城附近的森林,以制作攻城器械,另一方面他派出他麾下最精锐的坚昆骑兵,绕过郁成城,截断其与贰师城、贵山城之间的联系。 同时,他还下达命令给各仆从军——郁成城陷后,三日不封刀,各部可自由活动,各取所需。 顿时,就将士气提振到最高点。 他麾下的匈奴骑兵就不说,西域诸国的仆从军们,简直跟疯了一样,对他的命令的执行度更是达到了百分百的程度。 近乎可以称得上是如臂指使! 比起曾经与汉朝作战,简直不可同日而语。 但…… 就在这个紧要时候,那位鹰杨将军的文书,不期而至。 作为汉降将,王远自是可以无障碍的阅读、理解和认识到这些文字里传递出来的东西。 “这位鹰杨将军英候,是读《春秋》读傻了?还是看《论语》看傻了?”他抿抿嘴唇,忍不住吐槽起来:“居然连这种不要脸的话都说的出来?!” 自古两国交兵,谁讲过仁义道德? 还不是无所不用其极? 便是那位鹰杨将军自己,不也在其著作里大肆宣扬:在战争这样危险的事情里,由仁慈产生的错误思想是最为有害的,不惜一切,不惜流血的使用暴力的一方,在对方不同样做的同时,必然取得优势! 现在,那位鹰杨将军却要拿着宋襄公的标准来要求他和他的军队?! 王远真的很想回一句——我夷狄也! 可惜,他不敢!更不能! 他很清楚,他若是这么回复,等于给了那位鹰杨将军干涉的口实。 那等于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想了想,王远就提笔写了回复。 在回复书里,他自是诅咒发誓,绝不滥杀无辜,绝不加害无辜百姓,特别是妇孺,同时表达了对于鹰杨将军高尚情操与完美道德的仰慕与向往。 在王远看来,大约是那位鹰杨将军想找自己艹什么道德人设,要立什么圣人形象。 他自是索性给了对方他想要的东西。 在他看来,这不过是给那位鹰杨将军面子罢了。 但他根本想不到,当他的这封回信,被送到张越手中的时候,张越立刻扬天大笑,并当即下令:“传我命令,命鹰扬旅即刻集结待命,随时听我号令!” 现在,匈奴人已落入他瓮中。 手中的回信就是借口,也是凭证——当然,其实有没有都没有关系,帝国主义者想要干涉别国,从来不需要证据与借口——洗衣粉都能当成大规模杀伤性武器,何况这种真凭实据的回信? 正文 第一千一百二十六节 战争与和平(2) 七月的郁成城,烈阳高照,炙热的阳光,将城市的城墙炙烤的发烫。 在箭楼与女墙之后,无数瑟瑟发抖的大宛新兵,紧张的看着城墙之外的原野上,密密麻麻的匈奴军队。 匈奴人的旗帜,像海洋的波浪一样壮观,他们的骑兵,如同繁星一样数都数不清。 大量的步兵,列阵在一座座高大的器械之旁。 这些木制的器械,高高翘起,旁边堆放着大量被打磨好的石头。 “该死!”郁成城的总督元葛看着这个场景,忍不住骂道:“这些野蛮人怎么会制造野驴?” 在差不多两百年前,托勒密的克特西比乌斯将希腊人的投石机进行了改良,发展出了全新的扭力抛石机,其后,安条克大帝东征期间,将这种可怕的武器,带到了东方战场。 这种可怕的武器,以摧枯拉朽之势,横扫了其所有敌人。 因其发射石子,犹如野驴撅蹄,故而被人称为野驴。 十余年前,汉伐大宛,自是动用了大量的投石机。 大宛人不明所以,便将自己母国的扭力投石机之名来形容汉家砲车。 然而,他们万万没想到,匈奴人居然也掌握了扭力投石机的制造技术,并将之用于对自己的进攻之中! 好在,郁成城足够坚固! 上次,汉朝大军围攻足足半年,动用无数手段,都无法撼动郁成城墙分毫。 最后,还是不得不靠着断水,才将郁成城攻陷。 而如今,郁成城已经吸取了上次陷落的教训,在城中凿井数十口,哪怕匈奴人断水,也能坚持下去。 想到这里,元葛才稍稍安心了一些。 他举起手臂,鼓舞着他的士兵:“我的勇士!战神阿瑞斯之子们,不要惧怕你们的敌人,因他们只是一群野兽,只要我们团结如一,他们就不可能攻陷伟大的郁成城,这被战神阿瑞斯所保佑和庇护的城市!” 士兵们听着元葛的鼓舞,终于振奋了一下士气,紧紧的拿着手里的弓与剑,深深吸了一口气,面向他们的敌人。 而在这时,匈奴人的进攻开始了。 数十台投石机在工匠们的指挥下,由奴隶们转动绞盘,拉紧绞索,长长的木臂在绞盘的拉动下弯曲到极点。 然后,随着一声令下,绞盘松开,木臂弹起来,将装载在木勺里,重达数斤至十几斤的石头抛向郁成城。 砰砰砰! 顿时石如雨下,砸在郁成城的城墙上,发出刺耳的声音。 更有起码八枚石弹,直接砸在郁成城的城头上,石弹带着巨大的动能,立刻就制造了一场血腥的屠杀——起码有数十名大宛士兵,被砸到在地。 被石弹直接命中者,更是惨不忍睹,连哀嚎都来不及发出来就已经死去。 “不要慌乱!”元葛抽出他的剑,大声下令:“坚守阵地!” 随着他的命令,负责督战的军队,立刻就将新兵们的慌乱给弹压下来。 这就不得不称赞一声,大宛人的军事素养了。 虽然城墙上的大部分都是新兵,但无论组织度还是对命令的服从性,都是极高的。 可惜,对于现在的大宛人来说,这却是一种悲哀。 因为,他们面对的敌人的数量,是他们的数倍,甚至十倍! 郁成城,虽然在大宛也算雄城。 但其常住人口,不过两万余人。 哪怕现在因为战争,涌入了大量难民,但总人口也没有超过四万。 四万人的城市,扣掉老弱妇孺,真正能上城墙防守的青壮也就两万多。 就这么点青壮,还得分出部分去制造箭矢、运送伤兵、维持秩序、熬煮饭食。 至于原本郁成城的守军? 他们的数量就更少了! 整个郁成城,现在只有不过四千人的军队。 这还是元葛收拢了一千多败军的缘故。 如此有限的精锐,自然不能白白消耗在城墙上。 他们只能作为救火队,作为预备队,随时补充和接应城市防御的漏洞。 而他们的敌人,光是骑兵,就差不多有两三万了。 步兵、弓手,起码六万。 换而言之,匈奴人完全可以轮流进攻,从早到晚,用车轮战的方式消耗郁成守军。 更要命的是,匈奴人的骑兵,现在已经彻底截断了郁成城与外界的联系。 从昨天早上起,通向贰师城与贵山城的水陆交通,便彻底断绝。 从现在起,郁成城将没有援军,没有补给,只能独立作战! 所以,在战斗的一开始,郁成城就陷入了注定陷落的命运之中。 区别只在于时间的长短罢了。 匈奴人自是知道这个事实! 所以,从一开始,他们就没打算让郁成城有喘息的机会。 数十台砲车从早到晚,轮番轰击郁成城城墙。 同时,各仆从国的军队,在砲车轰击的掩护下,轮流攻城,试探郁成城的防御漏洞,同时给城中守军制造压力。 攻城战,持续了三天。 郁成城从外表看来依然屹立不倒。 但,所有人都知道,这只是一个开始。 匈奴人在过去三天,只是在试探而已,从未真正的攻城。 多数攻击,通常会在进入守军的弓箭射程范围内时撤退,或者在受到守军的急促射击时,有序撤退。 很显然,匈奴人只是在逗弄郁成城守军。 消耗他们的体力、精力以及箭矢储备,同时麻痹守军,等待机会。 果不其然,到第四天下午,又一次攻击时,正当郁成城守军以为这一次也和过去一样,匈奴军队会在盾牌与石弹掩护下,从城墙下撤出的时候。 从进攻的人群里,却忽然窜出一支全身赤膊,抬着撞槌的队伍。 他们在瞬间突出人群,然后呐喊着冲向郁成城的城门。 同时,举着云梯的进攻部队,迅速跟上,将云梯架到城墙上。 随后,数以千计的士兵,在其军官、贵族的督促下,顺着上百架云梯,如蚂蚁一样,爬上城墙。 直到此刻,郁成城守军方才如梦初醒,立刻指挥弓箭手狙击。 可惜,还是慢了一步。 匈奴的先头部队,迅速的通过云梯攀爬到城头,随即与守备城墙的守军发生激战。 这些人几乎夺下了一个城头阵地——幸亏,元葛早有防备,在这危机关头,一直在城楼下待命的大宛正规军,迅速冲上城墙,用长矛与坚盾,将这些匈奴人赶下城墙,才堪堪守住了这一波的攻击。 但匈奴人,却尝到了甜头,后续攻击部队,不断的从云梯攀爬而上。 同时,在城门口,抬着攻城槌的匈奴武士,趁着这个机会,一次又一次的不断撞击着郁成城的城门。 好在,郁成守军早有防备,已经用沙袋、碎石将城门口堵得死死的,才没有叫匈奴人得逞。 即使如此,在长达半个时辰的撞击中,郁成城原本坚固的城门,也被撞的有些变形,甚至破裂。 到黄昏时分,匈奴人终于结束了这一次的进攻,他们在郁成城守军的恐惧中,丢下上千具尸体,带着云梯等攻城器械,从城墙下撤退。 看上去,郁成守军赢了。 但实际上,所有人都知道,这座城市,绝对坚持不了多久了。 特别是当匈奴人向郁成守军展示了他们在郁成城附近的邬堡与村镇之中的战果——两千多大宛百姓、军民的尸体。 这些可怕的野蛮人,毫不避讳的将那些被他们屠杀的百姓与溃军的尸体,当着郁成守军的面,插进木桩中,钉在十字架上,然后一字排开,展现给守军。 “郁成城的大宛人,你们听好了:现在,弃械投降,向天地所生,日月所立,万王之王,伟大的撑犁孤涂陛下屈膝投降,还可活命!不然,城破之日,鸡犬不留!”一个耀武扬威的匈奴贵族,拿着一柄缴获的大宛长矛,挑着从附近邬堡中杀死的一个贵族的尸体,在郁成城城楼下高声叫嚣,恐吓着守军。 顿时,整个郁成城城头一片静寂。 愤怒、恐惧、害怕,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 随即转化为隆隆战意! 和其他大宛贵族、城市不一样,郁成城的大宛人,他们的祖先来自拉哥尼亚平原,他们的身体里流着名为:多利亚人的血液。 哪怕远离故土数百年,哪怕在这东方与塞人、雅利安人等混血十几代人,但郁成人也依然遵循着他们祖先的传统——绝对尚武!绝不屈服! “斯巴达!”郁成总督元葛扯下自己身上的盔甲,任由身体坦露在外,首先大喝一声:“伟大的阿瑞斯会庇护我们!奥林匹斯众神在上,我以灵魂起誓,必定向这些残忍的野蛮人复仇!” “斯巴达!”数千名大宛军人跟着他们的总督大声呼喊。 一时间,整个郁成城的士气,提振到极点! 十余年前,汉朝大军压境,围攻郁成城,他们没有屈服,没有投降,而是战斗到了最后时刻。 现在,他们依然相信,自己可以战斗到最后! 哪怕是死,也要将城外那些野蛮人拖下地狱! 可惜的是,这些勇敢的战士忘记了,如今的郁成城已经不是十余年前众志成城的那个郁成城了。 汉破郁成后,就对郁成城顽抗的贵族和军人,进行了一次大清洗。 这几乎打断了郁成城的脊梁。 随后,为了恢复郁成城,大宛人在此进行了大量移民,无数来自其他地区的人,包括大宛人、塞人、雅利安人甚至西域流亡的贵族、奴隶,在十余年间涌入。 其中,就包括大量来自身毒、月氏、康居的商人。 这些人,可根本没有什么所谓的多利亚人情节,更不会有什么荣誉感。 特别是那些从身毒来的商人们,他们压根不关心这场战争的胜负。 他们只关心一件事情——自己的生命与财产。 所以,早在匈奴人进抵郁成城前,这些人就已经派出人联系匈奴,想要给自己买张保命符。 现在,亲眼目睹了匈奴人的凶残与野蛮后,这些人全部吓坏了。 于是,在这些来自身毒的商人的串联下,一些同样对前途绝望,对未来绝望,被吓破了胆子的塞人、雅利安人联合在一起。 然后,那些西域来的人,也参与进来。 正是这些人,让所有人都下定了决心—他们绘声绘色的描述着匈奴人的杀戮方式与刑罚,听得其他人心惊胆战,生怕一旦郁成城陷落,他们也遭此厄运,沦为匈奴人屠刀下的亡魂! 于是,这些人开始秘密的积蓄武器,组织死士。 而,郁成城的守军却对此一无所知。 他们也没有精力来顾及这些人,因为匈奴人的进攻频率越来越高,越来越频繁。 守军不得不竭尽所能的安排防御力量,安置伤员,同时加紧修补破损的城墙,制造箭矢,修补武器。 于是,在一个雨夜,在雷雨的掩护下,这些一心求生的人,组织了一支数百人的敢死队。 他们冒着大雨,悄然通过郁成城的街道,而这个时候,郁成城的守军却因为大雨,而忘记了在城内安排密切巡逻,只保留少数几个岗哨。 而偏偏这些岗哨大部分都已经被商人们收买。 于是,这些人得以悄无声息的接近他们预定的城门。 然后,发动了突袭。 数十名留守城门,负责警戒的大宛士兵,甚至没能发出任何警报,就被他们解决。 随之,郁成城的城门被他们打开。直到此刻,城头上负责警戒的大宛人,方才透过闪电,发现了有人影,正从城门之中狂奔而出。 他们紧急敲响警钟。 但,已经迟了! 因为,几乎在同时,其他在城中的商人,趁机纵火。 他们点燃了郁成城中至关重要的粮仓、武库以及贸易区的木屋。 熊熊燃烧的火焰,冲天而起。 整个郁成城陷入一片混乱之中! 恰在此时,匈奴人也从营地里,见到了郁成城中冲天而起的火焰,于是,匈奴人大喜过望,立刻动员军队,趁机进攻。 当匈奴人的骑兵,冲到郁成城城门附近,他们惊喜的发现,原本紧闭的城门,已经被打开。 数以百计的人,跪在城门两侧,恭迎着征服者的入城。 由之,郁成城,这座匈奴人原本可能两三个月都无法攻陷的坚城,在攻城不到半个月就落入匈奴之手。 当匈奴大军入城,屠杀立刻开始了! 和承诺的一样,王远默认了他的军队在这座城市里的一切行动! 只有三种人,可以免遭屠杀。 第一,就是开门的商贾与他们的仆从,匈奴人很大度很慷慨,甚至准许他们保留自己的财富! 第二,就是三十岁以下的女人,这些都是匈奴人最重要的对汉贸易硬通货!只要不反抗,匈奴人甚至不准许任何人伤害她们,以免在汉朝那边卖不上钱。 第三,也是最重要最受保护的工匠——王远下令:任何有技能,特别是冶炼、锻造、铸造技能的工匠及其家属,都不得加害、侵犯,反而要保护起来,他自己亲自带着坚昆武士,进入城市,甄别工匠及其种类,一旦被他认定为工匠,马上就能得到安置、保护。 而除此三者,其他一切,都不在保护范围内。 包括,这城中的贵族、富商、学者、祭祀。 屠杀,整整持续了三天。 三天后,当匈奴人宣布封刀的时候,郁成城,这座至少有着三百年历史的古城,已然面目全非。 城中居民,尸横遍野。 几乎所有屋舍,都被焚毁了。 所有的艺术品,包括郁成人祖先从遥远的异域带来的黄金神像、古老的羊皮文书、希腊化的雕塑艺术品,都被毁掉了。 连同这座城市一起,葬身火海。 正文 第一千一百二十七节 战争与和平(3) 郁成城大屠杀的事情,通过商旅和西域各国的贵族,迅速在西域传播。 匈奴人得意洋洋,毫不避讳的炫耀着自己的武功与霸道。 他们甚至,将一些被屠杀的人的首级,送回西域,沿途展示。 以达到炫耀与震慑的目的。 而效果自然是极佳的! 短瞬之间,匈奴在西域的统治就变得稳固起来。 特别是那些原本不服摄政王李陵的贵族,一下子就服服帖帖,高呼起‘摄政王万岁’来了。 没办法,匈奴人就是这样的。 有奶就是娘,谁能给他们带来胜利,带来好处,谁就是大佬! 他们其实并不在乎什么孪鞮氏。 只在乎自己! 然而…… 当这些消息,传进天山北麓的龟兹、尉黎之时。 情况发生了彻底的改变! 因为几乎整个汉室控制下的西域地区的王公贵族,都清楚的记得,大约在半个多月前,那位鹰杨将军大张旗鼓,派出了使者,前去警告匈奴与乌孙,并要求两国在战争中:万请持之以君子之风,行之以先贤之道,以仁义之师而自省,以不重伤、不擒二毛为要! 言尤在耳,郁成城大屠杀的事情就传来了。 而且,匈奴人根本没做掩饰,他们大吹特吹了他们在郁成城的行动。 他们送回示威与炫耀的首级,也证明了他们不仅仅在战场上虐杀了他们的敌人,更在他们的敌人投降后,进行大规模的屠戮、虐杀。 死者,不止有军人、青壮。 更有老人,甚至小孩! 甚至还有匈奴的萨满祭司,残忍的使用了几十名不幸婴孩的尸骨制成祭祀的法器。 于是,立刻所有目光都看向了阳关与玉门之后的汉朝本土,看向了那位屯兵于居延的鹰杨将军! 尉黎、龟兹、楼兰国内的汉家商旅与军人们,首先对此发表了意见。 自然,这些人是不懂什么叫谨慎,更不知何为外交语言。 他们只会口嗨,也只会管自己爽。 才懒得管什么大局不大局呢! 于是,瞬间,整个汉治区,都被这些人的言论占领。 “这些匈奴人可真是胆子肥啊!张蚩尤都敢挑衅!活腻了呢!俺看,王师大军恐怕已经整戈待发,只待将令了!” “可不是嘛!张蚩尤何等人物啊?当年一介布衣,就敢打丞相之孙,刚拜侍中,就敢和水衡都尉、太仆这样的强权对着来,还将他们踩死了……奉诏出使,结果出使到了匈奴的龙城与圣山,打的匈奴四分五裂!现在这些匈奴人居然敢挑衅蚩尤?俺觉得,张蚩尤怕是要睁开神目,露出三头六臂的真身了!” 类似的言论,瞬间将汉治区的各国王公贵族洗脑。 使得他们对汉军的报复可能,毫不怀疑! 在龟兹,龟兹君臣甚至开始讨论起来——若王师征讨匈奴,自己得派多少人,才能彰显诚意? 而这些议论,很快就又出口转内销,传到匈奴控制下的西域各国之中。 顿时,情况立刻反转。 诸国人心惶惶,各国留守贵族一日三惊,连睡觉都不敢合眼,生怕一个不小心,汉朝骑兵就冲杀进来了,而自己却没有准备好投降,结果不小心给宰了。 于是一个个都在家里准备好了全套的汉家衣冠,有条件的甚至还准备好了《春秋》《论语》《尚书》这等自汉室进口的书籍,此外,他们还在自己的领地里,暗中开始排练欢迎王师进入,拯救‘水深火热’的人民与百姓的演练。 新鲜的鸡蛋,当季的水果,还有无数口炉灶都已经就绪。 就等王师进来,就表演一套‘箪食浆壶’,再来一套‘久慕王化之忠臣孝子喜迎王师’的表演。 至于匈奴与汉的战争前景? 几乎没有一个人持乐观态度! 原因很简单,在整个西域,特别是靠近汉治区的诸国都知道,去年的大战,匈奴其实是一败涂地。 连日逐王先贤惮都在战争之中‘受伤不治’,更不止丢掉了龟兹、尉黎,连白龙堆也一并落入汉室控制。 也就是匈奴人自己挽尊说什么‘不胜而胜’,讲什么‘挫败了汉朝进攻’。 实际上,在大多数人看来,匈奴人是连内裤都一起输掉了。 最后的那一战,不过是遮羞布而已。 更何况,如今汉朝换将,坐镇令居的那位,可是只带着几千汉军就能横扫整个漠北,直接导致如今匈奴四分五裂的元凶! 他若出手,必是雷霆万钧! 匈奴人能不能撑住? 几乎没有人对此有信心! 于是,短短数日之间,天山以南的匈奴控制区,一片鸡飞狗跳。 留守危须、焉奢、莎车的匈奴部族们,急的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只能到处灭火,但局势却越来越混乱。 而在这个时候,一直在令居等候消息的张越,也终于接到了他一直等待的那个消息。 “匈奴破郁成,屠之,流血三日,死者以万计,尸骸暴于野,郁成居民,百无遗一!”看着王莽送来的报告,张越笑了起来:“果然是狗改不了吃翔!” 对于匈奴人会不会在大宛大肆屠杀? 张越一直有着十足的信心! 匈奴人若不搞屠杀,那还是匈奴人,还是夷狄吗? 现在,匈奴人不出所料的进行了大屠杀,这等于将刀子,递在了张越手中。 “将军,可要末将等立刻召集大军?”辛武灵在旁边跃跃欲试。 哪怕是续相如等人,也同样摩拳擦掌,就等张越一手令下了。 别看他们最近做生意做的飞起,赚钱赚到手抽筋。 但是,对一个武将来说,一切都是虚的。 独有军功才是实实在在,真真切切可以依靠和作为家族底蕴的东西。 钱财,只是一个锦上添花的东西罢了。 况且,他们最近也发现了,与其和匈奴人做买卖,让钱被匈奴人分走一部分,不如自己来卖,赚头更大! 张越看着众人,轻轻一笑,摇头道:“不急,不急……” “用兵之道,切不可急躁,当前局势也不适合大规模用兵!” 现在,已经到七月中了,很快整个河西,甚至汉家在西域的屯田区都要迎来秋收。 一年之计在于春,而一岁之得归于秋。 今秋的秋收,在张越看来,可比什么都重要。 这关乎河西百万黎庶的温饱,更直接关系到整个汉室的财政健康。 若今岁令居、河湟的两百万亩粟米丰收,那么,基本上汉军的军粮就有保障。 不再需要从内郡大规模转运军粮,以维持河西汉军的基本需求! 这意味着什么? 张越再清楚不过了! 这意味着,明年朝堂就可以减少各种为了供给河西而产生的赋税。 特别是刍稿税、算赋、口赋以及传送、转输之类的徭役,可以大幅度减少! 更可以断了很多地方的贪官污吏,盘剥百姓,敲骨吸髓的路。 还可以让大司农至少减少三成以上的开支。 由之,太子据的治河工程,将得到大批资金支持,由之,天下百姓的负担可以减少起码三成,徭役负担可以减半。 更不用说,现在出手,太早了! 这桃子都还没熟呢。 “让匈奴人先帮我们做点事情吧……”张越笑着吩咐:“辛将军,烦请将军,替吾走一趟西域,正告匈奴:我太宗皇帝有训:天生蒸民,为之置君养治之,故天子之德,泽及鸟兽,而天子之道,张于八荒,是所谓诗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也!大宛之君,虽则无道,而大宛之民,其人何辜?今贵主将兵以戮百姓,令大宛之民夫妻永别,父子离散,兄弟手足陷于水火之中,使老无所养,幼无所依,此背人伦之道,绝天地之生也!吾闻,孔子曰:是可忍孰不可忍!此正所谓贵国今日之行也!” 张越义正言辞,神圣无比的看着辛武灵,慷慨激昂的说道:“吾,汉鹰杨将军英候张子重,秉天子之德,依天地之道,正告贵主:即刻停止对大宛无辜百姓之暴行,追查郁成城一事之元凶,交付吾国审讯,以正天地之德,天子之教,此其一也!即刻就地停止进兵,待吾使者至,以监贵国之行,此其二也!即刻赔偿遇害百姓,抚慰无辜之人,此其三也!” “若贵主能持此三行,或可亡羊补牢,犹未晚矣,不然,天厌之,天弃之,必有大罚齑之!” “勿谓言之不预也!” 辛武灵听着,不是很理解,他疑惑着问道:“将军,您觉得匈奴人能听得进您的善意劝告?” “再则,如此之行,会不会让人看轻将军,以为将军可欺?” “他们听不听得进去,那是他们的事情……”张越咧着嘴笑道:“不过,本将相信,李少卿的智商还是能够理解本将的一片好意的……” 若李陵和他的统治集团连这么点理解力和见识都没有的话。 那就趁早去死吧! 废物弱智,连当傀儡、刀子的可能性都没有。 “至于他人的看法?”张越嘿嘿的笑着,眯着眼睛,看着自己面前的诸将,意味深长的道:“他们大可以试试,看看吾中国君子,诸夏丈夫是否言必行,行必果?” 匈奴人也好,乌孙人也罢。 在张越眼中,现在都已经不过是他的棋子,受他操纵和操控的傀儡罢了。 要的就是,让他们为王前驱,将坏事都做尽! 想想看,若无**的暴行,米帝何以成为旧大陆的救世主?若无**的攻击,约翰牛哪里会心甘情愿的将他们祖祖辈辈积攒了几百年的战略要地和殖民地拱手交出? 这世界就是如此! 没有恶人,善人的仁德,就会被人当成理所当然。 故而,暂时留着匈奴,甚至扶持匈奴在西域的统治,对张越以及汉家来说,至关重要! 匈奴、乌孙,都是张越剧本里的大魔王,世界的破坏者。 他们作恶越多,对汉家越好! 张越甚至巴不得他们在西域横征暴敛,在大宛大开杀戒。 当然了,这个度要把握好。 不能真的叫匈奴人,将大宛杀个千里无鸡鸣,白骨露于野。 也不能真的叫匈奴人把西域玩坏了。 更不能让匈奴人轻轻松松的就灭亡大宛。 所以,适时的干涉与警戒是非常有必要的。 就像现在,匈奴人的速度和进展有些快,张越就得让他们慢一慢。 “去吧,去将我的命令,传达到整个西域,让匈奴人知道,吾与诸公的态度!”张越挥手转身,走向远方。 ……………………………… 汉朝鹰杨将军的警告与训示,随着汉使的马蹄,迅速传遍整个西域。 不过数日,就传进了匈奴控制下的西域诸国。 听到这个消息,留守西域的匈奴贵族们,长出了一口气,放下了一直提着的心脏。 而各国贵族,在听说此事后,也同样长出了一口气,将准备好的汉家衣冠收起来,遣散了排练的队伍。 同时心中也不免有了些疑惑:“那位张蚩尤也不像传说中那么暴躁好斗嘛?还是很讲道理的呀!” 却根本不知道,匈奴高层的贵族们,从汉使口中,听到那些比命令还要命令的汉朝将军言论,一个个心里面都是怒火高涨,愤怒不已。 “这汉朝将军以为他是谁?单于吗?居然以如此口吻,对我大匈奴说话……这要是冒顿大单于、老上大单于时期,敢传此等言论的使者,恐怕已经被拖出去杀死了!敢令人如此说话的国家,必定活不过一个月!”可惜,他们也就只能在心里面腹诽,甚至不敢在汉使面前坦露半分不满之色,只能是忍辱负重的听完对方趾高气昂,以主人神态一样发号施令的传话,然后恭送着对方离开,才敢在穹庐之中跳脚。 然后,不得不立刻将这个情况,向着私渠比鞮海的李陵与在大宛前线的王远报告过去。 他们甚至不敢拖延——因为汉使已经明确告知:贵国必须在十日内给一个答复,十日内不能答复,视作拒绝,届时一切后果,匈奴自负! 而对匈奴而言,特别是西域留守的匈奴贵族们来说,这是他们不敢面对的事情! 正文 第一千一百二十八节 威加四海(1) 当张越的文书,通过快马,送到王远跟前时,这位匈奴大将,已经率兵渡过了药杀水,正在向着大宛人最重要的牧场,同时也是其当前在药杀水中游最重要的战略要地贰师城挺进。 这次匈奴攻略大宛,除了掠夺大宛的人口、财富和工匠外,最大的战略目标,就在贰师城。 因为贰师城附近的山峡与草原,有着整个已知世界最富著名的马种——大宛马,也就是俗称汗血宝马的良马。 自大宛战争后,匈奴人就一直垂涎于此。 可惜,大宛一直在汉室保护下,任何对大宛的进攻,都可能招致汉军主力出塞。 而在预设战场中,匈奴人知道,自己不可能是汉军对手,尤其不可能在进攻大宛的同时,护住自己后方,所以,只能不了了之。 现在,正是匈奴人梦寐以求的千载良机! 所以,王远在攻下郁成城,修整完毕后就迫不及待的率部出发。 不过,为了保护战马,保存马力,加上匈奴大军组成复杂,因而,行军速度极为缓慢。 主力每天只能前进不到三十里。 也就是作为先锋的轻骑兵,能够以较快速度在前方开路。 所以,走了差不多十天,贰师城依然遥不可及。 保守估计,以目前的速度,匈奴大军起码还要走上七八天,才能抵达贰师城外围。 好在,攻陷郁成的时候,匈奴人收获了一大批的内应。 靠着这些人,他们对大宛的情况和虚实也就有了更深了解。 就在这春风得意马蹄疾的时候,一封文书,不期而至。 王远看完这封写在白纸上的文书,脸上的肉立刻就抽搐了起来。 “主人,汉人说了什么?”一个站在王远身侧的贵族问道。 王远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努力的让自己镇定下来,然后下令道:“传我的命令下去,命令各部暂停进军,原地扎营!” “主人!”那贵族立刻就急了:“兵贵神速,若我们拖延的话,大宛人说不定就要将汗血马都运走了!” 王远轻声叹道:“运走就运走吧,只要大宛人还在,总能拿回来的……” “但我们若现在不停止进军的话,恐怕也就最多只能再拿下贰师城了……更可能会影响摄政王在漠北的行动……”王远无力的叹息着:“去执行命令吧!”末了,他补充道:“这是无可奈何之事啊……” 确实,这对匈奴来说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捏着手里的文书,王远闭上眼睛,内心郁积着无穷怒火,偏偏无处发泄! 没办法! 去年一战之后,匈奴本已丧失了在西域对汉的战略主导权。 今年一开春,匈奴四分五裂,出现了五单于并立一事,更是使得匈奴现在全面丧失了与汉作战的能力。 不夸张的说,哪怕西域匈奴如今主力具在,恐怕也难以挡住汉朝从天山北麓向南麓发起的进攻。 更不提,如今,整个西域匈奴的主力,都在私渠比鞮海,就连剩下的留守部队以及西域各国的军队,都跟着他来了大宛。 若汉朝如今发起进攻,西域易手,几乎是确定的事情。 对此,无论是李陵,还是王远,甚至是西域匈奴的高层,都是心知肚明的。 然而,他们却不得不走上了现在的路。 他们只能冒着这个风险,来攻略大宛,征服大宛。 不然,困守西域,又面临漠北争位战争,西域匈奴只有坐以待毙这一条路! 幸好,汉人算是给面子。 又或者,他们别有用心,总之,西域匈奴得以腾出手来,甚至得以与乌孙联盟,共取大宛。 一开始,王远还很鄙夷,以为那位鹰杨将军,不过是一时侥幸成名罢了。 或者其太过骄傲,自信,以至于目空一切。 直到现在,王远才幡然醒悟。 原来,那位鹰杨将军,在这里等着他呢! 一封书信,就让他不得不停止继续进军,甚至不得不应允其所要求的那些明显不合理的霸王条款! 连拒绝都没有勇气,甚至连谈判都没有机会! 手中文书里的那些文字,仿佛有着魔力一般,让他无可避免的低头。 没有办法! 剑就架在脖子上,刀就抵在心脏! 除非,他肯用整个西域,包括单于的名位,来换一个大宛。 甚至肯下定决心,打下大宛后,立刻率军远遁西方。 不然,就只能如此,也不得不如此! 否则,惹得那位鹰扬将军不快,后果必是毁灭性的。 届时,汉军出天山,轻而易举,直扑危须、焉奢盆地,然后直取疏勒草原,西域易手只在顷刻之间。 然后,顿兵私渠比鞮海的摄政王李陵,便只有败亡这一条路可以走了。 “可恨今日再无蔺相如这等可力挽狂澜的英雄!”王远低声叹息着。 随着王远的命令,匈奴大军在药杀水河畔忽然顿足不前。 大宛人不明所以,于是以为是自己的祈祷产生了作用,由之欢呼雀跃,特别是贰师城的贵族们,甚至举行了对战神阿瑞斯与智慧女神雅典娜的庆典。 而乌孙人,同样的陷入迷茫之中。 不过,他们的迷茫只存在了短暂的时间,旋即就抓住匈奴停止进军的机会,加速向贵山城方向突击,三日之内连取大宛十五座邬堡,将战线推至大宛与康居的边境,堵住了大宛与康居的联系通道。 也是直到这时,乌孙人才终于知道了匈奴人停止进军的原委。 “乌孙人的胆子,已经被汉人吓破了,变得和老鼠一样!”听说了大概情况后,乌孙塞人翕候原安糜立刻就叫嚣了起来:“看来,往后我们可以不必再将匈奴人看的有多么可怕了!” “什么恶狼?分明就是一条被主人打怕了的野犬!” 其他乌孙贵族,纷纷猖狂的大笑起来,附和着原安糜:“翕候所言正是,匈奴人,真的是一代不如一代,或许将来,我们也能如汉人一样,对匈奴人发号施令!” 对这一代的乌孙贵族来说,他们所经历的世界,已经和他们的父辈截然不同。 特别是这一年来,国际局势的变化,让他们的心态也随之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曾经被膜拜和崇拜的匈奴,一下子就四分五裂,五单于并立的格局迅速形成。 匈奴,再非是他们眼里最可怕的对手,最强大的敌人,而是变成一个可以被调侃,甚至可以被羞辱的对象。 “格里当!”坐在王座上的昆莫翁归靡猛然出声,打断了他的部下们肆无忌惮的议论与调侃,道:“不要再这么说了!” “狼就算再虚弱,咬死一只妄图挑衅它的狐狸,还是轻而易举的!”翁归靡有着足够清醒的认知,这或许是因为他实在太胖了,所以每日都只能静卧休息,这使得他可以看到其他人看不到的东西。 “况且……你们以为,被汉朝支配的只是匈奴吗?”翁归靡在几个奴隶的搀扶下,从宽大的王座上站起来,看着他的臣子们:“我们乌孙也同样如此!” “传我的命令下去,从现在开始,各部贵人,务必严令部下,减少杀戮,特别是不必要的,发泄式杀戮!” “对女人、孩子、老人,尤其要注意……” “再不可和从前一样,随意动刀了!” 乌孙,与匈奴一脉相承,乃是一根藤蔓上长出来的两个分支。 自然,匈奴人有的毛病,乌孙人一样不缺。 嗜血与暴虐,在乌孙人的基因里同样占据着重要位置。 这次乌孙骑兵突入大宛境内后,军纪基本不存在。 虽然他们攻入的是大宛地广人稀的草原、丘陵地带,但他们造成的破坏,却一点不比匈奴人差多少。 迄今为止,保守估计,就已经有十余座大宛邬堡与十几个臣属大宛的塞人部族被乌孙铁骑所屠灭。 光是砍下的人头,便足足有数千之多。 其中,有着大量的老弱! 尤其是三十岁以上的男女,只要落入乌孙人手里,几乎就难以活命。 因,在乌孙人眼中,这些人是毫无价值,甚至会拖后腿的累赘。 他们的年纪太大,哪怕用作奴隶,都是赔本。 甚至拿去当人牲,都有可能是对神明的不敬! 于是,这些大宛人,除非拥有一技之长或者特别幸运,否则,只要落入乌孙人手中必死无疑! 翁归靡对此,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但现在不行了! 他已感受到了刺骨的寒意! 更察觉到了可怕的危机! 然而,他的大臣贵族们,却没有这个意识。 “昆莫,这是为什么?”原安糜当即就不满的问道:“白狼之子,怎么能和匈奴人一样呢?况且,汉朝人未必会注意到我们!” “汉朝人是未必会关心我们……”翁归靡沉稳的道:“但匈奴人一定会!” “格里当,你想想看,匈奴人现在在汉朝人手里吃了这样的亏,他们会找谁垫背?”翁归靡瞪大了眼睛,死死的盯着他的堂弟以及他的贵族们:“你们要记住,乌孙,现在还只是一个小国……一个在汉与匈奴面前的蝼蚁!” “哪怕如今,匈奴衰弱了,但,他们有机会的话,必然对我乌孙出手!” “特别是,大宛战后……”翁归靡忧心忡忡,意味深长的告诫着众人:“你们想想看,等大宛灭亡,匈奴人能扩张的方向在那里?” “大宛之西有葱岭,葱岭高而险峻,来回翻越极为不便,其北为康居,而康居大国,又道途遥远,以匈奴目前之能,力有未逮……” “而其东为汉,汉强而可怖,匈奴畏之如虎也……” 原安糜听着,微微一楞,旋即醒悟过来:“昆莫,您的意思是?” “哼!”翁归靡沉声道:“必是我乌孙啊!” “大宛之战,无论结果如何,匈奴与我,必有一战,且乃是国战!” “赌国运于此,毕其功于一役,乃生死存亡之战!” 翁归靡很清楚,现在的匈奴,就是一头饥饿流血的野兽。 大宛,只是它的第一头猎物。 然而,一个大宛,是喂不饱匈奴人那饥肠辘辘的肠子,更填不饱他们空荡荡的胃囊,只能算是稍稍饱腹。 但,用不了多久,饥饿与流血的身体就会驱使匈奴人,再次踏上征服与毁灭的道路。 尤其是,他们的旁边还有一个债主,拿着刀枪剑戟,随时准备上门讨债的时候。 所以,翁归靡判断,匈奴必然对乌孙下手。 而且,必是亡国之战。 匈奴人现在就是汉朝神话传说之中的饕餮,它处于永恒的饥饿之中,在外界压力与本能驱使下,它只能不断的扩张-征服-毁灭。 其他贵族却都是面面相觑,良久,原安糜倔强的问道:“就算是这样,昆莫您也不必委屈我们的勇士啊!” “汉朝人难道还能隔着匈奴来惩罚我们?” 翁归靡听着,摇了摇头,叹道:“格里当啊……若事情都是像你想的这么简单就好了……” “汉朝是不能隔着匈奴惩罚我们……”翁归靡道:“但,匈奴可以借汉朝之力来打我们啊!” “如今,匈奴人因汉朝干涉,恐怕正满腔怒火而无处发泄……此时,若我国给了匈奴人借口,叫匈奴人找到机会做文章,将我国拉下水……”翁归靡看着自己的堂弟道:“到时候,汉朝使者来问罪,匈奴人再趁机发难,我国在这大宛的利益,必定受到严重打击,甚至可能一无所获!” 对匈奴人来说,这几乎是他们必然采取的手段。 这也是人之常理了。 汉,对匈奴人来说,实在是惹不起的对象,这从汉朝人一封书信,就让匈奴十万大军顿足不前看的清清楚楚。 面对一个如此强势又不敢得罪,更不敢开罪的对手。 正常人会怎么选? 当然是找别人打一架! 最好找一个明显可以打的过的人打一架。 一则挽尊,一则转移焦点和矛盾。 更何况…… “汉朝人恐怕也在等着匈奴人与我国开战……”翁归靡在心里叹道。 但他却不敢说出来,只能将这个事情,埋在心中,藏在心底。 因为……当前乌孙,根本没有面对汉的能力与资格。 哪怕明知道某些事情,对乌孙而言,最明智的选择,只能是揣着明白当糊涂。 只有这样,才有一线生机。 不然…… 一颗棋子没有当棋子的觉悟,反而想要喧宾夺主? 那是自寻死路! 正文 第一千一百二十九节 威加四海(2) 七月中旬,天山脚下的龟兹王国,岁月静好,一派田园牧歌的恬静气氛。 唯一有些不太寻常的是,从前最喜欢口嗨的汉朝商人与官吏,最近都安静了下来。 很少再看到有汉人趾高气扬的在城市、集市之中,吹牛口嗨,夸耀汉朝的富庶与强大。 没办法,半个月前,他们斩钉截铁的告诉其他人——匈奴人这次完蛋了,王师必然惩戒!你们就等着看大汉兴义师,伐无道吧! 结果,等了好几天,只等到令居方面的一纸交涉而已。 至于吹嘘之中的王师? 汉军精骑,连影子都没有在龟兹出现过。 嘴强王者们大受打击,士气低落,于是一个个都耷拉起脑袋,好多天都不活跃了。 而龟兹人天性慕强,见此情景,也多有私底下腹诽甚至调侃汉室的言论。 毕竟,先前汉家商人与官吏们,可都是言之凿凿,自信满满,断言匈奴必定要因此倒大霉! 结果,却连高高举起,轻轻放下的事情都没有发生。 汉人只是派些了使者过去警告。 虽然措辞严厉,但在龟兹人看来,却是色厉内荏,不过挽尊罢了。 匈奴人若是能被人一封书信,几句警告就吓住了。 那还是匈奴人吗? 事实上,不止龟兹人,尉黎那边乃至于楼兰人,也都是这样认为的。 “这汉朝人的话,也没必要信太多……” “都是吓唬人的罢了……” “匈奴终究还是有些底蕴的……” 各国贵族,纷纷开始思考起来。 甚至有人,敢公开议论此事,说什么‘鹰杨将军,到底年少,面对匈奴这等强国,有所顾虑也是正常’。 一时间,原本几乎已经为亲汉派所控制的列国政局,又有了些别的味道。 毕竟,西域诸国,是天生的墙头草和慕强者。 历来就是谁强给谁当狗。 如今,汉匈局势,看上去似乎又要起波澜。 自然难免有人要起歪心思,想给自己留条后路,装个备胎,以备将来有变,可以转换阵营。 便像现在,龟兹王宫之中,龟兹左大将,就在龟兹王面前,苦心劝说着:“大王,汉、匈皆强国,龟兹小国也,小国在两大国间,唯两属方是自保之道……” “今大王一心慕汉,万一将来匈奴得势,我恐龟兹……” 龟兹王听着,目光闪烁,显然有些意动。 因为,对方说的确实很有道理! 龟兹也就是在西域三十六国之中,勉强可以算一个大国。 但与汉、匈相比,无疑是蝼蚁。 偏偏龟兹又处于天山北麓之下的战略要冲,现在汉室强大,固然可以庇护龟兹。 但将来万一局势有变…… 龟兹岂不是…… 龟兹王沉吟许久,正要开口说话之际,忽然,宫殿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龟兹王眉毛一皱,侧头看去,就看到几个贵族急匆匆的走进来,对他拜道:“大王,匈奴人停止进军了……” 龟兹王目瞪口呆,他面前的那位左大将更是满脸不可思议的神色。 他们根本不能理解,为什么,汉朝那位鹰杨将军一封书信,几句警告,就能让匈奴十万大军俯首。 这比神话还荒诞! 恐怕是连梦里都不会有的情况! 沉默良久,龟兹王站起身来,看着那位左大将:“你竟敢在我面前妖言惑众,企图蛊惑我背弃伟大的天子陛下,罪无可赦!” “来人,将这个罪臣绑起来,马上送去城外的王师军营,请王师处置!” “再传本王的命令:即日起,有敢诽谤王师,非议上国贵人,甚至蔑视上国天子者,一概就地缉捕,械送上国官署!” 说完这些话,这位龟兹王深深的出了一口气,只觉得背脊和脖子都凉梭梭的。 此刻,他无比庆幸,自己对大汉天子的忠诚坚定不移,不然的话…… 那位左大将却是一脸错愕的楞在当场,直到十几名龟兹武士冲上前去,将他按到在地时,他才反应过来。 正要开口求饶,却已经来不及了。 因为有人将一块破布,直接塞进了他的嘴中。 然后,将他的衣服扒光,用绳子直接捆起来,抬着走出了王宫。 这时,整个延城都已经疯癫了! 匈奴的回复,这个时候已经传遍全城——匈奴人无条件接受了那位汉朝将军的所有条件!更派出了使者,前来龟兹,与汉协商! 最开始,连汉朝的商人与官吏都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直到匈奴使团入境的消息传来,他们才反应过来。 然后,之前所有质疑过的人,都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紧接着无边的恐惧袭上心头。 尤其是那些曾经公开发表过某些言论的贵族,如坐针毡。 好在,他们不需要担心太久。 因为很快,龟兹王派来的军队,就直接闯入他们的家里,将他们抓起来,捆起来送去城外的汉军军营。 此事,在龟兹的历史上留下了重重一页。 甚至,成为了龟兹历史的分水岭。 从此以后,龟兹上下再无敢质疑、怀疑汉家的人或者势力。 于是,全国上下团结一致全力汉化,不过数年,这天山脚下的夷狄之邦,就变成了衣冠礼仪之地。 他们因此,甚至比汉人更讲究礼仪、秩序、尊卑,更强调钢厂伦理! 以至于有内郡来的文人,在抵达龟兹后,以为自己来到了齐鲁之地。 当然,这是后话,暂且不表。 匈奴人低头臣服的事情,从龟兹迅速传遍整个西域都护府治下,随之传进边墙之中。 而张越已静候多日了。 “匈奴人还算识相!”听说这事后,张越抿嘴一笑:“既然如此,也就不必太苛责他们了!” “田水!”张越挥手叫来自己的家臣,对其吩咐道:“你带人替吾走一趟,去匈奴军中,担任监军……” “主公……”田水一脸错愕的不敢相信:“下仆可以吗?” “自然可以!”张越笑了起来,对他道:“反正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情……”他从怀里取出一份早就写好的册子,交到田水手里,叮嘱道:“去了匈奴,汝便依照此册之上的吩咐,见机行事便可!” 正文 第一千一百三十节 援兵 数日之后,匈奴使团自玉门入塞。 随同他们一起入塞的,还有龟兹、尉黎、楼兰三国送来的‘犯汉之官’,差不多有三五十人。 但,最引入注目的,还是匈奴使团带来的马车。 整整二十余辆马车,装载着满满的金器、银饰以及珍宝珠玉。 其重量压得车辙深深陷入路面,车轮嘎吱嘎吱的响个不停。 每到上坡,便需要十几名奴隶牵引,方能动腾。 及至玉门,匈奴人便打开了这些马车上盖着的帆布,露出其中所装载的物事——金灿灿的金币,充满异域风格的美玉,雕琢的宛如水晶一般剔透的珍宝,以及精美至极的各种银饰。 一时间,整个玉门塞下都是珠光宝气,耀的人眼睛都花了。 城楼之上的商贾士民,见到这个情况,都是目瞪口呆:“这匈奴人,怎么变得如此阔绰了?” 而张越见此情景,也是感慨一声:“论起搜刮的本事,匈奴人一骑绝尘,天下无双也!” 想都不用想,这些金币银饰珍宝珠玉,肯定是匈奴人在大宛掘地三尺找出来的战利品。毋庸置疑,这些珍宝身上,必定沾满了无数大宛人的血泪。 恐怕,匈奴人已经将大宛人过去十余载的积蓄以及其在丝绸贸易上的利润,都给挖出来了。 不过…… 这与汉家何干?! 张越于是满脸笑容,带着部下,亲自出城相迎。 “匈奴使者呼衍冥,再拜大汉鹰杨将军张公!”正使是老熟人,就是上次来使的那位呼衍冥:“奉我主单于之命,小使特来向将军请罪!” 接着,他便奉上了一份礼单以及一封匈奴国书。 张越轻笑接过来,看了看其中内容,便喜笑颜开,上前扶起呼衍冥,道:“贵使远来劳顿,还请入内休息!” 这匈奴人,真是给足了他与大汉帝国面子。 国书之中,不仅仅全盘低头认错,更送来向郁成城百姓赔礼、道歉和抚恤的金银珍宝。 足有金币一万枚,银饰千件,更有宝玉、玛瑙等千余件,价值不可估量。 至于为何这些东西不赔给郁成城百姓,反而送来玉门关? 匈奴人不说,汉家也不会计较。 毕竟,上国还是要有些度量的! 既然匈奴人这么给面子,张越自也大度了起来,也就不再计较匈奴人在郁成城的‘倒行逆施’,甚至闭口不谈大宛之事。 反倒是慷慨应允了呼衍冥的诸般请求。 包括,扩大在尉黎、龟兹与匈奴的榷市,增加对匈奴的盐铁、粮食出口,甚至同意了匈奴人采购一千套汉军制式甲胄的要求。 同时,还允诺,增加从匈奴的进口。 放开从前的许多限制,准许匈奴人可以不受限制的将牛羊、皮毛输送进汉塞。 得到这些优惠条件后,呼衍冥自是千恩万谢。 因西域匈奴,目前正陷入战争泥潭之中,不可自拔。 若无张越的这些承诺,很可能,在今年冬天之前,李陵大军便只有从私渠比鞮海撤退的这一个选择。 而这也就意味着,西域匈奴将从单于大位的竞争中淘汰的命运。 一旦漠北统一,傻子都知道,等待他们的必定是那位单于的征讨。 且,单靠西域一隅之地,根本无法自立。 现在,有了张越的这些承诺,他们总算可以喘一口气。 可以用从大宛的掠夺所得,从汉室购买粮食、盐铁甚至武器,维持战争,甚至赢得这场事关生死的单于夺位之战! 是故,对于张越的所有条件,他们只能接受。 于是,呼衍冥离去之时,就带上了田水以及田水的数十名随从,他们将作为汉室代表,前往匈奴在大宛的战场,监督和管控匈奴在战争之中的‘不义无道之行’。 至于什么是不义?何为无道? 那自是自由心证。 但总算,匈奴人终于可以继续向着大宛的膏腴之地,继续前进了。 …………………… 实际上,匈奴大军只在药杀水河畔停留了三天,等王远将从郁成城缴获的金币珍宝装车,并派人护送回国后。 匈奴大军,旋即继续向着贰师城进军。 于是,短暂的和平结束了。 大宛人再次陷入梦魇之中。 好在,这短短数日的和平,让他们赢得一丝喘息之机,得以根据情况,重新调整布防。 同时,他们也终于迎来了,他们渴望已久的援军——大约有三千康居骑兵,冲破了乌孙人那漫不经心的阻截,抵达了大宛王都贵山城。 而这些康居人给大宛人带来了月氏人的保证——月氏五部,绝不会允许匈奴灭亡大宛! 只要大宛人能坚持到明年春天,月氏援军就将赶到战场! 这让大宛贵族们,稍稍能有一些安心。 然而,旋即,郁成城大屠杀的消息传到了贵山城——匈奴人在屠杀之时,特意选了三百人没有杀,而是让他们挖坑埋尸,然后将他们向着贵山城方向驱逐。 沿途中,这些被屠杀吓破了胆的幸存者,慌慌张张的向着他们遇到的每一个人诉说他们的见闻,描述着匈奴人的残忍与暴虐。 恐慌迅速在大宛全国蔓延,甚至连奴隶们也被吓坏了,纷纷向着贵山城逃亡。 而贵山城城中的大宛贵族们,也被传来的消息所震惊。 屠杀这种事情,他们的祖先自也做过。 但,一般来说,贵族是不会被杀的。 但在匈奴人在郁成城,却没有放过任何一个高贵的贵族。 连同总督在内,阖城数万人,竟只有不到三百人活命! 这让那些自诩血统高贵,即使灭国也能活下来的贵族们,惶惶不可终日。 而这个消息,也刺激了整个大宛上下。 郁成城大屠杀让他们明白——哪怕投降也可能会死,而且,无论男女老幼,高低贵贱。 既然如此,那就只有奋战到底,争取生机了。 一时间,大宛王国上下,竟有了众志成城的味道。 加之,又有康居援兵到来,得到月氏保证,大宛人终于开始有了他们祖先的一丝丝味道。 尤其是在贵山城内外,人人秣兵历马,摩拳擦掌,誓死要保卫这座他们祖先所建立的雄城! 正文 第一千一百三十一节 仁义(1) 五颜六色的粟米穗,沉甸甸的垂下来,随着秋风翻滚。 五百里居延,已成为一片粟海。 今年春天播下的粟米种子,现在已经接近成熟了。 整个居延,旋即投入到了为秋收准备的战争之中,再没有人有什么心思去关心什么大宛战争了。 哪怕是张越也是如此。 “各部都要投入到粟米的抢收和晾晒、入库工作之中,其他所有事情,都必须让步!”张越端坐于军营之中,对着他的部将们下令:“除了公田,各塞私田、民田的抢收之事,各部也需要尽力提供帮助、协作,不可让一粒粟米,烂在田中!” “诺!末将等谨受命!”诸将齐齐恭身领命,旋即次第而出,奔向各地。 整个居延汉塞,从此刻开始,全身心的投入到了这场名为秋收的战争之中。 哪怕是张越亲领的鹰扬旅也不例外! 没办法,这居延方圆五百里,水系密布,地形复杂,湖泊林立,沼泽遍野。 汉家于此垦田数十万亩,以供给居延汉家二十万军民。 张越接受后,重新规划居延垦田,以水淹十余万亩处于低洼、沼泽区的土地,又组织军民,开垦荒地二十万亩。 使居延之田,达到了骇人的将近万顷! 不过,居延环境特殊,气候特殊,条件特殊。 过去,居延农业,素来走的是粗耕粗放的路子。 什么精耕细作?根本没有这个概念。 倒不是不想,也不是没有这个能力,而是没有这个条件! 居延地广人稀,哪怕经过三十余年的发展,也不过二十万人口! 其中,大部分青壮,都入伍为军人。 在这个地方,在一开始,就是以商君的耕战思想建设起来的。 兵民一体,以战为耕,铸剑为犁,铸犁为剑!走的就是古典****的路子。 只是,人口稀少一直桎梏着居延的发展。 也就使得,居延之地,一直走粗耕粗放的路子。 种子播下去后,基本就是看天吃饭。 除草、翻土、捉虫这种事情,很少有人有时间和精力去做,至于施肥那就更是黑科技了。 所以,居延土地肥沃,水力资源丰富,但亩产却连河西四郡的穷乡僻壤都不如。 常年平均亩产不过两石,有时候甚至只得一石。 至于绝收这种事情,也常有发生。 但,自张越接手后,这个情况便一去不复返! 首先是大批先进农具引入,曲辕犁、耧车、水车以及各色铁器,纷纷通过商路来到居延,换走居延本地出产的毛纺、皮料、玉石。 这些工具的引进,使得居延农业开始具备了精耕细作的条件。 其后,随着汉匈协议达成,大批奴婢引进,令得居延的劳动力大大增加。 尤其是公田,现在基本都已经由西域引进的奴婢负责耕作,而汉人只需要充当监工,指导和督促他们劳作。 于是,翻土、捉虫、除草、施肥一条龙上马。 加之张越从空间培育的优良粟种潜力巨大,各项指标都远超旧日的粟种。 于是,自春播而至如今,整个居延的粟米田之中的粟米,都是长势良好,丰收有望。 及至如今,各地汇总的报告,都显示今岁居延粟米的产量将远超预期,极有可能创下一个有史以来最高的数据。 但随之而来的,却是一个巨大的问题。 因居延多雨,河流湖泊密集。 所以,秋收的时间是有限的。 往年数据显示,立秋之后,居延就可能陷入一段连绵的阴雨天气。 所以,若不能赶在秋雨之前,将收获归仓,那么一岁辛苦可能都会付之东流。 故而,在粟米将熟之时的如今,张越自也就再顾不得什么大宛匈奴乌孙了。 走出军营,张越立刻就率部,前往居延各地巡视。 自黑城塞向南,一路看去,偌大的居延,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军营。 汉军将士纷纷卸甲,投入各烽燧、塞堡之间的粟田,而百姓妇孺,则在家里、城中,搭建谷仓,清理旷野,平整土地,以做晾晒场。 数以万计的奴婢,则在军队的监督下,拓宽路面,修葺桥梁、道路。 而居延近万顷粟田,粟苗壮硕,粟穗饱满。 随便从田中,掰下一穗,放在手里轻轻一捻,黑色、黄色、白色的粟米粒便盈满手心。 “起码有四石吧……”张越掂量了一下手里的粟粒,心里已有数。 若居延今秋亩产平均能接近这个数字…… 那么,仅仅是所产粟米怕就可以收获两三百万石! 扣除掉基本的口粮与奴婢所食后,还能结余百万石左右。 而且,居延如今,还不止农业有产出。 畜牧业也发展的不错! 原本,居延在李广利时代,便已有规模的畜牧业了。 居延的塞堡之外,广袤的近塞草原里,放牧着十余万头牛羊以及数万匹马。 张越接手后,通过贸易,从西域、匈奴、乌孙购入大批牲畜。 又自李广利手里接下了其从西域所掳的三十余万牲畜。 由之,居延牲畜数量亦逼近百万之数,光是奶酪湩乳之类的产品,每月能有两三千石之多。 而负责放牧这庞大牲畜的,照样是奴婢。 只不过,这些奴婢不是外购,而是历次汉军所俘的匈奴人以及河西属国部族所献,来为天子服务的马奴。 他们说是奴婢,实则地位高于奴婢,相当于雇工。 不止有钱拿,还有生产资料。 张越更许他们可以从每岁繁育的牲畜里,取三分之一,为其私产。 所以,这些人的积极性,远高于张越自西域匈奴、乌孙所引进的奴婢。 而农业与畜牧,两产并举,毫不夸张的说,只要过了今年,居延就可以自给自足,除非必要,否则不需要中枢大量转输钱粮了。 “将军!将军!”忽然,远远的,有一骑疾驰而来,飞奔到张越跟前,就翻身下马,拜道:“将军,左官渠的奴婢反了!” 张越听着,眉头皱起,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左官渠,他知道,乃是距此数十里外,属于甲渠候塞的一条外延边墙,因其边墙之内,有当年路博德所修的左官渠而名之。 其地不算大,大约只有两三千人,属于比较偏僻的地方。 但,当地的奴婢数量却是不少。 起码有个三五千人! 因为,在当地,有一个石炭山,张越便命人在那,建了一个石炭矿,采掘石炭以供给居延各塞燃料。 却不想,这些人居然在这个时候反了! 这个事情,让张越非常敏感! 概因如今,居延之中,有着从乌孙、匈奴、西域诸国引进的奴婢将近七万之众! 而造反这种事情,和瘟疫一般是有传染性的。 常常一地反,便会出现连锁反应,形成造反浪潮。 若这居延七万奴婢皆反,恐怕要镇压下去,都得花费不少时间。 这极有可能耽误秋收,甚至造成极为恶劣的影响! 那骑士马上就和张越汇报了起来。 张越听着,眉头渐渐紧锁。 因为,从那骑士报告的情况来看,这事情恐怕比他想象的还要严重! 按其所言,左官渠的奴婢,早在数日前就反了。 他们在一个名叫‘塌科’的人的领导下,不知用了什么办法,在其所居的棚屋之中,藏匿了许多铁棍、铁锹。 然后趁着监督他们的汉军奉命前往左官渠为秋收准备之际,发动了夜袭,杀死留守的汉军,抢夺武器,然后迅速扑向左官渠。 而当地的汉军,全无防备,猝不及防之下,为其所败,连左官渠的塞堡为其所占领。 而那塌科夺取左官渠后,就打起了‘乞活’的旗号,率部从左官渠向甲渠候的主塞进攻。 沿途鼓噪声势,袭击村寨,解放奴婢。 不过两三日,叛军人数就达到了七八千之众。 “麻蛋!”张越听完,忍不住道:“斯巴达克斯起义的东方版?!” 这由不得他不去这样联想。 也由不得他不慎重! 毕竟,他可不想千百年后,历史书上自己变成一个黑脸大反派! 成为阻碍追求自由的敌人! 想到此处,张越立即下令:“速传我将令,命鹰扬旅左右校尉即刻归队,两日后必须来此,此乃将令也!” “再令,甲渠候各塞即刻进入战备,各塞各烽燧,立刻截断道路,封锁交通,不可令一奴逾越!” 随着他的命令,整个甲渠候及周围塞堡,立刻动员起来。 只用一天时间,汉军各塞便完成了封锁、阻截。 将叛军锁死在了左官渠及其周围五十里地区。 而到第三天,鹰扬旅左右校尉部三千精骑奉命抵达。 张越于是在甲渠候的塞堡下,检阅了这支骑兵,然后率其立刻对封锁圈内的叛军进攻。 叛军,都是些奴婢,哪有什么战斗力? 又被汉军封锁在狭小的区域之中,动腾不得,而鹰扬旅又乃是当世装备、训练和组织最强的骑兵。 在鹰扬旅的三千精骑面前,叛军就像面对草原猛兽雄狮的兔子一样,根本无力抵抗,转瞬之间,便被铁骑碾碎,仓皇撤向左官渠塞。 而张越岂会给他们机会? 挥动大军,一路衔尾追杀,不过半日功夫,便扫清了左官渠外的所有叛军。 又用了一个时辰,就轻而易举的攻入左官渠之中。 叛军于是彻底覆灭,首领塌科以下,皆斩杀降服。 而被俘汉家军民千余人,也被解救出来。 只是,仅此一战,整个左官渠及其周围十余村寨、上万亩粟田遭到了毁灭性破坏。 大量村舍房屋被毁,数百汉家移民遇难。 其生产生活财产,也受到了重大损失。 此外,调动大军,动员左右塞堡,亦大大影响了秋收。 这让张越气急不已。 但,在审讯了抓捕的叛军首领后,张越却陷入了沉思之中。 因为,从这些人的供述之中,张越得知了,他们造反前就已经知道造反必死! 因为他们不可能是汉军的对手! 他们造反,最多只能发泄、破坏,并葬送自己的性命。 除此之外,什么收获都没有。 然而,他们依然义无反顾,甚至那位名叫塌科的首领,还率部战至最后,为汉军铁骑践踏而死。 这种明知必死,却义无反顾的行为。 让张越震怖不已! “发如韭,剪复生,头如鸡,割复鸣,吏不必可畏,小民从来不可轻……”张越呢喃着这三国乱世之中的名言:“民不畏死何以死惧之?!” 他很清楚,这种事情,只要有了第一次,就一定会有第二次! 尤其是居延当前特殊的经济正治环境下,大量胡人奴婢的引入,必然导致反抗将不断存在,并一直延续。 正如后世所言——哪里有压迫,哪里便有反抗! 这是不分人种、民族、国家的通性! 纵然是向来被认为温顺的三哥,后世不也有游击队在抗争? 所以,现在摆在张越面前的,只有两条路。 一,加强监管,强化镇压,甚至给奴婢上枷锁、脚铐,将之当成消耗品,以快速消耗他们的生命、健康,让他们在居延活不过半年就劳累而死。 这样,这些奴婢就没有力气反抗,也不可能有反抗的组织出现。 只是…… 如此作为,且不说舆论反应和青史之上的评价。 便是良心上也很难过去! 毕竟,这样的行径,几乎等于反人类。 是比夷狄还夷狄的野蛮政策,诸夏君子那里能用? 且夫,始作俑者,其无后乎? 今天居延可以用这种反人类的政策来对付夷狄奴婢,明日子孙后代,未必不能将这些东西用在诸夏苗裔自己身上。 须知,帝国主义者的一个重要特征就是——内残外暴。 在资本家、地主、奴隶主面前,所有人都一律平等。 作为正治家,张越知道,凡事都应该有底线。 这底线不止是对外人的,也是对自己人的。 所以…… “只能给出路了……”张越叹息了一声。 没办法,想要长治久安,便不能一味的高压统治。 正如他所知的那般,一手诗书,一手大棒,才是真理。 当然了,妥协归妥协。 原则和底线,还是要把握好。 任何社会都有秩序,任何人都不能破坏秩序。 特别是这些人,只是汉家买回来的奴婢。 给出路,是诸夏仁义,给了出路还不听话,那就是自作孽不可活了。 正文 第一千零三十二节 仁义(2) 延和三年夏七月二十六,旧左官渠塞废墟。 张越站在已经被焚毁、破坏的塞墙上,俯视着已经被驱赶在墙下空地之中的千余被俘奴婢。 这些人,在汉军明晃晃的刀枪剑戟面前,瑟瑟发抖,战战兢兢,只有少数人昂首挺胸,用着充满仇恨的眼神看着周围的汉军与那塞墙上的汉家大将。 这些人,成分复杂。 有髡头披发的杂胡,也有黑发褐目的塞人,更有金发碧眼深眼窝的异族。 张越扫视着,心中凛然:“果然啊……奴婢之事,须得解决!” 因他知道,未来随之汉家对西域的经营,甚至对更远异域发起征服。 进入汉家边墙,为汉奴婢的异族夷狄,将会越来越多! 他们的数量,将随着时间推移,而呈几何数字上升。 十万、百万,甚至数百万夷狄奴婢,可能在未来,进入汉境。 若不予理会,不制定政策。 那么,可能最初能以残暴的统治与高压政策压制。 然而,一代人、两代人、三代人之后,这些今日引入的奴婢,将成为明子孙后代的定时炸弹! 旁的不说,后世米帝何等强大? 照样因黑奴问题差点栽跟头,即使勉强和解,无处不在的黑人犯罪与教育问题,依然成为米帝挥之不去的噩梦。 以至于发展到新世纪,矫枉过正,出现了黑命贵这种逆向思想。 “民如水,社稷如舟,水则载舟,水则覆舟……”张越轻声念着这孔子的名言,上前一步,面向着场中的俘虏们,清了清嗓子,然后道:“吾乃英候、鹰杨将军,兼领居延将军、令居将军,钦命持节假河西诸事张子重!” 此言一出,所以俘虏都抬起头来,死死的望着塞墙上的那位汉朝将军。 与此同时,负责看押、监视这些战俘的汉家将士持刀上前,一脚一个将这些人统统踹在地上,强行让他们跪下来。 几个不肯的,更是被一阵拳打脚踢后,为汉军将士踩在地上。 张越看着这个情况,一直等到汉军将局面控制住,情况稳定下来,现场不再嘈杂,才继续道:“尔等造反的缘故,吾已知之!” “下吏克扣,劳作烦苦,死伤者众……又暗无天日,邈无前途,而吏动辄刑罚,甚至以刑罚取乐……”张越面无表情的道:“种种感受,加诸于身,尔等乃反,确实情有可原!” 书云:抚我则后,虐我则仇,故独夫受洪唯作福,乃汝世仇! 于是,有天听自我民听,天视自我民视之语。 于诸夏而言,残暴统治、高压统治,乃至于那种让人只是想想都毛骨悚然的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统治方式,在诸夏文明的词典里只有一个形容词——独夫民贼! 对待这样的统治者,诸夏人只有一个方法——时日曷丧,予及汝皆亡! 哪怕同归于尽,也要干死这独夫民贼,拉他一起下地狱! 又推己及人,有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思想。 进而发展出儒家的仁与义。 仁义好不好,自是好的。 就像民猪一般,本身没错。 毕竟,一个讲仁义,哪怕是嘴上讲仁义的统治者,都比那种赤裸裸明晃晃的告诉别人——韭菜,让我割……你也配姓X一类的统治者要好得多。 就像后世的那句名言一般——最虚伪的仁义也比最好的残暴要强! 因前者要脸,后者连命都要! 虽然说,在大多数当代汉家贵族乃至于百姓眼里,夷狄不算人,充其量不过是两条腿走路的禽兽罢了。 死了就死了,犹如尘土,灭了就灭了,仿佛虫豸。 根本无伤大雅,从来无足轻重。 但张越知道,事情没有这么简单和轻松。 事实上,傲慢和骄傲,从来不是什么好事。 历史上,以汉之强,两汉数百年,却不能消化、同化匈奴、乌恒、鲜卑这种已经明显被打趴下的异族,更无法消化已经在事实为汉所统治的西域,甚至连那些本已经是汉家死忠的异族,譬如湟中月氏义从、乌恒义从,乃至于已经彻底汉化,农耕定居的西羌诸部,都未能消化。 反而变成了大汉帝国身体上的脓肿与疾病。 根子就在傲慢与骄傲上! 以张越所知,两汉数百年,对夷狄部族、西域属国、西南夷列国的各种跪舔,请求内附的唯一回答是——m,哪里来的夷狄?也敢高攀你汉朝爸爸?!滚蛋,诸夏不需要你们这些渣渣!想要我大汉户口本?劳资死了都不给你! 王莽更是玩过将所有夷狄王侯统统降级的降维打击,直接惹怒了匈奴、乌恒等族,扯起反旗。 而与之相比,春秋战国数百年,消化掉了从前诸夏的无数敌人。 包括曾为三代先王所忌惮的东夷南蛮淮夷犬戎以及其他大大小小,有姓名没姓名的异族。 作为穿越者,张越自知目前的情况是不对的。 因,诸夏民族在先王与先民们走下黄土高坡开始,就从来是以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兼容并蓄,从无到有,一点点将诸夏文明发展到现在的。 在诸夏的词典里,从来都是以文化,而非血统论夷夏。 他昨天晚上想了整整一晚上。 如今,终于下定了决心! 奴婢之事,必须有政策有制度有方案。 决不能留给子孙后代头疼! 要在一开始,就尽可能解决问题,而不是制造问题! 想着这些,张越就道:“吾将下令,自即日起,夷狄奴婢,也如汉人奴婢,受汉律所庇,为汉官所辖,不得随意鞭笞、加害,如有死亡之事,官府必须插手!” 此言一出,周围众人纷纷侧目,而塞墙之下的奴婢们则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因,这是他们梦寐以求的事情! 汉人,根本没有把他们当人看过! 特别是那些在煤矿里挖坑的人,地位连牛马都不如,至少牛马疲惫,汉人会让它们休息,甚至给它们吃上好的草料,而他们……得到的从来只有鞭笞与责骂。 在这边墙之下,他们的地位,只是工具而已。 且是一种可以被消耗的廉价工具! 无论是刮风下雨还是酷暑暴晒,他们都必须完成繁重的任务! 哪怕受伤,也要继续在皮鞭下劳作,除了死亡之外,没有可以拯救他们的选择。 无数人在绝望中自杀,而幸存者在绝望中等死。 正是如此,有人振臂一呼,立刻群起响应。 即使他们人人皆知,造反是死路一条! “将军……” “主人……” 一时间无数奴婢跪在地上,抽泣着磕头。 “尔等莫谢……”张越却是冷着脸,道:“尔等造反,破坏屋舍,烧毁城塞,杀掠百姓,皆罪无可赦!” “纵然尔等造反乃是系出有因!” “然法如是哉!” 张越抬起头来,道:“皆当坐死!” 他自是不可能圣母,更不可能宽恕这些造反者! 恰恰相反! 这些人必须死! 死了,尸体与首级,也不会放过! 如此,方能震慑后来者,如此才能严肃法律,清明纲纪! 不然将来夷狄奴婢造反,甚至为反而反的事情将层出不穷! 张越抽出腰间剑,断然下令:“以吾之命,二三子,将反贼全数明正典刑,枭首示众!” ………………………… 延和三年夏,居延夷狄奴反,英候亲将兵平之,乃聚反者于塞下,告曰:汝等之反因,吾知之矣,系出有因,情有可原,奈何汉律威严,不能因吾一人而失,请借公等首级,以正汉法!于是尽诛所反者,传其首于各塞。 俄而,英候上书天子,表曰:臣闻先王治政,泽及远方,圣王在位,润及山川,故有凤鸟来仪,河洛出图,于是画衣服而民不犯。今陛下临朝,泽被苍生,德及四海,鸟兽亦受陛下之德,况夷狄乎? 臣昧死请奏,愿陛下嘉大德于四海,许夷狄之人,亦受汉律之庇。 天子闻书,下御史。 御史大夫对曰:臣闻礼曰: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今陛下临天下,四海夷狄皆以陛下为君父,君父之泽,岂避夷狄? 是时,丞相澎候在侧,观其书,进曰:臣闻诗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陛下兼有天下,当以汤武故事,泽及鸟兽。 上乃曰可,制下有司曰:英候鹰杨将军毅请以朕制天下,鸟兽山川亦受朕泽,岂避夷狄?求以汉律兼用夷狄,许之,令县道有司布告天下——夷狄之人,亦汉律之制也。 《汉书。刑法志。夷狄第二》 对于所有国家而言,汉延和三年,既汉元一百零一年夏天的那个政策的出台,就像是噩梦一样的恐怖事物,因从那一天开始,汉帝国在法律和制度上确定了其长臂管辖政策的基础。 自那以后,汉帝国动辄以其国内法而管辖、干涉其他国家内政外交经济。 自那以后,汉帝国就动辄将自己的价值观、人生观与道德观加诸其他国家、民族。 这造成了我们的文化与文明的衰落。 甚至让我们现在已经都忘记了,到底那些是汉帝国强加给我们的?而那些又是我们民族国家自有的?——《世界帝国的兴起与发展》卷二十一,第十三页,荷尔斯泰因。Z。路德维希,汉元1023年著。 正文 第一千一百三十三节 丰收 叛乱迅速平息,参与者全数被捕后斩杀,首级传于诸塞,作为威慑。 而在同时,张越也着手调整居延的奴婢政策。 首先,自是宣布夷狄奴婢,也如汉奴婢一般,受汉律所制。 任意加害、虐待、苛待,需要受汉律惩罚。 这等于是将居延境内的夷狄奴婢的地位待遇,从过去的禽兽,提升到人。 虽然地位依旧很低,但至少有了起码的人权和保障。 此外,张越有鉴于此番夷狄奴婢造反,是因其中有强人,取得他人信任,串联后做出来的事情。 于是,他下令给夷狄奴婢开一条上升通道。 建立了一套奴婢功绩制度,将奴婢们分为三个等级。 最初,所有人皆为下奴,若工作勤勉,一岁无失无过,下奴则升为中奴。 中奴开始,有一定人身自由,甚至可以拥有个人财产,还能分得一部分劳作酬劳,此外,还拥有监督、管理其他奴婢的权力,相当于汉家官府里的吏。 中奴若表现出色,成绩斐然,两年后或者有重大贡献,可以升为上奴。 上奴除了依然拥有奴籍,并继续留存在奴婢群体之中以外,与汉家平民在权力、地位上已无差别。 他们拥有完整的人身自由和财产权力,并且官府将发给他们和汉家平民一样的身份竹符,只是颜色不同,一般为青色。 竹符之上,写有他们的名字、住址、年龄、身高、样貌。 同时,他们可以申请由官府赐名,改易汉姓。 甚至可以自由嫁娶,不受奴籍所限。 他们类似汉家在奴婢群体里的官员,日常负责协助汉家官府管理、支配和监督奴婢群体,沟通中奴、下奴阶级。 上奴只需勤勉工作,无重大过失,三年后就可以申请加入汉籍,将其竹符从青色换成汉家平民的绛色。 他们将获得汉律所规定的平民爵位—公士。 可以从官府处获得五十亩土地以及相应的屋舍、种子、耕具。 并可以申请,将其为奴时期所合法获得的财产、子女、妻妾一并专为汉籍。 这套体系,是张越深思已久所得。 乃是以分化瓦解,各个击破为要。 更是一种将夷狄奴婢群体里的英雄豪杰为我所用的政策。 这一招釜底抽薪,深得以夷制夷的要略。 乃是张越研究和参考了后世米帝的移民政策后改良而得。 本质上,依旧是以剥削、压榨从匈奴、乌孙手里购来的夷狄奴婢,在事实上依旧是轻视、蔑视这些人的政策。 然而一经推出,立刻受到了所有夷狄奴婢的欢迎。 无数人泪流满面,感激涕零。 工作起来再无怨言,做起事来更是勤勤恳恳,人人争相表现。 没办法,这世界就是如此现实。 大多数普罗大众,甚至所谓的英雄豪杰,亦不过是功名利禄面前的舔狗而已。 一点点蝇头小利和统治者偶尔表现出来的仁慈,就足以让大多数人感激涕零,忠心不已。 所以,古人方能二桃杀三士。 于是,居延气氛迅速转好。 叛乱带来的影响,转瞬之间,消失的无影无踪。 夷狄奴婢们争相表现,所有工作推进起来,毫不费力。 张越趁机,从数万奴婢群体里,选择几个典型,将他们立为榜样,破格提拔为上奴,又批准了下面官吏上报的百余名表现出色的中奴人选。 于是,奴婢工作热情瞬间高涨。 人人奋勇争先,甚至将汉家的事情当成自己的事情。 在这熙熙攘攘之中,居延的粟田,终于到了收获之时。 延和三年,夏七月二十八日下午,黑城塞外官田之中,张越带着居延主要官员、将领,站在粟米田旁,看着数十名奴婢,恭身在田野之中。 镰刀挥的飞快,高大的粟杆纷纷倒下,然后收拢在一起,集中到一个类似木框的器物之前,由人捶打、脱粒。 这官田面积不大,也就三十五亩,又有数十奴婢同时收割,故而收割速度极快,不过两刻钟便基本收获完毕。 又过了半个时辰,连脱粒工作也基本完成。 立刻便有人取来秤砣,开始称重,张越带着官员们,静候在旁。 一个个数据,很快出笼。 “三百二十一斤……” “二百七十八斤……” “四百零一斤……” 一个个官吏高声报告着他们所称得的数据,而在张越跟前,一个年轻文官执笔记录着。 最终所有数字加在一起,三十五亩粟田,总计收获了两万两千四百余汉斤的粟米。 当然,目前还未晾晒、去皮,只能算是毛重。 即使如此,这个数字也依旧震撼人心! 因为平均下来,每亩粟田达到了六百四十汉斤左右的水平! 汉制一石约为百二十斤,换算下来,亩产已经超过了五石余。 这个记录是前所未有的! 甚至可以称得上神迹! 纵使晾晒、去杂除灰后,平均亩产恐怕也能有三四石。 而从前河西地区,亩产最高也不过两石半。 至于居延,亩产一石更是常事,能产两石已属难得! 所有人皆是欢喜鼓舞,兴奋不已的看着张越,然后屈身下拜:“君候治牧之术,天下无双,某等拜服!” 张越自知他们的潜台词,笑着道:“公等暂且稍安勿躁,待各地亩产之数上报吾再呈秉天子,为公等请功!” 众人听着欢喜不已,脸上的笑容与喜悦更是溢于言表。 没办法,这是天大的功劳! 哪怕大头都将是眼前这位鹰杨将军的。 可就算是漏下来的那些,也足够在场多数人升官进爵了。 而没几天,居延各地的粟米田就纷纷收获完成,并称重记录,然后进入晾晒阶段。 各种数据纷纷涌向黑城塞,报喜的使者官员,在道路上络绎不绝。 而居延军民,更是笑的合不拢嘴。 哪怕是夷狄奴婢,也跟着开心起来,因为他们知道,这样的好事出现了,汉朝官府必然有奖! 而在居延都尉官署,汇总起来的数据,让张越看着都是喜笑颜开。 居延五百里汉疆,辟有垦田接近万顷。 扣除掉菜地、只适合种植豆子的盐碱地以及官府圈起来用于种植棉花、桑麻、苜蓿草的经济、战略用地外,余下用于种植粟米的土地接近八十万亩。 八十万亩粟米田,亩产最低也达到了三石,最高的甚至突破了六石,平均下来,差不多有四石左右的亩产。 总产量超过了三百二十万石! 哪怕是晾晒后,至少也可以入库两百七十万石左右的粟米。 如今,居延军民加上奴婢,总人口大约三十万左右。 即使全部用青壮代替,以汉家青壮每月口粮一石的标准,如此多的粮食,也足够居延军民一岁之食! 换而言之,从此刻开始,居延实现了口粮自给自足! 而在往年,居延每岁需要从并州各郡甚至关中转输粮食一百万石以上,才能满足居延的基本需求。 而这一百万石粮食转输的成本,常常倍于此数。 更需要发动至少二十万以上的民夫来从事转运。 于是,大司农的盐铁收入,有起码一半是砸在了维系居延汉军的军事存在之上。 现在,居延汉军口粮可以自给自足了。 大司农的这部分收入,就获得了解放。 它们可以投入到如今太子据在雒阳的治河都护府之中。 由此产生的联动效应,无人能知。 于是,张越踌躇满志,对明岁充满了期待。 ………………………… 在居延粟米田收获后没几天,湟水河畔,连绵不绝的庄园之中,数不清的粟米也到了收获之日。 来自长安的贵族、勋贵、富商子弟们,带着他们的狗腿子,站在粟田之中,满身心都是欢喜。 “我家今岁辟田三万亩,起码可以收获十万石粟米,价值在数千万以上!”霍禹手舞足蹈着:“今冬我欲再辟田五万亩!” “只是,这奴婢数量有些稀缺啊……”他转身看着身旁的一个戴着毡帽的羌人贵族,问道:“今年冬天之前,能不能再送两千氐人奴婢来此?” “若是可以,我愿以一壮奴许粟米三石,盐十斤的价格易之!” 那羌人贵族听着,当即就拍着胸膛保证:“大人放心,我牢姐羌就算是钻进山峡之中,也定在入冬前将大人所需的奴婢送来!” 过去的这差不多八个月,湟水之中的汉家贵族勋臣富商子弟们,充分发挥了他们手里的五铢钱与商品的威力,将那西海之中的羌人部族,充为自己的打手、狗腿子。 一方面,叫他们弹压奴婢,充足监工。 另一方面,则挑动他们内斗,或者唆使他们去进攻金城、武都地区的氐人部族,以此获取廉价的奴婢来源。 数月之间,起码有五万以上氐人为其等所掳。 整个金城、武都地区,氐人纷纷遁入山峡,以躲避羌人的追捕。 可惜,这并没有多大用处,在利益驱使下,羌人们深入山陵峡谷,到处追捕氐人。 甚至自相残杀,以抓捕奴婢。 于是,各大羌种回头一看,发现经此一遭,自身生存状况大大好转,生存空间和资源也变多了。 特别是在贸易之中,他们得到了大量粮食、盐铁、药材、布帛。 又在给汉人充当监工、打手之时,学会了耕作技术。 如今,西海之上,已经有羌人部族开始开垦土地,种植粟麦。 但他们也明白,这种事情是不能长久的。 终究,氐人和他种羌人会有被抓绝的一天,终究汉人贵族们可能会得到新的奴婢供应渠道,终究那位鹰杨将军随时可能回来,调整政策。 所以,他们清楚,想要持续发展,养活子孙。 抓住目前的有利时机,抱紧一条大腿,才是正道。 牢姐羌就将赌注下在霍禹身上。 以寄希望于,给霍氏当狗,换得一条出路。 然而,在霍禹眼中,无论是羌人还是氐人,其实都是一视同仁。 夷狄嘛…… 无论是打手,还是奴婢,皆禽兽罢了。 错非要利用他们,霍禹甚至不愿与之说话,更别提接触了。 所以,羌人贵族们处心积虑,费尽心机的献媚,在他面前几乎就像给瞎子表演舞蹈的舞娘一样,纯粹做了无用功。 故而,霍禹只是轻轻点了点头,道:“如此最好!” 那贵族听着,多少有些失望,但不敢表达出来,只好低头一拜,心中却不免有了些怨气。 就在此时,一个令居官吏,驱车而来,远远的对着霍禹喊道:“霍公子,鹰杨将军训令!” 霍禹听着,想起了乃父的嘱托,连忙换上一副敬重的神色,迎上前去,问道:“将军有何训令?” 那官员近上前来,取出一份公文,交给霍禹,道:“将军有令:河西奴婢,皆如汉律,此将军之书,请公子过目!” 霍禹接过来,看了一遍,脸上神色多少有些舒服。 没办法,他如今是正儿八经的奴隶主了。 在这河湟的霍家庄园领地内,他就是土皇帝一般的存在。 羌人、氐人奴婢,想打就打,想杀就杀。 但,现在那位鹰杨将军的训令却给他将来的作为上了一道枷锁。 更不提其要求的三级奴婢制度,等于打断了他无条件压榨和剥削奴婢们的可能。 然而…… 霍禹深深吸了一口气,他知道,自己是不可能拒绝的,甚至连阳奉阴违也办不到。 原因很简单,若鹰杨将军没有这个训令和政策也就罢了。 如今既然有了,那么他若敢不遵循。 就可能被其他人抓住把柄,进而将他逐出河湟这块宝地。 要知道,在过去数月,随着河湟开发成果渐渐显现出来,各方利益争斗也越发激烈! 没办法,此地庄园,涉及每年数千万的利润。 这财帛动人心啊,所以各种阴谋诡计、明争暗斗,层出不穷。 要不是那位鹰杨将军震慑,恐怕各家早就打起来了。 霍禹很清楚,他若敢不照搬,一旦被隔壁某人拿到把柄,然后在长安制造舆论,鼓噪起来,恐怕就是他父亲也保不住他! 汉家士林,在前年之后,废奴之声,就越发高涨。 今年,太学祭酒董越甚至援引孔子‘始作俑者,其无后乎’的言论,大大鞭笞了一番天下地主豪强。 乃父霍光更趁机蹭了一波热度,表达了对废奴、抑奴的支持。 于是,霍禹深深吸了一口气,对来者拜道:“将军训令,怀仁握德,实君子之为也,禹不才,愿附骥尾!” 正文 第一千一百三十四节 人心(1) 到了八月,长安的气候越发炎热。 但,人心也同样炙热起来。 因为,麦子熟了! 去岁新丰丰收后,新丰麦种贵重一时,关中富商贵族之家,纷纷争相抢购。 九卿有司亦纷纷下场争抢。 如今,新麦既熟,无数人自是争相翘首,等待着各地亩产数据的回报。 不过,很显然这又是一次大丰收无疑了! 大司农桑弘羊,如今已经乐得嘴角都要翘起来了。 以至于其连上朝,都有些轻飘飘的样子。 “桑公……”刚入宫门,桑弘羊迎面就遇到了自己如今在朝堂上的盟友太仆上官桀,上官桀近前一步,作揖道:“桑公可是有喜事?” 桑弘羊微微抚须,笑道:“关中丰年岁登,天下升平,为人臣子,焉能不喜?” 上官桀也是跟着笑起来:“此桑公之功也,陛下必有重赏!” 桑弘羊闻之,没有和往常一样谦虚的推辞,只是默不作声。 倒不是他膨胀了。 而是,这功劳他不能谦虚,更不能推辞! 如今朝局看似平静,实则诡异无比。 自贰师将军归朝,天子拜之为卫将军授光禄大夫,实际是荣养了起来。 由之,贰师系在短短数月之中,近乎分崩瓦解。 除了少数死忠外,余者尽皆做鸟兽散,各自寻找出路去了。 到得如今,至少在军事方面,贰师系已经是完蛋了。 然而,诡异的是,丞相澎候刘屈氂的相位,却坐得相当牢靠。 御史弹劾、贵人讽谏,天子闻之都是笑而不语。 甚至上个月刘屈氂六十三岁寿诞,天子钦赐御剑一柄,更手书‘国家柱石’四字以贺。 更诡异的还是那位如今已经基本被架空的卫将军光禄大夫了。 天子居然让小皇子刘弗陵以其为师! 由之朝局向着所有人都不可预知的方向发展。 让人不得不怀疑,那位卫将军,是不是还有起复的机会?! 在这样的局势下,哪怕素来内敛的桑弘羊,也不得不找一切机会刷脸,找一切办法表功。 因为,他若不刷脸不表功,那么就可能会被边缘化,甚至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上官桀不知道想起了什么,轻叹了一声,道:“桑公知否,前日有河西使者入宫……” “张鹰扬又有何事?”桑弘羊微微一楞,问道:“可是匈奴又有变故?” “非也!”上官桀道:“居延粟田大丰,亩产几近五石!”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犹如平地惊雷,让桑弘羊竟毛骨悚然,只觉站立不安。 便听上官桀道:“此外,令居都尉领护羌校尉事韩增亦表奏天子曰,湟水丰收,已是定数,预计亩产将不低于三石……” 桑弘羊听着眼睛猛然瞪起来,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良久道:“圣人用心,如渊如狱,为人臣子,唯谨奉诏罢了!” 居延亩产五石不稀奇,因坐镇居延的乃是创造了亩产七石奇迹的张子重。 稀奇的是,天子却引而不发,没有和往常一般立刻宣告天下。 以至于他这位大司农,还需要从与宫中关系密切的太仆嘴里听说此事。 而这意味着什么? 再联想到,天子今年的一系列人事安排与政策制定。 答案已是呼之欲出了。 “太仆以为,张鹰扬可愿回朝理政?”桑弘羊勉强安定了心神,低声问道。 当今天子,今年春秋已然六十六载! 已是汉家诸帝之中享寿最久之君,孔子说六十花甲,七十古稀。 今天子以近古稀之年,哪怕其如今身体情况不错,但恐怕也不得不为身后事做安排。 尤其是这位陛下一直担忧太子据,怕其百年之后,太子朝令夕改,于是便立太孙以制衡。 但这远远是不够的。 朝堂之上,必须有一位能够镇得住场子的人,且能够为了当今天子而不惜挑战君权的大臣来充当中流砥柱。 舍张子重,更有其谁? 但张子重功高,为制衡其,于是卫将军、丞相澎候得以保留。 更为避免其一家独大,天子于是在今年开始一系列人事安排。 拜霍光为水衡都尉领卫尉事,以尚书令张安世为御史中丞,拜侍中赵充国为奉车都尉,又拜宗室敬候刘佩为驸马都尉…… 从前,桑弘羊没有联想的这么多,但现在,他将这一系列事情联系在一起,便知道这是天子在为将来张子重入朝辅政扫清障碍。 现在,唯一的问题,只有一个——那位鹰杨将军愿意回朝总领内外大政吗? 而他一旦回归,这长安内外,三公九卿,有一个算一个,做好了给鹰杨将军当洗脚婢的准备了没有? 上官桀吞了吞口水,看着桑弘羊,苦笑一声,道:“此岂你我所可以揣测的?” 但在内心之中,上官桀知道,那位鹰杨将军,几乎是一定会回来的。 毕竟,河西风沙那么大,西域条件那么苦。 四周又尽为夷狄膻腥之辈,张子重为公羊学派领袖,士人楷模,岂会在那种地方多待? 刷够军功与名望,差不多就得回来了。 对士子而言,帅师伐国,何如口画天下之政,立万世不移之法有趣呢? 而一旦其归朝…… 以其威势,以其人望,以其战功、政绩。 满朝文武,无人能有资格与之抗衡。 届时,他就将是周公一般的人物,三公九卿都只能唯其马首是瞻。 上官桀也好,桑弘羊也罢。 可都不想看到那一天,也不愿意看到那一天! 这天下,眼看着就要步入那三代一般的盛世,当年秦人刻在官署地砖上的铭文曰:海内皆臣,岁登成熟,道毋饥人,践此万岁,而现在,正一点一滴的慢慢出现于汉家。 粟麦亩产高涨,四夷宾服,东南治河也是如火如荼。 此等盛世,无论是谁,只要站在舞台上,便足可受万世祭祀。 倘若能站在中央,那么,就是当代的周公、傅说、管仲。 是有机会生为名臣,死而为神,甚至配享社稷,与国同休的。 故而,长安诸公,现在有一个算一个。 无论曾经与那张子重是友是敌,关系远近亲疏,都是不肯让其回来的。 他回来,等于所有人都沦为配角甚至是史书上的‘诸臣’。 便如当初,周武王自诩‘予有乱臣十人’,然而,大家就记得姜太公与周公。 带着这沉重的心情,桑弘羊与上官桀相对而视,想要说点什么,话都嘴巴却如鲠在喉一般,难受的紧,一个字也吐不出口。 直到一个熟悉的人影,进入他们的视线。 “霍令君……”桑弘羊与上官桀对来者微微拱手。 “桑令君、上官公……”霍光微微笑着,还了一礼,近上前来,好奇的问道:“两位明公何故如此心事重重?” “劳令君挂记,无甚大事!”桑弘羊敷衍着回答,然后问道:“却不知令君此来有何赐教?” “岂敢在两位明公面前言教?”霍光拱手道:“只是,吾与明公久未相聚,甚为想念,若两位明公不弃,本月癸卯,光于寒舍略备薄酒,扫榻相待……” 桑弘羊与上官桀对视了一眼。 他们自知,自从卫将军李广利折戟西域,他们与霍光之间的盟友关系便走到了尽头。 随着,双方爆发了无数摩擦与纠葛。 这主要是因为,霍光想要入局,于是屡屡举荐他的故旧、亲朋,更试图挤压上官桀与桑弘羊的权力。 由之这数月来,他们和霍光见面都只是点头一笑,相视而过。 然而现在霍光却主动递出橄榄枝。 此乃高帝召韩信,所图者项羽而已! 心中念头一闪,桑弘羊问道:“未知令君除请我等,还有何人?” 霍光轻笑了一声,道:“执金吾、御史中丞、大鸿胪与太常卿皆已应允!” 桑弘羊与上官桀闻之,立刻拜道:“固所愿尔,不敢劳令君之请!” 霍光闻言,笑着点点头,然后越过两人,走向前方。 而桑弘羊与上官桀目送着霍光远去,内心皆是震撼无比。 因为,这不得不让他们想起当初他们与霍光抱团的目的——为了对抗彼时如日中天,不可一世的公孙贺父子及李广利集团。 现在,旧日的联盟,再次要吹响集结的号角。 剑锋所指,已不言自喻! 只是…… 在数年之前,那位如今需要霍光亲自串联,连同朝中九卿、三公共同制衡、抗衡的对象,还只是一个小虾米,一个在他们眼中需要帮助、提携的小兄弟。 不过三载,当初的小兄弟,就已经成为昔日大哥眼中的大魔王。 其人远在河西,连影子都没有看到,只是一些线索和迹象,就吓得大家需要抱团取暖,才有可能制衡一二。 造化之妙,机遇之变,未有奇如此者! …………………………………… 建章宫中,老迈的天子刚刚饮完宦官献来的冰镇燕窝汤。 他舒服的伸了一个懒腰,然后挥手叫来侍立在殿中的谒者令郭穰,问道:“郭令吏,朕让令吏去做的事情,做的怎么样了?” “回禀陛下,奴婢按照您的吩咐,已经将您的意思,暗示给了诸位明公……”郭穰叩首拜道:“只是,诸位明公会如何去做,这就是奴婢所不能知晓的事情了……” “继续盯住这个事情!”天子轻声道:“他们的动静,随时报告给朕知晓!” “诺!”郭穰再躬身叩首,便屈身退到一旁。 “陛下……”这时,一个宦官走进来,拜道:“太孙殿下受命入觐,如今在殿外候命!” “传!”天子立刻露出笑容,高兴的道。 片刻后,大汉太孙刘进,便亦步亦趋,来到天子面前,躬身参拜:“孙臣进,恭问皇祖父大人安!” “朕躬安!”天子道:“太孙起来吧!” “孙臣谢大人!”刘进连忙起身:“未知大人唤孙臣来,可有训示?” “朕便不能只是想与太孙说说话?”天子笑着打趣。 “孙臣……”刘进一时有些语塞。 天子见了,也就不再逗他,对其问道:“太孙可知道,张子重,又给太孙找了个妃嫔?” “啊……”刘进目瞪口呆,随即认命了一般,问道:“未知是哪国公主?” 没办法,在之前,这位大汉太孙已经被自己那位大臣塞了二三十个各族女子进了后宫,其更踹动着刘进,多娶各国妃嫔,美其名为‘殿下身系天下,为天下之重,安能不广纳妃嫔,绵延子孙,福泽社稷?’,更将迎娶异族夷狄女子,上升到了关乎天下社稷百姓的高度,让刘进就算想拒绝都拒绝不了,只好捏着鼻子收下了那些形形色色的各族女子。 “乌孙公主!”天子笑着道:“朕已然同意了,将遣宗正往乌孙一行,为太孙迎娶公主!” “太孙可知,那乌孙此番,可是准备了许多嫁妆啊!”天子笑着道:“连大宛之地,乌孙人都欲以为公主嫁妆!” 刘进恭身道:“大人,孙臣以为,这恐怕是乌孙人的障眼法吧?” 天子闻言,赞道:“太孙说的没错,确实只是一个障眼法……但……在朕面前,乌孙人的伎俩,安能奏效,进儿就做好准备,将来从诸子之中选一人往大宛为王吧!” “唯!”刘进恭身。 将来,自宗室甚至是皇室之中,择以贤良、有力之士,封于西域甚至异域万里之外,这是刘进与张越、天子商议过多次,并取得了共识的事情。 宗周以为天下先,所以封侯八百,于是方有今日。 汉室刘姓安能落于人后? “此外,朕叫你来,乃是打算叫你来看一场好戏的……”天子将大宛的事情放到一边,拉上刘进的手,走到殿中内室。 这里,已经被人重新装饰过一遍,布局也重新调整了一次。 刘进一进其中,便瞪大了眼睛。 因为,他看到了,这内室墙壁上,挂满了各种小纸条。 而在这些纸条之侧,钉着竹符,竹符上,写着一个个人名。 大司农桑弘羊、太仆上官桀、执金吾韩说、太常卿商丘成…… 长安城中,三公九卿,有一个算一个,大名皆列其上。 刘进见着不明所以,看向天子,问道:“大人……这是……” “进儿……”天子拉着自己的孙子的手,走到被烛光照亮的地方,指着那些墙壁上的纸条,道:“朕今日叫你来,是要教你怎么驭下,如何用人的……” 正文 第一千一百三十五节 人心(2) 刘进走到墙壁前,凝视着那墙壁上密密麻麻的纸条,一张张看下来。 越看这位太孙就越是心悸。 “四月已亥,奉车都尉(霍光)与会执金吾说,对曰:明公世为汉臣,修德百年,名高海内,若一日宫车晏驾,舍明公其谁可以佐新君定天下?说闻之,不语而笑,乃携手入室,抵足而眠!” “五月辛卯,太常商丘成受天子命,使于雒阳,见太子,时故太子太傅德为治河都护从事,与丘成会于雒阳宫阙之北,德前而问之:明公为太常,佐天子而辅社稷,今天下攘攘,明公何故一语不发?丘成叹而谢曰:老太傅焉知吾不发一语?天子独断,大政悉决于内廷,早非一日之事,吾见而退之,以保其身罢了……德乃前曰:太子贤惠,心怀天下,假有明公之辅,未尝不能扭转乾坤,改易恶政,推行仁政,以正天下……” “七月卫将军亲登丞相澎候宅与宴,席中,丞相私语卫将军曰:吾闻皇子弗陵,既惠且聪,有周公之姿,将军为皇子师,亲观其质,未知然否?卫将军不语,及宴散,退入内院,方曰:自古王者受命,建功立业,必有祯祥,皇子弗陵,亲天子之子,既贵且尊,敏而好学,其之生,光耀内庭,有鸟飞于枝,龙蛇之起于陆也,若使泰伯在,必以让天下!” ………… 一条条看下来,刘进只觉心惊胆战,毛骨悚然。 因,这些纸条,涵盖朝野内外,甚至涉及了许多在野名士,致仕勋臣。 可以这么说,长安城内有名有姓的两千石以上的达官贵戚,有一个算一个,统统能在这墙壁上找到他们的名字或者发现他们的名字出现在某位大人物的纸条上。 而将这些纸条看了一遍后,刘进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天下皆逆臣也! 这文武百官,有一个算一个,都是乱臣贼子! 不是在私底下诽谤君父,非议国策,就是悄咪咪的想着假借国家政策,以私个人之利。 很多人的嘴脸,更是丑恶到让刘进作呕。 天子却是神色如常,轻松的坐在塌上,看着自己的孙子,问道:“太孙有何想法?” 刘进闻言,上前拜道:“孙臣愚钝,不知大人之意?” 天子听着,呵呵的笑了笑,对刘进招了招手,道:“太孙近前来……” 刘进于是趋步向前,来到天子榻前,跪侍在下。 天子则是从榻中的坐垫下,摸摸索索,然后取出一本一小册子,递给刘进,道:“太孙先看看这个……” “这是朕命少府自石渠阁之中密档抄录出来的历代先帝秘闻……” 刘进闻言,脱帽而拜,然后郑重的接过那本小册子,拿在手里,小心翼翼的翻开,借着烛光看了起来,这一看,刘进的眼睛都瞪了出来,因为,这册子上记录的事情,实在是……太过震撼! 让刘进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因这册上所载的诸般故事,几乎将那些他曾经敬仰和孺慕的名臣大将的皮给拔了个干干净净。 若其所言是真,那么…… 而天子却是看着刘进的神色悠悠的躺在软塌上,道:“朕与太孙讲些故事罢……” “当初,朕受先帝遗命,以奉宗庙……”他缓缓的说着:“时丞相魏其候窦婴、太尉武安侯田蚡为三公,御史大夫赵绾、郎中令王臧为左右辅政大臣,与劝于朕,行以新政,奋发图强,中兴汉室……” “然……魏其候故君子,君子所以能欺之以方,而武安侯固小人,是小人固唯利益之事,赵绾、王臧,书生而已,空有抱负,却无践行之力……” “由之,新政废止,群臣下狱,新政废十之八九,独武安侯所议之诸策能留……” 天子说到这里,看向刘进,问道:“太孙可知何故?” 刘进茫然的摇摇头。 天子笑道:“朕初也未能明了,及后稍长,方知其因!” “是因武安侯小人,小人图利,其所议之策,皆利也,长安贵人大臣,贪其利而保之而已!” “而魏其候固君子,君子之议在于义,义之害者,贵戚之利也,故其即便太后之侄,其议亦不能留,固其废也!” 刘进听到这里,还是不懂,他疑惑的看着自己的祖父,问道:“大人所要小子明白的是?” “人心!”天子起身,掌起一盏宫灯,拉着刘进,走到墙壁前,指着那些纸条问道:“太孙请看,此之上者诸公,可为天下贤能?国家栋梁?!” 刘进先是点点头,然后又摇摇头,最终低头道:“请大人恕小子愚钝,不能辨其贤愚忠奸!” 这上面的许多人,可都是平素里舆论风评不错的清贵士人,君子贵戚。 但他们私下的作为,从纸条上所述来看,几乎全是乱臣贼子! 天子听着,呵呵一笑,再次问道:“朕问太孙,李斯、赵高何人也?” 刘进斩钉截铁的答道:“奸贼罪臣也!” “嘿!”天子哈哈大笑,道:“进儿嘴里的奸贼罪臣,于始皇帝之时,却是天下一等一的能臣干将!” “李斯佐祖龙,先法后王,一统天下,于是书同文、车同轨,一度量,更造驰道,修长城,今朕之天下亦赖其之制多矣!” “至于赵高,虽为阉宦,然其侍奉祖龙数十年,处置内外事务,细心周全,其人高大魁梧,言行谨慎,文武双全,遗作《爰历》六章,迄今天下开蒙然用之……” 天子转身看着自己的孙子,问道:“李斯赵高,于祖龙之前,忠贞贤能,敏而能干,何以二世用之,祸国殃民,以至天下汹汹,秦社稷倾覆?” 刘进闻言,想了很久,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好脱帽拜道:“请大人教诲!” 天子见着,微微一叹,道:“当年,太中大夫东方朔,曾做歌曰:用之则为龙,不用则为虫……其人虽荒诞,此言却是有些道理!” “君王之责,在于用人,在于制人,在于驭人!” “而人,阴阳所化,乾坤所变,万物之灵长,天地之所钟也!” “既如此,则天下之人,自有万般之样……” “所谓忠贞贤愚,不过世人窥其一斑而所断也!” “其他不言,就以谷梁、公羊,所议之宋襄公为例,谷梁以为襄公自弃其民非君也,公羊以为襄公为君子,比之文王……”天子笑着道:“相同一人,而两派各据其论,这天下事亦如此!” “这就是朕要与太孙说的事情!”天子满怀深意的看着自己面前的孙子,意味深长的说道:“天下事,天下人,皆分阴阳,有利必有弊,有其贤必有其愚!” “所以人主布政,用其利而弃其弊,得其贤而祛其愚,此明君也!如祖龙之用赵高李斯,反之,则如二世之用赵高李斯,必祸国殃民,遗祸子孙,殃及祖宗!” “而朕……”天子轻声道:“此番就要教太孙,如何用利弃弊,如何用贤祛愚!” “愿大人教之!”刘进立刻拜道。 “简单……”天子微微翘起嘴唇,道:“利朕者,用之,贵其为龙也,不利朕之,去之,贬其为虫豸也!” “至于所谓忠孝贤愚?”他咧嘴笑了起来:“不过凡夫俗子之见罢了!” “傅说困于版筑之间时,天下何知其贤?百里奚匿于隶臣之中时,谁知其能?” “儒臣以君子小人,而分天下之士,以为君子清贵,小人龌龊,何其鄙薄?” “大河水涛涛,长江水滚滚,大河泛滥,黎庶流离,长江泛滥,黎庶亦流离……” 刘进听着,却是似懂非懂。 但他却从此留在建章宫之中,侍奉于天子左右。 亲眼目睹着他的祖父,在他面前如何把玩、戏弄、控制朝臣。 正文 第一千一百三十六节 凉州为尊(1) 居延的八月,气温渐渐凉爽起来。 秋风吹过田野,一个又一个巨大的秸秆堆,林立于视野之中。 道路两侧的空地,随处可见晾晒的粟米场。 五颜六色的粟米粒,看的人心花怒放。 驱车而来的人,更是眼睛都看的直了起来。 “居延丰收,看来是真的了!”从车帘缝隙之中,向外看去,朱安世感慨万分。 河西四郡,皆是移民所建。 而且,历史尚短,所以类似内郡那样可以独霸州郡的豪强世家,暂时没有成型。 但同样的,河西新土,有的是机会。 纵然是布衣,只要有手腕有能力有机会,便可以在这里飞速成长。 何况朱安世这样闻名天下的游侠巨头? 三年前,朱安世率长安游侠数百人,迁为居延屯田戍卒,但因为他的名声实在是太大了。 所以,他才抵居延,便立刻迎来无数仰慕者。 登门来拜访他的人,自九原而至居延,络绎不绝。 其中,不乏州郡之中的头面人物,甚至就连贰师将军李广利也对他伸出橄榄枝,想要延聘他为门客。 当然,这些人大部分打的主意,不过是想要拿着他朱安世刷刷名声,当个吉祥物一般罢了。 真正肯用他的没几个。 这一点,朱安世心知肚明,所以对大部分延聘和招揽请求,他都是婉拒。 甚至主动避入山陵,以表明自己没有重操旧业的心志。 而那些凑热闹的人一看朱安世不想再为人黑手套,当狗腿子了,自然大多四散而去——对这些人来说,朱安世唯一的价值,大抵就是他在长安给公卿们当过黑手套的光辉履历了。 现在,他不愿再当打手、狗腿子,去做那些脏事,价值自然立刻清零。 当然,也有真心实意,想要延聘他做事的人。 这其中,就有着故武威太守冯珂。 冯珂是关中人,早就已经听说过朱安世的名声,而且清楚他的为人。 所以,三番五次遣使登门拜访,甚至亲自上门游说。 朱安世为其诚意感动,于是应允后者,接受冯珂的举荐,自居延迁武威武成塞,从一个边墙烽燧校尉开始干起。 两年下来,朱安世在武威经营的有声有色。 率众辟田两万余亩,更建起了一条三十多里的渠道,引狐奴水支流西直河以灌武成塞周围数万亩田地。 由之被提拔为武威东部都尉丞,秩比六百石,成为武威郡内有数的头面人物。 唯一可惜的是,当初亲自登门延聘他的武威太守冯珂岁前卒于任上。 朱安世以义子身份,亲自为冯珂扶棺,披麻戴孝,送回关中故里,上个月才返回河西任职。 这也让他错过了,贰师将军与鹰杨将军交接的时间。 以至于没有第一时间登门拜谢。 如今,看着眼前的情景,回忆着当年与那位刚刚入仕的鹰杨将军的约定。 朱安世终是内心忐忑起来。 “也不知张鹰扬会否怪罪于我?”朱安世嘴里轻轻呢喃着,而前方道路一转,黑城塞的轮廓,已是映入眼帘。 朱安世抬眼看过去,却见原本宽敞的大道上,如今车水马龙。 数不清的车马,将整条道路堵的死死的。 数以百计的男子,奔走于道路之间。 更多的人,则负剑而立,围在一辆辆马车之侧。 彼此推诿、咒骂、威胁之声不绝于耳。 而百余名披甲骑士,策马于道路侧,威风凛凛的列队巡逻。 他们手里挥着马鞭,见到有太过分的人,便是一鞭子抽上去,打的后者哇哇大叫,然后老老实实的缩了回去。 正是因为这些骑士的存在,这条被堵的水泄不通的道路,居然没有混乱。 虽然嘈杂了些,然而秩序井然。 朱安世感叹着道:“能让这河西四郡的贵族、官员、豪强,聚于一地而不乱,仅以百骑而约其序,鹰扬之威,不同凡响!” 于是,朱安世掀开车帘,对着护卫在他马车左右的扈从、家臣吩咐:“尔等务必收束个性,不可张扬,不可与人争锋,不然触怒鹰扬,神鬼莫救!” “诺!”众人纷纷应诺。 哪怕之前有桀骜之心的人,看到眼前的情况,也不敢再跳了——前方车马之中,不乏有太守、郡尉之家,然而,就算是这样的两千石人物的家臣,在那些骑士面前,也与车队里的商贾、豪强之家没有区别。 谁不守规矩,就是一鞭子抽过去。 而其主人,竟不敢言语,甚至要唯唯诺诺,向那些骑士致谢。 只是看到这里,众人眼中,远方的黑城塞,已如一尊散发着无边威势,让人不敢直视的神人。 其神三头六臂,额生一目,神光如焰,照遍天地。 “以一人而鞭一州,莫不敢言……吾曾以为,此蚩尤戏中故事,却不料能亲眼目睹……张子重,果为虎狼一般的人物!”一个声音,突兀的从旁边道路传来。 朱安世扭头看过去,却见一个褐衣男子,率众策马而来。 其人年纪约莫三十上下,生着一张粗狂的国字脸,髯须长而粗,口音听上去,仿佛是燕赵一带的。 “尊驾是?”朱安世轻轻将手按在腰间剑柄上,不动声色的出言问道。 “在下九原郡马恢……”那人轻笑着对朱安世微微颔首,有些张狂肆意的问道:“敢问阁下是?” “嘿!”朱安世轻声一笑:“我原以为是什么英雄人物,竟敢于吾面前,诽谤鹰杨将军,原来不过是九原郡的浪荡子!” 马恢的名声,朱安世素有耳闻。此人乃是九原当地望族马氏之子,而马氏,故九原太守马直之后,其家族从二十年前开始就把持着九原地方的大权,也出过不少校尉、都尉。 但同样的,不成才的废物也不少。 其中,尤以这位马恢最是厉害! 其事迹,哪怕是朱安世在武威都听说了不少。 据说,最近马家又巴结上了那位在九原塞外的龙城的姑衍单于。 借助着那位天子册封的姑衍单于,塞外之王的威势,垄断了整个九原与塞外的商路,特别是毛料贸易之路。 只是…… 朱安世猛然拔剑向前,犹如猛虎捕食一般,从马车上跃起,长剑直刺对方胸膛。 只是一瞬之间,马恢甚至只来得及做出本能的躲闪反应,但却根本来不及,直接就被朱安世手中长剑挑开他身上的衣甲,然后长剑向上一挑,一削。 马恢立刻惨叫一声,从马上摔下,在地上打起滚来。 而朱安世则笑着将长剑横于眼前,看着剑刃上那只血淋淋的耳朵,讥笑起来:“什么东西,也敢直呼鹰扬之名?也配评论鹰扬之事?姑且念乃祖之德,留你一命!” “你!”马原捂着自己的耳朵,从地上爬起来,正要发作,却见朱安世身侧,数十名武士拔刃而出,皆粗壮果敢之士,这让他语气不由得一衰,只好问道:“你可知伤人犯法?” “伤人自是犯法……”朱安世仰天大笑:“不过,我边郡子弟,慷慨壮烈,仗义而行,纵死无悔!” “况区区割耳之事?!” 他身后的随从也都大笑起来。 河西边塞,自立郡以来,便是尚武不已,械斗之事,蔚然成风。 在多数情况下,河西边塞,律法只是不得已下的最后手段。 大家公认的推崇的解决问题的办法就是——拳头! 特别是高层,尤其如此。 一般来说,能用拳头解决的问题,河西人从不愿诉诸官府。 而且,基本上,谁告官谁群嘲。 特别是像今天这样的事情,基本上哪怕告官,官员都不想受理——在河西人的思维里,两个贵族因为正治立场、思想形态、个人恩怨而产生的矛盾,假如不能在嘴巴上解决,那就拔剑而对。 胜者赢,败者输。 如是而已。 若是不服,那么就回去苦练武功,图谋复仇。 舍此之外,别无它途。 马恢听着,脸色一阵青,一阵白,良久他方捂着自己的耳朵,问道:“敢问尊驾仙乡何处?尊姓大名?也好叫我日后登门‘拜访’!?” 心中却是起了,寻机给此人一个好看的想法。 朱安世听了,哈哈笑道:“武威朱安世!” “马家的浪荡子,若是敢来,吾自待之!” 马恢听着,顿时脸色大变,而周围的扈从也都是如临大敌。 没办法,朱安世乃是天下知名的游侠,其自长安迁居延为戍卒时,整个凉州、并州都为之轰动。 自然,他们也都知道,这位朱安世乃是鹰杨将军保下来的故人。 所以…… 马恢最贱,朱安世持剑而上,非但没有任何问题。 反而是大大的忠义行为,传出去是要被人称赞和传颂的。 不客气的说,朱安世就算是当场杀了马恢,马家也只能忍着,甚至得登门道谢。 感谢其为马氏诛一祸患! 一时间,马恢也不知道该如何回应,顿时僵持起来。 而周围之人,也都纷纷围拢过来,当起了吃瓜群众。 恰在此刻,远方一队骑兵打马而来。 “怎么回事?”一位看上去似乎是军候的骑兵军官,挥着他手里的马鞭,带着部下,闯入人群里,看到这个情况,立刻扬鞭喝问:“当众闹事,持刃相对,尔等以为汉律为何物?” 说着,便扬起马鞭上前,对着马恢与朱安世及其周围的人,高声下令:“尔等速速弃械跪地,受我盘问!若不然,视为叛乱,吾当依法诛之!” 朱安世闻言,立刻弃下手中兵刃,当场拜道:“武威东部都尉朱安世谨奉明公之命!” 他身后众人纷纷弃械,跟着他恭身下拜,以示尊从命令。 反倒是马恢,稍有犹豫。 毕竟,他在九原横行霸道惯了,又自诩名门望族,哪里肯轻易在一个区区军候面前服软? 但他这一犹豫,立刻就招来了后者手中的皮鞭。 啪!皮鞭狠狠的抽在马恢身上,让他疼的腰都弯了起来:“跪下!弃械!”军候大声呵斥着,他身后的骑兵,则纷纷将手按在腰间的马刀上。 这些天来,他们已经习惯了处置类似局面。 将主也给他们授权——凡不从令者,军法杀之! 而在汉家,哪怕两千石、列侯,于军法面前,也是一视同仁! 马恢见到这个情况,终是有些忌惮,只好悻悻然的跪下。 他这一跪,他的扈从自然马上就跪在了地上。 “到底怎么回事?”军候见到这个情况,策马来到两方中间,问道:“尔等何故如此?” 朱安世立刻拜道:“贵官容禀:吾武威东部都尉朱安世,奉太守之命,来此拜谒鹰杨将军张公,路遇此人,自称九原马氏子恢,无故诽谤鹰杨将军,污将军为虎狼……某曾受鹰杨将军大恩,誓为将军门下鹰犬,恩公受谤,安能无动于衷,乃持剑割其耳以戒其嘴而已!” 这还是现在的朱安世,脾气已经好了无数倍。 若是以前的游侠朱安世,单单是对恩公不敬,这马恢便已经死了几十次了! 那军候听着,眉头一皱,扭头问马恢道:“事实可是如此?” 马恢正要辩驳,周围围观之人,就已经纷纷替他答了:“确实如此,吾等皆共听,马氏子直呼张鹰扬之名,以虎狼而谤之,假吾为朱都尉,则其死矣!” 显然这些人都是抓住机会,就来蹭热度,表忠心,想要借机抱大腿的。 至于马恢? 区区九原郡的所谓名门望族?那里能与如今的河西之主,天下名将相提并论? 更遑论,大家来此都是有求于那位鹰杨将军的。 马恢听着,却是面如死灰,终于后悔了起来。 那军候却是扬起马鞭,道:“因一口角,而拔剑相对,伤人肢体,此律法所不容,虽系出有因,却也不能不审!” “鹰扬将军曾有令:法如是足矣!” “今朱都尉、马公子皆坐法……还请随我回城,至官署之中受讯!” 马恢闻言,惊喜起来,这个事情进了官府,不就是他的天地了吗? 他马家别的资源不多,官方人脉可是管够! 于是洋洋得意起来,却没有看到,那位军候嘴角翘起来的嘲讽之笑。 在居延,冒犯了鹰杨将军,到了官府,只有一个结果——小事变大,大事为祸,祸事殃及宗族。 正文 第一千一百三十七节 凉州为尊(2) “朱安世?”张越忽然听到这个名字,有些一楞,他都快忘记了此人了:“怎么了?” “君候,据云此人于城外道中,遇人诽谤于您,便拔剑而起,割其耳,今两方皆被带回官署,刑曹令吏请问如何处置?”居延丞方炜在旁请示者,这是一个年轻官员,今年才二十五岁,本是江都人,年幼时随父来居延戍边,靠着乃父余荫,在居延官署做了一个管文书的小吏,张越至居延后,发现此人记忆超群,而且才思敏捷,在文书工作方面天赋异乎寻常,便试着提拔,分配一些工作给他,结果每一件事情他都处理的妥妥当当,于是提拔为居延丞,负责民政琐事,梳理上下公文,上任两月以来,他做的得心应手,从未让张越失望,于是张越进一步放权给他,现在居延上下的民政事务,大体由他负责执行、宣布,张越只充当一个政策制定者和规划者。 听着方炜的话,张越接过他手里的公文,看了一遍,就道:“依法处置吧!” “律法如何,便如何,不要顾及我!” “唯!”方炜虽然不是很理解,但还是无条件的遵命。 待方炜去后,张越握着剑,走到官署门口,嘴角溢出丝丝冷笑:“九原马氏?呵呵……” 对早已立志要征服世界,建立不朽伟业的张越来说,如非必要,他不会轻易破坏程序正义。 只是,程序正义归程序正义。 在官场之中,想要整人,有的是法子。 当然,张越不会马上出手就是了。 正治人物,越是高层,便越是小心谨慎。 狮子搏兔亦用全力,猛虎扑羊穷尽一切。 追求的就是一击毙命,不给敌人任何挣扎与逃生的机会! 想了想,张越就命人叫来田苗,对其吩咐道:“汝以我的名义,去一趟刑曹,将我的请帖送给在武威东部都尉朱安世,请他今夜来与我一见!” 至于马氏? 张越连理都懒得理,根本不会给眼神。 毕竟,不教而诛是为虐嘛。 但过了今年,马氏不能给他一个满意的态度。 那就是看不起他喽。 更是给脸不要脸! 自然,整死马家不过一个指头的事情。 在都尉官署,处理完政务,就已经到了中午,张越自是回到内院,准备用午饭。 刚刚进门,张越就闻到了阵阵肉香。 进门一看,案几上已摆满了精致的美食。 其中,甚至有着火锅肉这等后世的经典菜肴。 这是汉家铸铁技术的最新成果——新一代的铁锅,现在已经可以胜任高温炒菜,由之迅速的风靡起来。 唯一的问题是产量太低,目前只能专供贵族。 不过,随着民间商贾们看到利润,纷纷加入,这铁锅的降价和普及,是迟早的事情。 旁的不说,张越就已经要求新丰工坊署,在年底前将一千件铁锅发来居延,作为汉军的炊具。 “郎君……”韩央迎上来,跪在张越脚下,为其拖鞋解带,换上常服,一边做着,她一边轻声问道:“近日官署事情是不是有些多?” “嗯?”张越点点头,道:“居延、河湟丰收,河西四郡的大大小小官吏、世家皆派人来向我求粟种……” “那郎君可是答应了?”韩央随口问着,在她想来,这种事情自家丈夫是不会拒绝的。 却不料,张越笑了起来:“哪里可能呢?” “嘴皮子上下一碰,就想要从居延拿走几百上千石粟种?哪有如此简单的事情?!” 自居延丰收的消息一传开,河西四郡上上下下的人物,就纷纷来到居延。 一是拜码头,二是想要求种子。 来的人,有地方官员,也有地方名门望族、头面人物。 这些家伙口口声声念着百姓,满嘴的黎庶,讲来讲去,都是让张越无偿的提供粟种、技术给他们。 可惜,张越一个人也没有答应。 从来都是笑而不语,或者岔开话题。 韩央听着,奇了,于是问道:“夫君为何不答应?这粟种交给地方官员和名士,由他们去推广,夫君岂不是可以坐享其成?” 张越听着,微笑着摇头,道:“汝终究还是未能摆脱韩氏高门的思维……” “和光同尘的思想太重拉!” “粟种给他们,且不说最后这些粟种会不会真的到百姓手中,即使是,恐怕也要被此辈讹诈一个天价,最终恐怕未能利民,反倒害民!” “若如此,这河西四郡,最后到底是汉家的河西,还是他们的河西?”张越浅笑着:“再则……吾初临河西,威权未固,恩义未施,正要借此机会,行恩威于凉州!” “原来如此!”韩央满脸崇拜的看着张越,微微欠身,道:“妾身受教了!” 张越笑着拉过韩央的手,一起坐下来用饭。 但心中却是知道,其实他所说的,只是一部分缘故,不过浅尝即止而已。 事实上,他真正的目的,在于借助这一次的粟种事件,将整个河西四郡,都冠上张姓。 将这里经营成一个铁桶,一个属于他本人的根据地。 而欲做到这一点,那么,那些可能与他争权夺利,可能阻碍他实现这个战略的人或者势力,就属于铲除和消灭的对象。 所以,粟种只是一个诱饵,一个类似商君原木立信的原木的照妖镜。 借助此事,张越可以找到,那些人是愿意听命于他,且愿意给他驱策的,而那些人又是死都不会与他合作,甚至会给他使绊子的阴阳人。 这是钓鱼执法,也是引蛇出洞。 只是,这些事情张越不会和任何人说。 ………………………… 夜幕降临,黑城塞之中,陷入一片黑暗。 只有居延都尉官署一带,能有点点灯火。 几个用布罩着的油灯,矗立在都尉官署前的巷子里,数不清的飞蛾,围绕着这灯光,不时有着蚊虫赚进油灯里,发出滋滋的响声。 朱安世在一个官吏的引领下,走进这条小巷子,没由来的,他感到有些恐惧。 恐惧的原因是,他无法理解自己那位恩主的作为。 白天的时候,他闻马氏子出言不逊,所以以剑割其耳,随之被巡逻军士送到了居延都尉的刑曹令吏处受讯。 在那里他非但没有见到那位马氏子为官吏训斥。 反而,他挨了惩罚。 不仅仅被打了十鞭子,还罚金五十。 马氏子则只是因为‘扰乱治安,抗拒汉吏’的罪名,罚铜三十斤,并处一岁徒刑,而这徒刑,自是可以用钱抵充的——只需交一万八千钱就可以了。 这种处置,对一般百姓来说,可能是天大的祸事,然而对那马氏子而言,却连惩处都算不上,甚至等于是鼓励、奖励。 这样的结果,让朱安世惶恐非常。 甚至在心里一度怀疑,自己是不是破坏了自家恩公的什么事情? 直到恩公家臣送来请帖,他才放下心来,长出一口气。 如今,临门当头,朱安世又不免恐惧起来。 没办法,三年前,他或许还资格在恩公面前有说话的地方,但三年后,怕是连站的位置都已经没有了。 英候鹰杨将军,凉州刺史、持节奉诏总揽西域、匈奴、乌孙事…… 任何一个头衔,都如泰山一样,威重如海! 而其功勋,更是天下无双,一言吓阻匈奴,一语定国策。 这样的人物,只是靠近,都会让一般人呼吸困难。 便是朱安世,亦不能例外。 怀着复杂的心绪,朱安世一步步走到官邸门前,递上请帖与名帖,在经过简单的检查、核对后,他与引领官吏进入了这在整个河西都让人敬畏三分的鹰杨将军行辕、居延都尉官署。 “都尉请随我来……”早已在官署门口等候朱安世的一个仆臣,立刻就迎上来。 朱安世连忙拱手道:“劳烦明公!” “您言重了……”那人微微笑着,带着朱安世,穿过戒备森严的官署,进入了内墙之中的别苑,然后推开一扇门,回头道:“都尉请入内,我家主公已备酒在候!” 朱安世惶恐的垂首拜道:“安敢让将军等候,安世死罪!” 便换上木屐,脱下腰间佩剑,然后低着头,万分郑重的跨过门槛。 就见室中灯火通明,屏风之中,人影绰绰,他赶忙上前一步,长身拜道:“末将武威东部都尉安世,敬问将军阁下!” “既是故人,不必多礼!”屏风之中传来一个带着磁性的男声,朱安世听着只觉如沐春风,仿佛受圣人抚顶一般,心中立时生出感动之情,便再拜道:“蒙将军不弃,拯末将于水火之中,再造之恩,孰能偿报,余生愿为将军门下牛马走,纵贱躯先填沟壑,无所改易!” 就听屏风中的将军笑道:“都尉近前来说话……” 朱安世连忙匍匐着,爬到屏风前,再次顿首:“末将谨闻将军训示!” “汝在武威做的事情,吾都听说了……”屏风内的将军轻声夸赞:“做的不错,不枉我当年出手……浪子回头,千金不易,所言者,都尉也!” “将军昔日谆谆教诲,安世不敢忘怀,能有今日,全赖将军!”朱安世再次顿首。 “都尉过谬了!”屏风忽然被人推开,露出了在其中端坐着,似乎在处理公事的将军。 朱安世微微一瞟,与三年前相比,那位当年的侍中官看上去成熟了许多,只是坐在那里,就让他感觉仿佛看到了一头静卧丛林的猛虎一般,浑身上下的毛发都倒立起来,根本不敢窥伺。 甚至连想都不敢多想。 因为,只要一想,朱安世心里就会出现尸山血海一般的炼狱。 数不清的残肢断骸,堆积如山,漂浮于褐色、黑色、红色的血海之上。 死者的冤魂,日夜哀嚎。 公孙贺父子、马氏兄弟、江充……无数他曾熟悉的权贵,惧在期间。 而更多的,则是匈奴人…… “这就是横扫天下的名将之威啊……”朱安世在心中感慨。 没办法,如今这天下,有关这位鹰杨将军的传说与流言实在太多了。 朱安世在武威,就亲眼见到过浑邪部的牧民们,吓唬部族里不听话的小孩子的时候就说:“再不听话,蚩尤就要来了,不听话的孩子,可是要被蚩尤责罚的哦!” 而那孩子立刻就不哭了。 不止孩子,浑邪部的权贵们,也是如此。 自这位鹰杨将军履任,那浑邪部上下一下子就改变了作风。 不止按时像官府缴纳应缴的种种赋税,就连过去积欠的赋税和贡献,也全部补齐了。 而这位鹰杨将军上任以来,一次浑邪部也没有去过。 这就是人的名,树的影。 一句话就能让匈奴人噤若寒蝉,俯首应命。 威加于四海,刑及八荒! 脑子里胡思乱想着,就听鹰杨将军问道:“汝在武威多年,想必对浑邪、辉渠、谷羌、渠羌等也有所了解了……” “我来问问汝,这几部可还算恭顺?” 朱安世闻言,连忙摒弃内心的杂乱心绪,规规矩矩的顿首拜道:“回禀将军,末将在武威,久居武威塞下,与诸部都有所接触……” “诸部中,浑邪桀骜,以其部众多,常有欺凌谷羌、渠羌之事……” “而谷羌、渠羌,今大半皆已农耕定居,牧羊之业,虽也操持,却无往日之盛……” “其部众基本会汉家官话,能从四季时令,其祀以兵主,自称兵主之后,于官府较为恭顺……” “而辉渠,则半牧半兵,其众多为属国骑兵,于天子自是忠心耿耿!” 鹰杨将军放下手里的公文,看着眼前战战兢兢的朱安世,微微一笑,道:“汝于诸部,倒是颇为了解啊……” “我再问汝,若吾欲并诸部,皆编户齐民,何部将与我为敌?” 朱安世闻言一楞,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顿首拜道:“将军有意将诸部编户齐民?” 便听鹰杨将军道:“正是如此,孔子曰:夷狄入中国则中国之,今河西四郡诸夷,皆于汉疆之中,彼辈岂非中国乎?” 朱安世听着,顿首道:“以末将愚见,若将军行此,诸部必闻书而附,感恩戴德,以将军为再生父母!” 正文 第一千一百三十八节 凉州为尊(3) 对河西诸藩部而言,想不想要汉室户口本? 自是做梦都想要! 不止是一般牧民,高层贵族也是如此! 因若非汉家臣民,那么辉渠部的贵族,就永远要面对他们升迁路上的天花板! 不能担任将军,不得出任县令以上文官,便连想送子弟进学,都只能找那种不入流,纯粹只看钱的士人。 而底层牧民,则因无汉家户籍,故而放牧区域、范围皆是大鸿胪固定的区域,越界之人轻则受罚,重则可能被以细作、通敌的罪名处死。 对谷羌、渠羌这样已经定居下来的熟羌部族而言,没有汉室户口本的弊端则更大! 因是藩部,所以他们需要受属国都尉与大鸿胪的双重限制。 不能购买铁器,遇到灾祸不能得到官府赈济,不能得到国家拨款,更不能与汉家移民一样享受赋税徭役减免政策,更无法和其他汉家移民一般得到汉室资助的农稷技术指导。 故而,河西诸部,上上下下日日夜夜都在做梦,梦想着长安天子大发慈悲,降下恩诏,准他们和汉朝移民一般编户齐民,享受种种汉室政策的优惠。 只是…… 朱安世低着头,拜道:“将军若欲如此,末将恐大鸿胪那边不会同意……” 这倒是实话! 汉家九卿,各司其职。 其中大鸿胪,除了负责对外,还兼有控制对内诸藩的职责。 更有着一个庞大的属国都尉衙门来专门负责对口诸部。 而属国都尉,是大鸿胪中油水最肥厚的机构了。 旁的不说,就单单以现在畅销天下的毛料而言,几乎所有的原料产地,都在受属国都尉控制。 人家随随便便伸伸手,就是几百万的利益。 但张越却只是轻轻一笑,不以为意的道:“无妨,如今的属国都尉司马玄乃我旧部……” “至于当朝大鸿胪……”他咧着嘴笑了起来:“相信他会理解的!” 嗯,不理解也没办法! 整合河西,集中权力,这是他的既定方略。 谁挡路,谁就是他的敌人! 朱安世听着,楞了一会,终于知道,恐怕今日的事情,乃是这位旧日的侍中策划已久的。 说不定,他一直就在等着今天。 一个横扫群雄,一统凉州的机会。 于是,他迅速俯首拜道:“末将愿为将军效犬马之劳!” 张越听着,笑了起来,道:“汝且近前来!” 朱安世于是爬到张越面前,拜道:“请将军吩咐!” “汝明日且先回武威……”张越凑到朱安世耳边,低声的嘱托起来。 朱安世听着,不停点头,同时在心中将这些事情牢牢记住。 ……………………………… 接下里数日,来到黑城塞的人越来越多。 几乎整个河西四郡的地方望族、豪族乃至于太守、郡尉,都派来代表,求见张越。 张越自是一边虚与委蛇,与他们打起了太极,而在另一边,则悄然派遣司马玄、郭戎、常宽等亲信心腹,率部打着巡视的名义,进入敦煌、武威、酒泉、张掖诸郡,然后以鹰杨将军的名义,将各郡地方戍卒、郡兵统统掌握在手中,釜底抽薪,断绝了发生变乱的可能性。 待一切准备就绪,张越忽然召集所有在黑城塞之中的诸郡名门、豪族及官员代表,向他们宣布:民生,天下之重也,生民,先王之训哉!今天子命我为凉州刺史,当亲民亲为。 于是,将地方农稷事务、水利建设,统统收归刺史所有。 这自然立刻引发了这些人的反对与异议。 可惜,没有用! 作为天子钦命的刺史,持有天子所许可‘便宜行事’的权力,自然有权如此行事。 作为鹰杨将军,他手握大军,也有能力这样去做。 作为公羊学派的领袖,他更有资格如此做。 河西四郡,乃至于陇西、北地、九原诸郡之中,根本不存在可与他分庭抗礼的存在。 兼之,如今居延、河湟大丰收,整个凉州的百姓,甚至是地主贵族,都在期盼着他这位鹰杨将军将优良的种子、先进的农具与技术传授给他们。 于是就连原本这些地头蛇最大的依凭——百姓民心与舆论,都在张越这边。 他们的反对与抵抗,简直和蚊虫一样,不疼不痒。 故而在宣布了自己的这个决定后,张越便直接将这些人统统打发回去。 旋即就任命司马玄为凉州护粟都尉,而他本人则亲自担任凉州护粟将军,组建了隶属于刺史下面的‘农稷司’。 然后,随着他的一声令下,早已经进入四郡,控制了地方郡兵、戍卒的司马玄等人立刻率领大军,直接接管整个凉州的地方事务。 直到此刻,河西四郡的地方豪强、士族才反应过来。 但已然迟了。 在刀枪剑戟面前,他们的所有挣扎都显得和小孩子的哭闹一般可笑。 不过数日,河西四郡的地方事务,就在地方官员的配合或者半配合下,落入张越之手。 而张越旋即下令,命地方郡县,立刻开始度田,并进行人口普查。 这一手,直接打在了河西四郡的许多豪族身上。 让他们痛苦不已,甚至还有人组织暴乱,企图暴力抗拒度田、清查人口。 然而……他们的反抗,迅速被披坚执锐的军队所淹没。 到了这个时候,所有人都反应了过来。 哪怕是再不情愿,到了这个时候,他们也不得不主动配合、协助张越来完成度田与人口清查工作。 没办法,胳膊终究是拗不过大腿。 河西四郡的所谓豪族、名门,终究历史太浅,底蕴太单薄了。 简单的来说,就是朝中无人! 若换了内郡,张越这样搞,朝堂上早已经是风起云涌,各种声音不绝于耳了。 但,在河西四郡,却不存在这样的问题。 这些历史最多三十年的所谓名门、豪族,说白了就是一群暴发户。 在河西或许可以横行乡野,但在长安,他们连个水花都翻不起来。 而随着度田工作的进行,张越的权力,终于从居延、令居两地,深入到了整个河西四郡的地方,直接入驻到亭里之中。 到得九月初,便是河西的山峡里的羌人,也知道,现在河西乃是鹰杨将军说了算。 正文 第一千一百三十九节 大宛战局 河西地方行政权力,一落到手中,张越旋即就徇私、渎职、贪污等罪名,定点清除了数百名不怎么听话的地方官吏。 其中,包括两位太守与一位郡尉。 当然了,他本身是没有权力处置这些人的。 所以,只能以天子节,召他们来黑城塞,变相的软禁起来。 同时,派人快马往长安,呈递弹章。 做完这些事情,整个河西,立刻噤若寒蝉。 张越的威权,于是彻底在河西地区沉淀下去。 只是,张越却觉得还不够! 因为,这只是虚假的权威,不过是名头上好听罢了。 地方官与地方机构,依然不是他的人马,若想搞鬼,随时都可以! 所以,张越立刻就着手准备,在河西推行公考,以选拔人才,充实地方。 同时,命人回长安,请见太学祭酒董越,请求董越尽快的发动一批士子,前来支援边疆。 就在张越准备离开居延,前往河湟,并顺便处置河西内附藩部问题时,田水派人送回了他在大宛战场上的第一份观察报告。 张越将这份报告看完,合起来,交给方炜,嘱托道:“收起来,命人复刻一份,送回长安,转石渠阁归档!” “诺!”方炜领命而去。 张越则有些感慨的叹道:“宛人的祖先,恐怕做梦都不会想到有今天!” 曾几何时,马其顿帝国横扫欧亚,兵临印度河,鞭笞着婆罗门, 其先锋更是越过葱岭,横渡药杀水,于大宛腹地建立起了为夸耀其武功的亚历山大极东之城。 便是在百余年前,安条克三世东征,也差点重写了亚历山大的征服史。 然而,在现在,大宛,这个马其顿-希腊人的后裔所建立的王冠,已经沦为多国混战的战场。 匈奴、乌恒骑兵,在其境内肆虐。 一座座历史悠久的邬堡,在战火之中焚毁。 数不清的百姓,被匈奴、乌孙骑兵所捕,然后在贵族的清点、分理下,依照性别、年纪、外貌分级。 就像牧民们将牛羊按照雌雄、大小、毛发分圈一般。 战败者与被俘者毫无尊严的被一根根绳子串着,驱赶着向着匈奴的西域押送。 沿途,哭泣声响彻天地。 按照田水的描述是‘泪如雨,延绵不绝,药杀水为之哀戚’。 但,这已经是这些人最好的下场了。 而且,还是汉家介入后才得到的待遇。 不然,这些俘虏起码会死掉大半! 如今,有了田水领衔的汉家战场观察团,最起码,匈奴人不敢随意下死手了。 若是仅仅是这样,张越还不会感叹。 关键是,田水报告说,在大宛军队里,发现了明显非大宛的军队。 匈奴人更捕获不少俘虏,审讯后得知,他们乃是来自康居的骑兵。 这让匈奴人暴怒不已,已经决意,灭亡大宛后,就将康居提上下一个攻击目标的日程。 而康居战俘们,还同时向匈奴人揭露了另外一个事实——他们是受月氏人的邀请,才能介入大宛战争的。 于是,匈奴贵族闻之,如饮烈酒。 当场就亢奋起来,据田水观察和探知的情报,匈奴人正在加紧审讯战俘,搜集有关月氏的情报。 有匈奴贵族,甚至在私底下说出了一句让张越胆战心惊的话:“何必与汉死战?不如西求月氏击之,获其土地、人民、牲畜,岂不乐哉?!” 若此人的言论,变成匈奴人的主流想法。 张越知道,匈奴人的西迁,恐怕迟早到来! 而匈奴一旦开始西迁,沩水流域的月氏大和尚能否挡住这些家伙呢? 答案恐怕是不能。 毕竟,匈奴,哪怕在汉军面前,屡败屡战,看上去已经不足以威胁到汉室的东亚霸权了。 然而,匈奴到底是在东亚怪物房里,被养蛊百年的怪物。 其战力之强,可以说除汉之外,无人能敌! 反观月氏人呢? 当年他们就是匈奴人的手下败将。 如今,距离月氏西迁,已去将近百年。 他们在沩水流域,建立起了自己的统治,但他们周围的敌人,实在是太孱弱了。 唯一一个可与之争锋的大夏王国,在月氏人抵达时,便已经在内乱与政变之中,混乱了数十年。 其他所谓对手,都是些像三哥、康居这样的敌人,连给月氏人练手的能力都不足。 张越就记得,历史上,东汉初年,全盛时期的贵霜帝国,以七万大军挑衅东汉,然后被班定远带着两千不到的汉军,按在地上反复摩擦。 所以,真不是张越看不起月氏人。 实在是,他们在东亚这个怪物房里的怪物们眼中看起来,就像是一群小学生玩农药,纯属菜鸡互啄。 恐怕连列阵对决的资格都欠奉,直接会被打到六分投。 故而,张越不得不暂缓行程,留在居延,密切关注局势变化。 果不其然,只过了数日,田水的第二封报告,就送抵了居延。 虽然这两份报告,相隔只有数日,但其日期却间隔了半月。 在这份新的报告中,田水向张越汇报了匈奴人的最新进展:秋八月辛卯,匈奴克贰师城,杀其城守,得降卒七千,捕虏士民百姓两万余,于是搜罗贰师城附近三百里,求得大宛马三千余匹。 “八月辛卯?”张越换算了一下:“是二十日前,八月二十三啊……” 换而言之,匈奴人的动作非常快,快到让张越惊讶! 自下郁成城,到下贰师城,只隔了不到两个月! 这中间,还有大半个月是被张越喊停的。 看样子大宛人的坚城要塞,在匈奴人从汉家学走的砲车、盾车与云梯面前,没有想象中那么坚固。 而贰师既下,大宛人在整个药杀水流域的统治已然宣告瓦解。 现在,匈奴军队可以肆无忌惮的逼近贵山城——这座亚历山大东征留在东亚的最后遗产。 老实说,张越对大宛人能不能坚持下去,深表怀疑。 “贰师城既失,贵山城在药杀水的北岸就失去了支点……”张越找来大宛地图,仔细研究了后,想着:“恐怕,如今大宛国中的投降主义气氛会不断高涨……” 十余年前,大宛人就已经对远征的汉军跪下来过一次。 现在,若匈奴人施加足够大的压力,张越觉得,大宛人没有理由不跪第二次。 哪怕康居人给了他们援军,而且看上去月氏人也向提供了某种承诺。 然而,若大宛人对战争前途绝望,那么投降是不可避免的。 且,有着郁成城的例子在前面,张越觉得,贵山城的大宛贵族,恐怕没有那个决心抵抗到底! 而若匈奴人在今年内完成灭亡大宛的战略,这对张越来说,是极为不利的。 所以,只是思索片刻,张越便有了决断。 他立刻派人出发,赶往大宛,向田水传达他的指令——是时候,对匈奴人的战争行动,做出更加严格的约束了。 以仁义之名,以道德之名,尽可能的拖住匈奴人的进军速度。 但这只能拖,而无法在根本上纾解大宛人的压力。 所以,使者还带去了张越的第二道指使——命令田水与乌孙昆莫翁归靡取得联系。 暗示汉家将支持作为‘亲戚’与‘盟友’的乌孙。 并暗示乌孙人,汉家将从经济、军械与物资方面,全力支持乌孙在大宛的‘正义事业’。 必要时刻,汉室当局,将授予乌孙昆莫全权处置大宛的权责。 毋庸置疑,这是挑拨离间。 是赤裸裸的战争怂恿! 乃是要叫乌孙与匈奴联盟破裂,并大打出手的计谋。 乌孙人会不会咬钩呢? 张越判断,只要乌孙人不傻,这个钩子,他们必咬无疑。 原因很简单——若大宛灭亡,吸取整个大宛王国的人口财富与数百年积累的技术精华的匈奴,将在国力上对乌孙形成碾压。 一旦贵山城陷落,匈奴是必然对乌孙下手的。 这是人的本性,也是匈奴人必然的战略选择——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匈奴人那里会坐视乌孙人占据半壁大宛? 如何会忍受乌孙人将他们的疆域,扩充到大宛东部,与康居相连? 故而,张越知道,即使他不去怂恿,乌孙人也必定有与匈奴撕破脸的预案。 这就好比二战初期,莫洛托夫与里宾特洛甫签订的那个苏德互不侵犯条约一样。 这个条约的签订,就是为了撕毁的。 且双方,都有撕毁条约的决心与准备。 故而,张越的暗示与怂恿,只是在加快和加速这一进程,只是让乌孙人更快更坚定的下定决心而已! 当然了,张越同时也做好了,万一乌孙人蠢到愿意坐以待毙的准备。 他已经命令,在西域的西域都护府,立刻准备好供给六千以上骑兵在冬季远征的物资准备。 包括御寒的毛衣、手套,防冻的蛇油、鲸油,以及大批可以在马上就地食用的湩乳、马奶酒、奶酪、肉干、酱料。 当然,若无必要,张越不愿意在冬季出兵。 因为,那太考验汉军的运气了。 一旦陷入暴风雪中,准备再充分,也可能损失惨重。 ………………………………………… 九月初的大宛东部草原,草场已经在消亡。 对乌孙骑兵来说,最适合他们作战的季节,正在渐渐远去。 一旦草原的青草不再生长,那么,他们就需要从后方运输大批补给来维持大军的作战。 而这对一个游牧王国而言,乃是沉重的负担。 所以,乌孙军队开始收缩活动范围。 同时,他们开始整理自己在这数月战争中所得的财富、牲畜。 这一战,乌孙人是赚了个盘满钵满。 不过三个月,他们就征服了大宛的千里草原,甚至还越过大宛边境,占领了一块康居牧场。 比起土地,他们缴获的战利品,同样丰盛。 在牲畜方面,他们缴获了大宛王国数十万头牲畜。 仅仅是马匹就多达数万匹,其中,大宛马及有大宛马血统的战马就多达五千匹之巨! 更俘虏、捕获了四万多战俘,这其中女子超过一万。 这使得作为昆莫的翁归靡,可以在战后,多任命一个翕候,从而能打破过去乌孙的平衡,使得他的力量超过泥靡的支持者。 但…… 翁归靡脸上却没有丝毫笑容。 他甚至愁容满面,双眼血红,望着南方,那匈奴人攻略的地区,这位昆莫忧心忡忡。 “匈奴人现在距离贵山城还有多远?”翁归靡问着身侧的堂弟原安糜。 “回禀昆莫,已经只剩下不足百里了……”原安糜有些担忧的道:“以现在的速度,若匈奴人抓紧时间,可能在暴风雪之前,就攻陷那贵山城……” “是啊……”翁归靡点点头:“我们都低估了匈奴人,也高估了大宛人的战力……” 原以为,郁成城、贰师城这两座坚城就足够将匈奴人拖在药杀水。 哪成想,大宛人的战力竟已如此不堪。 若郁成城之陷,还可以推给内应,那么贰师城的迅速陷落,就彻底震惊了翁归靡与他的贵族们。 号称仅次于郁成城与贵山城的大宛第三坚城,在匈奴人的砲车与大军面前,连一个月都未能坚持就宣告陷落。 而通过郁成城与贰师城的战役,匈奴人的攻城能力与经验,已然积累起来。 贵山城,这座号称汉塞之外最坚固的雄城,恐怕也未必能挡住匈奴骑兵的进攻步伐。 “当年,大宛人到底是怎么拖住汉家四年的?”原安糜忍不住发问:“到底是大宛人弱了,还是匈奴人变强了?” 翁归靡想了想,道:“恐怕两者皆有吧……” “十余年前那一战,大宛人的脊梁已经被打断了,他们在过去的十余年中全赖汉人的庇护,方能自立……” “而匈奴又在这十余年中,与汉合战数次,天山会战、匈河会战、余吾水会战……每次都能逼退汉军,只在去年为那位鹰杨将军所败……”说到这里,翁归靡忽然问道:“格里当,以你之见,若匈奴与我乌孙战,谁胜谁败?” 原安糜听着,沉默起来。 因为他知道,以匈奴人目前表现出来的战力,再看乌孙军队的表现。 十之八九,被吊起来锤的一定是乌孙! 与匈奴的百战之师相比,乌孙人,终究还是嫩了些! “派人去康居吧……”翁归靡忽然道:“我们是时候和康居人商量商量了……” 正文 第一千一百四十节 父子 一行大雁,飞过建章宫的天空,湛蓝的晴空之下,巍巍矗立的神仙台,俯瞰着整个长安。 太孙刘进,站在神仙台上,看着眼中的长安城,心里微微叹了一口气。 秋八月已亥,太常商丘成坐为太常不奉宗庙诛,牵连朝臣数十人,更波及河洛士人数百。 然而,事实上,商丘成真正的死因却是其奉诏出使雒阳时,与故太子太傅、现治河都护府从事石德的一番对话。 尤其是其评价的‘天子独断’四个字。 当今天子,最恨别人如此形容他。 独断?那不就是拐弯抹角,阴阳怪气的骂他乃是独夫? 故此,商丘成必须死。 何况,这位太常回朝后,经常卷入争斗中。 天子本就对其心存厌恶,他还天天跳出来在天子面前晃来晃去,商丘成不死谁死? 天子一声令下,韩说的执金吾立刻出动,两天之内就将商丘成安排的明明白白——这满朝文武,哪个没有黑历史? 商丘成即死,朝野上下顿时就盯上了他空出来的太常之位。 许多人正欲撸起袖子,大干一场的时候。 一盘冷水从头浇下——辛卯,故太子太傅石德‘暴卒’雒阳治河都护官署。 说是‘暴卒’,其实是对外界的说法,是为了太子的颜面而给出的死因。 实际上,石德是被赐死的。 而石德一死,无数消息顿时满天飞。 真真假假,让人难以辨别真伪。 但,大部分消息中,都有着商丘成与石德在雒阳的谈话内容。 于是,朝野上下,人人惊慌、恐惧、失措。 三公九卿两千石列侯纷纷排队入宫表忠心。 在这个过程中,刘进身在天子身侧,亲眼见着自己的祖父,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将朝野内外大臣玩弄于鼓掌之间。 很多时候,只是一个眼色,就吓得这些人魂不附体,战战兢兢。 于是,他祖父的所有人事任命与改策,在这一段时间中,以远超过去的效率得到通过。 八月辛亥,拜故中郎将苏武为太常。 九月甲子,迁京兆尹于己衍为卫尉,执金吾韩说不再兼任卫尉。 隔日,拜侍中赵充国为驸马都尉,诏拜故驸马都尉金日磾子金赏为奉车都尉,与赵充国一同执掌禁中宿卫。 旋即,罢京辅都尉冯异、射声校尉王敢、武库令扬信等三十多名执掌长城重要职权或者控制京畿治安或者驻军的大臣。 至于理由? 没有理由! 前脚罢免诏书下达,后脚任命诏书就立刻颁布。 以曹言为京辅都尉,张安为射声校尉,杨敞为武库令…… 看似罢免的人与任命的人之间没有什么直接联系。 但,只要仔细研究,人们就会发现,罢免的不是旧日李广利安插的部将,就是近年来霍光、刘屈氂、暴胜之等人举荐的官吏。 而任命的这些人,有一个相同的背景——皆开国功臣之后也。 像曹言,平阳懿候曹参之四世孙,张安,北平文侯张苍的五世孙,杨敞,赤泉候杨喜之后。 更重要的是,这些人都是功臣家族里的佼佼者。 文韬武略,皆是不凡。 曹言、张安,都是在家乡治学数十年的名士,而杨敞更是当代大儒,弘农杨氏之主。 但,偏偏这些人的家族,早已经衰落。 除了平阳侯家族外,其他所有人的封国早已经被废黜。 换而言之,这些人等于是被天子扶持起来的,在朝中没有什么根基的官员。 他们除了天子外没有其他人可以依靠和借助。 由之,朝中权力尽归天子一人。 而其他主要大臣,特别是霍光、李广利等人,则被商丘成与石德之死吓得魂不附体。 为了争宠,也为了保全自身,他们拼命的工作,想要拿出成绩来证明自己。 由之,朝政非但没有像刘进想象的那样崩坏,反而变得更好了。 而天子也适时的收手,没有进行进一步的扩大与追究—但每一个人都知道,他随时可以做这些神奇。 于是,刘进学到了他祖父教给他的全新技能——恐惧,是权力的根基之一。 君王,需要让人怕,才能有效的统治。 一个不被惧怕的君王,是没有资格,也没有权力统治天下的。 这虽然与刘进的三观不合,但他不得不承认,事实确实如此。 比起爱戴,朝臣也好,贵族也罢,更愿意服从于恐惧之下。 但,天子并不仅仅只是在恐惧来统治天下,驾驭群臣。 他在散播恐惧的同时,悄然的提拔了一大批元老旧臣之后。 这就是他教给刘进的第二课——平衡,乃是统治的艺术。 顺便,在这些空当之中,天子以关中大丰的名义,宣布大赦天下,除百姓明年口赋、传役。 这一套组合拳下来,朝臣也好,在野的勋臣也罢,庶民也好,统统被这位君王驯服的服服帖帖。 人人都只知道,天子圣明,陛下明哉! 错的永远是奸臣小人,而大汉天子永远正确,永远光荣,永远贤明! 想着这些,刘进就又叹了口气。 因为他知道,还有更多事情,他还未看透,而他的祖父在等着他看透。 只是…… 若有可能,刘进宁愿不知道这些事情。 宁愿他永远是那个当年,以为天下皆是忠臣孝子,只有一二跳梁小丑,蛊惑君父,致使国事败坏,只要人主图治,怀有仁心,提拔任命君子,让朝堂没有小人生存的空间,自然海晏河清,天下大治。 到那时,君王只需垂拱而治,百姓自然画衣服而不犯。 但现在…… 童话破灭了。 看了这么久,刘进发现,这世上没有什么君子小人。 准确的说是,小人可以是君子,君子也可以是小人。 朝堂之上的芸芸众生,大部分都不过是因权势而聚,因权势而散的凡夫俗子。 “幸好,还有张卿,足慰孤心!”刘进长出一口气,低声呢喃着。 恰在此时,一个宦官轻轻走到刘进跟前,跪下来拜道:“殿下,奴婢刚刚听闻,鹰杨将军以敦煌太守陈威、酒泉太守卫先等不遵天子诏,残害百姓,弃天子土等罪名弹劾之……” “哦……”刘进点点头,并未放在心里。 河西四郡,在大汉帝国的版图上说重要也重要,毕竟那是前线,更是国战的中心。 但若说不重要,也真的不重要! 四郡之土,皆是从匈奴人那里夺来的。 当地百姓,除了军属外,大部分都是历年来迁去的移民。 这些移民中,起码有一半是流放过去的罪犯、刑徒、犯官之后、游侠等社会渣滓。 且当地远离中国腹心,地方寒苦,土地贫瘠,物产单薄,人烟稀少。 更缺乏文教,没有什么读书氛围。 在帝国的正治版图上,压根就没有河西四郡的位置。 可以这么说,若不是匈奴,河西就和交趾一样,变成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只是…… “你说什么?”刘进忽然反应过来:“两位太守?!” 河西的地方官,固然不值一提,但河西的太守、郡尉,却又不一样了。 那可是帝国前线边境的太守、郡尉,实打实的封疆之吏,手握重权,可以独当一面的两千石! 河西四郡的每一个太守、郡尉,都是有可以升为九卿的潜力的。 事实上,汉室素来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欲为九卿,必为河西守。 绝大部分的九卿,都有过河西太守履历或者河西边郡服役、任职的记录。 这是因为,国家的战略重心在河西。 若没有这个履历,贸然为九卿,岂不是搞笑? 而现在,一次拿下两位太守?! 刘进立刻就知道了,自己的那位大臣,恐怕要搞大动作了。 “然也!”那宦官答道:“奏疏刚刚从兰台送去了陛下御前,等待陛下圣裁!” 刘进连忙道:“走,随我去面圣!” 他知道,这个事情无论如何,他都要过去一趟,提供些助力。 两刻钟后,刘进就抵达了如今天子所居的清凉殿前。 在这里,刚刚被天子任命为侍中的王?已经在等候着刘进的到来了。 王?是刘进之父太子刘据所举荐的,其自郁夷令开始,便进入刘据决策圈的核心,去年更是陪同刘据南下,辅佐其建立起治河都护府的构架,立有大功。 他能为侍中,其实也是天子对刘据的某种补偿——杀了人家授业之师,总得给个桃子。 见到刘进,王?立刻迎上前来,拜道:“臣恭问太孙殿下安……” 刘进点点头,道:“王侍中请起……” 然后他又问道:“王侍中,如今皇祖父大人何在?” “陛下正在处理朝政,特地嘱托臣,不要让人打扰……”王?却是笑着道:“殿下还是请回吧……” 刘进皱了皱眉头,退后一步,仔细打量了一番王?,想了想,问道:“王侍中,未知侍中可否告知,祖父大人在处置何事?为何要令侍中在此?” 王?故作神秘的笑了笑,没有直接回答刘进的问题,只是道:“还请殿下宽恕,臣有臣的难处!” 若是从前,王?这一句话差不多就可以打发走刘进了。 但,现在却是不行了。 过去一个多月,刘进跟在当今天子身边,亲眼所见,亲耳所闻,种种诸般之事,早已不是过去的那个刘进了。 名为猜疑的种子,早已经在他心中生根发芽。 所以,他认真的看着王?,问道:“侍中可有皇祖父大人的诏书?或者口谕?” 王?笑着道:“殿下,请恕臣无法答复……” 刘进深深的看了一眼王?,心中隐约有个声音告诉他——此人在欺骗我!他是故意的! 而为何如此? 刘进隐约知道答案。 他父亲是太子,他祖父是天子,而他是太孙。 自有汉以来,从未有过现在这样的局面。 天子、太子、太孙,三元并立,若再算上皇后,并是四足鼎立之局。 而偏生,各方各有势力。 天子执掌朝政,手握天下生杀予夺之权,拥有绝对权力就暂且不提了。 余者,各有体系。 譬如他这个太孙,就是以鹰杨将军张子重所创立的新丰系加上现在在河西的鹰扬系大将军功集团为核心。 而他的父亲,太子刘据曾经有一个强大的支持集团。 现在,虽然那个集团几乎灰飞烟灭——最后的骨干与中坚,石德亦被赐死。 但,随着太子南下雒阳,主持治河。 南阳、河南、徐州、青州的地方势力与贵族渐渐聚集至其周围,重新形成了一个新的太子系。 在过去,或许刘进会察觉不到这其中的微妙与差别。 只会天真的以为,自己的父亲的大臣,也是他的大臣,他的臣子必是他父亲的忠臣。 但现在,他却不敢在这样天真了。 事实上,刘进很清楚,他与乃父太子刘据,虽然父子感情较为深厚。 但他们父子的大臣,却恐怕没有几个能看的上对方的。 盖他们是支持两个不同人的官员、贵族。 虽然是父子,但终究有隔阂。 且双方的立场与利益,又存在天然冲突。 旁的不说,就一个问题——未来,倘若一日宫车晏驾,太子即位,如今他刘进父亲身边的那些大臣岂能不跟着鸡犬升天?纷纷入朝主政?! 毕竟,哪怕是民间的三岁孩子都知道——一朝天子一朝臣。 可问题是,他这个太孙,当今天子钦定的隔代储君,却拥有着一群无论影响力、权力还是名望都远超太子诸臣的大臣辅佐。 贡禹、龚遂、赵过、桑钧、陈万年,乃至于那位英候鹰杨将军张子重领衔的河西诸将。 所以,届时,到底是太子潜邸之臣,入主社稷,执掌朝纲,还是太孙携先帝之威,拥百战之师,建功立业呢? 这确实是一个问题,也是双方挥之不去,不可不想的阴霾所在。 刘进近日读史,齐恒公攘夷尊王,天下共尊,死后却因五子争位,以至尸虫爬窗;赵武灵王雄霸战国,晚年被困沙丘,竟活活饿死;祖龙一统天下,臣服四海,却也不免受赵高李斯之害…… 青史之上,斑斑可见。 哪怕刘进再善良,却也明白,他和他父亲相亲是他们父子的事情。 而他们麾下的大臣,未必会相亲相爱,甚至说不定能够不仇视彼此,已然是高风亮节了。 更何况,今日他亲眼所见,亲耳所闻的许多事情,让他知道,纵然父子之亲,也可能会在权力面前,刀兵相见…… 正文 第一千一百四十一节 鹰扬惧(1) 刘进死死的盯着王?,凌厉的眼神,像刀子一样刺进后者的眼眸之中。 这让王?终于有些承受不住。 他终究只是臣子,而且,还只是一个实际上没有实权的臣子。 根本没有底气与身为太孙的刘进正面对抗。 但,他又不敢真的让开道路,或者干脆替刘进去通报。 他只好沉默的低下头,希望尽可能的拖延时间。 但刘进根本不给他机会,直接问道:“谒者令郭穰何在?” 王?老老实实的答道:“启禀殿下,郭令吏奉陛下诏命去甘泉传旨了!” “那黄门侍郎呢?”刘进又问道。 “殿下,万侍郎今日休沐……”王?再答。 “那么今日是何人值守禁中?”刘进冷笑着问道。 “回禀殿下,今日值守者乃是建章宫监何易……”王?奏道:“此外,驸马都尉赵公与臣亦受命陪侍陛下左右……” “呵呵……”刘进笑了起来。 建章宫监何易?一个刚刚窜上起来的宦官罢了。 乃是他祖父身边诸近侍中资历最浅,权力最小的。 值守禁中这种事情,过去半年,他才捞到一次机会…… 这么巧,今天居然是他值守? 而且,素来亲近他的谒者令郭穰与黄门侍郎万安还正好一个去了甘泉,一个休沐? 这种事情,单独一个出现,还可以说偶然,凑在一起,就只能说有心了。 更不提,今天轮值的居然还是和李广利关系默契的驸马都尉侍中赵充国。 而与鹰杨将军关系亲近的奉车都尉金赏却不在?! 若还不明白这里面的问题,刘进觉得自己可以找块豆腐一头撞死在上面算了。 于是,他径直抬步向前,走向那清凉殿。 王?见着,赶忙阻止,跪在地上,抱住刘进的大腿,哀求着道:“殿下,无诏擅闯禁中,乃是大不敬啊……” 刘进却是向左右示意了一下,立刻就有他的贴身武士上前,抓住王?,道了一声得罪,便将这位新扎侍中拖了起来,然后强制的将他带离刘进身边。 刘进则毫不犹豫的抬腿向前,一边走一边道:“孙臣见祖父,人伦之道,天下之理也,孤何罪之有?” 他终究再也回不到过去了。 他是汉太孙! 乃是开府建牙,威权自用,云集数百谋士的太孙殿下。 乃是常常微服,出于新丰、万年、临潼,甚至远涉郁夷、华阴,见了无数人情冷暖的太孙。 再也不是那个,凡事都要问师长、亲随意见,时时刻刻都想要摆出一副礼贤下士,不耻下问做派的皇孙了。 再也不是那个生于深宫,长于妇人之手,既不知悲,亦不知喜的皇孙。 他的动作,极为迅速、果断,直接带着随从,硬闯清凉殿。 负责守备清凉殿的卫士一个疏忽,就让他带着让直接闯到了宫阙门槛处。 “孙臣进,求见皇祖父陛下!”刘进高声一喝,长身而拜。 所有卫士顿时愣住了,呆滞了起来。 他们根本没有处置这种事情的经验。 而王?则在心中哀叹一声,闭上眼睛,苦笑起来:“太孙殿下……果为英主!” ………………………… 清凉殿中,卫将军李广利、丞相刘屈氂、执金吾韩说、太仆上官桀等重臣,一一在列。 而大汉天子,则端坐于上,看着面前的群臣。 “鹰扬的奏疏,卿等都看过了吧?”天子扫视着全场,问道:“有什么意见?” 群臣沉默着,没有人敢说话。 天子见着,便点名道:“卫将军,将军曾屯河西十余年,说说看,将军对此有何看法?” 李广利闻言,起身出列拜道:“回禀陛下,臣愚钝,不过一介武夫,请恕臣无知,不敢多言!” “嘿!”天子笑了,道:“将军不必谦逊,长安之中,若论对河西情况的了解,恐无人能出将军其右!” “将军但说无妨!”天子鼓励着。 李广利于是脱帽而拜,奏道:“启禀陛下,张鹰扬,目光远大,志向高洁,此臣所远远不能及之处……” “只是……”他抬起头道:“以臣的愚见,鹰扬此番行事,恐怕有些过于操之过急了……” “敦煌太守陈威、酒泉太守卫先以及酒泉郡尉田实,虽为人处世,有所瑕疵,但终究乃是镇守边塞多年的封疆大吏,陛下钦命的一郡牧狩之臣……” “且夫,张鹰扬即使要罢,也当先表陛下,请陛下训之、戒之,其不悔改,罢之不晚……今鹰扬轻罢太守,臣愚以为,此坏汉家养士之德,恐伤天下士人为国效力之心……” “毕竟……”李广利俯首拜道:“朝廷培养一个两千石极为不易,而欲造就一位能镇守边塞之两千石更加不易!” “今鹰扬以小过罢之,其谁敢往河西?” 李广利说完,抬起头,看着天子。 而他身后的群臣,则是纷纷点头,赞同不已。 哪怕是素来与张越交好的上官桀等人,也暗自对此表示赞同和支持。 因李广利所言,确实是实话! 国家培养一个官员,实在是太辛苦了! 而大家爬到这个位置,更是孰为不易。 今日,张子重能因为区区小事,而罢两位太守一郡尉,以天子节缚之。 明日,那张子重若登临宰执之位,礼乐征伐随心所欲,那么他岂不是可以轻易的罢黜这满朝文武?一言不合就逐放列侯、三公、九卿? 屁股决定脑袋,没有人愿意看到一个拥有那样权力的超级权臣出现。 所以,要在其刚刚露出苗头的时候,就狠狠镇压,一次打疼,叫他不敢再犯! 天子却只是微微笑着,看着李广利。 这让李广利的胆子顿时就大了起来,他继续道:“此外,张鹰扬表奏欲引汉户律,而将辉渠、浑邪、谷羌、渠羌等十余种编户齐民,为汉庶民……” “此议虽看似甚好,然则……” “岂不闻,谚曰:夷狄譬如禽兽,得其恶言不足怒,得其善言不足喜?” “彼辈不修文教,其俗自古无礼议,其性自古无忠贞,其人自古反复无常,与中国诸夏之贵胄,相去远矣,如贸然编户齐民,以为中国,臣恐乱彼辈阴乱诸夏之序,坏纲常之礼!” 天子听着,呵呵一笑,终于道:“可朕听说,河西诸藩,繁衍三十余年,与中国交,其俗其性,渐渐中国……” “若那谷羌、渠羌,已是建屋定居,耕作为生,其以兵主为尊,四季祭祀……” “辉渠,为朕鹰犬,鞭笞匈奴,征讨不臣,素来忠心耿耿!” “便是浑邪,亦多有去其旧俗,以中国礼而为之者!” 李广利听着,微微一楞,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因天子所言,是事实! 而事实最难反驳! 毕竟,诸夏从来不是一个会用血统来决定人的命运与未来的民族。 孔子曰:君子居之,何陋之有? 比起血统,中国文明更相信文化与教育。 文化决定了民族的性格,而教育决定民族的未来。 三王五帝以降,比起兵戈征服,先王与先民更重视教化的力量。 哪怕是如今的汉室,歧视四夷,也只是因为他们的习俗、文化实在太落后,太黑暗了。 但若是有文化、有制度,有礼仪的异族,那么汉室也郑重对待,平等交往。 如汉室称巴克特里亚为大夏,后来又称罗马为大秦。 故而,一时间殿中有些冷寂。 终于,大鸿胪王也起身拜道:“臣也闻:始作俑者,其无后乎?今鹰扬欲并辉渠、浑邪等部为汉,其后若西域诸国,乃至于羌氐之人,亦请为汉,陛下何以决断?” “臣闻匈奴以收继之昏,父子同庐而居,羌氐更为不堪,竟用饶妻之制!” “若其陋俗丑习,传入中国,臣恐天下纲常混乱,父不父,子不子,君不君,臣不臣,如此天下亡矣!”说着,王也就长身顿首:“古人云:防微杜渐,则凶妖消灭,未雨绸缪,则邦国稳固……其望陛下明察之!” 群臣纷纷出列,顿首拜道:“其望陛下明察之!” 天子见着,微笑了起来。 事到如今,他岂能不知,群臣的意思与态度? 正所谓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他们的目的,已然昭然若揭了。 不过,这与天子的想法与盘算,差不多吻合在一起。 所以,天子微微的转动了一下自己御座上的龙头,然后扶着御座起身,道:“卿等所言,朕已知之!” “只是……”他拿起在御案上摆着的那份奏疏,道:“朕还是觉得张子重所言,更有道理一些……” “先王之治法也,为子孙法,故圣人之用政,不谋一时,而谋万世,于是尧以孝,舜以德,而禹以功……”他轻声道:“朕安能遗乱于子孙?此朕之所不为也!” “至于夷狄之俗?”这位陛下笑了起来:“朕不是天天听诸位博士先生言:德之至,则无不可教者,故有君子之居,则乡邻为亲……” “往诸部遣博士先生,以教其民,以化其风,三五年之中,不就可以有所功成了吗?” 群臣听着,楞了。 因为他们不知道,天子为什么在这个问题上忽然发力? 今天的重点,难道不是鹰杨将军私罢两太守一郡尉,有违朝廷制度,有悖国家法度吗? 怎么就给天子绕到夷狄的问题上了? 但这个问题也很重要! 因为,每一个人都知道,其实河西诸藩编户不编户,问题不大,要头疼的也该是大鸿胪,与其他人没有太大干系。 真正的问题在于——这个事情,一旦叫那张子重做成了。 那么河西诸部,包括人丁数万的浑邪,战力彪悍的辉渠,还是谷羌、渠羌等部,恐怕都会成为那个张子重的死忠、铁杆。 其若得此臂助,就将再难制衡。 等他回朝的那天,所有人,包括他们的亲朋故旧子弟,都将活在那位鹰杨将军的阴影下,仰其鼻息而活。 更关键的是,这位鹰杨将军,自出仕以来,就以睚眦必报,果决明断闻名。 其杀人盈野,尤其不惮杀大臣贵族。 而且喜欢连锅端! 谁要犯在他手上,几乎没有私情可询。 故而,没有人愿意看到那位回归。 特别是在未来的三五年到十年间,这个朝堂上就没有人想看到那位鹰杨将军回朝主事。 所有人,包括那位鹰杨将军的‘友人’‘故旧’们,都是如此。 没办法,人家太能干了。 风头名望也实在太高了! 一个人就可以将满朝文武吊起来锤。 本来,很多人都觉得,匈奴可以拖住鹰扬起码十年。 但现在来看,匈奴人自身都难保,人家一句话就吓得匈奴十万大军止步不前,还能指望那些被其吓破了胆子的匈奴人拖住他多久呢? 一旦匈奴败亡,西域底定,其挟灭国拓土定疆之不世之功回朝。 届时,这满朝文武,勋臣列侯,谁能与之争锋? 所以,为了自己,为了家族,也为了子孙利益。 这些人不得不联合起来,想方设法,尽可能的将那个恐怖的大人物拖在河西。 不管用什么办法,无论怎么样,让他在河西别回来,是每一个人的心声。 故而,思虑片刻后,丞相刘屈氂就果断的拜道:“陛下所言,圣明无过,只是臣愚钝,以为诸部未必愿意编户齐民……” “若万一诸部贵人不愿,而鹰扬强为之,引出乱子,败坏局势,如何是好?” “简单!”天子笑着道:“朕会让张子重立军令状,出了乱子,朕拿他是问……” 群臣闻言,有些哑口无言,但却又觉得理所当然。 因为,那位鹰杨将军最爱做的就是立军令状了。 只是麻烦的是——那位从第一次立军令状开始,每一次都超额完成了他的任务。 这让群臣有些一拳打在泥水里的感觉,难受的紧。 刘屈氂正欲再言,这时候,殿外忽然传来了一个声音:“孙臣进求见皇祖父大人!” 群臣闻之,纷纷心惊。 李广利更是暗叹一声:“太孙竟来的如此之快?!” 天子则微微一笑,道:“太孙来的正好,朕正欲招之!” 这可是一个难得的教育机会。 正文 第一千一百四十二节 鹰扬惧(2) 刘进缓步踏入殿中,便见到了满朝文武,皆列席其间。 当下心中便和镜子一样清楚了! “孙臣进恭问皇祖父大人安!”刘进走到殿中间,顿首三拜。 “太孙来的正好!”天子呵呵笑着道:“来人,给太孙赐座!” 于是,立刻便有宦官近前来,将刘进领到天子御座之下的位置上。 群臣则纷纷起身,对刘进致意:“臣等恭问太孙殿下安!” “卿等免礼!”刘进微微颔首。 天子却是趁着这个空当,拿起了御案上的茶杯,饮了一口温热的茶水,舒服的打了个嗝,然后眯着眼睛,观察着这个殿中的群臣的神色。 作为君王,数十年的执政生涯,令他在权术与操纵朝臣方面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 故而,其实今天的这个局面,军功章上当有他一半功劳。 若无他的纵容、怂恿和暗示,这朝堂上下的反鹰扬联盟,岂能形成的如此之快?如此之速? 但,凡事过犹不及。 反鹰扬联盟成型之时,就是敲打之刻。 不然,真叫朝臣集体排斥鹰扬系,打压河西,这仗还要不要打了?匈奴要不要灭了?! 他要的是一个对鹰扬系可以形成制衡,并在必要时可以打压鹰扬系的朝堂。 但却不能真的压制住鹰扬系。 那样,岂不是和那些自断臂膀的昏君一样可笑了吗? 刘进却是忽然对着天子躬身道:“大人,今日是有什么重要事务吗?朝堂诸公,齐聚一堂,可是很少见的很呢……” 言语之中,已是暗箭藏锋,让无数大臣纷纷低头,甚至不敢看刘进的眼睛。 天子听着,呵呵的笑了起来,道:“太孙来的刚好!” 他挥挥手,道:“去将鹰杨将军的奏疏,拿去给太孙看看……” “诺!”当即便有宦官上前,从天子手中接过奏疏,然后亦步亦趋,走到刘进面前,跪下来呈递。 刘进伸手接过来,看了那宦官一眼,咧嘴笑道:“有劳何令吏了……” 这宦官闻言,一个踉跄差点没有站稳,勉强挤出一个笑容,谢道:“为殿下效命,这是奴婢的福分……”却是终究不敢抬头,逃命般的回到了天子御阶之下,脸色惨白的垂下头来。 刘进却是没有再分心理会这种小角色,他摊开那用白纸写成,折叠在一起的奏疏,看了起来。 天子却在这时,恰到好处的道:“太孙仔细着看,看完后,告诉朕这奏疏上所言之事,鹰杨将军做的如何?” “诺!”刘进微微恭身应着,然后坐回坐席,仔仔细细的看了三遍。 三遍之后,他心中已经了然。 于是,起身拜道:“大人,孙臣已经看完了……” “那太孙以为,鹰杨将军所为是否合适呢?”天子神色郑重的问道。 事实上,在他看来,这是一场考试,测试刘进在他身边这一个多月,是否长进了?是否已经有了作为君王的自觉与觉悟。 刘进想了想,顿首道:“回禀大人,孙臣斗胆,以为鹰杨将军所奏之事,虽有所不妥之处,然重臣在外,岂能无权变之决断?” “春秋曰:祭仲存则存矣,祭仲亡则亡矣,故专命之臣在外,有所为,有所不为,而持节之将,诏命有所不受!” “是谓之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殿下……”丞相刘屈氂再也坐不住了,出列打断了刘进的话,拜道:“臣斗胆,以为殿下所言有失偏颇也!” “臣闻贾子曰:履虽鲜弗以加枕,冠虽弊弗以苴履,是故天子如堂,群臣如陛,众庶如地也,所以礼曰:礼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 “今鹰扬以小事而罪太守,轻罢其位,令两千石如小吏,是失国家延绵,堕礼教之风,使其风成,两千石之贵何以尊之?” “天下四夷必轻汉臣也,汉臣既轻,国家何以威天下?!” “故国家自太宗孝文皇帝以来,不辱将相,此尊将相而以威社稷也!” 刘进听着,脸上带着笑容,但心里却是mmp! 刘屈氂的说辞,早在很久以前,就在刘进与自己的大臣张子重的闲谈之中,被后者锤进了土里。 要不是为了维持太孙风度,刘进已然直接打断了眼前这个丞相的胡言乱语了。 他一直微笑着,忍耐着,等待刘屈氂说完,刘进才轻笑道:“丞相所言,一叶障目,何其缪也!” “汉家自有制度,所谓制度,先帝之所立,皇祖父大人之所建也……”刘进微微向天子躬身:“自始至终,一以贯之者,是所谓‘壹刑者,刑无等级’!” “孤只闻有不修职之两千石坐法论罪者,只闻有不修德之诸侯坐法废黜者,未闻有所谓‘阶级’之论!” “汉律三千条,刑书八百册,条条无有丞相之所言之事!” “三王五帝,伊尹周公,亦无教孤此事!” “礼不下庶人?”刘进轻笑着:“傅说,版筑者也,百里奚,隶臣之属哉!丞相之德,与之比,孰重之?!” 刘屈氂低着头,不敢回答这个问题。 傅说、百里奚…… 哪怕是在梦里,他都不敢与这两位相提并论,尤其是傅说,那可是尚书之中的贤臣,殷商中兴的功臣! “刑不上大夫?!”刘进轻笑着问道:“管叔、蔡叔,亲文王子,贵不可言,其德之坏,天下孰能为之并论?!” “孔子曰:以貌取人,失之子羽,今丞相以官职、爵位论人,失的恐怕不止子羽了……” 刘屈氂面对刘进的咄咄逼人,只能是默然不语。 不是他不想反击,而是不能。 和太孙刚正面?! 而且是在天子面前?! 他可没有活腻歪! 要知道,老刘家是最记仇,同时也最小鸡肚肠的家族了。 这一点,作为刘氏宗室的他,比任何人都要明白! 刘家记仇,一记百年,非是说说而已。 不信的人,请去看看当初那些在历代先帝们潜邸时开罪了他们的家伙的凄惨下场! 任你三头六臂,无论是你才高八斗,名高天下。 拉清单的时候,谁都跑不掉! 哪怕是死了,也要殃及子孙,祸及宗族! 刘屈氂可一点都不想数十年后,他的子孙在他坟前悲鸣:惜乎,不能容于世也! 但刘进却并不想放过他,反而越加凌厉起来:“若以丞相之议,两千石有过,而法不能制,这天下,究竟是两千石的天下,还是汉家的天下?!” “夫天下之治,首在得人,使贤者上,不肖者罢,使能者居,不能者去,令能佐民者升而残民者贬!” “今鹰扬察河西郡治,访百姓之害,请罢不修职者,何罪之有?何过之有?!” 这一番凌厉的逼问,让刘屈氂只能低下头来,拜道:“殿下圣明,臣愚钝不肖,未能觉之……” 而整个大殿的气氛,更是一下子就诡异起来。 这时候,天子忽然笑了起来,道:“太孙、丞相,都退下吧……” “不过是区区三个不修职不称职之两千石罢了,何必因为这等小人而坏朝堂气氛?” “就这样吧……”他笑着吩咐:“尚书令、御史大夫……” “臣在!”张安世恭身出列。 “臣谨闻陛下命……”御史大夫暴胜之出列拜道。 “诏下河西,准鹰杨将军所请,罢诸太守、郡尉,令遣送廷尉,交廷尉、御史大夫杂治之,有罪论罪!” “诺!”群臣战战兢兢,俯首再拜,到了这个时候,看到天子这个态度,再见太孙的神色,谁还不知道,再刚下去,那么大家就得成为张苍、张释之、张相如那样的下场? ……………………………… 群臣散去,刘进也要离开,却被天子留了下来。 “太孙今日观群臣如何?”天子问道。 “蝇营狗苟,私欲熏心之辈!”刘进毫不避讳的答道。 这是他的心里话! 更是他在天子身边这些日子来所见所闻的真相! 天子听着,呵呵一笑,道:“太孙终究还是年轻了些,还是回去多想想,多看看……” “天下无私?!那是圣人才有的境界!满朝文武,皆凡夫俗子罢了,私欲熏心,乃是彼辈本能而已!” 刘进听着,默不作声。 天子见了,也不以为意,因为他在刘进这个年纪,想法和刘进几乎差不多,所以他能理解。 于是,天子耐着性子,道:“朕今日教太孙一句话……” “大人请训示……”刘进连忙拜道。 “亲眼所见,未必是真……”天子轻声说道,想起了当年栾大在他面前表演‘法术’的时候的场景…… “亲耳所闻,也未必是真……”天子双眼迷离,想起了当年他在南巡之时听到的所谓山呼万岁的事情。 “唯有权势……”天子握住了自己腰间的佩剑:“永远是真!” 刘进听着,似懂非懂。 天子见了,笑着道:“太孙啊,汝回去好好想想,仔细想想今天的事情……” “若不明白,再来问朕,若是想明白了……”天子满眼慈爱的道:“就不必来与朕说了……做给朕看就行了!” 刘进却是糊涂了起来。 不是很明白他祖父为何将今天的事情与他说的那些话联系起来? 亲眼所见?亲耳所闻? 他今天亲眼看到的那些事情呢?又亲耳听到了那些事情呢? 有他父亲太子刘据的近臣王?阻他入殿…… 有群臣联盟,有意为难他的大臣张毅…… 更有丞相等人,说什么‘礼不下庶民,刑不上大夫’…… 这乱七八糟的事情,就像乱麻交叉在一起。 现在又听到祖父的暗示,刘进糊涂了起来。 他一直想着,念着这些事情,拜别了天子后,就在这建章宫中随处走动、思考着。 “王?阻我……”他坐到蓬莱池畔的一个凉亭中,看着那渐渐萧瑟的湖面,神色慢慢的凝结起来,眉头渐渐锁了起来。 这是他第一个发觉的奇怪的地方。 先前,他以为王?与其他群臣是联合起来,想要做些什么事情的。 但现在想想,他知道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问题太多了,疑问太多了。 首先,王?若真要拦他,便不会给他机会。 身为侍中,他完全可以下令封锁清凉殿附近,名正言顺的以‘天子御朝’的名义,让他这个太孙连靠近清凉殿都成为不可能。 所以…… “王?在演戏?!” “还是……他是故意如此做给孤看的?” “但目的何在?动机何在?!” 刘进怎么想,都想不明白,王?、赵充国、何易等人这样做的道理在那里?图谋的又是什么?! 还有丞相刘屈氂、卫将军李广利、御史大夫暴胜之、执金吾韩说、水衡都尉霍光等人,他们用着贾谊的理论,举着‘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民’的旗帜,企图何在? 刘进想着,头都大了! 因为他发现,所有人的行为,都蒙着一层雾。 让他看不分明,理不清楚。 恰在此时,一个少年郎,从凉亭对岸的走廊上蹦蹦跳跳的走过去。 这个少年郎不过七八岁的年纪,头上还扎着总角辫,穿着一件朴素的青衣,嘴里却是念着:“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千乘之王,万家之侯,百室之君,尚犹患贫,而况匹夫编户之民乎!” 刘进的神色顿时凝固起来。 他站起身来,对左右吩咐:“那少年郎是谁家公子?!” 有熟悉的人笑着答道:“回禀殿下,此太史令司马公之外孙,御史中丞杨公之子杨恽也!太史公喜其聪慧,故养于身边,教其文字,欲传衣钵!” “原来是老太史的外孙啊……”刘进感叹道:“果真是文教之家,书香子弟也!”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他揣摩着杨恽念着的那段文字,心中若有所得,于是对左右道:“且为孤俱礼备仪,遣使登太史公司马先生之门,言孤闻先生之名,欲求请古今之事,愿先生不吝教之!” 刘进记得,当初,张毅在长安时,曾经与他说过:“以史为鉴,可以知兴衰,以人为镜,能知过失……” 他确实需要找一面镜子,照照自己。 也确实需要好好的看看历史,以鉴今日了。 他隐隐约约的感觉到了,他恐怕不能再依靠他的父亲、祖父了。 因他长大了! 有自己的追求,自己的大臣,自己的势力,与自己的主张! 正文 第一千一百四十三节 天命难违 第二天一早,刘进便带着人,提着许多礼物,专程来到石渠阁前。 老太史司马迁,早已率人在门口等候。 “老臣……”已是白发苍苍,垂垂老矣的太史令,来到刘进面前,躬身下拜:“拜见太孙殿下……” “老太史快快请起……”刘进立刻上前,扶起这位德高望重的太史令:“孤安敢当老太史之拜?!” 说着刘进就搀扶着司马迁,一起走入这石渠阁内。 “老臣这里简陋,还望太孙殿下莫要嫌弃……”司马迁弯着腰,将刘进请到上首,坚持让其坐下来,然后问道:“不知道太孙殿下,今日忽然登门,可是有什么事情用的上老臣的……” 刘进闻言,连忙稽首作揖,道:“不瞒老太史,孤今日冒昧登门,确有事情想向老太史求助……” “殿下请说……”司马迁道:“能帮到殿下,这是老臣的福气啊……” 刘进于是长身而拜,道:“孤曾闻:以史为鉴,可以知兴衰,以人为镜,可以知得失,近来朝政多变,国家多事,孤心有戚戚然,故此来求助老太史,求教古今之事,还望老太史不吝赐教!” 司马迁听着刘进的话,忽然呵呵的笑了起来:“此言,必是英候所出吧……” “老太史也知道张卿?”刘进奇了。 “老臣虽然在这石渠阁之中修史,闭门不出,但修史之事,怎么能闭门造车呢?必引各方之说,问内外之言也……”司马迁笑着道:“似英候这等英雄,老臣岂能不知?” 刘进听着,微微点头,便听司马迁道:“古者君子不镜于水,而镜于人。镜于水,见面之容罢了,镜于人,则知吉与凶……英候……果大丈夫也!” 刘进听着,眼前一亮,拜道:“老太史之言,亦不差分毫!” “君子不镜于水,非老臣所言也……”司马迁笑着摇头:“此子墨子之言也!” “故老臣才言,英候,大丈夫也!” 刘进闻言,若有所思,然后长身拜道:“老太史高风亮节,孤深敬之也!” 司马迁却仿佛没有听到刘进的话一样,只是自顾自的道:“墨家之德,别于百家,其以堂高三尺,土阶三等,茅茨不翦,采椽不刮,故其尊卑无别,尚义而轻死,所以其道衰,凋零至今,已是回天无术……英候能采墨家之术而用之于儒者,也算是给子墨子留下了一丝希望吧……” 刘进听着司马迁的话,自然知道,这位老太史似有所指。 司马迁看着刘进,忽然笑道:“老臣老朽,总是喜欢絮叨,望殿下海涵……” 刘进连忙拜道:“岂敢,愿听老太史之言!” 司马迁和他的家族,可是汉家最著名的史家,其家族历史甚至可以追溯到宗周的周宣王时期,在那个时候,司马迁的祖先就已是宣王的史官。 宗周倾覆后,司马氏散落天下,其中一支流落到秦国,成为司马迁这一支的先祖。 秦国名将司马错,就是其中的佼佼者。 而司马错之子司马靳,乃秦武安君白起之心腹,是在长平坑杀四十万赵卒的直接指挥者。 眼前这位太史令,就是司马靳的五世孙。 其与乃父已故太史令司马谈,为汉史官加起来将近七十年之久,横跨了自太宗迄今的岁月。 所以,面对司马迁,这位白发苍苍,腰背皆弯,满脸皱纹,牙齿都快掉光了的老太史。 刘进感觉,就像历史活了过来一样。 厚重的沧桑与恢弘的史诗,仿佛在眼前展开。 他隐约有种感觉,自宗周迄今的历史典故与人物,若司马迁都不知道,那么这个世界就没有人能清楚了。 于是,刘进长身再拜:“愿听老太史良言!” 司马迁于是临襟正坐,对刘进道:“殿下想知道什么呢?” 刘进没有急着发问,而是先对左右吩咐了一声:“尔等皆退下,屏蔽左右,勿使人来扰孤与老太史!” “诺!”忠心耿耿的太孙侍从们于是立刻尽数退出,顺便将在这石渠阁内的文吏与宦官统统赶了出去,接着将门窗全部关上。 到这时,刘进才问道:“敢问老太史,以您之见,今之国家,史书之上可有相似之时?” 司马迁听着,呵呵的笑了笑,问道:“殿下欲问君?还是欲问臣?” 刘进问道:“君如何?!” “齐恒、祖龙……”司马迁毫不避讳的道:“自高帝以来,汉受匈奴之辱,诸夏为夷狄所制,此与齐恒之前之中国何其相似?齐恒之尊王攘夷,当今之大复仇,亦相似颇多……” “而祖龙统六合,车同轨,书同文,一度量,当今御六合,废诸侯之权,自设内朝,政令决于壹心……” 刘进听着这话,只觉心惊胆战,毛骨悚然。 齐恒、祖龙,自然都是不世之雄主。 然而下场却都很凄惨。 齐恒死而齐衰,祖龙死而地分。 他祖父做下了这等伟业,做出了这么多事情。 岂是没有代价的? 只是,从前没有人敢这么直白的将这些事情说出来。 刘进深深吸了一口气,再拜道:“那臣如何呢?” “臣啊……”司马迁闭上眼睛,仔细想了想,然后道:“自大将军、大司马、平津献候与张汤、汲黯等先后死,后起之人,营营苟且,再无国家之材,社稷之用,老臣曾以为世将若危卵……” “然……”司马迁微微长叹:“仲尼曰:生而知之者上,学则亚之,多闻博识知之次也……老臣曾以为,生而知之者,乃故老之说,却不想,这风烛残年之际,还能见到一位……” “此天不亡汉也!”他竟有些唏嘘、遗憾的说道:“二三十年后,世之周公、伊尹,舍英候外,无人能承!” “即使如今,亦是负天下之望,集万民之心于己身!” 说到这里,司马迁忽然对刘进问道:“殿下,假齐恒、祖龙之晚年,而遇伊尹、周公之壮,齐恒、祖龙何以取舍?!” 刘进听着,整个人都呆滞了。 齐恒公、祖龙始皇帝,自然是一等一的雄主,胸襟开口,气吞万里如虎。 于是,齐恒可以接纳管仲,并以国家社稷委之,言听计从,由之尊王攘夷,霸春秋,为天子方伯,礼乐征伐自齐恒出。 于是,祖龙能用蒙恬、王翦,也用的了赵高李斯,更用的了无数关东人才。 由之,大秦虎狼之师,横扫六合,并吞万里,一统天下。 但…… 那是在他们的壮年,那时候壮士之心,志在万里,所以能容人所不能容,能用他人所不能用之人,能做他人所不能做之事。 对敌人残忍,对自己更残忍! 然而,齐恒、祖龙之晚年呢? 那时,英雄迟暮,壮士末路,再遇伊尹、周公般的人物,还能放心吗? 刘进不知道。 但朝政的诡异,与他祖父的那些意味深长的动作与安排,却似乎已经揭晓了一些答案。 只是他不敢去想,也没办法去想。 而且,更重要的是,刘进的思维,偏转到了另外一个事情上面。 他心中的疑问,犹如夏日的萤火虫一样,飞舞于脑海中,萦绕在思维里。 齐恒晚年做了什么?刘进清清楚楚,祖龙晚年又做了什么,刘进同样清清楚楚。 而因此引发的后果,刘进一样明明白白。 于是,这位大汉太孙根本说不出话来。 他努力的咽着口水,想说话,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良久良久,刘进对着司马迁长身一拜,再拜,接着起身道:“叨扰老太史良久,孤委实过意不去,就此辞别,还请老太史保重!” 然后,他就在司马迁的笑容中,转身推开房门,带着侍从们踉踉跄跄的离去。 因他,发现一个被他一直以来忽视的问题。 那就是——当今之后,谁主沉浮? 这个天下,到底谁说了算?! 这是一个残酷的问题,更是一个残忍的问题! 而他知道,自己迟早要面对这个问题! 齐恒晚年,五子争位,赵武灵王被困沙丘,太子章被杀,祖龙晚年,蒙恬、扶苏被赵高李斯冤杀,二世所行勃乱,于是二世而亡之。 当初,祖龙盛年时,有‘祖龙死而地分’之谶语。 而如今,汉家也有‘代汉者当涂高’之语。 他的祖父,当今天子,就曾公开说过:汉有六七之厄,法应再受命,宗室子孙谁当应此者?六七四十二代汉者,当涂高也! 虽然,这是当年为了和主张‘尊新王’的古文、今文学派的学者争夺话语权而说的话。 但此言,影响极大。 如今,刘进听完太史令司马迁的话,不可避免的就联想到了这一节。 再将当前朝政怪局与种种不寻常之事联系在一起,刘进想不多想都不可能! “孤听说,水满则溢,月满则亏,凡事过犹不及,故有大者不可以盈,当受之以谦……”他喃喃自语:“然而,孤又闻,天授不取,必遭天谴……” 一时间,他内心慌乱至极,已是不知如何取舍。 想要找人商量,可这长安之大,却无人能与他商量,也没有人可以给他提供意见。 “若张子重在就好了……”刘进叹息着。 忽然他想到了一个事情,猛然觉悟,于是对左右道:“走,与孤去求见皇祖父大人!” 因为,他想起了自己名字的由来。 他的名字是他祖父,当今天子所取。 进者巽也,巽者木也,为八卦之一,其像风,故君子以申命行事。 其卦有六象,最后一象正与他现在的情况非常相似——初六,进退,利武人之贞。 进退失据,是因为自己没有主见,所以应当和武士一样,坚定自己的决心,坚强自己的意志,一往无前,无所后悔。 盖风之所吹,是没有定数的。 不坚定决心,必受其咎! …………………… 司马迁站在石渠阁的门口,已经浑浊的眼睛,倒映着刘进远去的背影。 他微微笑了起来,随手打了一个卦。 正是巽卦,卦为六四。 他轻笑起来:“田获三品……为何不是上九之征?!” 良久,这位老太史仰天大笑:“天意如此啊,天意如此啊!” 巽之六四,悔亡,田获三品,有功也。 打猎打到了一个大家伙,今年过年有肉吃了! 巽之上九,巽在床下,穷也,丧其资斧,凶也! 上天入地,无路可逃,穷途暮路,死于刀斧,或亡尽家财、祖德。 自蚕室之刑后,他已心存死志。 若非父祖的使命没有完成,他已自裁谢罪。 如今,《史记》差不多该完成了。 他也准备给自己找一个死法了。 最佳的死法,莫过于让当政者处死他。 如此,他就可以和董狐一样,名留青史,而让那位被万世所唾! 可惜…… 可惜…… 天意如此啊,天意如此啊! 这让这位太史令,笑着笑着,流出了眼泪。 有时候,命运就是这样。 当你想当忠臣时,却成为了阶下囚,受到了最耻辱的刑罚,受到了士人一生最痛苦的惩罚。 曾经的忠心,顿时化作滔天愤怒与仇恨。 连文字都带上了恨与不忿。 连本心都开始偏移,连使命都被蒙蔽。 但,在这垂暮之年,当他欲行鬼祟之事的时候,老天爷和他开了这样一个玩笑。 “吾这一生……”看着那卦象,老太史叹道:“年少时不知轻重,壮志激烈,胸怀抱负,至于中年,依然不改此心,不信天命……” “及至老年方知人力有时穷,天命终究难违!” 杵着拐杖,白发苍苍,垂垂老矣的老太史,走入石渠阁之中,叫来他的弟子门徒,让他们取来自己花费一生心血所编著的那部史书。 将此书推到这些门徒弟子面前,老太史道:“吾老矣,命不久也,此书,吾一生之心血,尔等各自抄录一部吧……” “我死之后,待新君即位,既以此书献之,或能换到些功名利禄,此我为尔等所能做的唯一事情了……” 弟子们听着,纷纷哭泣起来。 司马迁看着,摇了摇头,道:“生老病死,物之自然,天地之理也,奚甚可哀!?” “况我如今,心结已了,使命已成,无所遗憾也!” 正文 第一千一百四十四节 天子之心 “陛下……”一个宦官蹑手蹑脚的走到正在闭门养神的天子身侧,低声禀报:“太孙方才去了石渠阁,与太史令司马迁会……” “哦……”天子睁开眼睛,问道:“司马迁和太孙说了什么?” “这个,奴婢就不得而知了……”那宦官道:“因太孙殿下在会谈时,屏退了左右……” 他小心翼翼的问道:“陛下,要不要奴婢……” 天子瞪了他一眼,摇头道:“此事尔等休要去管!” “诺!”宦官立刻顿首。 “太子那边有消息没?”天子又问道。 “回禀陛下……”这宦官道:“太子近日据说消沉了不少,常常自顾哀叹……” 天子听着,脸色立刻有些不好看了,良久道:“太子果然还是难改本性!” 不过是杀了他一个老师罢了! 就这个样子? 想搞软对抗?! 他可不会惯着! “派人去雒阳,将太子召回来!”天子毫不犹豫的下命令:“就说是朝堂要问今岁冬日的治河之事!” “诺!” “去吧……”天子摆摆手。 “诺!” 待那宦官离去,天子悠悠起身,走到寝殿的门口,问道:“今日是谁当值?” “回禀陛下,今日宿卫之臣乃是驸马都尉赵充国!”有人答道。 “哦……”天子道:“去将赵充国叫来!再派人去执金吾官署,让执金吾入宫来见朕!” 没多久,一直在清凉殿偏殿里待命当值的侍中驸马都尉赵充国便受命而来。来到天子面前便拜道:“臣拜见陛下,未知陛下有何吩咐?” 天子却是看着他,看了很久,才问道:“爱卿旧在河西,为海西候部曲……” “听说,卿还是海西候发现和提拔的?” 赵充国听着,心里面立刻一咯噔。 他是李广利推荐和提拔的人,这个满朝皆知,海西候故旧的标签,更是无可否认,这一点他清楚天子比谁都明白! 那么为何天子忽然提起此事?! 但他来不及多想,只能靠着本能答道:“回禀陛下,确实如此,臣先本陇西人也,后臣父有罪,元狩四年为迁令居,乃有臣也,及臣长乃从军,为海西候一卒,天汉二年从海西候征匈奴,会匈奴军围海西候,臣与同袍浴血奋战,突围而出,海西候感臣勇猛,乃举于陛下,陛下赏识,故命臣为大将军长史守玉门校尉……” “这些朕都知道……”天子忽然打断赵充国的话,问道:“朕想知道的是,今时今日,卿心中是否依然视海西候为上官?!对其怀有感恩之心,故行事多偏海西候?” 赵充国听着,立刻就反应了过来,连忙拜道:“海西候对臣固有恩义,但臣乃陛下臣,受陛下禄爵,故在臣心中,陛下如父母,唯孝而忠之,海西候……旧日上官,今日同僚,恩义虽在,却不过私情而已……” “臣安敢以私情而论公事?!愿陛下明察之!”说着,赵充国便深深一拜。 “卿何必如此严肃……”天子忽然笑起来:“朕只是随便问问……” 赵充国哪里敢将这话当真,于是紧紧的将头贴在地上,根本不敢出声回答。 他很清楚,天子忽然问他这些事情,绝非无的放矢,必是有备而来! 天子却没有再说话,而是选择了转身负手而去。 赵充国听着天子的脚步声远去,依然一动不动的跪在原地。 ……………………………… 半个时辰后,被召来的执金吾韩说,急匆匆的入宫,在这清凉殿寝宫门口,看到了跪在地上,一动不动的赵充国。 他眼中闪过一丝丝的疑虑与困惑,但他来不及想,也不敢去问,只好提心吊胆的跟着宦官,进了寝宫。 一进门,韩说便看到了天子站在清凉殿的一侧墙壁前,似乎正在看着墙壁上的地图。 他立刻拜道:“臣说恭问陛下安!” “执金吾来了……”天子笑着道:“卿近日来,可真是风光呐!朝为海西客,暮登太仆门……” “朝中三公九卿,列侯勋臣,人人争相宴请爱卿!” “卿之人缘,连朕都羡慕纳!” 韩说听着,不知为何,立刻就汗如雨下,浑身鸡皮疙瘩起了一地。 对于执金吾来说,朝中的人缘一定是糟糕的。 盖执金吾是天子的刀,是天子的盾,是天子的大棒,是天子的刑具。 历代以来,历任执金吾都必定是谤及满身,天下皆敌的孤臣! 如先帝的苍鹰郅都,以及当年的王温舒,他的前任王莽,皆是如此。 “臣死罪!”韩说立刻脱帽顿首,他知道根本不敢辩解,也不能辩解,在这个时候他最好的选择就是认错:“请陛下严惩之!” “严惩?朕为何要严惩呢?”天子反问着,但语气之中的味道,让韩说浑身都不舒服:“卿又没有犯法,祖宗也没有说不许执金吾有朋友……” “只是……”天子忽然话锋一转:“卿在诸臣宴席之上,却也未免太过骄纵了吧?!” “朕听说,廷尉随桃候赵昌乐,在宴席上因对爱卿稍有不敬,结果第二天,就有御史弹劾赵昌乐为官不正,尸位素餐,不可以为廷尉……“ “朕还听说,横门大道,有一胡商,其以千金宝玉以献卿,于是,执金吾官署都其在长安城中的作为、活动,概不关注?!” 韩说瑟瑟发抖,趴在地上,磕头道:“臣死罪,臣死罪!” 因为天子说的,都是他做过的事情。 最近半年,他确实飘的太厉害了。 “念在乃兄的面子上……”天子转身道:“卿请辞执金吾罢!” “臣……”韩说听到这话,整个人都虚脱了,半是宽慰,半是失落,他解下自己腰间的官印,顿首再拜:“谢陛下隆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天子听着,一言不发,转过身去,道:“韩卿啊……听朕一句劝……” “卿回邯郸吧,不要再来长安了……” “这长安对卿而言,已是是非地……” “这是朕最后一次念及上大夫!” “陛下教诲,臣谨记于心!”韩说重重顿首再拜。 ………………………… 望着韩说踉踉跄跄的孤独背影,消失在宫阙尽头。 天子叹了一口气,悠然的吟诵起来:“秋风起兮白云归,草木黄落西雁南飞……” “朕终究还是走到了今天这一步!”说着,他的眼神无比坚定起来。 作为君王,他已经冥冥中有预感了。 所以,他必须为子孙规划。 齐恒公、赵武灵王、始皇帝等无数人的教训,殷鉴在前! 春秋之中,更是有着郑伯克段于鄢的典故。 所以,其实他明白,在他立太孙的那一天起,实际上,就已经注定了未来朝政的动荡。 一旦,他不在了,太子与太孙之间的矛盾就会立刻显现。 甚至可能直接引发一场大汉帝国有史以来最严重的内斗。 纵然不会发生那种最糟糕的情况,但太子据的大臣与太孙进的大臣之间的斗争,也必然导致国家的分裂与动荡! 所以,天子清楚,他必须替子孙扫平一切不稳定的因素,打掉所有可能威胁大汉帝国安定团结的因素。 “郭穰!”天子忽然转身,对着一直在身后跟着的谒者令郭穰道:“你替朕去一趟河西!” 他从怀中取出一份帛书,交给郭穰,道:“将此密诏,当面交给鹰杨将军!” “诺!”郭穰立刻顿首领命,然后转身而去。 天子看着郭穰远去,走到墙壁前,轻轻吹了口气,将廊柱下的宫灯吹熄。 而在宫灯熄灭前的一瞬,灯火依然照亮着墙壁上的一副壁画。 壁画上,穿着冕服的男子,困于宫阙之中,他神情恍然,目光坚定。 而在他身前,一位大臣跪在身前,双手呈着玺印。 而在这壁画的角落里,铭刻着文字,曰:伊尹迎帝太甲归豪都。 需要指出的是,在此时此刻,当今时代。 伊尹、周公这样的权臣,乃是伟光正的。 上至君王,下至庶民,都认可这样的情况。 这一是因为,自战国以来,天下就是这样个情况。 主少国疑之际,权臣乃自摄朝政,代君理政,待君王成年,便归还政务,自退三百里。 数百年来,除了吕不韦等少数人曾企图破坏这一游戏规则外,其他权臣基本遵循了这个游戏规则。 而且,历史表明了——权臣想要篡位,是不可能的。 虽然历史上也出现过三家分晋,田氏代齐这样的例子,但那是孤例,而且是用了几代人,花费百年才完成的事业。 自战国之后,就再也没有人能完成篡国的事情了。 哪怕是功高如商君、田单,强如白起、吕不韦,面对新君的屠刀,也只能引颈待死,最多逃奔外国罢了。 直到王莽后,人们才发现,原来还可以这样子玩? 居然可以这么快的篡国?! 自然…… 大家都开始警惕起来,提防起来! 这第二,则是汉家本身的历史所决定的。 高帝去世后,吕后当政,吕后去世,诸吕乱政,诸侯大臣共诛之,然后从代国迎立代王登基,是为太宗孝文皇帝。 就是这样一个从代国而来,毫无根基的君主。 即位一年,就连拉带打,将权力从功臣元老手里拿回来,两年尽罢曾经迎立他的周勃陈平,三年大权在握,政令出于己心。 当今天子依然,元光元年,窦太后驾崩,权力就自动回到他手里。 至于窦氏诸臣,除了跪在地上摇尾乞怜,别无他法。 在这种情况下,人们毫不担心权臣乱政。 更不怀疑权臣能篡国! 因为不存在这样的环境和机会。 刘氏当国百五十年,恩威已立,只要底层农民不起来造反,高层权臣根本动摇不了刘家的统治根基。 在此情况下,周公是圣人,伊尹也是。 他们代表了一种社会思想——如果皇帝不听话,要败坏国家社稷祖宗基业,那么,忠臣们就应该学习周公伊尹好榜样,阻止这个昏君的肆意妄为。 故而,伊尹可以放太甲,周公也可以先驱逐厉王,然后养大厉王的儿子,立为宣王。 而对当今天子而言,只要皇帝依然姓刘,刘据和刘进又有什么区别? ……………………………… 一个时辰后,刘进就来到了天子面前。 “孙臣恭问皇祖父大人安……”他规规矩矩的跪下来拜道。 “进儿来了……”天子笑着让人扶起自己的长孙,问道:“可是有事?” 刘进禀报道:“孙臣是来向大人请假的……” “嗯?”天子奇了,问道:“进儿请假欲做何事?” “孙臣近日读史,观祖宗行事……”刘进道:“高帝起于微寒,以布衣而得天下,故知百姓疾苦,民生艰难,于是以仁政而收天下之心;太宗皇帝起于代,自幼知百姓之难,常与太皇太后共过街闾,登基之后,固知百姓之苦,天下之弊,于是行田税三十一,泽被苍生;先帝孝景皇帝,虽生于王室,长于长安,衣锦玉食,然先帝常与梁王、代王等共游关中,故其知百姓之事,官吏之贪弊……便是大人,亦常游关中,与宿民间……” “孙臣不才,犹愿效之,请大人恩准,孙臣自长安而过扶风,越太行之险,渡大河之津,出于雁门,游于河朔,观祁连之风,见玉门之野……” “孙臣以为,不如此,不足以除孙臣之弊,不如此不足以令天下知我汉家刘氏子弟,非生于深宫,长于妇人之手之文弱之君……” 天子听着刘进的话,满脸欢喜,欣慰不已,待其说完,道:“进儿,果朕之孙,刘氏之种也!” “朕准了!”天子道:“正好侍中驸马都尉赵充国有过,就让其戴罪立功,率羽林卫暗中保护进儿吧!” “孙臣谢大人!”刘进高兴不已的叩首领命。 天子眼中却闪过一丝晦暗不明的神色:“还算司马迁这个老头子识相……” 他心里悄然的将一个方案给放弃。 司马迁他确实不敢杀! 杀了那个老家伙,是成全他。 但,司马迁老了,要死了,他死了以后他的家人亲朋故旧呢? 正文 第一千一百四十五节 密诏 九月中旬,居延的秋雨就淅淅沥沥的下了起来。 连绵多日的暴雨,令得居延泽的各条河流河水暴涨。 好在,居延当局早有准备。 过去的整整一个夏天,数以万计的奴婢与十余万军民共同协作,加固河堤,疏通河道,又提前准备了十几处专门用于泄洪的洼地。 暴雨一至,闸门立刻打开。 奔涌的洪水,直接倾斜进居延泽的沼泽与峡谷之中。 故而,河堤在暴雨中稳如金汤,屹立不倒。 而今年春天,张越命人沿着河堤栽下的数万株胡杨,以及在塞下的荒原与沙漠边缘栽下数以万计的沙柳,也在暴雨之中茁壮成长起来。 当暴雨止歇,人们惊讶的发现,沿河两岸,形成了一片片胡杨林,而在塞下,数不清的沙柳占据了视线。 这些经过空间改良,特地加强了固土、固沙与生长速度的植物,在秋雨的滋润中,以超乎想象的速度成长着。 几乎每天都长高数寸。 这让居延民众啧啧称奇,感叹不已。 得知这些胡杨与沙柳皆是那位鹰杨将军拿出来的树苗后,整个居延上下,便唯有‘奉若神明’。 以至于,无论百姓还是奴婢,从此都对这些沙柳、胡杨有了敬畏感。 以为乃是天上神木之种,不可冒犯。 而在这个时候,张越早已经悄然离开居延,再次抵达了位于武威郡中部的休屠泽旁的姑臧城。 上次来此之时,因为要避嫌,故而张越没有入城,更没有接见在此的浑邪部、辉渠部及诸羌首领大人。 这一次就不同了。 挟威压整个河西,一次软禁两位太守一位郡尉,并将整个河西地方行政都掌握在手的威势。 张越一路过来,威风凛凛。 旌旗遍于各地,所过之处,豪杰出迎,官吏百姓逢迎。 到达姑臧的时候,浑邪部的首领屈突就、辉渠当代的首领兴安君秦未等率着部众出姑臧数十里相迎。 张越也没有与他们客气,见面后直接道明来意,言及已上奏天子,欲行改土归流,编户齐民之策。 辉渠人当即就乐的合不拢嘴,纷纷口称明公,感恩不已。 对辉渠部来说,上上下下盼着一张汉家户口本已是盼了三十年。 如今夙愿得偿,自是兴奋不已。 只有浑邪贵族们有些犹豫,特别是浑邪王屈突就,总觉得有些念头不通达。 不过,张越找了他‘促膝长谈’后,这位浑邪王就和他的祖父一样,立刻改变态度,主动的去劝说他部下的贵族们。 而有了屈突就的协助,很快,整个浑邪部上下的贵族就纷纷达成了一致意见——天子圣德,将军仁义,焉能辜负? 当然了,也有冥顽不明,决心要死硬对抗改土归流、编户齐民这一大善政、大仁政的家伙。 似这等无君无父,意图对抗中央,抗拒诸夏的死硬分子。 张越自也不会和他们客气。 很快,这些人便一个个的‘消失’在浑邪部之中。 没有人知道他们去了哪里? 仿佛就像人间蒸发了一般。 于是,所有人瞬间安分了下来。 再没有人敢唧唧歪哇,非议国家大正了。 张越于是,由率部南下,召见渠羌、谷羌等熟羌部族。 这倒是挺好解决的。 一听说,可能能拿到汉家户口本,诸羌各寨都是敲锣打鼓,载歌载舞的庆祝起来。 甚至,还有在深山之中的生羌,听闻消息,也拖家带口来投。 将这些事情基本安排妥当,就已经到了秋九月的二十日。 这一天,秋高气爽,阳光普照。 张越率部,抵近胭脂山,登高望远,来到了当年霍骠骑曾屯兵的地方,命人在此勒石树碑,以做纪念。 同时也是为了给后世子孙,留下线索。 石碑刚刚立起来,便有轻骑来报:“将军,长安天使至!” “快请!”张越便连石碑也顾不得欣赏,匆匆下山迎接。 “郭令吏?”看到来使的模样,张越都楞了,他怎么都想不到,会是郭穰这位天子近臣亲自来传旨,他连忙上前,问道:“怎么劳动令吏亲自来此?可是陛下有嘱托?” “君候聪慧!”郭穰下马后,对张越道:“奴婢此来,除了奉陛下之命,来传朝堂旨意之外,尚有密诏一道,还请将军寻僻静之地……” 张越不敢怠慢,连忙下令,肃清周围,让鹰扬旅拉开一个至少三百步的警戒线,以确保连苍蝇都飞不进来。 然后,他带着郭穰,走上胭脂山,来到了为霍去病所立的石碑前,屏退左右。 这时,郭穰便从怀中取出一份诏书,拿在手中,摊开来道:“天子有诏,鹰杨将军接旨!” 张越连忙跪下来,拜道:“臣毅恭闻圣命!” “朕闻:教,长善而救其失者;化,和故百物焉!故人主布政,必先教其民然后救其弊,必先化己之德,然后化天下之民,故诗云:恺悌君子,民之父母!呜呼,朕受先帝遗命,获保宗庙,迄今四十载,常念先帝之德而自惭于心,未能泽于远方,止息干戈……其命英候鹰杨将军臣毅,行朕之节,约各部之长,改土归流,编户齐民,化夷为夏,以部为县!诸部君长贵人,当明知朕意……”郭穰将诏命念完,就笑着上前,将诏书交到张越手里,然后扶起来,道:“君候,奴婢此番来,陛下嘱托,君候在河西,但请放手做手,莫要为长安所扰,早亡匈奴,平定西域……敦煌太守、武威太守等罪官,请君候交给奴婢,奴婢要带回长安,械送廷尉……” 这自是其中应有之义。 人,张越都抓了。 天子和朝堂,难道还能勒令他放人? 只能是捏着鼻子认下来,帮着他擦屁股。 不然,国家大将,连区区太守都收拾不了,威信何来? 当然,张越知道,经此一事,恐怕朝堂会派几个厉害角色过来制衡自己。 不过这正是张越想要的! 不来几个帮手,单靠他自己,很难控制和梳理这偌大的河西地区。 他可没有这么多闲工夫与地方政务纠缠! 所以,张越接过诏书后,笑着道:“令吏请捎带数日,吾这便命人回居延将犯官押来!”然后又问道:“陛下不是还有密诏吗?!” “嗯!”郭穰点点头,从怀中取出一份被密封在玉匣内,用铜锁锁住的玉匣子,递给张越,道:“将军请自便!” 张越接过这玉匣子,立刻就明白了过来。 于是从自己腰间,解下鹰杨将军的将印,然后从将印上取下一把小巧的铜钥匙。 然后拿起这钥匙,打开锁住的玉匣铜锁。 随着咔嚓一声,铜锁自动弹开,玉匣像盛开的花骨朵般四面敞开,露出了藏在其中的一小块布帛。 张越郑重的用手捏起它,然后对郭穰一拱手,转过身去,将这布帛打开,放在眼前一看。 他的眼睛瞳孔马上收缩起来,连呼吸都有些急促。 布帛很短,其上的内容也很少。 只有一句话! 但就是这一句话,其中蕴含着无数信息! 让张越都忍不住心脏扑通扑通的跳了起来。 但他很快就冷静下来,神智也恢复清明。 这道密诏,张越知道,既是某种授权,但同时也可能是一个陷阱。 因它只加盖了天子行玺,而没有用传国玉玺,更没有经过廷议。 在程序上其实不合法,换个说法是——有人承认,它才是天子诏命,没有人承认,它就是索命的无常,勾魂的恶鬼! 数十年前,魏其候窦婴就是栽在这个陷阱上。 故而,张越深思良久,将这帛书收入怀中,然后转身对郭穰笑道:“令吏远来劳顿,且与吾去饮些酒水……” 正文 第一千一百四十六节 大宛悲歌 当夜,张越自是郭穰把酒言欢,同时也趁机了解了些长安的近况,再根据自己了解的一些情况进行对照。 而长安叵测多变的政局,也是让张越听了后,微微叹了口气,暗自庆幸自己离开了那个是非圈。 不然迟早要卷入其中,身不由己的参与肮脏的政斗。 同时,危机感,也在张越心里浮现。 长安政局,变成今天这个样子。 张越知道,其实是有着特殊环境的。 尤其是他在居延,隔岸观火,看的比其他人要清楚的多。 事实是,天子老迈,太子、太孙在位。 于是,各个利益集团,纷纷开始站队、布局、卡位。 就像太常商丘成,这位太常素来谨慎,行事小心,为何会忽然被人抓到这么大一个把柄?以至于连辩解的空间与时间都没有,直接被处死? 还不就是他急了? 急着想要去新君那边烧香? 天子安能容他? 相同的道理,若未来,太子即位,大权在握。 现在的天子近臣、心腹与宠臣们,又该何去何从呢? 在有太孙在位的情况下,新君登基后,朝政又会是一个怎样的局面?今日的太子,未来的天子,又会如何看待势力与权力,与其不相上下,根本不需要讨好他的太孙系呢? 贪婪、嫉妒、权欲…… 无数人的私心交织在一起,编织出世界上最恶毒的网。 二桃尚且能杀三士,以整个天下为桃,能杀多少人? 张越于是忍不住握紧了自己藏在怀中的天子密诏,虽然他希望永远不要有用到此诏的时候,但不知为何,他总有种预感,或许有朝一日,他不得不用此诏。 想到这里,张越悄悄的攥紧了拳头。 他知道,是该做好准备了。 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无论如何,他都不该将自己与自己家人、部曲以及朋友的身家性命寄托到他人身上。 必须掌握主动权,必须拥有关键时刻可以一锤定音的实力! 这样想着,张越就笑着对郭穰道:“待令吏回转长安之际,还要劳烦令吏替吾送一封信去给故驸马都尉金公……” “君候的事情,就是奴婢的事情……”郭穰马上就笑道:“一定帮君候将信亲自送到金公手里!” “有劳了!”张越微微致意。 他在长安,有明暗两条线。 明的自然是司马玄以及其主持的贰师系官员,暗的这条就是如今致仕赋闲在家的金日磾。 若到关键之时,司马玄可能会被人封锁,但金日磾却是几乎不可能被人完全锁死的。 作为曾经的驸马都尉,金日磾在长安城内外,包括禁军之中,都有着广泛的人脉,存在大批支持者。 张越相信,只要自己提醒一下,金日磾便有的是办法,为他在长安城之中建立一条可以在危急时刻向他报信的渠道。 如此,至少可以避免万一出现最糟糕的情况,他却因为时间与距离的关系,而被蒙在鼓里,从而被人打一个措手不及! ……………… 大宛王国,如今已经到了最危险的时刻! 自立国以来,大宛人从未像现在这样惶恐与害怕过。 大批大批的匈奴骑兵,在十天天前开始,陆陆续续抵达贵山城外围。 他们没有急于进攻,而是选择了在距离贵山城约五十里左右的丘陵地区安营扎寨,并驱使俘虏,挖掘壕沟,砍伐树林,建立寨墙。 大宛人自然知道,不能坐以待毙。 于是,立刻组织起进攻,企图在匈奴主力未能全部抵达贵山城外围时,击溃其先锋,并摧毁其以构筑的防御措施。 妄图尽可能的将战争拖到冬天,拖到大雪降临。 这样,大宛国严寒的冬季暴风雪,就可能会帮他们拖过今年,拖到明年。 到那时,或许会有援军,或许能等到局势变化。 但,匈奴人,根本没有给他们希望。 连续数日,大宛组织了十几次进攻。 最大的一次,甚至出动了包括十五个中队的步兵以及五千多塞人骑兵,更有两千多康居骑兵参与协同作战。 而且,他们在战前做了充分的准备与完善的部署。 首先发动了多次小规模侵袭,干扰匈奴人的注意力。 然后,又发动了一次针对匈奴侧翼的两千人规模的进攻。 等到匈奴人的先锋主力被调动了以后,他们的主力忽然从贵山城北侧茂密的森林之中走出来。 十五个步兵中队,高举着长矛,手持着盾牌,用着最严整的军阵从正面一字排开。 气势威风凛凛,不可一世。 而五千塞人骑兵,分列两侧,这些塞人拿着大宛人给打造的青铜兵器,像恶狼一样呼啸着。 康居援军则作为预备队,留在步兵阵列的后方。 大宛人的步兵,首先开始进攻。 十五个中队,数千名重步兵,以莫大的勇气与决死的精神,在匈奴守军惊恐的眼神之中迅速摧毁了匈奴人在其营地前方的寨墙、姗栏与拒马,然后冲失去掩护的匈奴营地。 大宛军队的行动异乎寻常的顺利。 整个进攻中,他们甚至没有遇到有效抵抗。 匈奴人辛辛苦苦建设起来的营寨,在大火中付之一炬。 大宛人兴高采烈,以为挫败了匈奴人的进攻,至少能争取到半个月时间。 然而,他们很快就发现,自己错的太离谱了。 当他们回过头来之时,在兴奋之中清醒之后,他们愕然发现,已经陷入了匈奴主力骑兵的合围。 匈奴左大将王远亲帅坚昆万骑,自左翼包抄,而另一位匈奴大将须卜氏的须卜胡则亲率着两个万骑从右翼包抄。 同时,数以万计的疏勒、莎车、休遁等西域仆从兵,从丘陵的另一侧出现,堵死了大宛军队的北逃之路。 直到此刻,大宛人方才如梦初醒,明白自己被设计了。 可惜已经晚了。 后悔已经来不及了,他们的体力,包括精力,都已经在方才的战斗之中消耗了许多。 又经历了从大胜到被围的大起大落,士气受到严重打击。 那里是早有准备,蓄谋已久的匈奴骑兵的对手? 战斗从下午持续到黄昏,匈奴人取得完胜! 大宛人最精锐的十五个重步兵中队,几乎被彻底歼灭。 只有不过千人,勉强突围。 而塞人骑兵与康居骑兵,也受到重创,损失了超过三分之一! 他们至少在战场上丢下了四千具尸体,而且损失了几乎所有的战马。 是日,荒野为鲜血所溢满,尸体散落在贵山城外百余里的战场上。 经此一战,大宛人彻底丧失了干扰匈奴人围城的能力。 只能在仓皇中放弃了贵山城的所有外围防御,躲入坚固的城池之中,眼睁睁的看着匈奴人,一点一滴的将这座坚城彻底包围。 然后,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开始打造砲车、盾车、云梯等攻城器械。 贵山城之中的气氛,更是日益紧张不安。 失败主义的情绪,随之泛滥成灾。 这个时候,许多贵族,都开始打算给自己找后路了。 甚至有人建议,杀死国王,向匈奴人投降,或许能保住财产与奴隶。 哪怕是贵山城之中的居民,有这样的想法的人也不在少数。 毕竟,十余年他们就已经做过杀王投降,跪舔敌人的举动。 如今再做一次,好像也没有什么压力? 于是,许多人,包括负责城防的大宛副王在内的大贵族们纷纷派出代表,来到匈奴军营,乞求宽恕。 他们奴颜婢膝,低三下四的哀求着匈奴人,请求这些征服者大发慈悲。 可惜,匈奴人不是汉人。 现在的匈奴国内与国际局势,也不允许他们同意这些大宛人的请求! 开什么玩笑? 你们宰一个国王,拿点钱财,送点女人,就可以让伟大的单于大军撤退? 没发烧吧! 就算王远想答应,他的部下,以及西域诸国的国王与贵族们也不会答应! 都打到这里了! 这大宛首都,这大宛人数百年来积蓄的财富、人口与技术、文化、典籍都在眼前了。 谁肯放过,谁肯放弃? 所有人,一致要求,灭亡大宛! 将这个国家,彻底占领。 将大宛人所有的奴隶、女人、财富统统霸占。 哪怕是王远,也不会答应。 因为,李陵已经许诺他,若打下大宛,就封他为宛王。 故而,所有的哀求与摇尾乞怜,只换来征服者一句轻蔑的宣言:大宛人除非彻底臣服于伟大的撑犁孤涂陛下,除非立刻无条件的主动打开城门,放下武器,除非大宛王与他的大臣、人民,将所有门窗与地窖全部打开,供匈奴人察看。 否则,天地所生,日月所立的撑犁孤涂陛下的忠实臣子们,就将坚定不移的执行撑犁孤涂陛下与摄政王的意志——杀死所有敢于对抗伟大的撑犁孤涂陛下的敌人,将他们的尸骨与血,涂抹到匈奴的大纛之上。 这已经不是劝降说明了。 而是一道屠杀令! 哪怕是最胆怯的大宛贵族,在听到匈奴人的这个答复后,也知道,投降最多只能保住性命罢了。 财产、土地、权力,都将因此失去! 甚至,连性命也未必保得住! 于是,整个贵山城上上下下都知道了,只有抵抗到底,才有生路。 然而,他们很快就绝望的发现——他们的敌人,之所以敢那么说,是因为他们有足够的把握,可以轻易攻陷贵山城。 以至于,他们连欺骗都不屑对大宛人做。 砰砰砰! 数以百计的砲车,在贵山城下一字排开。 经历了郁成城与贰师城两战后,匈奴人的攻城器械,已经取得了长足的进步。 更重要的是——他们得到了大批工匠与技术人才。 攻打郁成城的时候,匈奴人还只能一次最多集中三十台砲车。 现在,他们已经可以一次性打造两百台砲车,并展开集火攻击了。 而且,投掷的石弹,无论是大小,还是准确度,都有了长远进步! 仅仅是第一次的试探性攻击,就有数十枚石弹,准确命中了城墙。 而贵山城,这座曾经亚历山大大帝国所建立的要塞,终究是数百年前的产物了。 而且,还经历过了十余年前的汉军攻击,其城墙已不再那么坚固。 一天! 只用了一天! 匈奴人的砲车,就将贵山城的南城墙砸出了一个大大豁口。 尽管大宛人连夜修补,将这个豁口重新补好。 但匆忙加固的城墙,那里有原本的好? 到了黄昏之时,匈奴人的砲车结束轰击。 这面城墙,已经是满目疮痍,遍布石弹,豁口增加到了四个。 要不是城墙基础打的足够好,恐怕这座城墙早已经倒塌了。 到这个时候,无论是贵山城中的大宛人,还是贵山城外的匈奴人、疏勒人、莎车人、且末人等都已经知道,贵山城的陷落,已经是定局! 除非,大宛人能够得到援军,而且,是一支足可以在野战中与匈奴骑兵对峙而不落下风的军队。 不然的话,半个月内,贵山城必然陷落! 换而言之,匈奴人或许真的可以在贵山城中过冬! 就像他们开始进攻时所言的一样! 而匈奴人也确实是这么打算的! 到攻城的第三天,匈奴人的砲车在轰击了三轮后,上百辆蒙皮盾车,就从其阵列之中,被人推着走了出来。 而在盾车之后,数不清的西域仆从军,抬着云梯、勾爪,举着盾牌,带着武器,乌泱泱的涌向贵山城。 大宛人放置在城头上,专门警戒的哨兵立刻敲响了警钟。 随即大批大宛守军,急急忙忙的涌上城头。 而当他们看到,匈奴人的进攻阵势时,全部倒吸了一口凉气——他们从未见过如此系统、多元的攻城战术。 上百辆蒙着牛皮的盾车,简直就宣布了大宛人的弓箭几乎不可能伤害到进攻部队。 而那些盾车之后,密密麻麻的云梯,则更进一步的放大了大宛守军的沮丧情绪。 绝望中,甚至有人开始逃跑。 要不是督战队及时登场,斩杀了这些逃兵,否则,贵山城的城墙恐怕还没有被匈奴军队登上就已经失陷了! 正文 第一千一百四十七节 猎人与猎物(1) 深秋已至,大宛草原的早上,霜冻如雪,浓雾如云,伸手不见五指,气温直降到零下,几乎可以呵气成冰。 “汉人的这些毛衣,还真是不错!”乌孙昆莫翁归靡穿上刚刚从国内送来的羊绒内衣与羊毛袍,有些感慨的道:“若我乌孙也能学会如何织造这毛衣就好了……” “是啊……”在他身旁原安糜也忍不住遐想起来:“若是如此,恐怕仅靠这毛衣贸易,我乌孙子民也能吃饱穿暖!” 随着天气转冷,汉人的毛衣开始大量涌入西域。 并迅速成为西域各国贵族与王室最宝爱的衣服与布料。 一匹毛料,在西域价值已经能和过去最好的丝绸相媲美了。 而若是羊绒所织的毛料,更是价值不菲! 乌孙也通过与汉贸易,进口了许多毛料与毛衣,然后这些汉人所织造的纺织品,迅速风靡乌孙,更通过其国内的补给线,送到了前线,供给王公贵族们穿戴。 现在,乌孙大军之中,甚至有些缴获不错的骑兵,也穿上了这种昂贵的毛衣。 关键的是,这种全新的毛料与过去的丝绸不一样。 丝绸,是汉人的独门绝技。 乌孙人迄今不知,丝绸是用什么东西织出来的? 只是听解忧公主和细君公主偶然说过,貌似是一种汉朝南方的虫子? 只是虫子怎么织布? 且,这种虫子吃什么? 乌孙人一无所知,问那些陪嫁来乌孙的汉人官吏、宫女,也是问不清楚。 只好将这个事情束之高楼。 但这种布料就不一样了! 翁归靡知道,原安糜也知道,甚至大多数乌孙贵族都知道——它们是用羊毛织出来的。 唯一不懂的是——汉人是怎么将羊毛的杂质与腥臭去除,又是如何将这羊毛织成如此细致的纹理的? 于是,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自己国家出产的羊毛、羊绒,卖去汉朝,变成毛料,然后自己再高价买回来。 更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汉朝人,日进斗金,用着这毛料,轻轻松松的收割各国财富。 黄金、白银、珠玉、奴隶、牲畜……西域诸国的财富,向流水一样,源源不断流进汉朝的口袋。 而汉朝人却几乎只进不出。 乌孙人虽然不懂什么经济,但也明白,这样下去不是长久之计。 但不能破解这羊毛、羊绒是如何被加工的方法,他们就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这个情况继续下去。 “汉朝人不是想娶我国公主吗?”原安糜眼珠子一转,忽然说道:“昆莫,不如,您向汉朝人请求他们将这毛料加工、织造技术作为聘礼之一,以授我国?” “这……汉朝人会同意吗?”翁归靡怦然心动,却不敢太过奢望。 “同意不同意,试试再说……”原安糜劝道:“反正,哪怕不答应,我国也没有损失!” “嗯……”翁归靡点点头:“那这个事情,就由格里当你去做!” “您的意志!”原安糜笑着鞠躬。 “对了……”翁归靡忽然想起一个事情,问道:“康居骑兵,现在到那里了?” 在一个多月前,翁归靡的使者与康居王的使者,在大宛边境相会。 然后,两方使者密切往来,终于在十天后促成了翁归靡与那位康居王的会面。 在会面之中,翁归靡与那康居王‘药奴’(音译)杀白马而盟誓,约为兄弟之邦,约定两国共同协作,对抗匈奴。 于是,康居王承诺,将派出其最精锐的骑兵一万人,来与乌孙汇合。 而两国的目的,都很明确——决不能让匈奴人攻陷贵山城。 因一旦贵山城为匈奴所有,那么匈奴人就可以在这药杀水之畔,葱岭脚下扎下根来。 再想驱逐,几乎不可能。 对康居人来说,这是梦魇。 对乌孙人来说,这几乎是催命魔咒一般的可怕事务——傻子都知道,若匈奴据有大宛最富饶的地区,那么,他们下一步就一定会图谋乌孙人所占据的草原。 然后,他们必然更进一步,图谋乌孙在尹列水的牧场。 毕竟,匈奴人打不过汉朝人。 “回禀昆莫,昨天有康居使者来报,康居骑兵,在其大将‘屠郅’的统帅下,已然于五日前出发,应该能在我军抵达贵山城西部的时候赶到与我军汇合!”原安糜立刻正色答道:“此外,奉昆莫您的命令,我也和精绝王联系上了,并借助精绝王的掩护,派人将您的口信送进了贵山城中……” “很好!”翁归靡笑了起来:“就让我们给匈奴人一个大大的惊喜吧!” 现在他麾下有着乌孙最精锐的两万骑兵,这样,加上康居人的骑兵,足足有三万精骑。 匈奴主力虽然号称十余万,但其骨干也就那四个万骑与疏勒等国的军队罢了。 在作战兵力上,未必比他多。 加上有心算无心,忽然袭击之下,匈奴人必定阵脚大乱。 哪怕不能击败之,至少也可以解贵山城之围,将战争拖到明年。 等到开春之时,汉朝大兵必然介入! 这是汉朝的那位鹰杨将军的保证——使乌孙能延匈奴数月,则明岁王师必然讨之! 若汉朝大兵加入战场,而且,统帅的还是那位鹰杨将军蚩尤神将! 那么匈奴的败亡,已是注定! 而乌孙届时则可以趁机假汉天子之名全取整个大宛王国,将这个让他们垂涎欲滴的国家并吞。 从而实现自猎骄靡以来的野望——霸葱岭而绝西域! 于是,这位乌孙昆莫心满意足的在奴隶们的搀扶下,坐到椅子上,让人抬着向前走去。 此刻,这浓雾中,密密麻麻的乌孙骑兵在行进着。 他们沿着草原的脉络,逐渐南下,抵近药杀水。 现在,他们距离贵山城只有三百里了。 在翁归靡看来,匈奴人因是绝对想不到,乌孙竟然敢冒着灭国的风险,撕毁两国盟约,首先翻脸! 而那位匈奴统帅所谓的左大将王远,更不过是一个旧日的汉校尉,碌碌无为之辈罢了,根本不足为患! 这从他愚蠢的拒绝贵山城的大宛人的请求,扬言必定要灭亡大宛,必定要夺取整个大宛的财富就能看出! 这个匈奴的统帅,脑子里全是水! 可惜…… 翁归靡永远想不到,在此时,贵山城下,坐镇中军,布置指挥的人,早已经不是王远了。 将时间向前推两个月。 延和三年秋七月中,郁成城大屠杀后,汉鹰杨将军使使以告匈奴,要求匈奴约束自己,禁绝类似郁成城的屠杀,匈奴人在重压之下,被迫全盘接受汉家的条件,以屈辱性的姿态,用黄金、奴隶换取汉朝人的宽恕。 这个决定,自然不是王远能做的。 事实上,它是当时在私渠比鞮海的李陵亲自做出来的决断。 也只有他才能有这个魄力与资格,做出这样的决定。 尔后,李陵立刻率部从私渠比鞮海秘密自逐邪径经车师,回到焉奢。 八月初,李陵便率部赶到了王远大营之中。 但他的保密性做的非常好。 好到除了王远之外,几乎所有匈奴贵族与西域国王,都不知道,他们的主人,匈奴摄政王已经抵达。 自那以后,匈奴的行动与军事战略,皆是李陵通过王远布置的。 包括,拒绝贵山城贵族的出降。 更包括,在贵山城外的那一次诱敌围歼。 不是李陵,匈奴人哪个能指挥的了如此出色、缜密的作战? 若非李陵,以匈奴与西域诸国之间的配合程度,如何能有这样完美的表现? 只是,他做的非常隐蔽,一直在王远帅帐之中,潜藏在幕后,从不出面。 这不仅仅迷惑了他的所有对手。 更将匈奴人也都瞒在鼓里——包括他的内战对手们,那些单于们,至今都还以为,李陵依然在私渠比鞮海,图谋着明年开春后的进攻,图谋着与卫律的部队汇合。 “凡用兵之法,将受命于君,合军聚众。圮地无舍,衢地交合,绝地无留,围地则谋,死地则战,途有所不由,军有所不击,城有所不攻,地有所不争,君命有所不受……”李陵捧着一卷竹简,在油灯下细细的诵读者、揣摩着,良久叹道:“呜呼,张子重,真名将也,果英雄哉!这《孙子三十六章》真真让我大开眼界!” “尤其是这一句‘途有所不由,军有所不击,城有所不攻,地有所不争,君命有所不受’实乃至理名言,为将统兵者,若能知此,岂有不胜之理?!” 他说着,就将手里的书简,交给身旁的王远,道:“贤弟,你要多看看这书!” “诺!”王远郑重的接过书简,拜道:“主公,您的话,似乎意有所指?” “呵呵……”李陵笑了起来:“夫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也,为求生求存,必得不择手段!” “吾如是,贵山城中大宛人如是,乌孙人如是,那月氏人亦如是!” “而吾,如今则正欲以贵山为饵,钓那乌孙、月氏之主力!” “你可知……”李陵笑着对王远道:“若在平时,想要找到一个能聚集乌孙、月氏以及其他一切潜在的内部与外部敌人的机会有多难得吗?” 李陵站起来,走到王远身边,道:“这场战争,我在一开始就知道,仅仅打败、消灭大宛人是不够的!” “甚至哪怕是打败、消灭乌孙人、月氏人、康居人也不够!” “他们都不是我们真正的敌人!” “我们真正的敌人……是汉朝,是在居延虎视眈眈,随时可能出兵的那位鹰杨将军!” “幸好……”李陵感慨道:“或许是因为财政,或许是因为内政,那位鹰杨将军迄今未能下定决心……所以,我们还有机会,在他下定决心,干涉大宛战争前,结束这场战争!” “以无可置疑的方式,断绝其干涉战争的可能性!” “而欲如此,我们就必须,不仅仅打败和消灭大宛人的反抗,更要彻底的击败乌孙人、康居人、月氏人,甚至我们内部的某些人的抵抗,将他们的军队……”李陵伸出手,抽出自己的佩剑:“全部消灭!” “这是唯一能让我军避免与汉交战的办法!” 王远听着,若有所思的点点头。 他知道,李陵说的是正确的。 目前,西域匈奴,甚至哪怕是整个匈奴加起来,也不是汉朝那位鹰杨将军的对手! 这可不是王远自甘堕落,而是事实! 现在,匈奴分裂严重,漠北直接出现了四方势力大乱斗。 而西域,匈奴也丢了整个天山北麓与白龙堆等要地,有生力量又被牵制分散。 错非是大宛人脑袋坏掉了,开罪汉朝,让匈奴抓到了机会。 王远知道,他与李陵以及整个西域匈奴唯一的下场,恐怕就是被汉人和他们的对手、敌人困死、饿死、穷死在西域。 而大宛战争是他们唯一的生路! 吃大宛人的血肉,而活自身之筋骨。 可惜,哪怕如此,他们也必须小心谨慎。 不止要在战场上战胜敌人,更必须防止汉朝人找到借口,介入战争,从而使得所有的一切付之东流水! 可是,汉朝人又怎么不介入呢? 以汉人的精明,他们必然会选择在某一个时机,加入战争。 这一点,在当日汉人遣使而来时,王远就明白了。 只是,他不明白的是——李陵何以笃定乌孙人和康居人、月氏人一定会来救贵山城呢? 万一他们不来呢? 想到这里,王远就忍不住将这个疑问问了出来。 李陵听完,笑了起来:“他们若不来,也没有问题……” “我们就可以安安静静的吃下贵山城这顿大餐!”李陵舔了舔嘴唇,道:“如今贵山城中,少说有十万之众,兼得大宛数百年积蓄之财富,得此人丁、财富,吾等大志,何愁不兴?!” 王远听着,懵懵懂懂的点头,躬身道:“主公英明!主公神武!” 若李陵能为匈奴之主,那么,他少说也能成为未来匈奴的顶级大贵族! 说不定可以南面而立,称孤道寡,在这远方异域,建立自己的国家与宗庙! 正文 第一千一百四十八节 猎人与猎物(2) 延和三年秋九月十五,贵山城西北八十里。 经过长达十余日的行军后,乌孙骑兵的先锋终于抵达此地,然后按照命令,在山峡之中隐蔽起来,接应后续兵马。 十六,乌孙昆莫翁归靡亲将其本部抵达。 十七日,康居骑兵数千,在副王屠郅的率领下抵达。 十八、十九,乌孙骑兵主力陆续抵达。 至此,乌孙人在贵山城西北组成了一支拥有至少两万可战骑兵的突击集群。 翁归靡豪情万丈,于是亲自登上山峦,眺望远方的贵山城。 视线之外,山峦的远方,贵山城的轮廓隐隐约约,若隐若现。 眺望着那远方的雄城,翁归靡回头问曾经去过贵山城的原安糜:“格里当,你来说说,这贵山城有何特点?” “昆莫……”原安糜道:“以臣之见,贵山城在雄壮与规模上,当不下汉之坚城大都!” 他想起了数年前,自己曾以汉天子使者的身份,抵达贵山城时的见闻。 那是一座庞大而坚固的城市,且城市构造,有别于汉城、西域城邦,更与大宛本国的其他要塞,有着明显的差异。 其中,最明显,最让他印象深刻的莫过于,那座雄城独特的防御系统! “贵山城城高数丈,城周足有二三十里,其城墙以青石筑成,厚而坚固,城墙内侧,分为上下两层,上层列以弓手、步卒,而在下层则开其城墙孔洞,装有类似汉人弩车一类的武器……以匈奴人之能,怕是轻易难以攻下!”原安糜感慨万分的说道:“故而,当年汉贰师将军亲帅汉军精锐数万,围攻数月而不能下!” “若我是大宛守军,一定不会让匈奴人知道,我在城墙下层,还有射击孔,可以发射重型弩箭的事情!” 翁归靡听着点点头,道:“难怪当年宛王蝉封敢夸口,哪怕贵山守军仅有一万,也能在十万敌军围攻下支撑一年!这确实有些门道!” “既然,贵山城坚固,那我们不妨再等等,等马力恢复,精力充足,时机成熟,再与匈奴人论高低!” “您的意志!”原安糜深深鞠躬。 “派出瓯脱骑士吧!”翁归靡下令道:“清扫我军附近三十里,一定不能让匈奴人发现我军抵达的事情!” “您的意志!”原安糜领命而去。 …………………………………… 贵山城中,如今的情况,已经出现了巨大变化。 在数日前,有人悄悄的趁着夜色,将有援军的消息,投递进城中后。 对宛王银蔡忍无可忍的大宛贵族们,发动了政变,杀进王宫之中,毫不费力的废黜了银蔡,并将其软禁起来。 然后,这些大宛贵族们拥立已故的宛王蝉封之子纤寡为摄政官,同时遥尊远在汉朝长安的质子素银为王。 做完这个事情后,本来一盘散沙,各自为政的大宛贵族们,一下子就找到了主心骨,振作了起来。 他们在其副王牵祭的指挥下,重整了守城力量。 面对匈奴人日益紧迫的攻城态势,牵祭直接使出了举世无敌的金弹神功! 他宣布——凡是愿意上城防御的人,每人每天可以拿到三镑小麦与一镑马肉;所有正规军的军饷,全部翻番,同时他还宣布,任何人,无论是谁,只要能杀死一个敌人,那么就可以到他这里领取一个金币的奖赏! 为了取信于人,这位副王直接将银蔡藏在王宫里的金库搬了出来。 大宛王国数百年来积攒的财富,堆磊如山,数十万枚金币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这立刻振奋了守军,刺激了士气。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于是,就连奴隶也纷纷开始主动报名,愿意参与防御。 整个城市,无论男女老幼都动员起来,参与到各种战争活动之中。 而贵族们,则不遗余力的向每一个居民宣传着城外敌人的恐怖与贪婪、残忍与暴虐。 使得城中居民都确信了——一旦敌人入城,那么所有人,包括奴隶、平民、商人,都将无一幸免! 当然,为了给人们希望,贵族们同时保证,援军已至,只要坚持几天,就能解围。 在这个情况下,贵山城中低落的士气,迅速提升。 整个城市的防御系统,更是立刻高效运作起来。 于是,在当天就给了来势汹汹,欲要登城的疏勒军队一个迎头痛击! 疏勒人在贵山城下,至少丢下一千具尸体,仓皇撤退。 这创造了自围城以来,匈奴攻城部队最大的一次损失! 而李陵,亲眼目睹了疏勒军队败亡的整个过程。 “宛之先,果有遗泽于其子孙也!”李陵看着那忽然在城墙中上部张开的孔洞,以及从其中激射而出,射程多达两百步的重型弩箭,忍不住感慨道:“疏勒人败的不冤!” “左大将!”李陵对身旁的王远吩咐:“汝去亲自犒赏疏勒人,告诉疏勒王,此番他们立大功了!” 能用疏勒人的生命,换到大宛人的这张底牌,对李陵而言,无疑是超值的。 这样,他的本部精锐就有了防备,不会轻易的落入对方重型弩箭的射程。 “另外……”李陵又道:“告诉砲车都尉,给我继续轰击!” “诺!”王远领命而去。 李陵则转过身,将视线投向远方。 “瓯脱骑兵派了多少出去了?”李陵问道。 “回禀主公,末将按照您的命令,在西北、西南、东南三个方向,各派出了三百最有经验的瓯脱骑士,命他们沿着药杀水与山脉,向各自方向搜索两百里,一有情况立刻回报!”一个中年将官道:“只是,暂时还未得到回报……” 李陵点点头,想了想,问道:“到现在为止,可有瓯脱骑士未按照正常频率回报情报?!” 匈奴人乃是马背上的民族,本就非常重视搜索区域、侦测敌情,建立警戒线。 早在百年前的冒顿时代,匈奴就在王庭立瓯脱王,以孪鞮氏出任,专责搜索、警戒、驱逐之任务。 等到赵信、卫律、李陵等先后降匈奴,他们又带来了汉家先进的斥候骑兵建设制度与搜索、回报制度。 其瓯脱骑兵(斥候)的搜索范围与搜索、侦测、隐蔽能力大增! 毕竟,这是事关生死的头等大事! 在过去数十年的战争中,匈奴人唯一能与汉军相提并论的兵种,就是其瓯脱骑士。 每一次的汉匈会战,都是这些匈奴精锐,用生命来侦查汉军的进军路线与速度,从而给其主力提供了足够的预警时间。 可惜的是,如今匈奴分裂,依赖于王庭存在的瓯脱骑兵们四散。 李陵手里,只有不过数百名精锐瓯脱骑士,其余都是些训练与经验不足的新手,未必靠得住。 所以,李陵不得不时刻关注各种细节,以确定瓯脱骑兵的搜索网没有遗漏的死角或被忽视的至关重要的消息。 “主公……”那中年将官想了想,道:“西南方向似乎有十几位瓯脱骑士已经有两天没有传回消息了……” “为什么不早说?!”李陵闻言,立刻打断对方的话,问道:“他们是在什么地方失去了消息?按照原定计划,他们现在应该在那个地方?” 后者闻言,唯唯诺诺的道:“臣……臣……起初以为他们只是迷路,很快就能回来的……哪成想两天了都没有传回消息……” “不要解释了!”李陵看向西南方向,忽然道:“你马上亲自带人,沿着这些瓯脱骑兵失踪的方向搜索,早召集其他在这个方向的瓯脱骑兵,向药杀水的西南与乌孙交界的草原搜索过去,若是发现大量马蹄印,则不用再前进,立刻回来告诉我!” 在李陵看来,乌孙人的干预与撕破脸,不是可能,而是必然的结果! 他在私渠比鞮海的几个月中,仔细思量过、考虑过了。 所以他知道,那位在居延的鹰杨将军的战略,用一个成语来概括,便是——借刀杀人! 所以,匈奴内战各方都能看到汉人的影子。 特别是他这边,汉朝边塞各地,为了让他和漠北各部打的更惨烈一些,连过去根本不卖的兵甲,现在也敞开供应——只要给足价钱,汉朝人没有不卖的。 而在漠北,其他三位单于,相信也是差不多,得到了汉人相应的支持。 对那位来说,匈奴人死的越多越好! 而偏偏各方身在局中,身不由己,只能任由其揉捏、操纵。 而在西域地区,其更是打算借乌孙与他之手,来杀忤逆他的大宛。 现在,恐怕又反过来,欲借乌孙以及其他势力,来杀他的匈奴。 让李陵恐惧的是——所有有关各方,身在局中,都是身不由己,只能被迫按照其意图来行事——不愿意走他安排的方向都不行! 就拿那乌孙来说吧。 李陵能猜到,乌孙君臣的想法,也明白他们内心的恐惧——匈奴若灭大宛,下一个对象必是乌孙。 因为,他要打内战,要角逐单于之位,更要为他的势力争取更大更多的战略腾挪空间。 而南边是庞大而强盛的汉朝,西则是高耸险峻的葱岭。 唯一能有效扩张的方向,就是大宛与乌孙。 大宛既亡,乌孙就不能避免。 唇亡齿寒的道理,乌孙人是知道的。 而反过来,对乌孙而言,全吞大宛,便可以在西域地区获得一个绝佳的战略位置,进可以角逐西域,问鼎于天山,退可以坐拥丝绸之利,以大宛之肥沃土地与城市,只要休养生息,以待时变,迟早可以君临天下。 而这个道理,李陵明白,他的大臣贵族们也明白。 所以必不可能让乌孙人得到这个机会! 哪怕是死,也会阻止和挫败乌孙的这个企图——他们可不想,在未来在汉朝之外,还要面对一个强大、咄咄逼人的乌孙帝国! 这个世界,有两个强权已经够麻烦了。 容不下第三国崛起来搅乱局势! 哪怕现在的匈奴帝国,实际上已经因为内战而分崩离析,但帝国的自觉,还是让李陵与他的大臣们不由自主的维护自身的地位,不惜代价想方设法的打压后起之秀。 所以,匈奴与乌孙的盟约在一开始签订,就是为了有机会撕毁的。 双方高层只要不笨,都会有这个觉悟。 这就像两头潜伏在灌木丛之中的饥饿难耐的虎豹,他们都发现了对方,都看到了对方,都有要吃对方的血肉的想法。 这怎么可能不打起来呢? “古者,晏子二桃杀三士,初读史,吾还不以为然,如今才知,此乃用兵之道的至高之理,因势利导,使敌自斗,从而坐收渔翁之利!” “便是被人发觉,被人知晓,也无所谓……盖这便是人性!”李陵悠悠念着这些话,心里面只觉得毛骨悚然:“其人未见,只在万里之外,便可搅动风云……若其出手……恐怕必是一击毙命!” 想到这里,李陵猛然的回头,看向在自己身后的诸将,下令道:“传我命令,立刻集合坚昆、焉奢、危须三万骑!” 他知道,现在这个情况,必须要冒些风险了。 若是坐着不动,等于被那位在万里之外,牵着鼻子走。 等到他准备就绪,出手之时,恐怕便是神仙下凡也难救时局! 李陵知道,自己不能再和当年在浚稽山中时一般,不敢冒险,不敢赌博,最终被匈奴大军团团合围,插翅难飞。 现在,他必须赌! 赌乌孙人已经到来,并且就在那些瓯脱骑兵失踪的地方。 趁他们立足未稳,立刻发起攻击! 打乱、打散乌孙人的部署与兵力,然后将他们消灭在这苍茫的草原与河流之间。 反正,大不了不过是浪费一些马力与粮草。 而若赌对了! 这大宛战争就能迅速结束,届时,木已成舟,大局已定,汉朝人即使强行干涉,也难以奈何。 大不了,送些钱财,拿些奴婢,堵住他们的嘴。 能以钱财、奴婢解决问题,那是再好不过的! 这样想着,李陵就翻身上马,再顾不得隐蔽与保密了,他直接打出自己的旗帜与名号,带着部将们向着匈奴大营而去。 正文 第一千一百四十九节 猎人与猎物(3) 呜呜呜呜…… 伴随着苍凉的号角声,匈奴骑兵开始集结。 坚昆、危须、焉奢,这三个当前在贵山城下围攻大宛的匈奴主力万骑,开始在城外荒野列阵。 这立刻引起了大宛守军的警惕。 “这些野蛮人打算做什么?” “他们想用骑兵攻城吗?!” “疯了!” 哪怕是牵祭,也出现在了城头,紧紧的盯着匈奴大营外的情况。 大约一个时辰后,随着一声沉闷的鼓响,三支匈奴骑兵,列着长队,向着远方而去。 其所向之地,正是贵山城的西南,沩水的西岸地区。 “糟糕!”牵祭立刻大叫起来:“这些野蛮人是去阻截援军的!” 贵山城被围已经有差不多半个多月了,这半个多月来,贵山城断绝了几乎所有外部联系。 内部的水与粮食,也渐渐稀缺。 当前,贵山城中的人口,几近十万之多。 但国库存粮却不过七十万塔兰同小麦(希腊重量单位,一塔兰同约合三十公斤左右)以及三十万塔兰同奶酪、肉干与干果罢了。 根本撑不了多久! 所以,牵祭几乎是立刻就知道,必须派兵出城,去牵制匈奴人的行动,给援军争取时间。 哪怕实际上,这样做根本没有效果。 却也不能不做! 于是,贵山城守军咬紧牙关,东拼西凑,从奴隶、罪犯与平民之中,挑选了两千多人,作为敢死队。 发给他们武器与盾牌,同时给了这些人每人十枚金币、一塔兰同小麦作为安家费。 在黄金与粮食的刺激下,这些人拿着武器,将金币与粮食交给自己的家人,然后以必死之心,踏出城门。 大宛人的动静,自是瞒不过李陵。 但他丝毫不为所动,甚至没有半分想要回头看看的意思。 “宛人羸弱,不足为惧!”他告诉来报信的部将:“正好叫疏勒人与莎车人练练兵,为以后做打算!” 如今这局势,李陵已经明白,他的西匈奴已回不到过去那种一呼百应,凌驾于西域诸国之上,怄气指使,为所欲为的时代了。 因,他的匈奴部的力量,已无法对整个西域形成碾压,必须换一种统治方式,从过去的威伏诸国,变为重点扶持,让几个比较听话的大国去各自统治、压制一部分国家。 将他们绑上自己的战车,一起面对未来的种种。 这也是匈奴人或者说引弓之民在面对困境或者需要扩张时的速成策略。 敌人太厉害打不过怎么办? 先猥琐发育,尽可能的吸纳人丁。 将其他部族,吸纳进自己的部族/势力之中。 这样一夜之间,人口就能膨胀起来。 只是,这种策略尚是第一次用于非游牧的引弓之民,效果如何暂时未知。 然而,李陵已顾不得这许多了。 哪怕这可能会最终毒死自己,也好过马上渴死! 于是,随着李陵的命令疏勒王与莎车王立刻摩拳擦掌,调兵遣将,准备应对来袭的大宛军队。 而李陵则率军,一路向西,一往无前。 ………………………… 药杀水以西,草原与丘陵交界之处。 乌孙人已经在此,建立了延绵数十里的营帐。 足足三千多顶穹庐,依次排列。 数万匹战马与十余万头牲畜,徜徉于河流、溪谷间的水草地中。 而在乌孙营地的后方,千余顶圆顶帐篷依次列开。 穿着褐衣,戴着一顶小毡帽,褐色瞳孔的康居人,聚集在篝火堆之旁,对着那熊熊燃烧的篝火顶礼膜拜。 而在军营深处,一位位穿着丝绸衣的康居贵族们,则围绕着一位浑身散发香气,看上去富态亲切的僧侣,认真的听着他的讲经。 乌孙翕候原安糜走在这营地中,亲眼见着这些康居盟友的日常生活。 “这康居上下的分裂,竟到了这种地步?”他心中暗想:“恐怕,这些人未必靠得住啊……” 乌孙与康居也算是冤家了。 自十余年前汉伐大宛开始,乌孙就与康居不可避免的碰撞了起来。 乌孙骑兵更是常常去康居打草谷,抓些奴隶,抢些牲畜回来。 故而,对康居原安糜还算了解。 但,了解归了解,亲眼目睹之后原安糜才知道,康居人当年能被汉朝一支偏师杀进国境,当着其国王的面,将那大宛的郁成王抓回去处死,不是没有原因的。 因为,这个国家的上下已经彻底割裂了。 其贵人与中下层的牧民、奴隶,就像两个部族。 他们生活方式不同、信仰不同,甚至连习俗都可能不同。 其上层贵族,已经普通改信了一种名为浮屠的宗教,此教似乎推崇逆来顺受,自安其命,以待来世。 其神号曰:佛,称觉者,声称若信之,从之,便可觉悟、顿悟,知天地自然过去未来,看破俗世红尘一切功名利禄,总之玄乎的很。 原安糜也不是很难理解,但康居贵族却趋之若虞,几乎人人信奉。 但其中下层,特别是底层的牧民与奴隶们却崇信着一种叫‘拜火教’的宗教。 两者,泾渭分明,互不干涉,相互歧视。 而分裂到这种地步的康居,哪里还能有什么战斗力? 恐怕一旦开战,稍有不顺,其下面的士兵与奴隶就要一哄而散,将他们嘴里的异端丢给敌人。 可惜…… 现在乌孙却不得不与这样的盟友合作,想到这里,原安糜莫名的有些心酸,有些愤恨! “若我乌孙有汉朝的国力,何须与这等鼠辈为伍?”于是原安糜忍不住用着恶狠狠的眼神扫视着这康居大营:“待我乌孙占有大宛,则康居可亡!” 这样的康居,分裂到这个地步的国家。 原安糜相信,只要他的君主同意,仅仅是他的本部就可以灭其国! 到时候说不定,只要他打起消灭异端的旗号,康居的军队,都会倒戈! 心中正想着这些事情,前方,一个康居贵族迎面而来,走到他面前,以手抚胸道:“尊贵的乌孙翕候,我主有请!” 原安糜连忙露出一个笑脸,假笑着道:“请阁下带路……” 便在后者的引领下,走到了军营深处的一个帐篷里。 帐中阵阵爽朗的笑声不时传出,其中有一个声音特别熟悉,正是原安糜的堂兄乌孙昆莫翁归靡。 “格里当,你来的正好!”翁归靡朝着原安糜招手,对他介绍道:“正要给你介绍一下……” “这位,就是月氏王特使,从蓝市城而来的奇柯里……” 一个身穿着一件宽大的青色素袍,头上裹着头巾,看上去三十来岁,有着鹰钩鼻与深眼窝的异族人走到原安糜面前双手合十,道:“佛会保佑您,尊敬的乌孙贵人!我是月氏特使奇柯里!” 原安糜抬起头,看着此人,有些疑惑的看向自己的君王。 翁归靡一见,顿时笑了起来,对原安糜道:“格里当,你是不知道,这位特使,还是一位佛法精湛的大觉者,我与特使相谈,甚为欢喜……” “甚至在想,是不是乌孙百姓,也可以受佛陀教化,得佛法庇护?!” 奇柯里当即合十再拜,道了一声:“阿弥陀佛,我的佛法修为不及我国觉者三成……昆莫太过誉了,不过若是昆莫陛下愿意,我愿放弃世间一切,随昆莫往乌孙弘扬佛法,普照世间!”脸色更是立刻红润起来,仿佛找到了人生目的一样。 原安糜听着,满眼都是不可思议的神色。 乌孙,脱胎于匈奴。 但一直都想甩掉身上的匈奴标签,所以乌孙国君称为昆莫而不是单于,乌孙内部的四大部族首领称翕候而非匈奴式的王。 乌孙人甚至尝试定居农耕,灌溉浇地。 但,从匈奴带来的原始萨满教信仰,却如影随形,甩都甩不掉。 哪怕先昆莫费尽心机,生造了所谓乌鸦之神与白狼之子的传说。 然而,乌孙终究是萨满教的一分子。 当年,猎骄靡在日,甚至曾想引入汉朝的宗教,以取代乌孙的信仰。 可惜,汉人的那些宗教传说,太过深奥,乌孙人根本无法理解。 譬如什么上善若水啊,天地人三才啊,阴阳八卦乾坤风水星相啊…… 乌孙人只是听着,都感觉头大,更不提理解了。 但…… 原安糜真的无法理解,翁归靡邀请那位所谓的觉者去乌孙传播所谓的佛法的行为! 这叫什么事嘛? 乌孙人怎么可以去学月氏人的所谓佛法? 信昔日手下败将与死敌的信仰? 这要被汉人知道,还不得嘲笑无数年? 更是有失身份与逼格,自我降咖的行为! 况且,原安糜也不觉得,那什么佛法有什么可取之处! 但翁归靡却一点都不顾及原安糜的感受,他笑着对奇柯里道:“既然如此,那就有劳大师了!” 奇柯里听着,笑的无比灿烂起来。 他虽是月氏贵族,也是一个无比虔诚的佛教徒。 他深信着佛陀的教诲,对于一切能弘扬佛法的机会,他都不愿放过,更不提,这乌孙与那东方的强大帝国——汉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可以将乌孙当成一个跳板,有机会将佛光传至那东方的古老帝国中。 此事若成,功德无量量! 原安糜看着眼前的一切,终于忍不住了,对翁归靡道:“昆莫,还请三思,我乌孙乃是乌鸦之神所庇护,白狼之神所垂青之国,若贸然引入其他信仰,我恐神明震怒,降下灾祸,更恐百姓不解,上下离心!” 翁归靡闻言,笑道:“格里当,莫要惊慌……” “我与大师已谈过这个话题了……” “大师与我言,佛,包容一切,容纳所有,不禁、不斥其他信仰……” “甚至可尊乌鸦之神为大慈大悲乌鸦菩萨,更可尊白狼之神为白狼佛,为之立庙塑像,为护法神佛……” 原安糜听到目瞪口呆,根本想不到,还能这样操作?! 但这却正是佛家的神通、法术之一。 自佛陀立教之处,佛教便是如此,容纳和接受其他异教信仰神明为本教神佛菩萨,外道护法。 当代佛经之中,甚至有希腊人、罗马人粉墨登场,打了许多酱油。 也是有赖于此,佛教不过数百年,便从身毒蔓延至中亚,最终与月氏人结合,综合巴克特里亚的希腊艺术、哲学,悄然进化、发展。 奇柯里见着原安糜的神色,立刻便在耳畔安利起佛教的种种好处。 什么因缘而生,众生平等,今生受苦,来世福报,听得原安糜心花怒放,不能自已。 他终于理解了翁归靡! 这佛法,果真是善法,乃是为他这样的统治者量身打造的信仰。 更难得的是逻辑自洽,说法繁多,名目无数。 忽悠下层奴隶与牧民,乖乖的当奴才,安安静静的做韭菜,最是合适! 于是,原安糜当即改变了态度,道:“佛法果然神妙,愿请大师,往乌孙一行!” …………………… 乌孙君臣沉迷于月氏人所带来的的精湛佛法的神奇之中时。 李陵所率的匈奴骑兵,已然全速接近。 八十余里的距离,骑兵全速行军,要不了半天。 所以,在出发两个时辰后,李陵就接到了瓯脱校尉传回的报告——发现乌孙骑兵踪影! 李陵立刻心花怒放,知道自己判断对了。 当即就下令,其本部坚昆万骑做好战斗准备,同时命令危须万骑绕后,命令焉奢万骑在侧翼做掩护。 又过了半个时辰,前方瓯脱骑兵传回确认信息——确认乌孙主力存在!确认乌孙昆莫王旗!确认康居骑兵存在! 预估敌军兵力约在三万至四万之间。 到这个时候,李陵反而命令部队放慢速度。 其骑兵在距离乌孙大营约四十里左右的地方完全停止行进,转而开始给马匹喂水喂粮。 同时,骑兵们开始食用随身携带的奶酪与马奶酒。 李陵很清楚,他的部队都到了这里了,他的瓯脱骑兵肯定与乌孙人的瓯脱骑兵接触上了。 所以,乌孙人必然已经察觉到他的到来。 而乌孙人无论是在兵力还是马力上,都远远多于他。 想要战而胜之,除了士兵的战斗素养与组织外,他还需要一些别的东西。 譬如天时…… 很快,就要入夜了。 李陵抬头看着天色,最多再有一个时辰,就要天黑! 他舔了舔舌头,悄然握紧拳头。 夜战,是他的坚昆万骑最擅长的。 这些白肤骑兵们,生于北海附近的冰雪国度,一年中有两三个月会出现永夜。 坚昆骑兵们,在这样的环境中,自然夜视与夜战能力超绝匈奴! 正文 第一千一百五十节 太孙驾到(1) 就在李陵率军接近了乌孙大营之时,张越已经率军回转居延。 在归途的路上,顺便定下了河西诸部改土归流,编户齐民的大体策略。 浑邪、辉渠两部一万余落,愿意定居农耕的有差不多六万人,张越将这些人重新打散,分流至敦煌、酒泉、武威、张掖四郡之中。 而余者尚有两万多人,大约两千里落,不愿农耕,依然愿意以畜牧维生。 张越也不勉强他们,便在浑邪、辉渠的旧地,划出三个县——姑臧、休屠、归义。 让他们依旧在当地游牧。 不过与之前不同的是,他们不再准许以部落为单位活动,只能以村亭、县乡为单位游牧。 且受到汉家委派的官员管制。 而为了取信于民,建立牢固统治。 张越一方面,以奖赏、嘉勉的名义,将浑邪、辉渠两部的高阶贵族,送去长安,在另一方面则从河西四郡以及属国都尉、太仆卿下辖的牧场之中,选出了许多兽医。 然后便以这些兽医为骨干,建成这姑臧、休屠、归义三县的基层官僚系统。 效果几乎是立竿见影的好。 这些兽医们,地位其实不太高,技术也就那样。 充其量也就是些知道牲畜疾病与伤病常识,懂得用些草药处置一些简单牲畜疾病与伤病的人,甚至很多人连字都未必认得。 虽然看上去,好像很悲凉。 但问题是,在辉渠、浑邪这种游牧部族里,在过去能掌握牲畜疾病与伤病知识的全部是地位崇高的萨满祭司。 若懂得用草药,还能经常治好患病牲畜。 那就是无论去那里都会被人顶礼膜拜的大贤者。 所以,这些在汉家官僚系统里,属于最底层的官吏,俸禄都是按斗拿的卑微之人,一到姑臧、休屠、归义三县,与当地牧民一接触。 立刻就是如鱼得水,好不快活起来。 他们马上就得到了辉渠与浑邪牧民们全身心的信任与服从、感恩。 而这些本是汉家官府里底层存在的兽医们,被张越从不入流的斗食之官,直接提拔成为拥有官印的秩比之士。 甚至还有些人,因为识字懂法,善于算术,被提拔成为百石乃至两百石的官员,俸禄薪水待遇福利直接翻了好几倍。 相当于从事业单位的临时工,直接当上有编制的正科级、副科级干部。 自是干劲十足,精力充沛。 相比起浑邪、辉渠这样的游牧部族,熟羌各部的改土归流、编户齐民工作就开展的要顺遂无数倍了。 几乎是长安诏命一到,张越还未动员。 谷羌、渠羌、山羌等十余个熟羌部族,就已经主动的束发戴冠,在其首领或者长者的率领下,就地投向与他们最近的官府,请求当地官府马上派官吏去管理他们的寨子与部族,将他们的部落撤寨为村、亭、乡。 当地官府稍有迟疑,他们就堵住官衙门口,不许其县令、县尉正常上下班。 而等到当地官府派人前去接受,这些熟羌各部的首领贵族们,就兴高采烈的带上全家老小,与多年来积攒下来的财富,换上汉家贵族衣裳,得意洋洋的搬入县城、郡城之中,人人都是一副君子做派,口必称吾,言必曰子。 而更高层的人物,则已经拖家带口,以有生以来最快的速度,向着长安奔去,向着他们父祖心心念念的神京,天子之都而去。 至于原本的部族? 能当汉家君子,谁愿意做夷狄,受人歧视,还要吃不饱穿不暖呢? 不止贵族们高兴,底层的人也很高兴。 他们在道路两侧敲锣打鼓,将官府派来的官吏,请入寨中,然后迫不及待的请这位官吏给他们的寨子取一个汉家村亭的名字。 待这个事情做完,他们便开始提要求了。 种子、耕牛、耕具、善农稷之官,甚至要求修水渠,请求购入水车。 不过数日之间,广袤的河西四郡之中,牧民迁徙,羌人易服,在一片风平浪静之中,河西四郡旧日的属国都尉便只剩下了一个空壳子。 而与之相对应的是,河西四郡编户人口,增加了几近三十万。 使得本地区汉家账面上的人口数字,突破一百五十万二十八万余户! 当然,这暂时还只停留在账面上。 真正要消化掉这些新入籍的诸部人口,可不是将他们的名字登记在官府名册上这么简单。 夷狄入夏,他们现在虽然换上了汉家华服,抛弃了旧日髡头辫发的习俗,转而束发戴冠。 但…… 习俗、文化、风气、传统…… 这些已经根深蒂固的东西,需要时间来转变。 他们对汉家与诸夏文明的认同,也需要时间来建立。 可能需要十年,甚至二十年,用上一代人的时间,张越才敢说,河西尽诸夏。 其实,张越本该留在姑臧附近,亲自坐镇,统筹规划所有事情。 但没办法,大宛那边的事情又起了变化。 这让他不得不将编户齐民与安抚新籍汉民的事情交给他的副手辛武灵盯着,自己轻车简从,赶回居延。 刚入居延境内,张越便又接到报告——太孙殿下行巡河西,不日将亲临居延。 于是,张越不得不将精力放到准备迎接刘进巡幸的事情上面。 至于大宛? 张越便只能做到随时关注了。 好在,前方传来的情报,让他比较放心。 匈奴大军合围贵山城,以砲车日夜轰击,大宛人虽然很难受,但还能挺住。 而乌孙与康居大军南下,随时都可能给匈奴人来一记狠的。 正常情况下,张越感觉贵山城加上康居、乌孙人的捣乱,大宛应该能撑过今年,撑到明年开春。 唯一让他有些担忧的,则是匈奴人进步神速的攻城技术与攻城武器。 田苗报告里,多次提及了匈奴人大规模集中使用砲车轰击贰师城,并利用砲车砸开贰师城防御的事情。 这让张越不得不担心起,亚历山大帝国当年筑城时的质量问题。 毕竟,贵山城已经建城数百年了。 万一贵山城被砸开的话……他就不得不考虑在冬季进军了。 所以,张越暗中命令鹰扬旅的两个校尉部,前出楼兰,进入楼兰王国与轮台城之间待命。 正文 第一千一百五十一节 太孙驾到(2) 刘进来的很快,这位大汉太孙,自长安启程后,经陇西进入北地,然后走回中道转入河西,大约只用了十天不到的时间就进入合黎山区域,然后只用了四天时间,便抵达了居延。 换而言之,他其实一直在赶路,也就是休息的时候,看了看沿途的风景。 延和三年秋九月二十二,刘进的车队抵达黑城塞。 张越亲自率领居延上下四百石以上官吏、校尉以上军官出城相迎。 “臣毅恭迎殿下驾临!”张越趋前一步,长身而拜,在他身后,上百名文武官员紧跟着顿首:“臣等恭迎太孙殿下!” 刘进走下马车,看着张越笑了起来:“鹰杨将军免礼……”又对其他人道:“卿等平身!” “殿下远来,旅途劳顿,臣已在官邸备下酒宴,为殿下接风洗尘……”张越上前道:“还请殿下随臣等进城歇息!” 刘进点点头,便在张越的簇拥下,率众进入黑城塞中。 太孙殿下的到来,自是惊动了整个居延。 黑城塞内外,都挤满了前来瞻仰太孙的士民百姓。 西域胡商们,更是纷纷出动,用着各色眼神,观察着、记录着。 特别是那些,有着各方背景的胡商,更是丝毫不敢怠慢。 “汉太孙此时驾临,恐怕……”有胡商在心里暗想:“按照汉人的话来说,是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啊……恐怕,有人要遭殃倒霉喽!” 这些人久与汉家官僚打交道,如何不清楚这个庞大帝国的生态呢? 在这个国家,上峰的面子与心思,决定了下面人的行事与决心。 而为了逢迎上官,没有什么事情是下面的人不敢做的。 一些在居延来往的比较久的胡商,甚至能记得,从前贰师将军李广利在时,每有长安天子使至,那位贰师将军都要挑起一场边境摩擦,甚至发动一场战争,来向长安证明他的能力与忠心。 如今,这个国家的三号人物,未来的君主亲自驾临此地。 这居延的鹰杨将军蚩尤将军,岂能让这位殿下空手回长安? 不让他带点什么纪念品回去? 故而,胡商中与匈奴关系密切之人,都是心急如焚,恨不得赶紧跑出居延,去和匈奴人联系上,将这个噩耗报告给他们。 不止胡商们这样想,黑城塞内外的居延军民官吏,大部分都已经在心里面有念头了。 于是,一个个面红耳赤,亢奋不已。 太孙殿下亲自驾到?! 难道不该献礼吗? 那还有什么比一场大捷,更好的礼物呢?! 于是,在刘进抵达的这一刻,战争准备与动员,已经就绪。 现在开始,张越不需要再动员和号召了。 有见识有眼力的人,已经开始擦拭甲具,磨砺兵器,喂饱马匹了。 而这些人举动,又带动着其他所有人,纷纷参与进来,然后这风潮从居延,向着整个河西四郡,特别是边墙地区蔓延开来。 不过数日,居延、敦煌、酒泉、张掖等地的郡兵与民兵就已经自动进入了集结备战状态。 而野战常备军,则更是全副武装起来。 地方官府纷纷开始征集各种战争所需的物资,并将这些物资集中起来,连运输的车马与民夫也开始准备。 于是,在延和三年秋九月二十五日后,在事实上来说,河西地区已经进入战争状态。 开弓已然没有回头箭! 现在,就算张越想不打,都已经不可能了。 因为战争已经无法阻止! 河西四郡,包括居延在内,四十多个县,二十余个校尉、都尉部,数以千计的官吏、地方豪强以及刚刚编户齐民的诸部,都在没有任何指令和命令的情况下,做了战争动员与准备。 数以万计的民夫,已经接到了要求服役的命令。 数以万计武器,被下发到了郡兵与民兵手中。 数千辆马车、牛车以及鹿车,被征调了起来。 不可计数的箭矢、胶质、酱料、粗布、干粮、肉干,都已经进入了各地官仓随时准备起运。 没办法,谁叫张越刚刚才杀人立威。 一口气以渎职、贪污、枉法、谋杀等罪名,将数百名与他做对的官僚送进监狱甚至断头台。 更将两位太守一位郡尉,送回长安,享受廷尉游的高级服务。 于是,随之提拔起大量新人,发掘大批官吏填充空位。 于是,其他幸免于难者,正是惶恐不安,忐忑不已的时候。 于是,这两批人都在知道了太孙殿下驾临的消息后,自动脑补了一番‘鹰杨将军必出军’的想法,逻辑也是非常正确——刘氏爱面子,喜炫耀,自高帝以来从来如此,想当初,高皇帝这种英雄都尚且要与太上皇炫耀:今某之业所就孰与仲多?而当今天子更不得了,他的一生不是在追求面子的路上,便是在炫耀的路上。 更何况鹰杨将军张子重还是太孙的近臣心腹,潜邸出身。 如今,太孙殿下驾临,鹰杨将军安能不给殿下攒些面子,好叫殿下回朝后在天子与百官面前大大长脸一番?更在天下人面前,得一个好印象? 既是如此,鹰杨将军必然会在不久后出兵西域。 而届时,谁若是办事不利甚至哪怕稍微有些懈怠,以这位将军的脾气和习惯,恐怕坏事者就得想好自己该怎么死才能以谢这位将军,才能避免牵连宗族师长了。 于是,没有人敢怠慢,也无人敢有半分迟疑。 更重要的是,这些官吏,都是些聪明人,都知道这次或许是一个大大的露脸机会,说不定要是做得好,可以搭上太孙殿下,入殿下之眼,从此飞黄腾达! 故而,上上下下的官吏都在得到消息后,马上就开始筹集物资,准备人手,制造各种车辆,平整道路,修葺桥梁。 其积极性与效率,高到让人瞠目结舌的地步。 李广利若在此,恐怕要跳脚骂娘——他从前可从未见过河西地方官府能有这样的效率与工作态度! 自然,如此高的效率与积极性,也有坏处! 那就是,一旦战争没有发生,那么大量的人力物力,便会平白浪费。 这也就罢了,更关键的是,那些为了战争而制作的大量物资,譬如醋布、干粮、肉干、胶质、箭矢、弓弦、油料都将无人报销。 这会直接导致,整个河西的财政破产。 相关的官员、军官,将统统有罪,少不得要给长安一个交代。 所以,箭已出弦,不可追回! 而张越这些天,却一直陪着刘进,在居延塞内视察,巡视农田、渠道、河堤,一时间没有注意到这些事情。 等他发现时,地方郡县已然完成了所有程序。 哪怕他下令阻止,也已经来不及了。 所以,他一时有些苦笑。 “卿缘何如此?”刘进发现了张越的异常,忍不住问道。 “也无他事,不过是想起了些刚刚得知的匈奴暴行,为大宛百姓悲伤……”张越叹了口气,道:“殿下,您是不知,那匈奴率兽食人,在大宛之中,做了种种暴行之事!” 于是,张越便添油加醋的将匈奴人在大宛国内的屠城、掠夺、破坏之事,向刘进做了介绍。 特别是那郁成城大屠杀,更是特意加重色彩。 刘进听的,顿时就有些愤怒,道:“孤闻孟子曰:君子之于禽兽,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匈奴是如何做到,连妇孺婴儿都不放过的?” 然后,这位殿下便又看着张越,道:“卿为鹰杨将军,总领内外军事,缘何不加以阻止呢?” “殿下,臣已经尽力了……”张越拜道:“遣使质问,派员监视,令匈奴有所收束,然,大宛远在数千里之外,臣就算竭尽全力,也是鞭长莫及啊!” 刘进听着,眉头微微皱起,他在长安以及路上,自是听说过一些大宛战争的情况,也知道了一些内情。 他自是明白,自己的这位大臣,绝非像其本人嘴上说的那么正义。 只是,他也早非当年的傻白甜了。 大宛人悲惨? 若在三年前,他或许会为之真情实感的泪流悲戚。 但现在嘛…… 口头谴责一下匈奴人粗鄙野蛮,率兽食人就已经很不错了。 想要让这位殿下一怒而起,发兵讨之? 那是不可能的! 因为他已经知道,战争是烧钱的行为。 而且,想要干预匈奴,没有几万大军与十几万民兵是不可能完成的。 而这可能会花费汉家国库一到两年的财政收入。 天下农民可能会因此增加一倍的负担! 而大宛人与他和大汉帝国有什么干系呢? 一位豪侠,路见不平,慷慨解囊,襄助失地百姓,那是会被人称道的义行! 但若这位豪侠,拿出来襄助他人的钱财乃是自家父母妻子的口粮,甚至可能会因此导致自己年迈的父母饥寒交迫,幼小的儿女流离失所,善良的妻子颠沛流离。 那绝对不会有人称赞他,他只会被千夫所指,为万人唾弃! 故而,刘进只是附和着张越的说辞,道:“匈奴竟残暴至斯,实孤所不能忍者!卿当遣使再责,使匈奴不敢再行暴虐之行!” “殿下圣明!”张越立刻就道:“只是,匈奴夷狄,未必能明白殿下的一片良苦用心,臣担心若匈奴不能明殿下仁德之意……” 听到这里,刘进已经差不多知道张越的意思与态度了。 这位英候,这位帝国的鹰杨将军,在向他要开战的授权! 只是…… 刘进道:“爱卿可知,国家如今乃是多事之秋……” “家父奉诏于雒阳,都治河事务,仅仅一载,开销二十余万万……” 治河工程,现在已经完成了第一阶段,引淮入汴工程在汴河与淮河两端同时开工。 仅仅是在今年冬天,就可能会动员二十万青壮参与。 太子刘据借此,成功笼络了河洛、齐楚贵族、地主、世家,收拢大批人才,更得到了无数不得意的今文、古文学派学者投效。 由之,太子势力重新成为了国家力量的一极。 这也是石德与商丘成的取死之道。 此事,刘进也是在来居延的路上才想清楚的。 他的祖父,绝不容许有人在其在世时可以威胁到他本人的地位与权力! 故而,赐死石德,杀商丘成,乃是警告太子——好好治你的河,别妄图其他! 但这个事情,刘进不好明说,只好委婉的告诉张越:“此外,祖父大人,已决定在关中全面推行新丰之制,以公考取士用人,命三辅有司,修其渠道,治其水力,兴其水车,广其地,建其制,于是乃命大司农桑弘羊兼司隶校尉,以新丰农稷都尉赵过为治粟都尉,命少府公孙遗全力配合!” “国家财政,基本都将投入此事之中!” 事实上,天子做这个事情,是被太子刘据逼得。 刘据治河,成绩斐然。 一年围鉴湖八百里,得良田十万顷,以此赐无地百姓凡数万户,江都百姓号其曰:圣太子。 于是,便兴引淮入汴之事,齐楚、河洛士人、贵族纷纷响应。 民间已经有人开始将刘据与大禹相提并论了。 这位大汉太子,由之得民心、士人拥戴。 齐楚河洛之间,几乎家家感其恩,户户得其利。 在这样的情况下,身为天子的当今陛下,被倒逼着只能施恩于民,让利于民! 没办法,倘若儿子是大禹,那么作为父亲的,要不想变成鲧那样尴尬的背景板,就只能做出些成绩。 这也是现在长安政局复杂的缘故。 也是刘进出京的缘故——他不想被夹在其中,也不想成为祖孙父子争斗的旋涡。 当然,也有另外一个原因——当日,在石渠阁中,太史令司马迁悄悄的塞给了他一张纸条,纸条上只有一句话:重耳在外而安,申生在内而亡。 刘进当时沉默良久后,将这纸条放入宫灯之中焚烧,然后便直入温室殿求见天子,请求出巡河西。 这些事情,刘进不能说出口,张越自也不明白,以为刘进担心的是财政,便道:“殿下勿忧,自古王师之伐,所过之处,民皆箪食浆壶,非是说说而已……” “若匈奴人不识好歹,王师以义伐之,必将得西域诸国义民之助,国家无须耗费太多……” 正文 第一千一百五十二节 月氏来使 刘进沉默良久,内心有些苦闷。 他性子不喜争斗,然而生于皇室,却不得不争斗,且无法不争斗。 他正欲与张越再说点什么的时候,一骑自黑城塞方向而来。 “太孙殿下!将军!”来者正是张越的文书官方炜:“王都护遣人来知会,言是有自称月氏王之使者,持国书与天子诏扣关……” “月氏人?”张越笑了起来,对刘进用着调侃的语气道:“殿下您看,王师尚在塞内,异域万里之远,便有投效者……” 自博望侯张骞出使月氏,已过去差不多三十六年。 三十六年来,随着西域丝路的畅通,来自西亚、中亚、南亚的商人、使团,不断通过丝路来到东方,寻求与汉联络、贸易。 康居、大夏、罽宾、安息之名,渐渐为人所知。 然而,当初张骞出使的目的——大月氏人却仿佛销声匿迹了一样。 不止不见其使,就连大月氏商人,也未有耳闻。 错非偶尔能有月氏奴婢、歌姬被胡商带来汉塞,汉家君臣几乎都要以为这个曾经的邻居已经亡国灭种,消失在远方异域的河流与山川之中。 那么问题来了,为什么过去三十六年,大月氏人一直不来联络,偏偏是现在来联络了? 答案只有一个——匈奴西征大宛,戳到了这些丧家之犬的痛脚! 于是,便匆匆忙忙,派来使者,来到东方想找汉家接盘。 有事好朋友,无事你是谁? 月氏大和尚们真的是佛法精湛,修为深厚,让张越都忍不住毛骨悚然,生怕那位使者一见面就来一句:道友请留步…… 稍稍整理一下心绪,张越看向刘进,问道:“殿下,您的意思呢?” 刘进没有多想,道:“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来者是客,何况远方来客,自当招待、欢迎!” “殿下圣明!”张越微微欠身,于是他便转身对方炜道:“方令吏,请去信与王都护,请都护将使者送来居延!” “诺!” “还有什么事吗?”张越看着似乎有些欲言又止的方炜问道。 “将军……”方炜小心翼翼的选择了措辞,道:“五原郡主薄马何带其子马恢来了……” “嗯?”张越皱了皱眉头:“怎么了?” “现今,马主薄正带着其子马恢,在都尉官邸门口肉袒负荆……”方炜尴尬的道:“黑城塞中,围观者不在少数……” “将军您看……”方炜小声请示。 张越一听,脸色立刻就变了,眼中更是闪过一丝杀机! 但,旋即他就冷静了下来。 “方令吏!”张越正色看着方炜,吩咐道:“汝且回去告知马主薄,便言……年轻人,没有不犯错的,但犯错后,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公子既已知错,吾又岂是心胸狭隘,不能容人之人?此事便到此为止,请主薄日后好生教导公子,勿要再犯国法便是!” 这番话,虽然说的冠冕堂皇,实则却是暗藏利刃。 因此,别说方炜了,便是不知内情的刘进也察觉到了问题,问道:“张卿,那五原郡主薄之子与卿有仇怨?” 张越摇了摇头,便将马恢的事情,简单的向刘进描述了一下,然后道:“殿下,臣本以为,这马氏知臣之态度,必当严格督导,用心教育,使其子不再目无国法……” “现在看来……”张越叹道:“臣的良苦用心,并未被其领会……“ 刘进自然早非当初的小白,张越一说,立刻就反应了过来。 那马恢之事到今天,也过去了差不多两个月了。 马家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他这个太孙抵达居延时来‘负荆请罪,肉袒谢罪’。 而且,从时间上来看,卡点卡的不要太明显了! 换而言之…… 他们此来,就是冲着他这个太孙来的。 负荆请罪,肉袒谢罪,都是给他这个太孙看的! 且是在光天化日之下,众目睽睽之中,趁着他与鹰杨将军张子重皆不在黑城塞的时候演了这么一出。 其目的,已是昭然若揭! 就是来撩拨他这个太孙的! 至少也是企图以他这个太孙为武器,要挟鹰杨将军! 而很显然,区区一个五原郡主薄,不过千石之官,是没有这个能力,更没有这个资本,敢做这些事情的。 所以,肯定有人在这父子背后怂恿、唆使。 想到这里,刘进的脸色也变得铁青起来。 “卿常言:惩前毖后,治病救人……”刘进勉强按捺着怒火,道:“孤今日方知,真乃至理良言也……” 张越听着,微微鞠躬,拜道:“殿下英明!” 刘进笑了一声,问道:“那卿的意思呢?” 马家父子的行为,哪怕在刘进眼中,都已是十恶不赦的大罪! 专门挑着他这个太孙来居延的时候,忽然袭击,在官衙门口玩负荆请罪,肉袒谢罪的把戏? 这是在妄图绑架、胁迫他这个太孙。 更是明晃晃的在利用他这个太孙! 刘进脾气再好,也是绝不肯原谅这种事情的。 道理是很简单的——若其得逞,往后恐怕人人都可以学其榜样,更有甚者,说不定连他身边的侍从官与近臣都不会将他这个太孙的威严放在眼中。 刘进在天子身边,学习了差不多一个月。 耳闻目濡,自是已经知道,这种事情决不能姑息! “臣以为……”张越微微躬身道:“或许马主薄家有惯疾,父子祖孙,皆有心智迷乱之症也说不定……” “幸好臣略通岐黄之术,望其神色,故知其疾……医者父母心,臣岂能坐视病患于眼前而不管不顾?” 刘进听着,沉思片刻,然后点点头道:“孤闻昔者战国有名医曰医扁鹊,望闻问切之术,已登峰造极,故扁鹊见蔡恒候,能知其疾!不想,卿之术亦与扁鹊伯仲之间……” 张越听着,立刻自谦道:“臣只是略通岐黄而已,不敢当殿下缪赞!” 君臣两人话语之间,轻描淡写就给那马家父子的未来下了定论——父子皆有精神病,而且,这个病是家族遗传! 既然如此,那么马恢也好,马何也罢,以及整个马氏家族,都将被贴上一个标签——君有神智之疾也。 诊断人——英候、持节凉州刺史、鹰杨将军领居延、令居、西域内外军事张子重。 见证者与认可者——大汉太孙! 想推翻这个诊断结果,并撕掉这个标签,除非张越倒台,刘进暴毙于登基之前。 不然,马家在仕途上的路便算彻底断绝了。 一个被太孙认证过,英候诊断的有精神病遗传史的家族的人,哪个敢用,哪个能用? 至于事实究竟如何? 谁关心?谁敢关心?! 权力就是这样,指鹿为马,颠倒黑白,扭曲事实,堂而皇之的将一顶顶莫须有的帽子扣给他人。 并叫其连喊冤都没有地方喊,连辩驳都没有机会! 但刘进却连丝毫怜悯之心都没有! 尽管他知道,那马氏父子十之八九是被人利用了。 然而,明知道他这个太孙在此,依然敢做这样的事情,依然给别人当枪。 不是蠢,就是坏,或者又蠢又坏! 这等人不清理出去,不给一个教训。 其他人怎么看他?这天下贵族官吏如何服他? 于是,马恢父子在黑城塞之中,经历了一个过山车一样的经历。 先是,鹰杨将军亲自遣人来表示原谅,更当众表示‘人谁无过?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就在他们以为自己得逞之时,情况迅速急转直下。 先是,有官吏登门,告诉他们:“前者将军远见主薄父子,知尊父子有暗疾在身,本医者之心,请主薄与公子随下官往官署接受诊疗……” 马恢目瞪口呆,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就被强行带到了居延都尉官邸。 然后,他们被关进了官邸的一处库房内。 紧接着,他们被告知:将军已知尊父子所患者乃神智之疾也,此父子相传,祖孙相继之暗疾,其发作时神昏智乱,无有理智,所行狂悖,无可救药,只能静养以安其神,修身以安其智…… 于是,马恢的五原郡主薄之职,理所当然的被罢免——都是精神病了,肯定不能为官。 他们自是想反抗,自是想要辩解。 但是…… 一切都是无用。 大声喧哗,乃是暗疾发作的最好证明;自称无疾——精神病人都说自己没病,所以这恰恰证明了他们有病,若是承认,那就更好了——为了尊父子健康着想,药不能停啊! 而欲与外界联络?却是可以。 可惜,他们写出去的所有信,都是石沉大海。 谁敢和一个被认证的‘精神病’交往、联络? 不怕被人怀疑自己也有精神病吗? 等到马恢父子被送回五原郡老家时,他们才知道,真正的惩罚,才刚刚开始。 当他们回到家时,曾经庞大的家族,已然分崩离析。 从宗族兄弟到下面的奴婢、家臣,人人争相与他们切割关系。 而马家三代人积累的财富与土地,更是已经化作泡影。 最终,留给马恢父子的,只有一栋小院子与百十亩土地,其妻妾子嗣,也基本散的差不多了,只剩下马恢老妻带着几个无处可去的儿女与他们相依为命。 更要命的是,他们被整个世界隔离了。 所有人,哪怕是孩童,见到他们就跑。 没有任何人愿意他们说话、交流,更不提接触、为友了。 每一个人都拿着有色眼镜看着他们。 曾经得罪的仇家,自是有仇报仇,有怨报怨,派来家臣、奴婢,抵近监视,他们连逃亡都成为了奢望。 而那些曾经的仇家、对头,隔三差五,就会来马恢父子家附近转悠一圈。 嘲笑、讽刺、讥笑着曾经的仇敌。 马家的遭遇,自然都被有心人看在眼中。 “太孙殿下,果然变了呢……”在马恢父子‘精神病’的消息刚刚传出去的时候,吃瓜群众们还在错愕的时候,某些人就已经知道了真相与缘故:“果决干练,已不输当今……” “实乃明主圣君之姿也!” “此时投效从龙,应该还来得及……” 在这些人眼中,马恢父子,只是一块试金石。 用来测试,太孙刘进值不值得投资与押注的工具罢了。 现在,结果出来了。 太孙刘进并未和传说中一样,优柔寡断,有妇人之仁。 显然,这是奇货可居! 必须赶快满仓,迟则恐怕连船票都买不到了。 但在另外一些人眼中,这个事情已经变得非常棘手了。 “赶快把所有手尾都摘干净……相关人等,都处理掉,莫要留下什么痕迹……”有人着急的吩咐着。 他们本是想看笑话的。 想让刘进在天下人面前大大的出一个丑,更让天子知道——太孙是靠不住的。 虽然,这未必有用。 但只要功夫深,铁杵也能磨成针! 可惜,太孙刘进这次居然没有和他们印象中一样,有妇人之仁,甚至连半点犹豫都没有,直接狠准稳的将这个事情处置了下来。 既没有失去风度,授人以柄,又施展了手段,做出了惩戒,警告与震慑了所有人!还能叫任何人都挑不出毛病,于是最初的谋算,反倒是成全了刘进,这个事情只要传入天子耳中,天子必然满意。 甚至说不定会大赞:太孙类吾,果朕贤孙也! “从此以后,不能再和过去那般看待太孙了……”这些人悄悄的议论着:“也不可再如此轻易对其下手,以免遭祸!” “说起来……这马家父子,还真是立了大功啊……” “正是,正是……”所有人都笑了起来。 能用一个炮灰,便试探出一条死路,这无疑是炮灰的光荣! 当然,想叫他们同情甚至拉一把马家父子?那是不可能的! 猛踩一脚,才是他们会做的事情。 正坛之中,就是这样,跟红顶白,捧高踩低,前一秒还勾肩搭背,兄弟相称,后一秒就可能形同陌路,甚至生死相斗。 这时,天色渐晚,有人点起油灯,烛光照亮了这些人的面庞。 张越若在此,恐怕会看到不少熟人。 譬如,卫家的卫伉、卫延年父子,他们被流放河西与楼兰,但看上去,日子过的不错。 毕竟,皇后之侄,大将军之后,谁敢不给他们面子呢? 此外,还有着几位头戴儒冠的人物,皆是当初太子据与刘进身边眼熟的儒生。 可惜,现在不管是刘据还是刘进,都不需要他们了。 故此,他们便来河西,投奔卫家父子,以图将来翻盘! 正文 第一千一百五十三节 乌孙溃败 月氏使团来的很快,九月二十五,使者一行便在王莽派来的军队护送下,抵达黑城塞。 不过,张越只派了一个百石官吏迎接他们,并随意的将他们安置在了黑城塞中专门安置外国使团的驿馆里,打发了几个胡人奴婢去伺候,看上去没有太重视的样子。 这可急坏了月氏使者。 “这汉朝就一点都不担心,大宛灭亡吗?”作为副使的色伽罗忍不住找到正使婆苏提抱怨起来:“难道他们不知道,若叫匈奴人灭亡大宛,整个世界都将因此混乱?!” 婆苏提皱着眉头,看着窗外来来往往的汉朝官吏的影子,道:“今日之果,昨日已种因……” “三十六年前,汉使来我国,求与合击匈奴……三十六年后,我来汉朝,求与合击匈奴……”婆苏提忍不住颂了一声佛号:“一切缘法,皆为消散,诸行无常,只为涅槃!” 于是,他对色伽罗道:“世尊教诲,你务必要时刻牢记!” 使团众人闻言,纷纷双手合十,对婆苏提礼赞:“善哉,十二缘生,善哉,五蕴消灭!” 对于现在已经笃信佛教的月氏人而言,世间万物早已注定了轮回的循环。 今日之果,是昨日之因。 因果纠缠,所以种种五蕴之苦依附而来,唯有涅槃消散,方能终结这轮回的反复轮转。 所以佛陀说:已生起的被至灭,这平息的乃是安乐,于是诸行确实无常,唯一永恒的真理是缘法的生与灭。 就像现在,三十六年前,汉求月氏,三十六年后,月氏求汉。 缘法纠缠,因果缠绵,所以这是正常的,甚至是好事! 因为这样一来,一报还一报,缘法自然消灭,平安喜乐随之而生。 于是,整个使团立刻安静下来,人人都坐下来,打坐禅定,念诵经文。 一时梵唱之声,大作驿馆,引得驿馆内外侧目不已。 自然,月氏人的异常举动,很快就被人报告给了张越。 “月氏人于驿馆放声吟唱其家乡之歌?”张越闻言立刻就明白了过来,这些大和尚在念经呢!便吩咐道:“不必理会,只消命人盯着使团上下,不许他们私自与人接触,特别是要严防彼辈聚众……” 别的地方,张越倒不担心,怕就怕这些月氏人兴起想要在居延传教的心思。 这就不好了! 对宗教,其实张越并没有态度,就像在后世,他可以先去佛教寺庙,给佛祖上柱香,请大师解签,然后回头出门找一位道长算个卦,下山的时候,再去教堂与神父谈谈心。 本质上,一视同仁。 但问题是,作为一个光荣的前公务员,张越素来遵纪守法。 他始终记得,国家法律不容许任何形式的在公共场所的传教行为。 这些月氏人想要弘扬佛法? 可以! 请去他们的寺庙! 而汉家境内,是不存在这样的建筑的。 所以呢,大和尚们想传法,请先打报告,经过批准后,再选址出资建立寺庙,且必须承诺遵守汉律,不得宣扬与公序良俗相背离的教义,不得宣扬背离大汉主流价值观与诸夏文化的思想。 同时,还得按章纳税——口赋、算赋、刍稿税、徭役,和尚也必须遵循。 总不能说,信了佛,就不用纳税服役了吧! 要知道,在大汉帝国,便是列侯、诸侯的子孙,也必须纳税服役! …………………… 当月氏使团在居延静坐梵唱之时,数千里之外,使团的另一部分在奇柯里的率领下,却在狼狈夺路狂奔。 十三天前,奇柯里还是意气风发的畅想着,在这东方建立一个地上佛国,将佛法的慈悲与大德传授给乌孙君臣百姓。 但十三天后的现在,奇柯里早已经没有了当时的意思了。 他现在只想逃回葱岭以西的家乡,将他所目睹的事情告诉他的同胞们——匈奴人太野蛮了!这些野蛮人,是阿修罗!是天魔的走卒! “这都能打赢……”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个休息的地方,奇柯里气喘吁吁的从马背上爬下来,仰趟在茂密的草丛中,大口大口的喘着气,同时回忆起过去十余日的所见所闻。 无数画面在他脑海中闪回,让他只是想着,都是惊恐不已。 十三天前,他正与乌孙昆莫及其大臣们,畅谈佛法的种种精妙,口灿莲花,将世尊之法一一道来,听得乌孙君臣如痴如醉。 但,到得夜幕之时,一个噩耗传来——发现匈奴骑兵,数量上万! 当时,乌孙人便顾不得再与他谈法论道了。 乌孙昆莫及其大将们,匆匆忙忙的回去指挥。 作为使者,奇柯里被安排在中军之中。 所以,当夜他只听到不断响起的喊杀声与轰隆隆的马蹄声如同惊雷一般自四面八方响起。 在紧张与不安中,他等到天明,方敢出账,但一出账,他便看到了如同炼狱一般的战场。 当时,在他视线之中,乌孙人的营垒,已是一片狼藉,到处都是燃烧着的穹庐,倒卧的马尸与人的残肢断骸。 有乌孙人的,也有康居人的,更是匈奴人的。 乌孙昆莫派人来告诉他,虽然昨夜卑鄙的匈奴人不顾道义,悍然袭击身为盟友的他们。 但勇敢的乌孙战士,还是顽强的击退和挫败了阴险的匈奴人的袭击,斩首上千,自身损失微乎其微。 不过,为了避免殃及无辜,所以,乌孙准备后撤一百里,撤至药杀水的西岸,再图其他。 奇柯里当时就知道,乌孙人其实只是在挽尊罢了。 因为战场的情况与乌孙人的决定,已经告诉他——乌孙遭受了惨重损失,付出了沉重代价,才勉强击退了匈奴人的攻击。 后来奇柯里才知道,当夜乌孙人损失了起码两千,康居方面战损过千,且几乎所有的防御设施都被摧毁,而匈奴人至多只有数百伤亡。 所以,乌孙昆莫猎骄靡只得放弃与匈奴野战的打算,引兵后撤至药杀水畔,一则重新组织防御,一则继续牵制匈奴,使匈奴不能全力攻打贵山城,同时派人回国,请求援军。 于是,乌孙昆莫翁归靡便命其翕候原安糜引五千骑兵殿后,掩护主力撤向药杀水西岸。 然而,匈奴人根本不给乌孙军队这个机会。 这些可怕的野蛮人的骑兵,行动迅速,来去如风。 更让乌孙人与奇柯里震惊的是——这些可怕的凶残敌人,竟能在马背之上自由开弓、瞄准、射箭。 且开的是硬弓,不是那种射程不超过十步的小弓! 不止如此,匈奴骑兵还可以一手勒马,一手抽刀劈砍、追杀自己的敌人。 自撤退开始,这些野蛮人的骑兵,就如影随形,紧紧的贴着撤退的乌孙骑兵,时不时的发起一次进攻,以消耗乌苏骑兵的马力与精力。每到夜晚,就组织几次大规模夜袭,让乌孙人连觉都睡不踏实!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三天,乌孙大军每天只能撤退不到二十里。 每撤退一步,都在流血。 本来,若是这样,乌孙大军也还能接受,毕竟,乌孙军队在兵力上有绝对优势! 匈奴人只能骚扰,而没有与之进行正面主力决战并战胜的可能性。 而且,乌孙骑兵,也有着能与匈奴人对射、对砍的能力。 特别是乌孙昆莫的直属万骑,装备精良,训练有素。 他们据说,从穿的衣甲到手中兵器,都是从东方的汉国进口的。 每当这支部队出动时,匈奴骑兵就会被驱逐到数十里外。 可是,乌孙大军之中,不止有乌孙人。 还有着一万康居骑兵! 连续三日的骚扰与试探,让匈奴人抓到了这个弱点。 于是,在第四天的拂晓时分,当乌孙哨兵与警戒者的疲惫达到极限时,匈奴主力集中在康居骑兵防御的点,发起猛烈进攻,而面对匈奴人的进攻,本就已经被折磨的奄奄一息的康居人连象征性的抵抗都没有做出来,就发生了总崩溃。 无数士兵,丢下武器,跪在匈奴人面前乞降。 而更多的康居士兵,则在恐惧之中,策马向后奔逃。 这些人成为了匈奴人最锋利、最犀利的武器! 乌孙人在急切之中,没有想到办法及时阻止这灾难的蔓延与扩散,于是,他们的防线与骑兵阵列,瞬间被溃兵冲散。 药杀水的河畔,成为了匈奴人的狂欢所。 奇柯里就是在那时,与乌孙昆莫走散,只好在使团亲兵以及部分乌孙溃兵的保护下,一路向着药杀水西岸奔逃。 但匈奴追兵,却一直紧追不舍。 没办法,奇柯里等人只能亡命奔逃。 数日的狼狈逃窜,让他们身心俱疲,心力交瘁。 慌乱之中,更是早已经忘记了方向和地理,现在,奇柯里根本不知道自己在那里?匈奴人又离自己有多远?乌孙人的情况怎么样了? 他现在,只想好好的睡一觉,然后起来饱饱的吃一顿饭,再然后赶紧回去告诉自己的主人与同胞们——东方,太危险了! 我们还是乖乖的留在本土,不要去送死了! 因为,在奇柯里看来,哪怕是最精锐的月氏骑兵,在那些装备精良,射术精湛,能在马背上开弓的野蛮人相比,简直就是渣渣,不过凡人的军队罢了。 而那些野蛮人,凶如修罗,恶若厉鬼,简直就是天魔外道的化身! 更让奇柯里恐惧的是——如此恐怖的匈奴骑兵,却是东方那个名为汉的国家的手下败将,他们打大宛,是被汉人逼的、赶的! 这让奇柯里内心的恐惧更加浓郁。 匈奴已经如此可怕与恐怖,那个名为汉的国家,又该是何等强盛与伟大的帝国? 可惜,翕候们还觉得,自己能和汉国皇帝平起平坐呢! 真是……愚不可及! 想着这些,疲倦就袭上心头,奇柯里在草丛中睡了起来。 当他醒来时,他发现天已经黑了。 几个火把在他眼前晃悠,晃得他眼睛都有些花,他以为是自己的随从,正要呵斥,几柄带着寒光的兵器,已经架在了他脖子上。 “一个月氏贵族!”火光中,一个带着狼皮毡帽,扎着一头辫子,顶着一张匈奴人最典型的大饼脸的男子走到奇柯里面前,一把揪住他脖子:“居然出现在这里!” “带走!”他高声说道:“送去摄政王那里,请摄政王发落!” 于是,奇柯里被人强行从地上拖起来,然后用绳子捆绑起来,接着他被人丢上一匹的马马背上,在这瞬间,奇柯里看到了这附近的情况——到处都是被捆绑着强迫跪在地上的人,这些人都是跟着他一起逃到此地的随从与乌孙骑兵。 数十名匈奴人举着青铜武器,站在这些人身后。 一个匈奴贵族大声的说着:“乌孙贱奴,背弃盟约,统统该死!全部杀了!” 于是,寒光闪过,无数人头落地,鲜血喷涌而出,在火光中形成一道道血色喷泉。 奇柯里吓得魂不守舍,他不由得庆幸着自己出生贵族,不然,恐怕也是难逃一刀。 只是…… 他不知道,自己到底还能不能活? 于是,他只好在心中为自己祈祷起来:“世尊、佛陀、菩萨……一切觉者与神明,请你们保佑信徒,若我能平安回归,必定兴一迦南,建一浮屠,以谢佛恩!” 至于什么传法东方,弘扬佛法,建立地上佛国这种事情,他已不敢再幻想了。 在这忐忑不安之中,奇柯里在马背上颠来颠去,颠的头昏眼花,肢体松软,浑身无力。 不知道过了多久,模模糊糊中奇柯里感觉自己被人从马背上丢下来,然后有人拖着他一直向前走,走到了一处火光明亮的温暖之地。 接着他听到有人说:“主人,奴才抓到了一个月氏贵族,请主人发落!” 然后,一盘冷水从头浇下。 奇柯里睁开眼睛,然后,他看到了无数火光,萦绕在一个向他走来的男人身周,就像传说中的世尊一般,神圣肃穆,庄严无比! 奇柯里一个激灵,马上就跪在地上,磕头一拜用匈奴语喊道:“世尊在上,请受信男一拜!” 那男人一楞,忽然笑了起来,对左右道:“给贵客解开绳索,扶客人起来!” …………………………………… 当天亮之时,奇柯里在几个匈奴贵族的服侍下,走出了李陵的帅帐。 他现在,已经再非俘虏,而是摄政王李陵之宾客。 这让奇柯里感慨万分! 他怎么都想不到,绕了一圈,从乌孙到匈奴,他弘扬佛法,建立地上佛国的梦想,居然又有了实现的机会! 这或许有些不可思议…… 但是,只要能弘扬佛法,普泽世人,便是深入地狱,又有何妨呢?! 正文 第一千一百五十四节 太孙壮志 药杀水西岸,翁归靡终于停下了奔逃的脚步,回过头来,收拢溃兵,用了三天时间,终于将溃兵收拢起来,完成了伤亡与损失的统计。 而当这个结果被告知给翁归靡时,这位乌孙君主,几乎当场昏厥过去! 河南一战,乌孙损失惨重! 战前,他有足足两万精骑,分为四个万骑部。 但如今,却只剩下了不到一万四千人,有六千乌孙精锐被匈奴人永远的留在了药杀水南岸。 战死与失踪、被俘者,接近差不多三成! 这在冷兵器时代的骑兵战中,已经是惨到不能再惨的结果了。 要知道,骑兵对战,除非正面对冲,不然经常会出现一万人打了大半天,结果回头一看损失,不过各自战死两三百人而已。 哪怕是正面对冲,事实上,一战折损上千,对于任何一支骑兵来说,都是重大挫折! 毕竟,不是所有战争,都像汉匈战争那样惨烈,动辄就是数千上万的战损。 对乌孙人来说,一战损失六千,已经是伤筋动骨了。 因为,乌孙全国总动员,倾巢而出,也不过能凑出五六万骑兵而已。 现在一次被人干掉国家超过六分之一的青壮,不客气的说,乌孙人不修养个三五年,休想恢复元气! 更不提,这次战死的人里,有着大批翁归靡的亲信贵族。 这些人是翁归靡的统治基础,是他能够依次压制国内的支柱。 现在好了,在药杀水南岸,翁归靡丢掉了至少一百多名亲信贵族,他的统治基础,已经动摇了。 此外,战马与牲畜的损失,格外显目! 战前,翁归靡的大军有战马将近五万匹,此外还有着差不多二十万头牛羊牲畜。 而现在,他的军队只剩下不到两万匹战马。 其他的牛羊与战马,全部丢给了匈奴人。 这差不多等于乌孙人辛苦了大半年,在大宛草原上的所得,全部吐了出来。 “昆莫……”在战斗中,被匈奴人射瞎了一只眼睛,只好用布将半个头包起来的原安糜走到翁归靡身边,问道:“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翁归靡闭上眼睛,躺在塌上,长出了一口气,道:“马上派人回国,将此间之事,告知左夫人,请左夫人向汉天子求援吧!” 仗打到现在这个地步,事实上,乌孙人已经失去了对匈奴的威胁能力。 换而言之,现在,匈奴人已经可以毫不顾忌的集中力量攻击贵山城。 一旦贵山城陷落,那么腾出手的匈奴大军,便随时可以横扫整个乌孙占领的大宛草原,甚至可以追着乌孙骑兵,攻击火湖盆地,一旦得手,那么乌孙的老巢与腹心之地——尹列水将会遭到匈奴人前后夹击,届时,乌孙人将无处可逃。 所以,哪怕再不愿,翁归靡也只能低下头来,向自己的妻子,汉朝的解忧公主求援,请这位公主殿下向汉朝的西域都护府以及汉朝的那位鹰杨将军求救,请汉朝大军立刻马上出塞,干涉战争,保全乌孙! 但原安糜却是犹豫不决,他看着自己的君主,小心翼翼的问道:“昆莫,何必非要请夫人求援?以昆莫您的名义求援,汉朝应该也不会拒绝吧……” 原安糜很清楚,左夫人解忧公主求援与乌孙昆莫求援是两个性质。 前者,乃是大汉公主向他的君王与大臣提出请求,而汉人则必定会以解忧公主的名义干涉战争。 换而言之,这对汉朝来说,等若是救援属国,而非盟邦。 于是,乌孙的地位,自然而然的就会沦为汉朝属国。 从此,再也难以在汉朝人面前抬头,甚至说不定,从此以后乌孙国政会遭到来自汉朝的强有力干涉! 就不说其他的,未来昆莫翁归靡去世,本来按照传统与约定,即位的新昆莫必定是小昆莫泥靡。 然而…… 左夫人解忧公主却有与翁归靡所出的嫡子元贵靡。 届时,解忧公主若不认可,非要将元贵靡扶上昆莫之位,乌孙各部该怎么办? 同意? 那就是破坏传统,更有可能引发内战。 不同意,那就等于给了汉朝皇帝一巴掌,到时候长安天子龙颜震怒,汉朝大军出塞,乌孙亡国恐怕只在旦夕之间。 即使解忧公主识大体,顾大局,尊重传统。 但是,新君泥靡面对着这位先昆莫的左夫人,又该如何自处呢? 且,有着汉朝为奥援,元贵靡的势力与权力,必将膨胀到不可想象。 最终一定会激化矛盾,导致内战。 反之,若以翁归靡的名义,向汉人求援,就不会有这么多问题了。 毕竟,汉与乌孙,在理论上乃是盟邦。 乌孙昆莫向盟友求援,盟友伸出援手,天经地义。 最多事后给些酬劳,说些感激的话。 如此一来,虽然汉朝依旧可以靠着这次救援,插手乌孙内政,形成影响力。 但,却至少避免了一个问题,那就是——解忧公主的权势不受控制的膨胀! “这都什么时候了!”翁归靡自然知道原安糜的想法与顾忌,但他已经顾不得了,轻声道:“我又何尝不知,请左夫人求援的害处?!” “然而……若非是左夫人亲自求援,面见汉朝鹰杨将军,督促汉军……格里当你可知道,汉人要花多久出塞呢?”翁归靡叹道:“恐怕没有十天半个月,汉人的大军是动员不起来,然后再得用上一个多月,才能做好出征准备……届时,西域风雪漫天,道路难行……好了,汉人有借口可以搪塞了,那就至少要等到明年开春,甚至夏季,汉人才愿意出兵……” “到那时……”翁归靡闭上眼睛:“又与现在有什么区别呢?” 真拖到那个时候,匈奴人肯定已经攻陷贵山城,然后横扫整个大宛草原,接着拿下火湖盆地,居高临下,俯瞰尹列水与尹列河谷,而乌孙国内的牧场更将遭到匈奴人的轮番打击与摧毁。 届时,汉军就算出塞,也只能救下一个残破的乌孙。 到那个时候,乌孙哪里还有什么讨价还价的资本与能力? 所以,翁归靡明白,与其那样还不如一开始就认怂、跪舔,保存更多力量与实力。 再说…… 解忧公主大势,有什么不对吗? 在翁归靡看来,解忧公主大势,非常正确! 因为,那样的话,他的子嗣在泥靡之后继续掌权的概率将大增! 甚至,直接取代泥靡,成为乌孙昆莫! 原安糜听着,低下头来,他知道,翁归靡说的是对的。 现在的乌孙,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而且,也只有请解忧公主亲自前往汉朝求援,并面对面的督促汉朝人出军,才有可能让汉人在最短的时间内出兵救援。 他思虑良久,终于低下头来:“您的意志,伟大的白狼之子!” ……………………………… 不知不觉,便到了九月底。 冬天的气息,开始出现在居延。 早上甚至下了一小阵冰雹,路面上的霜冻,直到太阳刺穿浓雾,也未消散。 驿馆之中,照例响起了月氏人每日的梵唱之声。 几个官吏,坐在驿馆门口,一边偷着闲,一边在围在炭炉旁,温着黄酒,吃着酱菜。 忽然,远处几辆马车驶来。 官吏们见到那些马车的样式,连忙起身迎了上去。 “太孙殿下有令,召见月氏使者!”一位身着绛衣的官员,走在马车前,对着这些官吏道:“快些去让使者准备吧,沐浴更衣……” “诺!”官吏们立刻应了一声,连忙回去,将这个消息告知正在梵唱禅坐的月氏使团。 “世尊保佑!”色伽罗听到这个好消息,立刻双手合十,赞了一句:“汉朝终于肯见我们了!” “未必是好事……”婆苏提却是摇了摇头:“汉朝将我们晾在这里数日,一个高级官员与贵族也没有出现,如今忽然召见,且是其太孙亲自召见……” “这恐怕是世尊对我等的考验!” 其他人面面相觑,却又不得不承认,婆苏提说的可能是对的。 在这驿馆数日,汉人的高傲,他们亲眼所见。 在其他地方,他们这样日夜梵唱,必定能引起关注,从而有机会与当地贵族、官员搭上线。 但在这里,这汉朝的地方。 他们这样做,除了一些胡商外,没有任何汉人对他们表示好奇,便是那些看门的小吏,也毫不关心他们。 婆苏提曾经借着机会,旁敲侧击的询问过几个驿馆官吏。 结果,他得到的答案让他大吃一惊。 这些汉朝人,对他和他所尊奉、崇信的浮屠教与迦南,毫无兴趣。 按照他们的话来说是:夷狄蛮夷之教,有甚可取之处? 婆苏提自是不服,于是与之辩论起来,企图用言语与口舌,阐述无上佛法感化对方。 结果…… 婆苏提被其说的头昏眼花,脑袋都胀了起来。 什么阴阳五行,乾坤八卦,上善若水,道法自然…… 婆苏提虽然不懂,也不了解这些东西,但潜意识告诉他,这些东西似乎蕴藏着与他所信奉的世尊之说一般深奥的道理。 于是,他一时间哑口无言。 而那,只不过是汉朝的一个小吏,在这座汉朝塞城里,属于平平无奇的人物。 按照他的说法,汉朝比他强的,没有一百万,也有九十九万。 而他,却是月氏国中的顶级贵族,是贵霜部翕候的侄子,身体里流着高贵的血脉,在国中更是享有着盛名,不过二十多岁,便已经建立了属于自己的迦南(早期佛教僧团的称呼)。 想想看,汉朝连底层的小吏,都对他们毫无兴趣。 过去数日,更是连理都不理他们。 如今,忽然间却被告知,汉朝的太孙,相当于月氏王世子的大人物,将亲自接见他们。 事出蹊跷,岂是无因? “总之,我等务必牢记见机行事,不可让汉朝人有轻我月氏的想法!”婆苏提告诫着使团众人:“你们务必要知道,汉,是一个强国,且是一个有能力干涉与影响世界的强国!” “若让汉轻我国、我教,那么,整个世界都会轻我国,轻我教,如此轻则佛法传播将受挫,重则可能引发佛难……” 众人听着,纷纷双手合十,道:“谨遵戒令!” ………………………… 居延都尉官署之中,张越站在沙盘前,俯视着刚刚更新的沙盘局势。 “匈奴人的进步,比臣想象中要快……”张越轻声呢喃着:“殿下请看,这是刚刚更新的大宛战局……” 如今,距离乌孙药杀水之败,已经过去了差不多半个月了。 半个月,足够这场大战的消息,传到居延。 尤其是,匈奴大军之中,就有着汉军的战场观察团。 所以,在昨天,相关情报就已经送到了张越手中。 刘进看着沙盘,凝神良久,问道:“卿已经下定决心了吗?” 张越听着,微微一笑,道:“殿下莫急,还是且等乌孙的反应……” “乌孙?”刘进不太理解。 “嗯……”张越笑道:“臣想知道,乌孙人如今是否已经认清现实了!” 这无疑是一个考核。 乌孙人若是通过了,那么,未来大汉帝国的战车上有其一席之地。 如若不然……张越就得另外找一个可塑之才,来培养与扶持了。 西域三十六国,总会有人愿意当汉家的刀,为汉军的鹰犬的! 毕竟,都是些聪明人! 这从汉匈争霸数十年,而长安大鸿胪的蛮夷邸内,满座西域列国质子就看得出来了! “乌孙人怎样才算认清现实?”刘进问道。 “自然是……”张越轻笑着:“解忧公主殿下,亲至居延,来朝殿下,求援大汉!” 刘进听着,若有所思的点点头。 张越的意思,他自是懂得,若连这个都不懂,那么他的书就真的是白读了。 “月氏人,卿有什么打算?”刘进忽然岔开话题问道。 “嘿!”张越笑了起来:“正要与殿下言说此事……” 张越走到墙壁前,解开遮掩的幕布,将一块巨大的地图,坦露在刘进面前,然后问道:“殿下可还记得,当年臣与赵破奴老将军所绘的《大汉一统天下寰宇图》?” 刘进点点头。 张越咧嘴一笑,道:“然而殿下可知,《大汉一统天下寰宇图》所绘之天下,实则不过真实天下之一角……” “至少月氏所居,及其周围之世界,便已广阔肥沃,不下中国!” 刘进走上前去,见到在油灯照耀下,墙壁上的那副地图,密密麻麻的山川与河流,数不清的王国与城邦。 而汉与月氏的控制区域,竟相差无几。 刘进看着,只觉得心脏砰砰砰的跳动着。 作为太孙,作为帝国的未来统治者,他和所有君王一样,有着一颗征服者的心。 只不过,与其他征服者相比,这位大汉太孙殿下,隐藏的更深,有着一张名为仁义宽厚的面具。 然而,事实上,诗书之中,以仁厚宽大闻名的先王贤臣们,无一不是赫赫有名的征服者! 易云:王用出征,有嘉折首,获其匪丑,无咎! 诗云:天子命我,城彼朔方! 于是,对诸夏文明而言,在实际上不存在不想扩张的君王、统治者。 嘴上说着‘仁义宽厚’‘以和为贵’的人,实则只是因为实力做不到的挽尊罢了。 用后世的话来说,就是穷则共同开发,达则自古以来。 就像刘进,当他看到那墙壁上的广阔世界。 胸中自然而然的生起了豪迈之情! 于是,这位太孙殿下,审视着这广阔世界,终于忍不住叹道:“呜呼!四海八荒,竟还有如此之多的邦国,未能明晓圣人教诲,先王之道,不能知仁义礼信之教,何其悲哉!” “孤为高帝子孙,承太宗遗泽,受先帝之教,蒙皇祖父之训,安能蝇营狗苟,坐视这万民陷于水火?” 张越听着,微笑起来。 因为他知道,刘进的这些话,其实总结起来就是——真的好想开门去给这些国家送去先王的谆谆教诲与先贤们的智慧之道啊! 正文 第一千一百五十五节 伏笔 婆苏提在一个汉朝官吏的引领下,穿过层层叠叠的门槛与走廊,终于步入了一个光明敞亮的房间中。 一位身着绛衣,戴着冠冕,将眼睛藏在琉珠之后的汉朝贵族,端坐于上首。 他看上去无比年轻,但在其身后,如雕塑一样穿着甲胄,拿着巨大的兵器,一动不动的静默着的武士们,告诉婆苏提这个年轻人是他脚下这片土地的主人,这个强大帝国未来的君王! 于是,婆苏提深吸一口气,从自己怀里取出一份写在羊皮上的国书,趋前一步,以右手抚胸,为了方便沟通,他选择自己在出使前匆忙学会的匈奴语道:“奉伟大的万王之王,万城之母的主人,巴克特里亚、罽宾与沩水的庇护者,受佛所赐福之救世主,尊贵的月氏国王之命,使者婆苏提向您致敬,尊贵的汉国太孙殿下!” 说着,他便将手中的国书捧在手上,就要呈递。 但是,这个举动却被人直接制止了! 那是一个身穿着汉朝将军甲胄,腰配宝剑,看上去有些好看的年轻将军。 “万王之王?救世主?!”张越自是懂匈奴话的,在这河西一年,他不止学会了匈奴语,还连带着学会了讲和听塞人语、疏勒语等多门西域常用语言,听着这月氏使者吹牛逼,他自是坐不住!于是直接站出来打断了使者递交国书的程序。 “众所周知,天下公认……”张越面向刘进,深深一拜:“全世界,只有一位至尊,全天下只能容许一人作威作福,嘉恩救民!” “那便是吾皇万岁!”张越面朝长安方向,深深叩首,然后对刘进道:“殿下,月氏王僭号失据,目无天子,臣请诛之!” 张越话音刚落,这房中四周矗立的汉军将士便人人拔剑向前,刀光剑影,转瞬便架到了整个月氏使团的所有人身上。 月氏使团上下,都被吓坏了。 他们不知道,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从前他们和安息、康居、罽宾、奄蔡等国往来,不都是这样的吗? 万王之王也好,救世主也罢,谁没有把这个头衔往自己脑袋上搁呢? 大家也都见怪不怪了,怎么到汉朝就不行了? 非要将这些头衔以及近义词、相关词全部列为禁词,只准你们的君主使用?! 这也未免太霸道了吧! 安息人都不敢这么脸大! 哪怕,使团众人自认为自己平素佛法修为精深,现在也都想要化为怒目金刚了。 唯有婆苏提还能保持冷静与理智,他在刀剑面前,很平静的双手合十,看向了那位端坐在上首的汉国太孙。 他知道,汉国只是想给他一个下马威罢了。 这种事情他见多了,罽宾、奄蔡、康居的使者到月氏,他们受到的待遇也是一样的。 但,只要没有真的撕破脸,不管怎样使团的安全是能得到绝对保证的。 更何况…… 他怀中还有着当年汉使送给月氏的汉朝皇帝国书在身。 果不其然,婆苏提很快就听到了那位汉朝太孙开口道:“不教而诛是为虐!月氏远方异域之国,不知中国规矩,可以原谅!” 于是,那位汉朝将军轻轻鞠躬:“诺!” “诺!”士兵们纷纷退后,将刀剑收起来,站回原地。 然后,婆苏提就看到那位汉朝将军,站到自己面前,轻笑着道:“既然太孙殿下以贵国不知情由而恕贵国之罪,那么,还请贵使归国后转告贵主:请自去僭号,然后遣使往长安谢罪!” “不然!”这位将军轻声笑着:“吾就有理由认为,贵国与贵主,是在藐视我国天子,是在挑衅我国士民,意图破坏纲常伦理……” 他咧着嘴,一字一句,郑重无比的道:“勿……谓……言……之……不……预……也!” 事实上,现在的情况,不过是一场张越和刘进商量和彩排过的表演。 张越唱黑脸,刘进唱红脸。 但,目的却不是婆苏提以为的下马威。 张越还没有无聊到那个地步——在外交场合都要耍威风。 真正的目的,隐藏在张越的话里——月氏人从前僭号、僭越的行为,可以推给不知、无知,但从现在开始,大汉帝国已经正式告知了月氏王国及其国王:世界上只有一个天子至尊,除此之外,任何企图用文字直接或间接表达相同意思的行为,都是对大汉天子赤裸裸的威胁与挑衅,都是对大汉帝国赤裸裸的蔑视与挑战。 若如此,就是对大汉帝国宣战! 月氏人必将付出代价! 而月氏人是否能理解,并且听懂呢? 张越并不觉得他们会注意到这些细节,并理解他的潜台词。 毕竟,诸夏文明与以佛教与希腊哲学、文化结合后为主体的贵霜文明存在根本性的差异! 特别是,现在的大月氏诸部,拼命的在向恒河方向扩张。 而越靠近恒河,便越容易被三哥所感染。 三哥的形象是什么呢? 说得好听点,是乐观、自信、骄傲。 说的难听点,是盲目自信,无脑乐观,闭着眼睛骄傲。 张越就记得,他在穿越前的时候,经常在网络上见到有可爱的三哥问:上海为什么被称为小孟买?LAC和j20相比存在那些优势?为什么说阿琼是世界上最好的坦克? 即使是这样明眼人都知道是在找嘲讽的问题下面,数不清的三哥精英们列举着种种例子,吹捧自身,贬低他人,并对其他人的回答充耳不闻,装作看不见。 而月氏人与这些可爱的三哥们相处久了,自然难免沾染上三哥们的性子。 故而,张越保证,使团回去后,说不定会吹嘘他们在汉家的种种表现,将自己先吹捧成英雄、智者。 然后顺便抹黑一把汉室,或者拿匈奴人、西域人做对比。 至于张越的警告,或许会说,或许不会说。 然而,即使说了,张越也相信,月氏贵族们也将之当成耳边风。 而这,正是张越需要的。 一旦时机成熟,这就是最好的战争借口! 月氏人和他们所占据的沩水流域,张越势在必得! 正文 第一千一百五十六节 解忧公主(1) 国书并送到刘进面前,刘进打开一看,就皱起了眉头。 因为,这羊皮上的文字,歪歪扭扭,如同蝌蚪一般,叫人看的头皮发麻。 “使者还请解释一下……”刘进轻声问道,张越自是在旁,充当着翻译,将刘进的意思告诉婆苏提。 婆苏提听完,恭敬的一鞠躬,然后取回国书,捧在手中,对刘进抚胸一拜,犹豫了一下,才念道:“月氏王向伟大的东方主人、长城之内的主宰、丝绸的创造者,至高无上的汉国皇帝致敬:三十六年前,承蒙伟大的皇帝陛下厚爱,派遣使者来我国访问,现在,月氏王派遣使者婆苏提回访伟大的汉国,向皇帝陛下致以崇高敬意,并托使者婆苏提向皇帝陛下奉上罽宾的宝玉、奄蔡的玉珠、沩水的玛瑙,作为薄礼,希望皇帝陛下不要嫌弃,此外,三十六年前,皇帝陛下派遣使者来到月氏,请求与月氏建立盟约,共同打击残暴、无道的匈奴一事,月氏经过商议与思考,深深的感觉到皇帝陛下当年的眼光是何等的深远与英明,因此决定响应陛下的号召,出兵打击匈奴这个世界的毒瘤,若是皇帝陛下能够同意月氏人的请求,那么月氏上下都愿意参与这一伟大事业,并发誓除非匈奴灭亡,否则月氏的军队绝不会停下来!” 张越一边听,一边将之翻译给刘进,同时嘴角冷笑不已,满是嘲讽! 他现在终于相信了那个传说——与三哥越近,越容易脑残! 这不,月氏人不就是典型吗? 摆脱,现在是你们请求大汉帝国参与战争,而不是汉家请求月氏人参与战争! 你们用词要不要这么嚣张?! 不知道的恐怕会以为实际上现在是月氏人在按着匈奴人爆锤,汉家想要参与到其中呢! 而且,就这样的内容,张越都感觉,恐怕是婆苏提小心谨慎的重新选择了措辞的缘故! 这种蜜汁自信,让张越不得不感慨:“难怪一代又一代的征服者,在进入印度次大陆后,都变得诡异起来了……” 仔细想想,三哥的魅力,确实是无人可敌啊! 张越就记得,在后世好像三哥那边连基友教和绿绿都被划分出了种姓…… 让人不得不怀疑,三哥是不是有降职光环的被动?! 所以,区区月氏被三哥影响、同化,不足为奇! 但刘进却是微微皱眉,感觉很不舒服。 还好他定力不错,强行忍了下来。 却也没给什么好脸色,只是点点头,道:“贵主的意思,孤会转达给皇祖父!” 至于传回长安,月氏人被长安公卿士大夫嘲笑成什么样子,刘进却是不管了。 反正,这年头哗众取宠者有之,装模作样者有之,也不差一个月氏人表演小丑的戏码了。 婆苏提却是有些心急的问道:“尊敬的殿下,贵国什么时候能给答复呢?” 刘进听完张越的翻译,顿时笑了起来:“此我国内政也,贵使便不必操心了!” 心中忍不住讽刺了起来:“什么玩意?也敢指挥中国行事,也配教导中国做事?” 要不是顾忌外交礼仪,害怕在史书上留下一个不好的名声,刘进都想要逐客了。 同时,刘进忍不住想起了他所见的月氏疆域。 自沩水向东西延伸,从蓝市城向南北扩张,其疆域不下中国内郡本土之广袤。 如此广大的土地与国家,却是由月氏这等无胆无识之辈所占。 刘进为其土地上的百姓与人民,深感悲哀。 无圣人之教,礼仪尊卑之化也就罢了。 恐怕,还得受种种粗鄙之法所制,为这等小人居尊。 一念及此,刘进心中自然而然,生起了拯救其百姓、人民于水火之中的想法。 于是,他忍不住起身,看向婆苏提,道:“使者一路辛苦,孤备了些浊酒淡茶,还请使者不要嫌弃……” 于是,便让人将婆苏提一行,请入席中就坐,同时命人传来胡姬歌舞,送上酒肉茶饭。 而刘进则趁着月氏使团的注意力都被歌舞酒肉所吸引的时候,将张越叫到身边,问道“以卿观之,月氏者如何?” “臣观月氏,如见昔年夜郎王……甚至不如夜郎王多矣!”张越轻声道:“不管如何,月氏人连我大汉虚实、内情都未了解,便遣使而来,足见其国家君臣何等无能!” “夜郎王当年问汉使,汉与夜郎孰大?其实不过夸张而言,哗众取宠,以邀其名罢了!” 夜郎自大这个典故,其实细细掰开来研究后,你会发现,那位夜郎王其实是故意那么问的。 而且,他必然仔细研究过汉家正治生态与汉室实力,然后别出心裁,另辟蹊跷,借此出位之语,成功的博得了汉家上下关注。 然后,夜郎王成为了西南诸国之中与滇王一样,少数的受汉天子册封,拥有爵位,并且有权力入朝长安,朝觐天子的属国国王。 所以,当年的夜郎王,其实就像后世的网红们一样,不过是在利用出格的言论与行为博眼球。 他做的非常成功! 至少,在汉家君臣眼中,夜郎从那以后就成为西南诸国之中的特殊存在。 而非那些连名字都没人记得的小国。 但现在的月氏人却不是这样的。 这从国书内容就能看出来,他们甚至可能完全没有仔细对大汉帝国做过调研,就依照过去的经验,匆匆派出使团。 于是,无论是国书还是使者,统统犯了汉家的忌讳! 这在外交上,乃是大忌! 见微知著,如此重要的外交仪式,在文字、程序与准备上都出了这么大篓子。 可以想象,月氏人在其他方面,该有多么莽撞了! 讲真,那也就是在沩水,在中亚与南亚,四无强敌,遂使月氏称霸。 这要换了东亚怪物房,或者如今欧罗巴的斗兽场,月氏人能不能活过三章都是一个问题! 所以,月氏人当年被匈奴人像撵鸭子一样撵走,不是没有原因的。 刘进点点头,对张越道:“如此之主,却治数千里之土,为万乘之君,孤实为月氏百姓憾之!” 张越笑道:“或许,月氏黎庶,早已久盼有德之君,贤明之主,拯其水火,救其于危难呢!” 刘进深以为然。 …………………………………………………… 乌孙王都赤谷城。 冰冷的寒风,从城外吹进来,寒意席卷了整个城市。 曾经喧哗的、狂热的情绪,都随着这寒风冷却下来。 “夫人……”刚刚从前线,昼夜不眠,疾驰而归的一个乌孙贵族,跪在了一位雍容华贵,身着着汉家仕女衣冠的贵妇身前:“昆莫请夫人立刻前往汉朝,向汉朝求救!” 说着,这贵族就重重的磕头,哭着道:“若再不快一点的话,乌孙灭亡恐怕只在旦夕!” “发生什么事情了?”贵妇走到此人跟前,问道:“不要急,慢点说……” 这贵族磕头道:“昆莫为匈奴摄政王李陵所设计,兵败药杀水,如今匈奴已无须再提防我军,可全力攻取贵山城……” “若贵山城失陷……”他哭着道:“匈奴必然与我乌孙开战!” 这是肯定的! 游牧民族,不似农耕民族,打仗要讲节奏,大战之后就要停一停,修整兵力,积蓄粮草。 对于引弓之民来说,只要能一直胜利下去,他们的作战节奏就不会停! 因为胜利,可以刺激战意,提高士气,甚至可以大量的使用战败方的降兵败将,以他们为前锋,继续不断作战,不断的滚雪球。 当年冒顿单于就是这样把雪球滚起来的。 不过数年时间,便东伐东胡,西逐月氏,北定丁零、高车,将数百上千部族,变成匈奴的别部、附庸、奴隶,更从这些部族中挑选勇士,使他们变成匈奴的一员。 于是,有史以来第一个游牧帝国便建立了起来。 全盛时期的匈奴,北至北海,南至长城,西达葱岭,东及白山黑水,与朝鲜接壤,单于控弦四十万,鞭笞世界。 贵妇闻言,美目微微一睁,道:“我知道了!” 她转身道:“立刻派人去请小昆莫来!” “再命人去告知我的女官与谒者们,命他们准备好天子赐给我的印玺、符节、公主仪仗!”她张开双手,高声道:“再立刻使人先行晓瑜沿途诸国及汉塞官兵,告诉他们:吾,大汉解忧公主,请见汉英候、鹰杨将军张公讳毅阁下!” 说完这话,这位远嫁乌孙,已经十七八年的公主殿下,双手与双脚都忍不住有些因为激动而颤抖。 十八年了! 十八年了! 奉诏和亲,别离故土,别离亲人,已经过去了十八年。 她也死了一个丈夫,又忍着屈辱,改嫁给其弟。 现在…… 终于,她有一个机会,能光明正大的回国。 哪怕只是回到居延的边墙下,看看那山,那水,听听那熟悉的雅语,她也心满意足! 更不提,解忧公主知道,这是难得的机会! 若运作得好,她所肩负的使命,说不定可以提前结束! 正文 第一千一百五十七节 解忧公主(2) 汉延和三年冬十月初七。 虽然,今天是晴天,但玉门塞呼啸而来的寒风却夹着沙砾,从正面吹来,打在人的脸上有些生疼。 但,在这戈壁滩前列阵的汉军将士们,却无一有一丝一毫的动摇,所有人都像沉默的雕塑一样,笔直的站成一排,站立在这条道路两侧,并一直延伸向玉门塞城门之下。 远远的,前方的道路尽头,有着烟尘隐隐扬起。 “公主殿下已至十五里外……”有使者策马来报。 “张卿……”端坐于太孙撵车之上,刘进忽然对着站在车旁的张越问道:“卿在河西,可有耳闻解忧公主?” “公主至德至孝,臣仰慕已久……”张越轻声答道:“臣以为,公主虽女子,却也当得上一声大英雄,大豪杰了……” 刘进听着,忽然道:“孤其实是听着公主的故事长大的……” 张越颇为诧异的扬了扬眉头。 就听刘进道:“孤的乳母,从前是解忧公主的侍女,常常与孤说起公主……” “哦……”张越点点头。 “孤听乳母说过,公主为人少有英气,不似女子,果敢而有任,闺中之时,常自比霍骠骑、卫平阳,平素结交的也皆是长安城中的有为少年!”刘进悠悠说着:“孤少时,常常幻想,若能与这样一个阿姊玩耍,该多么快意……” 张越在旁听着,微微笑了起来。 因为,他想起了解忧公主的那些朋友们。 常惠、苏武、霍光、张安世、上官桀…… 以一女子之身,而与这些历史书中的英雄、枭雄、君子,把酒言欢,坐而论道。 解忧公主…… 该是一个何等有趣而优秀的女子啊! 可惜,如此优秀的女子,却因为国家而不得不远嫁万里,背离故土,直到垂垂老矣,鬓发皆衰,才有机会回到故土。 想到这里,张越就忍不住扼腕叹息起来。 于是,张越道:“臣听说,公主与乌孙昆莫育有三子,公主最爱幼子万年,常养于身边,亲爱非常,殿下不妨请公主将万年送至长安,常养左右,以此恩宠之……” 刘进听着,眼前一亮,却又彷徨起来:“这样不好吧……母子亲情之爱,孤岂忍心拆散之?” 张越于是退而求其次,道:“那殿下便厚赏万年,多赐其物,以慰公主之心……” 刘进于是点点头,现在,他也就只能做到这个地步了。 而张越却是轻轻出了一口气。 解忧公主,如张越所言一般,乃是毋庸置疑的女中豪杰,巾帼英雄! 她的一生,就是为诸夏,为中国奉献的一生。 历史上的解忧公主,自十六岁远嫁乌孙,直至宣帝中回归长安,凡五十年为汉室在西域立下了汗马功劳! 甚至可以说,献完青春献子孙。 她的长子元贵靡,成为了汉家分裂乌孙的工具。 幼子万年,为汉室经营西域的急先锋。 万年后来为莎车国国王义子,老国王死后即位,励精图治,推行汉治、汉法,而为国中守旧派所杀。 便是女儿们,也是如此。 特别是解忧公主最喜欢的小女儿绛宾,后来嫁给龟兹王,绛宾公主与解忧公主一般,嫁到龟兹后,力劝龟兹王弃匈入汉,化胡为夏,也是从绛宾公主开始,龟兹成为世代与中国交好的藩国,自汉至唐,无论朝代变迁如何,一旦中国重临西域,甚至只要有持节使者出现,龟兹就是中国王朝在西域的基本盘之一。 历史上的解忧公主,几乎就是以一己之力,靠着女子之身,为汉室在西域打下了无比坚实的基础。 其与昭君,一起成为张越最敬仰的汉代女性。 如今,能为公主做些事情,张越感到心满意足。 半个时辰后,远方的烟尘越来越厚,旋即,一面旌旗出现在视线中。 那是当年解忧公主远嫁乌孙之时,天子所赐的龙旗。 张越连忙整理了一下甲胄,然后跟在刘进的撵车身上,走上前去。 待接近公主凤驾时,张越便向刘进微微躬身,请命道:“臣敢请殿下,许臣为使,亲迎公主凤驾回国!” “可!”撵车上,刘进微微点头道:“有劳将军!” 张越于是再拜,然后带着数十名文武大臣,迎向公主仪仗。 此时,前方的公主车队与仪仗也停了下来。 张越走到仪仗前,取下头上的头胄,扶着腰间佩剑,半膝下蹲拜道:“臣鹰杨将军毅,奉太孙殿下之命,率河西群臣,恭迎公主归国,殿下万年!” 在他身后的群臣纷纷拜道:“殿下万年!” 与此同时,随行的军乐队,奏响了《诗经》之中的不朽名篇《出车》。 在昂扬恢弘的乐声与唱诵之中,前方的队伍自动分开,一辆马车缓缓向着张越驶来。 随后,在数名女官的搀扶下,一位身穿汉家冕服,手持着天子节旄的贵妇,牵着两个孩子,出现在张越视线之中。 “昔我往矣,黍稷方华……”她轻声念着正唱诵至高、朝的诗句:“今我来思,雨雪载途……” 于是眼眶湿润,感动无比:“国家与社稷,终究还是记得我这样的女子……” 出车之曲,地位崇高,素来只用于迎接凯旋大将军,或者受皇命督办地方要务的三公。 将这乐曲用在迎接她身上,这让她在感动万分,只觉这些年的付出与辛苦,全部值得! 此时,刘进也已经走下撵车,这位大汉太孙,穿着冕服,握着宝剑,在军士们簇拥下,走到公主生前,轻轻一拜,道:“侄儿进,来迎我姑回家!” 解忧公主闻声,抬眼看去,却见一个英气少年,仪表不凡,身姿笔直,于是笑了起来。 这一笑,整个玉门塞外都仿佛如盛夏一般,变得灿烂明媚起来。 也是这时,张越终于见到了这位民族英雄,国家功臣的容貌。 她大约三十来岁,身材高挑,看上去至少有七尺,梨颊微涡,领如蝤蛴,可能是心理因素,张越感觉她笑的时候,身周仿佛有微微光。 于是,张越深深低头,再拜而谒。 ………………………………………… 将公主接到后,张越便指挥着军队,护送着解忧公主及其随从与刘进,返回玉门塞。 当夜,刘进亲自在玉门塞官署宴请解忧公主。 张越自是受邀列席。 也是直到这时,张越才真正的接触到了这位远嫁万里,留名青史,与昭君齐名的汉家帝姬。 “臣毅拜见公主殿下,殿下万年!”张越轻轻一拜,然后就看到了在解忧公主身边的两个孩子。 一个年纪大一些,看上去是个男孩,可能五六岁的样子,一双眼睛非常机灵的打量着张越这个陌生男子,同时警惕的保护着自己身后的妹妹。 至于妹妹,可能也就两岁多一些,小巧玲珑,粉雕玉琢,可爱极了。 “您就是鹰杨将军吧……”解忧公主笑起来,两个脸颊就浮起一个小小的梨涡,让她立刻变得年轻了五六岁,一如少女般,她拉着两个孩子,向张越介绍道:“这是妾身的小子万年、小女绛宾……” “见过王子……见过公主……”张越笑着向两个小家伙打了声招呼,然后从怀中掏出两个为他们准备的礼物,递上去,道:“还请王子、公主收下这小小的礼物……” 两个小家伙看着张越递上来的东西,立刻睁大了眼睛,高高兴兴的收下,然后拿着在手里玩了起来。 张越送的,当然是两件精巧的玩具。 送给王子的是一把木制的机关人,而送给公主的却是一件木制的风车。 小孩子嘛,就喜欢这种小东西。 当即就玩的开心不已。 解忧公主在旁看着两个小家伙玩的开心,也笑了起来:“将军有心了……” 然后,她看着张越,请求道:“将军,能否借一步说话?” 张越点点头,于是,解忧公主就将两个小家伙交给乳母去带着,自己则领着张越来到一个僻静但却公开的回廊中。 “将军……”解忧公主看着自己面前的这个年轻人,咬了咬嘴唇,道:“如今,局势紧急,妾也就不便与将军打机锋了……” 她看着张越,道:“现今,西域局势一触即发,匈奴大军下贵山,恐怕只在旦夕之间,一旦贵山城破,匈奴将全取大宛,届时,虏贼之势将重新嚣张……” 张越点点头,道:“公主所言,臣知之!” 他轻轻一拜:“不瞒公主,闻之公主凤驾来时,臣已下令鹰扬旅全军进抵龟兹、轮台、渠犁……” “五十万石军粮,更是早在月前,已经运抵龟兹、渠犁等地的官仓之中!” “只待臣至,鹰扬旅六千虎贲,即刻出征,沿计示水而上,直入疏勒草原,席卷西域,逼迫匈奴主力回师!” 解忧公主闻言,先是松了口气,旋即问道:“六千之师就足够了吗?” 张越听着,笑了起来,豪迈的道:“殿下放心,臣之鹰扬旅,皆百战之精锐,足可以一当百,何况臣亲率之,破匈奴如破一草履!” 解忧公主看着张越的神色,想起了传说中这位率数千之众横扫漠北的传说,终于放下心来,拜道:“如此,西域之事,国家大策,便全拜托将军了!”说着,这位帝姬对张越深深一拜:“西域三十六国,数百万之黎庶,能否脱离苦海,沐浴王恩,将全赖将军此战!” “殿下放心!”张越看着眼前的这位公主殿下,回拜道:“诗书之教,臣一日不敢忘,天子之命,天下之任,臣不敢轻!” 他拔出佩剑,道:“此战,不破匈奴誓不还!” ………………………………………… 于是,当夜夜宴一结束,张越就秘密辞别刘进,率着自己的亲卫骑兵,连夜从玉门塞出关。 一夜之间,疾驰百数十里,在第二天凌晨便抵达楼兰王国与轮台交界的计示水河湾。 在河畔稍微休息了一个时辰,回复了体力与马力后,他继续赶路。 在延和元年冬十月初九张越便抵达了龟兹王国境内的汉军大营。 在这里,张越检阅了他的鹰扬骑兵。 六千鹰扬骑士,分为三个校尉部,前校尉、左校尉、右校尉。 皆是他从河西数万精锐与十余万郡兵之中,精挑细选的勇士,配以新丰保安曲的骨干军官,加上一部分河西本土年轻精英军官为基础组建而成。 成军一年以来,这支部队,就是在高强度的训练中度过的。 张越给鹰扬旅下过死命令——每个月,每一个士兵,必须在马背上完成一千次开弓训练,同时还必须完成规定的其他各项体能训练、马术训练和配合训练。 于是,这支部队,每一个月平均每一个士兵的开销,在三万钱以上! 这还不包括军饷、津贴与伙食。 仅仅只是箭矢与弓弦、甲盾的耗材消耗,就已经达到了这样的恐怖地步。 巨大的投入,自然一定能产生相应的反馈。 这个世界就是这样,除了后世的中国国足等少数玄学孤例以外,很少有事情是靠砸钱砸不起来的。 一年下来,鹰扬旅三校尉,日夜训练马术、射术与各种单兵战术、群体战术,不断拉到浚稽山、楼兰、白龙堆等地拉练、围猎。 于是,在今天,不说人人皆已成为神射手,能百步穿杨,百发百中。 至少,在平时的训练中,三十步外的移动靶,平均成绩十中六,固定靶十中九,五十步外移动靶也能十中四五。 除了技战术,鹰扬旅的装备,也是焕然一新。 他们现在已经换装了最新的马蹄铁,最新的角弓、最新的皮甲,甚至连箭囊都根据作战需要重新设计,使得其可以容纳的箭矢数量,从过去的三十枝增加到了四十五枝,作战能力大大提高! 而皮甲,更是在皮甲内侧,增加了一层用于防止穿刺伤的内甲。 近战使用的马刀,也进行了些改良,增加了握持的内槽宽度,以更适合汉军士兵握持用力,马刀弧度也经过了微调,使之更适合劈砍。 至于战马,更是做到了全员两匹汗血马或者乌孙马的奢侈程度! 总之,现在在张越眼中,这支军队,已经不是军队了。 而是一支用等重的黄金堆起来的军团! 黄金兵团! 他们的重量加起来,足可砸死世界上任何一个国家的任何军队! 正文 第一千一百五十八节 身为棋子的自觉 看着眼前这支用黄金打造的兵团,张越内心豪情万丈! 兵虽不过六千,但却已经是这个世界上最锋利的刺刀了。 鹰扬旅在手,张越感觉,举世之中,已没有能阻挡自己的力量! 登上已经准备好的将台,张越看向自己视线之中的大军,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然后朗声道:“诸君,常人言:养兵千日用在一时!而君等鹰扬之士,更乃百姓士民,以血汗辛勤养之,君等朝食米面,暮食酒肉,着则鲜衣,俸禄军饷三倍于他部……” 为了培养鹰扬旅,也为了尽快形成战斗力。 张越在军队的开销方面,从不犹豫。 居延近一年种种贸易所得的利润,大半都填进了鹰扬旅的日常开销中。 以此保证了,鹰扬旅的将士们,每餐都能到精米白面,牛肉、羊肉、鱼肉、各种鸟禽肉蛋,更是换着法子轮着来。 为了保证将士们的营养供给,居延百姓种了两万亩蔬菜。 胡瓜、韭菜、白菜、番茄、萝卜、胡萝卜…… 举凡能找得到的蔬菜,张越都让人种下去。 此外,鹰扬旅士兵,甚至可以每隔三日,得到一次水果供给。 西瓜、甜瓜、梨子、李子、桃子、枣子,各种水果,按季节供给。 钱就像水一样的花了出去,终于将整个河西的精英悍勇之士,一网打尽! 如今,整个河西上下都知道了,只要能选入鹰扬旅,每天都能到米面肉食。 而精米白面与酒肉的诱惑力是巨大的,于是,尽管鹰扬旅迄今未经一战,但整个河西上下皆知,鹰扬旅就是天下第一! 每一个有志于立功授勋之人,都在削尖了脑袋,想要挤入鹰扬旅,得一席之位。 于是,鹰扬旅的兵源越来越好,训练越来越好,士气越来越高。 就这样滚雪球,滚到了现在。 “如今,匈奴无义无信,既残且暴,于大宛之中,广造杀业,又弃诺毁信,悍然袭击受天子所庇护之乌孙昆莫,于是解忧公主千里来求,告于太孙殿下,殿下震怒……”张越拔出自己的佩剑,大声问着他的部将们:“如此无义无信,残暴无道之辈,君等能容否?” 答案自是,震天动地的齐声咆哮:“不能!” 自有意插手大宛战争后,张越就已经发动了他在鹰扬旅之中安排的宣传机器,从校尉、军司马、军候,直到底层的伍长,所有的鹰扬旅的军官,每天都在不间断的洗脑着士兵们。 宣扬着匈奴在大宛的暴行,回忆着数十年前,匈奴人肆虐汉家时的作为。 新仇旧恨,萦绕于将士们心中。 而汉家作为与政策,也随之被潜移默化,教进了鹰扬旅上下心中。 夷狄无道,匈奴残虐,率兽食人,数十百万之民众,陷于水火之中,生民有倒悬之危。 更重要的是若匈奴得逞,其实力必定大增,届时,虏贼可能重新骚扰汉塞,使百姓受刀兵之灾,让家乡桑梓有难寝之危。 由之,正义的力量,充盈全军上下,哪怕是一个小兵,现在也知道了,自己是去打匈奴,打匈奴的目的,既是为了救人,也是为了防止匈奴复苏,重新危害大汉! 当然,此外,还有大量的军功与丰厚的赏赐。 于是,每一个人都是战意高涨,斗志昂扬。 张越见此情况,举起手中的剑,高声下令:“出师!诛虏!平乱!兴太平!” 延和三年冬十月初九,汉鹰杨将军张毅以匈奴不遵王令,擅杀平民,无故袭乌孙的名义,自龟兹发缴文,于是,龟兹王高智、渠犁王赵忠,闻而响应,各引兵相随。 于是,西域震动,天下震惊! ……………………………… 此时,数千里之外的贵山城中,抵抗已经渐渐停歇了下来。 李陵带着他的亲卫,步入这座有着数百年历史的雄城。 他看着燃烧的屋舍与倒塌的墙面,良久终于开口道:“传我的命令,不许伤害俘虏,不得肆意杀戮,不许抢劫、强女干,命坚昆万骑为监军,凡发现有不遵令者,杀无赦!” “您的意志!”王远立刻领命而去,而左右贵族们也无人反对。 数名巍颤颤的站在李陵身侧的男子,连忙上前,跪下来亲吻着李陵身边的土地,磕着头谢道:“多谢主人,多谢主人!” 这些人皆是大宛人。 准确的说,他们乃是这座城市曾经的顶层人物之一。 李陵攻陷贵山城,不是强攻下来的。 在事实上,贵山城之坚固险要,远远超出李陵的预计。 砲车轰击了大半个月,也不过轰塌了几座箭楼罢了,城墙整体不过多了许多坑坑洼洼。 但大体却没有损伤。 倘若要强攻,没有一两个月的血战,付出莫大代价,匈奴骑兵根本打不进这铜墙铁壁一般的坚城。 之所以能这么快攻陷此城,靠的还是劝降。 在十余天前,击破乌孙人后,李陵没有多追,便率军赶回。 然后他命人在贵山城下,陈列数千具乌孙、康居士兵的尸体,并将其首级,以砲车抛射入城,随首级一起被抛入城中的还有李陵命被俘的大宛贵族所写的劝降信。 信中自是明言,援军已经被消灭,守军已经没有坚守的必要了。 同时,李陵也改换说辞,不再坚持投降还是不投降,统统都得死的强硬,反而放下手段,做出种种许诺。 承诺只要放弃抵抗,匈奴军队入城后,便不会屠城。 更承诺准许城中贵族保留他们的财产、奴隶。 同时还允诺,战后依旧保留大宛王国的体制,只是国王将由他匈奴摄政王来兼任。 看到这些条件,特别是李陵提出他自己亲自担任大宛国王的条件。 许多贵族立刻就动心了,贵山守军的抵抗意志也迅速下降。 于是,经过一番斗争,在李陵下达的最后期限之前,大部分大宛贵族,选择了投降,就像十几年前,他们的前辈们一样,打开城门,放下武器,跪在征服者面前,祈求对方大发慈悲。 李陵当然大发慈悲了。 入城后,立刻就开始整顿秩序,制止各种抢劫、强女干、加害行为。 只是,派了士兵,将大宛的王宫、府库以及商铺、豪宅的金库、地窖挖开,将其中的财富挖出来。 虽然,这违背了承诺,但无伤大雅。 大宛人也早有觉悟了不是所有征服者,都会和汉朝那样,信守承诺,秋毫无犯的。 事实上,匈奴人只要钱不要命,已经让他们感恩戴德了。 “伟大的主人……”一个大宛贵族趴在李陵脚边,谄媚着说道:“如今,您已经入城,还请您速速前往王宫,登基即位,为大宛王,所有爱奥尼亚人的保护者……” 这位贵族,乃是这贵山城曾经的城主,血统高贵,其祖上与那位伟大的征服者亚历山大有着血缘关系,在过去,他连大宛王的面子也不肯给,最爱拿着鼻孔看人,但现在,他却和一条狗一样,在李陵脚边摇尾乞怜,拼尽所有的讨好、献媚。 但他还算矜持。 另一个贵族,直接就抱着李陵的大腿,歌颂着:“哦,伟大的主宰,至尊的征服者,无所不能的救世主,万王之王啊,您就是我的太阳神,不朽的阿波罗……我的祖先是奥勒提斯的安条克,曾经有幸服侍过您,现在,我竟然可以接替祖先的职责,再次服侍您……卑微的奴才,万分荣幸……” 此人的来历,自也是不凡。 他的祖先,直接可以追溯到腓力二世时期的宫廷大将安条克,安条克有一个儿子,后来建立了塞琉古帝国,其称为塞琉古一世或者安条克一世,这位大帝同样是一个征服者,在希腊史书中以太阳神之子自居,他自称自己的母亲与太阳神阿波罗,从而生下自己,证据就是他有一个船锚的胎记这是阿波罗留给他的信物,于是,塞琉古帝国王室以船锚为家徽。 而此人的祖先则是塞琉古一世的兄弟,这是有族谱证据的! 于是,他的家族,亦是大宛王国的选王之一,拥有成为国王的资格。 但现在,这位曾经的王室成员,就像哈巴狗一样,在李陵脚下撒娇乞讨,妄图得到主人的喜爱。 但李陵既不知道这些人的家族曾经的光辉,也不想知道。 所以,这些贵族的献媚,大半喂了狗。 好在,他还需要这些人,也需要他们协助,帮助李陵将这个国家运转起来,特别是贵山城中的知识、工匠、技术、人口,都需要这些人帮助整理、协作、利用。 以尽快将这些东西,转化为实实在在的战力与财富,从而帮助李陵抵抗即将到来的海啸李陵很清楚,乌孙人就像狗,被打疼了以后,一定会去叫主人下场。 而乌孙的解忧公主,是他们的王牌。 一旦解忧公主前往汉朝,那么,汉军以及那位鹰杨将军必然出塞! 李陵知道,以现在的西域匈奴的力量,根本不是汉朝的对手,更遑论那位鹰杨将军亲自出马! 所以,打败汉军,那是白日做梦,完全不切实际,哪怕是做梦,击败汉军都不在李陵的选项里。 因为,他连念头都不敢起起了就会有贪欲,然后就会被贪欲驱使,最终葬送一切。 所以,李陵的想法很简单在战场上挡住汉军,然后马上跪舔。 要钱给钱,要人给人。 甚至,必要时刻,连已经占领的大宛国土也可以拱手相让。 只要汉朝能准许他将所得的人口、财富、技术保存就可以了,哪怕只有一小半,也已经心满意足! 因这大宛数百年积蓄的财富、人口、技术,已足够他与他的西匈奴饱餐一顿。 但,这一切的前提条件是他必须在正面战场,不要被汉军打的太惨,别连抵抗之力都没有。 若是那样的话,汉朝还会与他谈判吗?会给他一个跪舔的机会吗? 不可能! 既然轻易伸手就可以拿到想要的所有东西,为什么要和人谈判呢? 当年的霍骠骑,何曾与匈奴人谈判过? 想着这些事情,李陵就一边虚情假意的安抚这些投降的大宛贵族,一边在心里计算起来。 现在已经是十月了,换而言之,西域的风雪,可能很快到来。 最多一个月,西域地区就会下雪,然后暴风雪随之出现。 也就是说,他和他的部队,只要拖住一个月,等待风雪降临,汉军自退。 然后,他就有机会通过外交渠道,来说服汉朝,让汉人默认他的存在,至少默认他在大宛的所得。 “我是有用的……”李陵握着拳头:“汉朝需要我,那位鹰杨将军更需要我!” 在私渠比鞮海,李陵想了整整数月,让他想清楚了很多事情。 其中就包括了,他和他的西匈奴,在汉朝那位鹰杨将军及汉朝高层眼中的地位。 虽然不愿意承认,但李陵清楚,事实就是,他与西匈奴是棋子,也是磨刀石。 汉朝高层,用他与西匈奴为子,加剧匈奴内耗,同时又用他们为磨刀石,来磨砺、逼迫、影响、恐吓西域诸国。 他与西匈奴,在汉朝的战略中,十之属于为王前驱者。 明白了这一点,李陵就抓住了生机。 果断发动大宛战争,就是他抓住这一线生机的决断。 事实证明,果然是这样! 汉朝坐视了他的西匈奴进攻大宛,除了在郁成城插手了一下后就没有别的了。 迄今为止,汉朝大军,连一个兵都没有越过计示水就是明证。 既然如此,李陵就知道,只要那位鹰杨将军依然需要自己和自己的西匈奴来做他想要的事情。 那么,他便不会赶尽杀绝,一定会留有余地。 而这就是他的机会! 在夹缝中求生,在绝境里寻找生机。 就像大宛战争这样,虽然是为汉之棋子、利刃,但他与他的西匈奴同样收获满满! 只要能消化这胜利成果,明年就可以回师漠北,与那几位单于再次争锋! 正文 第一千一百五十九节 李陵的野望(1) 延和二年秋九月十六。 尉黎国都渠犁城中的气氛,变得无比压抑、窒息。 “汉人已经夺下了星星峡,我们的牲畜与积蓄都没了……”先贤惮有气无力的瘫坐在座位上,神色沮丧而绝望。 没有了牲畜,尉黎的这两三万大军,马上就要面临缺衣少食的尴尬局面。 目前,大军之中储存的存粮,只够他们最多半月之需了。 换而言之,现在在尉黎的匈奴军队,已经到了必须撤退的时候。 因为,很快,大雪就会降临。 迟则一个月,快的话,可能明天就会下雪。 下雪对匈奴人来说,不算什么。 他们在漠北的时候,经历过比西域的暴风雪还要惨烈、强大的自然灾害。 有些时候,大雪会持续好几天,甚至半个月。 天气在这段时间中,将持续下降。 常常一场雪灾过后,匈奴人回头,就会发现,有无数部族消失在积雪之中。 他们和他们的牲畜的尸体,会在春天被发现。 但即使是这样,也依然有大部分人活了下来。 耐寒是匈奴人的天赋! 然而,耐寒归耐寒,若没有足够的食物,就算是虎豹也会在暴风雪里冻死、饿死! “屠奢……”一个贵族起身道“我们和汉人拼了吧!趁着现在我们还能作战,全部出动,去将那支汉骑消灭!” “三万打八千,平均差不多四个人对付一个,汉朝人再强,也得死!” 其他人纷纷附议,道“正该如此,而且,只要消灭这些汉人,那么我们失去的牲畜也可以夺回来!” 先贤惮听着,颇为意动。 现在的情况是,汉军突袭己方的骑兵,与其主力之间,相隔距离超过三百多里。 若是可以堵住他们,集中优势兵力,确实有机会吃掉后者。 先贤惮听着,却是摇头道“哪有这么简单的事情!” “八千汉军精锐骑兵……没有八万以上的主力,怎么吃的下?” “浚稽山之战,为了包围不过五千汉军步兵,且鞮侯单于集中了八万主力,连王庭精锐也派了上去,都差点没有吃掉……” “如今,那八千汉骑可具是汉朝主力、王牌,三万骑兵,是啃不下来的!” 非但啃不下来,还可能会崩掉牙齿! 更不提,其主力就在三百余里外。 这边打起来,那边就会迅速动作。 到时候,包围不成,反被汉军包围就臭大了! 丢脸不要紧,丢掉尉黎的军队才是致命的。 “坚昆王……”先贤惮看向一直在自己位子上闭目沉思,不发一言的李陵“大王现在有何办法?” 李陵闻言,睁开眼睛,看向先贤惮,然后起身行礼,道“办法倒是有一个……” 他想了想,才接着说道“不过,此法可能会冒很大风险!” “坚昆王不妨说说看……”先贤惮勉励打起精神道“再差也不会比现在更差了!” 李陵上前道“如今,我们只有一条路可以走!” “退却是等死!”他看着在坐的其他匈奴贵族大声说道“我们能退去那里?” “一旦尉黎、龟兹丢失,天山北麓不复为我所有,汉军就可以长驱直入,进入僮仆都尉的辖区甚至是整个西域的富饶、膏腴之地!” “到那个时候……” 李陵眼中闪烁着恐惧,比起匈奴人,他更害怕面临那样一天。 因为那意味着,他自己的失败,彻彻底底的失败! 作为叛徒,他和他的家族将从此彻底钉死在耻辱柱上,永世不得翻身! 别说像伍子胥那样了,恐怕最终的结局,再好也不过是和历史上的月氏人一般,夹着尾巴,带着部众逃离这块土地,并永生永世没有归来之期! 那是不可接受的! 李陵也绝不会接受那样的命运! 他梦想着有一天可以回归故里,梦想着有朝一日,青史之上自己的名字可以和伍子胥并列。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作为一个背叛之臣,夷狄之王,为天下唾弃,万世诅咒! 子子孙孙,祖祖辈辈都不得翻身! 而要完成这个梦想,匈奴便不能灭亡。 至少,在其彻底汉化,成为塞外中国前不能灭亡。 只有这样,他才有机会像伍子胥那样洗白自己。 从投奔夷狄之人,背主之臣,变成一个真正的人。 可惜,这样的梦想,实在是太遥远了。 遥远到李陵几乎没有机会在有生之年看到梦想成真的那一天。 他只能等,等到他的儿子、孙子甚至曾孙那一代,才有机会成真。 但他依然不放弃。 因为这是他唯一仅存的最后希望了。 像伍子胥一样,当一个堂堂正正的大丈夫、大英雄,在历史上留下自己光辉的名字,而非遗臭万年! 但现在,这仅有的希望,也将可能破碎。 这使得李陵不得不竭尽全力来阻止,推迟、延缓那梦魇一般的命运来临! 而其他匈奴贵族,听着李陵的话也都陷入沉寂。 他们不傻,自然知道李陵的意思。 失去天山北麓的尉犁、龟兹,等于匈奴拱手将这天山北麓,这最后阻挡汉朝进军西域腹地的天然屏障拱手让给汉朝人。 从此汉朝军队可以畅通无阻的从这些地方,进军整个西域。 最终的结果必然是整个西域的易手! 更要命的是,现在他们还是孤军奋战! 漠北王庭主力至少在明年夏天以前不可能支援过来! 他们也没有力气支援西域了。 母阏氏、屠奢萨满、狐鹿姑单于以及四大氏族,如今在漠北上演着一出出精彩绝伦的好戏。 他们合作又互相争斗、彼此插刀。 因为他们的缘故,现在整个王庭四分五裂,没有任何人再能像过去一样,可以一声号令便点起所有部族的大军南下来援。 而,汉朝也不甘寂寞,在其中插了一手,他们扶持并册立了从前的姑衍王虚衍鞮为单于,并打算将这位可耻的叛徒送去漠南的旧龙城,让其在当地登基。 这样一来,漠北的王庭更不可能支援他们了! “那依坚昆王之见,我们该怎么办?”先贤惮心腹,身为其日逐王本部的右大都尉的呼衍奢问道。 “很简单……”李陵深吸一口气,露出笑容,将他的疯狂计划坦露出来。 正文 第一千一百六十节 李陵的野望(2) 奇柯里最近过的很纠结。 一方面,他的小命保住了,更得到了这东方强国匈奴大贵族的礼遇,以贵宾的礼节招待,除了不能自由活动外,其他一切和往常无异。这让虔信着因果轮回的他,在心底万分感激世尊的庇佑与照顾。 但另一方面,匈奴人根本不信佛教,不知世尊。 他们信仰着萨满教,就像数十年前的月氏人一样,野蛮、粗鄙、无礼,喜欢血祭,尤其喜欢将俘虏献祭给他们信仰的神天地日月星辰山川河流,万物万灵,甚至是一枚奇特的石头。 所以,这些天来,奇柯里亲眼看到了无数被俘的乌孙、康居人,被这些残暴的匈奴人,拖出去然后活生生的献祭给他们的神明。 理由千奇百怪,方式各种各样。 这让奇柯里不由得害怕起来,他害怕自己可能会落得那些俘虏一般的下场,成为那位匈奴摄政王用于献祭的祭品。 于是,他日夜念诵佛经,祈求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世尊,给与他启迪与庇佑,让他可以顺利渡过这次的劫难! 和往常一般,此刻,奇柯里就正在念诵着他的迦南(教派)所推崇的长阿含经:“如是我闻,一时佛在舍卫国树花林窟。与大比丘众千二百五十人俱” 忽然,一个戴着毡帽的匈奴贵族闯了进来,对正在诵经的奇柯里施礼道:“大师,我主摄政王有请!” 态度虽然恭敬,语气虽然平和,但动作却一点也不含糊,没等奇柯里答应,这人便带着匈奴武士上前,架起奇柯里就走。 除了穹庐,奇柯里便看到,此刻他所处的地方,乃是一座王宫,建筑形制与薄知城王宫非常相似。 他叹了口气:“我佛慈悲贵山城陷落了啊” 贵山城 在奇柯里所知的世界中,乃是属于不可攻陷的雄城! 便是十万大军,围攻一年,恐怕也难以啃动。 但,它在匈奴大军面前,却连两个月也未能坚持,便被打开了城门。 大宛贵族、士民、奴隶,袒露着身体,跪在了匈奴骑兵的脚下。 贵山城都只能坚持两个月,那么,薄知城能坚持多久?安其提亚又可以坚持多久?! 想到这里,奇柯里就忍不住颂道:“从生有老死,生是老死缘。生从有起,有是生缘缘法纠缠,因果缠绵,果是‘如人救头燃,速疾求灭处’” 便终于放下所有恐惧与担忧。 匈奴的残暴,与其强大是成正比的! 奇柯里很清楚,若这残暴的匈奴大军,顺药杀水而上,康居三个月就要灭亡,半年后他们就能打进沩水,明年这个时候恐怕已经兵围薄知城。 故,他的担忧与恐惧,实在是不智的选择。 聪明人应该做的是顺其自然,从缘法而行。 奇柯里相信,事情到了这一步,被卷入这旋涡的他,恐怕背后有着世尊佛陀的意思。 故,生是缘之因,死是缘之果。 匈奴人却没有管这个月氏人太多,一路推着他,来到了大宛王宫的深处,曾经宛王的寝宫之中。 在这里,李陵已经等候许久了。 “哎,为何对贵客如此无礼!”李陵走上前来,斥责那两个架着奇柯里而来的武士:“还不快向贵客道歉?!” 奇柯里听着,赶忙道:“摄政王息怒这两位勇士,只是看我腿脚不便,好心帮忙而已” 李陵道:“贵客腿脚不便?为何不与我说,若本王知晓,必遣药师治之!” 于是,便亲自扶着奇柯里,在这殿中坐下来,命人端来酒水干果肉食。 奇柯里自是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小意的奉承起来。 李陵见状,便知道此人轻易可以招降。 因他在匈奴见过无数这样的人! 于是,便不再与之绕弯子,郑重的问道:“我见贵客,谈吐不俗,仪表堂堂,故心生爱才之心!若蒙不弃,本王不惜厚禄重爵!” 嗯,在匈奴最不值钱的就是王之类的头衔了。 匈奴人最鼎盛的时候,封王的贵族,超过了两千人,以至于一度大王不如狗,藩王满地爬。 哪怕是现在,分裂的西匈奴,封王者也有差不多两百。 事实上,在匈奴,贵重的是直接掌权的左右大将、左右大当户、左右骨都侯。 这些职位,匈奴人就等闲不会给外人了。 狐鹿姑活着的时候,李陵也好,卫律也罢,都不能染指这些职权。 这些位置是给孪氏以及四大氏族准备的! 也就是狐鹿姑身死,漠北大变局,然后日逐王先贤惮又忽然暴毙,由此引发一系列连锁反应,李陵才能趁机上位。 不然,以他的汉人出身,在匈奴爬的再高,也不过是一个智囊、幕僚的地位。 一如曾经的中行说、赵信。 单于信任,就有权力,换了单于不信任,就变成了可有可无的边缘人。 奇柯里闻言,却是高兴不已,立刻跪下来,亲吻着李陵的靴子,磕头道:“奴婢愿为主人效命!” 李陵大笑起来,扶起奇柯里,道:“先生不必如此” “我得先生,如虎添翼也!” 于是,便带着奇柯里,走到那已经被拼接起来,钉在王宫墙壁上的世界地图面前,对奇柯里问道:“还请先生为我解惑” “这天下,究竟是何形势?!” 奇柯里看着那地图,眼睛眨了眨,内心犹豫了起来。 李陵见状,也不逼迫他,只是在旁边微笑着,施加无形的压力。 让奇柯里感觉呼吸急促,手心冒汗,背脊发凉。 “先生,先从这里说起来吧”李陵微笑着,将手指指向在大宛前方不远,楚河、沩水之间的康居王国。 奇柯里松了口气,闭上眼睛,向着李陵介绍起康居的情况。 李陵微笑的听着,不时点头。 接下来几天,李陵每天都召见奇柯里,向其求教从大宛缴获的地图上的世界情况。 自康居、奄蔡、安息,慢慢触及月氏人的领地。 从人口、经济、文化、宗教,慢慢深入。 奇柯里的心防,渐渐崩溃。 终于,李陵知道了他想要知道的一切! 整个世界,在李陵面前被推了开来。 一个远比东方汉匈加起来还要庞大的世界,就像画卷一样,缓缓展开来。 让李陵心潮澎湃,难以自抑! 正文 第一千一百六十一节 李陵改革(1) 从奇柯里处探知了已知世界的基本概貌后,李陵旋即主持召开了多次军事会议。 将从奇柯里处得知的事情,略微夸张后,向他的心腹部将、匈奴贵族以及西域诸国国王介绍。 以团结上下,凝聚共识。 经过这几次会议,无论是匈奴贵族,还是西域国王们,都为李陵介绍的世界而震惊! 西方如此广大,地方如此富庶,人民如此孱弱。 三百骑灭国,五百人兴邦者,比比皆是。 而黄金珠玉,六畜五谷,数之不尽。 于是,每一个人都是怦然心动。 所有贵族、国王,皆是心潮澎湃。 这西方世界,如此广大、美好、富庶,大家为什么还要苦哈哈的在这世界的东方和那霸道、强悍的汉朝人打生打死呢? 毕竟,汉朝人是那么的强大! 一汉当五胡之语,人尽皆知。 “摄政王,您打算怎么办?”就连素来是支持小单于都隆奇的右大当户须卜狐也主动向李陵询问起来。 “大当户想问的是什么?”李陵对须卜狐的主动询问非常满意,微笑着问道。 “摄政王,您若率军继续西进,那么……若汉人追过来怎么办?!”须卜狐问出了关键的问题,也是其他人都关心的问题——汉人的态度。 毕竟,匈奴西征,西方世界根本不足为惧,全是些臭鱼烂虾! 像是康居,一万骑兵连一千匈奴精骑的冲锋也挡不住,当即溃散。 而那西方的霸主月氏,更是战五渣! 他们连正面与匈奴勇士争锋的胆量都没有了,只敢躲在背后耍些阴招。 这样的对手,哪里能对匈奴骑兵构成什么威胁呢? 但,汉人是这个问题里的绝对关键! 万一,大家刚刚踏上西征的路,汉朝骑兵就杀了出来,抄了大家的老窝呢? 难道要放弃西域故土? 匈奴人或许能答应,但疏勒、莎车、焉奢等国的国君与贵族必然不答应。 即使大家都肯,但匈奴能西征,汉就不能? 万一汉朝人跟着过来了,那么,大家岂不是给汉朝人打工了? “您放心,尊敬的大当户,我有一计,可至少为我等争取五年,甚至十年的缓冲……”李陵负手道。 “嗯!”所有人立刻竖起耳朵。 李陵踏前一步,深深吸了一口气,道:“我在汉朝有一故友,为汉天子太史令,其姓司马,其家族历史可以追溯到三王之时……” 其他人听着,纷纷露出敬仰的神色。 汉之太史令?世代史官家族? 那血统该是何等高贵、显要啊! 至少,在坐的匈奴贵族与西域君王们都是很羡慕的。 因在西域与匈奴,血统绝定地位、权力。 李陵却是继续说道:“司马公生平有大志,乃欲修自三王至今之中外史书,以计中外英雄人物,先贤圣王明主之事……” “司马公曾有著匈奴之史……吾曾借之一阅,见其书曰:匈奴,其先祖夏后氏之苗裔也,曰淳维……” 众人听着李陵的叙述,内心都是有些激动。 特别是匈奴贵族们,忍不住握紧了双手,生出自豪之感。 夏后氏之后,禹皇之苗裔? 这些事情,若是在老上、军臣、尹稚斜时代,被人讲出来,肯定是要拖出去斩首一万次的。 但如今,匈奴屡战屡败,更被打的四分五裂,民族自豪与自尊已经被汉军铁蹄踏碎。 自儿单于以来,汉化改革之风渐起,孪鞮氏、四大氏族纷纷以汉家经典,教育启迪后代。 到了狐鹿姑时代,单于帐中,若不懂诗书的,肯定会被人嘲笑,以为是边远的蛮子。 到得现在,大量汉人降臣身居高位,李陵更是手握大权。 与此同时,南方汉朝的强大压力与咄咄逼人之势,更是迫使西域匈奴各部,不得不答应和遵守汉人提出的种种要求。 汉人犯法,匈奴、西域各国皆无权处置的条件都答应了下来。 西域地区,汉人高人一等,匈奴人次之的格局于是形成。 所以,听着李陵的话,许多匈奴贵族的自豪、骄傲之情,自然而生。 须卜狐甚至问道:“果真如此吗?” 嗯,对他而言,若此事为真,那么对小单于都隆奇,是重大利好! 夏后氏之后,帝禹之苗裔。 孪鞮氏的单于的血统,瞬间高贵了许多倍,在匈奴这种血统至高无上的环境里,有了这层光环的单于,便再不是一般人可以随意揉捻的。 “自然!”李陵答道:“我岂敢蒙骗大当户?且,汉天子在册封伪单于壶衍惿的诏书里就有‘卿者,夏后氏之苗裔,禹王之子孙’之语……” 须卜狐若有所思的点点头,然后问道:“摄政王,此事与拖住汉人有何关联?” 李陵早就在等着了,他笑着道:“自然有关系了!” “汉人讲究,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 “若我等去胡服,易汉服,改汉姓,用汉名,以汉字为书……”李陵看着众人,居高临下,信心满满的问道:“汉人还有什么借口来随意攻击我等,又有何理由来侵犯我等之国?!” “哪怕那位鹰杨将军想,汉天子与其朝堂大臣官吏们,也会将之拖回长安的!” 这是肯定的! 也是必然的! 作为陇右李氏培养的未来家主,李陵深知,若真的出现了他所说的事情。 汉家朝堂上下,最少短期内没有人敢再提西伐西域之事。 说不定,还会有优待、有政策。 这叫千金市马骨,也叫原木立信。 但,李陵话一出口,许多匈奴贵族顿时就炸锅了。 “弃衣冠姓名?那将来是不是还得向汉人屈膝下跪,称臣纳贡?!”须卜狐冷笑着:“摄政王,您也太小瞧我等引弓之民了吧?!” 李陵闻言,哈哈大笑:“大当户以为,如今我等就没有屈膝下跪,称臣纳贡?” “若非如此,大当户难道以为,汉人的大军是怕了我等才没有出塞吗?!” 须卜狐顿时语塞。 因为事实就是这样! 现在的匈奴,至少是西域匈奴,是靠着无限跪舔汉朝,才得以有喘息之机的。 只不过从前大家都假装没有这个事情,自我催眠。 如今被李陵戳穿,这血淋淋的事实,立刻就惊醒了所有人! 正文 第一千一百六十二节 李陵改革(2) 须卜狐好半响才反应过来,他指着李陵,高声叫骂:“李陵,你这狼子野心之辈!想当初先单于待你如何?岂料你却是一个汉朝的细作!” “如今,终于要露出狐狸尾巴来了!” 其他保守派的贵族,也跟着叫骂起来。 在他们看来,这李陵真的是胆大妄为! 改汉服,用汉姓,汉字,这和投降有什么区别? 虽然,他们深知,其实现在的西域匈奴,在汉朝面前,只有投降这一条路可以走。 但…… 谁管呢? 先把李陵掀下台,将权力掌握到手里再说! 至于其他事情? 我死之后,哪管洪水滔天?! 然而,这些人叫骂了半天,李陵神色未改。 待他们发现异常,冷静下来,观察左右才发现,自始至终,除了他们这几个人外,其他所有人都是安坐在位置上,一语不发,而西域诸国的国王们,更是一副看戏的神色,旁观在侧。 这终于使须卜狐知道,事情,已经偏离了他的预想了! 他看着在座的人。 仔细的数了数,然后浑身都出了一身冷汗! 因为,他赫然发现,在坐的掌握了军权的贵族们,早已经不是当初先贤惮在位时的那些人了。 而且,西域君王们与汉人出身的降将比例,已经强大了具有压倒性优势的地步! “大当户……”李陵看着须卜狐的神色,微笑着道:“您的指责,本王恕难认同!” “若论对先单于的忠心,我称第二,恐怕无人能称第一!” “若非是本王,如今叛军怕是已经打到了危须……” “若非是本王,如今,汉军早已出塞……” “自先单于去世,本王受遗命,辅佐少主,可谓鞠躬尽瘁,呕心沥血,为单于之事披星戴月,暴霜露,斩荆棘,于夹缝之中,求得一丝生机……” 说到这里,李陵就哭了起来,他抽泣着对着西域诸国国君一拜,又对着在坐的其他贵族、大将一拜,道:“公等皆在,本王所作所为,公等也全都看在眼中,如今,大当户质疑本王对单于与先单于的忠心,本王不敢推脱……若公等以为大当户等说的对,那么……”李陵脱下自己的毡帽,解下宝剑,拜道:“本王情愿自去其位,自放坚昆……” 这下子,须卜狐等人立刻坐蜡了,感觉被李陵架到了火上炙烤一般。 而其他人见状,纷纷起身,对着李陵跪下来磕头。 疏勒王更是大声道:“摄政王忠心耿耿,服侍单于礼敬有加,这是小王亲眼所见的事情,大当户怎么可以随便诬陷摄政王这样的忠臣呢?” 莎车王马上就补刀:“是啊,若连摄政王都可以被质疑,那么这西域还有忠臣吗?” 最致命的打击,来自于现在唯一一个的执掌军权的四大氏族宗种——左大将呼衍当屠,他跪下来道:“除了摄政王以为,大匈奴的勇士不认其他人辅佐单于!” 至于那些李陵的嫡系与提拔起来的大将们,更是纷纷拔出刀来,威胁道:“若有人再敢质疑摄政王对单于的忠心,那就请从我们的尸体上跨过去!” 须卜狐等人听着,浑身冰冷。 他们终于知道了,整个西域匈奴的权力,都已经在那位摄政王手中。 简而言之——现在,他已经可以予取予求了。 而他们的挣扎,就和被开水灌进了洞穴的蝼蚁一样,属于徒劳。 须卜狐深吸一口气,做最后的挣扎,他颤抖着道:“既然摄政王如此忠心,那么为何要出改易汉服、汉姓的政策呢?您要知道,我们引弓之民,自古习俗就和汉朝人不同,强行为之,摄政王不怕其他人不服吗?” “特别是底层的牧民,他们或许会不高兴!” 李陵听着,咧嘴一笑:“下面的贱民,也算人吗?” 他握着剑,看向其他人:“这是本王正要与诸位说的事情……” “这次改易服色、姓名,不涉及奴隶、牧民,至少也得是一部之主,一城之尊,百人之将,才有资格!” 此话一出,其他人顿时眼前一亮。 特别是西域各国的君王们,就差手舞足蹈的庆祝起来了。 因为对他们来说,李陵的这个想法和政策,简直是为他们量身定做的! 是将他们与那些低贱、卑微的奴隶、牧民、庶民区分开来的最好的做法。 上层的贵族,穿汉服、说汉语,用汉姓汉名。 而底层的贱民、奴婢、牧民,浑浑噩噩,永生永世,为奴为婢! 更妙的是,大家还能借此机会与那强大的汉朝搭上关系。 这样以后就算匈奴这里混不下去了,换个名目,投靠汉朝,一样能风生水起! 简直完美! 于是,没有不支持的! 而剩下的人里,那些汉家降将、降臣,自不用说,纷纷支持。 其他人,也都觉得不错。 于是,须卜狐等人再次发现,他们又被孤立了。 到的此刻,须卜狐如何不知,他和他所坚持的一切,都已经没有意义了。 而且,他知道,这是第一步。 李陵的第一步! 当李陵这一步走完,将权力巩固下来,恐怕,就是他的主子,小单于都隆奇毙命之时! 孪鞮氏……主宰和统治了引弓之民百八十年的孪鞮氏,冒顿大单于与老上大单于的基业,将要为人鸠占鹊巢! 想到这里,须卜狐心如刀割。 他根本不敢等到那一天! 于是,他大喊一声,在绝望拔出自己腰间佩戴的小刀,当着所有人的面,大叫道:“冒顿大单于、老上大单于啊……子孙不孝……先单于啊,您睁开眼睛看看吧!乱臣贼子,就要灭您的国家了!” 于是,当众自刎,鲜血喷溅到李陵身上。 李陵弹了弹身上的血迹,看着倒在自己面前的须卜狐,摇了摇头,道:“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 于是,挥手下令:“厚葬吧!” “您的意志!伟大的摄政王!”无数人高呼起来,跪拜起来。 而他们全部忽视了,在这时走进帐中,将那几个与须卜狐一起反对的贵族拖出去的大批武士,以及随后殿外传来的阵阵惨叫声。 至此,整个西域匈奴的大权,彻底落入李陵之手。 而李陵也铲除了最后的几个异己。 于是,他正式颁布命令,要求所有匈奴贵族与西域国君、大臣易汉服,改汉姓、用汉名,习汉字。 他更以都隆奇的名义,亲自下令,改孪鞮氏为夏氏,以都隆奇为夏政,是为第一位汉姓单于! 史称此次事件为‘贵山改革’。 正文 第一千一百六十三节 长安(1) 已经是入冬了,寒风呼啸着吹过长安的大街小巷,同时吹在人们的心中。 让人哪怕坐在暖和的炭炉旁,也依然感觉到源自灵魂深处的刺骨寒冷。 “家上在建章宫中,已经有半个月了吧?”丞相刘屈氂呢喃自语着。 “是啊……已经半个月了……”卫将军海西候李广利轻声附和。 说起来,也是搞笑! 在两年之前,刘屈氂初任丞相之时,他的任务与目标,就是给太子刘据添堵。 最好将之拉下马来,好让昌邑王能够袭位。 然而,现在,刘屈氂与李广利却成为了太子据在朝中的最主要支持者。 原因无它,天子已立太孙。 换而言之,哪怕将太子据搞掉,上位的也只会是太孙刘进,而非与他们利益相关的昌邑王刘髆! 且,如今的太子据,已是有着一个庞大的支持群体。 治河两载,这位太子,虽然磕磕绊绊,但做事的方向是正确的,其成果更是有目共睹! 一年而围鉴湖八百里,两年兴引淮入汴之事。 期间,零零碎碎,梳理河道数百里,扩建渠道数十条,凡三百余里,灌溉田亩十余万顷,受益百姓士民,以百万计。 于是,齐楚洛淮之间,百姓民谣颂曰:大禹王,太子据! 士林更是纷纷称颂:汉有贤君,社稷可期! 然而,太子据始终缺乏一个东西的支持——那就是军队! 北军六校尉,没有一个是太子培养、扶持的。 边郡太守、郡尉,也无一个太子臣属出生之人。 反观太孙刘进,兵权在握,麾下虎贲之士,十有余万。 鹰杨将军张子重,更是为其左右肱骨,发挥着定海神针一般的作用。 故而,刘屈氂与李广利才有机会,向太子据靠拢。 希冀着未来这位太子殿下即位后,以他们为核心,重组汉家兵权。 可惜,刘屈氂与李广利刚刚靠拢,得到太子据的认可,太子据就被忽然召回长安,然后被天子勒令于建章宫之中读书——其实就是变相的敲打甚至是软禁。 这就让李广利等人坐蜡了。 实在是没人知道,天子如今的想法。 召回太子,假读书之名,将其留在建章宫,看上去好像是要对太子下手了。 但偏偏,除此之外,天子没有做任何伤害太子的事情。 太子属官及雒阳治河都护府主要官员,一个也没动,不止如此,这些人的报告,还能直抵太子面前,且能正常接到太子的批驳。 此外,卫皇后也常常去建章宫看望太子据,母子常常一待便是一整天。 太子妻妾,也常常被人接去建章宫中服侍、伺候太子。 可是在另一方面,除了皇后与太子本人的妻妾外,其他大臣、外戚,连太子的面也见不到,递上去的拜帖,从来都是被打回,太子与其大臣们交流,只能通过公文往来的方式。 这就让人真的无法明确天子的意思了。 特别是像李广利、刘屈氂这样的投机者,真的是有些无所适从。 “得想个办法才行……”李广利忽然道:“不能这样干等下去了!” 太子若一直被天子关在建章宫里,很多事情就没有办法去做了。 “可……我们能有什么办法?”刘屈氂叹了口气。 如今,他和李广利可谓同病相怜! 都是徒有其名,而无其实! 李广利名为卫将军,实则不过是一个寓公! 原本,他还能和韩说搭上关系。 但现在韩说自退邯郸,其留下来的位置,被霍光所取代。 剩下的北军与左右京辅都尉,都不甩他这个卫将军。 刘屈氂就更惨了! 好歹,李广利这个卫将军只需要大朝上场,充个人数。 但他这个丞相却每有朝会,必须到场。 天子还常常交给他许多事情去做。 可问题是,现在刘屈氂的丞相之权,早已经被人侵蚀的干干净净了。 太仆、少府,联起手来,夺走了丞相府好不容易拿到手里的军械、军资督办之权。 大鸿胪、太常、宗正三位沆瀣一气,将丞相府对外对内的监督、考核、升迁任免之权给拿走了。 剩下的廷尉、大司农、水衡都尉等,本就是独立的官署,素来不甩丞相。 现在就更甚了,丞相府来的公文,直接丢在一旁,非得叫刘屈氂三催四请,才肯去办。 搞得刘屈氂尴尬不已,但没办法,为了不让天子觉得自己没用,他只能硬着头皮,舍弃脸皮,三番五次的去请有司之人过府燕饮。 于是堂堂丞相,为九卿,甚至是九卿之属官所制。 刘屈氂这个丞相,当得也就比当年的牧丘候石庆好一点。 “会有办法的……”李广利斩钉截铁的道:“一定会有办法的!” 话音刚落,李广利的一个家臣就匆匆忙忙的从外面跑来,拜道:“主公,河西有军情急报入京!” “嗯?”李广利眉头一扬,诧异的问道:“匈奴人难道还敢进攻河西?” “非也!”那家臣叩首道:“下臣闻之,乃是鹰杨将军以匈奴无道,无故袭击汉之友邦,又受解忧公主之请,于是率军六千,出龟兹而西伐匈奴!” 李广利立刻就站了起来,忍不住仰天长啸:“天助我也!天助我也!” “汉制,无虎符擅调兵五十以上,视同谋反!” “丞相,你我速速入宫,面见天子,弹劾张子重乱命之事!” 刘屈氂听着,却是有些疑虑,他轻声道:“张鹰扬有天子节及天子诏,有便宜行事之权,何况,如今太孙在居延,鹰扬出兵,必有太孙背书……” “且……便是没有这些……鹰杨将军总领内外军事,见机而动,也是说的过去的!” 李广利岂能不知道这些? 事实上,作为曾经的贰师将军,他没有虎符就调兵、出征,打些擦边球的事情,可没少干! 天子和朝堂,也不会过分苛责边塞大将的自主行动。 毕竟,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是举世公认的道理与传统,自春秋以来,统兵大将在外,就是可以自行其是的。 “嘿!”李广利笑了起来:“丞相,这世上岂有一定对的事情呢?” “想要挑毛病,鸡蛋都可以挑出骨头来!何况是那张子重!” “吾等所求的,不过是一个名目而已……” 刘屈氂闻言,立刻醒悟过来。 找张子重麻烦,给他添堵,本来就是他们这些人该干的事情! 不然,天子岂会留他们到现在? 至于有没有道理?正确不正确,又有什么干系? 在这官场上,立场正确、态度到位,远胜其他! 何况,这是他们最好的机会——一个可以近距离的与太子据接触、协商的机会! 于是,刘屈氂连忙拱手:“谨受教!” …………………………………… 刘屈氂与李广利来到建章宫前时,他们愕然发现,建章宫宫阙门口,已经排起了长队。 大司农桑弘羊、太仆上官桀、宗正刘德、廷尉赵昌乐等老熟人都在。 而新任太常卿刘全、新任执金吾霍光,也赫然在列! 其中刘全是长安正坛的新人。 他是汉家宗室,算起来还是刘屈氂的族侄——刘屈氂之父是中山靖王刘胜,而刘全之父则是长沙定王刘发子刘喜。 定王生前有十六子,刘喜排行老十一,算是定王晚年所出。 所以,他也没有捞到什么好处,只不过因王子身份得了一个叶平候的爵位——转瞬就因酌金所失,于是刘全少年之时,便被迫出仕为官,靠着俸禄来养家糊口。 而其才干,在宗室之中,也算不错。 一路自县令,做到了襄平郡郡尉、邯郸令,太常商丘成赐死后,天子有感需要一个宗室来担任太常,于是迁刘全为太常。 于是,当代的长沙王刘鲋鮈一觉醒来发现自己朝中有人了! 而刘屈氂也总算在九卿里,找到了一个说的上话的伙伴——虽然长沙定王刘发生前其实一直瞧不起放浪形骸的弟弟刘胜,多次讽刺这位汉家第一播种机,但这并不妨碍刘屈氂每次见面,都会热情的上前招呼。 今次也不例外。 “太常安好!” “丞相安好!” “太常今日要入宫?” “丞相不也是?” “是为鹰扬之事?” “非也!”刘全一口否认:“乃为向陛下奏报安陵之事……” 刘屈氂闻言,呵呵的笑了起来。 安陵?! 汉家帝陵诸山之中,太常卿最不需要关心的就是安陵了! 除非安陵山崩、水淹,否则就算是安陵神庙崩塌,天子也会装作看不见,不知道。 而太常卿更是历来都将安陵当成了一个垃圾桶,将那些他不喜欢、讨厌的人,统统丢去安陵伺候孝惠皇帝! 所以,刘全入宫的目的,与刘屈氂是一样的。 不过,他更多的恐怕还是来看热闹。 毕竟,这位宗室之后,上任以来,就是以谨小慎微而闻名! 但…… 刘屈氂看着这宫阙下的盛况,嘴角溢出丝丝笑容来。 他知道,朝臣们都和他一样。 ………………………… 另一侧,李广利大步走到了刚刚上任执金吾不久的霍光面前。 霍光是月前被天子拜为执金吾,接替辞官请归的韩说的。 这位执金吾一上任,立刻便忠心耿耿的为天子做了许多事情。 同时,也悄然拉了许多朋友,包括尚书令张安世、太仆上官桀等曾经与他疏远的人,又被他拉到了一起。 想到这里,李广利就不得不佩服这位执金吾的手段! 当真是厉害的很,也果断的很! 以李广利所知,霍光为了拉拢上官桀,便嫁其嫡女与上官桀子上官安,至于张安世,则送了对方两万亩河湟庄园并八百羌奴! 而众所周知的,张安世在黄金土地美玉面前,毫无抵抗力,瞬间就被其拉了回去。 由之,霍氏集团渐渐成型,成为朝中不可忽视的一股强大力量! 想着这些,李广利就对霍光拱手作揖,拜道:“多日未见,执金吾一向可安?” 霍光看到李广利,笑着回礼:“有劳卫将军关怀,下官还算安好……不知卫将军近来可好?” 李广利道:“吾如今尚能每餐食三斤肉,饮美酒一斛,开三石弓!” 霍光闻言,哈哈大笑,道:“将军真丈夫也!”对李广利的话,他却是一个字也不肯信的! 卫将军回京后,连出城游猎都很少了,哪来的饭量吃这许多酒肉呢? 但李广利逢人就这么说,哪怕天子问起,也常常如此回答。 想到这里,霍光就忍不住在心里摇头叹道:“茕茕白兔,东走西顾,人不如故,衣不如新……” 李广利纯粹是想要告诉世人,他还能为将。 但可惜,张子重不倒,他再厉害,也只能在这长安为囚徒。 想到这里,霍光就笑着问道:“卫将军怎么今日有空入宫?” 李广利闻言,脸色微微一黯,有些尴尬,他连忙打了个哈哈,道:“本将受陛下之命,为卫将军,军国之事,不可推卸,闻西域有事,故此匆匆入宫……” “将军果社稷之臣也!”霍光赞道:“太学诸生若知,必为将军颂之!” 李广利叹道:“吾安敢望此?!” 太学生们近年在长安的活跃度很高,存在感也很高。 但,这些家伙多数,都是那张子重的追随者与崇拜者。 而他李广利——从来都是群嘲的份! 便是现在,那些家伙对他李广利的评价也依然是‘不过都尉之才,以陛下拔河助长之故,侥幸居于高位而已,如今拨乱反正,于是原形毕露!’ 李广利于是再拜道:“不敢再叨扰执金吾,且容我告退!” 霍光笑着作揖拜别。 李广利走出霍光身边,拳头握的紧紧的,嘴唇咬的死死的。 “竖子,安敢欺我至斯!”他心中大骂,霍光的态度已经说明一切,而那些话语之中的暗箭冷枪,更是赤裸裸的表明了他的态度——这位执金吾连与他李广利虚与委蛇都不肯! 只差撕破脸,指着他李广利的鼻子骂废物了。 而霍光敢这样做的底气在于他李广利现在确实是一个废物! 除了一个卫将军的头衔外,他近乎一无所有! 没有兵权,也没有职权。 曾经云集府中的食客、宾客、门客,除了少数几人,其他人尽做鸟兽散! 曾经的风光,现在已经消失的干干净净。 这巨大的落差,让李广利根本接受不了。 “死灰,定能复燃!”他握紧了拳头:“届时,吾必叫尔等在吾脚下叩首作揖!” 正文 第一千一百六十四节 长安(2) 霍光看着李广利远去的背影,忽然摇了摇头:“卫将军,终究还是意难平啊!” “可惜,却是认不清自身的定位!” 意难平的人,霍光见过很多很多。 而那些人中,除了少数几人,有大智慧、大毅力,终于破除困境,卷土重来。 余者,无不是变成了炮灰,成为了尸体。 而李广利,在霍光看来,其命运注定是炮灰,注定是为王前驱的卒子。 “您何必如此直白?”在霍光身侧,御史中丞杨敞道:“平白得罪了人,结下了仇怨……” “嘿……吾若不如此……”霍光舔着舌头道:“那就要彻底得罪鹰杨将军了!” “况且……”霍光看着自己的心腹,轻声道:“御史中丞难道不知,一山难容二虎的道理?” 现在的朝局,经过一年的动荡、调整与改变,如今已经渐渐清晰。 朝堂内外,正在日益分裂为两个集团、势力。 支持太子刘据的,与支持太孙刘进的。 其中,太孙集团,最为耀眼,也最有前途! 毕竟,天子在位而立太孙,基本保障了其未来的地位。 也保障了其权力! 但问题是——这位太孙殿下身边,英才济济。 旁的不说,如今的新丰系中,能臣辈出。 桑钧、张万年、龚遂、解延年、丁缓、赵过…… 这些人的名声,哪怕是在齐鲁也是如雷贯耳。 更有着公羊学派的大儒们,上下奔走,为之扬名,为之传言,于是如火上烹油,越发繁盛。 天下有识之士,英才之辈,无不以为新丰之隶臣而自傲! 民间有谚语曰:为人不为新丰吏,便称豪杰也枉然! 但问题是,这是对年轻人,对寒门,对未出仕的少年人而言的。 似霍光、张安世、杨敞、上官桀这些人来说,太孙系就大大的不妙了。 为何? 因为太孙麾下有一个一个人的光芒就遮盖了其他所有人光芒的存在。 一个堪称bug的人物——鹰杨将军张子重! 年二十,而拜上将军,将凉州内外军事,总领西域、匈奴事务,持节奉诏英候鹰杨将军! 而他的履历,更是耀眼的让人看不清! 十八岁为侍中领新丰令,辅佐太孙,治政一方,致亩产七石,禾黍丰收。 十九岁持节出塞,率数千之兵,过难侯山而禅姑衍山封狼居胥山,横扫匈奴如卷席,生生的依靠一己之力,将匈奴打成现在这样的四分五裂之局。 于是功封英候,拜为鹰杨将军! 是‘维师尚父,时维鹰扬!’的鹰杨将军! 以至于年轻士人们常常在自谦的时候喜欢说:‘小子虽无文武之才,犹有鹰扬之志!’。 二十岁便已经坐镇令居,掌握凉州上下大权,征讨杀伐从心而定! 有张子重在,任何人进太孙系,都是洗脚婢的命! 只能和那于己衍、公孙遗、司马安等人一般,为其传声筒,做其傀儡而已。 哪有什么前途地位可言? 大家都是读过史书的。 当年武王曾说:予有乱臣十人。 但除周公外,其他九人姓名今何在? 霍光可不想未来史书上,他的名字成为了‘鹰杨将军臣毅等’中的等。 所以,太孙系直接排除。 他唯一可以靠拢与努力的方向,就只剩下了太子据了。 既然如此,那么,太子据身边目前的那些人,就统统是他霍光的对手。 而和他同样有着想法的李广利等人,也就自动变成了敌人。 霍光岂能眼睁睁看着李广利走的比他更远、更快? 杨敞在旁,却是摇了摇头,道:“您真的不打算参与其中吗?” 现在,那位鹰杨将军好不容易留下了一个把柄——未经长安诏命,就自行出兵征讨匈奴。 虽然说,这个把柄其实根本算不上什么。 也不可能对其造成什么伤害。 但却是一个很好的向天子、太子表明心迹与态度的机会。 况且,三人成虎,若大家都说张子重擅自出兵,破坏制度。 哪怕天子不信,也架不住太子信啊。 “您真的以为,天子会不知道?”霍光闭上眼睛道:“子明兄啊……”霍光语重心长的道:“吾侍奉陛下将近二十年,日夜在君前左右,焉能不知陛下的脾气?!” 当今天子的性格,霍光太清楚了! 这位陛下,虽然看上去喜怒无常,但那其实是表象。 事实上,他决定的事情,就会一往无前,他笃定的事情,就会坚持到底! 就像打匈奴,也如修仙求长生。 用人方面,也是如此。 除非那人让其失望,否则,屡战屡败,屡败屡战,他都能支持到底! 而鹰杨将军张子重,如今别说失败了。 他连挫折都没有遇到过! 于是,别说是不请示长安了,讲真,他就算是将河西捅个底朝天,当今天子也只会护着他! 至于表明心迹、态度? 这种幼稚到极点的行为,也就只有李广利和刘屈氂这样病急乱投医的家伙,或者其他脑子不好使了,以为能投机取巧的笨蛋会傻乎乎的拿去封为圭壁! 可惜,他们忘记了一个最重要的事情:天子是太子的生父,而太子是太孙的生父。 祖孙父子三代人,本就是一体的。 天子的臣子,在理论来说也是太子、太孙的臣子。 太子、太孙的臣子,也是天子的臣子。 平时各方私底下明争暗斗,或许天子、太子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但若闹到台面上,这些家伙还不知收敛。 那么无论是天子也好,太子也罢,都会只有一个感觉——你们在离间我们父子祖孙,欲要乱我家邦! 简单的来说,就是缓则! 而且是良心坏透,心肝脾肺都臭掉了的那种! “等着瞧吧!”霍光呢喃低声自语,声音小到只有他自己能听清:“吾已经仿佛看到了暴风雨!”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流血漂橹!” 他抬起头,望着前方正缓缓打开的宫门,那朱红色的宫阙,其色如血。 今天以后,这朱红色的宫墙上恐怕又要沾染公卿血! 霍光回头看着身后熙熙攘攘的群臣贵族们,他猛然想道:“说不定,如今的一切,皆是陛下故意纵然,甚至亲自引导之故!” 若非如此,这许多的公卿大臣,是怎么在如今聚集到这里的呢? 正文 第一千一百六十五节 隔阂(1) 建章宫中,太子刘据正在阅读着手上的书籍。 这是少府刊印的《春秋》。 “多行不义,必自毙!子故待之……”刘据轻轻念着书上的文字,阖然长叹:“孤待之,待之矣!” 他身侧,一个宦官悄悄的凑到他身边,禀报起来:“殿下,奴婢刚刚得到消息,在京文武大臣数十人,于建章宫南阙入宫,欲要陛见天子……” “为何事?”刘据问道。 “据说是因鹰杨将军无诏命出兵之事……” “许多大臣都以为,此例不开可,欲求陛下惩治……” “胡闹!”刘据猛然起身,摇着头:“乱弹琴!” “大将在外,岂能事事禀君而后行?若贻误战机,谁来担责?”刘据脸色有些潮红:“且夫鹰杨将军奉诏持节,本就有便宜行事,先斩后奏之权!” “是呢!”那宦官附和着道:“宫里面很多人也都在私底下议论,大家都说,这个事情公卿们纯粹是嫉妒……” 刘进听着,脸色越发的潮红起来。 忽然,他问道:“汝可知,是那些人在弹劾鹰杨将军?” “回禀殿下……”宦官道:“奴婢听尚书台那边的人说,现在递弹章的人里有丞相刘公、卫将军李公、太子詹事何公……” “何子明?”刘进打断这宦官的话,眉头紧紧皱起来。 “回禀殿下,奴婢听说是有何詹事在其中……”宦官小心翼翼的答道:“至于真假,奴婢就不知道了……” “那汝所知的孤幕府之臣中,八百石以上有几人参与?”刘进握着拳头问道。 “除了何詹事以外,似乎王家令与黄洗马也参与其中……” “王纯源?黄安之?”刘进脸色黑的和木炭一样,牙齿紧紧咬住了嘴唇。 何子明、王纯源、黄安之,都是刘进身边的老人了,他们从八年前开始,就服侍刘进左右,担任侍从,平时写写文章,做做诗赋,为人都是那种进退有据,忠厚本分之人。 刘据南下治河的时候,考虑到他们都是务虚的文人,恐怕去了雒阳也没有事情可以干。 刘据于是特意好心的提拔了一下他们,让他们担任太子詹事、洗马、舍人等清贵之官,也算是补偿了,叫他们将来也能有个依凭。 哪成想,自己好心却弄出了这么大的篓子! 刘据现在用屁股都能猜到,长安城的士民们若是知道这个事情之后,会怎么想了?那些八卦党们又该如何编排了? 父子不和,祖孙矛盾…… 恐怕相关的故事都已经编了数十,传的沸沸扬扬了。 更糟糕的是…… 他的父皇,当今天子,又会怎么想呢? 会不会认为,是他指使的?! 会不会认定,他这个太子,连自己的儿子都包容不了?! “蠢货!!!!!!”刘据在心里大骂起来。 他知道,现在事情恐怕已经很难收拾了。 自古以来,人心比任何武器都锋利。 但讽刺的是,所谓人心,没有人能剖白,所谓忠奸,常常难以认定。 所以,朝堂上素来论迹不论言。 话讲的再好听,行动跟不上,没有人鸟。 同样的道理,行动只要跟上了,那么就算一个字都不说,也会被人记在心里。 现在,他的太子幕府中的主要人物——至少是在外人眼中的主要人物:太子詹事、太子洗马、太子舍人,都下场弹劾太孙的左右肱骨大将。 天下人怎么看? 天下人可不会知道,他这个太子纯粹是因为念旧,才将几个之前喜欢的文官提拔到这些位置,只是想让他们镀镀金,方便将来安排罢了。 天下人更不会知道,如今他这个太子的主要大臣与心腹都在雒阳的治河都护府中。 留在长安的太子幕府与博望苑,早已经变成了空壳与摆设,成为了服务他妻妾的机构,再不负担其他职责。 刘据深知,在普罗大众眼中,事情一定会变成——太子据与太孙进矛盾重重,太子大臣亲自下场,弹劾太孙大将! 更不妙的是,被弹劾的那位,乃是英候张子重! 一个在民间几乎被神化的大臣。 治隆新丰,亩产七石,首倡治河,定策谋画,挥师漠北,封狼居胥而禅姑衍,跃马居延,一言以退匈奴十万兵! 天下人,不分南北,无论文武,对这位的好感与仰慕,都是极高的。 换而言之,刘据知道,事情若发酵起来,恐怕最终天下人会觉得是他这个太子容不下那张子重,刻意打压。 届时,刘据怕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自己。 想着这些,刘据忽然想到了一个事情,脸色瞬间变得煞白。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叹道:“孤终于明白,父皇叫孤在此读书的缘故了……” “杀人莫过于诛心!毁人莫过于灭史!” 作为太子,刘据读的自然不止是那些公开的史书、书籍,还有大量从石渠阁搬来的史料与简牍。 不止有本朝自高帝以来的宫廷记录、君臣言论,更有着从秦宫废墟中挖掘、修复的简牍。 其中许多事情的记录与描述,都与公开的、大众认知的事情有着本质区别。 其中,最让刘据诧异的,莫过于宗周倾覆的真相了。 世人皆以为,宗周之亡,乃是烽火戏诸侯引发的一系列连锁反应。 但,刘据却从来自赵国、魏国与楚国的残简之中,看到了完全不同的记录。 没有烽火戏诸侯,有的只是一场周王室内部堪称儿戏一般的闹剧——周幽王想要废长立幼,太子宜臼奔逃至西申母族之国,幽王于是领兵追杀,结果宜臼向犬戎借兵,杀死幽王! 但东周并未马上建立,中间出现了一场长达二十一年的漫长战争。 支持宜臼的晋国与宗周残余贵族支持的幽王之弟之间进行了殊死战争,最终,宜臼获胜,平王东迁才开始。 这解释了很多事情。 特别是诗经中的《禾黍》之歌,作者的情感与那反复出现的‘悠悠苍天,此何人哉’得到了完美解释! 镐京,不是被犬戎攻破的。 而是父子相残,叔侄搏杀造成的毁灭性破坏。 所以,诗人才会有那样的情感。 想着这些事情,刘据就联想到了现在的情况。 他很清楚,自己必须马上就有反应和动作。 不然的话…… 于是,他来不及再想,立刻道:“为孤准备朝服,孤要立刻去面见父皇!” 为今之计,只能是大义灭亲,立刻与那些弹劾之人切割! 而且,动作要快,行动要迅速,决不能有任何拖延与迟疑! ………………………………………… 群臣一路向南,抵近温室殿前。 在这里,他们遇到了率兵守备于此的侍中奉车都尉金赏。 “公等请止步!”金赏穿着甲胄,率着羽林卫的骑郎们,将道路封的死死的:“陛下有令,群臣当在此待诏!” 群臣见着,纷纷皱起眉头。 丞相刘屈氂,更是感觉心脏有些砰砰砰的跳,慌得不行。 他连忙上前拱手问道:“敢问金侍中,陛下如今何在?” “自在殿中!”金赏一板一眼,极为公式化。 “陛下可有要务?”李广利也上前问道。 “天子居寝,人臣岂能随意窥探?!”金赏严肃的道:“卫将军,请自重!” 李广利听着,脸色一青,但却也只能脱帽谢罪:“多谢都尉提点……” 金赏坦然受之,握着腰间佩剑,笔直的站在人群前,道:“诸公就在此地等候吧!” 群臣顿时嗡嗡嗡的议论起来。 直到一辆马车,从远方而来,穿过被羽林卫重重保护和封锁的宫阙,直入温室殿前,然后在殿阶之前停下,接着,一个老者从马车上走下来。 “赵破奴?!”有人认了出来,惊讶的喊了起来。 然后,又一位老者从马车中走下来,他拄着拐杖,巍巍颤颤的,需要三个人搀扶才勉强走上阶梯。 此人就没几个人认得出来。 还是李广利眼熟,他皱着眉头,脸都有些变形:“路博德……” 故伏波将军、符离候,骠骑将军霍去病麾下六虎将之一,两年前以光禄大夫荣退。 照道理,这位老将军该在老家颐养天年,他什么时候来的长安?又是什么时候和赵破奴在一起?天子又为何要召见他? 李广利心中无数疑问浮现。 但没有人能给他解答,他只能自己去猜。 然而,他越猜心越冷,身越凉! 天子不会做这种无缘无故的事情,更不会做没有意义的行为。 所以…… 李广利正皱着眉头,焦虑无比时。 温室殿中,走来一位宦官。 他穿过层层叠叠的卫兵,来到群臣面前,然后微微躬身以礼,接着从怀中取出一张帛书,面朝众人,道:“奴婢王安,奉家上之命,请太子詹事何公、洗马王公、舍人黄公、马公并其他博望苑宾客、食客等出身之臣僚……出来说话……” 于是群臣之中一阵骚动,然后有二十来人先后出列,来到这宦官面前,他们迟疑着拱手拜道:“不知家上有何训诫?” 王安笑了笑将手中帛书摊开来,道:“孤闻自古良臣不与奸佞为伍,义士不与小人同列,由是孔子曰仁,孟子曰义,卿等才干卓然,有鸿鹄之志……孤实惭之,不敢拖累诸公,乃赠帛布一匹,以飨此君臣之义……” 所有人听着,都是如蒙雷击,浑身呆滞。 便是刘屈氂、李广利,也是冷汗直冒,心如乱麻。 太子的这些话,谁还能听不懂呢? “为什么?”太子詹事何安明喃喃自语的问着:“为什么?我等一片忠心,家上何故如此?” “家上怕是被胁迫了吧?!”太子洗马王纯源更是失去冷静,连诛心之语都说得出来:“不然,何以如此?何至于此!” 其他人也都乱了阵脚,慌作一团。 没办法,他们最大、最硬的依凭便是太子家臣。 没有了这个依凭,他们就什么都不是! 如今,太子一封帛书,一匹帛布,就将这所有的一切收回。 而且是公开的,毅然决然的收回! 这几乎等于宣告天下人——此非吾臣也!是乱臣贼子!二三子可鸣鼓而击之! 都不用别人动手,这些被太子开革之人,只要走出这建章宫,他们唯一能做,也必须做的事情是——自杀! 而且速度要快,动作要果断! 不然,就会被闻讯而来的士子百姓堵住家门口。 接着……想死都难了! 更会祸及子孙,殃及妻小! 这真不是开玩笑! 而是无数血与泪证明过的铁一般的事实! 一个臣子,被君上开革,更公开宣布‘不敢拖累’,不速死,就是为难君上! 为难君上,就是无君。 无君之人,天下共诛之! 而这些太子臣属、故旧的情绪,也蔓延和波及到了其他人。 李广利、刘屈氂,如粘锅上的蚂蚁,坐立不安,恨不得在地上挖个洞钻进去。 而许多大臣,更是打起了退堂鼓。 他们只是来看看情况,想要投机取巧或者刷一波声望的。 可不想一头撞上铁板! 然而,他们想走也走不了! 在后方的宫阙之中,一队队羽林卫士已然就位。 数百名士兵持着枪戟,将道路锁的死死的。 他们如同一尊尊沉默的雕塑,手中的枪戟,寒光凌厉,北风吹在他们身上,如同打在岩石之上。 呜咽的风声中,霍光轻轻笑了起来。 这正是他想要看到的! “子明兄,看到了吧……”霍光轻声道:“自古天家之事,就是如此……” “您就一点都不担忧吗?”杨敞问道。 “为何要担忧呢?”霍光摊了摊手:“吾又没有参与其中,吾只是来向陛下请示齐鲁郡国察知之事的……” “至于这些人……”霍光冷眼看着那些慌乱的臣子们。 李广利、刘屈氂、何安明、王纯源…… “不过为王前驱之卒……” “他们今天的所作所为,是有价值的!”霍光认真的说道。 当然有价值! 因为他们会用性命和身家前途来给他霍光铺路。 霍光知道,现在太子刘据的反应有多迅速、果断,将来他对太孙刘进与张子重的忌惮与提防就有多强! 因为…… 人是会变的。 太子和天子,思考问题的方式也是完全不同的。 而他霍光等得起,也愿意等到那个时候! 正文 第一千一百六十六节 隔阂(2) 刘据现在有些惶恐。 因为,在这温室殿中,他看到了数十位须发皆白的老者。 而这些老者身边或者手上,都有一根羡慕无比的鸠杖。 这是他们身份的象征,天子所赐的三老之杖。 此杖威力不凡,可上打不忠公卿,下锤不孝之子。 而其持有者,纵然只是一介布衣,也有权随时向天子上书,且兰台尚书必须第一时间将其书奏呈递君前。 这是祖宗制度! 也是大汉帝国的基本国策——以孝治天下,故命三老掌教化! 而让刘据惶恐的是,这些三老不是普通之人。 他们中的许多人,刘据甚至非常熟悉。 有曾为他蒙师的旧日大臣,也有曾在他面前恭身下拜的统兵大将,更有着外戚勋臣宗室。 不过,这些人早已经致仕,退出了正坛。 许多人甚至连每年一度的大朝会都没有露面,隐于家宅之中,或者于家乡桑梓教书育人。 然而现在,这些人集体出现在了这里。 在汉家历史上,在位天子召集致仕元老,一般只会为了那些需要向祖宗社稷宗庙亲自汇报的大事——譬如立储、立后或者刑杀宗室诸侯等需要占领道德制高点的事情。 那么问题来了。 天子,究竟打算向祖宗汇报何事? 刘据只是想着这些事情,就有些不寒而栗。 但,在他上首的天子,却是一脸轻松惬意的神色。 他甚至有着闲情雅致,问起了卫皇后,有关南陵公主的事情。 刘据无心去听,他满脑子想的都是他的父亲与他的大臣们。 “太子……”天子忽然对刘据招手。 “儿臣在……”刘据连忙起身上前,恭身拜道:“父皇请吩咐……” 天子却是笑着问道:“太子在雒阳,主持治河之事,想必与天下英雄,州郡豪杰都有过交际了吧?” 刘据连忙拜道:“蒙父皇恩德,儿臣侥幸于淮泗之间,大江上下,结识了许多能臣干吏,此番回京便是打算向父皇汇报的……” “那就说说说看!”天子饶有兴致的挥手。 “齐郡鲁安,其善牧民……” “江都严广,其熟百工之技……” “广平卢训,善算术,明账册……” “……” 刘据于是老老实实的将自己这过去一两年治河之中发现和提拔的人才,向天子做了介绍。 天子听着不时点头,同时不时翻开着御案上摆着的小册子。 待得刘据说完,天子忽然问道:“太子为何只向朕介绍名门之后,世家之子?” “难道天下之大,竟无有一寒门之子,能为太子赏识?!” 刘据闻言,顿时语塞。 因为他向天子所报的那些名字,确实如天子所言,全部出生名门豪族或者诗书世家,最差的也有一个好老师。 起于微末,拔于版筑之间的人却是一个也无! 天子却是笑着道:“太子啊,朕听说,太子在江都围湖之时,便多赖江都名士、豪族之助……” “于是太子便投之以桃,报之以礼,拔擢其子弟、门徒入治河幕府,为左右之吏……” “父皇,儿臣并未烂滥用父皇所授之权……”刘据重重顿首拜道:“儿臣所用之人,皆乃才干之士……” “朕知道!”天子放下手里的小册子:“所以,太子所奏之人,欲授之职,朕从不干涉!” “只是……”天子轻声道:“孤阴不长,孤阳不生,阴阳失序,五行混乱,天地必为之一乱!” 刘据听着,只好老老实实的磕头认错:“儿臣知罪,必改正以自新!” 天子听着,却是摇了摇头:“太子啊,汝还是不明白!” 太子在雒阳、江都、齐鲁之间的作为,天子一直看在眼中。 最开始,他很高兴,因为太子终于肯做事,也会用人了。 但时间一长,天子又发现不对劲了。 这太子用人,几乎都是地方名门、豪族、勋臣之后,大儒名士子弟。 至于从基层提拔官员,施恩布泽之事,他却是给望在了脑门后面。 所以,天子便找了个借口,赐死石德及一直在太子身边给其灌输那些歪门邪道思想的江升。 本以为,太子该惊醒一点了,结果这货却在雒阳闹情绪。 没办法,只好将其召回长安,让其闭门读书,还特意派人将许多本来只有当政天子才有资格和权限阅读的密档送去太子,寄希望太子能悟出些什么来。 然后,这还没消停,就又出了太子大臣跟着李广利、刘屈氂等人,想要抓住鹰杨将军张子重的一个不是把柄的把柄搞事情的事情。 这真的让天子很失望! 太子用人,真的很糟糕! 甚至可以说,太子刘据从来不会用人! 就以其在雒阳、齐鲁、青徐之间治河来说吧,看上去,太子的事情做的很不错。 然而…… 在本质上,其实没有什么改变。 不过是从过去用文人,改为现在用文官,而且选了些有能力的文官罢了。 但问题是——天下之大,有能力的人多如繁星。 太子完全可以用功名利禄为饵,以名爵律法为器,予取予求,将东南豪族们玩弄鼓掌之间。 在天子看来,这是很容易就办到的事情! 可太子倒好,依然是那副万事都不想得罪人,万事都想和人商量,求一个皆大欢喜的局面。 于是,本该驾驭齐鲁吴楚之间的太子,被齐鲁吴楚河洛的贵族、豪强们反过来牵着鼻子走。 治河都护府的官职名爵,成为了类似长安市集的货物,成为了地方豪族、贵族、名门们向国家索要的报酬! 于是,这治河都护府奠基不过两年,上上下下就皆为关东豪族、名门把持。 虽然看上去,刘据确实把关了人才,所用的人也都是真的有才干的人。 他们也确实能做事,而且能做好事! 但问题是…… 下面的人呢? 围湖的时候,还好,刘据亲自盯着,而且地方也不打,就在江都郡左近打转。 但现在,庞大的引淮入汴工程,跨越州郡,沿途上千里的庞大工程。 执金吾、御史台还有他亲自派出去监督、秘访的官员、宦官都在向他报告着,地方官吏上下其手,豪强劣绅,摊派摧残百姓的事情。 可笑太子却还洋洋自得,自以为自己做对了。 想着这些,天子就忍不住道:“太子啊,汝可知,朕今日召集这致仕元辅们,齐聚于此,欲要商议何事?” 刘据连忙拜道:“还请父皇示下!” “朕今年已经六十有四矣!已近从心所欲之年……”天子悠然道:“自古帝王之寿,罕有能至此者!” “朕不敢奢求文王之寿,只求莫如汤王一般,未能窥见天下治平之日,未能教导好太子储君,致使祖宗蒙羞,社稷晦暗……” 刘据听着瑟瑟发抖,连忙脱帽谢罪:“儿臣不孝,让父皇忧心!” “太子不用害怕!”天子摆摆手道:“朕老了,没有心思再考虑废立了……” “且夫,太子淳厚仁孝,朕焉能轻废之?!” 天子站起身来,看着一脸懵懂的太子,摇了摇头,道:“朕实话告诉太子,朕今日召集致仕元辅们,乃是要告知元辅一件事情……” 他居高临下望着太子,忽然道:“朕前时已命谒者令郭穰往河西,以朕密诏白于鹰杨将军……” “其诏曰:使百年之后,太子乱家,卿可行伊尹故事!” 天子的话犹如雷霆,炸响在刘据耳畔:“随诏同去者,朕亲笔所绘之伊尹迎太甲于桐宫图也!” “此事,朕本欲秘而不宣,奈何事已至此,朕不得不行此下策!” “以此事下告元辅老臣,上告祖宗宗庙,存档于兰台……” “为太子留情面,朕已令上下左右,元辅大臣,皆不得宣扬此事……除太子乱政外,此事不得公布!” 刘据听着却是恍恍惚惚,懵懵懂懂,他甚至忘记自己最终是如何辞别天子,又是如何回到寝宫的。 在床榻上迷迷糊糊睡了两三个时辰,他从梦中猛然惊醒。 然后,浑身都是冷汗直冒! 他做了一个噩梦! 梦见他身着冕服,居于未央宫宣室殿中,群臣陛见之时,忽然殿外刀光剑影,数不清的披甲武士在一个看不起轮廓的大将率领下,直入殿中。 “谁要造反!”梦里的他大喊着:“来人,勤王!” 然而,原本跪伏殿中的群臣,却忽然起身,从腰间拔出利刃,狰狞的向他冲过来。 “先帝遗诏:太子乱政之日,伊尹放太甲之时!”于是,他便被人摘掉冠冕,解下印玺,丢入一辆马车之中。 梦至此被惊醒。 刘据大口大口的喘着气,回想着那梦魇一般的梦境,拳头握的紧紧地,嘴唇被咬的死死的。 他知道,此生此世,他都将活在这恐惧之中,活在这阴霾之下。 哪怕有朝一日,龙袍加身,居于天下之上。 也有人能持剑而前,取他冠冕,囚他于祖宗陵寝之中。 伊尹故事,读书之时,他还能拍手称快,以为乃是忠臣义士之行。 但,如今…… 伊尹已经成为他最讨厌的人! 最厌恶的名字! 一个禁忌! “孤……” “难道连如何用人、治国,都不能自决?!”他将自己的头深埋于被褥之中,发出一声低沉的咆哮,这咆哮声小到除了他自己,无人能闻,但其力量之大,却生生的让他的喉咙与声带都有些撕裂! ………………………………………… “陛下……”卫皇后扶着天子,走过宫阙的回廊:“您这样是不是太残忍了?” “皇后说的谁?”天子问道。 “不管是谁……”卫皇后叹息着:“臣妾都觉得太过残忍了!” “太子、张子重、太孙……” “您这又何苦呢?”卫皇后低声问着:“何苦呢?” “残忍?!”天子忽然笑了。 “太子,为朕长子,天下元储,未来之君,自幼锦衣玉食,香车美人、剑客豪侠、文人墨客,凡其所喜者,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与太子相比,民间黔首之子,自四岁之日,便要缴马口之钱,其六岁稚子,便要为父母之帮手,八岁之子,洗涤、做饭、照顾弟妹,甚至挑水、生火、劈柴,皆需其行之!” “皇后去新丰工坊园看看,看看那些纺织之作坊之中,使男使男之人有多数?!” “与他们相比,太子可谓福气无双,惬意至极!” “只要其不乱吾家,效仿曹参故事,自可无为而治,垂拱为君!” 说着这些话的时候,天子的语气,极为平静,仿佛在说一件与他没有太多关系,纯粹是议论别人家家事的口吻。 “至于太孙……”天子笑了起来:“就当这是朕给太孙提前上的为君之课吧!” “天子无亲,其以天下为亲!天子无家,其以天下为家!天子无父,以社稷宗庙为父!” “为政者,有太多个人情感,有太多顾虑,都是害处!” “这些事情,太孙及早经历,及早醒悟,比起未来当政之后才知道要好!” “至于张子重……”天子咧嘴笑了起来:“他的一切都是朕给的!” “没有朕,他不过是南陵一书生罢了,如今恐怕早已家破人亡!” “如今,他替朕受些责难,受些刁难,受些太子的恨意,又有何妨?!” 天子看向卫皇后,轻声道:“再说,不还有皇后在吗?!” “协和阴阳,调理君臣,此皇后之责也!” 卫皇后听着,默然不语。 她知道,天子纯粹只是拿话安慰她罢了! 事实上,经此一事,太子与太孙恐怕将要对立起来! 哪怕他们父子都有心和解,他们的大臣们也不会同意。 概因,这就是人性,这便是人心! 在宫中这么多年,卫皇后早已经明白,很多事情,不是由个人意志为中心就可以决定的。 当年,大将军与大司马舅甥之情何等浓厚? 但他们的部下还是打生打死,势同水火! 良久良久,卫皇后忽然叹道:“臣妾还是可惜张子重……” 天子听着,知道卫皇后的意思。 这个事情,发展到现在,最大的牺牲者就是那位鹰杨将军! 因为,今天的事情,在未来不止会让太子将其看成敌人。 说不定连太孙都有可能忌惮…… 先帝遗诏,伊尹故事,这两组词组合在一起,足以让任何君王晚上睡觉都不踏实! 但…… 为了天下社稷,萧何陈平曹参可以忍辱负重! 他张子重凭什么不行?! 而且…… 天子此举,还另有目的! 逼出那张子重的底牌! 看看他是否,有神君的线索,有长生不死之法! 嗯,只要朕活着,长生久视,那么自然太子也好,太孙也罢,永远都只是太子、太孙喽! 正文 第一千一百六十七节 疏勒会战(1) 自龟兹西去,便进入了姑墨王国境内。 塔克拉玛干沙漠,肆虐于这个西域王国境内,流动的沙丘,将大片土地化为戈壁与荒滩。 好在,古老的塔里木河,澎湃的河水,流经此地,在姑墨王国境内,形成一条支流,名曰:姑墨河。 河水,潺潺而流,带来了无限生机与希望。在姑墨境内,形成一个个大大小小的绿洲,这些绿洲吸引了最初的人类至此定居、游牧,最终姑墨、精绝、且末、温宿等王国,在这些绿洲上建立了起来。 其中,姑墨王国最大! 但也不过有两万人口,胜兵不过千而已。 这等小国,在大汉军威面前,自是瑟瑟发抖,根本不敢做任何抵抗,汉军一进入,姑墨、且末、精绝等国的贵族,立刻就换上了早已经准备好的汉服冠帽,用着早就练习过的汉家礼仪,箪食浆壶,载歌载舞,欢迎西域人民的大救星,大汉帝国王师的到来。 张越勒马于姑墨河北岸,看着清澈的河水,流过眼前,他问道:“姑墨等国承诺的军粮可已送抵?!” “禀将军,姑墨、且末等国承诺的五千石奶酪、肉干,已于今早送抵!”常惠在旁小声的报告着:“此外,各国还送来了草料数千石,皆已由军缁官收下,下发给了各校尉!” “善!”张越抚掌赞道:“吾闻孟子曰:得道多助失道寡助,今西域百姓,箪食浆壶,歌舞以迎王师,西域贵人,纷纷慷慨解囊,输给军缁,此正是孟子所言之义也!” “传吾将令:西域百姓,皆天子臣民也,吾将士不可轻扰之!如有伤民之事,军法从事!” “诺!”常惠立刻领命而去。 张越则牵着马,趟过已经渐渐干涸,只剩下一道浅浅河水的姑墨河。 在河对岸,汉军大部队重新踏上了征途。 今天是张越率军出龟兹后的第三天,大军就已经渡过姑墨河,进抵疏勒外围。 而匈奴人,已经在疏勒王国等着他了。 那确实是一个好战场! 张越嘴角微笑起来,忍不住摩挲了一下手心。 疏勒王国! 在如今,这个王国最出名的,莫过于它的大宛邻居身份。 但是,在后世,疏勒的名字却是大名鼎鼎! 汉唐重镇,汉班定远故衙之所,大唐安西四镇之一! 其地理环境与构造,几乎决定了,谁占有此地,谁便占据了整个西域南道的主动权。 概因,疏勒王国属于塔里木河的上游河系红河(克孜勒河)与其他几条古老河流共同塑造的冲击平原。 其最大的特点就是——地势平坦,全境近乎处于同一水平线上。 没有制高点,也没有低洼地。 哪怕是在后世,其最高点的海拔与最低点的海拔落差,也不超过一百米! 几乎可以说是一个完完全全的平面了。 正因如此,疏勒是丝绸之路上最重要的节点。 无论是从葱岭而来,还是康居、楚河方向而来的商旅,都需要通过疏勒。 自然,同样的道理,匈奴人要想不被汉军堵在大宛,将他们关在葱岭与药杀水之间,不得回家,就必须首先抢占疏勒。 不然,若疏勒为汉所有。 那么,匈奴的十万大军,就只有两条可以走了。 第一条,带上在大宛抢到的东西,卷起铺盖西迁。 第二条,循着乌孙败军的脚步,从火湖盆地走尹列水河谷,绕上数千里,重返焉奢、危须之间的僮仆都尉驻所——假如到那个时候,他们的小单于都隆奇还没有被汉军抓回长安的话。 所以,匈奴人是不得不战! 他们必须坚守疏勒! 至少在那里坚守到西域冬季的暴风雪来临,否则,他们中的很多人今年就得在大宛过年了。 而且以后恐怕都得在大宛过年了! “六千打十万……”张越砸吧了一下嘴巴:“真过瘾!” …………………………………… “十万打六千……” “怎么都能打过!” 疏勒城上,李陵站立在城头上,远眺着远方千里之外的群山轮廓,他喃喃自语着,似乎在给自己打气。 然而,事实上,他心里一点底都没有! 他麾下大军,号称十万。 但实际上是个什么情况?他心知肚明! 十万大军里,真正可靠的匈奴骑兵,恐怕两万都不够! 其他的,皆是土鸡瓦狗,乌合之众而已。 他们来自疏勒、焉奢、莎车、精绝、姑墨、且末、车师等西域三十六国以及投降的大宛降兵。 这些人,在匈奴精锐压阵之下,欺负一下大宛的百姓,靠着人数打打大宛的军队,或许勉强凑合。 但若要面对精锐的汉军精骑…… 李陵感觉,他们恐怕连一刻钟都难以支撑,就要做鸟兽散! 便是十万真匈奴大军,面对六千汉军精骑,其实也未必能有胜算! 就像当年,且鞮侯单于倾全国之兵,将他率领的五千江夏兵围在浚稽山中。 结果是什么呢? 八万匈奴主力,被五千没有战马的汉军杀的丧胆。 重围之中的汉军,依靠着组织、战术与配合,前后杀伤匈奴士兵上万,毙杀大当户、骨都侯数十人。 连单于的弟弟,都被射伤。 最终,汉军弹尽粮绝,又被叛徒出卖,才为匈奴所破。 如今,六千大汉精骑,在那位鹰杨将军的统帅下,踏着寒风,顶着风沙,气势汹汹直扑而来。 不过两万匈奴骑兵,拿什么和他打? 命吗? 在这一汉当五胡的时代,六千汉军绝对精锐,是完全可以压着三四万的匈奴骑兵追着砍的! 两万人,怕是连消耗和调动对方的能量也不够! 更何况,李陵知道,现在的汉军骑兵,在那位鹰杨将军的统帅下,已经发生了翻天地覆的变化。 战术也好,组织也好,装备也罢,都已经全面更新换代了。 旁的不说,去岁大战,李广利所部的骑兵,就装备了大量的马蹄铁等全新骑具。 靠着这些从那位鹰杨将军发明创造的骑具,李广利所部在战场上完全碾压了先贤惮。 要不是李广利自己轻敌冒进,中了埋伏,恐怕先贤惮和他的脑袋,现在已经挂到了汉长安的北阙城头,与南越王、朝鲜王等‘前辈’一起吹风赏月。 所以,正面硬刚,绝对不行! 但不硬刚,坚守城市的话…… 李陵看了看身下的疏勒城,缓缓的摇了摇头。 这疏勒城,连贵山城一半大小都不及。 至于城墙与城防设施,更是简陋的让他有些想哭。 城墙是夯土的,勉强只能算城墙,根本挡不住汉军的那些强大的攻城武器。 而且…… 讲真,疏勒城,汉军根本不需要打,只需要将军队开到疏勒城下。 届时,汉军重压之下,城中的西域仆从军和大宛炮灰们,恐怕会在压抑之中崩溃。 那恐怕比正面硬刚战败的下场还要凄惨! 即使仆从军和降兵们不崩溃,但十万人马,挤在这狭小的城市里,要不了三天,人畜粪便与生活废水就会熏死城中守军。 所以,固守也不可以! “为今之计,只能是兵行险招了!”李陵望着南方,握紧了自己的拳头。 对他而言,唯一的好消息,恐怕就是在这场战争中,他不需要战胜汉军。 只需要拖,拖下去,等待汉人自己的补给线吃紧,同时暴风雪来临。 那么他就有机会,趁机求和。 用黄金、美人、奴婢、珠玉甚至是土地,换取汉朝大军撤回国内。 简单的来说,就是用钱和土地、人口买时间。 用卑躬屈膝,用低三下四来换汉朝那位老皇帝的开心,希望后者能大发慈悲,饶恕他与他的西域匈奴。 但,前提条件是他必须让汉军难受。 必须撑过今年! 不然的话,战场上轻易能拿到的东西,别人为什么要和他谈?伸手自取不就好了?! 只有让他们难受,让他们感觉到若是决战的话,可能会有损失,甚至可能会出现重大伤亡。 于是,投鼠忌器之下,又见到那些承诺、黄金、美人、珠玉与土地的贿赂,那位老皇帝和他的大臣们才会施压给那位鹰杨将军,命其收兵撤退。 对此,李陵倒是很有信心的! 毕竟,他曾是汉家大将,太清楚朝堂诸公与那位老皇帝的想法与为人了。 那些家伙,好大喜功,极好面子,只要给足他们面子,满足他们的私欲,那么一切都好商量。 同时,汉家内部的很多文人与文官们,及其讨厌开疆拓土,在夷狄之乡建立郡县。 那些家伙别说西域之地了,他们连已经在汉室治下的南越、闽越、朝鲜、西南诸国都是极为嫌弃的。 他们坚定的认为,长城之外,非禹贡之图,九州故土,皆可弃之。 帝国只需要关起门来,好好经营本土州郡,同时笑看夷狄蛮子狗咬狗就好了。 最好的情况下,夷狄蛮子们自相残杀,最终会同归于尽! 所以,李陵在一个多月前,贵山城还未陷落的时候,就已经命人携带重金,前往汉长安城之中活动了。 收买贵人,贿赂重臣,游说名士,只为了配合他明年的求饶。 想到这里,李陵便下定了决心! 他叫来自己的亲信心腹王远,对其下令道:“左大将,我命汝,率坚昆万骑,立刻潜行至姑墨、且末、精绝、莎车等国,化整为零,骚扰、袭击任何看到的汉军小队及其辎重!” “汝务必要做到,让汉人寝食难安,日夜难眠!” 这一招,当年汉伐大宛时,匈奴人就已经用过了。 效果非常棒! 以至于汉军精锐深陷大宛战场泥潭四年之久! 所以,在大宛战场战胜后,汉军为了报复,在回师的路上,屠灭了包括轮台在内的数个西域王国,以此报复这些王国配合匈奴人的行为。 王远闻言,却是有些迟疑,他拜道:“主公,姑墨等国,恐怕不会配合……” 上次,匈奴人利用完了轮台等国就丢,放任他们被汉军灭国、屠城。 自那以后,西域王国就不再相信匈奴人的鬼话了。 而若无当地王国配合,匈奴骑兵想要骚扰、袭击汉军的小队和辎重,恐怕难如登天! “姑墨王、且末王、精绝王等不是就在我军大营里吗?”李陵冷冷的道:“带上他们,若其不从命,斩之可也!” 这些仆从、炮灰,就该有仆从、炮灰的觉悟。 主人叫他们牺牲,他们就不该拒绝! 至于会不会有反噬? 李陵可管不了那么多! 他知道,眼前这个难关,若不能过去,那么就没有以后了! …………………… 但,汉军的速度,却远超李陵的想象。 王远率军刚刚出疏勒城不久,瓯脱骑兵们就发来报告——已见汉骑过姑墨河,数量在五千以上。 好嘛,他们的速度,比李陵想象中要快了好几倍! 甚至,李陵怀疑这些汉骑是不是长了翅膀?! “汉骑怎来的如此之快?!”他皱着眉头:“瓯脱骑兵们会不会看岔眼了?!” “回禀大王,奴婢亲自确认过好几次,瓯脱骑士确实遇到了至少一千骑的汉骑……”来报的贵族答道:“奴婢怎么敢在这个事情上欺瞒大王呢?!” 李陵于是深深吸了一口气,汉军的速度来的太快了! 快到让他无法想象。 “他们就难道没有带辎重吗?!”李陵忍不住疑问起来,旋即他就摇头:“这怎么可能呢?!” 在他的印象中,汉军作战,从来都是兵马未动粮草先行。 毕竟,漫长的数千年历史中,缺粮而败的大将加起来都快能绕长安城一周了。 故而,汉军出征,粮草辎重,军械兵甲的运送人员,经常是大军的数倍。 这使得汉军的行军速度,从来都是很慢的。 在汉军战史上,除了那位天纵奇才,有气敢为的骠骑将军外,没有人敢在没有辎重保障的情况下就贸然出击。 想了想,李陵命令道:“立刻派人去追上左大将,请左大将立刻派人去侦查,吾要马上知道,汉军辎重所在!” 他就不信,那张子重敢学霍骠骑! 要知道,便是他,也不敢学! 因为学不来! 不止没有那个能力,更因为没有那个胆子! 不带粮草辎重,因粮于敌,千年以降,就一位霍骠骑成功了! 正文 第一千一百六十八节 疏勒会战(2) 延和三年冬十月十二日,姑墨以西三百里,且末以南,莎车王国境内。 汉军骑兵,在此扎下营垒,开始生火做饭。 今天的早餐是奶酪、面饼就肉干,此外,还有一杯热腾腾的马奶茶作为饮料。 当香喷喷,被烤的金黄的面饼,裹上肉干,配上奶酪,张越吃的非常香。 “将军,我军明日便可以抵近疏勒!”常惠端着碗筷,在旁边说道:“您觉得,匈奴人会怎么迎接我军?” “常校尉……”张越喝了一口刚刚烹煮好的马奶茶,没有回答,反而问道:“校尉旧在长安,与李少卿曾为友人……” “校尉觉得,李少卿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他的性格如何?” 常惠闻言,摇了摇头,道:“昔年末将在长安不过一旅居之人而已,虽承蒙霍公等不弃,引为友人,伴为左右,但哪里能与出身陇右名门世家的李公子相熟呢?!” “不过,见过几面,点头之交而已……” “若要末将来答,那么在末将记忆中,李少卿为人倨傲而有气,行事大胆,常常不顾常规,反人之常情……” “末将就记得,当初李少卿奉诏率部侦查匈奴,诸将都以为其不过出塞数百里,三五日便能回……谁知其率轻骑八百,越浚稽山而渡私渠比鞮海,深入匈河腹地两千余地,历时数月方还!” 张越听着,笑了起来:“竟有此事?!” “吾还以为,李少卿当年乃是奉诏,才深入匈河侦查的……原来是这样……” 张越轻轻扬起眉头,心中已经有了定论了。 李陵,李少卿! 如今的西域匈奴摄政王,匈奴分裂的帮手与助力之一。 张越在居延,从未停止过对李陵的研究与分析。 从他的家庭背景、成长经历,为官历程、在匈奴的传说…… 每一个张越都极尽一切努力的搜集起来,然后将之一一分门别类,整理归档,以此渐渐建立起了李陵的人格画像。 那是一个矛盾的人。 一个曾经充满梦想,却被现实打的鼻青脸肿的人。 一个可怜的人! 更是一个可恨之人! 说他可怜,其实是因为有历史滤镜,太史公一篇《李将军列传》,轰传千古,张越自是不可避免被其影响,先入为主的有了同情。 但……李陵的可恨,却是现实存在,且难以被人轻易忘记的! 旁的不说,单单是李陵家族被诛之事。 乍一看,仿佛真的委屈满满,乃是刘氏汉室负李氏。 但事实究竟如何呢? 后世的b乎有一句名言:想问是不是?再问有没有? 先说李陵是不是冤屈?委屈? 这肯定是有的。 但有一个问题:汉大将为匈奴所俘者,李陵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 旁的不说,他的祖父,飞将军李广就曾为匈奴所俘。 但李广利逃回来后,朝堂论罪,只论其丧师之罪,而没有议论和关心李广是否叛变、投敌?更没有人以李广被俘的事情来攻击他。 可能,李广被俘-逃回的时间太短,无法做证据。 那么,高帝时,燕王卢绾与韩王信的例子,就更是铁证如山了。 卢绾与韩王信,叛变投敌,而且是带着军队投敌,甚至给匈奴人当带路党。 论罪行、影响力,这两位十倍、百倍于李陵。 然而,他们在汉室的宗族家人,及其祖宗陵墓甚至在长安的宅邸。 汉室和刘家,一根毛都没动! 反而,温情脉脉,不断派人去联络卢绾、韩信,终于,太宗时,弓高候韩颓当率部反正,先帝时,卢绾后人率部归义。 若这两人距今较远,不能算数。 那么赵破奴父子呢? 匈河一战,赵破奴父子尽丧汉家两万精骑,父子二人为单于所得。 他们在匈奴单于庭,被扣押、软禁的时间长达数年,直至李广利发动天山会战,终于觅机逃回汉家。 在这期间,有关赵破奴父子投降匈奴,为单于臣子,甚至给单于筹谋划策的传闻从来不绝。 但…… 天子、朝堂,始终没有加罪赵破奴宗族家人。 甚至,依旧给与赵破奴老母及妻小俸禄,依旧准许他们留居长安,享受将军家属待遇。 那么,问题来了。 为什么单单是李陵,为什么会是他在战败被俘后短短数月,就宗族被诛?! 李陵自己自然是满腹冤屈,多次对汉使以及苏武等悲戚哀怨,甚至做了许多诗赋,来表达自己想当忠臣,却被命运推到了如今局面的情感与心理。 可惜,李陵忘记了,他自己曾经做过的事情。 那浚稽山中,五千江夏亡魂,那些死战不退之士,那些为了他甘冒锋矢,不顾生死的部将们。 成安候、前都尉韩延年,是李陵的生死之交。 兵败之时,韩延年与李陵约定,共赴死难。 结果,韩延年英勇战死,鲜血就在李陵面前流淌。 而李陵却在至交好友的尸体面前,在匈奴单于身前,翻身下马,跪地请降! 再想到,在这之前,李陵所说的那些话,慷慨陈词的那些内容。 李陵自己不觉得羞愧吗?他对得起那些在他的言语下,随他战至最后一息的江夏将士们吗? 还有,李陵自己委屈满满,但浚稽山中被他泄愤而杀的那些军妇们就不委屈了?不冤枉了? 当然,这些其实都是细枝末节。 李陵悲剧的真正缘故,张越其实早就知道了。 性格! 他得罪了几乎所有人! 开罪了几乎全部人! 他在酒泉、武威练兵,和李广利天天打官司,闹到天子面前,不止一次两次了。 每一次,李陵都说‘贰师将军打压臣’‘朝中某些人,嫉妒臣’‘丞相与贰师将军同流合污’。 他总以为,自己有才华,有能力,所以地球应该围着他转。 典型的中二思维。 于是,他落难之日,墙倒众人推! 所有人都过来踩他一脚,除了太史令司马迁等少数人外,朝野上下,一个给他说话、解释的人都没有! 更遇到了公孙敖这样的人,其悲剧命运于是早已笃定。 张越在心中想着这些,已是有定计了。 李陵的性格,倨傲而自大,又脆弱而敏感。 他或许才华横溢,或许军事天赋杰出。 但有这个性格弱点,注定了他将天生为人所制——只要熟悉他的为人,就完全可以牵着他的鼻子走! 就如浚稽山之败,表面上看,李陵败于为匈奴重军围困,又被叛徒出卖。 但实际上,败于性格! 他太骄傲,也太自大了! 一个连将军衔都没有的年轻人,却不肯给李广利当后勤官。 不知道要学习、积累经验,总想着一步登天,或许君前夸下海口,信誓旦旦,拍着胸膛立下军令状,不顾客观现实。 于是,即使其不在浚稽山为匈奴所围,也一定会在战场上,为匈奴所败。 无他,准备不充分,积累不足够。 又没有做好敌情准备,贸贸然就带着五千之士出塞。 没有战马,靠着双腿,跋涉在浚稽山的崇山峻岭之中。 这不就是告诉匈奴人——我很好打,快来打我吗? 或许,李陵根本没将他的部将、士兵们的性命与前途放在心里,他所思所想的,或许从来都是建功立业,光耀门庭。 五千勇士,五千个家庭,在他眼中,或许只是他建功立业的工具而已。 就如同他在浚稽山中,为了发泄,于是尽杀军中随行妇人,还给这些可怜的女子,安上一个军妓的污名! 故而,其性格必是自大自信,却又自卑自怯,他为人必是素有大志,却又极易屈服。 看似矛盾,实则合情合理。 如今,张越面对李陵。 他麾下有十万大军(号称),刚破大宛,灭其社稷。 又是已为西域匈奴摄政王,位高权重。 以其骄傲,以其性格,张越知道,李陵一定会迎战的。 他也一定会在疏勒,摆开架势,寻求与张越决战。 这是他复仇的机会,也是他证明自己的机会! 他必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的! “我只需要考虑,李陵会在那里?用什么战法?做什么布置来面对我……”张越心里想着,思考着。 但,在他身侧的常惠,却是犹犹豫豫,徘徊不定。 他看着张越,思虑再三,终于道:“将军,有一事,末将不知道该不该说……” “嗯?!”张越随口道:“常校尉尽管直说无妨……” 常惠咬着嘴唇,轻声道:“犬子威,赖将军不弃,用为保安曲之军候……臣上次回长安时,犬子来拜见,与臣言说:旧年,天子诛李少卿宗族,彼时,少卿之妻王氏有身孕在身,故不得行刑,得以收押掖庭……后王氏生有一子,时掖庭令为张奉,奉旧得少卿之恩,于是托其子与言少卿从弟禹,禹惧天子,不敢收系,后此子为长安章城尉李钦所养,视若己出,钦,故丞相乐安候蔡孙也……” 张越听着,目光灼灼,问道:“果有此事?!” “末将安敢欺瞒将军?末将得知后,亲往钦家所居李氏旧宅见之,果见一稚,年方九岁,容貌、神态皆肖少卿,于是报与霍公、张公,霍公、张公也都去看过,都说乃是少卿之子无疑!” “那校尉可曾问过那李钦?”张越追问道。 常惠摇摇头:“末将哪敢?霍公、张公亦不敢多问……” 张越点点头,道:“这样做是对的!” 若李陵果有遗腹子在世,若贸然揭露,无论是对那个孩子还是当年那些掩护其、保护其的人来说,都是灭顶之灾! 欺君之罪,可不是开玩笑的。 但,这个消息,对张越来说,却是意外之喜! 两军相交,自古以来,就是无所不用其极! 为打击对手,动摇其信心、军心,什么办法都可以用! 别说这个事情是真的! 就算是假的,张越捏造一个,也是毫无心理压力的。 想了想,张越就对常惠道:“劳烦校尉,书信一封,将此事与经过、缘由,原原本本写上……” “李少卿在匈奴已有近十年了……若其得知,其妻为其留有一子在汉,该有多高兴啊!?” “这个事情,咱们不能瞒着他,得将这个好消息告诉他!”张越咧嘴笑了起来。 至于李陵得信后,信还是不信?信多少?张越都无所谓。 他需要的是一个契机,一个引子,若能借此动摇李陵心智,让其作出错误判断,出现失误指挥,自是最好不过,没有也没有关系。 毕竟,张越还没有想过,一战而灭西域匈奴。 不是做不到,而是不愿意——他真的想覆灭西域匈奴的话,那他就不该率军来此了。 他如今该在吐鲁番盆地与塔里木盆地里,找那位不知道藏在那里的都隆奇单于谈心! 比起在这里硬刚西域匈奴主力,毫无疑问,抓到那位都隆奇单于要轻松的多。 甚至可能不需要费多达力气,就可以将那位年幼的小单于带回长安,然后送去龙城与他的叔叔虚衍鞮单于一起谈谈心,叫那位虚衍鞮单于好好开导开导,将这位小单于引领上汉家君子的光辉大道。 如此,李陵的大军,将不战自溃。 所谓十万兵马,立刻就要分崩离析,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但,那样做的话,在汉室还没有足够把握和足够的资源经营西域的今天,等于是给乌孙人的崛起提供天然的便利。 西域匈奴一垮,乌孙人就会立刻崛起,然后要不了几年就会成为汉室的心腹大患! 所以呢,张越此战的战略目的,不在于消灭李陵。 而是,给他一个教训,让他认清楚现实。 乖乖的,主动的成为汉室与张越的手中刀。 这就好比有一个熊孩子在班级里调皮捣蛋,作为班主任,首先想到的应该是引导、开导和教育,而不是简单粗暴的辱骂、体罚甚至勒令其退学——那太不负责了! 也不符合大汉帝国,诸夏文明自古以来的优良传统——惩前毖后,治病救人嘛。 而常惠带来的那个消息,非常关键! 这意味着,除了拳头之外,张越还拿到了一根叫那个熊孩子听话的棒棒糖。 正文 第一千一百六十九节 疏勒会战(3) 夜深之际,李陵站在油灯前,看着手中的信件。 信是汉人斥候用箭射给他派出去的瓯脱骑兵的。 写信人是常惠,李陵看了,也确实是常惠的笔迹。 但内容,却让他徘徊至今。 “吾有遗腹子留世?”李陵皱着眉头,心绪难以安定。 他看着昏暗的灯光,不由得想起了老母、妻儿、兄弟以及父祖。 陇右李氏,曾经的光荣与荣誉,仿佛在他面重现。 一门双将军,祖孙皆名将! 自其祖父李广、李蔡兄弟开始,陇右将门的首领,就是成纪李氏,而成纪李氏最出名的则是飞将军李广。 在他有记忆开始,所见所闻的,皆是乡党父老的尊重与拥戴。 无论是谁,只要见到他,都会说:“那是飞将军的嫡孙,我们陇右人的希冀所在啊!” 于是,他从小就承载着整个李氏甚至陇右将门世家的希望。 而他也没有辜负乡党与宗族的希冀。 十五岁就选为郎官,为天子羽林卫,十八岁就被拜为侍中领建章宫监,成为天子身边的侍卫大臣。 于是在二十岁时,他率八百轻骑深入匈奴腹地数千里而还,天下震惊! 于是拜为骑都尉,天子亲自命丞相与少府,从江夏、下邳为他选拔五千名良家子,交付与他,由他训练。 那时,天下人都在吹捧他。 那时,几乎所有人都觉得,他未来必可为大汉军方领袖,继承和发扬父祖的伟业! 可惜…… 浚稽山一战,丧师败亡,五千江夏健儿,埋骨群山。 随后,他的宗族,包括将他抚养、教育长大的老母,以及从小青梅竹马的发妻及子女妻妾乃至于家臣,皆为汉所诛。 李陵永远记得,当宗族被诛的消息传到他耳中时,他撕心裂肺的哭号了整整三天三夜,直至昏厥。 待到醒来,他便提刀将那个据说被误传是他的降将李绪一刀斩杀。 此后十年,尽管他已重新娶妻生子。 但,他还是经常会梦到成纪老家的故里桑梓,梦见老母爱妻,梦见长安故居门口的桃树与李树。 “难道这就是大人常常与我梦中相见的缘故??”李陵忍不住想了起来。 对他来说,这是唯一合理的解释了。 他有子嗣留于长安! 所以,老母与爱妻才会频频出现于他梦中。 他也才会频频梦见桑梓故里,长安旧居。 只是…… 捏着书信,李陵却忍不住怀疑起来。 “常惠会不会是在欺瞒我?”想了想,他就笑了起来:“倒不至于,常惠君子,岂会行此小人之径?!” 常惠、苏武被且鞮侯单于扣押,极尽羞辱与折磨之事,却始终不堕志气,别说是他了,便是匈奴人也敬佩不已。 这样的人物,怎会做小人之事? 何况,他这样做的意义又在那里呢? 单纯的想要扰乱他的思维吗? 李陵摇了摇头。 所以…… “吾果有子嗣留于长安……”李陵激动起来:“吾与妻有后存世!”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虽然,如今他在匈奴已经重新娶妻生子。 但那终究是在匈奴生下的,且是与匈奴女子所出,是没有继承家族事业的资格的。 唯一能代替他,承袭父祖大业,家族荣光的,只有那个孩子! 那个和他一般的遗腹子! 想到这里,李陵就忍不住的流起泪来。 因为他想到自己。 他同样是遗腹子! 乃父李当户,在他出生前就因病早夭,他是母亲一手拉扯抚养长大的。 而现在…… 那个可怜的孩子,却连母亲也没有。 一出生,就孤苦伶仃,甚至可能连父母是谁都不知道。 说不定,会被人欺负。 说不定,会被人嘲笑。 说不定,会被人指着脊梁骨唾骂。 “我儿!我儿!我可怜的儿啊……”李陵低声抽泣起,抱着头蹲了下来。 片刻之后,他擦去眼泪,重新站了起来。 他目光坚定,神色肃穆,捏着手里的书信,对自己发誓:“此战,必不能败!” “我必须击退汉军!” 是的! 他必须这样做,也必须如此做! 因为,他必须要让自己变得更加有资格,更加有能力,更加有分量! 不然,汉室刘氏,根本不会正眼看他。 独有让自己表现的举足轻重,让自己变得更加有分量,甚至有威胁。 汉室与刘家的天子,才不敢伤害他的儿子。 早在当初得知宗族被诛的事情后,李陵就已经明白了。 这个世界,弱肉强食。 从来都是窃钩者诛窃国者侯! 所以,李陵知道,此战若败,他的价值和分量就会在长安眼里直线下降。 一旦长安天子知晓他有遗腹子在世,恐怕不会顾及他。 只有此战击退,最好是击败那位鹰杨将军。 长安天子才会对他正眼相待。 才会即使知道他的儿子,也不敢伤害,甚至说不定会以国宾的礼仪相待、照顾。 可是…… 该怎样,才能达到目的呢? 李陵拿起油灯,走到帐中悬挂的堪舆前。 这是他刚刚绘制好的疏勒国地图,整个疏勒,地方数百里,在他眼中一览无遗。 看着地图,他的眉头紧紧皱起来,因为他知道,必须选择一个战场。 一个对他有利,对汉军不利的战场。 可是,疏勒之大,却极难找到一个合适的地方。 因为,疏勒王国,一路平坦,几乎没有什么山丘,对于骑兵来说,这是最合适的战场。 在这里开战,李陵闭着眼睛都能想到,他麾下那些孱弱的仆从军,会被汉骑玩弄成什么样子? 所以…… 常规作战,是一定不行的! 那是找死! 他庞大的大军,会被汉骑充分利用,而他的本部精锐将疲于奔命! 想到这里,李陵的眼中就猛然射出精芒来。 “来人!为我取笔墨来!”李陵大声吩咐。 立时就有人取来笔墨、帛布,送到他面前。 李陵让其掌灯,自己则跪坐下来,挥笔于帛布之上,开始奋笔疾书。 现在…… 他唯一能有机会避免失败的办法,只能是——使汉军入瓮,逼迫他们放弃那些不利于匈奴的战法。 要做到这一点,就只能赌博! 赌那个鹰杨将军,还要脸! 赌其不敢不接受他李陵以匈奴摄政王发出的挑战! 若成功,那就又是一次城濮之战! …………………………………… 两天后,李陵的书信,通过一个使者,送抵张越面前。 而此时,张越已经率军进入了疏勒王国境内,将军营扎于红河之畔。 张越送走使者,然后就拿着李陵的书信,看了起来。 “匈奴摄政王、坚昆王、右校王、故汉骑都尉李陵顿首再拜鹰杨将军张公讳毅足下:吾闻昔者,孔子欲居九夷,弟子劝曰:陋,如之何?孔子曰:君子居之,何陋之有?诚哉斯言!今吾虽羞为匈奴摄政王,却不敢忘先贤教诲,圣王之道,于是,乃命移风易俗,行君子之治,由是单于孪鞮氏,更为夏氏,右大将须卜氏更为赵氏;左大当户呼衍氏,更为周氏……于是匈奴上下,纷纷易姓改服,中国君子之风,徐徐抚之,仁义诗书之道,渐渐入人心!” “吾闻之,王者之迹熄而《诗》亡,《诗》亡而后《春秋》作,将军者,董子再传弟子,当代《春秋》之承道者也……” “十月癸未,阴阳交泰之日,吾率军于红河北岸,若蒙公不弃,吾愿效武王之礼,列阵于彼,不鼓不成列,不重伤,不擒二毛,以君子之战,与公会猎于疏勒……” 张越看着,轻笑起来,然后将此书信交给周围将校传阅。 大家看完,也都是哈哈大笑。 “李少卿在匈奴连脑子都坏掉了吗?”续相如讥笑着:“自襄公之后,周之军礼,尽弃之,由是兵不厌诈耳!” “况且,李少卿难道没有读过将军的《战争论》吗?” 其他人跟着哈哈大笑起来。 在他们看来,李陵真的是做了一个会被人嘲笑万万年的决定! 现在,距离牧野之战过去了八百年,距离楚宋泓之战也过去了至少五百年,距离城濮之战亦过去了差不多五百年。 李陵却忽然又提起那早被埋葬的周军礼,想玩君子之战? 这不是搞笑吗? 但张越却没有笑,他看着众人,道:“公等的意思,吾知之矣!” “然而……”张越轻声做出了自己的决定:“吾意应战!” 所有人都是目瞪口呆。 “将军,您何必与李少卿这等背主叛逆之人,讲什么君子之道?”有人立刻高声喊道。 “将军,李少卿匈奴夷狄之主也,春秋曰:自古中国不与夷狄交,此等小人,何必理会?!”更有人跪地劝谏。 张越看着他们,笑道:“公等误会了……吾还没有糊涂到连李少卿的心思与盘算都不知晓的地步……” 这种再简单不过的激将法,张越岂会不知? “那您为何?”续相如问道。 张越却是答非所问,有些激动的道:“昔者,太伯端委以治吴,犹不革裸发文身之习,秦始皇帝开百越,当今天子以闽越叛乱,迁其民于江淮之间,其时固荐奔狐兔之墟,然而,自左传诸子南下,两载之间,吾闻闽越之土,已声华文物不下内郡,番禹、交趾之城,诗书礼乐之兴不下河洛之土,去岁御史察举,交趾出孝廉三,番禹出孝廉二,天子喜之,于是诏赐左传名士黄公等左庶长之爵,黄金百金!” “今上遣唐公通夜郎,闭于昆明,原始开拓,不过直羁绊而已,三十年间,西南群夷,隐于天下,而延和元年,关中大旱,西南诸国输芋头等物数百万石于中国,解天子之大患,由是天子乃命太学收系西南诸国学子,三年之间,太学西南学子,数百之众,诸国君臣黎庶皆沐王恩,于是风气渐开而人文渐被,若旋风之被服,吾料百世之后,西南诸国,当如春秋之荆楚,郡县已定,而民皆中国,人文兴盛!” “吾闻之,殷鉴不远,在夏后之世,宗周天下,仅治地方五千里而已,而今中国,地方何止万里,疆土何止禹贡之图?” “古之夷狄,今为中国,古之裸人,今被朝服,古之露首,今冠章甫,古之跣跗,今履高舄!” “诸公!”张越郑重的看着众人:“公等焉知百世之后,今公等所立之地,所见之土,声华文物不如齐楚吴越?又焉知西域诸国,不为中国郡县?” “吾辈丈夫,受先贤教诲,得先王遗泽,被天子之恩,食国家俸禄,昭昭天命,在吾等之身也!自当暴霜露,斩荆棘,以盘石为沃田,以桀暴为良民,夷坎坷为平均,化不宾为齐民,于是太平之世,方有降临之日,天下大同,才能有窥见之时!” 众人听着,莫名感觉心血澎湃,亢奋不已。 特别是年轻的将官们,只觉得天命昭昭,已然显现在眼前! 是啊! 为什么不呢? 春秋之时,今天的蜀郡,还是巴人的天下,今天的吴越之土,还是‘夷狄是膺,荆舒是惩’的蛮夷之所,中国腹心之患,而东夷所盘踞的齐鲁之地,更是野蛮之乡,君子所畏难之地。 但现在呢? 蜀郡之文治,天下斐然。 而吴越之乡,鱼米之所,齐鲁之地,诗书礼乐兴盛之土,孔子故里所在也。 那么,数百年后,子孙后代再看今日西域漠北之地,若依然是夷狄蛮夷之土,父子同庐之地。 那么,今天在坐的大家,又有何脸面享受子孙香火祭祀? 于是,大部分的年轻将官们,纷纷顿首拜道:“愿从将军!开此西域之土,建此不世之功!” 而剩下的人,自然就被架在了火上。 他们就算再不情愿,也只能跟着拜道:“愿从将军之令,教匈奴夷狄君子之道!” 只是,若是如此,六千汉骑,要在正面列堂堂之阵,以堂堂之师,击破匈奴十万大军,谈何容易呢? 毕竟,就算是十万只猪,躺在那里,汉军一只只砍过去,恐怕也要砍到累死! 何况是十万个人? 其中更有匈奴精锐不下两万之众! 这仗该怎么打? 所有人都看向了作为主帅将主的张越。 正文 第一千一百七十节 疏勒会战(4) 张越看着众人,却没有说作战部署,反而问道:“续将军,我军军粮还可以支撑几日?” “最多只能再支撑三天了……”续相如低头道:“三日后,姑墨等国送来的军粮就将消耗殆尽……” 汉军自出龟兹,一路西行,全军只携带了三日分量的干粮,一路急行,在七天之中,跨越两千里之地,穿越了姑墨、且末、莎车等十余个西域大小国家的国土,直抵此地。 一路上,军需补给,基本全靠当地国家及其贵族、商贾的捐输。 而为了保证速度,通常征粮只征当天军粮,最多将第二天的军粮与草料也准备上。 正是因此,汉军才能完成这不可思议的进军。 自初七日出塞,十四日便抵达疏勒边境。 而代价自然是作战续航能力被削弱到根本无法进行长期作战的地步! “三天吗?”张越想了想,下令道:“请续将军去通知各国,务必要在两日内再给我军送来至少一万石军粮,不拘湩乳、麦稻、牲畜!” “将军去转告各国贵族、商贾:凡能捐输军粮者,皆案太宗‘输粟捐爵’之策而论功,只需捐输军粮一千石或者牛羊一百头,便必得汉之五大夫爵!” 输粟捐爵乃是汉太宗采纳晁错的建议曾实施过的一个政策。 其具体做法就是允许天下商人、地主、贵族、平民,自主运输粮食至长城边塞。 然后,国家根据其输送的粮食数量,给与不同等级的爵位补偿。 如今,张越旧事重提,拿着这个政策出来诱惑西域各国贵族、商贾。 他相信,应该会很有吸引力,至少凑足一万石各类粮食,应该不难! 而一万石粮食,应该够数日作战之需。 这样,再加上原本的存粮,汉军的作战时间可以延长至少十天。 换而言之,张越根本没打算将战争拖过十月。 他要速战速决! 这也是他答应李陵要求的缘故——若是常规作战,匈奴十万大军分散在疏勒、莎车甚至大宛境内。 汉军或许能败李陵,但却很难胜之! 而在冷兵器时代的战争,击败敌人,将其击溃,其实远算不上胜利。 具体可以参考楚汉彭城之战。 高帝输的连裤子都当掉了! 甚至差点把自己小命都撘在里面了,然而,待其脱困,不过数月就又是一条好汉。 原因其实很简单——冷兵器时代的军队,没有什么大规模杀伤性武器。 士兵们的作战意志大部分也都很薄弱,打不过就跑。 通常情况下,一次会战,战胜方的斩首能达到敌军总兵力的一成就已经是辉煌胜利了。 毕竟,不是谁都是白起、霍去病。 不打则已,一打就盯着消灭对方有生力量,寻求大迂回、大包围,天天想着将敌军包饺子。 但大部分人没有那个能力,也缺乏那样的野心。 所以,在事实上,彭城之战,项羽赢是赢了。 但汉军主力,也都跑的差不多了。 高帝刘邦回去重新收拢一下溃兵,哗啦啦就又拉起了一支军队。 而游牧民族就更夸张了。 上次乌孙人被李陵按在药杀水摩擦,昆莫狼狈奔逃,勉强捡回一条命。 但是…… 乌孙人到底损失了多少? 能有一成吗? 对于游牧民族而言,打不过就跑,从来不丢人。 留下性命,保存性命,是他们天生就会的事情。 在事实上,自卫青霍去病后,汉与匈奴大小会战上千次,汉军赢下了其中起码七成的战斗。 然而,以张越所知,所有战斗的斩首数与斩获加起来,也没有超过霍去病的生涯斩首记录,直到张越去岁击破漠北王庭,才堪堪破了霍去病的记录。 如今,情况也是一般。 面对李陵兵团,汉军击破可以,但想要消灭却是异想天开! 送走续相如,张越命人将制作好的疏勒沙盘抬来。然后他站到沙盘前,召集众将,道:“下面,吾与诸公商议作战之事!” 他看着沙盘上显现的战场,拿着一根特制的指挥棒,指向红河上游,李陵约定之地,对众人道:“此战,我有八字,送与诸公……” “只打仆从,不碰匈奴!” 众人听着,都不懂张越的意思。 战场上还能选择打谁不打谁? 张越看着众人,解释道:“公等放心,比起吾等,李陵比谁都要宝爱他的本部精锐!” 对张越来说,汉军是他的同袍,是战友。 而对李陵而言,他的本部精锐,是他争权夺利的工具,是实现他野心的依凭。 他怎么舍得让其本部精锐来与汉军硬碰硬呢? 若是那样的话,他岂会提议什么君子之战,还不擒二毛、不重伤? 那不搞笑吗? 在提议的那一刻起,张越就已经笃定,李陵的本部绝对不会在正面战场上直樱汉军锋芒! 打头阵和送死的,一定是他的仆从军和炮灰们! 除非汉军出现败势,不然,李陵的本部就绝不会动。 张越甚至还猜测,就算是其大军战败,仆从军和炮灰们被打的崩溃,李陵的本部主力也不会出动。 因为,李陵现在手里的那几个本部万骑,就像晚清李鸿章手里的北洋舰队一样。 那不是用来对付汉军的! 而是用来镇压异己,打击政敌的。 李鸿章能保船避战,李陵同样可以保兵避战! 说不定,在战场上,一旦出现颓势,第一个跑的就是李陵的本部! 当然了,也不排除李陵脑子坏掉了,非要和汉军死磕。 但那样的可能性,几乎为零! 张越看着众人,道:“诸公,请务必牢记,此战,从李少卿约战之时,就已非寻常意义上的战争了……” “这不是一场为了争夺地方,消灭敌人的战争,甚至不是一场通常意义上的军事活动!” “无论是对我军,还是对匈奴,都是如此!” “这是一场基于正治,而非军事的战争!” “从一开始,就是如此!”张越指着自己的脑子说道:“所以,公等请放下军人的思维,改以官员、朝臣的思维,考虑此事!” “我军此战的战略,非是杀死多少敌人,更非是缴获多少大纛,而是向天下,向整个世界,向所有人!” “无论他是匈奴人、疏勒人、大宛人、乌孙人,还是康居人、月氏人,展示我大汉王师的煌煌之威,展示我大汉天朝上国的王者之风!” “使天下人,无论他是谁,都知道——这世界,这天下,凡日月所照,星辰所经,皆为天子之土,天子之臣!” “此战便是要确立这个基础事实,并让天下人皆知此事!” “简单的来说,这一战的目的,便是打出一个百年无胡人敢轻汉,不敢弯弓抱怨!” “便是要令全世界皆知,汉最贵,其他次之!” “所以,此乃正治任务,百年大业,千年之基!”张越严肃的问道:“公等可明白了?!” ……………………………… 疏勒城。 汉军使者来的非常快,李陵使者刚刚回来复命不过三个时辰,举着节旄的汉使就带着那位鹰杨将军的答复回来了。 李陵拆开书信,看了一遍,脸色就变得相当尴尬。 因为,他发现,那位鹰杨将军的用词,真的是很不客气! 甚至可以说,将他李少卿的脸皮给撕碎了。 “汉英候、鹰杨将军,凉州刺史,钦命持节使者张子重,顿首再拜李公讳陵足下:幸甚!幸甚!吾闻明公,勇冠三军,智比孙吴,才为世出,故弃燕雀之志,以鸿鹄而高翔,因机变化,于是夺匈奴之权而自用,取孪鞮氏而代之……” 只是这抬头的一段,就看的李陵面红耳赤,心悸胆焦。 因为,这些文字,单独看好像是在吹捧他。 然而实则,所有文字联系在一起,却是赤裸裸的讽刺、嘲讽,从人格、道德、品行的角度,将他李少卿嘲弄的体无完肤。 弃燕雀之志,以鸿鹄而高翔?这不就是在说他叛国投敌的事情? 其后的因机变化……更是直接点名了他的野心。 将他的作为,赤裸裸的挑明了——你别在我面前装X,你就是一个野心勃勃的野心家,一个背主投敌,然后再叛主自立,欺负人家孤儿寡母的小人。 李陵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继续看下去。 “夫以尹稚斜之强,三败于汉,丧师二十万,忧困而亡,以狐鹿姑之明,困亡于漠北,身死而国分,故知霜露所均,不育异类,姬汉之邦,无取杂种!” “今昭昭天命,乃在于汉,天嘉祥瑞,亩产七石,圣王之政,泽被苍生!幸甚明公,犹知君子之道,心念先王之教,明公之邀,某敢不从之?” “必于十月癸未,阴阳交泰之日,率汉骑六千,与公会猎于红河北岸!其时,必如明公之约,申以君子之道,用中国军礼,吾当亲被甲胄,亲持斧钺,致师于万军之前!” 将信读完,李陵长叹一声,心情既轻松又沉重。 良久,他叹道:“吾今日始知,吾之罪孽,竟重于斯!” 书信之中的那一句‘霜露所均,不育异类;姬汉之邦,不取杂种’,让他尤其感慨、心悸、震动! 因为,如今的世界,现在的汉家,就是这样的一个态度。 无论古文、今文,不分儒法,黄老…… 所有人都认定了这个事实。 天下之间,诸夏最贵,其他皆禽兽而已。 易曰:上九,王用出征,无咎。 诗云:夷狄是膺,荆舒是惩! 春秋曰:夷狄无亲而贪,不如伐之,又曰:德以柔中国,刑以威四夷! 左传干脆直接点明:戎,禽兽也,获戎失华,无乃不可乎? 简单的翻译就是:你们这些两条腿走路的禽兽蛮子,莫挨我高贵诸夏贵胄! 思想有多远,麻烦你们滚多远! 若不想滚那就去死! 如果你们既不想滚,又不肯去死,那就是为难我中国君子,只好伐之、刑之、屠之! 而这些,是李陵曾经无比认同,且至今依然根深蒂固于灵魂骨髓的思想。 只不过从前,被他以种种方式遮掩、隐藏了起来。 如今,却被那一句‘霜露所均,不育异类;姬汉之邦,不去杂种’所唤醒。 他颤抖着放下书信,努力的深呼吸,让自己的心绪安定下来。 “夷狄入中国则中国之,中国入夷狄则夷狄之……”他反复的在嘴里和心中念诵着这一句孔子的教训,才终于将心绪安定下来。 李陵紧紧的握住拳头,在心中发誓:“昔泰伯入吴,不失中国祭祀;萁子东亡,仍为诸夏君子……吾之大业若成,百世之后,何愁天下不尊?!” 只要他能继续下去,继续掌握大权,拥有西域,甚至漠北。 那么,今日世人之不解、唾骂与指责,不过是过眼云烟罢了。 未来史书之上,春秋之录,必有颂词! 毕竟,他现在已经是西域匈奴的实际统治者。 早已深知,窃钩者诛窃国者侯的道理。 只要事业做得足够大,那么黑点再多,黑料再多,也不愁没人替他洗白。 甚至,只要分量足够大。 连汉朝君王,也要对他服软,也要拉拢他。 就像匈奴的孪鞮氏,哪怕战败亡国,长安也会封一个安乐侯,以国宾处之。 而一般的匈奴贵族,一旦被俘,除了为奴为婢,就只剩下一条死路。 想着这些,李陵终于从开始的阴霾与抑郁之中走了出来,重新变得自信满满。 他看向左右,下令道:“立刻擂鼓聚将,召集所有西域国君并大宛将官!” 于是,隆隆鼓声在疏勒城城头响起,随之有十余名武士吹响了放置在城头的号角。 呜呜呜呜…… 牛角声震动天地。 疏勒城内外,无数人听到这声音,纷纷侧目。 “摄政王聚将!”西域各国君王闻声,纷纷明了,于是目光闪烁着,互相打量,然后才纷纷向着疏勒城中的王宫而去。 “主人聚将了!”大宛降将们却是兴奋莫名,摩拳擦掌,纷纷聚拢着,排着队兴奋的朝着王宫而去。 对这些人来说,他们现在迫切的想要向他们的主子证明自己的价值。 没办法,倘若他们不能证明自己的价值,那么,主人随时可能让别人来取代他们。 所以,自古以来,二鬼子总比鬼子更凶狠! 正文 第一千一百七十一节 疏勒会战(5) 汉匈约战的消息,立刻就随着汉匈双方军中的各色人等,向着整个世界传播。 早就盯着汉匈战场的乌孙人反应最快。 十七日,乌孙小昆莫泥靡便亲率三百轻骑,抵达汉军大营。 他来的目的,自然是观战。 当然,嘴上,他还是用着‘助战’的借口。 到得汉军大营,他才发现,汉军真的只打算用六千汉骑就直面十万匈奴大军! 虽然,他心里面明白,匈奴的所谓十万大军,水分到底有多大? 但那终究也是十万大军! 哪怕是其中大多数是杂牌、炮灰,却也不是等闲可以料理得了的。 更不提,还有起码两万真匈奴精锐坐镇其中。 哪怕汉军再强,恐怕也难以在匈奴大军面前讨得什么便宜吧? 所以,入了汉军大营,泥靡便去找了他平素交好、结识的‘朋友’们打探虚实。 如续相如、常惠,他都一一登门拜访。 只是,大战当前,续相如等人实在没有精力来与这位乌孙小昆莫虚与委蛇,所以,他能打探到的消息不多。 只是知道,此番大战,汉军上下信心十足。 上至都尉将军,下至军候屯长,都对匈奴人轻蔑的很。 续相如甚至对泥靡夸下海口:“十万北虏,于我鹰扬虎贲之前,不过草鸡瓦狗而已!昆莫且待些时日,便知分晓!” 泥靡想问细节,续相如却又顾左右而言他。 他有心想去请教那位汉朝的鹰杨将军,事到临头却又没了胆量。 只好将这些疑问埋在心中,在汉军大营之中,仔细观察和打量起这支汉军。 经过数日观察,泥靡终于发现了些异常! 这支汉军,与他曾见过的任何一支汉军都不相同! 他们行起坐卧,皆有定法。 仿佛一个模子刻出来一般,站是一个姿势,坐是一个姿势,就连吃饭、洗沐都有定法。 必是排队而入,定时而出。 而且不拘士兵还是军官,皆是如此。 泥靡就亲自看到了那些警戒、站岗的卫兵,如同雕塑一样,矗立在半夜的寒风之中,一动不动,站至天明,直到有接替的士兵来到,机械般的交接岗位,然后排队返回军营休息。 这让他震撼莫名! 乌孙国中的军队,那里有这样的纪律性? 此外,最让泥靡震动的,就是这支汉军的身体素质了! 几乎每一个他见过的汉军,无论是士兵,还是军官,皆是身高体壮,强劲勇武之士。 他们如同铁塔一般的身材,让泥靡精心挑选带来的三百乌孙精骑,相形见绌。 与这些汉军相比,他的乌孙精兵,犹如侏儒一样。 “汉之强,确实有些门道……但若仅凭此,就想击败匈奴十万大军,恐怕是异想天开了……”泥靡在心里想着。 匈奴现在屯于疏勒的那支大军,是如今整个西域地区,最强大的力量。 也是西域匈奴仗之镇压西域三十六国,统治天山南北的依凭。 换而言之,这支大军若是被汉军败于此地。 那么,整个西域的秩序就要重新洗牌。 而乌孙必定成为这乱局的最大获益人。 故此,泥靡才亲自赶来,一则是开拓眼界,想要亲眼见见天下无敌的汉骑的威势,好给将来的执政定下基础,二则是想要尽量促使汉军击败匈奴,为他乌孙火中取粟。 但,目前来看,泥靡深深的怀疑这一战汉军的前景。 ……………………………… 盯着疏勒会战的,自然不止乌孙。 事实上,整个西域都在注视着这一战。 汉骑六千,直面匈奴十万大军。 此战,汉若胜,那么傻子都知道,自己得换主子了。 于是,一时间疏勒以南的丝绸之路,竟然热闹了起来。 趁着匈奴人主力不在,监管不力。 莎车、且末、精绝、焉奢、危须,甚至是车师、蒲类诸国的贵族们,悄悄的凑齐了一支支名为‘纳贡使’的队伍,前往渠犁城。 他们携带着的本国的特产。 譬如危须的美玉、车师的橐他、莎车的葡萄、精绝的鸿鹄等物,皆是他们国中的精品。 这些人来到渠犁城,递上国书,献上贡品,口口声声说是奉国君之命,欲往长安朝贡圣天子,以尽外臣本分。 但实则,王莽知道,这些家伙是来提前踩点的。 什么朝贡长安天子,尽外臣本分? 不过是一个名义罢了,他们真正想见的是他们曾经送去长安,被安置于大鸿胪的质子们! 一旦疏勒会战,汉军胜出,王莽敢保证,这些使者在长安的使命马上就会变成哭求圣天子主持公道,请求王师驱逐匈奴,拨乱反正。 然后自是请求迎立质子归国。 同样,王莽清楚,恐怕这些使者背后之人同样派了人,前去疏勒的匈奴大营表忠心了。 这是墙头草们的天赋技能。 作为西域都护府都护,王莽自是在出发前就已经得到了天子的指示,对于这些人皆是来者不拒,统统送往长安。 局内之人忙着站队、两边下注。 域外之人,同样无比关注这这次大战。 其中,最关心的,莫过于康居人了。 两月前,康居惨败药杀水,派去协助乌孙的骑兵,仅数百得脱,余者尽数化为匈奴刀下亡魂,其尸体被匈奴人用木桩子沿着药杀水一路叉到了康居边境。 此战之后,康居上下惊骇莫名。 其国主药奴闻讯,吓得立刻连夜率部迁徙数百里,直到发现匈奴人没有追杀过来,才长出一口气。 到后来,康居人见到了那些沿着药杀水一路叉到自己家门口的木桩。 他们更是吓得连话都不敢说。 匈奴,在康居人眼中的形象一下子就变得高大起来。 信奉拜火教的底层认为,匈奴乃是他们信仰之中的恶神在人间的眷属,注定将要毁灭世界,令世界重回混沌、虚空。 错非如此,匈奴怎会如此强大?如此野蛮?如此血腥? 而在信仰佛教的高层眼中,匈奴也变成了阿修罗天魔一类的佛敌。 于是,下层们吓得天天向阿胡拉祷告,祈求这位善神派遣救主下世,将他们拯救出来。 而上层的贵族们,则天天在寺庙之中向着佛陀祷告,祈祷着佛陀显灵,保佑他们免遭匈奴的侵害。 至于再去和匈奴人一较高低? 无论是贵族,还是下层的牧民、奴隶们,却是死都不肯了。 开什么玩笑? 匈奴那是佛敌/恶神级别的存在,他们这样的凡人,哪里能是对手? 于是,在康居高层之中,忽然出现了一种声音:匈奴如此强大,我们要不要追随?要不要学习? 其中,尤以康居王的几个儿子,包括其世子阿哈玛最为突出。 阿哈玛主张,派遣使者,向匈奴纳贡,并迎娶匈奴公主回国。 如此,一则花钱消灾,二则能使康居强盛起来。 本来,这个事情差不多已经定下来了。 但,就在此时,汉匈大战的消息,传到康居。 康居人在惊愕之中,忽然发现,世界上竟然有一个国家,竟能压着他们眼里的阿修罗/恶神眷属,摩擦数十年?! 而且,据说这个国家赢得了与匈奴的绝大多数战斗的胜利! 于是,底层的民众沸腾起来。 在他们看来,这不就是他们信仰的善神——全知全能的造物者,一切时空与宇宙的主宰,智慧、光明与秩序的化身——伟大的阿胡拉与那邪恶的恶神,地狱的主宰,一切野蛮与黑暗恐怖的主人安哥拉之间斗争的故事翻版吗? 于是,康居底层百姓,莫名的对远方从未知晓的汉朝起了好感。 但,这种好感廉价的很。 因为,在事实上,拜火教的信众们,对于善神与恶神态度都是一样的。 谁强自然崇拜谁? 拜火教的祭祀们,更是趁着这个机会,大力宣扬善恶二元论,狠狠的借着热点,巩固信仰根基。 而在康居高层,特别是统治集团,情况随着汉匈大战有了变化。 康居王的幼子葛伦等人团结起来,反对阿哈玛的主张。 他们建议要学就向最强的人学习? 而谁最强呢? 当然要看真功夫! 那就是——这次大战,谁赢了,康居就派人去向谁臣服。 祈求最强者的庇护,甚至借其之势,摆脱月氏人的钳制! 葛伦等人的意见,一提出就占了上风。 阿哈玛等人就算再不愿,也只能接受其的意见。 不过,阿哈玛等人哪里肯叫自己的政敌得势呢? 于是,他们又秘密派出使者,前往月氏的薄知城,将此事告知月氏人,希冀于借月氏的刀,来铲除异己。 可惜,月氏人现在哪里还有胆子东来? 自贵山陷落的消息传到沩水后,月氏五部,纷纷开始向西收缩。 类似贵霜这种与大宛隔着葱岭的部族,更是将目光对准了罽宾,他们打算向恒河进军,想要远远逃离匈奴的影响范围。 自然,他们现在的精力也全部都放在了汉匈大战之上。 数不清的月氏人,伪装成商旅,悄悄东来,想在第一时间知晓汉匈大战的结果。 而当他们得知,汉军只得六千的时候。 已经有月氏翕候,将其大纛西移。 惹不起,月氏人躲得起! ………………………… 除了西方的域外之人。 在北方。 漠北的各位单于,自然也都接到了西域匈奴与汉军对峙的情报。 “李陵虽然是个祸害啊!”有着漠北须卜氏、兰氏、呼衍氏支持的安糜单于立于匈河河畔,扬鞭道:“不过,此刻却是不能不帮一把!” “若西域有失,我等便是大匈奴的千古罪人!” “派人去通知屠耆与奢离,告知他们西域之事吧!” “如何决断,那就是他们的事情了!” “大单于,您这样做,会不会放虎归山?”有人不解的问道。 安糜单于笑道:“丁零王留在漠北,已经没有什么用处了!” 过去一年多的混战,各方大打出手,而卫律为了南下与李陵汇合,更是多次出击,但被安糜等方死死按在了余吾水河谷一带,窴颜山、燕然山中。 其力量也在战争中被削去许多。 全盛时期,卫律麾下可能有数万部众,精骑两万多,但现在可能只有一万多骑兵,最多四万部众了。 若是没有西域的战事,安糜自不会让卫律逃脱困境。 但如今,西域大战,汉军磨刀霍霍,那位蚩尤将军更是亲自率军! 当初,其带数千之众,就横扫漠北的威势,安糜可不敢忘记。 安糜很清楚,若西域为汉所有,那么,他们在漠北打生打死的一切就都没有了意义! 没有西域的匈奴,会被汉朝困死、饿死、渴死在这漠北的寒苦之地。 所以,必须抬手援助一下。 当然了,卫律不是他同意就可以离开目前的困境的。 卫律的大军与部众,想要顺利南下,穿越余吾水、匈河,从私渠比鞮海回到西域,还需要屠耆与奢离的放手。 不过,这与他有什么关系呢? 能做到这一步,安糜觉得自己已经是胸襟开阔,有冒顿、老上两位大单于的胸怀了! ………………………… “李陵还是有能力的!”占据着赵信城的屠耆单于道:“可惜,不能为我所用,终是个祸害!” “但如今,却不能不帮他一把……毕竟,我大匈奴本是一体,派人去将此事通知丁零王,若丁零王愿意,本单于准许他率他的万骑离开漠北,回西域去支援坚昆王!” “大单于若安糜与奢离不同意呢?”有人问道。 “那就不管本单于的事情了!”屠耆笑着道:“本单于出于公心,准其南下,已是念及匈奴一体,不愿汉朝蛮子得逞!” “若安糜与奢离这个伪单于不同意,还要刁难丁零王,那么,本单于正好叫所有的引弓之民都知晓,谁才是真正的大匈奴之主!” 现在,漠北乱战,自李陵被逼退后,屠耆已经渐渐的占着上风,压着那占着龙城的奢离。 不过,那奢离见势不妙,就和匈河的安糜眉来眼去,勾结在一起,让他难受的紧。 如今,有了西域为借口,屠耆正好寻机停战,好喘息一波,顺便离间安糜、奢离,打破两者的联盟,同时示好西域。 正文 第一千一百七十二节 疏勒会战(6) 延和三年冬十月二十二(壬午)。 疏勒王国南部,红河北岸,匈奴兵马已经在这里安营扎寨完毕。 大军延绵数十里,数不清的穹庐、大纛与旗帜,在风中飘扬着。 身材粗矮、圆脸粗鄙的匈奴人,金发碧眼白肤的疏勒、莎车、姑墨人,黑发褐目深眼的大宛人,甚至还有皮肤棕黑色,褐目鹰鼻的塞人。 数十个不同民族、王国、人种、肤色的军队,云集于此。 但秩序…… 却是乱哄哄的。 整个军营内外,都是嘈杂不堪,各国之间为了争抢位置,互相矛盾重重。 要不是有匈奴人压着,他们恐怕已经打了起来。 这让李陵见着,心头不由得升起浓郁的阴霾来。 就靠着这些草鸡瓦狗,能挡得住汉军精锐一击吗? 李陵不知道! 但他的军事常识告诉他,兵不在多,而在于精,在于号令统一,如臂指使! 不然,再多的军队,在精锐的敌军面前,也不过是送菜罢了。 譬如,李陵无比熟悉的伊阙之战。 就是典型的大军混乱,指挥无序,为人趁机针对所招致的惨败。 二十五万大军一月尽丧,秦军东出障碍从此不复存在! 唯一让李陵心里舒服的是,瓯脱骑兵们已经用血与生命,将汉军主力的虚实探查清楚了。 此战,真的只有六千汉骑。 最多最多,再加上几千汉军从西域本地征召的民夫、各国墙头草。 但这些都只是土鸡瓦狗罢了。 开战之时,他们除了摇旗呐喊,并不会为汉军带来任何好处。 然而…… 从危须、焉奢、车师等国陆陆续续传来的情报表明。 汉军并非没有后着。 在龟兹,汉军主力骑兵至少一万,已经集结于龟兹境内,磨刀霍霍,随时可能增援。 在渠犁,多个汉军河西精锐野战骑兵的旗帜,已经出现在渠犁境内。 在天山北麓脚下,更是发现了汉军的居延骑兵活动的踪迹。 这对李陵而言,不啻是一柄悬于他头顶的利剑。 是警告,也是威胁! 他完全可以想象的到,若此战他稍有不智之举,那么,整戈待发于龟兹、渠犁、白龙堆之间的汉军精骑立刻就会拔营西征。 他在西域的老巢——危须、焉奢、车师与天山北麓、南麓之下的富饶之地,会在汉军铁蹄之下化作乌有。 而他留守西域的兵马与势力更是会被连根拔起。 一念及此,李陵便有定计。 他唤来自己的心腹亲信王远,对其下令:“左大将,请去转告诸部贵人、骨都侯及大小王:非得我之令,匹马不得出营!” “诺!”王远屈膝领命,然后问道:“主公,您已经下定决心了吗?” 李陵点点头,没有说话。 事实上,在他下战书的那一刻,他就有了保存实力的想法。 而且,不止他一个人这么想。 他的亲信心腹们,以及匈奴各部的贵族们,都是这样想的。 没办法,他们要面对的是那位蚩尤将军! 人的名,树的影! 汉鹰杨将军张子重张蚩尤的大名,在如今的匈奴谁不知晓?谁不忌惮? 两年前那一战,初出茅庐的张蚩尤,只以数千汉军为先锋,先于漠南尽歼丁零王卫律、姑衍王虚衍鞮率领的匈奴精锐。 南下的匈奴万骑,除了丁零王卫律率数百残部得脱外,余者尽数为汉军所诛。 其后,这位彼时不过是个使者的汉军新贵,毅然决然,率数千汉军,领着乌恒各部,北伐王庭。 过弓卢水而济难侯山,封狼居胥山而禅姑衍山。 于是追亡逐北,如入无人之境。 以匈奴之众,在其凶威之下,竟无一合之将。 右贤王奢离被俘,母阏氏奔逃入燕然山。 自余吾水以南,狼居胥山以东,数千之地,尽为汉骑驰骋之所。 尽管彼时匈奴主力远在西域,漠北空虚。 但是,谁也不能否认,那位蚩尤用兵之狠,作战之猛! 也正是那一战,直接导致了今日匈奴的四分五裂。 如今,张蚩尤本人亲帅精锐汉骑,亲临疏勒。 随着其越来越近,有关其的传说,就在匈奴各部之中流传的越发频繁、浓厚。 对其的恐惧、害怕与忌惮,与日俱增。 到得现在,各部之中,甚至出现了光天化日之下,向蚩尤将军与兵主祈祷、祭祀的公开活动。 许多愚昧的部族骑兵,更是纷纷在穹庐之中供奉起那位蚩尤将军的神像来。 祈求祂大发慈悲,祈求祂莫要降罪。 更有甚者,甚至对神像许诺,若得蚩尤大发慈悲,得以幸免,愿每年献祭牛羊牲畜血食…… 这是没有办法,也无法阻止的事情。 匈奴底层愚昧而野蛮,迷信是他们的日常,也是各部贵族得以统治和压榨他们的根基所在。 李陵眼见于此,那里还不知道,若他令这些部族出战,恐怕在战场上,那位蚩尤将军的将旗一出,这些家伙马上就要溃逃一空。 开什么玩笑? 凡人岂能对神明出手? 不怕亵渎、侮辱神明,而遭致神罚? 当然,即使没有这些事情,其实李陵也不打算派出他的本部与任何一个匈奴部族的骑兵的。 他自家事自家明白。 他这个摄政王,能统御西域,弹压内外。 所依凭的,除了威名与先贤惮的遗命外,最重要的就是他手下的骑兵。 而现在,除了屯于私渠比鞮海的那两万骑外,他现在手下的这两万骑,便是他弹压西域,镇压诸国的最大依凭。 每少一个,他在西域的统治难度就要增加一些。 而要啃下六千精锐汉骑,即使不算其他因素,即使汉家主帅犯错,他麾下的那两万骑兵不死伤过半,是休想达到目的的。 李陵可不愿因为小事而破坏大局。 而他的大局是什么? 自是鸠占鹊巢,取孪鞮氏而代之,然后南面而称王,执乾坤而宰社稷。 接着,进则可以与汉议和,得天子之册封,如萁子之于宗周一般,得享国运数百年,而青史有名,退则可以西征蛮荒,立社稷于万里之外。 至不济也能在长安有一个宅子,得汉安乐侯之封。 如今,李陵亲眼见到西域各国的混乱,更加坚定了保兵避战之想。 因为他发现,比起匈奴人,西域诸国对汉军的畏惧与恐惧,更甚几分! 若他派出麾下精锐,与汉军交战,一旦有所挫折,恐怕这些家伙立刻就能倒戈! 即使不倒戈,到时候在乱军之中,他们也难免崩溃。 届时,这些仆从军非但不能成为匈奴的助力,反而会变成累赘。 与其受其拖累,反倒不如在一开始,就留有后手。 以匈奴精锐为督战队,让各国仆从军去消耗汉军的精力与马力。 然后再择机而动。 使自身处于一个进可攻,退可走的有利局面。 至于诸国仆从军? 死道友不死贫道,才是正理! 只是,这疏勒一战,终究还是做过一场。 好在,李陵手里,还是有牌可以打。 现在的情况是,他麾下本部及别部的匈奴骑兵,他不肯出动,也不愿出动。 那是他的本钱,统治西域,弹压各国及内部的依凭。 而西域各国的仆从军们,又畏惧汉军,催促他们上阵或许可以。 但叫他们去死磕汉军,恐怕不现实。 唯有刚刚征服的大宛降军们,军心可用! 这些大宛人,刚刚经历国亡城破的打击。 无论是上层贵族,还是下层的士兵们,都想着在新主人面前好好表现,争取认同,争得一个比较好的位置——毕竟,就算当狗,也是分等级的。 最受宠爱的狗,是有肉吃,甚至能得到主人的宠爱。 而最下等的狗,则只能吃其他狗的残羹。 兼之,大宛人身在匈奴大军之中,见着军容鼎盛,信心满满。 于是,不断的向李陵请战。 李陵自是从善如流,恩威并施,将这些大宛降军哄的士气高涨,恨不得为主人先驱。 而这些大宛降兵,数量足有七千。 而且,在李陵看来,他们列阵而出,还真颇有些汉家材官精锐的味道。 若以其为中坚,用西域各国兵马为辅,依靠着人数的优势,还真有可能在这疏勒境内,红河之畔,狠狠的咬下汉军的一块肉。 想到这里,李陵就忍不住有了些信心。 他看着前方预设的战场,道:“红河之畔,地方三百里之众,地势平坦,一览无遗,无伏兵之可能……” “而汉将之书,又允诺将列堂堂之阵,以堂堂之师,按周礼而动……” “此诚最优之地,决胜之所!” 这也是他敢来此的缘故。 若是其他战场,他还真不敢在这样的情况与军心下,与汉军交锋。 早已经率着军队,丢下疏勒、大宛,在汉军抵达前,遁回天山以南,依托地利,将头缩起来,两耳不闻窗外事。 没办法,汉骑精锐,侵略如火,又在当世名将统帅之下。 他这十万大军,若暴露于疏勒的平原下,汉军只消穿插、调动、侧翼迂回,简简单单的就能将他这十万大军一点一滴的敲碎。 而现在,至少,他还能有优势。 十万大军,再怎么不堪,在数量上也是碾压汉军的量级。 哪怕再不堪,以车轮战轮番上阵,也足可将汉军的马力与精力消耗殆尽,从而将其逼退。 甚至可能占到许多便宜! …………………………………… 然而,李陵的信心与好心情,在这天下午,丧失殆尽。 因为,汉军来了。 午时刚过,远方地平线上,阵阵烟尘,在天际出现。 单单只是看那烟尘,整个匈奴大营,都是寂静无声。 因为…… 他们发现,这些烟尘,是有规律的。 他们是一行一行或者一排排的出现天边,然后消散于天际的。 换而言之,地面行军的敌军,他们在行军之时,也是保持着完整的队列与阵型的! 匈奴人是与汉军打了无数年交道的老手,只看这烟尘他们就知道,来的必定是汉军北军六校尉一级别的绝对精锐! 而北军六校尉,是所有匈奴人的梦魇。 这六校尉,任何一个校尉部的兵力,都不过两千,至多三千。 有的,如羽林、虎贲、期门这样的天子禁卫,甚至可能只有一千五百骑。 但是…… 这些汉骑,甲具精良,训练有素,战术高超,配合默契。 一千骑足抵寻常汉骑三千! 其中披甲的玄甲骑兵,更是锐不可当,坚不可摧。 从他们出现在汉匈战场开始,他们就是汉军主帅手中的利刃,而且,攻无不克战无不胜。 面对这样的精锐,匈奴人唯一能做的就是避其锋芒! “此乃汉军精锐,绝不可力敌!”就连西域诸国的仆从军们,也是看的心惊胆战。 尤其是那些曾经参与过汉匈大战的贵族,更是心里发毛,只觉如堕冰窟。 他们很清楚,这等汉军精锐,已经不是靠数量可以取胜的对象了。 他们披坚执锐,他们勇猛无比,他们就是传说之中的催命恶鬼。 任何敢在这样的汉骑面前拦路的西域军队,只有一个下场——被撕碎! 而当这支汉骑出现在人们视线中时,所有人,包括曾经兴奋莫名,不断请战的大宛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他们列着完整的队形,排着整齐的队列,缓缓的从远方的视线尽头出现。 胯下的战马,高大神俊,骑在马上的骑士,魁梧而强壮。 但这都不是重点,重点是——六千精骑,整齐划一,几乎所有的骑士与他的战马,都保持着同一个节奏,他们在行进中,都如机械一样,沉默、准确、整齐。 整个世界,除了马蹄声外,半点杂音也无。 嗒嗒嗒! 嗒嗒嗒! 清脆的马蹄铁,践踏着地面的草皮,其声如雷。 当他们行至距离匈奴大营约三十里左右时,随着一声鼓响,整支大军就像雕塑一样立时停了下来。 然后,这六千汉骑,当着匈奴人和西域无数君王、牧民的面,翻身下马。 同时,在他们身后,数百辆武刚车被人驱使着上前。 然后,尾随于这些汉骑之后的西域仆从们一拥而上,将武刚车上运载的物资搬下来。 一顶顶帐篷,随之搭建起来。 汉军随之开始当着匈奴人的面,生活做饭。 就仿佛匈奴十万大军并不存在一般! 李陵看着,握紧了手中的拳头。 这世上再没有比眼前的事情,更具轻蔑,更具挑衅的事情了。 但…… 他深深的看了一眼南方的汉军大营深处,那面高高飘扬的鹰扬战旗。 他知道,决不能冲动。 冲动,就会入套。 若他先坏了规矩,眼前六千汉骑随时可以丢下那几千仆从。 然后,他与他的大军,就要面对六千精骑无时无刻的袭扰。 想到这里,李陵立刻下令:“传我将令,各部与各国兵马,皆不可轻举妄动,不然军法从事!” 事实上,他这道命令,完全是画蛇添足。 因为…… 根本没有人有那个胆量,敢上前一步。 不止是汉军出现的威慑与阵容,深深的震撼了所有人。 更因为,在三十余里外,飘扬于空中的鹰扬战旗。 汉鹰杨将军张蚩尤! 只是看到那面战旗,匈奴人也好,西域人也罢,都只觉得口干舌燥,心绪难宁! 那里还有胆子敢挑衅? 于是,匈奴十万大军,在六千汉骑面前,竟无一人敢出战。 他们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汉军当着他们的面,扎起营帐,生火做饭。 直到夜幕降临之时,都是如此。 这却是让张越也松了一口气。 匈奴无胆至此,让他的许多准备与提防都做了无用功。 但这正中张越下怀! “匈奴无胆,明日一战,我军必胜!” 小孩子都知道,三军可以无帅,匹夫不可夺志! 人无志则亡,三军无胆则败。 这是自古以来颠破不变的真理! 正文 第一千一百七十三节 疏勒会战(7) 第二日,就是约定之日,十月癸未(二十三)。 破晓时分,整个汉军营垒,静悄悄的。 只有偶尔列队而过的哨兵以及远方影影绰绰的火光在摇曳。 但在中军大营,却又是另外一副景象。 来自疏勒、莎车、且末、精绝、小宛、危须等西域十余国的三十余位贵族的使者,纷至沓来。 他们都是趁着夜色,趁着匈奴人警备的空隙,偷偷的潜行而来,被汉军放置在大营四周的斥候与哨兵发现并带回来的。 他们就是官渡之战的许攸,来向张越报信,并通报匈奴虚实的。 只是,人数有些多。 从这也能看出,如今李陵统治下的西域各国与他的统治集团的离心离德已经到了何等地步了? 若是从前,无论是且鞮侯时代,还是狐鹿姑、先贤惮时代。 都断不会出现这样大规模的通风报信与倒戈群体。 更不可能有匈奴统治核心的危须、莎车这样的王国贵族倒戈。 这也是匈奴国际影响力与威慑力,与日俱减的标志! 曾经的匈奴,跺一跺脚,便能止西域小儿夜啼,咳嗦一声就能吓得一国上下寝食难安。 单于令下,各国没有不敢遵循的,更没有敢阳奉阴违的。 但现在,匈奴这个房子,已经满是破洞与缺口。 春江水暖鸭先知,西域各国的贵族们,已经做好了跳船的准备。 只是,汉室却还没有接收与控制西域的能力。 准确的说是,张越认为,还没有那个能力。 缺人! 不止是缺官吏,更缺移民! 尤其是后者,最是关键! 一个地方,没有官吏,可以培养,但没有百姓,却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所以,张越只能等。 一方面,等待河西开发深入下一阶段,从内郡吸引来大批移民;另一方面则是寄希望于不断转化西域百姓,使他们成为汉家臣民——就像现在他在龟兹、尉黎、楼兰所做的那样。 诗书为剑,礼乐为刀,移风易俗,破山伐庙。 所以,对于这些来报信的各国使者,张越都是以礼相待,并作出种种承诺。 但更进一步的要求与条件就没有了。 表现的他与汉室,好像对西域一点兴趣都没有。 唯一的目标,只有匈奴。 这让各国使者见了都是既高兴又担忧。 高兴的自然是这上国天朝,真真是胸襟宽广,真真的仁德为本啊! 担忧的却是,这汉朝若对西域没有兴趣,那么,将来匈奴败亡,岂不是乌孙入主? 那不是前门驱狼,后门进虎吗? 乌孙人可是比匈奴人还要贪婪、残暴的族群! 所以,这些人内心真是忐忑不安。 张越送走各国使者,已是黎明时分。 远方的天际,已经泛出鱼肚白。 看着使者们消失在浓雾之中的背影,他翘嘴笑了一下。 大战之前,内部异心者如此之多。 李陵此番十之八九要翻车。 当然了…… 张越笑着道:“或许这些人中就有李少卿的人……” 这么多人跑出来,若李陵不知道,那也太废柴了吧? 所以,真相只有一个——这些人里混了李陵的人。 只有这样才解释的通,为何匈奴大营像筛子一样! ………………………… 天明时分,李陵登上了红河河畔的一座小山丘。 这里是这河畔唯一的山陵。 很矮很矮的一座山,大抵不过十丈高,而且山坡相当平缓,几乎和平地没有区别。 “张子重果然是那样说的吗?”李陵看着自己身前的人影问道。 “回禀大王,确实如此!”那人跪伏在李陵面前顿首拜道。 “那就好……”李陵挥手道:“你下去吧!” “遵命!”这人于是爬着滚下山坡,李陵却是转过身去,看着身后的众人,道:“看来,汉朝还是需要我们这把刀的!” “告诉各部,今日之战,匹马不许出大营,随我号令行事!” “大王,真的不努力一下吗?”有人问道:“十万大军,便是磨也该把汉家的精力磨光!” “待汉骑疲惫,我军冲杀而出,或许能一战而建其功!” 李陵听着,讥笑起来:“十万大军?” 他扬起马鞭,指向那影影绰绰的军营:“若真有十万大军,那张子重岂敢至此?” “眼前这诸国联军,那里还是贵山城下的联军?” 在贵山城下时,西域联军虽然号令不一,难以协调,但到底士气高昂,众志成城。 所以,大宛人的反抗与挣扎,乌孙与康居的突袭,最终都化为泡影。 那时候的联军,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但现在呢? 西域各国的军队,已经在大宛境内,捞足了好处。 大宛王国数百年积蓄的财富、人口,不知道有多少落入了这些人手里。 如今的联军上下,早就已经没有攻伐大宛时的志气了。 现在,又面对着威名赫赫的大汉铁骑,各国上下,甚至包括匈奴各部,现在的心思早就已经放到了怎么将抢掠而来的财富与女人带回去上。 何况,对面之人,乃是凶焰滔天的张蚩尤! 志气既泄,战心随之而去。 “你们信不信?”李陵冷笑着:“若我军上了战场,必为这些人所累!” 现在在李陵的眼里,剩下的那些西域联军,已经成为了累赘。 他们的存在,成为了他的大军最大的敌人与障碍。 作为积年老将,饱尝了挫折、胜利的人。 李陵明白,他若想在这里与汉军强行决战。 那么,结局一定会非常凄惨! 各国的仆从军,会变成汉军可以利用的工具。 而且,他可以想象得到,汉军会采取的战法。 无非是驱逐这些仆从军,将他们像牛羊一样驱赶、放牧。 到时候一旦出现溃败,乱军之中,没有弹压的精锐,十万大军会当场溃散。 伊阙之战、马陵之战的故事立刻重演。 所以,李陵对联军里的仆从军们,早已经不抱希望了。 特别是在经历了今夜的事情后,他那里还敢寄希望于这些渣渣? 若是那样,到时候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既是如此,大王,您又何必开战?”有人不解的问道:“我军龟缩大宛,待天时一至,汉军自退,不就重围立解了?” “愚蠢!”李陵瞪了他一眼:“若是那样,汉军恐怕不需一兵一卒,我军立溃!” “汉占疏勒,我军十万之众就会被封锁在大宛整整数月!” “若这十万之众皆为匈奴也就罢了,但……尔等都知道,匈奴之兵不过两万,余者大都尽为各国兵马……” “届时……”李陵摇了摇头,剩下的事情他已经不需要说了。 十万大军为数千汉军阻隔于大宛。 到那时候,军心士气也好,各国君主也罢,恐怕都会看出匈奴的虚弱。 十万之众都不敢面对数千汉军? 那些家伙只会认定,匈奴人胆怯,汉军强悍。 从此之后,匈奴在西域的统治将分崩离析。 再也没有人会畏惧匈奴,再也没有人会害怕匈奴。 大不了,城头竖起汉家旗,李陵也好,匈奴也罢,难道还敢挥师攻打? 所以,此战必打! 哪怕明知道会输,也一定要打! 一则,消耗联军的力量,借汉军之手,将匈奴未来统治的障碍——这些经历过大宛战争磨砺的西域军队消耗一些。 同时,汉军杀的西域人越多,汉人与西域诸国的隔阂与仇恨也就越大。 而仇恨也是力量。 二则,此战未必会输。 只要匈奴不下场,那么一切就还有的商量! 只是,看着自己身边的那些蠢笨的匈奴贵族们,李陵摇了摇头,只好耐着性子向他们解释:“尔等也无须沮丧,此战,我等未必会输……只要我军不动,两万精锐弹压,以为督战队、底蕴,那么数万联军,轮番上阵,消耗汉人精力与马力,只要运作得好,或许可以不胜而胜!” 说到这里,李陵神秘的道:“前时,我命左大将率坚昆万骑远遁姑墨等地,散为瓯脱侦查,如今已有成效——瓯脱骑兵已经查知,汉军六千,皆一人双马,仅以数百武刚车载之甲械干粮帐篷之物,其他军粮皆就地取食,以我估算,汉军目前至多有十日之粮草储备!” “只要那张子重不疯,那么汉军在疏勒境内最多只会持续三日作战!” “三日不胜,汉兵必撤!” 这是军事常识! 没有军粮的军队,再是精锐,也不过待宰之羔羊! 更何况,军粮储备都如此少。 那么汉军的其他军械储备呢? 其作战关键的骑弩弩箭,每人带了多少? 作为前汉军大将,李陵很清楚,在这样的急行军的军队中,一个士兵最多只会携带三十枝弩箭,两具骑弩。 再多,就会超出负荷。 就像浚稽山中,他的部队一般。 箭矢已尽,军粮以没,士兵们只能摘野果,饮溪水,砍伐树木,拆卸战车为武器。 但野果、溪水,只能果腹而不能提供体力。 树木、战车做出的武器,连伤敌都很勉强。 于是,五千勇士,尽管杀伤了数倍于己的匈奴人。 但最终,还是难免全军覆没。 现在,对面的汉骑,若打到那个地步,又能有多少作为呢? 所以,在得到了王远的情报后,李陵就明白了,对面的汉骑就和长勺之战的齐军一般。 一鼓作气,必定势如猛虎。 再而衰,其势无继。 三而竭,强弩之末不能穿鲁缟! 所以,关键是挡住他们的第一波攻击,那势不可挡,势在必得的攻势! 然后,优势就会到他这边。 主动权与选择权,也将归他所有。 那时候,汉军想撤,还得问问他的意见。 而他,也就可以趁机获得一个与汉谈判的机会。 不论是纳贡称臣、遣子入质,甚至割地赔款,都可以让他和他的势力,获得一个珍贵的喘息机会! 一个,从容的将目前还留在私渠比鞮海、匈河一带的两万多骑兵撤回天山北麓,撤入西域的机会。 一个将战略重心,偏转向西的机会! 经过大宛之战,李陵算是看明白了。 漠北的单于之战,既无聊又无用。 就算打赢了,登上了单于之位,一统匈奴,又有什么意义? 数万精锐,无数资源,全部被浪费在漠北那块又穷又冷,还没有什么产出的荒凉之地。 而匈奴的对手与敌人,汉军却是磨刀霍霍,以逸待劳。 与其在漠北空耗精力、浪费资源。 不如抽身向西。 那里有富饶的草原,有繁华的城市,有灿烂的文明。 数百万、上千万的人口。 数不清的黄金,流着蜂蜜与奶酪的土地。 旁的不说,一个大宛,就有数十万的人口,算是奴婢和塞人,足足百万之众。 田野庄园,阡陌连野,粮仓里稻米与粟麦,陈成相积。草场牧场,牲畜成群。 数十万奴隶,日以继夜的耕作、劳作。 葡萄酒,堆满了地窖。 湩乳与皮毛,不计其数。 于是,大宛人建立了宏大的城市,修建了辉煌的神殿。 他们将黄金与珠玉,美酒和香料,奉献给神明。 他们的贵族,甚至用白银为餐具,以宝石为点缀。 仅仅是一个大宛的收获,就抵得上过去匈奴在西域十数年的征缴。 而大宛,仅仅只是一个缩影。 李陵现在已经从那位他的月氏‘贵宾’口中得知了西方的详情。 在月氏五部,人们用黄金粉饰信仰的佛陀雕像,将昂贵的香料与香油,作为表明虔诚的道具。 数十万,数百万的人民,如牛羊一般勤恳的劳作,只愿有生之年能去朝拜一次佛陀。 所以,月氏人能以小族而临大国。 以五部而治万里之疆! 在月氏之西,还有数百邦国。 这些邦国,比月氏还孱弱,三百骑灭国,五百骑称王,在那里不是梦想而是现实。 李陵曾经听他的忘年之交太史令司马迁说过一句话——天予弗取,必受其咎! 现在,上苍将如此之大的世界,向他敞开大门。 他若再拘泥于这漠北、西域的小小一隅,岂非是长剑空利,孤芳自赏? 故而,对李陵而言,现在这西域也好,漠北也罢。 得失都已经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的存在,他统治的延续。 无论怎样,不管如何,他都已经下定决心! 正文 第一千一百七十四节 疏勒会战(8) 天亮了,但太阳却被厚厚的乌云所遮蔽。 北风呜咽着从红河平原上吹过。 张越握着手中的陌刀,站立在一辆武刚车上,眺望着远方的匈奴大营。 十万大军是一个什么概念? 从前张越还没有体会,但现在却确确实实的看到了。 远方,数十里外,匈奴的军队近乎无穷无尽一样,占据了整个视野。 密密麻麻,就像曾经看过的电影里的虫族一样,若是胆小一点的人,恐怕看到这个场面,心里面就已经发毛了。 与对面的匈奴军队相比,张越身后的汉军阵列就单薄的好似一片枯叶一般。 六千汉骑,分作四个阵列。 黑色的龙旗,在北风中飘扬。 战士们牵着战马,集体列队,静静的看着他们前方的主帅,驱车向前。 只有数十骑,跟在张越身后。 而在张越的正对面,上千名匈奴骑兵,簇拥着一辆战车,缓缓前行而来。 若只是从表面上看,似乎汉军已经处于绝对劣势! 但实际上,无论是张越,还是他身后的汉骑。 人人都是昂首挺胸,趾高气昂,不可一世。 反而是他对面的匈奴人。 无论是战车上的人,还是战车后的骑兵,都在瑟瑟发抖,战战兢兢。 许多人甚至连手脚都有些慌乱,精神更是面临崩溃。 “我们就要见到蚩尤了吗?”紧张中,有贵族轻声呢喃:“他是不是真的和传说中一样,额生神目,有三头六臂??” 没有人回答他的疑问。 但紧张与不安,却在所有人心里泛滥。 没办法,漠北之战,才过去一年多。 那位汉朝的鹰杨将军在战场上的英姿与无敌,依然篆刻在每一个参战的匈奴人的心底,又在口口相传中,被人夸大、放大、神化、妖魔化。 时至如今,已经没有匈奴人敢直面那位传说中的人物。 纵然,他们的人数远超对手! 但…… 这恰恰证明了他们的心虚! 哪怕是李陵,此刻也感觉手心有些冒汗。 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 万一那张子重不讲信用,趁着致师的机会,搞一把斩首战术,那他岂不是亏大了? 所以,他不得不带上数十倍于对方的骑兵出阵。 然而事到临头,李陵才发觉,其实他的做法纯粹是画蛇添足了。 因为,李陵已经看到了那位闻名已久的南陵新贵,当世蚩尤! 只是一眼,李陵便已经说不出话来。 那人站立在战车之上,宛如神明一般! 其浑身上下,都裹着一种前所未见的甲胄。 那绝对是重甲! 重量起码数百斤! 然而那人却仿佛没有任何感觉一般,只有一柄长到夸张的恐怖长刀,被其握持在手中。 那柄长刀是那么的巨大! 仅仅是刀柄,恐怕就有一人高了! 而刀刃长达三尺,寒光凌厉,北风呜咽着吹来。 让李陵几乎以为自己所见的乃是一头从九泉爬出来的恶鬼,是黄泉河曲之中收割生命的魔头! 这让李陵呼吸都有些迟滞。 而在他身后,一千匈奴骑兵。 皆是李陵身边的亲卫,追随他从漠北杀到西域,又从西域杀回漠北,最终来到此地的心腹。 但,现在这些身经百战,曾经残暴冷血疯狂的骑兵,却只觉得双腿战栗,寒毛倒立,甚至有想法拔腿逃跑的冲动。 “据说,汉朝的蚩尤将军,曾经一人一刀,斩碎了数百之敌……” “听说,呼揭王的数千骑兵,就是被蚩尤将军单骑所灭……” “传说,漠北的屠奢萨满曾对人言:蚩尤将军乃是汉朝兵主之子,生来就是要毁灭世界,鞭笞所有的魔头……” 许多人都在心底回忆起了种种传说。 那是从漠北传来的。 于是,竟有人相信,若那位战车上的蚩尤愿意,他一人一刀,就可以将现在在他面前的所有人斩尽杀绝! ………………………… 张越却是没有想太多。 他站在战车上,看着缓缓而来的匈奴骑兵以及那位和他一般站在战车上的男子。 一个他早就想见见的人——李陵! 同时,在心中,张越已经在回忆着已经背好的腹稿。 致师,是一个古老的仪式! 古老到在今天,已经只留下了点点印记于史书之上。 但在曾经的诸夏战场,致师是必不可少的环节。 是君子之战的标志。 逸周书说:周车三百五十乘,陈于牧野,帝辛从,武王使尚父与伯夫致师! 左传有记:楚子又使求成于晋,晋人许之,盟有日矣。楚许伯御乐伯,摄叔为右,以致晋师。 基本上大抵和三国演义里的单挑类似。 但又不同。 致师,需要展示武力,但更多的是列举敌军的不道无义之举,彰显我方王者之风。 讲真,要不是李陵提议,张越才懒得玩这种过家家一样的游戏呢! 也正是因为李陵提议,且李陵的行动与政策,符合张越与汉室的利益。 所以,他才欣然从之。 就像张越与他的部将们所言一般,今日之战,军事含义远不如正治含义。 胜败姑且放一边。 促成李陵与西域匈奴,持续进行汉化改革。 为诗书礼乐进入西域扫清障碍,扫平道路,才是关键! 很快,汉匈双方出列的兵马,就靠近到不足百步的距离。 于是,双方都极有默契的停了下来。 张越抬眼看去,就看到了李陵。 然后他嘴角溢出一丝笑容:“李少卿虽然叛汉,但终究还是不敢背弃天下!” 今日的李陵,穿着一身正统的汉家士人服。 博冠羽带,长袖宽袍,看上去仿佛一位长安儒雅随和之士。 但他的脸,却已被风沙与日晒所侵蚀,看上去有些黑黝黝的,好在他留着浓密的髯须,这使得他看着还不算碍眼。 这时,前方的李陵已驱车前出三步,然后面朝张越,拱手拜道:“匈奴摄政王陵,见过汉鹰杨将军张公足下!” 张越微微颔首,回礼一揖:“少卿足下,久闻大名,今日相见,却是有些遗憾!” 然后,张越抡起手中陌刀,道:“足下出生名门,老子李耳之后,乃祖李公讳广,天下名将,忠义闻名,乃父当户英雄一世,为何却背弃祖宗教训,不顾华夷,屈身夷狄之中,为匈奴鹰犬爪牙?” “不如就地请降,献土天子,如此,父祖清名可保,而子孙富贵可期,足下更可名垂青史,为后世所念!” 正文 第一千一百七十五节 疏勒会战(9) “将军此言差矣!”李陵自是不肯在嘴上输阵,高声道:“我闻将军,所治《春秋》,必知君视臣为草芥,臣视君为仇寇,故杜伯冤死,索命宣王,伍员受屈,乃奔于吴,今汉主为人刚愎自用,好大喜功,不悯下臣,所谓独夫民贼,不外如是!书云:时日曷丧,予及汝皆亡!将军劝吾降?降独夫?吾誓死不从!何也?盖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 “而吾奔匈奴以来,潜心改革,移风易俗,及为摄政王,乃引诗书为本,以礼仪为纲,更化夷狄于荒服之外,百世之后,青史论功,吾与将军孰重?” 张越听着,沉默半响。 他不得不承认,李陵黑的很到位。 当今天子,确实是一位刚愎自用,好大喜功之主。 而李陵现在在西域的作为,若是持续下去,并且取得成果,那么百世之后,史书之中,他还真的能成为英雄,成为被人敬仰和膜拜的人物! 甚至,完全有资格为其单独列一世家。 就像史记之中的《吴泰伯世家》《越王勾践世家》一样。 可惜…… 在如今的这个时间点,他就算吹破天去,也是无用! 因历史不仅仅是胜利者书写的。 更因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 既然是当代史,那就要讲正治,讲正确。 当前的汉家正治,什么最正确? 自然是天子永远正确,错的必然是他人,假如天子有错,那么一定是这个世界错了。 更何况,李陵其实在偷换概念! 所以,沉吟片刻,张越道:“少卿足下所言,何其缪也!” “《春秋》之义,君视臣如手足,臣报君如国士!”他说着就向长安方向拱手:“当年,足下为汉臣,世代食汉俸禄,而天子于足下更是有知遇之恩,简拔之义!错非天子,足下安能年十六为郎,年十八为侍中,年二十而率八百骑深入匈河,从此名扬天下?” 这是事实! 李陵听着,也是忍不住低下头去。 因为他明白,张越说得对! 没有那位皇帝的赏识,他什么事情,什么成就都做不出来。 他不像泰伯,自弃天下而奔夷狄,更不是伍子胥,未曾受楚王之恩。 他李陵李少卿在事实上就是那位皇帝亲手提拔、亲自培养的。 没有那位的提拔与赏识,他李陵可能至今都还只能在成纪老家种田。 就听着那位鹰杨将军责问:“陛下待足下如手足,解衣衣之,推食食之,而足下国士之报何在?足下副将韩公延年,奋臂血战,以死报国,而足下所报便是于韩公延年捐躯之所,屈膝请降吗?” 李陵闻言,神色一黯,忍不住握紧拳头。 韩延年,是他的梦魇,也是他的痛脚! 自降匈奴以来,他最害怕的就是做梦梦见那位故人旧友,怕他的冤魂来质问自己:吾已践诺,君何时履约?黄泉之下,杜伯所居,九曲之尽头,吾在此待君履约日久矣! “至于天下人?”张越毫不客气的继续打击着李陵:“足下可能代表天下人?” “天下人需要足下来代表吗?谁给足下授权?谁给足下约书了?” “况今天下,海晏河清,神州之土,祥瑞频出,自河至海,自山至南,及塞北荒服之远,夷狄蛮戎之地,万国来朝,天下归心,皆被天子之德而慕中国之风也!纵三王在世,亦自惭形愧,既五帝并起,也只能北面称臣!” 李陵听完,终不能说话。 因为对面的那位鹰杨将军所言,虽然也是在偷换概念。 但大势确实如此! 如今汉家之盛,确实如此! 当然,他也可以强词夺理,继续诡辩下去。 但那没有意义,更可能会留下隐患。 毕竟,他不想与汉军死磕,更想给自己和他的子孙留一条后路。 所以不能把事情做绝,更不能当众披露那些他知道的宫廷丑事,朝堂龌龊。 于是,他半真半假的愠怒起来,挥袖道:“将军无多言矣!今既两军列阵,终归还是要靠刀剑说话!” 他拱手道:“吾有猛士,愿请将军观之!” 于是他转过头去,吩咐了一声。 然后,匈奴骑兵方阵让出一条道路。 一位拖着一柄巨大的流星锤,身高一丈有余的巨人,穿戴着厚厚的甲衣,戴着一顶青铜胄,满脸狰狞的看向了汉军。 他高高举起手中的青铜流星锤,大声嘶吼起来。 在他的嘶吼声中,匈奴人纷纷举起手里的兵器,为其助威。 张越看着,微微一笑:“少卿在何处寻来的?” 这个巨人的身高,哪怕在后世,也足以打nba了,张越粗粗估算了一下,他应该至少有两米三,体重起码一百五十公斤以上,肌肉发达,腿脚粗壮。 这让张越想起了历史上,王莽新朝发现的一个巨人。 貌似也与此人差不多。 王莽获之,视若珍宝。 然后,被大魔导师秀哥儿一发陨石砸死在了昆阳城外。 李陵却是得意洋洋的介绍道:“此,吾于大宛所得之异人也,其乃塞人与大宛混血,生来异常,有神力,可谓天下无双!” “愿请将军品鉴!” 这个巨人可是李陵费了好大力气才俘虏的。 单单是为了活捉他,就死了好几十个匈奴精锐。 为了降服他,更是花费了无数时间和精力。 目的就是为了能在像今天这样的场合,有一张王牌! 而那巨人,听着主人的夸赞,骄傲的疯狂挥舞起手里的流星锤,引得匈奴阵中无数人欢呼尖叫。 西域诸国的君王们,更是目瞪口呆的看着,心里面疯狂的疑问起来:“张蚩尤能是此等神人对手吗?” 没办法,当今世界,这等高大的巨人,本就极为稀少、罕见。 特别是西域漠北,身高七尺就已经算是豪杰了,七尺三寸的汉军士兵,在他们眼中都算是巨人。 何况这种身高接近一丈,体型比奥尼尔还粗壮的巨人? 张越却只是微笑的看着那个体型壮硕无比的巨人。 如此体型,如此身高。 杀之太可惜了! 正好,他还缺一个足够显目与足够吸引人眼球的保镖。 于是,他对左右道:“且为我温酒!” 然后便跳下战车,将手里的陌刀丢到地上。 所谓致师,除了嘴炮,最重要的就是冒险。 就像鲁襄公二十四年,晋楚战于棘泽,晋侯命张骼、辅跞致楚师,这两位在致师之时‘二子在幄,坐射犬于外,既食而后食之。使御广车而行,己皆乘乘车。将及楚师,而后从之乘,皆踞转而鼓琴。近,不告而驰之。皆取胄于櫜而胄,入垒,皆下,搏人以投,收禽挟囚……’简直就是关公温酒斩华雄的故事原版。 装X至极致,视楚军于无人,效果也是好到爆,楚康王的军队,被这两位的大胆冒险成功之举搞得士气低落,不战而溃。 而现在,张越准备做比前辈们更冒险、更大胆,同时也更有视觉冲击的事情。 只见他跳车之后,一脚蹬后,整个人像风一样的冲了出去。 速度之快,在启动瞬间就已经堪比博尔特的百米速度。 没办法,他的身体素质,又增强了! 比漠北之战时,还强了一倍有余! 假如,漠北之战的时候,他的身体素质,还可以用人类来形容。 那么现在,他就是科幻小说里经过基因改造后的超级战士! 体能、耐力、爆发力都已经几乎达到了人类这个物种所能达到的极限! 而人类的肉体极限有多强? 远古之时,先民中的英雄,单人就可伏虎猎象,而他们的对手,不是今天的华南虎、亚洲象。 而是已经灭绝的洞狮、剑齿虎、猛犸象! 哪怕是后世,已经被富裕安逸生活所磨平了爪牙的人类,在遇到危险时,爆发出来的力量,也常常叫人瞠目结舌。 譬如,有新闻报道,自然灾害中,有父母为了保护儿女,用身体撑起了数千斤重的杂物,至死依然不改身体姿势。 在战场上,更是出现过,某国游击队里的神射手,单人迟滞敌军数百人的壮举。 而对这些人来说,这些状态是超常发挥,几乎不可再现的奇迹。 而对张越来说,只要他想,随时可以爆发出来。 于是,在匈奴人与汉军的惊愕中,他如猛虎一般扑向了那还在耍帅炫耀的巨人,速度快到根本没有人能反应过来。 百步的距离,对他而言,只需十秒! 这还是在穿着重重的板甲的情况下!否则,可能八九秒就可以靠近! 而十秒是多久呢? 答案是刹那! 特别是他的猎物,还是一个身高接近一丈,体重超过一百五十斤的巨人。 这样的巨人,体型太大,反应太慢。 他的大脑甚至还未来得及想好是迎战还是避退,张越就已经靠近到了他的身前。 这时候,李陵急促的告警声才响起来:“小心!” 可惜,已然来不及了。 话音刚落,张越就已经挥出了拳头。 第一拳,打了这巨人的腹部,强大的力量立刻打的这巨人痛苦的弯下腰来,剧痛瞬间从腹部传遍全身。 接着,张越抓住他弯腰的机会,左手为刀,打在了他的脖子上。 这一刀,重重的作用于这巨人的脊椎神经,瞬间就让他瘫痪,巨大的身体如同朽木一样轰然倒塌。 而这一切,不过一秒。 所有目睹这一切的人都是瞪大了眼睛。 匈奴方,瑟瑟发抖。 李陵更是恐惧的下意识的驱使战车后撤。 而他身后的匈奴骑兵,则同样的做出了下意识的反应——抽身后撤。 这一撤,立刻就让整个骑兵阵列混乱起来。 一时间,人仰马翻。 而在远方,匈奴的阵列中,西域各国的君王们,倒吸了一口凉气:“蚩尤之威,竟至于斯!” 与之相反,汉军之中,士兵已经在欢呼雀跃。 “彩!彩!彩!唯我鹰扬!”无数人振臂欢呼。 张越却是低头看了一眼,已经瘫痪在地,失去了意识的巨人,又抬眼看了看在混乱之中,隐入骑兵阵列之中,正在后撤的那辆战车。 李陵的胆怯,早在他意料之中。 事实上,李陵的人格就是这样。 自大、骄傲、自尊,却又自卑、惜命、胆小。 他是理智的,理智会让他做出无数让他日后悔恨的事情。 但同样也会帮他生存下来。 所以,李陵永远不会像李敢那般快意情仇,也永远不会像霍去病那样敢于冒险。 他永远只会选那条看似没有风险的道路。 就如他在浚稽山中,选择了向龙城撤退,然后又犹犹豫豫,打算从受降城回国。 而不是采纳韩延年的建议,直接丢弃辎重,打通前往光禄塞的道路。 如是那样,当年的浚稽山一战,结局如何或许难讲,但有一点可以肯定——突围而出的汉军士卒,必然不止那可怜的数百人。 为了更好的刺激李陵,也为了给今日的战斗赢得更多机会。 张越做出了一更加大胆的举动! 他直起身子,取下背后背着的长弓,搭弓射箭! 在匈奴人慌乱的注视下。 他快如闪电,连发三箭! 砰!砰!砰! 第一箭射中了李陵战车车厢。 第二箭如影随形,命中了第一个地方。 然后是第三箭,依然在同一条辐条上。 三箭彼此相距不足一寸。 李陵见了,亡魂皆冒,哪里还敢停留,连忙催促战车,急速逃离。 在他左右,那一千匈奴骑兵,更是吓得连回头都不敢,紧紧簇拥着李陵,奔向本方。 张越这时才放下手中的弓,单手提起脚下的那个巨人,像拖拽猎物一样,不徐不疾,走回本方的阵列,那不过数十骑所列之地。 这一段距离,他走的极慢。 仿佛根本不担心匈奴人回头一般。 事实上,匈奴人如他所想,根本无人回头。 不是不想,而是不敢! 所有人,包括李陵在内的所有贵族与士兵们,都不敢再直面他了。 没办法,人岂能与神斗? 而在现在,李陵心中,张越已经坐实了蚩尤之子,甚至蚩尤本体的形象! 除了兵主,这世界上焉有凡人能勇猛至斯?! 西楚霸王项羽,也不过能举千斤之鼎罢了。 而那张蚩尤,岂止能举千斤之鼎? 怕是三千斤,也可以举起了吧?! 正文 第一千一百七十六节 鹰扬(1) 拖着那巨人回到本方阵列,张越将之重重丢到战车上,然后下令:“准备进攻吧!” 致师到现在,剩下的就是刀剑说话了。 不止汉军,匈奴人也是这么感觉的。 特别是李陵,或许是为了掩盖自己的羞怒,也或许是为了找回面子。 李陵一边驱车后撤,一边火急火燎的下达命令:“叫大宛人列阵!让他们马上出击!” 他的命令,迅速就被人传达到了位于匈奴阵列前方的大宛人之中。 得到命令后,那些原本蹲坐在地上的大宛人立刻就行动了起来。 特别是其中间的一支兵团,战斗意志极为旺盛。 接到命令后,立刻就举起盾牌,拿起长矛,迅速的完成了整队,然后踏着大步,前出阵列。 他们戴着一种羽冠状的青铜胄,穿着沉重的青铜甲,看上去不仅仅与周围的匈奴军队,更与大宛军队形成了鲜明对比! 李陵见了,也是赞叹不已:“好奴才,真正好奴才!告诉他们,若能斩得一个汉人的首级,就赏一个女人,十个金币;若能斩得一个汉朝伍长以上的军官首级,西域、大宛美女任由其挑选三人,赏金币五十枚;若有人能斩得屯长以上的汉朝军官,只要我匈奴有的美女,任由其挑选十人,赏金币五百枚,牛羊一千头,升为千人长!” 李陵的赏格传到这支军团中,让他们的士气更加爆棚。 几乎所有人都感觉浑身充满了力量,他们迫不及待的想要杀死那些汉朝人,用他们的脑袋去换取赏格! 即使,对面的汉朝军队,有一个神魔般的统帅! 但…… 那又怎样呢? 这支军团,是大宛王国的底蕴,也是宛王银蔡当初敢于与汉交恶的底气所在! 他们是银蔡重金招募的雇佣兵! 对希腊人来说,雇佣兵无疑是司空见惯的事情。 著名的伯罗奔尼撒战争,就是雇佣兵们兴盛的舞台。 亚历山大与征服者安条克的崛起,都离不开雇佣兵们的帮忙。 而就在近代,迦太基与罗马的战争中,迦太基人最终败亡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他们被迫与罗马人签订了不得雇佣雇佣兵的条约。 在当代的整个泛希腊化世界中,雇佣兵是最强大的力量之一! 因为,他们只为钱而战,谁给钱谁就是主子,压根不在乎什么道德伦理,更不在乎什么传统秩序。 所以,他们残酷、冷血、无情。 所以他们作战勇猛,不惧生死! 也因此,他们的装备、训练、身体素质与作战技术,远超其他人。 特别是在大宛这个希腊世界的边缘王国,尤其如此! 大宛人最好的重步兵兵团,只能保证人手一根长矛,一面圆盾和一套简单的衣甲的时候,这些雇佣兵却是人人头戴科斯林头盔,身穿着青铜甲,拿着白蜡树制作的长矛,用着私人定制的短剑,握着青铜圆盾。 自然,要雇佣他们的价格,也是非常昂贵。 银蔡为了雇佣他们,足足花掉了五万枚金币,并且每年还需要支出数千枚金币以保证其存在! 但银蔡依然认为很值! 因为,这支军团的存在,保证了他的王位稳固,也震慑了其他大宛贵族。 待到后来,匈奴入侵,这支雇佣兵更成为了银蔡保命的底牌,银蔡于是将之留于王宫,寸步不离的保护。 可惜,金钱买来的东西,终究是靠不住的。 等匈奴兵围贵山城时,雇佣兵们也知道自己的金主是完蛋了。 于是,漠视了自己金主的败亡。 当匈奴人入主贵山城后,李陵自是发现了这支精锐的兵团。 于是,赐给黄金、美人笼络,又许下种种承诺,将这支雇佣兵收入囊中,成为他这个大宛王的亲兵。 当然,李陵也没安好心。 当年,苟息以良马宝壁贿赂虞候灭亡虢国,回军之时顺手灭了虞国,良马宝壁完璧归晋,晋献公观之,良马依旧,宝壁无暇。 如今,也是一般。 不过,这些雇佣兵却是厉害! 李陵回到本方阵列后,登高观之。 却见这两千余大宛兵,阵列严整,进退有序,号令如一。在他们的四周,大约三千余大宛兵马,熙熙攘攘的拥挤在一起,就没有那些雇佣兵那么整齐了,不过也比西域的那帮乌合之众要强大。 “当年,李广利率四万汉朝精锐,顿兵大宛四年有余,方才堪堪逼降宛人……”李陵看着这些大宛兵马的整容,终于恢复了些神色,沉声道:“如今,汉骑不过六千,本王倒要看看,十余年后,汉军到底长进了多少?!” 听着他的话,周围的匈奴贵族们,才终于振作了起来。 是啊,十余年前,汉军伐大宛,兴师动众,耗费无数,前后历时四年才将将拿下。 四年之中,埋骨大宛的汉兵,没有一万,也有八千! 如今,宛兵至少六千,汉骑也不过六千。 在他们想来,宛人即使不敌,也该能消耗汉骑的力量。 甚至说不定,能有奇迹! 毕竟,宛人的方阵,整齐而统一。 六千支长矛,宛如森林,当他们平持而列,立刻就是一座钢铁森林。 这样的阵型,对抗没有步兵协同的骑兵,最是合适! 甚至可以说,乃是骑兵的天敌! 纵然那位蚩尤,神武天下无敌,盖世无双。 终究也只是百人敌,于这大军之中,必然讨不得好! 更何况! 这些大宛兵,并不仅仅只有他们。 更有着三千余骑兵,在其左右紧紧保护,作为侧翼掩护。 这些骑兵比起大宛兵来说,就没有那么严整有序了。 甚至可以说,极为散漫。 但,这些戴着羊皮毡帽,穿着用羊皮、马皮、狼皮等等乱七八糟的皮毛缝制起来的臭袄子,拿着五花八门的兵器的骑兵。 却是让匈奴人无比安心的一支西域军队。 因为…… 如今的西域,谁都可降汉人。 甚至连车师人,都可以与汉人眉来眼去。 独独蒲类诸国,是绝不可能降汉的! 这几个在天山北麓脚下,车师国之后的小国,都是当年姑师王国的后裔所建。 只不过,这几个小国,与汉人的仇恨,远胜车师、楼兰。 尤其是其贵族群体,但凡只要落到汉人手里,绝对有死无生! 而且,是最痛苦的那种死法! 在汉河西四郡,有着数不清的将门家族、豪商、名士,都愿意出重金购得一个蒲类诸国的贵族。 然后,他们会择良日,选吉时,于宗族祠堂之中摆下香案。 将那个倒霉的家伙,洗干净身体后开膛破肚,挖心取肺,祭奠惨死的先人、兄弟。 因为…… 这几个小国,就是匈奴人处置那些被俘汉家军民的狗腿子。 在汉匈百年纠缠之中,曾有无数汉军将官、商人、士人、百姓,落入匈奴手中。 这些人中不愿降的人,占了很大部分。 而他们的地位又不是很高,匈奴人那里肯白白的用粮食养着? 自然,不会留下。 但,自卫青霍去病横空出世后,匈奴人也不敢随意虐杀汉家军民。 于是,就将这个脏活丢给了他们控制的最严的狗腿子——天山北道脚下的蒲类诸国。 汉人自是知道这些事情。 而汉人占据主流的公羊思潮,决定了汉人的报复方式——以血还血,以牙还牙! 故而,蒲类诸国是匈奴人最放心也最喜欢的仆从军。 在现在的情况下,派出他们,是最合适的安排! 因为,他们够狠! 而且没有退路! 有他们在,就不虞有人临阵逃脱。 ……………………………… 此时,张越也已经回到了本方阵列。 他命人将自己的战利品——那个已经昏迷瘫痪的巨人,载在车上,展示给全军上下,自是立刻引来无数欢呼声! 自古以来,斩将夺旗,于万军之中取敌将首级,是最容易激励士气,鼓舞斗志的士气。 张越则在诸将簇拥下,登上已经搭建好的将台。 远远的眺望着十里之外的匈奴大营。 见着那从匈奴军阵之中,缓步而出,迎向汉军的敌军。 “霍霍……”张越一看就笑了起来:“《消失的罗马军团》既视感啊……” 此情此景,真的让他一下子就想起了后世曾看过的那个纪录片! 当然,张越知道,眼前的那个军列根本不是罗马军团。 罗马人的军团,早就已经抛弃了亚历山大那傻笨呆的长矛方阵。 其武器以标枪、双刃剑为主,阵列更灵活,作战方法更多变。 事实上,罗马人就是踩着亚历山大的方阵而成名的。 所以,看着那个数千人的方阵,张越只是眉毛扬了扬,一点都没有将他们放在心上——换了罗马兵团在此,他或许还会有些担心,但这早就被淘汰的亚历山大古典方阵? 怕是会成为鹰扬骑兵的玩物! 比起这些人,张越更关心那些簇拥在这些举着长矛的大宛兵左右的骑兵。 他们的马,矮而小;他们的衣服发型,乱而脏;他们的旗帜,绘着鹰、狼、虎。 “蒲类诸国!”张越的牙齿被咬的咯咯咯的响:“天堂有路汝不走,地狱无门汝自来!” “正好,为我鹰扬骑士祭旗之用!” 于是,他猛然下令:“传吾将令:命鹰扬左右校尉出击,它可不顾,蒲类之奴,务必除恶务尽!” 狗腿子,是最让人厌恶的生物! 特别是那些看不清形势的狗腿子! 前世有棒子,今生有如蒲类诸国这样甘为匈奴爪牙的小国。 对于这样的小国,无论是张越,还是从前的李广利,心里面都有数——绝不能留情! 只有狠狠的虐杀、打击、折磨他们,才能震慑其他人。 于是,李广利屠轮台,续相如破扶乐,皆是不留余地,不悯私情。 目的就是杀鸡骇猴,阻赫他人。 效果很好! 西域三十六国中,如今除了已经没有出路,只能一条道走到黑的蒲类诸国外,便是车师、危须、焉奢这样的匈奴核心领地的王国,也要送质子去长安,也得寻机卖好。 只是可惜,那蒲类诸国,素来被隐蔽在天山北麓之后,汉家想要报复,还真有些难度。 如今,他们自己送上门来,张越岂能不笑纳? 张越军令一下,立刻在汉军左右两翼待命的两个校尉部的骑兵便开始披甲上马。 当他们一动,远方的李陵马上就看出了蹊跷。 “这些汉骑有些不对劲!”李陵远远的盯着那些从汉军阵列左右两翼而出的骑兵。 他们的骑具,李陵自是熟悉。 全员马蹄铁、马镫、马鞍,这让他眼热不已,尤其是那马蹄铁,匈奴至今无法复制! 但,比起骑具,他们的甲具、武器,更让李陵震惊! 作为汉军大将,而且还是世代为骑兵大将的将门之后。 李陵对汉骑自是无比熟悉。 他很清楚,汉家骑兵的标配,素来就是轻骑兵以骑弩、骑剑为主要作战武器。 而重骑兵持戟而动,破阵催敌。 自卫青霍去病以来,汉骑的武器装备就很少有什么变化。 只有作战方式在不断改变。 譬如李广利时代,汉军就是以骑步混合作战为主。 骑兵作为突击利器,步兵作为协助兵种,协同作战。 天山会战、余吾水会战,都是这样。 汉匈双方调兵遣将,同时以重兵集团对战,务求一战而毕其功! 然而,眼前的那些汉骑,却与过去李陵所认知的汉骑,截然不同,甚至可以说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他们腰间的骑弩,已经不见。 取而代之的一个系在腰间的剑鞘。 其形制因为距离太远,而根本看不清楚,只能肯定绝非过去的那种汉剑。 而在他们的背后,出现了一个只在过去的弓弩兵身上才能见到的箭囊! 箭囊之侧,隐约能看到弓弦的影子。 “马上派人去通知大宛人与蒲类骑兵,叫他们一定小心!”李陵立刻说道:“这些汉人有古怪!” 马上就有人领命而去,其他匈奴贵族也都是满脸愁容。 因为,他们清楚,他们面对的人,不仅仅是一位天下无双,盖世无敌的猛将。 那蚩尤将军更是当代的孙吴一般的智将、名将! 一部《战争论》,匈奴高层谁没读过? 如此人物操练的全新骑兵,岂是等闲? 李陵甚至心中隐约有预感,今天以后,恐怕天下骑兵将分为两种。 一种是张蚩尤的骑兵,另外一种是其他骑兵。 就像当年霍去病的骑兵一样! 正文 第一千一百七十七节 鹰扬(2) 汉军骑兵一动,正在前进的大宛军队立刻就开始紧张起来。 虽然说,他们知道,他们的长矛方阵,是骑兵的天然克星! 他们像虔诚的狂信徒一样,疯狂迷信自己的长矛! 特别是那些雇佣兵们! 他们是底比斯人! 亚历山大所摧毁的底比斯! 那位伟大的征服者,毁灭了底比斯后,将所有底比斯人,统统变成奴隶,然后带着这些奴隶,踏上了那场伟大的东征。 亚历山大死后,趁着他的帝国的混乱,底比斯人获得了自由。 然后,他们从此开始为金币而战。 他们的祖先曾在征服者塞琉古麾下效命,也曾给大流士三世卖命,然后在漫长的历史长河中,分散到各地。 留在东方的这支,就成为了现在这些雇佣兵。 本来,这些雇佣兵是不可能被银蔡所雇佣的,但三十年前,随着巴克特里亚王国的覆灭,他们失去了在东方的根据地,只能四处流浪。 给奄蔡人、康居人甚至是塞人卖命,以此换取金币与酬劳,最终与其说是银蔡找到了他们,不如说是他们找到了银蔡。 而在东方的他们,自然也开始慢慢的变成了一个混血族群。 时至今日,他们的面貌与肤色,已经和他们的祖先完全不同了。 这从他们的外貌就能看出来,金发碧眼有之,黑发褐目有之,深鼻褐目有之。 看上去就像一个大杂烩。 只是,肤色与面貌虽然改变了。 但,他们对军团的信心,始终不变! “记住高加米拉!”领头的首领,举着手里的圆盾,大声吼着,鼓舞士气:“骑兵,永远只会是我们手中长矛的牺牲品!” “永恒的太阳,永远庇护着我们!” “无论前方的敌人,有多少军队?不管他们有多少战象!” “阿波罗之子的长矛,必将穿透他们!” 这时,天空中的乌云忽然散去,阳光从缝隙之中直射下来,落在了前进的军团身上。 他们的盾牌,变得耀眼无比,他们的长矛,闪烁着光芒。 于是,无数人欢呼起来:“伟大的阿波罗,您是永恒的太阳!您是光,您是秩序,您是庇护者,您也是裁决者!” 就连其他大宛人,见到此情此景,也忍不住兴奋起来。 甚至有人跪下来,向那太阳祈祷。 祈祷那位传说中的神明显圣,赐予他们力量,并庇护他们! 由之,将近六千的大宛军阵,一下子就变得严整而有序,他们的战斗意志与士气疯狂上涨。 然而,那些奉命在左右两侧遮蔽的蒲类骑兵们的神色,却变得古怪起来。 “这些大宛奴隶疯了吗?”蒲类后国的国王阿穆皱着眉头,骑在马上,摇着头道:“他们难道不知道,他们将要面对的是什么人吗?” “那可是汉朝人!而且是汉朝军队中的精锐,蚩尤将军统帅的骑兵!” 汉朝骑兵,有多么可怕? 蒲类人一清二楚。 他们跟随着自己的匈奴主子,参与过数之不尽的战斗。 而每一次,无论是胜还是败,蒲类人都心惊胆战。 汉朝骑兵的英姿与无畏,令他们震惊、恐惧、害怕。 要不是手上沾了太多汉朝人的血,阿穆此刻早已经冲上去,跪到汉朝马蹄前,亲吻他们脚下的泥土,痛哭流涕的请求投降了! 没办法,在阿姆的认知里,汉朝人是不可战胜的! 哪怕是他们的主子,匈奴的精锐,想要对付六千精锐汉骑,不投入三万以上骑兵是不可能占到优势的。 一汉当五胡,乃是当今世界的共同认知! 是以,阿姆知道,就凭现在他的这点兵力和那六千大宛兵。 撞到汉朝精骑手里,根本讨不了好! 但,没有办法,主子的严令,他无法拒绝。 蒲类后国,只是一个小国。 与他的亲戚车师、楼兰这样人口数万,甚至接近十万的大国,根本无法相比。 蒲类后国的总人口,也就不到一万。 这次他带了五百骑兵跟着匈奴人西征,已经是全国总兵力的七成了。 相当于倾巢而出。 而他的表兄,蒲类前国的国王穆尼相对要好一些,蒲类前国有差不多一万五千的人口,所以能拉出九百多的骑兵。 剩下的几个蒲类国家,则比他还要惨。 总人口三千、五千不等,能拉出来的兵马就那么两三百。 如此孱弱的国力与兵力,自然让他们在面对匈奴时,根本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于是,只能硬着头皮出战。 只能寄希望,汉朝人要留力气对付匈奴骑兵和其他西域联军,不会对他们赶尽杀绝。 不然的话…… 阿姆看着那前方,已经列阵完成的汉朝骑兵。 他们的战马,高大而神俊,他们的衣甲,鲜艳而威武,他们的身姿,伟岸而强大! 而这仅仅是表象! 阿姆清楚,当这些汉朝骑兵发动之时。 会如山崩顷大地,犹如洪水漫山野。 在天山会战、余吾水会战之时,阿姆就亲眼目睹过,无数次的汉骑冲锋。 那些举着长戟的重骑兵,轰隆隆的催动着战马,踏着风雷而动。 所过之处,只有满地断肢残骸与破碎绝望的军阵。 唯一能阻滞他们的,只有人海。 只能靠着不断的派兵迟滞和阻碍这些重骑兵,将他们的马力与体力耗尽,最终用数倍的兵力围杀,才有机会消灭。 只是…… 阿姆抬眼看着,仔细观察。 他发现,眼前的汉骑,不是他见过的重骑兵。 他们没有拿着恐怖的重戟…… 也就是说,不是重骑兵? 不是重骑兵? 那汉朝的重骑兵去那里了? 仔细想想,阿姆下意识的点点头:“也对,汉朝的重骑兵行动不便,不可能跟上来……” 既然不是重骑兵…… 也没有看到他们的玄甲…… 那么,换而言之,是不是有机会呢? 阿穆忽然振奋起来。 就要下令,催促自己的兵马跟上。 忽然,他听到了一声鼓响。 咚! 然后,一声又一声战鼓从远方传来。 咚咚咚! 牛皮战鼓沉闷的响声,传遍天地。 那是汉朝人进攻的信号。 阿姆循声看去,就见在远方,十余辆汉朝的武刚车上,竖起的打鼓,被人奋力敲打。 与此同时,前方已经完成列阵的汉骑开始动了起来。 他们和阿姆曾见过的所有汉骑完全不同。 从前,汉朝骑兵哪怕是最精锐的重骑兵,在出击的时候也不会排成如此密集的人墙。 但现在,前方的汉朝骑兵,密密麻麻整整齐齐的排成了一个个厚厚的骑兵墙。 两个骑兵之间的空隙,近乎为零。 数千匹战马,几乎同时而动。 那钉着马蹄铁的马蹄,重重的践踏着地面,数不清的尘土扬起。 刹那之间,他们就完成了加速。 当三千名汉军骑兵,组成近代骑兵常用的骑兵墙开始冲锋的时候。 整个世界都被这壮观的景象所震撼。 大地几乎像地震一样,颤栗了起来,远方的奔流的红河水中,涟漪不断散逸而开。 就连天空,也似乎因此抖动起来。 这是无比壮观的景象! 若有穿越者在此,恐怕他穷遍自己所见的一切影视资料,也只能从指环王等寥寥巨著之中找到相似点。 但,即使是指环王那样的经典场面,也与现在的汉骑冲锋有着质的差距。 毕竟,影视终究只是影视,无法与真实的战争相提并论! 就像后世的那些反应二战的电影一般。 最经典的影视,也只能反应出个三五成。 没办法,真实的战场,从来都是血肉横飞,残酷无比。 就如现在,汉骑三千,犹如惊雷,奋起而动。 仅仅是他们加速起来的气势,让远方的匈奴大营中观战的人们,目瞪口呆。 “这就是汉骑啊……”有些没有见过汉骑的西域君王,喃喃自语着。 “这就是汉骑吗?”而那些曾经见过汉骑的西域贵族们,不可思议的瞪大着眼睛,看着前方的一切。 “这是汉骑?”匈奴贵族皱紧了眉头,因为他们发现,汉朝骑兵的作战方式与过去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 不仅仅是装备上。 更是战术上、气势上和决心上。 今日的汉骑与过去的汉骑,根本就是两个兵种! 他们不清楚,汉人到底为什么做出了这样的改变? 但他们明白,若没有好处,汉人那样精明而狡诈的族群是不可能做出这样的改变的! 而反观他们自己呢? 汉匈开战,已经过去了三十几年。 汉人骑兵从最开始的懵懵懂懂,稚嫩而羞涩,渐渐的成长起来。 然后在卫青霍去病手中焕然一新,超越了匈奴骑兵,成为了世界的霸主。 现在,又脱胎换骨般,用起了新装备、新战术、新战法。 而他们却依旧原地踏步。 最多最多,不过任用了些汉朝降将,使用了些汉朝的训练之法。 但是,汉朝骑兵的真正精髓,那些使他们强大起来的东西,却一个没有学到。 终于是一败涂地,丢掉了龙城,丢掉了阴山,丢掉了漠南,丢掉了河套,现在更是陷入内乱分裂之中。 “传统与旧制救不了匈奴!”有匈奴贵族握着拳头:“摄政王是对的!我们必须学汉朝!” “从他们的文化、制度、礼仪、文字,全盘学习!” “匈奴过去的旧俗与陋制,会毁掉我们与我们的子孙的一切!” 更有甚者,甚至有年轻的贵族大声说道:“不止是这些……我以为,我们的血统,恐怕都有问题……” “最好引入汉朝血统,让我们的子孙也变得高大、凶猛、强壮起来!” 自尹稚斜单于以来,屡战屡败,屡败屡战,看不见希望的战争,终于拖垮了匈奴这个民族的意志,并将他们的自尊打的粉碎! 特别是那位蚩尤将军再封狼居胥山后,匈奴不可避免的内乱、分裂,终于耗尽了年轻人们的全部信心。 事实上,可以说,正是因此匈奴才会陷入如今的内乱、分裂中。 才会有李陵可以执掌西域匈奴的基础。 不然,以过去匈奴人的骄傲,岂会如此?焉能如此? 说到底,这是族群自我怀疑,自我否定后的结果。 只是,过去没有人敢挑明,也没有人敢公开说这些话。 如今,在汉骑的刺激下,在局势的逼迫下,年轻人终于忍不住发声了。 当然,这也和李陵上台后,大肆清洗守旧派有关。 现在,西域匈奴的高层,基本都已经被换成了亲李陵至少也是认同李陵改革的青壮派。 这些年轻人上台之后,自然而然的会审视这个世界,然后得出他们的答案。 当然,守旧派并未完全退场。 只是,他们也学乖了,也变得圆滑多了,不敢直接忤逆李陵。 “还是看看吧……”有守旧派的贵族道:“汉朝人若真的那么强大,那么无敌,学他们也可以……但若他们没有那么强大呢?” “是啊,是啊……”马上有人附和起来:“我们还是看看这一战吧?” “到底是汉朝至强,非学不可,还是他们其实没有那么强?” 李陵听着自己身边的匈奴贵族们的议论,眉头紧皱,他也没有料到会出现这样的情况。 改革与否以及改革、革新的力度有多大,竟然和眼前的这场战争直接联系上了? 一时间他竟不知道是该祈祷汉军获胜,并且大获全胜?还是希望汉军败退的好了。 这让他感觉莫名其妙,心里面很不是滋味。 当然,李陵是不知道。 这其实是人类的通性。 两千年后,我大清也是这样对待一场发生在自己国土上的战争的。 而匈奴现在的困境,比我大清更糟糕、更惨! 但他来不及多想。 因为,前方的战斗,已经一触即发。 汉军骑兵的加速,已经到达巅峰。 而大宛的方阵,立刻就严正以待。 数不清的长矛,如林而立。 戴着科斯林头盔的雇佣兵们,大声呼喝着,前排的步兵立刻全体半蹲下去。 接着,一层又一层的盾牌推到前面,组成一道厚厚的盾墙。 在盾墙的缝隙里,无数的长矛伸了出来,将整个军阵变成了一个刺猬! 与此同时,两翼的蒲类骑兵则紧紧的游离在两翼,作为掩护。 于是,无数人都瞪大了眼睛。 “汉骑会怎么办呢?”李陵凝神思考起来。 他知道,过去的汉骑面对这样的阵列,除了强冲没有第二个选择。 但现在,没有重戟骑兵,他们怎么强冲? 正文 第一千一百七十八节 鹰扬(3) 汉军骑兵很快就给出了答案! 距敌大约七十步左右的时候,李陵看到了,那些奔驰而来,在高速运动中的汉朝骑兵,忽然将手伸向后背,然后,拿下背后的角弓。 在急速运动中,他们统一弯弓搭箭。 “风!大风!”三千人同声呼喝,借着这呼喝声达成了统一协调。 嗡!三千把角弓同时震动,经过重新设计的骑兵用箭立刻从弓弦上射出。 整个世界在这刹那阴暗了下来。 当面的大宛长矛兵,只看到了一簇箭雨从天而降,然后,他们就纷纷栽倒在地。 砰砰砰! 密集的箭雨像雨点般从半空中直接扎进了大宛军阵的前排,越过了那看似坚不可摧的盾墙,也越过了那如林一般的长矛森林,扎在脆弱的人体上。 巨大的动能随之将人群扎翻。 原本坚固的盾牌前排,立刻出现了一个巨大的漏洞! 但这只是一个开始。 训练有素的汉军骑兵,曾经在日常训练中,无数次模拟过如何应对类似的敌阵。 在敌军盾墙出现豁口的刹那,汉军骑兵们立刻平持弓箭,弯弓上弦。 无数次训练的结果,在此刻体现的淋漓尽致。 他们的箭,像长了眼睛一般,准确的从一个个豁口穿透进去。 “啊……”正打算替补上前,堵住豁口的大宛兵立刻就被射成了马蜂窝。 但灾难还在继续。 汉军骑兵的阵型忽然散开,一排又一排的骑兵,在高速运动中迅速完成弯弓、瞄准、射击、转向。 他们像天女散花般,迅速散开,让开道路,方便后排的骑士完成射击。 而前排的骑兵们则立刻按照战术要求在另一侧完成集结、列队,并再次开弓。 整个过程中,大宛人的军阵,就像他们训练中的移动靶一般。 毫无还手之力,毫无应变之能。 仿佛木偶一样,就如稻草人一般。 这使得汉军的骑兵的弓箭准确率,近乎保持了训练时的水平。 三千人轮番射击,不过两分钟,就将大宛军阵的前排,射成一片狼藉! 短短两分钟内,至少有五百名大宛士兵,死于汉军骑兵的弓箭,伤者不计其数! 而汉军才射完四轮。 一万两千支箭,平均每四十五枝箭杀死一个敌人。 看上去似乎效率很低,但实则,无论是现在还是后世,这个成绩都可以称得上恐怖! 更何况,他们射伤的倍于毙杀的敌人。 而在战场上,其实,伤敌比杀敌更重要! 因为死人不会嚎叫,不会说话,不会求饶,但活人会! 瞬间,整个大宛阵列前排,就变成一个鬼哭狼嚎的地狱。 数以百计的伤兵,在地上打着滚。 其中甚至有上百名雇佣兵,凄惨的嚎叫着。 他们虽然穿着青铜甲胄,这让他们保住了性命,但他们运气太差,汉军的箭矢命中了他们缺乏防护的大腿、胳膊甚至下体。 而那些没有青铜甲胄防护的倒霉蛋就更惨了。 甚至有人身中了十几支箭,强劲的箭矢将他钉在地上,射穿了他的骨骼与肌肉甚至内脏。 鲜血流满了周围的土地,他的长矛与圆盾早被丢在一旁。 “救救我!救救我!”可怜的家伙,用着母语求饶:“伟大的宙斯啊,伟大的阿波罗,奥斯匹林的诸神,求你们救救我,我还不想死!我家里还有妻子、女儿在等我回去!” 然而,没有什么人理会他。 因为,有限的资源,必须用在救治那些更有价值的目标上——譬如贵族。 更因为,远方,汉军骑兵在短暂的修整后,再次运动起来,他们似乎打算围绕着大宛方阵,用大宛人的生命与鲜血来表演他们精湛的骑术、箭术以及完美的战术。 大宛人的指挥官,看着这一切,怒目圆睁,他愤怒的咆哮起来:“骑兵呢!我们的骑兵呢!” 事实上,直到此刻,奉命掩护他们的蒲类骑兵方才反应过来。 “这……这…………这……”阿穆张大了嘴巴:“汉朝骑兵人人能在马上开弓?!” 他满脸的不可思议,随即心底浮现起无穷的恐惧。 无论是匈奴也好,西域也罢。 能于高速奔驰的战马身上完成开弓射箭,并准确命中敌人的骑士,都是绝对的英雄,必然是受人尊崇的领袖! 匈奴人号为射雕者,历来人数稀少,一个数百人甚至上千人的部族也未必能产生一个。 但现在,在他眼前,汉朝的射雕者,像大白菜一样成批出现。 而且一出现就是足足三千! 三千射雕者,这意味着什么? 阿穆很清楚! 射雕者,不仅仅射术高超,更是斗战无敌的勇士! 等闲三五人,根本不是这些可怕的骑士的对手。 不止如此,他们每一个都身经百战,经验丰富,善于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东西。 当初,匈奴的老上大单于,就有一支由五百射雕者组成的精骑。 依仗着这支精锐的王牌,匈奴骑兵横扫天下,鞭笞世界。 “这还怎么打?!”阿穆绝望的闭上眼睛。 可惜,这由不得他自己决定。 身后,匈奴大营方向,传来了阵阵苍凉的号角声。 “呜……呜……呜呜……呜呜……”声音一长两短,正是摄政王催促进军的命令。 而他在匈奴人面前没得选择。 阿姆知道,只要他敢不从令,那么,匈奴人绝对会将他与他的王国,从这个世界上抹去,而且是以最残忍最痛苦的方式抹去。 所有男人,都会死,所有女人都会被抓去当成生育工具,供匈奴的奴隶们播种。 至于孩子? 甚至可能会被作为匈奴人献祭的祭品。 没有办法! 阿姆只好举起手里的流星锤,痛苦的大喊一声:“蒲类的勇士啊,跟着我冲!” 于是,来自蒲类诸国的三千多骑兵,哗啦啦的列着稀稀疏疏的阵型,冲向汉军。 他们将用自己的性命,给大宛的步兵们争取时间与空间。 争取到足够那些长矛兵接近汉骑的空间,争取到他们重新整队的时间! 这是在战前,匈奴主子给他们的任务。 只不过,那时候,匈奴人的命令是——若汉骑将要冲破大宛军阵,尔等立刻掩杀上前。 如今,汉骑根本没有近身,就将大宛人射了个七零八落。 他们没办法,只能用命帮大宛人争取一个近身的机会。 争取一个消耗汉军体力与马力的机会! 这是弱者的悲哀,也是弱者的宿命! …………………………………… 远方,李陵看着蒲类骑兵们冲锋。 他闭上了眼睛:“好奴才啊,真正好奴才!” “可惜了……不过我会记住你们的,蒲类诸国从今以后的朝贡与供给全部免除,所有战利品与封赏皆与危须、焉奢比齐!” 作为统治者,李陵很明白,他可以牺牲仆从,但绝对要补偿。 而且必须重重补偿! 不然以后就没有人肯给他卖命了! 但,他身边的人,却不是很理解。 “主公,您这样催促蒲类骑兵,是不是不好?”王远忍不住问道:“他们此去,能还者恐怕十不存二三……” 其他人也纷纷点头,以为这样做太没必要。 蒲类骑兵,是很好的仆从。 就这样舍弃了,太不值了! 李陵却是严肃的道:“不!他们的牺牲会有价值的!” “最大的价值,就是能让我们知道,张子重的这支骑兵的近战能力!” “若我们连汉骑的底牌都不能逼出来,日后真正遇上,恐怕死都不知道如何死的!” 当汉骑三千,箭如雨下,并不断利用自己战马的运动能力,调动、蹂躏着大宛人时,李陵就已经知道,此战汉骑必胜! 除非,他的精锐骑兵与其他西域诸国联军,能够立刻出击,并团结一致,共同对敌——但他早已经清楚,那是做梦!恐怕一旦全军出击,他现在阵容之中的二五仔们就会疯狂跳反,想要箪食壶浆的家伙,说不定能组成一个曲!甚至,恐怕就算是匈奴之中,就算是那些和他一起出生汉室的降将,也可能会见势不妙就跪地请降,玩一出拨乱反正的戏码! 这无关忠诚,实在是人性使然! 所以,大宛兵就必然会被汉骑用弓箭一点点啃掉。 那些笨重的步兵,是不可能应付得了骑兵从四面八方,不断用弓箭射杀的局面的。 但…… 作为久经阵战的大将,接受过正统汉室精英教育的名门之后,李陵深知,对骑兵或者世间一切兵种来说。 真正决胜的手段,绝不是远程武器。 弓箭也好,弩机也罢,甚至砲车、床子弩这等大型武器。 都只是锦上添花的东西,都只是欺压弱小时的王牌。 但真正决胜,真正决定战争走向的,从前是,现在是,将来也必定是白刃肉搏。 现在,汉骑的远射能力,已经彰显无疑。 李陵确信,若那六千汉骑皆能如此。 那么,今日之战,他已是必败无疑。 既然如此,用蒲类骑兵的命,来见证一下汉骑的近战格斗能力,就变成了一个换算的买卖! 而且,在李陵看来,今日之事,只要运作得当,说不定可以变坏为好! 成为一个加速他计划的契机,成为一个让所有匈奴人都接受他的政策与主张的机会! 你们看——汉朝人这么凶!你们再不听我的,就要亡国灭种! 于是,李陵好整以暇,他负手而立,仔细的看向前方的战场,不愿错过任何一个细节! 和他一样的,还有数以百计的匈奴贵族、西域国君。 每一个人都伸长了脖子,盯着那尘土扬起的战场,那南北宽不过四十里,纵深厚不足二十里的战场,于红河北岸草原上的战场。 ……………………………………………… 蒲类骑兵们的冲锋,自然立刻被汉军所发现。 “准备迎战!”在左侧的鹰扬左校尉秦牧立刻就做出了反应。 “嗡!嗡!嗡!”同时,身后的汉军大营,牛角声立刻响起来。 于是,所有的汉军骑兵军官立刻做出了反应。 伍长、队长、屯长们,纷纷发布命令:“整队!整队!” 于是,三千汉骑迅速的跟随着他们那些在背后贴着显目标识的军官,逐一靠拢,然后按照着早已经训练过上百次的整队方式,开始列阵。 在这个过程中,他们将手里的角弓,重新挂到后背,顺便活动了一下此前因为不断开弓而有些酸楚、乏力的手臂。 不过一刻钟,三千汉骑就已经在敌人阵前,完成了重新整队。 这时候,他们变游射队列为对敌队列。 就像他们冲锋前一般。 三千汉骑,排成了十五排厚厚的骑兵墙。 唯一不同的是,他们将手都放在了腰间的刀鞘上。 “拔刀!”随着军官们的齐声令下,所有骑兵猛然拔出了他们腰间刀鞘中的马刀! 那已经经过了重新射击与改良的马刀。 细长而锋利的马刀被这些骑兵平举起来,闪烁着寒光的刀锋,在阳光下映起无数耀眼的光芒! 那光是如此的敞亮,以至于前方的敌骑的眼睛都被这刀阵的寒光晃得心神难宁。 下一秒,他们就听到了汉骑吼了起来:“唯我鹰扬,辟易天下!” 然后,他们就看到了汉骑如山崩一般,似潮水一样,席卷而来。 他们高高举起的不明武器,就像传说中索命的魔鬼兵刃一般,带着风也带着死亡。 在接触的一瞬间,汉骑的马刀就直劈下来。 惊慌中,数不清的人本能的想要举起兵器格挡。 但是…… 汉军的马刀与他们的青铜兵器,且大部分兵器都是木柄的武器,存在着质的区别! 两者的差距,几乎就和二代机面对爱抚娘娘一样,存在着一个无法被填平的鸿沟! 更要命的是,双方不仅仅是装备上存在着鸿沟。 战术、体系、组织、训练、身体乃至于战马上同样存在着一个无法逾越的鸿沟。 于是,没有任何意外的。 汉骑踏风而来,如雷而过。 在他们的马蹄后,数不清的死尸,从马背上载倒。 就像砍瓜切菜一般轻松。 远方,李陵目睹着一切,他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 “汉朝骑兵哪里是在作战?”他忽然笑了起来:“他们不过是在郊游踏青的时候,见到了一群野鹿,于是,便起意田猎而已!” 周围人听着他的话,都楞了,然后,他们都低下头去。 因为,事实就和李陵说的一样。 汉朝骑兵不是在作战,他们只是在郊游,顺便围猎一群可怜的家伙罢了。 正文 第一千一百七十九节 鹰扬(4) 战斗结束的比想象中还要快! 蒲类骑兵们,只支撑了不过一刻钟,就哭爹喊娘的驱策着战马,向后奔逃。 许多人甚至已经疯了! “魔鬼!魔鬼……”阿姆跪在地上,泪流满面的看着自己周围那数不尽的死尸。 只一个照面,汉朝骑兵就像牧民割草一样,收割了数不清的蒲类骑兵的生命。 战斗完全是碾压性质的。 蒲类诸国弱小的骑兵与矮小的战马、粗劣的武器、拙劣的骑术,在汉朝精骑面前就像一个玩笑。 完全不值一提! 他们的力量,他们的身体,他们的武器,他们的精神,都被碾压了。 而且是彻彻底底的碾压,就像一块被放进坩炉里的矿石,被烧成灰,化成水。 于是,在短暂的交战后,全体崩溃也就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毕竟,他们只是仆从军,在匈奴序列里,战斗力可能连车师人都赶不上的战五渣。 唯一值得称道的,也就是忠心罢了。 但,在死亡面前,一切都是那么的脆弱。 只是,在战场上,任何事情都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 蒲类骑兵的崩溃,立刻就引发了连锁反应。 溃逃的骑兵,慌不择路的直接撞进了正在整队前进的大宛军阵中。 大宛的军团士兵们,在慌乱里不知道该如何应对这种事情。 事实上,在冷兵器时代,几乎没有任何军队能应对这种事情。 于是,好不容易重整的队列,瞬间分崩离析。 而灾难随之而来。 尾随着蒲类溃兵,追杀而来的汉骑,立刻抓住机会,排着整齐的队列,撞进已经失去阵型的大宛步兵阵中。 然后,就是一场赤裸裸的大屠杀! 手持长矛,拿着圆盾的大宛方阵的缺点在此刻暴露无遗。 他们的长矛,严重缺乏近战能力,而他们的圆盾又无法防御骑在马上,挥舞着锋利的马刀,肆意收割生命的汉军骑兵。 更严重的是,汉军骑兵的训练、配合与战术,甚至是身体素质、体力,都远超这些亡国的大宛人。 于是毫无疑问的,整个大宛军阵,瞬间分崩离析! 汉军骑兵,就像冲入了羊群的猛虎一样,肆意的冲撞在其中,不断的挥舞马刀,收割着一个又一个生命。 “大宛人完了!”李陵闭上眼睛,他知道,在这个情况下被骑兵突入阵中的步兵,已经是待宰羔羊。 何况,汉骑使用了一种几乎是为骑兵量身定做的武器。 这种武器,在李陵眼中看来,简直就是一件完美的艺术品。 无论是对骑兵,还是对步兵,它都是那样的犀利与无敌。 以至于,汉骑所过之处,无一合之人。 “命令各部,交替掩护,撤回疏勒城!”李陵果断的下令:“还有,马上派人,持我的节旄,去向汉鹰杨将军、英候张公承认战败,就以大单于的名义!” 其他人听着,都沉默了起来。 虽然,大家都明白,今日一战已是一败涂地。 甚至,就算派上匈奴精锐,恐怕也将在那些全新的汉军精骑面前,一败涂地! 对面的汉军骑兵,已经不是人数可以击败的了。 他们的战马,他们的骑具,他们的战术,他们的武器,已经用事实无可争议的告诉了每一个目睹此战的人——任何旧骑兵、旧军队都不是他们的对手! 甚至可以这么说,从今天之后,全世界的所有骑兵,都已经被汉军骑兵宣布为淘汰兵种。 他们在汉军的全新骑兵面前,已不可能是对手,甚至已无法成为其对手了。 原因很简单——眼前的汉骑,他们可以在马背上开弓,而且能保证在高速运动中有着一定命中率。 不止如此,他们的近战,更是统治级的。 从前匈奴人所用的一切兵器与战术,都不可能是他们的对手。 于是,他们可以选择的战术与空间,就变得多种多样了。 在理论上,只要汉军统帅不犯毁灭性的错误。 譬如,被匈奴十万大军合围在一个狭小的区域。 那么他们就不可能被击败。 而在疏勒平原上,这六千汉骑,完全能发挥出超过六万骑兵的效果。 若继续与之作战下去,许多人已经能在脑子里脑补出汉人的选择了。 六千汉骑,如附骨之疽,粘着匈奴大军。 他们不断的袭扰,不断的试探,找到一个薄弱点,便猛然攻击,狠狠撕咬下一块肉。 而匈奴骑兵,只能疲于奔命,被汉人戏耍在鼓掌之中。 但是…… 十万大军,面对六千汉骑,不过一次接触,就跪地请降…… 很多匈奴人无法接受! 他们清楚,这种事情只要开头,那么日后,匈奴骑兵,至少是西域匈奴的骑兵,就将再也没有直面汉军的勇气了。 世界将会回到三十多年前,那位汉朝的骠骑将军统治世界的时代。 匈奴人将见鹰扬旗而奔逃,闻汉骑而丧胆。 哪怕对方不过数百人,而本方有着数千甚至数万之军! 于是,有人不服输的倔强道:“大王,奴才听说,汉骑六千,不过十日之粮,我军完全可以耗掉他们的粮食,逼迫他们撤军!完全不必如此啊!” 其他人听着,纷纷点头。 李陵摇了摇头,道:“汉骑是只有十日之粮,但我军呢?” 于是,所有反对声音被熄灭。 因为,比起汉骑,匈奴人现在的军粮安全更加窘迫! 没错,他们确实征服了大宛,因而获得了足够他们吃两三年的粮食与牲畜。 但问题是…… 他们没有办法将这些东西随身携带。 更要命的是,十万大军,每日人吃马嚼,消耗的速度是汉骑的无数倍。 换而言之,若现在再不跪,被汉人发现了的话…… 汉朝骑兵只需要分出一支千人规模的骑兵,就可以截断匈奴大军的粮道。 然后这十万大军,就要被汉朝拖死、饿死在这疏勒平原的寒风之中! 届时说不定,汉骑都不需要进攻,就可以坐看匈奴大军在绝望之中分崩离析。 然后所有人的脑袋,都将成为汉朝人的战利品! 可没有人想去长安北阙城头上,去和曾经的朝鲜王、南越王、闽越王以及诸位匈奴先辈们一起作伴,成为汉朝人的景观。 正文 第一千一百八十节 和谈 李陵的使者尚未出发,前方战场的战斗就已经停止了。 数以千计的大宛人,放下了武器,跪在汉军骑兵面前,以额贴地,瑟瑟发抖的祈请着这些可怕的骑兵不要杀死他们。 甚至有不少蒲类骑兵,因为来不及逃跑,也跟着跪在地上。 汉军骑兵已经拿着马刀,穿梭在其中。 只有不到一千多的蒲类骑兵与数百名大宛溃兵,狼狈不已的逃回了匈奴大阵,然后就和死人一样摊在地上,大口大口的喘气。 西域各国的君王们,见到此情此景,心中的小算盘疯狂拨动了起来。 但乌孙的小昆莫泥靡心里面的小算盘,比这些人拨的更快! “汉人竟强大如斯!”泥靡看着前方战场,内心的惊惧指数疯狂上升。 他甚至在心中起过回国后立刻联系匈奴,两国重启盟约,共同对抗汉朝的想法。 但这个想法,只存在了不过一秒钟,就被他彻底的掐灭! 因为…… 在这个世界上,假如一个国家比其他国家要弱小,那么就必然要挨打,要受欺压。 若其比其他国家强大,则必然会引起其他国家的警惕甚至是联合对抗。 但…… 若其强大到其他国家加起来也不是对手的时候。 那么,等待这个国家的只有——其大军所过之处,民尽箪食壶浆,其意志所及之处,天下归心! 哪怕拿包洗衣粉当成大规模杀伤性武器,也会有数不清的狗腿子帮其洗地。 即使其祖上,恶贯满盈,做尽一切人间恶事,也会被人当成世界灯塔,全球希望。 没办法! 打不过,就只能跪下来跪舔! 不然,难道跳起来去吸引仇恨吗? 所以,泥靡立刻就跑到汉军阵中,带着礼物,求见张越。 一见面,他就执外臣之礼,恭拜道:“外臣乌孙泥靡,恭贺上国战胜凶顽!” 然后,就噼里啪啦的一顿马屁送上。 将今日之战形容成为正义战胜邪恶,真理击败异端的伟大胜利。 更将张越与他的战士们的壮举比喻成为西域的救世主,万国的解放者。 马屁拍完,泥靡适时的跪地叩首:“外臣诚惶诚恐,愿请将军怜悯,向伟大的圣天子求情,许下嫁一位大汉公主为夫人!” 为了显得自己求娶帝国公主的决心,并彰显诚意,这位乌孙小昆莫毫不犹豫的开出了他的条件:“若蒙不弃,外臣情愿立公主为左夫人,并以左夫人所出之子为世子,更愿以良马五千匹、黄金五千金为聘,并请天子遣太傅、丞相为佐!” 这就是要无条件的向汉室靠拢。 甚至不惜破坏乌孙人长久以来的传统,不惜主动邀请汉家官吏介入乌孙内政。 这几乎就相当于泥靡承诺若汉愿下嫁公主,那么将来乌孙王国的内政外交甚至军事就愿意接受大汉帝国的指导! 这诚意不可谓不足! 便是张越都忍不住用赞赏的眼光看了一眼这位乌孙小昆莫,对他的觉悟非常欣赏! 反正,老刘家别的不多,公主帝姬要多少有多少! 而且,张越真心觉得,刘家的帝姬恐怕都会喜欢这种差事。 在长安,她们不过是金丝雀。 出了玉门关,就是坐地虎。 但…… 若就这么答应泥靡,张越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于是,他想了想,对泥靡道:“若小昆莫能允诺,未来在乌孙国中,以汉五铢钱为唯一法定货币,并废弃乌孙旧有文字,改以汉字小篡、隶书为乌孙国家文字,此事,本将便应允下来!” 嗯,货币与文字,是直接和金融、经济、文化挂钩的。 只要泥靡答应下来,那么别说嫁一个公主了。 便是嫁十个,张越都肯答应! 泥靡想了想,只是稍稍犹豫便拜道:“外臣仰慕中国久矣,若蒙天子不弃,许乌孙行汉钱、汉文,外臣焉有拒绝之理?!” 在他想来,这只是细枝末节的事情。 乌孙是没有货币这种东西的。 乌孙人的大部分内部贸易,都停留在以物易物的阶段。 只有在对外时,才会用到黄金什么的作为结算。 因此,乌孙国内本就没有什么铸币业,更不存在金融这种东西。 所以,立汉五铢钱为法定货币,在泥靡看来没有什么大问题。 甚至可能还有便利——这已知世界之中,谁不知道,除了金银制品,最为人接受和认可的就是汉人铸造的五铢钱? 所以乌孙以汉五铢钱为法定货币,在泥靡看来,乌孙是赚了的。 因为,从此以后,乌孙就可以和汉室绑定在一起了。 至于文字? 那就更无所谓了! 乌孙现在能识字的,有资格受教育的,都是贵族。 而贵族们自然是学汉字、背诵汉朝经典。 难不成乌孙人还能去学精绝人的楔形文字或者大宛人的字母文字? 乌孙可还没有堕落到那个地步! 张越见泥靡答应下来,整个人立刻就笑了起来,走上前去,扶起这位乌孙小昆莫:“乌孙能有昆莫这般识大体的世子,乌孙社稷必当千秋!” …………………………………… 一个时辰后,匈奴使者持着代表求和的节旄,来到了张越面前。 来者正是多次来往居延的呼衍冥。 只是,这位匈奴使者,如今再也没有了过去的心气,他整个人都是一副灰暗的神色,在张越等汉军将帅面前,更是瑟瑟发抖,战战兢兢,哆哆嗦嗦,以至于连话都有些说不利索,态度更是卑微到尘土之中,直接以外臣之礼,跪在张越面前磕头拜道:“奉我主单于之命,匈奴使者呼衍冥,再拜汉鹰杨将军英候张公:将军文韬武略,当世无双,匈奴上下敬服不已,愿请将军暂息雷霆之怒……” 听着呼衍冥断断续续的将其使命说完,张越与他麾下诸将相视一笑。 所有人都知道战争结束了! 因为,匈奴人认输了。 自汉匈交往以来,从平城之战算起,迄今已经一百零六年。 若是赵将李牧与匈奴交兵算起,也起码有百五十年了。 一百五十年来,匈奴人第一次正式低头认输,承认战败,并愿意接受一切惩罚,只求汉军停止进攻! 仅仅是这个事情,在坐的所有人都知道,这是大功一件! 不说人人封候拜将,起码一个封君是稳了! 只是…… 比起这个,全歼西域匈奴主力,生擒李陵,灭亡西域匈奴,开疆拓土,无疑更让人激动! 故而,张越身边众将都是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看的呼衍冥毛骨悚然,寒毛倒立! 于是,他只能眼巴巴的看向那位端坐在上首的汉朝大将,寄希望于这位蚩尤将军大发慈悲。 就听到那位蚩尤道:“识时务者为俊杰!贵主,也算是人杰了!” “既然如此,请贵使将本将的条件带回去!” “其一,贵国必须赔偿无故袭击大汉藩国乌孙的所有损失!”张越扭头看着在一旁的泥靡,对其道:“正好,乌孙小昆莫也在此,此事,贵国且与小昆莫商议、决定!” 泥靡闻言,立刻磕头拜道:“将军恩义,下国上下感激涕零!” 无论怎么说,在名义上,张越此番出军的借口都是救援乌孙。 至于,他悄悄的将乌孙的地位从过去的盟邦下降到现在的藩国,这种区区小事泥靡不会放在心里的。 乌孙人更不会! 这就是刀剑的力量! 呼衍冥闻言,自是顿首拜道:“将军所言,我主岂敢不遵?!” 只是出点血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 反正,大宛人几百年的积蓄都已经为他们所擭取。 在来之前他已经得到了摄政王的耳提面授——只要是钱和土地能解决的问题,都不是问题! 因为,现在的匈奴,已经不在乎什么土地、黄金、奴隶了。 西方世界的大门已经向他们敞开。 只要能稳住汉兵,那么,无论付出什么样的代价都是值得的! 张越见着,满意的点点头,然后道:“其二,贵国需支付我军此番出师的全部军费!” 他挥挥手,叫人拿来一个算盘,在呼衍冥面前噼里啪啦的打了起来,然后将算盘摆到呼衍冥面前,道:“大概是黄金十万金、粟米麦稻一百万石、奴婢两万人!” “限贵主半年内给付!当然,也可以分期偿付……” 说话间,几个商贾就从张越身后钻了出来,其中自然有着他的弟子袁常、王孙氏的代表以及长安、河西的豪商。 他们都是面露笑容,一副和蔼可亲的亲切模样,极为贴心的向呼衍冥推荐着他们的方案。 在这些人的推荐与游说下,呼衍冥终于接受了他们提出的一揽子解决方案。 仅仅只需要与他们签订契约,便先期给付黄金五万金,粟米麦稻一百万石及两万奴婢,剩下的缺口他们便愿意垫付。 当然,需要支付利息,非常优惠的利息,也就十一之利罢了! 此外,什么九出十三归之类的潜规则,也不得不遵守。 但呼衍冥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形势比人强,他不答应都不行! 将赔款问题搞得,张越就笑着道:“接下来,便是大宛的事情了……” “兴灭国,继绝世,此先王之教也!贵主想必也当知道……” 呼衍冥听着,心里面一咯噔,他最怕的就是这个了。 来前,摄政王最担心的也是此事! 兴灭继绝,春秋之义,孔子之所颂也! 这是汉人的正治正确,也是过去匈奴人之所以哪怕扣留汉使,也不会轻易加害的缘故所在。 因为,他们知道,在这个大义旗帜下的汉人,哪怕击败匈奴,也不会灭亡他们。 会给匈奴留下根,留下国家社稷,甚至哪怕是单于,也不失安乐侯之封。 但现在,匈奴已灭大宛。 他们最怕的自然就是汉人提起此事了。 好在,呼衍冥来前,已经得摄政王提点,于是他不紧不慢的拜道:“将军明鉴:大宛王银蔡倒行逆施,祸乱国家,外臣等率军伐之,乃是受宛人百姓臣民之邀,吊民伐罪,诛除暴政也!” “今我主已除昏君,宛人感激,于是拥戴我主摄政王为王……” 说完,呼衍冥从怀中取出十几份帛书,呈递给张越,道:“将军请看,此乃宛人血书之吿文,及其臣民拥戴我主摄政王为君的联名书……” 张越笑着接过来,连看都没有看,只是随便翻了翻。 因为他知道,这种东西,对已经占据了大宛的匈奴人来说,随随便便可以制造无数份。 但这些东西,说实在的,只要他和汉室还没有下定决心,灭亡西域匈奴的话,那么只是单纯打嘴炮,这些东西还真的有用! 毕竟,如今的汉室,乃是公羊思想主导下的汉室。 公羊思想中,除了大复仇、大一统之外,最主流的思想莫过于,汤武革命,顺天应人。 所以,吊民伐罪,从来久矣。 且那宛王银蔡,又是获罪汉室,早已经被定性的昏君、暴君。 虽然说,匈奴人在汉家看来也差不了多少。 这北虏打着吊民伐罪的旗号,灭亡大宛,然后鸠占鹊巢,真的违和感十足。 但再怎么样,这也是正治正确。 张越不可能说,叫匈奴人吐出他们已经吃下去的肉。 这也不符合他的想法! 他还想着让匈奴人为王前驱,坏事做绝呢! 但,却也不能不防上一手,留下点东西恶心恶心匈奴人。 所以,他想了想,道:“此事吾亦知之,不然,使者焉能至此?” “但……依吾所知,宛王银蔡,乃是伪王,宛人先王昧蔡有质子在长安,为天子所养!” “如今银蔡倒行逆施,咎由自取,但宛社稷不能废!” “这样罢!”张越起身道:“取宛都贵山城及周围五十之土,复宛社稷!” “此外,我国太孙殿下曾与乌孙昆莫有约,昆莫愿意药杀水以北之宛土为其公主下嫁我国太孙殿下之嫁妆!故其土已是我太孙殿下之土,贵主不可侵夺,当完璧归赵!” “其他之地,吾国便不再干涉,如何?”张越看向呼衍冥。 后者闻言,想了想,感觉这个条件已经和摄政王要求的差不多了。 于是不再坚持,长身拜道:“愿从将军之言!” 张越笑着点点头,挥手道:“那贵使便速速回去通禀吧,本将军在此等候贵使回复!”他笑着道:“可别让吾等久等哦!” 正文 第一千一百八十一节 李陵之谋 面对汉军的条件,匈奴人能怎么办呢? 终究还是只能答应下来! 不答应不行! 因为,汉军骑兵在收押了俘虏后,迅速的重新展开了战斗队形。 这一次,汉骑六千,列阵于红河之畔,摆出一副‘你们今天不答应,就休想轻易离开此地’的架势。 汉骑的架势,立刻使得匈奴大军哗然。 尤其是西域各国的仆从军们,立刻就表现出了不稳。 这让李陵和匈奴的高层根本不敢赌! 因为,若一旦汉军在进攻的时候,西域仆从军中出现哗变。 那么这十万大军,恐怕就都要葬送于此。 即使不是这样,以汉骑所表现出来的机动性、骑射能力以及近战能力来看。 他们已经完全可以掌握战场主动权。 想打就打,想走就走。 在这样的情况下,李陵与西域匈奴高层,终于只能低下头来,全盘接受了张越提出的三条意见。 当然,李陵也不是吃干饭长大的。 在全盘接受了汉军条件后,李陵派来的使者,顺势向张越提出了一个请求:请朝长安! 他愿以都隆奇单于的名义,派出使团,携带贡品,前往长安朝觐天子。 张越闻之,也是迟疑了许久。 不得不说,李陵这一手,真的很高明! 甚至可以说是在当前局势下,他所能做出的最优解了。 如今,西域匈奴战败,面临着赔款、割地、道歉。 尊严扫地,威信尽失,军心重挫! 可以想象,若他什么都不做,等其回返老巢,恐怕西域诸国都会变得听调不听宣。 届时,他便只有一个选择——强力镇压! 但西域诸国又不傻,打不过匈奴人,可以抱汉朝爸爸大腿! 到那时候,李陵怎么办? 强攻,就要冒着汉军救援的风险,不打,则其统治将分崩离析。 于是,把心一横,干脆跪到底! 只要汉室接受了都隆奇的朝贡,那么,虽然说从此西域匈奴就成为了汉室的藩国,两者地位瞬间变成主从关系。 但却也稳定了西域的统治。 西域各国,还是得当匈奴人的洗脚婢。 若他们聪明一点,在长安跪舔的好,将关系疏通到位的话,说不定,还能为那位都隆奇单于弄回一个天子册封。 然后便能狐假虎威,假汉天子之权,而奴役西域。 谁敢反抗?谁又有那个胆子敢说不呢? 且,李陵的这个选择,除了面子上不好看外,实际上并没有其他损失。 “这是要学越王勾践吗?”张越笑了起来。 当年勾践败于吴,做的可比这个还要彻底。 于是,终究卧薪尝胆,复仇雪耻! 在匈奴使者战战兢兢的神色中,张越笑着道:“贵主若有此心,吾国上下欣然欢迎!” 这就是同意了李陵的请求。 使者立刻欢天喜地的拜道:“将军胸襟,天下无人能及!” “使者请为吾带一句话给少卿兄……”张越却是忽然正色道:“落叶终究还是要归根,狐死首丘,代马依风,鸟飞返乡,禽兽尚且如此,何况乎人?!” 使者听完,神色变幻了一下,然后重重顿首。 …………………… “代马依风……”李陵听完使者的叙述,长长的叹了口气:“吾又何尝不愿如此?!” 别说是他了,便是如今被困在窴颜山、余吾河谷的卫律又何尝没有眷恋南陵故土的山与水,希望死后能葬在他出生的长水河畔呢! 但问题是,他们有这个机会吗? 作为头号汉贼与二号汉贼。 他们即使想,恐怕回到长城后就会被人剁成肉泥。 除非…… 他们有足够的筹码与汉室讨价还价。 但现在看来…… 即使是他和卫律最终野望达成,取孪鞮氏而代之,也是远远不够。 正踌躇着的时候,一个贵族忽然跌跌撞撞的跑进来,狂喜的禀报:“摄政王!摄政王!刚刚接到消息,丁零王已率部自余吾水归,一两月内便可回返西域!” 李陵闻言,失神片刻,然后抓住那人,急切的问道:“这是真的吗?!” “真的!千真万确!那伪单于安糜及屠耆都已经遣使来告……” 李陵长长的舒了一口气,脸色也变得红润起来。 若卫律率部来源,哪怕其实力大损,对他和他经营的这个势力而言,也是意义重大! 这意味着,他手里的可用兵力大大增强! 更意味着,他在西域的统治,将变得更加稳固! 且卫律为人多诈,在对付西域内部的二五仔方面有着更好的经验。 想了想,李陵就道:“你立刻回去以都隆奇单于的名义,向安糜与屠耆表示谢意!” “并告知二位,为感谢两位,我最迟将于明年夏天之前,将屯驻于私渠比鞮海、匈河的部众,撤回西域,从此不再率部北上!” 这就是要投桃报李,宣布从此退出对漠北单于的争夺。 甚至不惜放弃经营已久的私渠比鞮海、匈河地区。 这对李陵来说,是早已经下定决心的事情。 但于其他匈奴贵族而言,却不啻于是晴天霹雳。 立刻便有许多人来找李陵,劝他收回成命! 因为,对西域匈奴的贵族们来说,他们现在最大的愿望与野望,便是将来北伐漠北,消灭伪单于,正名自身! 如今,李陵宣布从私渠比鞮海、匈河撤兵,等若是断绝他们的希望与野望。 这叫他们如何能接受? 更无法理解! 若有朝一日,漠北单于争夺战结束,难道叫他们去跪迎那位胜利者吗? 这不就是等于自杀吗? 要知道,自古以来,匈奴人内讧的失败方,只有一个下场——死! 李陵自知此事争议极大,但他决心已定。 于是,与这些人解释道:“漠北,鸡肋而已,哪怕得之,于我等如今困局,并无半分益处,甚至可能成为拖累!” “诸位难道愿意,每年花费不计其数的资源,投入到漠北去?!” 众人听着,顿时低下头去。 从先贤惮时代开始,匈奴的西域部分就对单于庭听调不听宣。 这让西域贵族们尝到了甜头。 也是当年狐鹿姑西征的原因——西域的匈奴部族将从西域诸国搜刮、压榨的资源霸占着,没有全部输送去漠北,给单于庭的贵人们享用! 简直是反了! 待狐鹿姑身死,匈奴彻底分裂后,西域匈奴的贵族们,连最后的体面也懒得维持了。 各国朝贡与骑田所得,皆为各部所分。 哪怕,在汉朝威胁面前,割地赔款,但日子也比过去好过的多! 如今,摄政王更是进一步要撤出私渠比鞮海。 这意味着,本来将投入到那个无底洞里的资源与兵力,都将回来。 再加上大宛所得所获,大家的日子恐怕会过的更舒坦! 于是,顿时便有人不再言语。 李陵接着又道:“漠北寒苦,且局势复杂,争之无用!不若挥师西伐!” “康居、月氏、身毒、奄蔡、安息!西方之地广大而富饶,其民孱弱若西域,而其富庶倍之!” “我已决意,明岁再西征,此战——讨伐康居,以报康居与乌孙袭我之仇!” “康居地方千里,百姓数十万,富庶不下大宛!”李陵言辞蛊惑,听得匈奴贵族们摩拳擦掌,亢奋不已。 那康居兵,匈奴人已经见识过了。 真正是废物点心,康居人的战力,休说与匈奴相比了,便是疏勒、车师兵大约也能摩擦他们。 “而过康居,则是月氏所居,我闻,月氏人所占之地,有雄城不亚贵山者数座,其府库黄金堆积如山,其窖藏粮食不计其数……”李陵继续蛊惑着。 匈奴贵族听得神往不已。 康居是战五渣,那月氏更是手下败将。 只是…… “摄政王……”有匈奴贵族弱弱的问道:“若我军西征之时,汉人再来,如何奈之?” “诸位放心!”李陵早已经知道有人会提出这个问题,他自信满满的道:“我意向汉天子遣使称臣,为都隆奇单于求娶汉公主,此其一也!” “康居、月氏,远汉万里,即使汉人愿救,其得知之时,我军恐怕已擒其王,汉军出师也将无有名义!此其二也!” “且夫,我等可以重金贿汉大臣,使其游说汉贵人,使汉朝君臣不会轻易伐我等,此其三也!” “有此三策,我等西征,无有担忧!” 众人听完,仔细想想,好像是这么个事情呢! 顿时纷纷神采飞扬,兴奋的讨论起明年西征康居的事情来。 仿佛康居国已经被他们征服,并踩在脚下一样。 李陵听着这些贵族的话,再看着他们的神色,知道已经将大部分贵族说服。 明年西征康居之事,基本已经定下来。 于是,李陵趁机道:“有一件事情,诸位需要马上去办……” “取汉姓、易汉服!”他郑重的道:“至少,我等今后在公开场合,必须以汉姓、汉名自称,着汉服以对外人!” “此迷惑汉朝,令其减轻对我等戒备之大事!万望诸位效之!” 这其实就是变现的加大改革力度,在李陵看来,只要匈奴贵族们都如他之令,第一代或许还只会是做做样子。 但下一代的匈奴贵族们,必然会与他们的父祖的态度截然不同。 等到第三代,匈奴博冠羽带,言必孔孟,将成为常态! 而他李少卿,也将因此曲线救国,名垂青史——即使那时汉室依然敌视他,但史官与后世的评价不会! 正文 第一千一百八十二节 涟漪 风雪席卷整个塞河流域。 在严寒中,一队骑兵艰难的跋涉在被冻结的河流之中。 他们牵着马匹,小心翼翼的越过冻结的河面,来到河对岸。 远方,一座城市映入眼帘。 那是康居人建立的苏薤城,其国都所在。 骑士们终于露出笑颜,牵着马快步向着苏薤城而去。 一个时辰后,这些骑士被康居人引领着,来到康居王宫。 康居王药奴,已在王宫正殿等候他们。 “大王!”骑士的首领,跪到国王面前,磕头拜道:“东方的战争结束了,汉朝人击败匈奴,迫使匈奴人割地赔款纳贡……” “啊!”药奴立刻惊疑起来:“怎么结束的如此之快?快快告诉我,匈奴兵有多少?汉朝兵有多少?!” 而在药奴王座之下,那些王子贵族们,更是立刻就喧哗了起来。 东方的旷世之战,是目前康居国内最关注的事情。 甚至,已经直接和康居到底做匈奴的舔狗,还是当汉朝的奴婢直接挂钩了。 但,其结束的如此之快,让人意想不到! “肃静!”见着殿中争吵不休,一位在药奴身侧,身着白袍的僧侣忽然起身,双手合十呵斥道:“且听使者将战事过程仔细说完!” “正是!”药奴捂着胸膛,急急的问道:“快快将汉匈之战仔细道来!” 骑士首领闻言,磕头拜道:“以奴才所闻,大约一个月前,汉骑六千,与匈奴十万大军列阵于疏勒红河之畔,汉将名蚩尤者,亲将其军,与匈奴骑兵战于河畔,接触之后匈奴人便遣使认输,答应了汉将的全部要求,甚至还愿意遣使前往汉都,向汉皇帝称臣纳贡!” 殿中康居贵族们听着,感觉像听天书一样。 汉兵六千,就打败了匈奴十万大军? 而且,貌似只是一个照面,匈奴人就跪下来大喊‘爸爸我错了,不要再打我了’。 神话传说恐怕都比这个要靠谱。 但,其后数日,不断的情报与信息从东方传来。 证实了这个消息的准确性。 匈奴人真的败了,而且败的无比干脆、彻底。 有关那一战的种种传闻,更是漫天飞舞。 汉军骑兵,被夸大成为了三头六臂,身高三丈,骑着战象,拿着千斤重武器的巨人。 也只有这样的说法,在康居人看来才解释的通,何以六千汉骑就能打的十万匈奴大军跪地求饶。 于是,遥远的汉朝,在康居贵族心中,变成了神国天朝! 是神明在地上建立的国度! 许多旅居康居的安息商人,又将这些传说带回西方,传入欧陆。 于是,数年后,罗马城里出现了一个来自的东方的传说——在遥远的东方,有地上天国。其国为天神所建,其以泰坦巨人为兵,半神为将,更有着不亚于战神阿瑞斯的神明下凡,亲自为其大军统帅! 于是,其国家富庶而强大,土地肥沃而广阔,神明们搬山开路,挪海为湖,让其大地流满蜂蜜与牛奶,使其人民聪明而强壮。 浪漫的罗马公民们,为这些传说而痴迷、颠倒。 于是,不断的有罗马人,开始因为这些传说,而踏上前往东方的旅途。 当然,这是后话,姑且不提。 康居人在确认了东方战争结局后,其国内高层,在短暂的震惊与失神后,立刻达成了共识——必须立刻马上派人前往东方,去那个强国向其君王献上自己的膝盖。 这不仅仅是康居高层的共识,更是其下层百姓的普遍认知! 这么强的爸爸在那里,必须赶紧过去抱大腿! 若哄得爸爸高兴,随便给个保证,康居王国岂不是从此可以高枕无忧?甚至反过来,骑在月氏人脑袋上耀武扬威了?! 于是,康居王迅速的组织起了一支使团,命其带上康居王国的重宝——一座用白银雕塑而成的艺术品,踏上前往东方,朝觐汉皇帝的道路! 康居人既然知道了汉匈战争的事情,月氏人随即自也知道了。 只是,因为天气和道路的原因,月氏人得知之时,已经是一个月后了。 此时,已至隆冬。 沩水河两岸,都已经覆盖上厚厚的积雪。 薄知城(蓝市城)内,只有双糜翕候皋珍留守。 其他四位翕候都已经返回各自领地。 皋珍得知消息后,徘徊片刻,然后立刻前往了王宫,求见那位一直在禅修的月氏王。 “上师……现今匈奴战败,依您之见,此事对我月氏是好是坏?”皋珍对于这位潜修佛法的月氏王,非常尊敬,甚至视为人生导师一般,于其面前五体投地,叩首膜拜着。 “一切缘法,皆是因果……”白衣的月氏王,轻声念诵了一声佛号:“三十五年前,汉使来此,我国畏惧匈奴,以拒其约,今汉胜匈奴,恐怕佛难也将因此而起……” “我料匈奴必弃汉而西征……” “届时恐怕佛法艰难之日就要来临!” “翕候,你可做好了护道卫法的决心?!” 皋珍闻言,顿时了慌了神,连忙问道:“上师,可有办法?” 月氏王摇了摇头,道:“除非前时我等遣汉使者能游说得当汉朝君臣,不然,匈奴西征已是定数!” 他看的很清楚! 也早已经向皋珍阐明了,汉匈之战,匈奴若胜,月氏或许还能独善其身,一旦其败,必然西征的道理! “那……”皋珍顿时没有了主见,只能磕头问道:“除此之外,可还有法?” “有!”穿着僧袍,一向古井不波的月氏王脸上闪过一丝罕见的激动:“本王亲自东行,往朝汉帝!” 他从怀中取出一份珍藏了不知道多少年的古老青铜器,递给皋珍道:“这是我月氏先王,受汉朝之前的先王册封时的依凭!” “本王亲持此物,往朝汉主,求其怜悯,或能护道卫法!” 皋珍看着那青铜器,脑海中想起了有关月氏的一些古老传说,问道:“传说是真的?!” 月氏王点点头道:“然也!不然,当初汉使至此,先王等何必那般郑重?!” 皋珍思虑片刻,道:“上师,还请稍等,待我召集其他四位翕候,商议之后再做决定!” “到那时,恐怕匈奴骑兵已越葱岭!”月氏王摇头道:“翕候,难道还怕我这样的僧侣吗?” 皋珍想了想,觉得月氏王说的有道理,于是道:“既然如此,那就辛苦上师了!” 一个手无寸铁,没有部众支持的月氏王,还能翻天不成? 放他东行,也无所谓了。 但,皋珍没有注意到,在他答应的刹那,那位月氏王的身体微不可查的战栗起来。 作为月氏王,哪怕是一个傀儡,但他也终究是月氏王,有着许多其他人所不能知的隐秘传承——譬如那青铜器,也譬如许多在往常毫无用处的知识。 “中国最重纲常,其法禁以下犯上,以下犯上曰谋逆!” “天子拥有四海,为天下王,做万民主……” 这些都是月氏王族,世代作为故事与传说相传的隐秘,而且在当年那位汉使来使时,为先王反复确认过的事实! 在那时,月氏王族已经察觉到了翕候们尾大不掉,迟早为祸的事情,于是将这些事情秘传给子弟。 到他即位,终于变成现实。 月氏王被迫出家,权力尽为翕候所有! 本以为,此生都将在珈蓝古佛之前渡过。 哪成想,东方剧变,让他了有一丝机会。 只要能顺利抵达汉朝,将身份与那中国先君所赐的青铜器上禀汉帝,请汉帝,这天下之主,四海之君主持公道。 只要汉使当年所说无误,那么,他就有机会,重掌大权了! 而那忤逆背上,胁迫君王的翕候们,则将大祸临头! 这就是借师助剿! 想到这里,月氏王忍不住握紧了拳头! ……………………………… 私渠比鞮海的暴风雪在肆虐了整整三个月后,终于渐渐停了下来。 阳光重新洒在大地上。 兔子、狐狸纷纷出来活动。 忽然,远方一阵阵震动,响起。 数不清的动物纷纷重新缩回洞中。 只见在远方崎岖的道路上,一支数万人的部众,在骑兵的掩护下,驱赶着数十万头牲畜,艰难的跋涉而来。 而在他们的前方,一万多骑兵已经列队在那,静静等候了。 李陵戴着厚厚的狐裘毡帽,脸上难掩激动之色。 分别两三年后,他终于与老友卫律,再次相聚! 虽然,一切都已物是人非。 但他相信,他与卫律的志向与决心,没有改变! 而且,他们现在有了一个更大的舞台,一个更让人兴奋的世界。 想着这些,李陵便率部迎上前去。 “卫兄!”李陵看着已经两鬓微微发白的卫律,激动的长身而拜:“辛苦兄长!为难兄长了!” 卫律牵着马,走到李陵面前,摇摇头道:“为了吾与兄之大志,些许寒苦,又算的了什么?!” 于是,李陵随之宣布,自私渠比鞮海撤军。 至延和四年春三月,西域匈奴所部,全部撤出私渠比鞮海,自逐邪径进入天山北麓,随即李陵命令焚毁逐邪径通道,并派兵驻守于此,防止漠北兵马通过此地,反攻西域。 正文 第一千一百八十三节 月氏王哭汉庭(1) 已是初夏,又到了柳絮飘飘的季节。 因去年疏勒之战的缘故,横门成为了长安城最繁华、人流与车流最多的城门。 自开春以来,每天天一亮,城门口便水泄不通。 来自天下郡国以及西域四夷的商旅,纷至沓来。 他们带着各地的特产与世界的财富,往来于此。 这也让屯守此地的汉军士兵们的脾气日益暴躁起来。 汉家商旅还好,递上些‘凉茶钱’,请这些大爷消消火,也就不会刁难了。 但四夷来的商旅就没有这么好的运气了。 便是想和汉家商贾一般,找机会递‘凉茶钱’也是不可能。 因为,汉商们早就联合起来,打点了整个京兆尹和卫尉有司,于是,城门卫兵们在面对夷商时就格外严格了。 动辄便要检查其货物,看看有没有携带违禁品,甚至有时候还有那大司农的官吏抽查夷商们的车船税缴纳情况。 一旦发现不对,动辄就要查扣货物,甚至抓捕商贾。 运气不好的话,夷商们连命都得搭在长安城的监狱里。 尽管如此,但,来长安的夷商依然是前仆后继,络绎不绝。 没办法,来一次长安,只要能够进去,将手里的货物出手,再购到汉朝商品回国,这一来一回,纯利润少说也是三五十倍! 如此巨大的利润,别说冒险了,便是叫让将脑袋栓在裤腰带上,也是有无数人肯干的。 由之,长安游侠们,在横门外开拓了一个新产业——夷商代办。 担保、协助通关、兑换货币,货物售卖、买入,他们一条龙包办。 当然,得给些辛苦费了。 这反过来,又使得横门变得格外难进出。 以至于长安城的居民甚至官吏,就算有事北出,也不走横门了。 他们宁肯绕上一两个时辰,也不来此。 这也使得横城门在长安城人口中被称为胡门,临近横城门的横门大道被称为胡人街。 士大夫们没有事情,是决计不会靠近这附近的。 但游侠们却爱死了这里,为了争夺地盘,为了把持生意,每天横门内外的小巷与护城河里都能发现十几具来历不明的尸体。 搞得京兆尹不得不派出大量官吏,入驻横门大道,维持治安。 但,城外的事情,他们就爱莫能助了。 这也使得横门外,成为了长安百姓闻之变色的混乱地带。 这日正值正午时分,烈日灼烧大地,气温飙升到三十度以上,哪怕是横城门,也变得冷清起来。 把守城门的卫兵,早已经坐到了长安城内豪强商贾们为他们出资修建的凉棚中,摇着蒲扇,喝着别人孝敬来的冰镇凉水,吃着如今市价高达百钱的井水西瓜。 军官们甚至能尝到冰鉴里拿出来的冰镇酸梅汤。 而在城门外,游侠儿就没有这么好命了。 他们只能蹲在自己搭建起来的简易木棚中,眼巴巴的看着城门口那些端坐在凉棚、凉亭里,吃着西瓜,喝着酸梅汤的军人,眼中满是羡慕。 “俺要是当兵就好了……”秦二流着哈喇子,看着那城门口被士兵们丢弃的西瓜皮,羡慕万分:“哪怕不能在鹰杨将军手下为兵,就是能在这长安城看城门,这辈子也值了!” “秦二,汝发梦呢!”伙伴们听着,立刻就笑了起来:“汝连七尺都不足,军爷们那里肯要你?!” “俺听说,今年关中募兵的标准,北军六校尉,身高要求已经到七尺三寸了,至于鹰扬旅,传说其不止要求至少七尺三寸,更要求能骑马,会开弓……”有人说道。 “啊……”秦二闻言,垂头丧气的道:“去岁北军征兵,不还是只要七尺就行了吗?” “去岁是去岁!今年是今年!”秦二的老大,同时也是他长兄秦大郎走进木屋里,沉声道:“今年便是身高达标了,也有许多人被黩落!” “俺们同闾的王家三郎,这次就没选上北军,只能去京辅都尉为兵,过几个月,恐怕你们就能在长安城城门口看到他了!” “啊……”秦二目瞪口呆:“王三郎都选不上北军吗?!” 其他人也都是一脸震撼! 因那王三郎,是他们闾里有名的壮士! 年不过十八,便已身高七尺四寸有余,勇武无双,等闲三五人休想近其身。 闾里内外都以为,王三郎这次选北军应该是十拿九稳了。 哪成想,这等壮士都选不上北军! “嘿!”秦大郎嘿然道:“今年选北军,可不止是要勇武了!娘的!北军今年居然还要考识字,要能读写至少五百个字!” “这他们是选军士,还是选当官的啊?”秦二不可思议的喃喃自语起来:“这关中哪有这许多既能识字,又符合他们标准的壮士啊?!” “关中没有,但天下有啊……”秦大郎悠悠的道:“去岁鹰扬旅败西匈奴于疏勒,西匈奴献土纳款以降,六千鹰扬骑兵,人人都发了大财!” “然后,国家开发西域,天子诏命北军六校尉轮换往西域都护府用事……” “天下豪杰闻之,无不疯狂!” “俺听说,这次连交趾都有豪杰应募而来……” 众人听着都是叹息起来。 “这可如何是好啊……”秦二更是忍不住叹道:“大兄,咱们家的大郎,再过几年就要十八呢!” 秦大郎点点头,脸上露出郑重之色。 他们兄弟与闾里的同族,每日顶着烈日,辛辛苦苦在此奔波忙碌,甚至不惜将脑袋拴在裤腰带上与人斗勇争狠,为的不就是希望能赚到更多钱,将自己的子嗣培养成人,让他们能入募汉军,成为鹰扬骑士,至不济也要进入北军。 如此,便能有机会光宗耀祖,摆脱这世世代代都要给人当刀子使的命运! 但…… 如今,天下豪杰纷纷来争。 这压力一下子就暴增了起来。 “俺想好了!”秦大郎沉声道:“过几日,便托人去将俺家大郎送去城外的王公门下,请王公教其识字读书……” “这读书识字,可是要许多钱当束脩的啊!”秦二惊道。 如今,关中地界,想送子弟进学,可不比往年了。 因为,天子已经开始诏下京兆伊、左冯翊、右扶风,从今年开始,关中官吏,除荫举、察举外皆以考举取之。 所以,关中私塾也好,蒙学也罢,束脩钱暴涨十数倍。 而且,逢年过节,还得给老师孝敬,不然就可能会被人指责不敬师长,名声受累,甚至可能会被开革出门庭,终生蒙羞。 然而即使如此,关中百姓不分贵贱,依然前仆后继的想方设法的想要将子孙送去进学。 但,名士高人收门徒弟子,极为严格。 不是束脩就可以解决的事情。 便是一般文人,也要再三考察门徒品行,才肯收入门墙。 而像秦家兄弟这等游侠儿的子弟,想要拜入这些人的门下,几乎是不可能的。 只有少数人,只要给钱便肯收入门下。 在这横门外就有一位王先就是如此。 只是,这位王先王公收弟子的束脩钱非常夸张,一岁就要万钱的束脩,此外逢年过节,都得奉上千钱以上的礼物才能让其满意。 “再多钱,也得送去啊!”秦大郎沉声道:“俺这一辈子便是这样了,指不定哪天便死在了这城外……” “但俺儿子不能和俺一样!” “得做一个堂堂正正的大丈夫,得光耀门庭!” “所以,俺得更努力了!”秦大郎舔着舌头,满脸的横肉不怀好意的看向木屋外的世界:“俺得尽量多做些‘买卖’了!” 其他人听着,自知秦大郎所谓的买卖,其实就是盘剥那些夷商。 只是…… 他们这伙游侠,在这横门外只是一个小到不能再小的群体。 根本无法与那些大游侠们争锋,只能捡些别人不要的汤汤水水,或者给人打打下手,跑跑腿,做些简单的事情,混些酒钱罢了。 想要争取买卖,就得和人去拼命! 这可不是开玩笑的! 在这横门外,每天都有像秦大郎这样的人默默无闻的死在黑夜的角落里,尸首为蚁虫所食。 但…… 想着秦大郎的话,所有人都是默默的握紧了拳头。 他们也就只有命可以博了! 他们若不搏命,子孙就永无出头之日了。 “大郎!”有人喊道:“俺们听你的!” 其他人纷纷道:“大郎说得对!俺儿子不能跟俺一样!得做一个堂堂正正的大丈夫!得光耀门庭!” “大郎你说怎么办,俺们就怎么办!” 就在此时,远方道路上,一支车队缓缓前行而来。 众人闻声,立刻将头探出木屋。 然后,他们欢呼起来。 “是夷商!”秦大郎轻声道:“二三子,随我去迎接!” 于是,这木屋里的十几人立刻提着刀子、棍棒,拔腿奔向前方道路。 在这横门外的规矩就是——夷商谁抢到就是谁的! 当然,抢到了后,得有命享用因此而来的财富! 过去数月,此地每天都有人抢到先机,然后死去,也有人靠着一双拳头与机警,打出一片天地。 秦大郎们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 但今天他们运气好! 他们第一个抢到了道路上的夷商! 秦大郎一个健步,将手搭在了夷商的马车车辕上,然后振臂高呼,向着不远处一个凉亭内的汉军军官喊道:“此商,我东闾大郎得之!” 那军官抬眼看了秦大郎一眼,然后轻轻抿了一口茶,笑了一声,就不再理会。 而其他竞争者,则纷纷退去。 不退不行! 此地,白天是有规矩的。 京辅都尉、执金吾、卫尉的兵马,就是此地的规矩。 谁不服?!立杀无赦! 新任执金吾霍光刀下,已经斩下了数百越距者的首级! 当然,秦大郎能占的先机,也和正午的气温有关,更与这支夷商车队的规模太小有关——不过三辆马车一辆驴车,十几个随从罢了。 而且车马上也没有见到载着太多货物。 顶天了,也就是十几万钱的买卖。 不值得那些大侠们顶着烈阳出来奔波——没必要! 所以,秦大郎的竞争者大多都是与他一般的小游侠。 但秦大郎却依然兴奋不已,他挽住那车辕,朝着那马车上的胡人问道:“诸位贵客从何处而来,欲来长安做何事?” “俺是长安良人秦大郎,贵客若是有需要,俺都可以为贵客办妥!” 那驱车的胡人闻言,看了看秦大郎,然后用着不知道那里的胡话,对着车内说了起来,似乎是翻译的样子。 片刻后,车门被掀开,一个留着短发,穿着一身不知道是那个夷狄国家的怪模怪样的白衣的男子出现在了秦大郎眼前。 他的模样是深鼻褐目,皮肤很白,手里似乎拿着一串用着某种木料制成的珠串,手不停的数着那些珠子。 秦大郎甚至闻到了他身上有着一股淡淡的檀木香气。 “这夷狄怎么和长安城里的那些贵公子一样?喜欢学小娘涂脂抹粉……”秦大郎心里不免嘀咕起来。 但下一秒,秦大郎的所有嘀咕与不满都消失的干干净净,整个人更是立刻焕发出无穷精神。 因为,那胡人从怀里取出一块金灿灿的黄金。 而且,是一块做工精美,雕刻着不知名纹路的艺术品! 虽然不大,但秦大郎知道,仅仅是这块金子,便能卖上几万钱! 足够他儿子今年的束脩钱与老师的孝敬钱了! 胡人将那金子递给秦大郎,然后双手合十,做了一个似乎是胡人的礼仪,接着以胡话说起来。 秦大郎自是听不懂。 但……那胡人身侧的一个似乎是随从的人,随即就小声的翻译了起来。 秦大郎听着,神色肃穆起来,他看向那胡人的眼光也完全变了。 他甚至有些退缩。 但,捏了捏手里的黄金,他深吸了一口气,对这胡人道:“阁下所说若是真的,此事便包在俺身上了!” “只是……”他舔了舔舌头:“兹事体大……” 那胡人听完翻译的话,笑了起来,从怀中又摸出几块金子,全部塞到秦大郎手里。 秦大郎深深的吸了一口气。 然后对这胡人道:“既是如此,还请阁下随我等来!”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况且,只要这胡人没有撒谎,这趟买卖其实没有太多风险! 唯一需要担心的是有人截胡! 正文 第一千一百八十四节 月氏王哭汉庭(2) 拿人钱财,替人消灾。 在遵守诺言这方面,汉家游侠的信誉可谓是金字招牌! 拿了那白衣胡人的黄金,秦大郎立刻就行动起来。 首先,自然是将这一行胡人,带入长安城中。 这不难! 他们都有长安户籍,只需在城门口,找到那大鸿胪派来的官吏,将这些胡人登记造册就可以了。 如今的长安,已经有了一整套针对这些胡人商旅的制度。 登记造册是其一,限制居住是其二,担保连坐是其三。 只花了不过五百钱,替这些胡人及其车马货物,做了简单的登记,秦大郎就带着这些胡人从横门入城。 一进城门,所有胡人都是惊呼出声,许多人甚至嘴巴张的合不起来。 “夷狄胡人没见过世面,大惊小怪做甚!”秦二郎见着这些胡人的模样,忍不住嗤笑起来:“不过也是,他们这辈子能来一次上国神京,也够他们回家吹嘘几十年了的!” “二郎!不得无礼!”秦大郎闻言,回头横了自己弟弟一眼:“孔子不是说过吗?来者皆是客,既是客人,就要好生招待!” “孔子说过这话?”秦二郎瞪大了眼睛,其他游侠儿们也纷纷好奇了起来。 “自是说过的!”秦大郎自信满满的拍着胸膛道。 游侠儿们于是各自点头,既然是孔子他老人家说过的话,那自然是真理了! 不然,这天下的读书人士大夫又何必天天拿着他老人家说过的话来当做行为规范标准呢? 汉家游侠儿们,旁的方面可能缺点多多。 但尊重读书人,尊重知识这方面素来没人能挑出错来。 但,在他们身周,那白衣胡人的随从们,却已然陷入了眼前世界的震撼之中。 “这……”良久,才有人叹道:“汉朝长安,怎这么多人啊!” 在他们眼前的横门大道,哪怕如今正值中午,烈阳高照,但依然车水马龙,人流湍急。 来自天下四海的胡商、蛮商以及他们带来的随从、仆人、奴婢、歌姬,俱都聚集于此。 更有来自西域诸国,西南夷诸国、海外诸蛮的使者、留学生也聚集在此地。 横门大道,虽是长安城有名的大道,无论是长度、宽度,都只逊于尚冠里大道。 其南北长两千余步,街道宽可并行四辆马车。 但,这里聚集的人口,却超过五万! 没办法,汉大鸿胪及京兆伊等有司规定,胡人除留学生及使者外若无千石以上官吏、五大夫以上之爵位之人邀请、作保,胡人夷商,概不得出横门大道,不如令,初犯罚以黄金三金,再犯则以‘窥伺中国’之罪,罚为城旦、司空。 即使是那留学生与使者,也有相关规定,不能随意在城中活动。 于是,这许多的胡商、夷人,便全部被限制在这横门大道两侧的街道及附近十余闾里。 这使得,横门大道临街的店铺,顿时寸土寸金。 更使得这条大道,成为长安城人流量最大的街道。 哪怕如今是正午,来此购物的汉人与在此做买卖的夷人,也依旧将整条街道挤得水泄不通。 密密麻麻的人头,从横城门一直延伸到视线的尽头。 白衣胡人,也被自己眼睛所见震惊,他双手合十,道:“汉朝之盛,果然天下第一!” “所谓‘万城之母’的名号,恐怕该是长安所得!” 其他随从听了,也都是点头。 与眼前这座城市相比,他们来的地方,那号称万城之母的薄知城的人口加起来,恐怕也不足眼前这条街道的人口。 真的是…… 盛名之下无虚士! 汉,不愧是世界第一强国! 不愧是那个能压着残暴凶虐的匈奴人,逼迫匈奴人跪下来磕头认输的伟大国家! 可恨,当年,汉使至时,他们的先辈没有把握住机会。 不然,现在至少可以混一个汉国盟友的头衔。 有着那头衔,匈奴人再凶,也不必害怕了。 秦大郎听着这些胡人叽里呱啦的议论,也没有怎么放在心上,更没有兴趣去询问翻译,这些胡人再说些什么? 在他看来,这些自称是‘月氏国来朝天子’的使团,恐怕是某个犄角疙瘩里冒出来的小国使者。 想着来长安城,妄图朝觐天子,获得一个大汉藩国的地位。 这种事情,自去年英候张公大破匈奴于疏勒,迫使西域匈奴遣使称臣纳贡,并与那龙城的虚衍鞮单于一般向天子上尊号‘天单于’‘天皇帝’后,西域、西南夷、东夷各国,就纷纷削尖了脑袋往长安而来。 都是企图靠着朝觐,混一个大汉藩国,令其国王得天子册封的家伙。 可惜,这些人大部分都注定了徒劳无功! 如今,大鸿胪对朝觐天子的使者,可是有着严格规定的。 像那种从前千把人的小国,随便派一个人来,就能获得天子接见的事情,已经绝迹了。 现在,能得天子接见,并为大鸿胪录入其藩国序列的国家,至少都得是人口数万,且足够恭顺的国家。 至于册封? 那就更难得了! 便是乌孙昆莫,两个月前遣使来朝,向天子进贡大宛马一千匹,乌孙马三千匹,黄金一万金,使者更在宣室殿上以臣子礼三叩九拜,其国书抬头更是‘乌孙昆莫臣翁归靡,顿首再拜天皇帝、天单于……’,令天子龙颜大悦,又有解忧公主亲笔奏疏,为之求情,才终于得到了天子册封,以其为乌孙王,赐金印紫绶,加西域北道都护使,许持天子节,为往来西域北道及葱岭东西的汉使、汉商提供庇护,又封其子元贵靡为‘安西候’,食邑两千户,赐天子剑。 除此之外,便是龟兹王也只能得封次一等的龟兹伯而已。 秦大郎听说,好像是大鸿胪与光禄勋商议好了,从此以后,若无必要,汉室将减少藩国封王。 便是伯、公这样的爵位,也需要足够恭顺才可以拿到手。 一般国家,顶天了也就是一个侯爵。 而与之相反的,则是国家在西域地区大规模的裂土封爵。 疏勒之战,新增的十三位有功列侯、二十余位封君的封国、食邑,全部在楼兰、龟兹、渠犁地区。 从前的列侯,新增的益封户口,也俱在这一地区。 据说,未来,除非有大功,不然所有新增侯国,都会封在西域。 当然了,作为补偿,这些封国将恢复高帝旧制,既准许封君拥有封国的治权、执法权及官员任命权力,甚至,可以允许封君在封国拥有必要的私人军队。 据说,这个政策是那位鹰杨将军奏报,天子许可的。 也正是因此,才导致了如今天下郡国的豪杰丈夫们,挤破了脑袋,想要进入北军、鹰扬旅的缘故! 便是乡下的老农都知道,有一块自己的土地,到底有多重要? 何况那些读了书的士大夫,知礼的豪强以及有钱的富商呢?! 所以,秦大郎看着那白衣胡人的眼神,充满了怜悯。 因为他知道,这些自称‘月氏国’的胡人,恐怕就是在长安耗死,大约也见不到天子——毕竟,这些胡人太少了,带来的贡品,恐怕连西南夷的小国君王都不如,大鸿胪岂能会安排他们朝觐天子?怕是随便打发点回赐,就让他们回去了。 不过,既然拿了对方的钱,秦大郎的职业操守还是很好的。 他领着胡人,穿过拥挤的横门大道,来到位于横门大道北端的大鸿胪蛮夷邸官署前。 然后,问那白衣胡人要来了其的身份凭证,便来到官邸门口,对着守门的官吏拜道:“某,东闾秦大郎,得遇夷狄曰月氏使者,不敢怠慢,特带使者来告上官,请验明正身!” 蛮夷邸守门的吏员,是一个看上去三十多岁的文士,他看了看秦大郎,接过其递来的所谓身份凭证——一张写满了歪歪扭扭的蝌蚪文的羊皮。 这吏员眉毛一扬,伸头打量了一下秦大郎身后的那些胡人,见他们也就十几个人三辆车,顿时脸色就拉了下去:“哪来的蕞尔小国?居然也知道来朝大汉!” “可惜……大汉天子不是随便什么小国使者就能见的!” 秦大郎听着,也不以为意,因为这个想法不仅仅是这官吏有的,长安百姓们,包括秦大郎自己都是这么认为的。 如今,大汉如日中天,强盛天下。 真真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王师铁蹄所至,更是无不箪食壶浆。 于是,这四夷诸国便被人划成了三六九等。 像月氏这样闻所未闻的小国,自然不受待见。 不过,秦大郎既然拿了人家的钱,自然也要帮人家尽量办好事情,哪怕事情办不成,至少也要尽力。 于是,他陪着笑脸,悄悄的将一块金子塞到那吏员手中,谄媚着道:“上官,这些胡人千里迢迢而来,这一片赤诚,是做不得假的,还请上官看在彼辈心慕王化的份上,行个方便,将他们上禀蛮夷邸的诸公,如此,也好叫彼辈死心!” 仿佛是为了加强自己的说服力,秦大郎说道:“小人听说,孔子曾经说过:远来皆是客,如今客至主人家,我堂堂大汉上国,岂有拒客于门外的道理?” 那官吏被秦大郎这话逗笑了,笑骂道:“孔子何曾说过这等话?!汝这憨货,莫要来诓骗于我!” “小人岂敢!”秦大郎连忙躬身道:“这话是小人听太学的君子们说的……” “是吗?”那官吏顿时迟疑起来,不敢确定孔子有没有说过这样的话,好在,这都是细枝末节。 他掂量了一下秦大郎递来的金子,感觉有个三五两的样子,于是道:“尔等在此等候,待本官前去禀报上官!” 于是,便拿起那羊皮书,直入门中,又嘱咐守门卫兵,看好那些胡人,免得这些胡人万一不能被接纳,就在这蛮夷邸门口撒泼。 ……………………………… 蛮夷邸中,典属国司马玄,正在接待一位到访的贵客——太仆上官桀。 上官桀来此的用意,自然是很明显的——这位大汉太仆的独子上官安,三个月前被调去了鹰扬旅任为军司马,在鹰杨将军麾下用命。 自然,上官桀有空就来蛮夷邸走动走动,联络感情,为其子铺路。 而司马玄也需要上官桀的帮助,好安置那些河西的老兵、伤残将士。 这是他在长安城的主要任务。 所以,宾主相谈甚欢,甚至约定过些时日,一起出城田猎。 正谈的欢喜的时候,有蛮夷邸的吏员,蹑手蹑脚的凑到司马玄身边,在他耳畔耳语了几句。 “月氏使者?!”司马玄闻言,立刻就摆正了身体,问道:“数月前,不是有月氏使者才刚刚来过吗?!” “怎么又来了一个月氏使者?” 他的话,落在上官桀耳中,立刻引起了上官桀的兴趣:“月氏?可是旧年博望侯所去之国?” “嗯!”司马玄点点头道:“数月前,鹰杨将军曾派人护送了一个月氏使团来长安朝觐天子,当时天子特地抽了时间,召见了使者,可惜……”司马玄摇摇头道:“这些月氏人却是不怎么识趣,朝觐天子时,胡言乱语,以怪力乱神之话,妄图乱天子视听,天子大怒,以其使下狱,至今囚于诏狱!” 上官桀闻言,也想了起来,似乎听说过相关的事情,于是问道:“那,典属国可是要逐退使者?” “不行!”司马玄站起身来,道:“总归还是要见一见的!” “为何?”上官桀好奇了起来。 司马玄闻言,笑着道:“太仆曾为侍中,日夜侍奉天子左右,可曾听说过大夏的故事?!” 上官桀点点头,作为曾经的侍中官他岂能不知当今天子对大夏有着执念?! “那太仆可知,月氏就是大夏,大夏就是月氏?!”司马玄笑了起来。 “原来如此!”上官桀点点头:“难怪那月氏使者怪力乱神,天子尚且不诛了!” 他想了想,道:“既是如此,不知道典属国可愿让本官也一同去见见那月氏使者?!” 司马玄笑道:“太仆不弃,是那月氏使者的福气!” 正文 第一千一百八十五节 月氏王哭汉庭(3) 秦大郎只在蛮夷邸门口,等了不过一个时辰,便得到了通知。 不过,不是他想象中的拒绝。 “典属国司马公居然肯屈尊降贵,拔冗接见这些自称月氏使者的胡人?”秦大郎整个人都不好了。 他怎么看,都不觉得,自己带来的这些胡人,有让典属国那等人物重视的可能! 要知道,典属国司马玄可是鹰杨将军的旧部,曾跟随那位蚩尤,横扫漠北而归。 是长安城中公认的九卿种子! 这等日理万机的重臣,竟愿浪费宝贵的时间,亲自接见月氏人。 这让秦大郎在惊愕之余,对自己带进城中的这些胡人有了些别样的情绪,以至于说话都变得客气许多了。 “贵使,我国典属国将亲自接见您……”秦大郎回到那白衣胡人身边,将自己所知之事告知,更好心提醒:“典属国,乃是我国天子所命,总领四海六合藩国属国之大臣,使者还请尽快准备好凭证、印信及国书……” 白衣胡人听完翻译的话,脸色明显有些激动起来,对着左右叽里呱啦的说了一大堆,然后立刻就有人前去马车中,取来几个密封的玉匣,递到他手中。 白衣胡人在其中选了一个,然后小心翼翼的拿出一把玉质的钥匙,将那个玉匣打开,露出了藏在其中的一个物事。 秦大郎探头看了一眼,顿时满眼震惊。 因为,那玉匣之中,藏着的是一个青铜器! 而且是酒器! 其名曰斛,其形却有些怪异,不同于秦大郎所见过的当代主流斛器,它是一个长方体的器物。 斛器前端,有双柱角夔龙头,后端作虎头形,中脊为一只小龙,两侧各饰长尾凤鸟纹,一个青铜铸的酒盖,盖在此斛之上,只是看着此斛,秦大郎就只觉得呼吸急促起来。 因为他知道,这种造型的酒器,绝非等闲人物可以拥有! 它必是由地位极高的贵族,甚至是天子才可以拥有的! 那白衣胡人郑重的端起那斛器,然后双手捧着,走向蛮夷邸的官邸大门,然后长身作揖,用着生疏的汉家雅语,一字一句,大声的道:“臣,月氏王阕之那,恭奉中国天子所赐之物,重归故国,以朝当今天子,臣闻:鸟飞返乡,狐死首丘,代马依风,禽兽尚且如此,何况人乎?愿认祖归宗,请命天子!” 他的雅语,生硬而别扭,听的人耳朵生疼。 但,当他的话出口。 在蛮夷邸门口迎接他的官吏,立刻大惊失色,看着他与他手中酒器的眼神完全变了。 他甚至不敢当面答话,只能避到门侧,轻声道:“贵客请稍候,待下官禀报上官……” 然后,一刻都不敢停留,奔向蛮夷邸内。 而秦大郎更是目瞪口呆,他看着那白衣胡人,喃喃的说道:“尊客会汉话?” “略懂……”白衣胡人回头微微一笑。 他可是月氏王! 而且,还是月氏国中佛法修为最精深,被人公认为上师的存在! 自启程东来,他一路暴霜露,越荒漠,走戈壁,风餐露宿,避开了一个又一个城市,走过一条又一条小道,终于进入汉朝控制的西域地区。 但他没有选择和其他使者一般,直接与汉朝在当地的官府联系。 因为他怕,怕被翕候们派出来的使者截回国内。 所以,假以商贾之名,在西域当地请了向导,请了翻译,一路从西域入河西,经北地而进入陇右,最终渡过黄河来到这长安城。 这一走就足足走了两个月,这两个月里,他白天默不作声,晚上则秘密的请那翻译向导,教他汉朝雅语,为他谋划今日之事。 为了万无一失,他甚至瞒过了使团的其他人。 直到此刻,汉朝皇帝的都城,那巍峨的蛮夷邸之前,他方才终于撕破伪装,图穷匕见! 他回头看向使团中人,见着那些人的慌乱与失色。 这位月氏王脸上笑颜绽放:“果然如本王所料……使团上下,皆不足信!” 若他敢在进入汉朝境内后就坦白目的,月氏王现在敢保证,自己必然死于非命! 这使得他不由得为自己的机智与谨慎而欣慰! ………………………………………… “你说什么?”司马玄听着属下的禀报,惊讶的嘴巴都合不拢了。 “来的是月氏王?这月氏王还带来了中国天子所赐之物?!” 他马上就无法淡定了。 “马上派人去将那‘月氏王’及其使团众人,迎入官邸!”司马玄立刻下令。 “那您还接见吗?”属下问道。 “兹事体大,暂时将之保护起来!”司马玄吩咐着,然后他看向上官桀,道:“太仆,可愿与下官一同入宫,面禀天子?!” 上官桀哪里肯放过如此重要的刷脸机会,自是欣然同意:“桀敢不从命!” “只是……”上官桀沉吟片刻,道:“此事素无先例,为防其乃宵小,欺君罔上,你我不如,先看看那所谓‘月氏王’带来的‘中国天子钦赐之物’!也好甄别一二,更可在天子垂询时能有所奏报!” 司马玄听着,连忙点头道:“太仆所言极是!正是要鉴别那‘月氏王’所谓的‘中国天子所赐’……” 这个事情,可是很重要的。 因为必须弄清楚,那所谓‘月氏王’的真伪,更要搞清楚其带来的‘中国天子所赐之物’的真伪。 不能弄出笑话来。 于是,司马玄立刻下令,命人从‘月氏王’之处,取来其所献之物。 他的命令自然马上得到了贯彻,不过一刻钟,便有官吏取来了他所要求的东西,还带来了一些新的凭证。 一份帛书以及一枚玉符。 帛书,是标准的大汉天子国书所用的玄帛。 司马玄打开一看,立刻神色一凛:“是博望侯当年西行所带之天子与月氏王国书……” 这是做不得假的! 其上的文字、格式、以及那加盖了传国玉玺的印章,都足以表明这是真品。 再看那玉符,标准的少府所产,将其翻过来,就能看到玉符背面所刻的铭文,其以小篡曰:汉郎中将张子文。 而博望侯张骞表字正是子文。 只看这两件物品,司马玄已经大抵相信了‘月氏王’的身份。 然后,他和上官桀对视一眼,看向那被盛放在一个玉匣内的青铜器。 只一眼,上官桀就认出来了。 “宗周的方斛!”他走上前去,拿起那酒斛器,仔细端量。 作为前侍中,他曾日夜侍奉天子左右,曾奉命前往雒阳,看望慰问周子南君,对宗周的礼器有着一定认知。 上官桀轻轻托起这斛器,然后打开斛盖,果然在其盖下见到有铭文。 他勉强辨认出了其中几个铭文。 “穆天子……”上官桀轻声叹道:“想不到传说是真的!” 从那有限的能够辨认的铭文,上官桀知道,这是一件穆天子为了赏赐一个叫蒯的狄人首领而专门命匠人铸造的,似乎是为了嘉勉此人献来白狼的功劳。 而传说,穆天子西征时,曾获得白狼、白鹿等祥瑞之物。 只是,没有人能确定穆天子赏赐的那人就是月氏王的祖先。 但,这不重要! 重要的是,在现在这个时间点,忽然冒出来一个月氏王和他带来的这样的一个宗周礼器。 上官桀可以预见到,一场空前的风暴,已经在蓄能当中! 今文学派,恐怕会和古文学派,为了这个问题,打出狗脑子来! 甚至,很可能,那位鹰杨将军,会回朝! 只是想想,上官桀都感到喉咙发干,背脊发凉! 但在当下,他没有其他选择,只能和司马玄一起入宫,去向天子禀报此事。 ………………………… “嗯……”端坐在御榻之上的天子,听完上官桀与司马玄的报告,立刻笑了起来:“居然有此事!” 他的手指,微微的在大腿上敲击起来。 忽然,他站起身来,道:“朕闻,周监三代,郁郁乎文哉!” “汉承周统,二王三恪,礼之至也!” “今有月氏王来朝,以献穆天子赐,言愿认祖归宗,为汉臣……朕德薄见浅,难以知此,其下御史博士,请诸御史、博士,各进其言,以正视听!” 上官桀闻言,知道他所担忧的终究还是来了。 天子,终究还是将这个事情,从外交事件,上升到了学术、正治的高度。 这与他一贯的作风是相近的,也与当前汉家正坛的趋势是一致的。 自鹰杨将军英候献三世论以来,汉家孜孜不倦的想要将自己与三代挂钩,以求为第四代。 这在民间,特别是古文学派中,自然遇到了极大阻力。 甚至就是今文学派,也有许多学者不认同。 因为,在这些人眼中,三代是一个神圣的时代。 圣王治世,所以画衣服而民不犯! 贤臣辅佐,于是海晏河清,天下太平! 汉,何德何能,能与之相提并论? 若是汉为新王所治之第四代,那么,许多人终生吹捧与宣扬的理论岂非没有市场和用处了? 古文学派的很多人,更是担忧,若是如此,万一荀子的那些异端学说趁机死灰复燃,成为天下士子们竞相信奉的道理怎么办? 什么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什么天行有常…… 简直就是古文学派的死敌! 应该彻底消灭的邪说! 若叫其死灰复燃,崇古派还玩什么? 他们必定会极力反对,拼死抗争! 只是……… 在天子面前,上官桀与司马玄,只能是俯首再拜,顿首道:“诺,臣等奉诏!” …………………………………… 于是,当天傍晚时分,天子的诏书从兰台,直抵在京御史及博士们案前。 御史们还好。 博士们被这诏书雷的外焦里嫩! 一个月氏人,不远万里,来到长安,献上他祖宗得周天子所赐的礼器? 这是什么行为?! 捣乱行为! “此必域外夷狄,伪作中国之器!”当即就有博士官斩钉截铁的表明了自己的立场。 大家都不傻! 这两三年来,朝堂内外的吹风,太学和新丰体系的不断扩张,都在向着这些博士们传递了明确的信号——大变之世已在眼前。 许多人有心抗争,却是没有底气! 谁叫那新丰亩产七石,去年新丰之粟种传至各地,亩产也依旧保持在平均六石左右的水平。 谁叫那张子重,屡战屡胜,开疆拓土,慑服群夷! 有着这样的功绩与武勋,太学诸生与公羊学派,吹起牛来自然是有恃无恐! 这就苦了其他学派,特别是古文诸生,真的是度日如年! 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公羊学派不断坐大,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太学里新设了武苑,又开了‘格物 等课程。 于是,他们辗转反侧,纠结不已。 好不容易靠着太子治河,将大批弟子门徒,输送到治河都护府中。 本以为,只要熬过这些年,待新君登基,就可以对今文学派特别是公羊和那张子重秋后算账。 哪成想,去岁太子被召回长安,然后被天子一顿训斥。 执金吾与御史大夫有司,纷纷进驻治河都护府中,查账目,清上下。 无数人,纷纷栽倒在这执金吾与御史大夫的手中。 数百名被寄予厚望的精英门徒,铃铛入狱。 更要命的是,太子一系,因而受到重创,好不容易建立起来和吹嘘起来的明主圣君形象有了瑕疵。 好在,治河都护府依旧是太子所领,太子也重新回到雒阳去了。 然而,坊间却有传闻:天子曾以密诏托鹰杨将军曰:使朕百年后,太子乱家,卿可为伊尹! 虽然此事,不知真假。 但,整个古文阵营,都被重创! 因为,空穴无风必有因! 而若其是真的,那么,这就说明无论他们怎么做,怎么挣扎,就算未来太子即位,他们也没办法清算今天的一切,更遑论‘拨乱反正’了。 于是,当天子的这个诏书,送到这些人面前。 他们就像找到了一个发泄的地方。 潮水般的奏疏,旋即被送入兰台,仅仅一夜,便有十几位博士坚决反对。 自然有反对,就有支持,公羊学派的诸生与御史台的部分御史们,心领神会,当即引经据典,阐述自己的意见。 于是,汉家学术界,随即因之沸腾! 正文 第一千一百八十六节 月氏王哭汉庭(4) 月氏王阙之那走在威严的汉宫之中,在大鸿胪派来的礼官引领下,步步踏上玉堂殿前的台阶。 “王请在此稍等……”待他登上宫阙前的平台,有礼官上前道:“待天子命至,方可入殿面圣!” 阕之那点点头,然后转过身去,看着这眼前的壮丽景色。 汉宫十八阙,长安七十二闾,尽在眼底。 “汉……不愧是世界第一强国!”他感慨着:“若当年,先王能应允汉使之请,那该多好啊!” 可惜,事已至此,无法改变。 便是他这个月氏王,也只能跋涉万里,来这长安,卑躬屈膝,哀求汉人出兵,助自己夺回政权,夺回被翕候们篡逆的权力与人民。 至于,汉人帮他拿回那一切后,未来会是如何。 他已管不了这么多了。 在薄知城,被软禁在王宫,架空为傀儡的日子,他再也不愿意过了。 况且,汉距薄知,何止万里? 汉兵再强,终归也是要回家的。 大不了,届时多花点钱好了。 就当请了一次昂贵的雇佣兵! 在平台上,等了大约一刻钟,便有官员来到阕之那面前,以礼拜道:“王,天子有命,请王入觐!” 于是,便有人上前,为阕之那整理衣冠、绶带。 直到,那官员认为没有瑕疵,他们才簇拥着阕之那,走向那金碧辉煌的殿堂。 “月氏王来朝天子!”有戴着高冠的官员,高声宣礼。 同时,在玉堂殿后,一声编钟奏响。 数十位郎中,齐声吟诵起了古老的《有客》之歌。 “有客有客,亦白其马。有萋有且,敦琢其旅。有客宿宿,有客信信……” 一排排武士,持戟而立,分为两侧。 玄甲、重戟、猛士,扑面而来的肃杀之气,让阕之那感觉有些发毛。 而更让他发毛的,则是这殿中,那些看着他的眼神。 好奇、惊疑、不解…… 仇视、愤恨、厌弃…… 数不清的眼神,带着种种情绪,像箭一样射来。 好在,阕之那禅定功夫良好,才没有露怯。 让他得以顺利的走过这枪戟林立的殿堂,来到空旷的大殿正中。 “月氏王,跪朝天子!”有人立于殿堂之上,高高的高台上的台阶上,用着一种抑扬顿挫的声调高声教导着他。 阕之那于是立刻就按照这些天来学到的汉人礼仪,长身趋前,然后膜拜于地上,大礼参拜,再拜,顿首,方以生硬的雅语说道:“臣,月氏王,恭问天皇帝陛下安!吾皇万寿无疆!” “朕躬安!”高高的御榻上,传来一个苍老的男声:“月氏王请起!” 阕之那于是按照被教过的程序,以额贴地,磕头拜道:“天皇帝陛下前,臣不敢起!” “朕准王起!”那御座上的人笑了起来:“宗正卿,请为王赐座!” 便有汉官出列领命,然后躬身趋前,来到阕之那面前,将之领到一个准备好的座位上。 这时,有人忽然起身出列,道:“陛下,今月氏王万里来朝,不知月氏王除献其先祖之器外,可还有其他珍宝朝贡?” 在汉室,诸侯、列侯朝天子,都是需要将封国产出的三成,作为奉献的。 同理,四夷藩国也是如此。 这是宗周朝贡体系的根本。 只不过,当年太宗时,废了国内诸侯的奉献之制。 而域外诸国,当时的汉室,干涉不到,所以此制就成为了空文。 但现在这个古老的制度,有人将这个东西擦了擦灰尘,从故纸堆里重新翻了出来。 要说不是针对月氏王,别人都不会信! 若换了其他人,此刻恐怕已经有些慌神了。 没办法,现在,谁都知道,月氏王来朝,只带了十余随从,三辆马车两辆牛车而已。 便是其上载满珍宝,价值也不过千万。 何况,车上根本没有什么太多箱子。 但,阕之那不是一般人。 他是月氏国中有数的上师,还能在翕候们监视下,活蹦乱跳活到今天,岂是等闲人物? 况且,他已经做过功课了。 在大鸿胪官邸之中,请教了许多人。 更托那位游侠,替他搜集了许多汉朝典故。 是以,他闻言只是开始时乱了一下,很快就镇定下来。 然后,这位月氏王便忽然起身,来到殿中,流着眼泪拜道:“好叫天皇帝陛下及诸位明公知晓……” “臣之月氏,国土广袤,纵横三千里有余,有大都薄知、安其提亚等城市,繁荣不下贵山,有人民百万,牲畜数百万……” “然而……”阕之那抬起头来,看着这殿中群臣,与那端坐高台上的汉朝皇帝,然后哭着不停的磕头:“臣的祖父,也就是当初天皇帝陛下命使者来我月氏联系时的国君,却在三十年前,为那贵霜、双糜等翕候所杀,其后,翕候们便将臣祖父的国土,一分为五,各自占有,将臣与臣父视作猪狗一般,关押在薄知城的王宫之中,不许臣父子与外人相见,甚至臣父子欲食蔬果,都不可得……” “臣自记事以来,便为逆臣翕候等,囚禁于王宫之中,他们命臣着白衣,诵经文,学教义……臣暗中得知,翕候等逆臣,竟欲以此策,令臣绝后,而使月氏无后,其等便可篡之!” “臣幸得闻,中国有圣天子,居长安,为天皇帝,做天下王,为四海主,秉纲常之制,而执礼仪之道……” “臣乃计脱囚笼,携父祖所遗之物,跋涉万里,来朝陛下!” “恳请陛下,为臣做主!” “为臣父,为臣祖父做主!” “为月氏正纲常,为四海正伦理!” 言毕,磕头如捣蒜,直至血流不止,依然不停。 而周围朝臣、勋臣、侍从,甚至殿中卫士,都感动不已,为这月氏王的命运而扼腕,为其国内贼臣的嚣张与狂妄而痛恨! 于是,原本打算刁难于他的许多博士官,也都不敢说话了。 没办法,天大地大,纲常秩序最大! “月氏国,礼乐竟崩坏至斯……”天子忽然道:“朕甚悯之!” 而博士们,也都互相交头接耳。 这一刻,不分今文、古文立场,几乎所有博士都已经达成共识——必须谴责!严厉谴责! 若不如此,礼法何存?纲常何在? 于是,再没有人关心这月氏王的朝贡贡品问题了。 对所有人来说,同情、支持和声援这个可怜的月氏国王,已经是正治正确! 用孟子的话说,这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当然了,大多数博士们,都只愿意口头支援、同情、支持。 但是…… 殿中另一侧,安坐着的勋贵武臣们,却都已经跃跃欲试! 因为,他们闻到了战争的味道,嗅到了武勋的存在。 伐无道,诛暴虐,先王之教也。 讨不臣,平乱贼,先贤之所倡! 月氏翕候,杀王背上,实打实的乱臣贼子! 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大汉王师兴义师,讨不臣,平无道,自是顺天应命,浩浩荡荡。 唯一的问题是——什么时候打?由谁打?大家能不能参与其中。 本来,这种需要远征万里的事情,自当年的大宛战争后,汉室上下就已经没有什么动力了。 主要是得到与失去不成正比。 而且,兴师动众,劳师远征,会导致国内怨声载道,天下民怨沸腾。 便是武将们,也轻易不愿意花费数年时间,去打一个远方之国了。 毕竟,这种事情风险太大,打赢了还好,万一遇挫甚至失败,那简直是灰头土脸,丢人丢到家了。 但,现在情况已经发生了变化。 首先,汉军之锐,重新得到了证明。 鹰杨将军麾下鹰扬旅,因疏勒一战,名震天下,四海闻名! 六千打十万,打的十万匈奴人战战兢兢,只能低头认输,全盘接受了汉室的所有条件! 匈奴都是如此不堪一击,其他夷狄又算什么呢? 所以,当前汉军上下,包括长安城里的勋贵子弟们,都是战意浓浓,属于那种闻战而喜,闻和而丧的典型****者。 其次,疏勒战后,汉室上下达成共识,开始在西域之地,重新分封侯国。 不是元鼎之后,那种只有租税和部分土地,没有半分地方权力的阉割版列侯。 而是和战国、汉初一般,实打实的,享有诸侯权力的封国! 封国之中,除了依旧要受汉律、汉法管束之外。 其他官员任免,租税收取,都由封主自决! 封主,甚至准许按照户口建立郡兵武装自卫的权力。 并且,已经开始有列侯,在西域之地,开始经营其封国。 这由不得这长安内外的勋臣列侯们激动! 冒险的基因,在他们的血脉中苏醒,对于土地与权力的渴望,让他们日夜难眠! 于是,这些人比河西的鹰扬将军和他的部将们还急,天天在长安城里鼓噪着战争,嚷嚷着‘变夷为夏,圣人之道’,恨不得马上就发动对西域匈奴的最终一战,然后再把乌孙什么的一起打包灭了,好让他们去西域当土皇帝。 现在…… 一个机会,从天而降。 最激动的,就是这些人了。 月氏?万里之外的异域? 看上去是挺远的! 但…… 这有什么关系呢? 大不了,到时候,派个庶子什么的去当地就国就好了! 正文 第一千一百八十七节 君臣之问(1) 盛夏,关中原野草长莺飞,牛马成群,粟麦秀秀。 一辆又一辆水车,沿着渭河及其支流,林立于河岸两侧。 更有人,在某些河段,筑起巨大的河坝,将一条小河截断,建起了利用水力驱动锻锤的作坊。 于是,从早到晚,作坊之中,叮叮当当。 远方的驰道上,专门改良的载重马车,在四匹挽马的牵拉下,载着数以千斤的泥炭,奔驰而来。 作坊前,黑色的泥炭,堆磊成一个又一个小山。 工人们推着鹿车,往来于小山之间,将这些泥炭,运去远方河岸之畔的冶炼炉前。 巨大的冶炼炉,吞吐着大量黑烟。 将数不清的矿石融化,融化的矿液,顺着特制的管道,流入一个坩炉中。 挥舞着巨大铁柄的工人们,战战兢兢的轮番站上那危险的坩炉,搅拌铁水,不时有人撒入各种矿石粉末,以便将这些铁水能够符合要求。 刘进坐在自己的撵车中,远远的望着这一切。 总感觉有些不太真切。 不过一年,关中就与他记忆中的关中,有了天壤之别。 他看着自己手上,少府卿那边送来的报告与文书,眼中更流落出了迷茫之色。 “春二月,右扶风宋千奏曰:扶风二十一县,余子、流民并寄客、逆旅之属,十去七八!” “夏四月,京兆伊于己衍,以佐定天子,宣抚黎庶,致京兆十二县,户无余子,民无失所,封信安君,食邑八百户……” “华阴令张安之,及任三载,兴水利,广教化,劝耕作,考绩曰殿,擢为尚书台左仆射……” 从这些奏报与公文上来看,似乎关中官吏,一夜之间都知道如何做官了? 而且,好像都成为了爱民如子,有着莫大能力与毅力的好官。 且其能比管仲,治如西门豹。 困扰汉室百年之久的余子、流民问题,在他们面前已经迎刃而解。 但事实上,刘进知道,不是这样的。 官,还是那些官。 百姓也依旧是那些百姓。 唯一不同的是——从前,余子们只能当游侠,为逆旅、寄客,甚至成为流离失所,只好卖身为奴婢。 但现在…… 百姓的余子,有了新的出路。 有力气的,就去挖泥炭。 有手艺的,去工坊做工。 又有力气,又有手艺的,甚至能成为某个作坊的大监工。 而其他人,再不济,也可以为人赶车、运货,混些工钱。 而且,随着泥炭的用量激增,商品贸易量的增加。 关中驰道的修葺与维护,已经不能再和过去一般,只需地方官府每月派人修葺一下,冬天再大修一次就可以糊弄。 重载马车,往来频繁,将道路碾的泥泞不堪,所以,朝堂只好专门成立专门的驰道都护府,命京兆尹、左冯翊、右扶风各领辖区道路维护之事。 然后,这驰道都护府,又向那些商旅与作坊征缴驰道税。 于是,这就又要雇佣成百上千,专门修葺和维护道路的工人。 当然了,官府素来小气、吝啬,所以,这些工人基本都是从少府里抽调来的城旦司空们。 但这却产生了一个连锁反应——那就是少府的城旦司空不够用了。 于是,少府卿倒逼着地方官府,加强了执法力度。 至少在关中这里,县城内外,敢有触法者,都已经不能再像过去一般,简单的拿钱赎买了。 由之,关中地区,竟破天荒的首次出现了,余子数量减少,地方治安肃静的情况。 颇有些史书上说的‘路不拾遗,夜不闭户’而百姓‘安居乐业’的样子。 但…… 这样真的好吗? 刘进望着那些巨大的高耸的冶炼炉,听着耳畔传来的叮叮当当的锻锤捶打声,再看着那些在烈日下,依旧不得不奔走于道路上,载着泥炭的车夫们。 他不知道。 但他明白,从此以后,天下或许将和过去不一样了。 似乎有些让人不安的东西,正在悄悄露头。 于是,他看向坐在自己对面的那人。 现在这一切的始作俑者,道:“张卿,孤看少府与丞相府的奏报,今年不过半载,关中死于工坊、矿石及道路之百姓,就已有千余之众……” “较之去岁,翻了不止十倍吧……” 张越闻言,低下头来,看着车下铺着的毛毯。 他知道,这块毛毯,是匈奴人或者羌人,从绵羊身上剪下来羊毛,然后经过洗涤、烘干、梳毛,变成可以被纺机织纱的原料,然后以极为廉价的价钱,卖给汉商,商人再经之转卖给居延的纺织作坊,最终织成了脚下的毛毯。 舒适、柔软而漂亮。 毛毯一匹,幅广二尺二寸,值钱千三百钱。 而其中,沾着的血泪,若是吐到地上,张越知道,怕是每一寸的毛毯上,都免不得被血泪沾满。 毛毯如是,现在,行销天下的铁器,特别是各色农具,恐怕也差不多。 所以,张越沉默良久后,答非所问:“殿下,臣打算今年从居延,再调两万奴婢入关中,开山凿矿,伐木烧炭……” 这两个都是出人命和意外最多的地方。 刘进听着,没有再说话。 他们君臣相处至今,很多事情,已经没有必要说的太仔细了。 所以刘进知道,自己的这位大臣,已经是铁了心,要将这些事情进行到底了。 他甚至在上个月,还给天子上书,请求天子批准许可‘百工之中,能人善士,能率民佐国者,亦可考举、察举’。 以至于,有古文大儒,痛骂这位鹰杨将军为‘欺世盗名之辈,乱臣贼子之属!’更断言‘乱天下者,必张子重也!’。 便是今文学派里的公羊诸生,要说没有质疑和非议,也是骗人。 毕竟,眼前的事情,虽然大家都无法预测未来会变成怎样? 但有一点,已可以确定,那就是,一个新势力,一个不同于过去格局的天下,已经隐隐露出轮廓! 须知,过去,汉家民营、官造布帛,巅峰记录只是元封年间的五百余万匹! 而在如今这个记录被打破了。 去年,少府及大司农报告天子,仅仅是官造布帛,就已经达到三百余万匹。 其中,毛料等羊毛制品,足足百万匹之巨。 而这个数据,居延与河湟的织造作坊,贡献了起码一半。 此外,过去,汉家一岁冶铁产量,至多不过百万斤。 但如今,少府及大司农报告,今年不过半载,汉家铁官便已铸铁两百万斤。 此外,还有精铁十八万斤,精钢六万斤! 尤其是后两者,产量是过去的几十倍! 而在这些数字背后,是数万数十万,甚至数百万,参与投入到这些产业与商品贸易之中的人。 而且,这些人的数量,会越来越多,越来越多。 孔子说:始作俑者,其无后乎? 春秋初期,地主与佃农,首次出现在鲁国。 然后,以燎原之势,席卷列国。 最终,催生出法家,并由法家领导起一次又一次轰轰烈烈的变法。 李悝变法于魏,商君变法于秦,吴起变法于楚,申不害变法于韩…… 于是,轰轰烈烈的大争之世,拉开帷幕。 当这帷幕落下,儒家士人心心念念的周礼、井田,分崩离析,变成了一个概念与理想。 而姬周诸卿,三代贵胄,王孙公子,则被扫入了尘埃,落入江河,成为芸芸众生。 旁的不说,刘进就明白,就以他家来说。 高帝,若是在春秋或者宗周鼎盛之时,休说斩白蛇而有天下了。 怕是连个黔首都不可得! 反倒是,他对面坐着的这位臣子。 说不定,可以锦衣玉食,千金之子坐不垂堂! “卿就不怕吗?”良久,刘进忽然问道:“商君变法,车裂于市,吴子变法,死于楚国宗庙,为万箭穿心……” 张越抬起头来,看着刘进。 他知道,刘进的意思,也明白,他将要面对的处境。 但是…… 他握住了腰间的剑柄,昂然道:“路漫漫,其修远矣!吾将上下而求索!” 刘进听着,忍不住道:“壮哉!壮哉!卿之志,孤远不如也!” 屈子,固有路漫漫之志,也有离骚、九章之哀。 “但孤,却非是楚怀王……”刘进在心里想着,他忍不住握住自己的剑柄,看着那位面不改色的大臣:“纵有天下诽谤,孤绝不负卿!” 在居延这差不多的一年时光,刘进见到了无数事情,见到了无数人物,见到了无数域外风情与文化。 他自已明白,过去的天下,其实只是天下之一隅而已。 便是现在所认知的天下,恐怕也只是真正天下的一隅。 欲真正霸天下,王天下,制天下。 必当行非常之法,用非常之人,行非常之策。 不止为自己,更为子孙后代! 但他哪知,在他对面的那位大将,内心的想法,却与他所想,完全不同。 对此刻的张越而言,剑在手,天下何人敢阻? 大抵也就建章宫中的那位老天子,能让他忌惮了。 舍此之外,其他一切人等,都不过是胍噪的乌鸦与夏日吵闹的蝉虫罢了。 错非,不想内战,他张子重仗剑而起,尽起河西精骑,这天下谁人能挡? 当然了,在现阶段,张越还是有自知之明的。 他力量,还不足以威伏天下。 他培育的新势力,也只是刚刚长出一片嫩芽,勉强可以称得上一声萌芽。 所以,他才愿意继续端坐于此。 才愿意回长安,去和各方打嘴炮。 说起这打嘴炮,张越就忍不住笑了起来,在这个事情上,他还没有怕过谁。 了不起,长安城的鼠辈,大可以来一次盐铁会议嘛! 真理,总归是越辩越明的! 张越就不信了,那长安城里吃了新丰工商署和如今织造、冶炼之业那么多好处的勋贵公卿们,敢不站他这边? 刘进却是不知道想起了什么事情,忽然问道:“张卿,此番回京,据说是陛下欲问我等大夏之事?” “项庄舞剑意在沛公而已!”张越笑了一声,在心中说道。 长安城的嘴炮,打了这么久。 说到底,就是为了将他从居延召回来而已。 这其中的利益纠葛与交换,委实难以说清。 但结果却是他们成功了! 天子终于诏下,以询问军国大政之事的理由,命他与太孙刘进回京述职。 要知道,上次疏勒之战后,天子可是生生的压下了,朝野诸公们请命让他这位鹰杨将军回朝的要求,而是以‘西域新附之地,需大将镇压’为由,将他与刘进留在了河西。 这让张越有了充足的时间,将居延和河湟打造成自己的根据地的雏形。 又初步掌握了河西四郡数十县的地方郡兵之权,使他终于可以有机会随心所欲的挥毫泼墨,书写自己的人生与理想。 现在,天子终于将他召回。 恐怕,那些家伙,都已经迫不及待了。 只是,这些人,到底是决意要顽抗到底,与他张越做对到底,还是想要借此机会,逼迫他让步,好吃些肉呢? “大抵是两者皆有之……”张越眯起眼睛来。 能说动天子,为了区区月氏之事,而将他与刘进都召回长安。 当然,绝对不可能只是为了一个月氏! 一道书信,一个使者,就能解决的事情,何必如此麻烦? 故而,张越心如明镜。 但这些事情,看破不能说破。 所以,张越问道:“殿下,依您之见,救如何?不救如何?” “救有大义!”刘进认真的道:“若今汉能定万里之外之国家阴阳,重塑其纲常,定其伦理,那么,从此以后,天下之国,无论大小,都将依赖于汉!” 嗯,从此以后,就是世界警察了。 有此先例,汉家就便可以干涉自己想干涉的任何事务,给其他国家安自己想安的任何罪名。 甚至有不战而屈人之兵的厉害,一如后世鼎盛时期的米帝。 说你不民猪,民猪了也毒菜,说你民猪,世袭帝王封建也是好盟友好朋友。 舰载机航程之内,一切魑魅魍魉都如梦幻泡影。 但代价也是极大。 万里远征一个陌生的域外之国,一路砍过去,强如汉军也未必容易。 毕竟,汉室是王师,不是匈奴那等强盗。 所以刘进道:“不救,则能省却亿万之费,用于民生水利赈济……” 正文 第一千一百八十八节 君臣之问(2) 马车之中,沉寂许久。 过了可能大约一刻钟,也可能是半个时辰。 刘进忽然看向张越的眼睛,问道:“张卿想要一个怎样的天下?” 这是他埋藏在心里早已经存在的一个疑问。 因为刘进发现,他越发的看不懂这个大臣的志向了。 开疆拓土? 治世安民? 名垂青史? 好像都是,却也好像都不是! 从前,刘进见过的大臣和在书里见过的名臣贤士,似乎都没有这位现在大汉的英候鹰杨将军,儒家公羊学派下一代的领袖,长安城里,居延塞外,漠北荒原与漠南草原上的蚩尤将军来的神秘。 等闲之人,若有了他的功绩与权势,恐怕早已经酒池肉林,醉生梦死了。 至不济,也要为自己和后代考虑,学学萧何,学学留候了。 只有他,即使身为大汉鹰杨将军,食邑万户的列侯,依然谨守本心。 不激进,也不后退。 不害怕,更不畏惧。 即使是如今,发生了那许多事情,也依旧不改其性。 “臣啊……”张越笑了起来:“从前,臣只想守着自家一亩三分田,苟全性命于当世而已……” 那是他穿越之初的想法。 这个时代太危险! 稍有不慎死全家! “但后来……”张越砸吧着嘴唇:“有些人,有些事,逼着臣只能一步步走到现在……” 公孙贺父子、江充叔侄,还有那马家兄弟、霍光、张安世、于己衍…… 一个个人影在他眼前闪过。 一件件往事在他眼中浮现。 于是,他感慨了几声,抬起头,迎着刘进的眼睛,不避不退,慨然道:“至于如今……” “臣听说,大丈夫,当提三尺剑,以斩不平!” “而这天下不平事太多,这世间烦恼太多,怎么斩都斩不绝,斩不光……” “然而臣这人不信邪,总想试着,看看能不能见一个斩一个,见一双斩一双!” “哪怕斩不光,斩不绝,也总好过将这些东西留给子孙后代烦恼!” “至于这天下……” 张越看向那滚滚浓烟的冶铁炉,看向那远方田野,看向那田野之外的山川,他笑了起来:“臣早已经说过了……” 他按着腰间剑,道:“《山海经》有云:地之所载,六合之间,照之以日月,经之以星辰,纪之以四时,要之以太岁……” “臣觉得这几句有些啰嗦,就自作主张,改了一下……” 他静静的说着,仿佛在诉说着一个事实,又如同一位古代君子在立志一般:“日月所照,星辰所经,皆中国臣妾!” “用臣听说过的一句壮言而言,便是:明犯汉者,虽远必诛!” “至于能不能做到?”张越低下头来,摸着自己的剑,笑了起来:“做了才知道,不做的话,永远不知道!” 刘进听着,细细揣摩,又仔细思量,一会觉得心潮澎湃,一会又觉得刀光剑影,一会又感到前途艰难,未来晦涩。 但…… 他看着张越,这个当初意外遇到的‘朋友’,忽然问道:“虽九死其尤未悔?” “虽九死其尤未悔!”张越点头,郑重无比,前所未有的严肃。 “那孤便陪卿走到底,去看看,卿的那个天下吧!” 张越听着,感动无比,这天下,这世间,君臣相知,最是难得。 而更难得的是,善始善终! 有句诗说的好: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 这世界,时势造英雄,英雄更造时势。 所以,张越郑重的对刘进承诺:“使臣在一日,汉室霸天下!” 这是他连在天子面前也未给出的承诺。 刘进看着张越认真的样子,忽然笑了起来,他掀开车帘,指向前方,道:“长安城,孤回来了!” 张越侧头看去,却见远方视野尽头,长安城的轮廓隐隐在望。 于是,这位在战场上面对匈奴十万大军面不改色的鹰杨将军忽然莫名的紧张起来。 心底不由得浮现起一句诗:近乡情更怯! 而刘进比他更甚。 和张越不同,刘进这番回京,除了随从侍卫扈从外,还带回了十数名各色女子。 龟兹的公主,楼兰的绝色,精绝的胡姬,乃至于大宛的贵女…… 俱是身侧那位大臣,拉郎配硬塞过来的。 这还不包括,已然将要嫁来大汉的乌孙公主。 而理由,自是‘为了天下,请殿下牺牲’。 天下面前,刘进即使不愿,也只能低头。 然而,如今,他却莫名的心慌起来,害怕见到自己的祖父、祖母与母亲。 “进儿,汝欲为幽厉?” 只是想着老祖父那严厉的眼神,刘进就忍不住打了个冷战。 他记得,当年,父亲不过是在一个赵国歌姬那边缠绵了一个月,就被老祖父叫去玉堂殿一顿训斥。 据说,当时,天子咆哮之声,震于宫阙,他父亲只能唯唯诺诺,顿首免冠谢罪而已。 事后,那歌姬据说便被祖父赐死。 便连彼时在世的赵敬肃王,都因那歌姬而被罚去了一年封国租税。 如今,他这个太孙,带回十几个胡女。 老祖父会不会气的眉毛胡子都翘起来? 忐忑中,前方,天子旌旗,已入眼帘。 浩大的车阵,从视线中延绵到天际。 粗粗看去,足有数万,甚至十余万百姓、士民、公卿,在这长安城外迎接他与张子重归来。 刘进长吁一口气,叹道:“张卿,孤这次估计要被卿害死喽!” 张越闻之,自知刘进担忧什么?这一路上,刘进已经与他念叨了不止一回,便笑了起来:“殿下放心,天子便是责骂,也只会责骂于臣,却与殿下无干!” “何况,此事,陛下只有奖赏……绝不会有半分责罚的……” “夫昏姻者所以合二姓之好,上以事宗庙,下以继后世!这是先王先圣的道理!” “而殿下以一己之力,而合数国之好,结天下之良缘,功在当代,泽于后世!” 这是没错的! 刘进现在可能还感觉不到,但很快他就会明白,他的‘牺牲’意义何其重大! 刘进听着,垂下头去,不知道在想什么,忽然他悠悠问道:“卿之子,就要满两岁了吧?” 张越点点头,望着车帘外,叹道:“是啊,马上就满两岁了……” 当初,漠北战后,那个小子呱呱落地。 张越却是只抱了一抱,就匆匆忙忙的踏上了前去河西的路。 转瞬就是两年,除了嫂嫂与金少夫寄来的书信,诉说着家里长短,以及那个小子的变化外,张越对其一无所知。 甚至连他什么时候走路了,何时会说话了,都不知道,也更未亲眼见证。 而张越如今不止那一个孩子了。 去年,杨孙氏在漠南为他生下了一个女儿,取名为张桃桃。 然后,淳于养也给他生了一个儿子。 然而…… 无论是儿子,还是女儿,张越都没有见过。 这令这位在西域威名赫赫,足可止小儿夜啼,让匈奴人寝食难安的张蚩尤,在此刻眉头紧锁,心情忐忑。 他最怕的就是,见到了妻儿,结果却发现已如陌生人一般。 车马继续前行,沿着驰道,来到了那旌旗飘飘之所。 于是,礼乐大作,编钟齐鸣。 出车之歌,唱响于旷野之中。 张越于是和刘进连忙整理衣冠,而随行的大军,则高举着自己的战旗。 然后,张越先下车,再单膝跪地,将刘进请下来。 君臣两人迈步走向前方,那旌旗飘飘之所,天子撵车御驾所在之地。 而等待他们的,则是山呼海啸一般的欢呼与雀跃之声。 便连那些公卿列侯、勋臣外戚、博士御史,也是一般。 自有汉以来,传奇之盛,舍当年之卫青霍去病外,就如今这归来的大将为最! 张蚩尤三字,已是胜利的象征。 而胜利,无论是谁,都会喜欢。 因为那不仅仅是利益,更是土地、人口、权势与财富! 正文 第一千一百八十九节 逆流(1) “孙臣进恭问大人安!” “臣毅恭问陛下安!” 刘进与张越,一前一后,走到天子撵车之前,顿首再拜。 “太孙、将军免礼,请起!”撵车上,传来天子的声音。 然后,一个扎着许多条小辫子,戴着一对叮叮当当的铃铛的小姑娘,便从撵车里探出头来,看着张越咯咯咯的笑道:“张侍中,张侍中,可还记得南陵?” 小姑娘的眼睛,漂亮的和夜明珠一样,小脸红扑扑的好似草莓一般鲜艳。张越见了,笑了起来,微微行礼:“臣见过公主殿下!” 小姑娘于是就笑起来,笑的和原野上的杜鹃花一样灿烂:“南陵比柔娘阿姊更先见到张侍中呢!柔娘阿姊要哭鼻子了……” 这位帝国的公主殿下,与当年一样天真无邪。 这让张越很开心。 因为,有了这么一个可爱的小公主陪伴,柔娘肯定也会一样开心、快乐、幸福。 这不就是他想要看到的吗? 男子汉大丈夫,提三尺剑立于边塞,所求不过保家卫国罢了。 可惜,他如今能力有限,不过只能保住自己的小家,让自己的小家有如此光景。 “若有朝一日,这天下能如我在后世所见一般……” “纵然国外战火纷飞,天下混乱,民不聊生,而国内照样歌舞升平,太平盛世,该有多好!”他在心中念着。 所谓善战者无赫赫之功! 张越很清楚,他现在所做的,还远远不够! 感慨中,那可爱的小公主,已经带着香风,扑到了张越的怀中。 已经渐渐长大的南陵公主,眨着眼睛,问着张越:“张侍中,那西域好玩吗?” “好玩!”张越抚摸着小公主的头:“西域有高耸入云的雪山,四季如火的盆地,郁郁葱葱的草原,等有朝一日,臣带公主去西域好好游玩一番……” “好耶!好耶!”南陵公主拍着小手,高兴的像得到了一件喜爱的玩具一样:“到时候,南陵就和柔娘阿姊一起跟着张侍中一起去玩!” “嗯!”张越郑重的承诺。 于是,便抱起这小公主,跟着刘进,来到了天子面前。 天子看了看张越,又看了看他怀中的南陵公主,笑道:“朕的鹰杨将军,果真没有让朕失望!” 年迈的天子,已经得到了许多了。 自西匈奴臣服,漠北那位所谓的单于,也不得不低下头来。 如今,虽然还未和西匈奴一样,遣使称臣,磕头认错。 但,天子知道,他们能坚持的时间,也不多了。 有生之年,竟能见到匈奴低头认输称臣。 天子老怀大慰! 不过,人心便是这样,得陇望蜀。 所以,天子道:“将军今后,必须依然如此,不可令朕失望!” 张越听着,微微欠身拜道:“臣,谨如命!” “善!”天子大笑:“随朕回宫吧,朕在建章宫中,为太孙与将军,已摆下酒宴,接风洗尘!” “谨诺!”张越点点头,然后,他将头看向撵车的另一侧。 嫂嫂与金少夫,就在那里。 金少夫的身前,一个穿着肚兜,光着屁股蛋的小男孩,怔怔的看着他。 那小男孩的眼睛很像他,鼻子也很像他,嘴巴更像他。 张越于是笑了起来,走了过去,来到嫂嫂面前,跪下来磕头拜道:“嫂嫂安好!” 然后,又看向一侧的金少夫,沉声道:“辛苦少夫了!” 金少夫眼眶湿润,看着自己的丈夫,勉力的止住想哭的冲动。 然后她便看到了自己的丈夫,举起了自己的儿子,放在肩膀上。 于是,她笑了起来,笑的格外开怀。 ………………………………………… 长安城尚冠里,某个僻静的宅院静室内。 香炉里的香烟,从窗台飘散到外。 一位位羽冠巾纶的名士,一个个大腹便便的豪族家臣,端坐于室内。 他们中,有人是名满天下的名士子弟,也有人是朝中权势滔天的公卿家奴,更有那富可敌国的巨贾奴仆。 每一个人都是这长安城中一个眼神,便足以决定一户人家富贵贫贱兴衰的存在。 “张蚩尤,总算是回京了!”一位戴着儒冠的中年男子,忽然叹着气道:“只是,我等该如何对付他呢?” “需知,他可是蚩尤!睚眦必报的蚩尤!” 有一句话,这儒生没有说出口,那就是张子重不是太子、太孙,君子可以欺之以方。 那就是一头恶狼,一头猛虎! 撩拨了这样的一个人物,若不能妥善应对,在坐众人和他们身后的人,怕是都要死绝! 这从那位蚩尤过去在长安,后来在漠南,如今在河西、西域的所作所为就能窥见。 他是真的信奉着公羊学派的‘以牙还牙,以血还血’的人物。 若不是,真的没有办法,在坐众人,没有一个愿意去捋这头老虎的虎须,更不敢冒着死全家的危险,坐在这里。 但没办法! 财帛动人心,功名乱人心,权势迷人心。 “便是真正的兵主,不也为轩辕黄帝分尸镇压?”当即就有人狠声道:“还怕一个凡夫俗子?” “他人不敢说,吾敢说!” “那蚩尤霸占着这新丰工商署和居延、河湟,不让吾等轻易进场,这就是大罪!滔天的大罪!” 许多巨贾奴仆与公卿家仆,都是暗暗点头。 甚至还有诸侯王派来的奴臣,心以为然。 新丰工商署,有着泼天一般的财富! 关键还是个聚宝盆,每时每刻都在赚钱。 然而,这个聚宝盆的大头,却被那新丰官署、少府、大司农给瓜分了,只有些残羹剩饭留给其他人吃。 虽然,最开始,大家都吃的津津有味,甚至满肚肥油。 但…… 很快他们就发现,自己拿到的只是些边边角角的利润。 那肥肉与心肝都被官署拿走了。 更要命的是,随着那个怪物越长越大,它迅速的挤压了许多人的产业的空间。 特别是毗邻关中的河洛、燕赵一带的铁商、丝商,都被这个庞然大物压的喘不过气来。 新丰工商署卖的铁器、耕具,比他们的好,比他们的便宜,比他们的耐用,数量还比他们的多! 于是,一个个曾经日进斗金的作坊倒闭,一个个曾经借着这些买卖,赚的盘满钵满的家族,陷入了危机之中。 若只是这样,那么,在坐许多人背后的主子恐怕也只敢心里腹诽,而不敢真的起意。 关键,还是那河湟与居延的织造工坊。 一匹又一匹的毛料、毛布,从那些地方源源不断的织造出来。 不是一匹两匹,也不是一万匹两万匹,而是几十万上百万匹! 未来甚至会是几百万匹,甚至千万匹! 这利润与财富,简直难以想象! 无论是谁,哪怕只是染指一点点,就足以让财富倍增! 更关键的,还是那边的人工与原料,都便宜到让人发狂! 但这么大的买卖,如此多的财富,却被那张蚩尤拿捏在手里。 别人最多只能喝点汤,想要吃肉?门都没有! 这如何叫人不癫狂? 尤其是那些,脑子里被财富与黄金迷晕了头的诸侯王、宗室、勋贵们。 于是,这些人出现在这里,简直是太正常不过了。 “还有那月氏之征!”一个精干的壮汉道:“万里之外的一个三千里,甚至万里之国,打下来,子子孙孙,都将受益无穷!” 此言一出,附和者就更多了。 特别是那些公卿王侯家的奴仆,眼中都充满了向往与憧憬! 帅师伐国,远征万里! 何等风光,其中的功勋又是何等重要! 不说他们背后的主人,就是他们,也可以趁机得到无数好处! 想当年,吴楚七国之乱,灌夫父子随征,便生生的捞回了一个列侯之国! 以奴仆而为列侯! 谁不疯狂? 而月氏之征,只要打下来,诞生的列侯、封君,没有一千也该有数百! 但…… 他们与他们背后的主子,一次次的‘自荐’,一次次的说情。 那鹰杨将军却是一个答复都没有。 显而易见,这个鹰杨将军和当年的那位骠骑将军一样。 宁肯带着一帮泥腿子,也不肯带着勋贵们发达的!即使答应了,给的职权,也不过是某队率,甚至什长而已! 竟要他们背后主子家里的金枝玉叶,那高贵的王孙公子,披甲执锐,冲锋陷阵,拿命来换功勋?! 真是岂有此理!简直是没有王法! 他为何就不能聪明一点,给那些公子、王孙们,一个参赞军机,甚至给一个某某校尉的头衔,然后将那些泥腿子里的英雄人物,挂在这些公子名下,叫那些泥腿子、寒门和粗鄙武人,给高贵的公子为部署?好叫这些公子躺着也能封候拜将呢? 所以,这精干大汉道:“当年,吾等联手,连那霍骠姚也能算计,今天再算计一次张鹰扬,又有何惧?我倒要看看,所谓蚩尤,是否真有三头六臂,额生神目!” 听着他的话,在坐之人都是点头。 将军难免阵前死,瓦罐不离井上破! 商君、吴子、白起、李斯,再如何英雄,如何无敌,不照样曾死在他们这样的人手中? 何况,又不需要真正的直面那鹰杨将军。 只需要拖住他,将他暂留长安三五年便可。 将其兵权、治权和打下来的大好地盘一一接受,让家族子弟各自占着就好。 即使情况再糟糕,不也还有个高的顶着吗? 于是,那端坐在上首主位,这次聚会的发起人,站起身来,看向其他人,问道:“既然诸公都愿齐心协力,共襄此事,那么我等,就三日在此一聚,各通有无……” “不知公等意下如何?” 其他人,于是纷纷起身,向着这人拜道:“固所愿尔!不敢辞也!” 那人于是笑了起来。 他的影子,被屏风后的油灯照影在地上,拖的老长。 待得与会众人,各自散去。 他才命人进来,收拾屋子。 自己则蹑手蹑脚的驱车来到了尚冠里的一处辉煌的宅邸之中,跪到那正在书房看书的公卿身前。 “主公,与会众人,都已如您所料,愿与我等同进退,并约定每三日各通消息!” 正在翻阅着一卷从石渠阁抄录出来的书简的公卿闻言,满脸微笑,道:“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孟子诚不欺我!” “张子重,汝很快就会知道,这世界并非只有道理,也并非只靠拳头与枪戟就站的稳!” “况且,你的道理,未必能说服的了人!你的拳头与枪戟,此刻也远在万里之外!” 在很早以前,这位公卿就已经明白了一个道理——自己的道理,是说服不了一个不愿意相信的人的。 即使当年公羊学派的那位董子,尚且说不服他的那位师侄——平津献候公孙弘。 哪怕是当年的孔子的道理,也说不服当时列国任何一位诸侯。 如今那张子重所说的道理,也就唬唬太学里那帮满腔热血的太学生罢了,哪里能上的台面? 而在这长安城中,拳头与枪戟,是打不了暗处的人的。 特别是,那张子重的拳头与枪戟,再厉害,也远在河西。 所以,公卿信心满满。 “可惜……”他忽然叹息起来:“韩说不在长安,也不肯来长安……” “不然,这长安城就更热闹了!” ……………… 千里之外,邯郸城中。 韩说登高望远,远眺着长安,想象着记忆里长安城的繁华与热闹,想象着那长安城如今的情况。 他忽然笑了起来:“这世间的人,总以为自己很聪明!” “特别是当他居于高位的时候……” “但……” “谁又能知晓,当一条老龙年迈之时,为了给子孙后代扫清障碍,所能下的决心究竟会有多么狠辣呢?!” 自元鼎以来,长安朝野就如一潭死水一般。 任你是如何惊才绝艳之辈,进入其中,也要自缚手脚,不能动弹。 而这个局面不是别人造成的,正是那位当今天子。 只是因为这位陛下想要这样,所以就是这样了。 但,如今,那位陛下老了,人一老,就会喜欢看故事,听故事。 特别是与他情况一般的故事。 而近代以来,与其相似的故事,只有一个——始皇崩而赵高李斯矫诏杀蒙恬扶苏! 猜猜看,当今天子,会不担心?会不小心自己身边也出现赵高李斯? 正文 第一千一百九十节 逆流(2) 华灯初上,建章宫内外,灯火通明。 特别是在玉堂殿中,数不清的鲸油灯,将偌大的殿堂,照的几乎宛如白昼。 张越坐在天子御座之下,恰好与另一侧的丞相刘屈氂相对而视。 这位澎候,近来的日子过的很凄凉。 哪怕张越远在居延,也听说了这位丞相的许多笑话。 以至于,连河西的士人,也知道了长安有位‘诺诺丞相’。 其风评之差,直追当年的牧丘恬候石庆。 关键石庆被架空,是天子授意的,而这位澎候被架空,却是为九卿联手打压所致。 这其中,自是少不了张越贡献的力量。 谁叫刘屈氂当初,竟意图扯他后腿,在疏勒之战上搞小动作呢? 故而,张越得知后,直接授意司马玄等人敲打。 于是,自那之后,休说是河西军务了,便是京兆尹的公文,都不走丞相府,直接上报到兰台。 由是,其他人迅速跟进,落井下石,数月之间,丞相府的大部分权柄被剥夺的干干净净,白茫茫的一片。 到得如今,曾背靠李广利,呼风唤雨,不可一世的丞相刘屈氂,变得比当年的石庆还要无力。 至少,石庆虽然是个泥塑的雕像,但起码有人尊重。 但刘屈氂却连尊重都没有了。 其相位,更是摇摇欲坠。 张越听说,便连丞相府的官吏,也忍不了,开始造反了。 讲道理,换了其他人,此刻早已经上书乞骸骨了。 但刘屈氂没有,他依然坚强的死死的将屁股盘踞在相位上。 一副只要天子不罢相,他就坚决不辞相的态势。 这让张越看着也是有些可怜。 只是,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想到这里,张越就忽然举起酒樽,对着刘屈氂遥敬一杯。 后者看到,忙不迭的举起酒樽回敬。 张越于是笑了起来。 “澎候还是有利用价值的!”他轻声说着:“这个相位,还是得保上一保!” 刘屈氂讨厌不讨厌? 当然是讨厌的。 这个人权力欲太大,心思太多,一不留神就可能被其反咬一口。 但,换一个人,就不会这样了吗? 天下乌鸦一般黑! 张越很清楚,换其他任何人在相位上,都必然和他做对,与他为难。 且,现在的情况,已经是这样了,再糟糕也糟糕不到那里去! 反倒是留着刘屈氂,留着这个已经失去了大部分权力,声名狼藉的丞相,对张越来说要好的多。 正治便是这样,从来没有最佳选择,只有最合适的选择。 对现在的张越而言,显而易见,刘屈氂继续为相,是最合适的选择。 于是,张越侧头对着身侧的田水吩咐一声:“且为我去向丞相问好!” “诺!”田水立刻恭身领命。 片刻后,他出现在刘屈氂身后的仆臣身边,轻声道:“我家主公命我向贵主丞相澎候问好!” 那仆臣闻言,有些失神,旋即立刻凑到刘屈氂耳畔耳语起来。 刘屈氂的眼神随之一变。 于是,当田水回到张越身侧时,他带回了张越想要的消息:“主公,丞相请您明日赴宴……” 张越听着,笑着举起酒樽,再敬刘屈氂一杯。 刘屈氂心照不宣的回敬一杯,脸上更是隐约可见的有着兴奋之色。 对他来说,若是能与鹰扬系改善关系,旁的不说,至少可以续命。 而,只要能稳住相位,熬下去,不惜代价的熬到那一日。 这朝堂与天下重新洗牌之日。 那么,今日种种不堪与耻辱,都将苦尽甘来。 最起码,可以得到一个体面的退场! 而丞相与鹰杨将军的这个互动,自然都落在了有心人眼中。 “咱们这位丞相,这是病急乱投医了?”有公卿当即就笑了起来:“他难道不知道,鹰杨将军睚眦必报吗?” “不过……若真叫澎候得逞,恐怕还真能让其在相位上多待一年半载!”有人轻笑着:“这却不美了!” 丞相,乃是未来最关键的一环。 所以,刘屈氂才会被打压的这么狠! 九卿有司,几乎联起手来,将其权柄与权力,剥夺的干干净净,将其话语权彻底架空。 但,代价也是存在的。 毕竟,刘屈氂是丞相,而且是宗室丞相。 其反击,九卿能撑住,下面的人未必撑得住。 然而,大家依然咬着牙,坚持了下来。 将丞相府的权力,牢牢的限制住了。 为的,自然不是别的,而是丞相本身! 天子一天比一天老,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哪怕其注重养生,减少消耗,但天地规律却不可避免的影响在其身上。 哪怕天子采取了种种措施,隔绝了外界对其身体状况的窥伺。 使得群臣难以准确了解和把握其具体情况。 然而,大家的眼睛不瞎,耳朵不聋,能看出来,听出来。 无论朝野内外,群臣怎么想,但有一个事情已经是公认的了——当今天子,已经确确实实步入了其统治生涯的晚期。 其身体已如油尽之灯,风中之烛,随时可能垮掉。 其统治,已经进入倒计时了。 迟则三五年,短则一两年,这天下就要变天。 一旦宫车果然晏驾,那么今天的种种,就要大不同。 而丞相这个位置就变得尤其重要了。 按制度,奉遗诏的、执行遗诏的一定是丞相。 主持山陵,率领群臣,拥护新君即位的,也只能是丞相。 而在这个过程,协理内外,总领朝纲的,舍丞相其谁能之? 故而,朝野内外,几乎所有视线都集中于此。 无论愿或者不愿,所有的利益集团,都已经在着手准备了。 也正是因此,这宴席上,刘屈氂与鹰杨将军张子重的这个小小互动,马上就被所有相关人等放在心上,并视为重点关注。 没有人想刘屈氂一直霸占着相位。 因为,那会令其有死灰复燃的机会。 上一个创造了死灰复燃这个典故的韩安国,重新启用后,可是狠狠的收拾掉了那些落井下石的家伙。 于是,有人问道:“太子何时回京?” “应该就在这三五日间吧……”立刻就有人答道:“此刻,太子车驾应该已在华阴了!” “那就好……” 此番,鹰杨将军与太孙奉诏回京。 太子自然也要回京。 这既是群臣的努力,也是天子的意志! ……………… 张越却是没有太在乎这殿中那无数关注他的视线与窃窃私语。 作为如今朝中的一极,他也不需要去在乎这些事情了。 自有人会帮他关注,帮他在乎。 他只是一杯一杯的默默饮着杯中的美酒。 这是西域进贡的葡萄酒,产自大宛,酒色醇红,甜而不瑟,就是稍稍有些上头。 只喝了数杯,他就有些脸色微红。 这让天子见了,顿时笑了起来:“英候可是醉了?” “臣何醉之有?”张越笑着答道:“只是这太平盛世,陛下圣德,令臣心醉!” 天子闻之,龙颜大悦,道:“此卿之功也!” “臣不敢居功!”张越连忙拜道:“皆陛下之德,祖宗之福,不过假臣之手而已!” 天子点点头,对这位大将的表现无比满意。 他最怕的就是这位鹰杨将军居功自傲,洋洋自得。 这样的话,就有些难办了。 好在,这位大将,一如当年。 依然是他手中最锋利的刀与剑! “朕此番招卿回京,除酬功、议政之外,尚有大任,将交托爱卿!”天子透露出自己的态度:“卿且做好准备!” “臣随时待命!”张越立刻就跪地拜道:“必不负圣望!” “善!”天子点点头,道:“那卿在朝这些日子,便兼一下卫尉之职吧!” “且以鹰杨将军兼卫尉,持节都督北军六校尉!” “朕会命北军护军使蔡襄等与卿交接政务!” 此语一出,满殿震惊,群臣哗然。 显然,此事天子从未与他人商议,更未透露过任何口风。 当其忽然道出,结果就是现在这个样子。 霍光甚至连拿酒杯的手都有些颤抖,以至于杯中的酒洒了出来。 “怎会如此?为何会这样?”他喃喃自语着:“陛下难道就不怕……” 然而,说什么都没用了。 因为那位鹰杨将军已经顿首领诏:“臣谨奉诏!” 于是,霍光千辛万苦,经营了一年多的北军,被那位回朝不过一日的鹰杨将军连客气都没有说一声就轻松拿走了。 若是别人拿走了,他霍光还无所谓。 以其亡兄在军中的威望与人脉,无论是谁担任卫尉,领有北军,都不可能影响到其的谋划。 然而…… 鹰杨将军却足可将他的一切计划打乱! 因为,这位鹰杨将军在军中的威望,不比他的亡兄低。 深深的吸了一口气,霍光强令自己冷静下来。 “一定是什么地方出了问题……”他心中想着:“我必须找到这个问题!” 天子老迈,朝野人心思变。 这曾是他的优势。 但如今,却已经变成了他的劣势了。 因为,北军易手! 自当今天子取缔南军,改北军为大汉禁军,总责宫禁、城防、卫戍之职后,北军的权柄就分为三部分。 卫尉监宫禁、城防,但宫廷宿卫却被奉车都尉、驸马都尉所领。 卫戍之职,则由北军护军使,以天子节持之。 现在,张子重以卫尉总领北军,都督六校尉。 换而言之,他已经拿到了除宿卫禁中外的所有权力。 北军大权,落入其手。 枪杆子,被其牢牢攥住。 而这是天子的安排,天子亲自部署之事。 霍光清楚,这个事情当今天子绝对是深思熟虑过后做出的决定。 那么是什么原因呢? 忽然,霍光想到了一个可能性,旋即他的脸色变得无比苍白。 他能知道,朝臣们也能想到。 天子岂能想不到? “釜底抽薪啊!”霍光紧紧的攥住了手中的酒樽。 他终于明白了,当今天子,那位他曾侍奉将近二十年的君王,哪怕老朽至斯,也要将权力牢牢握在手里的决心。 他不允许,不许可任何背离其意志与决策的事情发生。 于是,他宁可冒风险,也要掌握主动! 张子重总领北军,就是他的宣言与宣告——只要朕没死,你们就得听朕的,就算朕死了,你们也还是听朕的! “独夫!”霍光咬着牙齿,从嘴唇里轻声吐出这两个字。 他知道,自己恐怕得和一些他从前所厌弃之人合作了。 哪怕,那些人的诉求与他的要求完全背道而驰。 但是…… 霍光明白,张子重决不能留在长安。 他若在,一切休矣! 只能利用那些人,将这个家伙尽早的逼回居延。 不然的话…… 哪还有他霍光的戏份? …………………………………… 当夜,长安城中,不知道有多少公卿在回家后,在静室里,将家具砸了个稀烂。 “张鹰扬兼卫尉?!!!!” “这算个什么事?” “陛下之心也太偏袒了吧?” 而那些名士鸿儒闻讯,更是几乎吐血,在家里绝望的大吼起来。 他们费尽心机的将那鹰杨将军逼回长安,冒着得罪太孙与天子的风险,欲要做那个事情。 图的是什么? 还不是利益二字? 还不就是企图仗势欺人? 但现在,人家一回来,就拿到了这长安城中最锋利的刀剑。 这还怎么玩吗? 人家现在可以既当裁判员,又当运动员。 不要脸皮一点,甚至可以学孔子诛少正卯。 说你是异端,你便是异端,你还没有任何反抗手段! 若是别的事情,此刻已经有人开始打退堂鼓了。 然而,事涉道统,又关乎实实在在的利益与黄金,没有人甘心就此罢手。 “箭在弦上,岂能不发?”在短暂的慌乱后,他们立刻就下定了决心:“若此番就此罢手,今后张子重谁人能制?” “即使是败,吾辈也要试上一试!” 对他们来说,最恐怖的不是被那张子重直接碾压。 而是连打都没有打,就直接跪地投降。 那样的话,张子重在一日,他们便一日不能出头! 况且,他们也并非没有底气和把握。 至少,这一次,他们的声势与力量,前所未有的强大。 就连他们的对手,那位鹰杨将军的身边也有他们的人。 正文 第一千一百九十一节 画饼(1) 翌日,傍晚,澎候府邸门口。 丞相刘屈氂,换上了刚做的崭新常服,带着全家老少,站在门口,翘首以待。 就连姻亲卫将军李广利,也站在人群之中。 大汉丞相加卫将军,同时迎接一个人。 这要在三年前,根本无法想象。 哪怕是一年前,说出去别人也会以为在开玩笑。 但如今,现实却是:这已是刘屈氂与李广利今年内的第三次同时恭迎一位客人到访了。 前两位,一位是御史大夫暴胜之,另一位是执金吾霍光。 相较而言,今日的主角,无论是地位还是权势,都远超另外两位! 所以,有见到这个场面的老人忍不住叹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无怪当初苏秦有世态炎凉之语!” 不过,大多数居住在附近的人,都已经见惯了类似的风云。 这长安城中,富贵之家,旋起踵灭,苏秦张仪的故事,每年都在上演着。 旁的不提,自延和改元以来,这长安的富贵之家,就已经差不多换了一茬。 公孙贺父子,太子太傅石德家族、江充、马氏兄弟以及二三十位列侯、九卿两千石,外戚,都已经如那昨日黄花,为风吹雨打去,新的权贵与外戚,旋即填补了他们过去的空间。 便连长安城中原本已经稳固了二十余年的巨商大贾之家,也在这数年中被淘汰掉大半。 曾高高在上,富可敌国,与袁氏并列的周氏家族,更是连痕迹都快消失的干干净净了。 所以,围观路人,也只是感慨一二。 但,刘屈氂与李广利和他的家人们却是紧张不已。 他们的眼中,满是血丝。 一半是因为从昨夜至今,他们一直在忙碌,连合眼的功夫都没有。 为了筹备今夜宴席,刘屈氂与李广利亲力亲为,亲自挑选最好的食材、最好的佳酿,最好的厨师,最好的歌姬、最好的乐师,就连门前巷口的街道,刘屈氂都亲自带人打扫了十几遍,洒了七八次水。 可以称得上是事无巨细,皆过己目。 而另一半,则是因为担忧。 特别是随着夕阳渐渐西垂,刘屈氂与李广利都忍不住忐忑起来。 他们最怕的,莫过于被那位鹰杨将军放鸽子了。 没有错! 汉家重诺,故有一诺千金之语。 但在同时,毁诺也成为了一种羞辱他人最直接的方式! 答应的事情,不去做,约好的宴席不来赴会。 再没有比这种羞辱更简单粗暴痛快的了。 等于是毁诺方赤裸裸的骑在他人的脑袋上肆意凌辱,临了还要一巴掌一巴掌狠狠的当众扇在他人脸上,再踩上一万脚。 所以,鲜少有人敢采取这样的方式来羞辱别人。 但一旦采取了,就意味着不死不休。 哪怕刘屈氂、李广利再怎么忍气吞声,他们的家臣、子孙,也是不敢的。 主辱臣死,父伤子哀。 忠孝两个字,有甚于刀剑之利! 好在,时至日暮,当夕阳将要落山之际,远方的御道上,一辆马车终于卡着点,抵达了澎候府邸。 吁! 马车在门口停下来,一位年轻的贵族,提着绶带,握着长剑,走下马车。 刘屈氂见着,长长的松了一口气,立刻领着全家老小迎上前去,躬身作揖:“蒙君候不弃,驾临寒舍,鄙人阖府深感荣幸!” 而其夫人及妾室子女,则纷纷长身而拜:“恭迎君候驾临!” 便是李广利,也是低头作揖:“见过君候!” 张越看着这个阵仗,再打量了一下这澎候府邸门前的景色,他笑了起来,回礼拜道:“丞相厚迎,小子惭愧、惭愧!” “君候请入府……”刘屈氂再拜。 于是便领着张越,且全家簇拥着,走入澎候侯府。 一入侯府,张越脸上的笑容就更加浓郁起来。 因为他见到了这澎候府邸上下,都打扫的干干净净,所有走廊、院子,一片叶子,一点灰尘也没有。 回廊之间的帷幕与纱幕,更是都换上了新的。 哪怕是仆臣们的衣服,也是新的。 香烟袅袅,萦绕于宅院之间,丝竹声声,低回婉转于庭院之后。 这说明了什么? 说明刘屈氂与李广利的架子摆的很低。 虽然,当初,他们求张越接受河西,拉他们一把时,姿态也放的很低,诚意更是十足。 虽然没多久,等他们觉得自己已经安全了,就翻脸不认人,甚至还在疏勒之战上搞小动作,引发张越的打压。 但至少,在当初的那个时候,协议初定之后,刘屈氂与李广利还是很合作的。 所以,张越也就不计较那么多了。 当然不是他心胸变宽广了! 因为,这就是正治! 不分对错,没有是非、善恶。 一切都取决于利益与立场。 一个合格的正治人物的首要心性要求之一,便是要懂得审时度势,在不同的时间与环境下做不同的选择。 若连这个都做不到,那就不要玩正治了,直接用肌肉来指挥大脑好了。 张越悄悄的放慢脚步,以便令自己悄悄的与李广利、刘屈氂保持一个平行的距离。 “卫将军近来可好?”张越忽然问道。 “托君候的福,在下近来一切还好……”李广利连忙答道,想了想,他又道:“只是,这长安生活,太过安逸,令在下赘肉日增,恐再无当年之勇了……” 说完,他就有些不安的看向那位年轻的大将。 张越听着,抿了抿嘴唇,叹了口气,他知道,李广利是在向他表明心迹与态度:您放心,我现在绝无图谋军权的意思,更没有胆子与您争锋! 只是…… “将军悍勇,天下皆知!”张越沉声道:“吾在居延,亦闻将军诸多旧年故事……” 李广利闻言,连忙自谦:“不敢当将军夸赞……” 张越摇摇头道:“卫将军不必如此!” “为将者,固知其苦也!” “吾于将军之位上,固知将军当年之劳!迄今,吾巡楼兰而过轮台,仍闻胡人夷狄有祀将军之举也!” 李广利为将,到底厉不厉害? 自然是不厉害的。 特别是当他的身前,有着卫青霍去病这对双子星的时候。 他的那点战功与功勋,无异于萤火,岂能与皓月争辉? 但,若做一个横向对比的话,李广利在居延为将十余年,其实还是可圈可点的。 至少,在张越看来,他是合格的。 为将之责,一曰守土,一曰开疆。 李广利守土绰绰有余,开疆也勉强有所建树。 在任之时,基本维持了汉室对匈奴的战略进攻与压迫。 在军事之外,李广利提拔了大批优秀人才与将官。 这些人,至今依然在张越手下受到重用。 譬如现在的护楼兰校尉赖丹、居延左都尉王丰等,更有着哪怕在后世也是赫赫有名的大将赵充国。 而这些人,基本都是寒门布衣出身,鲜有长安贵戚子弟、勋臣之后。 这也是张越今日肯登门的缘故。 李广利听着,却是感动不已,他叹道:“吾有君候此语,此生无憾矣!” 他这一生戎马,几乎没有听到过什么正面评价。 外界对他最大的印象就是关系户、小舅子,天子‘拔苗助长’的典范。 有心想要改变,却是回天乏力。 本以为,这辈子恐怕都会是史书上的小丑与笑柄了。 但,有了鹰杨将军今日之语,哪怕是场面话,李广利也知足了。 军人就是这样,很容易就满足的群体。 “哎……”张越却是笑着摇头,问道:“将军难道就甘于在长安做一个富家翁?” “卫将军难道没有听说,那月氏王、康居使来朝之事?” “天下,何其大也!” “四海八荒,岂禹贡之所录?!” “卫将军难道就不想越大宛而扬鞭于康居,过康居而观远西之国?” “大丈夫生于世,自当提三尺剑帅师伐国,执其君长问罪于长安!”张越笑着看向李广利:“卫将军以为然否?” 李广利听着,心动不已。 要不是理智将他内心的冲动牢牢按住,此刻他已忍不住拔剑而起,引而和之了。 这长安城的温柔乡与酒色场,早已经他全身的骨头都要朽掉了。 听不到玉门关的烈烈风声,看不到浚稽山的郁郁葱葱,见不到那滚滚烟尘,让他整个人都有些抑郁,只能借酒消愁,好在醉梦中梦回那铁马冰河的沙场。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用颤抖的声音问道:“君候究竟意欲何为?” 在他看来,眼前这位年轻的鹰杨将军十之八九恐怕是在拿话试探他,是在探究他是否真的死心? 可是,他又不肯放弃那内心之中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机会! 他终究是军人! 做梦都想回到战场,证明自己。 为此,哪怕是付出一切,他都愿意! 因为,那是他的宿命! 将军耻死安乐乡,但愿马革裹尸还! “卫将军不必紧张……”张越看着李广利的神色,又看着因他之语而停下脚步的刘屈氂,微微一笑,道:“这天下四海八荒足够大!” “足够大到可以容纳将军与吾共展宏图大志!” “仅月氏之国,地方足有三千里之广!” “在月氏西,据闻曰身毒,有罽宾等大小邦国数百,人民数百上千万之众,闻有大河,不亚黄河……” “而在大宛北有康居,过康居向西,邦国无数,地方数万里……” “大丈夫建功之所,立业之地,不计其数!” 这是饼! 也是现实! 这世界太大,张越一个人,哪怕是加上他目前提拔起来的将官,也不可能顾及这么大的地方。 而且,讲真,他也没有那么多精力去管这么多事情。 所以,现实确实如此。 只要张越肯,李广利完全有机会在将来捞到一个远征的机会。 而以李广利的才能与军略,打别人或许可能有问题。 但…… 三哥总是能碾压的吧? 总不能说,堂堂贰师将军,大宛的征服者,连如今一盘散沙的三哥都对付不了吧? 只是,李广利想要吃到这个饼,他就得拿出些东西来。 李广利自然明白张越的意思。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脑海中百转千回。 理智告诉他,不要相信这些话! 因为,他与这张子重非亲非故,且还有着旧怨。 若其是道德君子,宽宏之士,那或许还有些可信度。 但偏偏,张子重最出名的是睚眦必报,最是记仇! 他真的害怕,对方说的每一个字都是在哄骗他,在忽悠他,不过是引蛇出洞之举,只等他应上一声,便哈哈大笑,然后羞辱、奚落一番,将他这个卫将军仅剩的颜面踩进土里。 可是…… 他的本心,却只有一个声音:答应!快答应! 这长安城,俺都要待出病来了! 大丈夫,死则死矣,怕个鸟蛋! 最终,李广利的理智被本心冲的粉碎,他长身作揖,对张越拜道:“君候,您所言不假?” “张子重何曾虚言以欺世?”张越笑了起来:“大丈夫一诺千金!”他看着李广利的眼睛,问道:“只是,将军如今可还有远方之志?” “廉颇八十,尚能披甲,李广老迈,犹能射虎!”李广利索性也不跟眼前这位绕圈子了,于是丢掉自己在长安城忍了一年多的脾气,撕碎了辛辛苦苦伪装起来的所有,看着这位鹰杨将军道:“何况吾今年不过四十余岁,力能擒虎,一日可食酒肉数斤,能开十石之弓,至千里之师!” “只是……”他瞪着眼睛,看着自己面前之人:“君候需要吾做什么,才肯答应?” 张越神秘的一笑,道:“卫将军,且先莫要急躁……” 李广利闻言,脸色一黯,以为自己果然被这位鹰杨将军当成猴子耍了,心里面怒不可遏,正要发作。 就听那位鹰杨将军笑着看向前方:“连酒水都未饮,岂能谈大事?!” 李广利闻言,所有的火气,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 刘屈氂马上就脱帽谢罪:“此鄙人之错也……”他笑着道:“还请君候随我来……” 然后他立刻就吩咐起来:“还不快快去通知下仆,在此地作何?” 于是,整个澎候府邸,旋即奏响了丝竹管乐,一队队歌姬,已经就位。 正文 第一千一百九十二节 画饼(2) 第二天早上,当张越在刘屈氂阖府恭送下,驱车离开澎候府邸时,他脸上挂着浓浓的笑意。 “这一趟,还真是来对了!”他坐在马车中,嘴角冷笑着:“人无伤虎意,虎有食人心啊!” 李广利向他透露了一个重要信息——有人要搞他。 这很正常! 归京之日,张越就有了准备。 正治嘛,就是这样,今天你搞搞我,明天我搞搞你,后天大家又排排坐,分果果,好的就像亲兄弟。 但问题在于,这一次搞他的人,不是一个两个。 而是声势浩大的一群人。 几乎涵盖了宫内宫外,朝野上下! 有意思的是,李广利暗示他要小心‘祸起萧墙’。 掀开车帘,张越看向车外的豪宅水榭,车水马龙。 他知道,肯定有无数双眼睛在看着他。 于是,他微微一笑,探出头去,仔细的看了看,然后故意吩咐驱车的田水:“走,去棘门大营!” 这世界最可靠的力量,从来都是刀剑。 只要剑在手,便可立于不败之地! 这一点,张越确信无疑! “诺!”田水应命一声,于是,英候车驾在御道上一个转弯,在无数关注的目光中,直奔棘门外北军大营。 而他这一走,整个长安城,立刻一地鸡毛! “去了棘门大营?” “他去棘门大营做甚?” “他这个卫尉连印信与节符都未拿到手呢!” 许多人立刻就慌张起来,手足无措。 毕竟,那位可是张蚩尤,睚眦必报,冷酷铁血! 虽然他离开长安两年,但可没有人会这么快忘记这位蚩尤当年在这座城市之中的作为。 胆大包天与杀伐果断这两个词,几乎是为那位蚩尤量身定做的。 所以,这位蚩尤要是发飙,直接带着北军入城砍人,在一些人想来,真不是没有可能。 而是很有可能! 所以,慌乱中,有贵族甚至打算入宫避祸,甚至告状。 好在,还是有人是清醒的,连忙将这些人拉住:“入宫做甚?是明摆着告诉天子与天下人,吾等图谋张子重吗?” “且夫,鹰杨将军左黄钺右白旄,虽无大将军之名,却有大将军之实!” “其入北军大营,并无忌讳,天子更不会怪罪!” “况且,澎候与海西候昨夜与他到底说了什么都还不知晓呢!” “此刻当镇之以静!” 可惜,这些清醒之人再如何劝说,也难挡他人心中恐惧的蔓延。 没办法! 昨夜,英候鹰杨将军夜宿澎候府邸,天明方辞,一出澎候府邸就直奔城外北军大营。 这让人没有办法不害怕! 因为无人知晓,昨夜澎候府中那丞相澎候海西候英候三人在屏退左右后,到底说了些什么? 但,大家都知道,在那之前,那位蚩尤将军对海西候李广利所言所语和所画的大饼。 而大家都清楚,李广利和刘屈氂,到底有多么渴望重新起用,再度领兵,东山再起。 最关键的是,因为过去数月,对刘屈氂与李广利的打压缘故。 所以,许多人都已经没有办法去探究昨夜之事。 于是,猜疑链立刻成立。 没有人知道,刘屈氂与李广利到底知道多少事情? 更没有人能知道,刘屈氂与李广利昨夜对那张子重讲了多少事情! 更加无人知晓,那位睚眦必报的代言人,此去北军大营,究竟意欲何为? 虽然说,直接带兵进城砍人这种事情概率极小。 但万一呢? 万一他真个从刘屈氂李广利嘴里听说了一些事情,然后怒不可遏直接出城以天子节发兵入城砍人。 被砍死了,找谁喊冤去? 当年,骠骑将军霍去病一箭射死李敢,天子对这位爱将的惩罚,也不过是命其率军出塞,戴罪立功而已。 这世间就是这么不公。 人和人的命,从来不平等。 所以,恐惧中依然有着许多贵族、勋臣,匆匆忙忙,找着各种借口,进入建章宫里。 一时间,建章宫、未央宫、长乐宫中居然有数十外戚勋臣公卿在游荡。 这事情,自然瞒不过天子的耳目。 “今日是怎么了?”天子笑着问着他身旁的侍中官王?:“公卿勋臣,何以扎堆入宫,却不来向朕请安?” “怎么?宫里面是有祥瑞了?还是有奇观了?” 王?听着,冷汗淋漓,只能硬着头皮答道:“启禀陛下,臣愚钝不知其故,还请陛下稍等,待臣前去问询!”心里面却是忍不住骂着那些无胆之辈。 人家跺跺脚,你们就跟老巢被人灌了开水的老鼠一样,逃入宫阙之中。 那人家打个喷嚏,你们岂不是要跪下来磕头了? “这些人不能依靠,今后诸事决不能再与此辈谋议了!”王?在心里说着。 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机事不密则害成,孔夫子的教诲,虽然人尽皆知,但汉室的权贵们却总是记吃不记打。 像今日这般的冒失与亲率之举,在过去百年,曾出现过无数次,有无数人死于此事。 但偏偏很少有人能记住这些教训。 尤其是如今,鱼龙混杂之下,被那张蚩尤一个小小的试探,便试出来深浅,王?也只能在心里哀嚎。 “此事,姑且不去管它!”冷不丁的,耳畔天子的笑声传来:“朕正好也好久没有与群臣好好说说话了……” “王侍中,且去将入宫诸卿皆带来朕前!” 王?听着这些话,莫名感觉,自己的身体寒毛陡立,仿佛有着刀枪斧钺加于己身一样。 他勉强收束心神,强作镇定,拜道:“诺!臣谨奉诏!” 天子看着王?的身影远去,他忽然笑了起来,吟唱起一首诗歌:“菁菁者莪,在彼中阿,既见君子,乐且有仪……” 一边吟唱着,他一边摇起一个少府制作的铃铛。 “陛下!”屏风之后,一位大将持剑而出,单膝跪地:“臣赵充国待诏于此!” “卿亲自带人去尚冠里,秘见故驸马都尉金日磾……”天子从怀中丢出一份帛书:“将此书授金日磾!” “记住,不要让任何人知晓……也要嘱托金日磾,毋令他人有知此事!” “诺!”赵充国顿首再拜。 这位曾经的玉门校尉,如今已是天子最忠心最信任的鹰犬。 一如当年的王莽! 王莽留下的缇骑与布置在长安城内外的细作们,现在就是赵充国在直接指挥与领导。 便连如今的执金吾霍光,也不能插手这些事情。 送走赵充国,天子缓缓的躺到软塌上,长长的出了口气,脸色有些苍白。 于是,立刻就有近侍宦官,端来熬好的人参汤,一勺一勺的服侍着这位陛下。 但天子心中却是思绪纷飞,百转千回。 最终所有的思绪,化为了一句叹息:“泛泛杨舟,载沉载浮,既见君子,我心则休……” “父皇啊……儿臣终究不能为尧舜呀!” 当初,先帝临终,曾有遗训告他:人不患其不知,患其为诈也;不患其不勇,患其为暴也;不患其不富,患其亡厌也。 这天下人心,果真与先帝所说一般无二。 如他所见,满朝上下,竟是一个君子也无。 只有那社稷之舟,在风雨之中,颠簸前行。 可惜,如今这掌舵之人,已垂垂老矣,老骥伏枥,壮士暮年,空有万般壮志,却也只能放下一些,为子孙谋划。 当事情到了这一步时,所有的人与物,在他眼中都已经明码标价。 只要价格合适,没有人是不能牺牲的。 将人参汤喝完,天子终于恢复了精力,他重新坐起来,看向身侧的宦官:“郭穰,太子如今到那里了?” “回禀陛下,家上昨日遣使来报,言以过华阴……” “善!”天子点点头:“汝且持朕节符,命宗正亲迎太子!” “诺!” …………………… 棘门大营,位于长安城东棘门之外。 自古天子出巡,于宿营之地插戟为门,而汉天子出巡,皆出城东,故所谓棘门,其实是戟门。 而北军大营,便坐落于棘门外十五里,渭河之畔。 其中旌旗烈烈,战旗飘扬。 有五千之士,屯于此地,日夜待命,乃是汉长安城外最大的屯兵点之一,与那建章宫北门外的期门大营,共为长安城城防重镇。 历史上,棘门大营最出名的典故莫过于周勃星夜入北军大呼‘为刘氏者左袒’,于是尽起北军精锐,诛诸吕于宫墙之中,流血漂橹,杀戮十余日。 张越亲自驱车来到这军营,立刻便引起轰动。 鹰杨将军四个字,足以让全军上下动容。 于是,棘门都尉宋襄匆匆率着左右出迎:“末将宋襄拜见将军!” “都尉请起!”张越扶起这位大将,道:“吾奉天子诏,将为卫尉,故来此一探北军军容,也好在将来天子问询之时,能有所言!” 宋襄听着,不疑有他,道:“既如此,请将军入营观之!” 北军是汉室的一个特殊集团。 其复杂程度,不亚于朝堂上的派系纠葛。 单单是以任务划分,北军就分为三部分。 卫戍军、禁军、野战军。 其中,卫戍军主要由天下郡国番上的卫士组成,汉法,军士一岁在郡,一岁在京,一岁戍边。 意思就是一个军人,一年在当地郡国服役,一年在京城服役,一年在边塞服役。 当然,这是理想状态。 事实上,除了精锐与校尉以上军官,几乎没有郡兵能做到这个地步。 而且这个制度真要实现,汉室财政就要破产! 旁的不说,单单就是那卫士周转所耗的钱粮,就足够打一场国战了。 所以,历代以来,汉家北军卫戍部队的规模一直在裁减。 当今天子在位期间,就对北军进行了数次缩减,这些事情都被记载在史书上,被人以为是仁政。 所以,时至如今,北军的卫戍军规模早已不是国初动辄十万、二十万、三十万,可以北击匈奴,南征诸侯的重兵集团。 而是变成一个不过两万多的关中警备司令部。 他们也不在承担出征的任务,而是以治安、护卫、警戒为主。 汉家禁军的作战任务,由北军六校尉承担。 而禁中宿卫任务与宫阙警备任务,则由期门军、羽林卫以及执金吾麾下的中垒校尉、光禄勋麾下的五官中郎将承担。 曾经叱咤风云,甚至可以主导国家天下命运的北军卫戍部队,迅速退化为治安部队。 其任务也从作战,转向为统治工具与象征。 而张越即将担任的卫尉、持节护军使的主要职责,其实也是指挥、控制、监管、教育这些卫戍军。 至于北军六校尉…… 讲真,就算天子肯让他管,他也不敢轻易插手。 而期门军、羽林卫这样的部队,他更是连问都不敢问。 不过,哪怕北军卫戍军再怎么退化,这支军事力量,也依然是足以左右和决定长安政局走向的关键力量! 就如这棘门大营,屯兵足有五千之众,军械齐备,甲胄充足,只要拉出来,瞬间就能起到一锤定音的作用。 所以,张越才会一出城,就直奔此地。 目的,就是要迅速掌握和控制这支力量,将其拿在手中。 加上他本身即将得到的卫尉之职,如此,长安城防与城外的主要军事力量,就都落在他手中了。 虽不知天子命他这样做的用意,但张越明白,当今天子绝不会无的放矢。 他如此安排,自有其用意。 心里面想着这些,张越就在那宋襄簇拥下,进入棘门大营的中军大帐,随即召集全军上下队率以上军官。 和北军六校尉不同,北军卫戍部队,都是自天下郡国抽调来长安轮值番上的地方军官。 其中,自是良莠不齐,鱼龙混杂。 而且,这些人中有的是来自青徐的地方名门豪强子弟。 对张越不满者,比比皆是。 不过不要紧。 张越根本不在乎这些,因为他祭出了军功,照着对李广利的说辞,将未来汉军西征的前景与前途,向这些说了一下。 西域诸国,万里之外的异域…… 封侯的可能,家族富贵的未来,世袭罔替的将来。 于是,棘门大营之中的将官们,心神摇曳,张越轻轻松松就得到了其中绝大多数人的拥护与效忠。 没办法,这世界上有两个东西,永远不会叫人讨厌。 一曰财,一曰权。 而张越两者都有,且前景远大。 于是,哪怕是青徐之地,亲近古文学派的豪强子弟,也无法拒绝。 正文 第一千一百九十三节 风雨欲来 自棘门大营而归,已是傍晚。 回到家中,嫂嫂已经命人准备好了洗沐之用。 张越洗完澡后,换上便服,来到客厅之中,逗弄了一会小儿子,背着他在家中内外玩了一圈,很快就混熟了。 小家伙也在其母亲的鼓励下,终于喊了阿爹。 这让张越高兴坏了。 吃过晚饭后,正准备在院子里带着小家伙一起玩耍,田水就来报:“主公,光禄大夫遣人来见!” “金日磾?”张越闻言,立刻将小家伙交给其母亲,对田水吩咐:“将客人带到偏苑静室,命人屏退左右!” 他很清楚,金日磾绝不会无事就随便派人在这个时间登门。 必然是有事的! 别看现在金日磾致仕赋闲在家,好似没有了任何职权,但,他乃是天子近臣,侍奉天子将近三十年,只要他想他随时都可以入宫陪天子说话。 没有了驸马都尉的职权,他反而被解放了。 现在,他可以作为天子的传声筒,将一些天子不方便说或者难以说出口的话,以故事、寓言等方式暗中传递给大臣。 不客气的说,在这个丞相被架空的当下,金日磾在某种意义上,充当了某种过去丞相的角色——沟通上下,协理百官。 半个时辰后,张越亲自将金日磾派来的人送出府邸门口,然后他站在夜色中,凝视着这漆黑的长安街巷,良久他才悠悠道:“树欲静而风不止啊!” 金日磾派来的人,只告诉他一件事情——除了太子刘据外,燕王刘旦、昌邑王刘髆、朝鲜王刘胥以及河间王刘庆、赵王刘昌、长沙王刘建德等诸王也都将陆续入朝。 这是自元封四年以来,汉室诸侯王宗室再次共聚长安。 很显然,金日磾特地派人来告诉他这个事情,绝非只是通知而已。 “真是好大的阵仗!”张越砸吧了一下嘴巴。 刘家的诸侯王是个什么德行? 他们穷奢极欲,湛湎荒淫,而且其中蠢货、二货与坑货成堆。 特别是那些王二代、王三代们,完完全全就是些眼睛里只有女人和黄金的蠢货! 这也是汉室刘家的特色了。 而这些家伙,在这个时候,扎堆跑回长安,总不见得只是来给天子问安的吧? 必有所图! 而他们又能图什么呢? 张越想着,笑了起来。 加上昨夜李广利、刘屈氂暗示的那些事情,他那里还不知道,这是一场针对他的围剿。 不过,这也正常。 新丰工商署的崛起,以及工商业的兴盛,导致了大量新技术、新器物的入市。 这些新技术、新工具、新商品,将汉室原本一潭死水的市场搅了个天翻地覆! 在更有竞争力的工坊及产品面前,旧有的手工业与商贾,一败涂地。 受损的又岂止是区区商贾? 自然还有这些人背后的诸王贵戚们。 更何况,无论是铁器还是毛料,都是利润巨大,让人垂涎的东西。 而偏偏,刘氏的诸侯王们,最擅长的从来不是学习,而是霸占。 哪怕是当年被人公认‘为人巧佞,好法律,心刻深’的赵敬肃王刘彭祖在世之时,眼热赵国商贾来钱快,赚钱多,他想出来的来钱法门,也是钻制度的空子,将赵国的平贾之官,全部换成自己人。 然后通过平贾们,强买强卖,搞欺行霸市的手段来敛财。 却压根没有想过什么‘共同富裕’‘一起赚钱’。 对这些含着金钥匙出生,天生富贵的诸侯王们来说,他们不是想不到,而是不愿想,不肯想。 毕竟,能用权力解决的事情,为什么要费脑筋呢? 所以,刘家诸侯王们的吃相,素来相当难看! 现在,这些大爷一股脑跑回长安来,不是冲着张越和他控制的羊毛毛料贸易,还能是什么? 若换一个人,知道这些事情,恐怕已经打了退堂鼓,想要退缩了。 但张越不行! “什么玩意?”他冷笑着:“我倒要看看,哪个敢伸手?!” 新丰工商署中孕育着的是未来重工业的萌芽与基础。 而河西、漠南的羊毛毛料贸易产业链,则是大汉边军的军饷以及战争经费储蓄池。 更承担着反哺与滋养未来工业的重任! 怎么可能轻易的拿来作为交易,送去给那些大腹便便,满脑子都是女人的蠢货去挥霍? 哪怕全世界都要为他为难,张越也不会轻易让步。 何况区区诸侯王? 他又不是没有揍过诸侯王! 揍过之后,他就明白了,这些高高在上的大王,哪怕是皇子,也不过是色厉内荏的货色。 胆子恐怕还不如一个小老百姓,稍有风吹草动,这些家伙缩起卵来,比谁都快! 所以,倘若有人指望可以靠着人多势众,借着所谓宗室诸侯的‘呼声’,就让他就范? 做梦! ……………… 然而,其他人却不这么想。 “赵王到雒阳了?” “好好好……” “昌邑王至蓝田了?妙妙妙!” “燕王过了邯郸?善!” 一个个好消息,被人不断送来。 房中众人,都将心放回肚子里,白天的惊吓,以及被天子忽然召见的心悸,都已不翼而飞,转而变得信心满满,气势十足。 仿佛只要那些大王一至,就可以见到那位鹰杨将军战战兢兢,屈身而拜,口诺而行,无所不应了。 然后,整个新丰工商署以及漠南西域河湟,无穷无尽的财富,都在向他们涌来。 而他们也将因这些财富而成为新时代的簪缨之家,王孙公子。 天下美人,四海珍宝,从此想要多少有多少! 于是,一个个趾高气昂,畅想着未来的美好,指点江山,大有一副大汉帝国从此我们说了算的架势。 只是,在某些角落中,有人轻轻摇头,叹道:“韩非子谓之五蠹,孔子谓之民贼,大抵说的就是这些人吧!?” “吾怎就沦落到,要与彼辈为伍?” 但旋即,这些人就抬起头,握着拳头:“待吾辈登临朝中,必诛此等贼子,借其头颅一用,刷新正治!” 至于现在,只好暂时委屈自己,委屈本心了。 想到这里,这些人就难免怨怼起来:“都怪那张子重!错非是其,把持国政,阻断圣听,使天子背离正道,率大臣与民争利,吾等又何至于此呢?” 正文 第一千一百九十四节 诸王(1) “大王!大王……”一个宦官手忙脚乱的闯入行宫的一间寝殿之中,将正搂着一个少女的刘胥叫醒:“赵王昌来了……” 刘胥睁开眼睛,有些不耐烦的骂道:“叫他等着!” 赵王而已! 又不是他老子赵敬肃王! 刘胥可不会给这个堂弟半分面子! 事实上,刘胥连他的兄弟们也看不起。 刘据太软,刘髆太废,刘旦太傻,只有他刘胥文武双全,天下无敌! 那宦官被刘胥一骂,只好灰头土脸的退下。 刘胥于是返身,继续抱着那少女睡了起来。 又过了一会儿,一个穿着儒袍的老人走了进来,在帷幕后拜道:“大王,赵王拜谒,您何故不见?” 刘胥听着,感觉自己的脑子都要炸掉了。 于是,他愤怒的掀开被子,光着脚走出帷幕,怒声道:“一个赵王而已,凭什么他要来,寡人就必须见?!” “太傅,也未免太看重赵王而太轻慢寡人了吧!” 儒袍老人听着,只觉得眉毛脸颊都要叠在一起了。 这位大王,自迁朝鲜以来,就是怼天怼地,狂妄自大,无人能制。 哪怕是他这位太傅屡次三番劝谏,也是知错不改,屡错屡犯。 而偏偏,天子对这位大王的行径,充耳不闻。 便是再有人告状,一句‘朝鲜荒外之地,王居之,固有其屈也’就打发掉了。 长安也没有人在乎,这位旧日的广陵王在朝鲜的所作所为。 塞外荒服之地,辽东寒苦无人之居。 堂堂大汉天子亲子王之,就算有所出格,又有什么干系? 于是,这位大王便在朝鲜故地,大建海港,从大司农那边购置大批海船,跟着海官衙门出海捕鱼。 又东征鲜卑、扶余、丁零,北伐真番、三韩等蛮夷,以胡人为奴,参与捕鱼。 靠着这个,这位朝鲜王日进斗金。 于是,隔三差五就派人回长安送礼。 黄金、珍珠,这些都是寻常之物。 龙涎香、鲍鱼、鱼翅,才是他的杀手锏,于是,更没有人管他了。 这位大王彻底的放飞自我,在朝鲜旧都,酒池肉林,穷奢极欲,闲了就带上兵马,呼朋唤友,将数百里山川化作猎场,游猎嬉戏。 想着这些,这位老者就叹了口气,只能是捏着鼻子,温言细语的劝说:“大王,再如何,赵王亦是宗室,您还是见一见吧!” “烦死了!”刘胥披上王袍,道:“那就让他来见寡人吧!” “若是没有什么有趣的事情……”刘胥狠声道:“寡人非剥这小子皮不可!” 赵王刘昌,在邯郸城里或许可以横着走,但在刘胥面前,这位堂弟不过是一个远房穷亲戚而已。 讲真,刘胥还真瞧不起他! 儒袍老者无奈,只能拜道:“臣谨奉王命!” 片刻后,儒袍老者就领着一位身穿着黑色王袍,戴着琉冠的男子来到了刘胥面前。 此刻刘胥也穿好了衣服,大马金刀的端坐在王位上,几个娇艳的少女,则端着美酒,喂着他。 “赵王来了……”刘胥看了眼那个王袍男子,道:“自己找自己位置坐吧!” 却是连半点礼仪与客套也懒得讲了。 反正,也没有人能治得了他。 哪怕是天子,也拿他没辙了。 贬他?再贬还能贬去那里? 罚他?他有的是黄金珍珠龙涎香。 朝鲜王名下,四百多艘大海船,时时刻刻都在带着鱼获归港。 数以万计的胡人奴仆,日以继夜的劳作,为他晒鱼、洗鱼、贩鱼。 守着富饶的朝鲜海岸,刘胥的訾产,每天都在增加。 于是,这位大王根本不在乎世人的看法与意见了。 但,那位赵王就不同了。 他很谨慎,也非常小心,按照着礼仪,一板一眼的向着刘胥行礼,然后才坐下来。 “王兄……”赵王刘昌小心翼翼的看着那位放浪形骸的朝鲜王,说道:“您此番回朝,未知可有打算?” “赵王来找我,就是问这个?”刘胥眉头一挑:“就别在寡人面前打这些机锋了,赵王到底想说什么,直说!” “若是有意思,寡人或许会考虑考虑!” 嗯,现在的刘胥,最讨厌的就是没意思的事情,最喜欢的就是够新鲜,够刺激的东西。 其中,尤以冬日出海捕鲸为最。 他最喜欢那种乘着巨舰,将那些巨兽驱赶到海面,然后用标枪刺入其厚厚的脂肪层里,等待着这些数万斤、数十万甚至百万斤的庞然大物流尽鲜血,最终任人宰割的感觉。 那种感觉,简直爽到爆! 可惜,他只参与过两次,然后就被长安来的使者禁止了。 天子直接给驻朝鲜的将军下令:王其出海,汝死矣! 这让刘胥顿感失望,于是只好将精力发泄到陆地的野兽与女人身上。 这就比较没劲了。 见识过大海的广阔与狂暴后,陆地上的种种刺激,都已经无法再调动他的肾上腺素狂暴。 赵王刘昌楞了楞,然后道:“王兄,您是否听说过新丰工商署与居延织造纺的事情?” “嗯?”刘胥闻言不解其意,问道:“赵王问这些是什么意思?” “愚弟听说,那工商署,日进千金,而那居延织室,更了不得了,听说一天就能织布数千匹……” “王兄,您想……这么巨大的财富,若是……”刘昌舔了舔舌头,一副垂涎欲滴的样子。 这确实是盘丰盛至极的美味佳肴啊。 哪怕只是吃下一点,都足够他未来挥霍。 但刘胥却像被针扎了一样,立刻就挑起来:“你们疯了吗?那是张蚩尤的地盘!” 他永远不会忘记,那年那日,上林苑兽圈的事情。 锋利的长戟,在他面前寸寸粉碎,精铁铸造的戟头,被一双手扭成麻花,然后丢在地上。 那不是人力所能为的事情。 更非凡夫俗子可以挑衅的力量! 从那日之后,刘胥就彻底服气了。 于是,他对那位蚩尤,言听计从。 迁王朝鲜后,还写信请教如何治国,于是被授开海捕鱼,以胡人夷狄为奴而致富之事。 果然赚的盘满钵满,更得了逍遥快活。 现在,这赵王刘昌竟敢图谋那位? 他是活的不耐烦了吗? 民间传说,那蚩尤可是有三头六臂,额生神目的。 旁人或许不信,但刘胥可是深信不疑的。 因为他曾亲眼见到了奇迹! 赵王刘昌却是不以为意,狠狠的道:“蚩尤又如何?不过是吾家家养的鹰犬!” “他若识相听话,富贵少不了他的!” “但他若敢逆流而动,诸侯弹劾,他有死无生!” 对于刘昌而言,这是天经地义一般的事情,所以他说起来自是嚣张不已,神态狷狂。 没办法! 含着金钥匙出生的他,懂事以来就是众星捧月,想要什么东西,就能有什么东西,想做什么事情就能做成什么事情。 哪怕触犯法律,即使为人唾弃、谴责。 终究,也没人能治他之罪。 于是,在他的三观中,这天下,天子第一,太子第二,他老三。 更何况,如今不止是他一个人动心。 以刘昌所知,长沙王、中山王、河间王等十余位诸侯王,都已经动心。 若再说服这位朝鲜王,联合燕王、昌邑王,大家一起去劝太子,再由太子联袂上书天子,弹劾那鹰杨将军。 即使那鹰杨将军功劳再大,也得乖乖的跪下来给大家磕头认错,乖乖献上他掌握的那些东西。 不然,九族诛矣! 诚如他所言,所谓张蚩尤,不过是他家鹰犬罢了。 主人想要的东西,你敢不给? 呵呵! 刘胥闻言,目瞪口呆,他原以为自己已经很狂妄很无敌了。 但哪成想,赵王刘昌比他更狂更拽更无敌! 只是…… “敬肃王怎么就生了这么个蠢儿子呦!”刘胥在心里摇摇头。 自有汉以来,诸侯王们圈地自萌,关起门来横行无忌,只要不搞出大新闻来,天子都不会管。 但…… 只要有人敢把爪子伸向朝政…… 立刻有死无生! “这才多少年啊……诸侯王就忘了当年酷吏之凶了?”刘胥百思不得其解。 想当年,一个主父偃,搞得天下诸王人人自危,即使天子兄弟,见到来自长安的一个小官,也要毕恭毕敬。 却不想三十多年后,竟有诸侯王敢将主意打到一位国家大将,社稷之臣,食邑万户的列侯头上? 这个蠢货难道就不知道,那位鹰杨将军一个指头就能摁死他这种诸侯王? 真以为自己姓刘,这个天下就是自己的了? 愚蠢! 天下,只有一个主人——天子! 但旋即,刘胥就注意到了一个事情——诸王? “难怪了……”他在心里想着:“原来除了赵王,还有其他人也参与其中啊!” 这就可以理解这位堂弟此刻的狂妄与自大了。 诸王联手,确实有威力。 等闲九卿,随便可以搞死。 然而…… “那可是张蚩尤!”刘胥想起那年那日,那破碎的长戟,扭曲的戟头,以及那个仅仅是一个眼神就让他战栗的大臣,马上就有了决定——做卧底! 于是,他换上一副脸孔,看向刘昌,笑道:“赵王所言,寡人亦以为是!” 刘胥推开自己身边的那几个女人,握着剑站起来,气势汹汹的道:“天下,刘氏之天下也!社稷,高帝之所立也!” “吾等诸王,自当有所为,有所不为!” 刘昌听着,满意无比。 朝鲜王被说服了,那么燕王、昌邑王还远吗? 却听朝鲜王问道:“赵王,未知燕王旦是何态度?” 刘昌闻言,答道:“回禀王兄,昌邑王、燕王皆有人前去说服……请大王放心!” 这一次,他们可是联络了大半年,使者往来,终于定下基调,要借着今年入朝长安的机会,趁机发难。 刘胥听着,脸上的笑容更加浓郁起来。 昌邑王刘髆他不清楚,但燕王刘旦…… 那可是天下知名的张子重狂热追随者! 而且,不止是刘旦本人,刘旦身边的大臣、妃嫔,也都是如此。 这些人居然连刘旦都敢去说服?! 真不知道,他们是把握太大,胜券在握,还是蠢到家了? 想到这里,刘胥就忍不住问道:“赵王难道不知道,燕王旦,素以英候为楷模,曾言:文质之教,未有明如春秋者,而春秋大义,尽在张氏学!” “于是燕王于燕蓟起‘明算堂’,纳天下能明算、格物之士百余,日夜究于术算之道……” 何止如此! 刘胥听说,刘旦最近沉迷了一个课题——他从故纸堆翻出来了当年墨家研究日地距离的课题,于是他打算发扬光大,将日地距离这个问题计算出来。 这可是大工程! 刘胥估摸着,刘旦这辈子估计都要搭在这上面了。 不过,这个事情他不会和刘昌说。 刘昌闻言,傻了,连忙问道:“竟有此事?” 刘胥一听,得! 这种蠢货,也就是投胎投的好罢了,若不是姓刘,恐怕早被人玩死了。 只是…… 刘昌蠢是蠢,但其他诸侯王未必都和刘昌一样蠢。 哪怕他们都蠢,他们身边也必定有人能提醒。 而且,刘胥知道,似这种串联诸王的事情,背后一定有公卿参与。 不是这样,诸侯王们分散在天下,而且互相之间其实都不熟,那里能如此轻易联系起来。 “这就有意思了!”刘胥舔了舔嘴唇。 即使是以他的智商,都已经差不多猜到了,有人在背后利用这些脑子里只有女人和黄金的二货搞事。 “这人胆子真是大!”刘胥心中暗道:“诸王蠢归蠢,笨归笨,但他们终究是刘氏子孙啊……” “父皇若是知晓,恐怕就是天崩地裂了……” 刘胥想到这里,就忍不住有些战栗起来。 作为天子之子,刘胥很清楚,他父亲生平最恨的就是外人随便插手刘家的事情。 特别是将刘家宗室当傻子忽悠! 因为,那可能会告诉天下人——原来刘氏天子家也有傻蛋蠢货啊? 这是大忌! 所以,任何胆敢揭露这个事实的人,都要死! 而任何敢让天下人知道自己是笨蛋蠢货的诸侯王,也必死无疑! 刘氏必须伟光正! 假如没有,那肯定是天子没有教育好,天子没有教育好,那就是天子错了,但天子不可能有错。 所以,错的只能是其他人。 这个逻辑看上去很混乱,但实则非常通顺! 因为这是统治阶级的逻辑! 正文 第一千一百九十五节 诸王(2) 太子车驾,缓缓行驶于渭南平原的驰道上。 刘据的眼睛,看着车外广袤的原野上,已然将要成熟的粟米,五颜六色的粟穗,在阳光下,犹如珍宝一般好看。 “又是一个丰年啊……”刘据感叹着。 自延和元年旱灾之后,算上今年,关中已经连续三年丰收了。 府库里堆积的粮食,陈陈相因。 错非治河之事,消耗了大量粮食,恐怕就要重演元鼎年间,国家官仓粮食腐败不可食的事情了。 “是啊……”一个坐在刘据对面的文官轻声道:“又是一年丰收可期……” “臣听说,大司农预期,今岁关中亩产平均至少五石……国家可盈余粟米将达到四百万石,足可支撑明岁治河之需!” 而在三年前,关中每年需要从关东转输粟米三四百万石! 然而,三年后的今天,关中却有余力支持关东治河。 这一加一减,国家财政收入虽然增加不过一成,但产生的效应却相当于国家财政收入倍增。 所以,刘据忍不住叹道:“治世之良臣,莫有贤如英候者!” 那文官听着,低下头去,默不作声。 心里面却不是很服气。 于是道:“家上,臣观英候治政,不过依仗奇技淫巧,以百工之术而行之罢了……” “这终究,只是小道,下术……不过裨益一时而已……” “于教化、道德之大道,却建树不多……这不免有失君子之教!” 刘据闻言,摇了摇头,笑道:“子建莫要为一叶障目……岂不闻子曰:仓禀足而知礼仪,衣食足而知荣辱?” “英候之策,孤观之,大善也!教民先富民,民富而后礼仪生,礼仪生自教化兴!” 叫子建的文官听着,虽是不服,却也只能拜道:“家上圣明,是臣愚钝!” 刘据看着,在心里面摇摇头。 对这文官难掩失望之色。 可惜,他目前却只能依靠这些人。 没办法,不管他愿不愿意,承不承认,现实都是他这个太子已经与这些出身齐鲁青徐的士绅贵族,捆绑在一起了。 士绅贵族们需要他这个太子,他这个太子更需要这些士绅贵族的合作与配合。 不然的话,他这个太子,就真的要被自己的儿子给彻底压制和盖过了。 想到这里,刘据就不免在心中深深的叹了口气。 就在此时,车外传来刘据的亲信张贺的声音:“家上,昌邑王遣使来报,言王在渭河之畔候家上!” “昌邑王啊……”刘据闻言,放下其他事情,柔声道:“孤知道了……” 昌邑王刘髆,是他诸兄弟里最让他担心了! 自去年起,刘髆的身体就一直反反复复的发烧,请了许多医生,看了许多大夫,却也难以查知病因,只能靠着汤药吊命。 想到这里,刘据就不免感慨世事难料。 要知道,数年前,刘髆还是他这个太子最具威胁的对手。 可如今,刘髆却连性命都难以保证了。 ………………………… 一个时辰后,刘据的车驾,终于抵达了渭河之畔。 而在河边,从蓝田而来的昌邑王刘髆,带着他的群臣,早已经在等候了。 “臣弟髆,恭问皇兄安!”刘髆在两个大臣的搀扶下,走到刘据面前,拱手而拜。 “臣等恭问家上安……”他身后,昌邑国的大臣们纷纷拜谒。 “孤安……”刘据连忙上前扶起刘髆,对其他人道:“卿等不必多礼!” 然后他就搀扶着刘髆,走到河畔,问道:“昌邑王身体可好些了?” “劳皇兄挂记,臣弟这身体,也就这样了……”刘髆轻声咳嗦着:“大夫们说,臣弟之病,已如蔡恒候之疾,病入骨髓,无可救药矣!” “昌邑王不必如此沮丧!”刘据道:“天下之大,奇人异士不计其数,待到父皇御前,孤必然恳请父皇颁诏招天下名医异士,为王诊治,必有能治王病者!” 刘髆听着,摇摇头,道:“皇兄不必安慰臣弟了……” “生死有命……臣弟也看开了……”刘髆轻声呢喃着,然后看着刘据,道:“比起臣弟自己,臣弟更忧心皇兄……” “嗯?” “有些话,旁人不敢说……但臣弟将死之人,却不怕说……”刘髆看着刘据,自己的兄长,深情的道:“臣弟近来观史,见献公与文公之事,唏嘘不已,常常暗想:若使献公不受妇人蛊惑,奸佞蒙蔽而知重耳之贤,则晋霸业早成矣!” 刘据听着,深深的叹了口气。 他自知刘髆话里的意思。 郦姬之乱,延祸三十三年,晋国内乱不休,朝政混乱不止,而根子就出在献公的私心与私欲上。 刘据沉默良久,才终于道:“孤非献公,身边也无骊姬,太孙更非重耳、申生可比……” “臣弟自知!”刘髆脱帽拜道:“只是,皇兄当知,人言可畏,今天下有歌谣曰:天有二日,地有三主,人分千万……” “而皇兄重用古文之士,远今文之子,轻寒门之人,而重世家子弟……” “而太孙却亲今文而重寒门,用武臣而远勋贵……” “臣弟愚钝,亦知此取祸之道也……”说到这里,这位昌邑王就咳嗦起来,而且越咳越厉害,身体更是弓了起来。 刘据见着,吓的手足无措,连忙扶着刘髆,用力的拍着他的背,哭着道:“孤知矣!孤知矣!昌邑王不必再说了!” 但刘髆却不肯如此,他抓住刘据的手,咬着牙齿,勉力道:“皇兄,听臣弟一句话:天下事,宜和不宜乱,父子之间,宜亲不宜远,国家宜静不宜动,动则乱,乱则祸,祸则亡矣!” 刘髆岂能不知自己兄长的性子和心思呢? 毕竟,他们曾为对手二十多年,彼此知根知底。 刘髆知道,他的这个太子长兄,看似宽厚仁爱,实则好胜心极强,自尊心极高,性格极倔。 只是,他性子软,为人宽厚,以至于别人都不知道。 但,这些年来,刘据的行为却已经明确无误的表明了这些特点! 君不见,天子每次训诫太子,事后太子都只是认错,但坚决不改错。 天子欲要太子如何,太子就欲不如何。 都不用看别的,只看去年天子将太子召回长安,然后诛杀太子近臣石德等人,又强令太子在京读书两月之久,才让太子回返雒阳。 但太子回去后在雒阳做了什么? 他没有如天子所愿,只是表面上做了下样子,提拔了几个寒门官吏后,就变本加厉的亲近齐鲁青徐的古文士人,重用勋贵子弟。 以至于,治河之事,并未因为国家投入加大而增速,反而有了迟滞的迹象。 但,太子回报天子的奏疏里,却一点都不提这些事情,只是一个劲的报告各种功绩。 刘髆那时就知道,太子已经走火入魔。 若是从前,刘髆或许会作壁上观,甚至说不定会很欢喜看到这些事情。 因为,太子若倒,他这个昌邑王上位的机会就大增! 可现在不行了。 他身体健康状况,日益恶劣。 此番入京,一路走走停停,一路吃药扎针。 这让刘髆清楚,刘据倒台,那太子与天下至尊之位是不可能轮到他的。 而他的太子刘贺…… 嗯…… 委实难以与外人道,反正,刘髆知道,刘贺要是去长安,不出三个月就要被那些老奸巨猾的大臣公卿给玩成白痴。 于是,刘髆只有一个选择——就是他现在所做的事情。 因为他知道,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更明白,皮之不存毛将焉附的道理。 长安若乱,则天下必乱,天下乱,公卿若草芥,诸王如尘埃。 况且,刘髆是真的不看好太子刘据。 太孙进,可是有鹰扬将军为辅! 那河西十数万精锐,一旦掉头南来,谁人能挡? 只是…… 刘髆看着自己面前的长兄,那一脸关切神色的太子,他不知道,自己的这些话,刘据听没听进去,更不知道,他进去后是会从善如流,还是知错不改? ………………………………………… 刘据回到撵车上,就屏退左右,一个人端坐在车中,脑子里都是刘髆说的那些话。 刘髆的话,到底对不对? 刘据知道,那都是谋国之言,忠良之语。 若是听他的,肯定没有错! 但…… “孤为何要一辈子都活在他人阴影中?” “孤为太子,数次监国,为储三十余年,为何却连用什么人,做什么决定,赏谁罚谁都不能自己做主?” “凭什么?凭什么!?” 他握着拳头,很不服气! “孤又没有做错任何事情!”刘据愤愤不平:“难道只有你们才是对的?孤就全是错的!?” 当了三十余年太子,就被父皇不满了三十余年,现在,连儿子都要和他唱反调。 他实在是意难平,实在是不服气! 三十多年来,他一直有一个志向与心愿:告诉天下人,他才是对的! 为此,他隐忍,他忍耐,他蛰伏。 眼看着老父亲一天天老去,眼看着自己距离那至高无上的宝座越来越近。 但,忽然有一天,他发现了,老父亲哪怕已经老到须发皆白,也终究信不过他。 于是,太孙册立。 这他也忍了! 反正,太孙不是太子,而且刘进他也确实很喜欢,本就是要立储的。 然而…… 去年,他被召回长安,然后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授业恩师,亲近大臣以及近臣们,一个个被老父亲派去的官吏绞杀。 更知道了,老父亲竟给他证明自己的机会也不愿给。 一道密诏,一句‘使朕百年后,太子乱家,卿可行伊尹故事’,将他打入那最深沉最痛苦的梦魇。 那一日,他在被褥之中瑟瑟发抖。 那一日,他在恐惧之中坐立不安。 那一日,梦魇在他心中生根发芽。 “孤岂能任人宰割?”那一日,他从梦魇中惊醒,握着拳头告诉自己:“孤安能任人操控?!” 于是,名为统治者的本能在他心里苏醒。 从那一天起,他就有着强烈的想要掌握自身命运,决定自身未来的意志! 为此,他不惮与任何人合作。 只要能掌握权力,只要能成为那真正的至尊! …………………………………… 建章宫,玉堂殿,寝宫之中,袅袅香烟,萦绕于殿堂内外,让人闻之心旷神怡。 “昌邑王真的是这样对太子说的?”天子翻看着手上的密报,问着在屏风后的人。 “臣安敢欺君?”那屏风后的大臣顿首拜道。 “料汝等也不敢!”天子放下密报,笑了起来,当年王莽为他建立的密报系统,实现的是双重管理,密谍、报告分属两个系统,而任何送到他面前的密报,都需要经过双重审核、认证。 以确保没有人能在密报上耍花样,玩名堂,这使得他这个天子得以获得足够的信息与情报。 从而令他哪怕现在身体健康状况大不如前,也依旧可以做到掌握全局。 “昌邑王……”天子忽然叹道:“可惜了啊!” 刘髆聪明、果决、善断,而且知人善用。 然而,身体不好,不是合适的储君人选,不然的话…… 不过也好,如今,太孙可比刘髆合适多了。 天子拿起放在自己案头的那些从河西发回来的有关太孙的报告,在手里掂量了一下,然后问道:“太子之后有什么表示?” “臣等不知……”那屏风后的大臣拜道:“臣等只知太子登车之后,屏退左右,独自静思了数个时辰,直到当夜夜宿行宫,方才与人说话……” 天子听完,沉默良久,方才叹道:“太子,终究只学了朕一半的脾气啊!” 他这一生,知错改错,但绝不认错。 而太子表面上看着,似乎礼贤下士,宽仁待人。 实则,只有少数人知道,太子知错认错,但从不改错! 一字之差,天壤地别! 深深的吁出一口气,天子就对屏风后的人吩咐:“诸王入朝,随王来朝的大臣、名士及勋臣名单,可已经准备好了?” “回禀陛下,臣等已经将诸王随行大臣、勋臣及博士、太傅等人履历、背景都已经造册完毕!” “善!”天子抚掌赞道:“宗室之弊,已沉珂三十余年,是时候打开门,扫扫房子,通通空气了!” 正文 第一千一百九十六节 诛心 夏末,长安城忽地热闹起来。 每天都有诸侯王入京。 河间王、中山王、赵王、平干王、清河王…… 一时间,长安戚里的王府宅邸,复活了过来。 往来皆鸿儒,谈笑有公卿。 而他们的到来,也激活了长安城沉睡已久的长漂士子们的热忱。 投书、宣讲者,日益增多。 只是,这些诸王来的太迟了。 如今,长安城中余下的长漂们,质量委实难言。 因为,这些人基本都是被过去三年公考所筛选剩下的淘汰者。 有关系、有门路,甚至只是机灵的,都已经通过公考,或为县道之官,或为九卿有司之吏。 这就让人有些头疼了。 但没有办法,诸侯王们每次进京,都要带几个人回去。 不然,别人会以为其不能‘得人’! 这可是很要命的指控。 所以,诸王大臣们只能硬着头皮,从矮子里拔将军了。 不过,这却也方便了其中某些人,暗地里的操作。 “张子重如今何在?”某个官署中,一个文人低声问着面前的官吏。 “据说去了太学……”官吏答道。 “董越请去的……听说是要其给太学生们上课……” “是吗?”文人扬起眉头:“迟不去,早不去,偏生现在去……” “他难道以为,靠着太学就能翻盘了?”文人满眼的嘲讽与不屑。 “还是小心点好……”官吏道:“张鹰扬可不是一般人物!” “项王尚且难免乌江自刎……”文人轻蔑的道:“粗鄙武夫,如何能知这文字之妙?权术之利呢?” “小心无大错……”那官吏看着文人,沉默片刻后,忍不住提醒:“须知,如今张鹰扬可是兼了卫尉!” “卫尉算什么?”文人更加不屑了:“他难道还敢冒天下之大不讳,调兵入城不成!?” 那官吏看着文人,眼神忽然变得像看傻子一样。 一般人确实是不敢的,但那人是张蚩尤啊! 一个奉命出使就敢带着几千人和一帮杂牌,打向漠北,还被他成功了的张蚩尤。 一个一句话,就能让匈奴人丧胆的鹰杨将军! 再说,带兵入城镇压这种事情,又不是没有先例! 建元新政的时候,就是卫尉官程不识与李广带兵入城,将推动新政的儒生从公堂上直接拖入诏狱的。 所以,在知道了那日鹰杨将军与丞相、海西候密议之事后,长安有司内的许多人,心里面都是打鼓的。 因为,他们知道,真要惹毛了那些握着枪杆子的武将,他们是真的敢带兵入城砍人的! 这些人是将脑袋栓在裤腰上,在疆场上砍出一片天的人。 他们不会和文官一样,傻傻的任由别人随意安排。 必要时,他们会掀桌子的! 所以,聪明人知道,在对待武将,特别是鹰杨将军这种自成一派,有着莫府和兵权的大将,要见好就收,拿了好处就赶紧找台阶下。 因为,他们手里握着刀剑! 而且,他们真的会提起刀剑砍人! 这不是开玩笑! 可惜…… 官吏看着眼前的文人,脑袋只觉大了不止一圈。 这些诸侯王身边的大臣,平素在封国横行霸道惯了,不知天高地厚,真以为长安是他们家的小县城,有一个大王当后盾,就可以怼天怼地? 年轻! 长安城的水,可比想象中还要深几百倍! 但,官吏也没有什么太好的办法,因为他知道,这些人是不会听的。 于是,他只能弱弱的提醒:“其实,鹰杨将军,钦赐天子节,左黄钺,右白旄,持之确实可以号令天下,调兵遣将……” 是的,其实现在的鹰杨将军就是一个没有头衔的低配版的太尉或者大将军! 黄钺白旄这种东西,在某种程度上,确实是可以代替天子虎符的。 那文人听着,却根本没有放在心里。只是嘴上应付着:“知道了,知道了,吾会小心一点的……” 官吏看着,只好在心里面摇头叹道:“蠢货!” 但他也不愿再劝说了。 自己又不是别人的爹,没必要为他人的生死操太多心。 本质上,这一次他们与此人身后的人合作,不过各取所需而已。 双方之间,别说休戚与共了,恐怕连貌合神离都做不到,可能到了中场就要翻脸都说不定。 于是,他也不再提醒与劝说了。 心里面甚至隐隐期待后者撞个头破血流。 ……………………………… 太学,如今规模已经十倍于当年。 董越心心念念的辟雍与明堂,更是已经竣工! 其中辟雍规模庞大,有九重十二堂,可以同时容纳五千学子在辟雍进学。 又建起百余栋学子宿舍,栽培松柏、青竹于期间,又饰以花草点缀,学子宿舍之前,有着三懂高达五层,藏书数十万册的藏书阁以供学子们日常借阅经典,研读诗书。 藏书阁里,不止有儒家典籍。 还藏有法家、黄老、纵横家、名家、杂家等诸子之说。 就连墨家的典籍,也可以在藏书阁找到。 本来,收藏百家之书,太学内部是有意见的。 但董越力排众议,以‘所谓贤士,博览百家,取其长而用之于我学也!昔者,仲尼问道于老子,天下以为贤,何故如今,儒家之士不能阅他家之书?此岂治学之道?’为理由,强行在太学藏书阁也收入其他诸子经典与文章。 这让张越也难免唏嘘感叹:这才是儒家! 事实上,早期儒家之所以活力四射,泰半就是因为儒家高层们博采众长,兼容并蓄。 只是,后世儒家被拔的太高,高处不胜寒,于是就开始内卷、封闭。 “所以啊……” “还是得有对手啊!”张越行走藏书阁中,心里面想着:“这就像草原上若没有狼,那么沙漠化的速度就会非常快!” 于是,他心中难免起了‘养狼战术’的心思。 打算从这太学里,选几个可造之材,将他们送上法家、黄老、杂家以及古文学派的道路。 就像后世的乒乓球一样,给儒家制造敌人和对手,以此保持儒家的活力。 想到这里,张越就想起了那南下的左传诸生,于是他问着陪着走在藏书阁中的董越:“董先生,未知如今太学,可设有《左传》课程?” “嗯?”董越抬头看着这位‘师弟’,满心疑惑,公羊与左传,乃是世仇死敌,哪怕大度如他,也是没有拉左传一把的念头。 “它山之石可以攻玉……”张越笑着道:“世间学问,总有能取长补短之者!” “且,韩非子曰:出则无外患者,国恒亡!” “先生不觉得,如今这太学,太过一潭死水了吗?” 董越闻言,微微点头,明白了这位师弟的意思。 确实像其所言,公羊学强盛了数十年,如今更是独霸了太学,执太学儒学之牛耳。 特别是近年来,公羊学子通过太学与新丰之间互动,输送了大批人才进入官场。 假若不出意外,未来数十年,都没有人能威胁公羊学的霸主地位。 也正是因此,这藏书阁里才有其他诸子百家,古文学派典籍的存在。 这是强者的自信! 也只有强者才有这样的大度。 若是自身难保的话,在这公羊学的老巢,怎么能见到其他学派甚至异己的文字呢? 只是,董越终究有局限性,他还未能想到,在太学引入外敌,刺激和加快公羊学本身强盛、进步的速度。 不过,张越一点醒,他就明悟过来了。 月满则盈,盛极而衰,凡事过犹不及。 现在的公羊学,太招人恨,也太招人不喜了。 但他那知晓,这口子只要开了,就难以收束。 就像当年,他答应了张越,在太学之下开设武苑,招收学生,教授兵法、庙算之用。 于是,如今就有着诸子百家的学子,打着武臣的名义,进了太学,如饥似渴的阅读着他们过去无法接触到的先贤典籍,然后反过来在太学里找‘公羊师兄’切磋。 结果就是,武苑与太学之间,经常展开辩论。 不过,这是好事,所以董越和太学高层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但若将来,太学里出现法家系、黄老系…… 嗯就像后世大学里的工程系、法学系一样,也不知道董越会不会气的跳脚? 不过,张越却是很开心。 他得意洋洋的负着手,与董越一边说,一边走。 不一会儿,就走到了藏书阁顶层。 因为建筑的缘故,这顶层其实很小,只有两间房,其中也没有什么书籍,只是摆了些水果、茶壶,有屏风、棋盘。 看来,这里是太学博士们,休憩与娱乐之所。 走入其中一间房,董越将门关上,然后屏退左右。 “子重……”董越带着张越,走到房前平台上,远眺着太学风光,忽然叫起张越的表字:“你可知,随着诸王回朝,儒家各派鸿儒,也相继归朝了……” “上一次,如此盛世,还是先父逝世之岁……” 张越听着点点头:“小子曾听父老说过……当年,天下鸿儒聚于关中,与公羊论道,盛况空前……迄今,关中民间依然有着当年的传说……” 太初元年,是一个神奇的年份。 当年,儿宽与司马迁领衔修订的太初历正式取代已经实行数百年的颛顼历。 董仲舒一辈子的努力,终于开花结果。 他终于做到了为汉制法的理想。 至少在当时,人们是那样认为的。 汉改历法,不仅仅是改了历法,更改了法统。 元年春,王正月,终于不再是春秋上的记载,而是影响到现实的实实在在的历法。 汉室也从水德变为火德。 从那以后,儒家终于坐稳了王座,这一座就是两千年之久! 也是在那一年,董仲舒病逝于关中,享年七十五岁。 于是,儒家各派,无论今文古文,不分春秋、尚书,有名有姓之士,甚至无名无姓之人,纷纷跋涉数千里,来到关中吊唁这位替儒家打开局面的鸿儒。 但他们不仅仅是来吊唁的。 公羊学的共主死了。 所以,他们想要伸出爪子,染指被公羊学霸占的王座。 董越微笑着道:“是呐……当年盛况,确实无比壮观!” 古文与今文,都联起手来,向当时失去了精神领袖的公羊学挑战。 各方辩论,从朝堂打到民间,口舌之间,难免拔刀相向。 这是很正常的事情,也是儒家的传统——说不过你,就砍死你! 是以,孔子诛少正卯,是以孟子退许行,是以荀子非儒。 道统之争,从来由不得心慈手软。 “先生安心!”张越笑着道:“些许风浪,还不足以撼动大势!” “子重……”董越却摇摇头,道:“吾请你来,不是要与你说这个的……” “权者,衡也,所以知轻重……” “先人立法,贤人立制,圣人立礼,所以为天下制度!” “制度,创立艰难,破坏却从来易也!” “所以公羊学数十年来,虽霸天下,却不毁他学之路,不绝他道之统!” “盖,始作俑者,其无后乎?!”董越认真的看着张越,这个他亲自为其父选的再传弟子,未来公羊学的领袖,深情的道:“当初,仲尼之诛少正卯,未尝没有后患……” 这才是董越请张越来太学的目的。 他是真的怕了。 虽然,儒家内部,辩论不过就拔刀砍人,靠物理说服属于传统。 但,那终究只是个人行为,也不会大规模的出现。 然而,眼前这位,却是手握重兵,他要是学起祖师爷,硬要诛少正卯,也乐子就大了。 更会使公羊学被彻底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以权势、兵甲之利而介入学术之争。 更会给后人树立一个无比糟糕的榜样——当年张子重能摸得,我就摸不得了? 砍! 砍出一片天来! 介时,学术、伦理、道德,都将失去意义。 一言不合,就肉体毁灭,文字诛绝。 那这天下,还有什么纲常伦理,还有什么道德仁义? 张越听着,却是哈哈大笑起来,对董越道:“先生放心,吾等公羊之士,从来诛心不杀人!” 他可还没有傻到去学董卓——那不是自己跳进粪坑吗? 而且,讲真他也没有那个必要! 你见过占据了绝对优势,有着绝对力量的人主动破坏规则吗? 那不是傻吗? 正文 第一千一百九十七节 太子(1) 在太学,张越待了三日,期间给太学学子讲了几堂客。 讲的主要是格物致知以及知行合一。 这是他从后世王阳明先生的一些理论,结合当前公羊学的特点,再掺杂些‘三世说’的理论,搞出来的一个学说。 目前还只是一个雏形,远远算不上成熟。 但,却听得台下学子如痴如醉,便连旁听的太学博士们,也都纷纷点头,或有所得。 公羊学这些年,在张越与董越的引导下,已经从一个理论性学派,向着治世为主的事功学派转变。 这格物致知与知行合一,刚好弥补上了治世事功的理论空缺。 于是,本来原定计划只讲一日的讲义,连讲了三日。 张越将自己肚子里的东西,差不多都掏出来,这讲义才告结束。 除了太学,这三日,张越还去了武苑。 与太学不一样,武苑是他倡议并且领衔建起来的。 武苑的大部分教程,也都是他一手编纂的。 尤其是他集合自己以及赵破奴等老将,司马玄、续相如等青壮大将的经验、见解和想法的《操典》一书。 这部《操典》模仿了后世的《莫斯利操典》的结构与格式。 这是汉家第一部,恐怕也是全球第一部,以纯粹的白话作为载体的军事著作。 其也不讲什么战略、战法这种高大上的东西。 只是将步兵、骑兵、弓弩兵的日常训练与作战,进行详细的分解。 步兵如何前进?弓弩兵如何上弦?怎样齐射?骑兵行军怎么做?作战怎么做? 每一个程序,都被分解为详细的步骤。 以至于,有长安公卿在看过武苑的《操典》后感叹:“熟读此《操典》,世无名将矣!” 所以,这部操典是武苑中唯一一部,不对外开放阅读的书籍。 其他如战争论、孙子兵法,四夷藩国的留学生,都是有办法借阅的。 只有此书,藩国留学生被排除在外。 便是汉人,也必须是武苑学子,或者爵在左庶长以上/秩比千石的官吏才能申请入太学借阅。 故而,张越在武苑,受到了比太学更高的待遇。 无论教官还是学子,都是用一种近乎崇拜的眼神追逐着他。 在武苑,张越只做了两件事情。 其一,从武苑取走十套被他特意交代,放在公共借阅室,准许学子们借阅和做笔记的《操典》 其二,则是将新的完善后的《操典》,送入武苑,作为教科书。 新《操典》是张越疏勒之战后,开始写的。 讲的主要是鹰扬骑兵这种全新的弓骑兵的使用与训练之法,又记录了从俘虏的大宛俘虏、康居俘虏嘴里挖出来的大宛、康居军团的作战特点以及弱点。 新《操典》一出,武苑上下,立刻如饥似渴的阅读、研究起来。 而张越则带着那十套旧《操典》满意的回到长安。 此行太学,对他而言,这恐怕是最大的成果。 因为,这《操典》是由他所领衔编纂的全新军事书籍,按照猜想,对空间之中的那种人参果树,应该是最佳补品! 有了这十部《操典》。 张越知道,他所期望的杜仲树变成中国的橡胶树,再非野望,而是可以一蹴而就的事情。 而现实,也没有让他失望。 当夜,他在长安的英候府邸深处僻静的阁楼中,进入空间,将那十部《操典》喂给两株已经成型的人参果树。 果然得到了十余枚火焰一般炙热的果子。 将这些果子,埋入空间之中栽培着杜仲树的土壤下。 他渴望已久的事情,终于达成。 因为有着足够的果实,那栽培进化到了第四代的杜仲树,几乎是瞬间就达成了张越想要的效果。 几乎所有杜仲树,在果实力量的刺激下,在短短一个时辰中,走完了它们的一生,然后在空间的空地上,留下了数之不尽的杜仲树种子。 而作为代价,不止是果实的力量消耗殆尽,便连原本栽种这些杜仲树的空间土地,也变得坚硬如铁,显然,短期内这些土地将不再适合栽种。 但张越握着从地上捡起来的种子,潜心感受了一番后,他就知道,这代价是值得的。 在空间的伟力作用下,他知道,这些种子生根发芽后,将长成什么样子。 它们已经不是杜仲树了。 而是一种全新的杜仲亚科植物。 与其祖辈们相比,这种亚科的产胶能力大增! 保守估计,一株成熟的全新杜仲树,一日足可产胶水大约两汉斤。 这已经接近了后世海南的橡胶树产量。 而且,与后世的橡胶树不同,因为是杜仲树演化而来,所以,这种植物在北方也能种植。 当然,有好的一面,自然也有着弊端的一方。 目前已知的就有其对土壤肥力要求高,温度敏感,而且成长缓慢等特点。 若无空间催生,在外界正常栽培。 它们至少需要十年,才能长到可以产胶的树龄,且最初产量会比较低。 需要经过五年,才能逐渐增高,并抵达高峰,然后持续二十年后死亡。 总的来说,张越还是很满意的。 只是,选址栽种的事情,比较麻烦。 因为,这些杜仲树虽然也可以在北方成活。 但,它们要求光照足够,纬度足够,且土壤肥力必须足够。 这种地方可不好找。 所以,张越也只能暂时搁下这事情,等着长安事了,再去选址栽种。 ………………………………………… 翌日,张越尚未起床,田水便来禀报:“主公,方才宗正卿遣使来报,言太子今日归京,请主公务必前往迎接!” “知道了!”张越于是立刻起床,然后开始洗漱。 太子据,他也有差不多两年多没有见了。 自这位太子殿下南下雒阳主持治河后,张越就与之联系很少。 只有刘进偶尔会与他讲起刘据治河的事情。 起初,刘进谈起太子据治河之事,眉飞色舞,兴奋难耐。 但渐渐的,他的神色开始有了隐忧,讲起雒阳的事情,也是心事重重。 显然,这对父子已经有了裂缝与隔阂。 不过,这是很正常的事情。 当刘进成为太孙,并建立起属于他的势力,他们父子就不可能回到过去了。 旁的不说,就算张越和刘进可以压制他们的属下大臣,强行营造出与太子据之间‘父慈子孝’的局面。 太子据的大臣们肯答应吗? 必定是不肯的。 张越这边,便是想要息事宁人,也架不住别人一个劲的撩骚啊! 上次,疏勒会战前后,太子诸臣上跳下蹿,跳的可欢实了。 虽然事后,这些人全部被拉了清单,太子据更是宣布与他们划清界限。 可是,这裂痕已经产生了。 不止是太子据,张越这边也是一样。 更不提,还有那道天子密诏的存在。 这简直就是一个天大的嘲讽! 事到如今,休说是张越了,便是他身边人也知道了,太孙与太子必有一战! 而且,极有可能是那种胜者为王,败者为寇的一战! 想着这些事情,张越就叹了口气,悠悠的道:“太子,其实……人很不错的……” 至少,和太子据当朋友会很轻松。 他那个人念旧,重感情,脾气也还好,而且学习能力也不错,不是那种刻板的顽固守旧迂腐之人,是懂得变通的。 就拿治河而言,虽然看上去,这两年来问题不少。 但至少,治河工程一直在推进。 而且,工程大体保持着良好的秩序,没有出现像后世杨广修大运河闹得天怒人怨的情况。 这就已经很不错了。 对于封建帝王来说,能做到这一点的,真的寥寥无几。 可惜啊…… 正治这玩意,从来不分是非对错。 特别是涉及到国家大权的时候,就是一个完完全全的零和博弈。 赢家通吃,败者……全家老小,亲朋故旧,全部搭进来! 因为,历史已经用无数次血的教训,证明了这一点。 最近的一次教训,更是无比深刻——扶苏以为自己死了,就可以一了百了。 但事实上,他的圣母与慈悲,不仅仅害死了他自己。 他的妻妾子女,兄弟手足,大臣部将……乃至于整个秦国社稷,全部因他的迂腐与愚蠢而葬送。 可以想见,若张越因为太子据是一个好人,就不愿与之争斗,甚至主动放弃。 那么,等其大权在握之后,肯定不会因为他张子重是一个忠臣,刘进是一个孝顺儿子而大发慈悲的。 他一定会,也只会——斩草除根,赶尽杀绝! 完了,还要在张越身上踩上一万脚! 届时,他张子重自己圣母完了,结果是妻妾子女尽为他人所辱,部将亲朋,统统不得好死,恐怕就连太学也要被一把火烧个干干净净。 只是…… 张越忽然低下头去:“我能想到这些,太孙进未必想的到……就算想的到,以刘进的性子与为人,恐怕也没法真的踏出那一步……” 这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也是刘进为人宝贵的一面。 若不是这样的话,恐怕张越也不会这么放心的帮刘进鞍前马后的做事了。 恐怕…… 早有阿瞒之志…… 张越想到这里,深深的吐了口气:“如今只能是走一步看一步了……” 不过,张越明白,刘进愿不愿意是他的事情,但大势所动,他恐怕迟早要面临抉择。 就像玄武门以前的李世民。 有些事情,终究不得不做。 而他得做好擦屁股的准备。 …………………………………………………… 长安城外七十里。 渭河的水声,越来越近。 刘据端坐于撵车上,看着道路两侧风光。 他的心思,犹如奔涌的河水,狂放而激烈。 “张子重,贤臣也……”他在心里想着:“可惜,孤却不能得之用之!” “若其能识时务,孤未尝不能做一次公子小白……” 当初,齐恒公小白与兄弟公子争位,管仲为公子纠之臣,奉命截杀小白,并一箭射中那位后来的齐恒公,差点将之射杀,小白靠着装死才瞒天过海,活下命来,并最终趁着公子纠大意,提前赶到临淄登位。 但恒公即位后,却宽恕了管仲,并重用管仲为相,君臣相得,终于有了后来的‘尊王攘夷霸天下’。 这样想着,刘据的神色终于有了些色彩。 但旋即,他就又阴沉了起来。 “使朕百年后,太子乱家,卿可行伊尹之事!”那道密诏,就像毒蛇一样,在他心底浮现,并吐着狰狞的蛇信子,滋滋,滋滋。 刘据紧紧的握着拳头,深深的吸着气。 他明白,有那道密诏在,他是不可能和齐恒公一样,可以容忍张子重的存在。 就算他肯,他身边的人,也是不肯的。 谁敢冒着让一位在军方有着号召力和威信的大将,手握一份先帝密诏,在朝堂内外活蹦乱跳呢? 就不怕他和孙膑、张仪一样,逃出生天,然后召集大军,杀回长安吗? 到时候,恐怕就又是一次诸侯大臣共诛诸吕逆贼。 想到这里,刘据的眼神就忽然变得凌厉起来。 “父皇啊父皇,您常说,天家无亲,天子无情……故君王自古孤家寡人,以天下为家……” “也不知,孤若如您所希望的那样,您是失望还是高兴呢?!” “恐怕是高兴吧……”刘据喃喃自语着,望着远方视线尽头的长安城。 他想起了很多很多。 小时候,舅父在的时候,每次父亲不满,都有舅父前去谢罪。 那时,舅父就像一座巍峨巨山,在他身前,为他挡风遮雨。 所以,那是他最幸福的时间。 可以学自己想学的东西,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然而,有一天,他的巨山轰然倒塌,撒手而去。 于是,他与父亲之间,没有了缓冲。 再没有人能替他去谢罪,去向父亲解释了。 而父亲的怒火,也直接发泄在了他身上。 仿佛不管他做什么?怎么做,都是错。 就像治河…… 原本,他觉得自己做的很好,一切都很好。 父亲总该夸奖自己,勉励自己了吧? 结果…… 只有责备,只有训斥,只有不满。 父亲总是能在他做的事情里挑出错来。 甚至,给了他一个晴天霹雳——那道密诏! “孤……岂能一世如此!” 正文 第一千一百九十八节 太子(2) 长安城外三十里,渭桥之处。 张越作为刘进的元辅大臣,静静的站在这位大汉太孙殿下身后,等候着那位从雒阳归来的太子殿下回京。 心里面,却未尝没有腹诽。 “从华阴到长安,不过三五百里,太子却走了差不多十天……”他抿着嘴唇,在心里面胡思乱想:“连赵王昌都比咱们这位太子早到长安……” 这就不得不让张越提高警惕了。 虽然,太子那边有一个非常完美的解释——昌邑王身体不适,作为长兄,太子特意在路上等候。 这任谁都是挑不出错的。 但事实的真相,真的是这样子吗? 昌邑王刘髆的身体,难道连乘车都已经不行了? 所以,这个解释,旁人会信,张越不肯信。 太子刘据虽是君子,但他身边的大臣,岂有一个是善茬? 反正,这些日子在长安,张越闲着没事,就将雒阳治河都护府上上下下的主要官吏履历看了一遍。 然后他就发现,太子刘据在雒阳的治河都护府中所用之人,除了从长安带去的张贺等近侍官外。 余者,全部是从青徐齐鲁之地选拔的。 而且,其背景大都是公卿勋贵,世家名门,而这些人基本上都有着古文学派的背景。 像是那位张越曾想托隽不疑找机会坑死的孔安国先生,如今就被太子据任为治河都护府别驾兼领青州刺史丞,负责整个青州、冀州地区的河道勘探工作。 而孔安国,绝非善茬。 这位孔子的十世孙的权力欲与孔子相差无几,可惜却没有孔子的心胸与学识。 于是,在张越眼中,他就是这西元前的下周回国贾先生。 虽然只与其见过几面,但张越明白,那是一个无比危险的家伙。 一旦让接触到权力,其破坏能力,将是天灾级别的! 都不用去看别,只看他与鲁恭王刘余搞出来的古文尚书就可以知道——一个连欺师灭祖这种事情都可以毫不犹豫的去做,并且心安理得的享受因此带来的好处的人,能是什么好玩意? 总之,张越对孔安国非常警惕! 因为他清楚,孔安国这种人平时是不可怕的。 可怕的是他们掌握权力后的! 就像后世的东林党,也如欧米的白左。 没有权力的时候,他们或许还是很萌萌哒的,但一旦掌握权力,他们就是天灾,甚至比天灾还恐怖。 而如今在太子据身边,不止一个孔安国。 这才是张越最忌惮的事情! “张卿,怎么有些不高兴?”刘进忽然回头,低声问道。 “臣在想匈奴的事情……”张越答道:“西域匈奴的李陵,已经在策划西征康居……臣担心,他会趁臣回京之际,发动西征……” “这样啊……”刘进立刻表示理解:“然,此也无法……” 在居延待了一年多后,刘进对西域和目前已探索的世界,也有了认知,更具备一定的军事常识,也常常与张越探讨战事。 故他知道,西域匈奴,自疏勒之战后一直在准备和策划西征。 这对现在已经控制了大宛西南地区的他们而言,是相当便利的。 自大宛出发,匈奴骑兵要不了三天就能长驱直入,进入楚河流域,然而从楚河威胁沩水流域的月氏。 在居延,经过多次沙盘推演后,汉军上下都已经明确无误的知道,一旦匈奴西征。 康居人恐怕难以抵挡其步伐,甚至可能连三个月也挡不住。 因为,如今的西域匈奴,已是今非昔比。 李陵在今年春天,将其原先部署于私渠比鞮海的两万骑兵撤回西域。 又有卫律率部数万来归,西域匈奴的可用兵力在如今达到顶峰。 于是,他们西征的条件已经成熟。 现在,张越回朝述职,更是为他们扫清最后一个障碍。 如今的李陵,已经可以放手大胆西征,不需再担心被张越率部捅了菊花。 当然,这其实是张越故意给李陵创造的条件。 匈奴人不西征,汉军哪来的借口与理由,去征服那广阔的世界呢? 当然,这些事情,张越就没有和刘进说了。 是以刘进感慨着道:“只好委屈西域人民了……” 张越听着,忍不住笑了起来。 当年的刘进何等小白,如今却也腹黑了起来了。 只能说,正坛真是一个大染缸! 君臣说话间,远方渭桥的对面,太子的车驾,已然驶上桥梁。 刘进与张越于是匆忙结束对话,跟着持着天子节的宗正卿刘德,在数十名宗室诸侯王、公卿贵族的簇拥下迎上前去。 “臣德恭迎家上归朝……” “儿臣进恭迎大人回京……” “臣等恭迎家上……” 在一片熙熙攘攘之中,已经差不多两年没见的太子刘据,穿戴着衮服,戴着冕冠走下太子撵车,在其大臣簇拥下,来到群臣面前。 “辛苦宗正了……”刘据首先扶起宗正卿刘德,然后,他的视线就看向了刘进以及刘进身后的张越。 “吾儿长大了!”刘据走到刘进面前,开怀一笑,拉起刘进,拍着后者的肩膀道:“竟也是七尺昂藏男儿了!” 刘进闻言,兴奋的脸都红了,对他来说,父亲的这句赞誉胜过了许多。 唯有张越,脸上忍不住闪过一丝不悦。 因为,刘据的话看似很正常。 但现在是什么场合? 这么多诸侯王、宗室与大臣勋贵在,他这个太子却当众对国家太孙说‘竟也是七尺昂藏男儿了’。 这句话的潜台词不就是——太孙进只是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孩子吗? 或许是张越过于敏感。 但他总觉得,在这样的场合,如今的局面下,刘据这样说,很不适合! 旁的不说,今日之事只要稍加炒作与加热,就完全可以在舆论界带起好几波与刘进相关的节奏。 甚至可以将这位太孙殿下的形象与地位,彻底置于刘据之下。 而且,刘进也好,张越也罢,都没有任何反制的办法。 父子纲常,君臣尊卑,足以让刘据的大臣,随心所欲的操纵、炒作,并最终达成某些目的。 所以,张越的眉头微微皱起来。 而此时,刘据的视线刚好落到他身上。 “英候!”刘据满脸微笑,看着张越,亲切的道:“数载未见,英候果如孤所料,已为社稷之臣!” 张越连忙拜道:“不敢当家上缪赞,臣不过是侥幸蒙陛下信重,祖宗庇佑而已……” “卿太自谦了!”刘据拉着刘进的手走到张越面前,伸出手来,拉起张越的手,就和故事戏本里的贤君见到名臣一般,深情的道:“卿之功,便是孤在雒阳,也是深感震怖……” “能得卿之辅佐,天下幸甚,社稷幸甚!” 张越听着,却像触电一样,立刻脱帽谢道:“臣微末之功,岂敢自居?” 心中却已是警铃大作,看着眼前的这位太子,仿佛像看陌生人一般。 因他知道,太子刘据从见面的第一句话开始到现在,都在给他挖坑! 他的赞誉,他的点评,就像刀剑一样,架在了张越的脖子上。 试想张越只要胆敢表露出半点居功自傲的样子,说出半句骄傲之语,恐怕立刻就要掉进坑里去。 只要有人稍稍加工夸大一下,说不定,传到天子耳中的事情,就会完全变样。 想到这里,张越就忍不住在心里深深的吸一口气:“两年雒阳之居,太子据就已经换了一个人……时间真是神奇……” 仔细想想,这才是对的。 社会与做事,是最能锻炼和锤炼人的。 后世多少在大学里,天真浪漫的理想人士,步入社会不过两三年就已经被锤炼成八面玲珑,满腹心思,精于心机的职场精英? 何况刘进在雒阳主持治河之事,需要接触方方面面的人,学习方方面面的事情。 身边又有着类似孔安国这般老奸巨猾之人,能不被锻炼出来吗? 现在,张越已毫不怀疑,哪怕刘据马上即位,也能迅速掌握朝政,并进入角色了。 只是……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今日的太子刘据,即位之后,会变成一个什么样的君王呢? 张越已无法预测了。 唯一能肯定的是,这位太子殿下,如今已经脱胎换骨。 他已如一个真正的皇室成员一样。 已经开始习惯将其他人视为工具、棋子。 但…… 张越看向刘据身后的那些大臣。 那些他熟悉或者陌生的人。 从这些人眼中,他看到了野心、权力、贪婪以及赤裸裸的不加掩饰的敌意! 刘据却是笑着,牵着刘据与张越的手,走向他身后的大臣,道:“吾儿,英候,来来来,孤来引荐一些关东俊杰与你等……” “这位是孔公安国……孔子十世孙也,更乃尚书博士,如今在孤身边辅佐,为孤太子舍人、治河都护府别驾、青州刺史丞……” “这位乃是孤如今的太子洗马、治河都护府从事、徐州刺史夏侯胜……” “这位乃是……” 刘据领着刘进和张越,一一的介绍着他的大臣。 真的是名士如云,君子如雨。 几乎所有古文学派甚至部分今文学派的名士鸿儒,都或遣子弟,或亲自为这位太子大臣。 让刘进听的满脸震撼,满心欢喜。 而张越则满脸震惊,满心震怖! 因他知道,刘据这不是在向他和刘进介绍,而是在示威,在展示肌肉。 不然,他何必如此亲自一一介绍? 当然,也有可能是张越想多了。 但,如今的局势下,当前复杂的正坛变局,容不得他不多想一些。 因为他若不多想一些的话,一旦出了偏差,那会死的可不是一个两个。 当刘据将他身后的那数十名大臣介绍完毕,这些鸿儒雅士,关东郡国的道德君子们,就齐刷刷的拱手作揖,向着刘进拜道:“臣等拜见太孙殿下,殿下千秋!” 又对张越拜道:“下官等见过君候!” 然后,他们抬起头来,一个个睁着眼睛,眼中闪现着许许多多的复杂色彩。 最终这些色彩,统一为一个神色。 这让张越感觉很不舒服。 因为,他发现,这些人看着他和刘进的眼神,根本不是那种下官看到上官,臣子看待君王的神色。 而是,一种类似虎豹见到猎物一般的眼神。 别说张越了,刘进也发觉到了,他下意识的偏过头去,不太习惯被人这样盯着。 但那些人却变本加厉的直勾勾的盯着刘进。 张越见着,微微一笑,走上前去,看了一眼这些家伙。 然后,张越对着他们微微拱手,再对刘据一拜,道:“家上,臣闻家上归朝,心喜若狂,故特地命臣部曲,为家上准备了一个欢迎的表演……” “未知家上可愿赏脸一观?” 刘据闻言,似乎有些迟疑,但片刻后他就笑着道:“既是爱卿一片美意,孤又岂能拒绝?” 张越再拜顿首:“既如此,请家上及诸公稍候片刻!” 他站起身来,从怀中掏出一个玉质的哨子,放在嘴边,轻轻吹响。 哔……哔……哔…… 清脆的哨子声,响彻渭河之畔。 旋即传到了附近一座小山丘上,一位已经在此待命许久的军官听到哨子声,当即站起身来,从身后取下一个号角,放到嘴边吹响。 呜呜呜…… 数里之外的驰道畔,早已经在此待命的一支汉军骑兵听到号角声,立刻全体起立。 “主公有令:今日为家上、太孙殿下及关东诸公演武!”一位军官大声下令:“诸君,吾等必不可在家上、太孙及关东诸公之前堕我鹰扬之威!” “诺!”数百名骑士齐声应诺。 于是,他们迅速翻身上马,然后列着标准的作战队列,疾驰而去。 不过数里的距离,对于骑兵而言,只是眨眼功夫,仅仅不过一刻钟,他们便出现在了渭河之畔,刘据、刘进、张越以及数以千计的大臣、宗室、勋臣眼中。 数百精骑,踏风而来。 他们的马蹄,清脆而有力,他们的马刀,锋利而坚固,他们的队列,整齐而有序,他们的气势,肃杀而冷酷。 他们踏着风雷,挥舞着马刀,将一个个准备好的稻草人,砍成碎片,踏进尘埃之中。 然后,他们就像装了发条一样,列队于众人之前。 领队的军官,翻身下马,单膝跪地,拜道:“禀将军,鹰杨将军莫府卫队奉命演武完毕,请将军示下!” 数百人齐身下马,单膝跪地:“请将军示下!” 其身如雷,响彻原野,回荡于河畔。 刘进听着这整齐的声音,再看着面前,那数百名全副武装,披坚执锐,骑跨骏马的骑兵。 他的脑子里,回忆着方才,这些骑兵表演的战术。 那整齐的队列,哪怕在高速运动之中,也不差分毫。 那锋利的马刀,就像死神的镰刀一样,将一个个稻草人砍翻在地,而马蹄随即迅速的毫不留情的践踏而过。 他们是黄泉的开路者,是嵩里亡者的制造者。 看着这些骑兵,这些精锐的汉军勇士。 刘据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想起了在长安城中流传已久的一个故事——太仆夏侯婴等围少帝兄弟于永巷中,命甲士并进,皆为肉泥…… 他深深的吸了口气,只觉得手足冰凉。 “张子重!”他握着拳头,在心里骂道:“竖子敢尔!” 他知道,这是赤裸裸的威胁! 不止是对他,更是对他身后大臣的威胁与恐吓! “果然武将桀骜,功臣功高,非社稷福也!” “还是用文臣,偃武事,息兵革,宁外国,方是长治久安,社稷太平之道……”他想起孔安国、夏侯胜等人在他面前的言论,此刻,他无比赞同,深以为然! 这世界,这天下,绝不能让武臣的势力继续膨胀下去了。 不然,君非君,臣非臣,而国将不国! 正文 第一千一百九十九节 可怜夜半虚前席(1) “英候治军,天下无双……”良久,刘据叹道:“社稷有卿,如虎添翼也!” “殿下缪赞……”张越低头拜道:“臣愧不敢当……” 于是,现在就连大臣公卿们,也嗅到了空气中不寻常的味道。 便是再迟钝的人,如今也明白了些什么了。 但,没有几个人放在心里。 太子是什么? 储君而已! 没有登基的太子,其实什么权力都没有。 特别是当其面临一位深得天子宠幸的大臣的时候,是处于全面劣势的。 譬如当年江充,不过一个区区直指绣衣使者,便可以将太子据逼到生活不能自理。 当然了,一旦储君登基…… 那就是拉清单的时候到了! 得罪朕的,一个也别想跑,欠朕的,连本带利给朕吐出来! 譬如,太宗时期,曾与吴王刘濞,共同主宰了大汉金融市场的那位大宦官,就在太宗驾崩后,被活活饿死在了长安街头。 他的万贯家财与数不清的矿山奴婢,统统成为先帝登基后,赏赐功臣的资本。 所以,在这刹那,就已经有人偷偷的掩罪笑了起来:“有好戏看喽!” 更有人叹道:“张鹰扬,成也蚩尤,败也蚩尤,岂不知刚过易折之理?!” 在他们看来,如今威风八面,似乎天下无敌的英候鹰杨将军,已经注定在未来要栽一个大跟头,甚至落得一个九族灰灰的下场。 刘家可是比谁都善于记仇和精于报复的家族! 但,他们能想到的,张越岂能不知? 犹豫就会败北! 电子竞技如此,人生更是如此! 当断不断,婆婆妈妈,瞻前顾后,只有一个下场——死! 事实上,张越这样安排的目的,是非常简单的——与其被动挨打,不如主动出击。 最好的防守就是进攻! 他要通过今天,告诉他身边的每一个人,包括刘进,也包括朝野内外,无论是朋友还是敌人,不管是想投机的,还是想骑墙的——鹰杨将军,绝不是那种被人打了脸,还要舔着脸上去讨好的人。 鹰扬将军,永不屈服! 谁想挑战?谁要挑战? 可以! 但代价,你们想好了吗? 而河西十数大军,就是他的坚强后盾与底气所在。 这是战略威慑,也是战术恐吓。 用儒家的话来说,这就是——勿谓言之不预也! 于是,场面一时间有些尴尬。 这时候,一声咳嗽响起,一位穿着丝质衮服,被几位大臣搀扶着的中年男子走到人前,笑着道:“久闻鹰杨精骑,天下无双,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昌邑王……”刘据看着那男人,立刻上前扶住他,道:“你身体不好,就不要下车走动了……” “太孙殿下与鹰杨将军皆在,臣弟岂能不出来见一见呢?”昌邑王刘髆笑着道:“至于臣弟的身体……”他看了看前面那位在自家侄子身侧的将军,道:“有张鹰扬在,臣弟岂能有意外?” 刘据这才想了起来,那位如今手握重兵,权倾朝野,令四夷震怖,匈奴畏之如虎的鹰杨将军,除了在军事领袖的建树无人能比外。 他还是当世天下公认的岐黄圣手! 一个能治愈风寒,并且制定出有效防治、减少风寒疫病的男人——他身上迄今依然挂着‘京畿除疫大使’的头衔。 无论天子、丞相、大司农,都不愿收回那个头衔。 同时,他还向天子敬献了种种养生之术,正是他,将曾经无人问津的燕窝、鲍鱼、人参、虫草,变成天下人趋之若虞的名贵补品。 传说,其在军中,广泛推广了种种治伤之术,救治之法,令无数伤兵得救,使无数士卒痊愈。 传说,其在漠南、漠北以及西域,被奉为神明。 夷狄之人,以为其能庇佑妇孺,令牲畜繁育。于是顶礼膜拜,以为是神明下凡。 有他在,昌邑王刘髆的病,或许治不好,但出问题却是不可能。 一念及此,刘据心里的痛恨与不满,竟减轻了许多。 因为,他想到了一个事情。 “孤年近不惑……” “即便登基称制,恐怕也不能享国多少……” 别说是他了,就是他父亲,大汉帝国少见的长寿君王,四十岁后身体就开始走下坡路,所以那位陛下才会如此热衷寻仙问道,寻访长生不死之药。 本来,刘据是很反感方士术士的。 但…… 主持治河两年,让他在深感国事艰难,天下事难的同时,也开始恐惧起自己日渐衰老的身体机能,开始走下坡路的精神与意志。 于是恐惧之念起。 而那位鹰杨将军,却是他父亲寻仙问道二十余年中,唯一一个真正的拿出了有效办法来延缓衰老的人。 于是,他至少拥有长寿之术是肯定的事实。 再联想到其曾表现出来的种种事迹。 刘据看着张越的眼神,忽地温柔起来,但旋即,他就明悟了过来。 “就算是张子重真有长生之术,恐怕也不能为孤所用!” “既然如此,其才能越高,恐怕祸害越大!” 心里面虽然是这样想的,但这一点都不妨碍刘据试探。 他微笑着,对身前的那位鹰杨将军提出请求:“昌邑王,孤之手足也,如今蛊患沉珂,卿天下高才,岐黄之术,无人能及……不知可愿出手诊治?” 于是,昌邑王刘髆的呼吸有些急促。 没有人想死。 地位越高,权势越多,越是如此。 更何况,刘髆患病以来,被这个病折磨的日夜难眠,痛苦不堪。 若有机会治愈,他哪能不高兴? 事实上,他之所以拖着病躯,不远千里来长安,甚至苦心积虑的缓和刘据与刘进之间的关系,为的就是一个能得到眼前这位大将出手诊治的机会! 张越微微一笑,看向那位昌邑王,然后恭身拜道:“臣毅拜见大王……” “好叫大王知晓,臣,其实不通医术,不解望闻问切之法,只是略通一些岐黄术……” “君候不必自谦……”刘髆立刻就激动的道:“若能得君候出手,无论是何结果,寡人都感激不尽!” 张越听着,笑道:“既然如此,那请大王,先归长安王府,臣随后亲自登门,为大王看顾……” “只是……”张越看着刘髆的脸色,打量着他的身体:“能不能有办法,臣就不敢保证了……” 刘髆的脸色苍白,身形消瘦,须发枯黄,而且不时的咳嗦着。 显然,他病的很严重。 而且说不定,他的病就连后世,也束手无策。 自然,张越不敢打包票。 但…… 若是某种现今医学不能治,但在后世却有方可医的病症,那张越就有办法了。 毕竟,如今这个时代,属于医学荒漠。 许多在后世中医可以治愈的病症,在现在是绝症。 更何况,在居延为将两年,张越可是在手底下操练出了一支拥有丰富的人体解剖经验,同时具备了简单外科手术能力的急救团队。 除了擅长治疗外伤外,这支团队,还在张越的训练以及数不清的病患的喂手的情况下,掌握了一定的内科技术。 在如今这个时代,可谓是天下独一份! 两两结合,张越敢保证,他治不好的人,现在的地球上没有人能治好。 刘髆听着,高兴万分,连忙谢道:“多谢君候!多谢君候!” …………………………………… “陛下……陛下……”一个宦官手忙脚乱的跑进玉堂殿中,跪到正在午休的天子榻前。 “何事?”天子半眯着眼睛问道。 “陛下,宗正德与太孙等迎家上于渭桥……”这宦官将所知的事情,说了出来。 天子听着,起初毫不在意,甚至还颇为轻松。 因为,对他来说,这都是小事,甚至是他乐于见到的事情。 太子刘据,因治河之事,在关东甚至在关中都积攒了名望与威望。 这已经隐隐威胁到了他这个天下至尊的地位与权力。 所以,他才出手打压,甚至不惜以暴力手段来解决一部分太子大臣。 动机除了太子刘据的作为,让他警惕和不满外,其中未尝没有来自于对权力的占有欲而萌发出来的私心。 于君王而言,太子什么的,其实是备胎。 备胎就要有备胎的觉悟。 不能喧宾夺主,更不能影响到他作为至尊的地位。 所以,对多数君王而言,太子太弱了不行,因为那意味着备胎计划失败,但太强也不行,因为备胎就是备胎。 故而,天子是很高兴有人能站出来,帮他压一压太子刘据的。 他甚至都准备赏赐点什么给那位宠臣,以此来表彰他‘勇于王事’的忠心。 但…… 当他听到那宦官讲到张子重将要给昌邑王刘髆诊治的时候,这位陛下立刻就站了起来。 “汝立刻持朕节符,前去传旨,命宫人准备好清静辟雅之所,好方便英候为昌邑王诊治……” “此外,吩咐少府卿、大司农及御史台,英候但有所需,务必满足!” 时隔两年,鹰杨将军再次出手治病。 这对这位天子来说,简直是天籁! 因为,他知道昌邑王刘髆的身体的情况,故而他知道,若刘髆得治…… 那么…… “朕王天下数十年……方见盛世之兆,岂能就此归天?!” 正文 第一千两百节 可怜夜半虚前席(2) 渭河畔发生的事情,自然不止建章宫中的天子得到了消息。 托无处不在的八卦党们的福,不过半个时辰,大半个长安城就已经知道了。 而在那之前,没有去迎接太子的公卿贵族们,也知道了消息。 闻讯,长安城的暗流,立刻涌动起来。 “张蚩尤要给昌邑王诊治?”八卦党们神采飞扬,激动不已。 而有心之人,却是忧心忡忡。 “若此事叫张子重办成了……”一位衣衫华贵的贵族,满脸忧愁的道:“吾等岂非死定了?!” 傻子都知道,当今天子如今最挂念的必定是长生不老,其次是长寿千秋。 而那张蚩尤起家就是靠的养生、益寿延年之术。 若此番,他治好被天下名医都束手无策的昌邑王,那么,天子必然不会容许任何可能伤害到这个宝贝疙瘩的事情发生。 有了天子依靠,又手握重兵。 这位英候真的可以为所欲为了。 “怎么办?”这贵族问着他的家臣。 “主公……”有人弱弱的起身拜道:“或有一人,可为主公分忧!” “嗯?” “城南孟氏!”那人轻声说道。 “孟氏?”贵族眉头紧锁,犹豫不决:“这不太好吧……” 其他家臣,也都是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纷纷起身劝道:“主公,还望三思!” 这长安城中,最有钱的自然是袁氏,最有权的当属张氏,最富贵的首推卫氏,而最让人忌惮和畏惧的,当属孟氏! 这四大家族,并称为长安四忌。 而其中,袁氏之富天下皆知,张氏英候权势滔天,卫家作为外戚,富贵无人能比,这些都是人所共知的事情。 独独那孟氏,非是长安城经营日久,根深固蒂,熟知朝野秘闻者是不会知道的。 甚至可能连听都没有听说过! 盖这孟氏,乃是纵横家! 而且是纵横家诸流派之中的一个特殊存在。 战国时期,纵横家的大能苏秦张仪,合纵连横于天下,以列国为棋子,以万民为刍狗,搅动风云,执掌乾坤。 但有一个流派,却并不愿意为苏秦张仪。 他们转而专精于更小的东西,活跃在更具体的领域。 一国朝政,一郡内务。 他们以人心为棋子,以人性为棋盘,布下一局局让人头皮发麻的棋局,将一位位位高权重的高官显贵,绞杀在人心与私欲的囚笼之中。 燕之乐毅,赵之李牧,秦之白起、蒙恬,据传都曾是他们的猎物。 自然,这样的一个流派,在大一统的汉室,成为了统治者绞杀的对象。 然而,易经有云:大道之数五十,其用四十九。 波云诡异的汉家正坛上,百年来,你方唱罢我方登场。 复杂的正坛,催生出了需求。 于是,这孟氏成为了落网之鱼,变成了那遁去的一。 孟氏近数十年来,最让记忆深刻的一次出手,莫过于当年帮助丞相武强候庄青翟,将时任御史大夫张汤从手握重权的三公,变成阶下囚。 那一次,孟氏策划的种种方案,安排的种种事情,让人叹为观止,闻之变色。 将人心玩弄于鼓掌之间,其狠辣阴毒,便是当年的中尉王温舒也拜服不已。 可惜的是,孟氏终究棋差一招,没有料到张汤居然以自杀来澄清那些加诸在其身上的诸多谣言与罪名。 于是,在胜利前夕被张汤大翻盘。 丞相武强候庄青翟等人身死族灭,而当时参与策划的孟氏诸子,也是有一个算一个,统统下狱处死。 但孟氏并未就此消失匿迹。 他们依然活跃在长安城,依然是许多长安正客们谋划对付其正敌时求助的对象。 只是…… 这贵族想着那孟氏的传言与传说,终究不敢下定决心。 “不至于吧……”他轻声道:“吾可没有想过,要与英候生死相斗……” 请孟氏出手,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因为孟氏家族有一句名言:不会造谣就不要当官! 这个家族的人,最擅长的就是无下限造谣,狗皮膏药的一样黏着他们的猎物。 在他们眼中,没有禁忌,也没有底线,只有搞死自己的猎物。 哪怕同归于尽,即使万劫不复,他们也在所不惜! 他们就是一群疯子!一群神经病! 请他们出手,就意味着,与那位英候不死不休。 这贵族可没有这个胆量,也不敢痴心妄想,能拉那位英候下马。 他只是想混点功勋,吃点好处而已。 何至于此呢? “主公……”那家臣却是深吸一口气,长趋拜道:“您以为,您如今还能置身事外吗?” “且夫您以为您不去请孟氏出手,其他人就不会了吗?而一旦他们请了孟氏,待到事败,您可以置身事外?若是成功,您又能分润到什么好处?” “且,一矣英候权位稳固,掌握内外大权,您如今所作所为,能瞒得过他?” “以其为人,恐怕……” 那贵族听着,终于意动。 他叹了口气,道:“如今做亦死,不做亦死……”于是握紧拳头,对那家臣道:“只好,破釜沉舟了……希望那孟氏如今,还能有其先祖八成能耐!” “主公放心!”家臣长身拜道:“以臣所知,当代孟氏家主孟碧歧,虽是妇人,但狠毒阴险青出于蓝!” “年前,太常卿便是其之战绩!” “商丘成?”贵族闻言惊道:“他不是因私与太子臣属胡言乱语而为陛下所忌致死吗?” “您以为,商丘成会蠢到在公开场合与人无所忌惮的言谈那种话吗?”那家臣笑道:“即使是的,这些话又岂会轻易的传到天子耳中,主公您想,便是您都在宫中有贵人相助,能得其帮忙,商丘成为太常数载,素来简在帝心,何以其当日之言,能立入天子耳?” 贵族听着,若有所思,于是叹道:“不会造谣就不要当官……孟氏,其毒如蛇蝎!” 但,若要对付那位英候,要攻破其在长安人心中以及天子心中的形象。 还真非得这样无下限的小人出手! ………………………… 张越一行,入城之后,立刻就被天子派来的使者,请入建章宫中。 一入建章宫,张越就被告知,已经腾出了静室,并准备好了一切需要的人员、药材。 同时,他还被告知,他现在可以调用宫中任何人为他驱使。 这是天子的命令,理由当然是‘为了昌邑王’。 但实际上,人人皆知,事实到底如何? 不过,这正是张越想要看到的。 也是他现在所想要借的势。 所以,他旋即就道出了自己的要求:“请去鹰杨将军莫府,将莫府医疗队传唤入宫!” 这次回京,张越带回了他在居延培养的最好的二十三名军医。 本想以他们为基础,组建起汉家的太医局,培养更多军医输送去居延。 如今,正好拿着昌邑王刘髆来为他们扬名,恰到好处。 张越的要求,自然立刻就被满足。 不过半个时辰,便有人将那支张越带回来的军医带入建章宫中。 这些军医,带来了他们在居延、西域救治伤病并协助诊治的全套医疗工具。 和他们一起被送进宫中的,还有昌邑王刘髆的大臣们送来的刘髆近年来医生诊治判断和药方。 张越首先查看了刘髆的病历以及药方。 将那足足数十斤的竹简看完,张越就皱起眉头来。 “君候,吾王的病……究竟如何?”一位昌邑王的大臣,忍不住问道。 “别急……”张越道:“待吾与诸生,查看一下昌邑王的身体,再做决断!” 从过去昌邑王的病历、药方来看,张越已经隐约知道这位大王患的是什么病了? 只是,他还需要确诊! 于是,便带着军医们,带上他们带来的工具,来到为昌邑王诊治而特意腾出来的静室。 昌邑王刘髆,已在此等候。 不止是他,天子、卫皇后、太子刘据,太孙刘进,都在这殿中。 “臣毅拜见陛下、皇后、家上及太孙殿下,大王……”张越微微恭身,带着自己带来的军医们行礼。 “爱卿请起……”天子摆摆手,道:“昌邑王,就拜托爱卿了!” “臣尽力而为!”张越再拜。 于是,便走到刘髆面前,道:“大王,臣的诊治,与现今天下医官之诊断,有所差异,还望大王理解……” “君候旦请施为……”刘髆笑道:“寡人一切都能接受!” 缠绵病榻这两年来,刘髆什么样的医生、方士没有见过? 奇奇怪怪的诊治和药方,也都见过、吃过了。 什么无根之水,什么童子尿,乃至于跳大神,妃嫔、大臣以身神祷,甚至求助于南越巫师,寻求妖鬼之助。 可惜,所有方法,最终都告无效。 幸亏,有人献上了从长安得来的药方,以桔梗、金银花为汤,又用柳皮煎水,终于有所缓解,让他能撑到长安,不然刘髆怀疑自己恐怕会死在来长安的路上。 张越于是再拜,然后取来军医们带来的工具上前。 张越先是取来一盏鲸油灯,然后拿起一把镊子,走到刘髆身前坐下来,道:“大王请张嘴,然后啊……’ “啊……”刘髆虽然不解其意,但还是乖乖的张嘴,啊了一声。 张越趁机用镊子压下其舌根,借助鲸油灯明亮的灯光,察看了一番其口腔与咽喉情况。 发现其咽喉粘膜有弥漫充血的情况,但没有分泌物。 张越眉头微微皱起来,于是取来听诊器,让刘髆躺下来,解开其衣襟,将听诊器贴到其胸部。 值得一提的是,如今的听诊器,已经经过了多次改良和改进。 更采用了张越从空间杜仲树身上提炼的杜仲胶为原料制成的胶管,所以形制已经很接近后世的听诊器了,就是有些长和简陋,但用来侦听肺部呼吸情况已经堪用了。 “大王,请吸气……” “大王,请呼气……” 随着张越的指挥,刘髆的胸膛起起伏伏。 而张越听着,眉头越来越紧。 忽然,刘髆一声咳嗦,张越看到他立刻别过头去,将一口带血的痰吐到地上。 张越看着那痰,忽然放下听诊器,走上前去观察。 凝视着那血痰,张越叹了口气,然后坐下来,问道:“大王之病,起初可有腹痛?腹泻?” 刘髆闻言,傻傻的点点头,道:“确有此事……” 他回忆了一下,道:“那是一年多前,寡人忽感腹痛,然后腹泻不止,于是招王宫医官来视,吃了些药,方才止住腹泻……可没多久又复发……于是再招其以药汤服之……” 他问道:“君候,可是那医官有问题?”言语之中,已是杀气腾腾。 张越摇摇头,道:“却与此无关……” “大王……”张越问道:“您是否酷爱养犬?” 刘髆点点头,笑道:“寡人喜田猎,于宫中养有百余只猎犬……” “那您可是常与猎犬嬉戏?”张越再问。 刘髆点点头:“君候何故问这个?” 张越叹了口气,再仔细去看了看那痰液,又问道:“大王近来可是时常胸痛且伴剧烈咳嗽?其咳嗽痰液,多为果酱样或烂桃样?” 刘髆闻言,赞道:“君候真乃当世扁鹊也!” 这时便连卫皇后也知道,张越应该是有结果了,于是问道:“张卿,昌邑王之病,究竟怎样?” 张越起身,向刘髆、天子、皇后、太子据及太孙进恭身一礼,道:“回禀皇后,臣已知王病之因了……” “大体应是寄生虫所致……” “寄生虫?”天子不明所以。 “陛下,所谓寄生虫者,乃是牲畜、鱼螺之属所带之虫豸,其大者如跳蚤,人肉眼可观,小者若微末、尘埃,肉眼所不能见……” “臣闻,大夏有僧侣曰:其神观一盘水,八万四千虫,大抵如是……” “故臣当年,举以开水而退伤寒之疫病,其所杀者,疫虫也!” “而昌邑王之病……恐怕乃是其王宫猎犬身上所携带之虫入王肺而居所致!” “其小如微尘,以肺肉为食,以人为宿主,繁衍生息……” 刘髆的病,完全符合张越回溯的有关肺吸虫的症状。 只能说,刘髆是不作死就不会死! “啊……”刘髆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的病,居然是自己的狗传染的。 “那张卿,可有法救之?”却是刘据的声音从一侧传来。 正文 第一千两百零一节 可怜夜半虚前席(3) “救治?……”张越顿了一下,道:“回禀家上,此事恐怕就有些难度了……” 若在后世,肺吸虫病,即使是晚期也是治愈的。 别丁类杀虫药,可以做到近乎百分百的杀虫效果。 此外,吡喹酮也可以有效杀灭肺吸虫。 但在这西元前的时代,无论是别丁还是吡喹酮都不具备任何生产、制备的可能性。 这两者都需要近现代化的化学制药工艺,并具备完整的工艺生产链。 嗯…… 要是有这能力,汉室估计已经坦克满地爬,飞机漫天飞了。 所以,张越只能想些偏门办法了。 好消息是,刘髆的肺吸虫病是一种预后较好的类型。 他体内的寄生虫,应该还没有进入大脑。 不然,他就该有癫痫、抽搐、昏迷等临床表现。 但坏消息是,可以用于驱虫的药材,全部有毒。 用量多了,一个不小心,刘髆体内的寄生虫杀死了,人也毒死了,用的少了,肺吸虫又杀不死,一旦没有有效杀灭,让部分幼虫活了下来,产生抗药性,那么基本就意味着刘髆的死亡。 “卿尽力施为……”天子插话道:“朕会命有司官署全力配合!” 张越拜道:“臣曾于古籍上见过几种可驱虫之药,还请陛下命少府、执金吾并京兆尹全力配合,尽快取来……” “郭穰!”天子立刻命令:“汝且听候英候之命,负责全力配合、督促有司执行!” “诺!”一直侍立在旁的谒者令郭穰连忙领命。 张越于是命人取来纸笔,照着回溯的资料,临摹着他能想到的所有可以驱虫的中药。 一株株植物,被他绘制出来。 然后交由郭穰,由其亲自带队,去指挥官吏,搜寻相关药材。 很快,就有人从太医署取来了附子,这是当前就已有的古老药材,也是太医署常用的猛药。 不过张越犹豫再三,不敢使用。 因为这玩意有剧毒,仅需十克就足以毒死一只体重在一公斤以上的老鼠。 太可怕,也太危险了! 而剩下几种,则暂时还未录入中药名录,也没有几个人知道其效用。 估计需要时间去找。 甚至可能不是一时半会能找的到的,即使找到了,也未必能有效。 不过,张越也不是真的是因为给刘髆治病,才搞出这个阵仗的。 事实上,他画的那些中药材,其中百分之九十,根本不具备治疗肺吸虫病的药效。 他只是想借这个机会,推动一下中药材,特别是驱虫药方面的中药建立起一个有效的体系。 所以,张越是一点也不急。 ……………… 当夜,天子在建章宫的玉堂殿中设宴,招待回京的诸侯王们。 这本是刘氏内部的家宴,照道理来说,张越是没有资格参加的。 不过,天子还是特意留下了张越。 还将他安排坐在太子刘据、太孙刘进之间。 宴席上,从天下郡国,张越自是见到了风尘仆仆赶回长安的诸位宗室诸侯王们。 不过,张越对这些大王们没有任何兴趣——不过是一群蠹虫罢了,没几个能让他看得上眼的。 但,诸侯王们对他却是‘非常有兴趣’。 不时的有人将眼睛瞟到他身上,打量着他,分析着他。 “这就是鹰杨将军?”赵王刘昌皱着眉头:“年纪还没寡人大,嘴上的胡须都没几根,就官拜将军,封万户侯?!” “这国家无人矣!”刘昌在心里感叹着,不屑着。 于是,他对身边大臣道:“寡人闻鹰杨将军,天下无双,何故其形若文人,身如士子?” 确实,在外人初看之下,现在的张越,也就是个头高了点,但也没有超标——不过七尺四寸的身高而已。 而他的皮肤白皙,几乎就像没有晒过太阳,宅在家里的齐鲁文人一样——他脸上别说风沙日晒的痕迹了,连豆豆都没有! 此外,张越的身材看上去,也毫无武将的特征,完全就是一个标准的文质彬彬的谦谦君子的模样。 刘昌身边的大臣们也都是纷纷道:“大王所言甚是,鹰杨将军,盛名之下其实难副也!” 更有人恶意的揣测着:“恐怕,真正指挥大军作战,撅师万里者,另有其人罢……这张子重,大抵是贪天之功,为己所用了……” 刘昌听着,赞同无比:“大抵应是如此了!” 内心之中,对那位曾传的神乎其神的鹰杨将军的恐惧与畏惧,消失的无影无踪。 在刘昌想来,区区一个柔弱文人而已。 恐怕连刀剑都提不动,如何能抗拒自己与其他兄弟手足的施压? 恐怕只需要稍稍暗示一二,威胁一二,此人必然吓得魂不附体,然后乖乖的让出所有东西。 嗯…… 他若是识趣,看在天子的面子上,或许可以让他留些利益。 但若冥顽不灵…… “嘿嘿……”刘昌满怀恶意的笑了起来。 然而,就在此时,刘昌看到了,坐在太子之后的燕王刘旦忽然招手,将其的一位臣子叫到身边耳语吩咐几声,然后那大臣就蹑手蹑脚的走到那位鹰杨将军身侧耳语起来,紧接着,那鹰杨将军就举杯敬向燕王,而燕王也立刻回敬一杯。 “燕王旦!”刘昌的脸色变得相当难看,感觉自己被出卖,被背叛了。 在刘昌看来,燕王刘旦也是宗室诸侯王。 他应该站在自己这边,与兄弟们一起发财。 然而,刘旦却将他们这边派去联络的使者割掉鼻子,丢出行宫…… 胳膊肘朝外拐,真真是叛徒! 现在,刘旦又公然与这位鹰杨将军在宴席之上,以酒相会。 这是打脸啊! “哼!”刘昌忍不住在心里骂道:“待寡人功成,燕王若想分羹,寡人必不理会!” 然而,这边燕王刚刚敬酒。 那边,昌邑王刘髆就亲自持斛而进,来到那鹰杨将军面前,以礼拜道:“寡人之事,有劳君候费心了,此斛且为君候寿!” 便举着酒斛,一饮而尽。 那鹰杨将军自是立刻起身,倒满酒斛,回礼道:“臣不敢当大王厚爱,不过是尽忠而已!” 刘昌看着这一幕,整个人都是傻傻呆呆的模样。 “昌邑王……” “怎么会这样!?” 不止是刘昌,其他诸侯王见到这一幕,也都是牙齿都惊的几乎掉下来。 “昌邑王为何如此厚礼于这张子重?” “马上去查!立刻去查!”一位位大王手忙脚乱的吩咐着左右。 没办法,昌邑王刘髆是汉家诸王之中的特殊存在。 在宗室中,他的地位是高于其他诸侯王,甚至高于其兄弟的。 不止是因为他是李夫人所出,天子爱屋及乌宠爱备至的儿子。 更因为昌邑国的特殊性——今之昌邑,旧梁国也! 而梁,关中屏障,国家支柱也。 历代梁王,皆天子亲藩,是有机会为储君的。 譬如高帝之梁王恢,吕后之梁王吕产,太宗之梁王刘揖、刘武,以及如今的昌邑王刘髆。 现在,昌邑王刘髆拖着病躯,亲自持斛向那位鹰杨将军祝寿。 哪怕是诸王们脑子再愚笨,也嗅出了味道。 很快,他们的大臣们,就将今日之事,报告给了诸位大王。 “鹰杨将军能治昌邑王之病?”大王们听完臣属们的报告,终于将心放回肚子里:“难怪了……” 却是将其他事情,统统忽略掉了。 而那些大臣们,则悄悄的抹了把汗,在心里感慨着:“幸亏再有准备,不然,大王恐怕要打退堂鼓了……” 诸王们压根就不知道,其实,他们已经沦为了棋子,成为了这场空前围猎盛宴上的刀剑与武器。 所以,他们身边的大臣们,将很多事情,都向他们做了隐瞒。 不然的话,若诸王了解内情,知道如今的局面,以他们的胆量,恐怕会脚底抹油。 ………………………… 酒宴一直持续到接近人定(21-23h),方才散宴。 卫皇后领着太子、太孙以及诸王,向天子致谢。 这时,郭穰忽然凑到张越身边,轻声道:“英候请留步,陛下有命,请英候至后殿面圣!” 张越一听,自是立刻明白了过来。 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 后世诗人的感慨,在事实上,是君王们的常态。 他也早有预料,于是点头道:“臣谨奉诏!” 于是,便在诸王们各自离去后,跟着郭穰,来到玉堂殿后殿之中。 而天子则早已在端坐于榻上,在等着他的到来。 “臣毅奉诏面圣!”张越恭身拜道:“吾皇万寿无疆!” “卿免礼……”天子笑着道:“来人,为将军赐座!” 立刻便有人为张越准备好坐席,然后将之请到坐位上。 “卿在居延两载,为国家社稷,立下汗马功劳,朕甚勉之!”天子夸赞着:“此番朕招卿回京,正要嘉勉奖赏爱卿!” “臣微末之功,岂敢当陛下之赞?”张越连忙道:“况,臣本布衣,若无陛下简拔,何以有今日锦衣玉食,阖家富贵?” 天子听着满意极了! 这正是他想要的态度! 于是,天子道:“卿太过自谦了……” “朕岂是那种不肯酬功之君?” “卿且放心,朕已命宗正、御史及丞相等共议卿之功……” 张越连忙做出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再拜道:“陛下厚爱,臣无以为报,独鞠躬尽瘁,粉身碎骨而已!” “朕倒不需爱卿如此……”天子忽然笑了起来,然后图穷匕见:“只需卿再为朕,制定一二益寿延年之法,献上一二若燕窝、鱼翅之类养生之物……” “当然……” “若是能有长生之法……那是最好不过了……” 天子叹道:“使能得长生,朕愿与卿共天下!” 这确实是他的心里话! 而且是他的愿望! 更是他的心结! 早在二十余年前的元封元年,这位陛下听说了当年黄帝飞升长生的故事后,就感叹:“啊呀,要是朕能和黄帝一样,抛弃妃嫔、子女,就像脱掉鞋子一样简单……”(嗟乎!吾诚得如黄帝,吾视去妻子如脱鵕耳!) 若世有长生,这位陛下真的肯付出任何代价! 张越听着,在心里面自是叹了口气。 他知道,这位陛下是真的为了长生走火入魔了。 只是,这世上万事万物,皆是消亡之日。 哪怕是恒星,也有崩塌之时。 而人这种脆弱生物,早晚都逃不过粉碎。 可惜,君王们是永远看不透,也不可能看透的。 休说是这位陛下了,便是其祖父汉太宗,后世的唐太宗,也是看不透。 所以,张越早已经明悟,常规方法是不可能让这位陛下放弃那不切实际的长生之梦的。 历史上,他也是巫蛊之祸后,才终于醒悟。 既然,劝说是不可能成功。 那么,张越自不会傻兮兮的一头撞上去。 借其之力,借助其势,为己所用,才是正道。 就像他过去所作所为。 于是,张越拜道:“启奏陛下,欲求益寿延年,食补、锻炼,皆外力而已,起居合理,饮食规范,戒骄戒躁,方为正道……” “至于长生……” “臣听说,上古的先王,即为人皇,亦为天帝!” “尧有六凶肆虐,十日横空,而尧帝尽戮之,于是尧帝乃命羲和监天地,然后绝地天通,自此人神分离,天人永隔……” “舜有洪水之灾,乃命禹皇治水,禹治水,杀妖神、蛟龙不计其数……” “而臣又观,诸神之名,祝融共工、羲和之属,盖皆先王臣也……” “故臣以为,虽无长生不死之药,却有长生不死之道!” 天子听着,于是坐直了身体,问道:“敢问爱卿,何以致长生不死之道?” “法先王!”张越顿首拜道:“黄帝、尧、舜、禹,皆有伟力,其伟力何来?书已具矣!有功于天下,有德于黎庶,则天地自嘉其力,若陛下能功迈三王,德牟五帝,臣以为即便陛下之身腐朽,而陛下之神灵必居九天,便是如三王五帝一般,号令天神,执掌阴阳,也未必不可!” 天子听着,眼中神采奕奕,亢奋不已。 显然比起从前方士术士们所向他讲的故事,张越讲的这个故事,更有吸引力。 飞升入天,又那里能比得上成为天帝,执掌阴阳乾坤,依旧是至尊更合他心意呢? 于是,这位陛下问道:“那以卿之见朕该以何行而至于斯?” 在他心中,已是脑补了,张越所言,其实乃是那位神君借其之口,将天上的事情以及可行方案告诉他了。 正文 第一千两百零二节 全部都要死! 赵王刘昌出了建章宫,刚刚回到王府官邸,他的太傅蔡奇就来禀报:“王上,中山王、河间王、平干王、长沙王等遣人送来书信……” 刘昌于是伸手道:“且来与寡人一观!” 蔡奇于是将刚刚拿到手中的诸王书信,递到刘昌手中。 刘昌接过来,凑到王府明亮的鲸油灯下,阅读起这些书信。 “诸王兄弟,果然与寡人英雄所见略同啊!”刘昌看完书信,就忍不住抚掌赞道:“天下,高帝之天下,刘氏之天下也!” “吾等高帝子孙,自也有份!” 蔡奇在旁听着,没有说话,只是嘴角溢出一丝笑容,心里面却是叹声道:“大王,您莫要怪我……实在是那张子重妖言乱上,蒙蔽天子,阻断圣听……吾不得已方出此下策……” 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更是无可奈何的一字,只能兵行险着。 刘昌那里知道自己太傅,这位自小教导他长大的儒生的想法。 他沉浸在自己的幻想之中,沉浸在数不清的黄金铜钱堆磊而成的金山铜海里,不能自拔! 也不能怪他! 实在是财帛动人心啊! 兼之,又有着诸王联盟为依靠,刘昌认定,哪怕失败,天子和朝堂也奈何不得他。 难道,刘氏天子,还敢冒天下之大不讳,将诸王全部问罪不成? 不可能! 吴楚七国之乱,搞得那么厉害,先帝不也不敢尽诛之? 还是得留下虽然参与,但没有起兵的诸王? 所以,刘昌是有恃无恐! 在他想来,即便事败,最坏的可能,也不过是削他几个县,罚他禁足几年罢了。 但若成功,所获之利,却是这辈子都吃不完,用不光的财富。 故而,他毫无畏惧。 “鲁王说,这长安城有孟氏,善罗织罪名,构陷大臣……”刘昌问着蔡奇:“太傅可听说过孟氏?” 蔡奇闻言,也是瞳孔有些放大,旋即就笑着道:“王上,这孟氏老臣略有所闻,据说,其乃当年助武强候构陷张汤之族……”他顿了顿,评价道:“确有几分能耐!” 何止是几分能耐呀! 孟氏,乃是专门替人搞正敌的家族。 在这长安城屹立百年不倒,参与种种不为人知的险恶之事,在其中或推波助澜,或火上浇油。 通过那一次次的参与,孟氏积累下了丰富的经验与广阔的人脉。 据说,便是建章宫里最冷清的永巷,也有孟氏的人。 于是,孟氏可以做到,将其所编织与传播的谣言,传到每一个角落。 使人主即使不信,却也难免疑虑。 而只要疑虑心一起,其便功成大半! 然而,孟氏是不能见光的。 见光则死! 只是,这些事情,蔡奇是不会与刘昌说的。 他得给自己留后路,得给自己的宗族子嗣留后路。 毕竟,他不是义士,也非志士。 有好处捞,他自会冲在前面,但若是要命了,那就只能死道友不死贫道。 ……………………………… 张越走出玉堂殿时,已是子时左右。 明月当空悬挂,月色下的宫阙,犹如一头潜藏于深渊之中的怪兽,深邃、静谧、让人头皮发麻。 “天子这边,差不多应该是可以保证了……”张越在心中想着:“但……却也得防个万一……” 到了他这个位置,实在不能掉以轻心,特别是在如今的局势下,凡事留点后手以防万一,是绝对没有错的! 毕竟,他不得不防,别人狗急跳墙。 “君候,这边请……”一个宦官在他身边恭敬的讨好着:“君候离京这些年,陛下一直有命奴婢们打扫和保留君候旧年故居……” “宫中人都说,论圣眷,无人能出君候之右!” 张越听着,只是笑笑,道:“陛下抬爱,吾实在惭愧……” 那宦官一听,就知道这位鹰杨将军大抵不喜欢别人这么吹捧,于是讪讪的笑了笑,打算换个话题,继续与这位大将套关系。 但他话还没来得及出口,那位鹰杨将军就已经扭头对他道:“足下请留步,吾有故友在前方等候,或许今夜就不回小楼了……” 说着,张越就甩开这个小宦官,大步向前走去,一边走一边对着远方高台之上的人道:“长夜漫漫,尚书令温酒独饮,却是不美!” 那高台上旋即传来笑声:“吾非是独饮,乃是温酒以待将军!” “不知吾之浊酒,可能入将军之喉?!” 正是久未见面的张安世。 说起来,当初,张越初入宫廷,张安世还特地将他当年旧居之阁楼让给张越住呢! 两人当年,交情很不一般。 虽然谈不上什么刎颈之交,起码也算得上是志同道合之士。 然而…… 这世界,最可怕的武器就是时间。 自张越为鹰杨将军,屯于居延后,他与张安世的往来就变得少了许多。 甚至还比不上霍光、桑弘羊、上官桀等人。 至少,这些人会时常写信给张越,交流朝野内外之事。 反倒是这位尚书令,鲜有来信,也就是逢年过节的时候,张越的家臣会按照他的安排,去给这些旧友问好送礼,而张安世也会有回访。 但也仅限于此了。 时间,让两国当年的‘盟友’,渐行渐远。 因为,无论是张越,还是张安世都看清楚了彼此! 他们不是同路人,两人的诉求的志向,完全不同! 张越要跃马葱岭,马踏两河,而张安世只想求文治太平,在守着自家的一亩三分地的同时,尽量有所作为。 当然了,若有机会恰烂钱,这位尚书令不会放过。 所以,湟河的庄园,居延的织室,他都有份参与,而且,有所图谋! 张越笑着登上那张安世所在的高台,就见到了张安世在高台上,已是摆好了案几,生好了火炉,火炉一旁,温着黄酒,而另一旁则烤着牛肉。 “两载未见,君候却是风景依旧!”见着依旧如少年一般的张越,张安世叹了口气,拱手作揖道:“而下官却是老朽矣!” “尚书令何出此言?”张越没有和过去一般,以愚弟自称,更没有以兄长之礼相待,事实上这并非轻慢,反而是对张安世的尊重——这是封建社会的现实! 除了父子、师徒之间的地位,不会因外界变化而变化外,其他一切都会因权力而变。 张安世笑了笑,对张越请道:“君候请!” 张越于是坐下来,然后看着那温好的酒,以及刚刚放到烤架上,还带着血色的牛肉,张越笑道:“尚书令这是专门在等吾啊……” 张安世嘿了一声,没有反驳。 “那让吾猜一猜……”张越顿时有了兴趣:“尚书令特地在此专门等候于吾,可是为了朝政?” “那是俗事!”张安世摇摇头:“若是因此,岂不坏了今夜的良辰美景?” “那便是月氏之事了!”张越看着张安世,来了兴致。 张安世却又是摇头。 “那尚书令究竟是?”张越不懂了。 “下官听到了一些与君候有关的消息……”张安世替张越湛上一樽酒,道:“所以特地来告知君候……虽然下官知道,以君候之能,恐怕也有所耳闻了……” “是诸王的事情吗?”张越笑了,举起那酒樽,对张安世敬道:“多谢尚书令好意!来日必有所报!” 这事情张越早得到消息。 张安世都只能算是第五个来向他通风报信的。 前面四个是——燕王刘旦、朝鲜王刘胥、昌邑王刘髆以及……金日磾! 其中,金日磾是第一个! 只是,无论是第几个,张安世能特地在此等候,张越再怎么样也都承他的情! 这是做人的原则问题。 也是张越的人生信条:以德报德,以直报怨!有仇不报非君子,有恩不偿非人也! “哦……此事君候也知晓了啊……”张安世笑道:“只是下官要讲的却非此事……虽然可能也与此事有关吧!” “君候知道孟氏吗?”张安世忽然严肃起来,问着张越。 张越点点头:“略有所闻!” 孟氏他不是很了解,但也算是有所耳闻了。 “有人要请那孟氏出手,对付君候……”张安世道:“以吾所知,那孟氏家主已然应允,将着手对付君候!” 张安世看着张越,夹起一块烤好的牛肉,放入张越面前的碟子,深情的道:“下官故此在此特地等候君候,将此事告知!” “希望君候有所警惕,有所戒备!” “那孟氏绝非易与之辈!” “多谢尚书令!”张越郑重的道。 虽然他其实并没有将那所谓的孟氏放在眼里。 在他看来,什么孟氏?跳梁小丑而已,只敢躲在下水道,藏在黑暗的臭水沟中,和老鼠一样做些让人恶心的事情罢了。 在绝对的力量面前,孟氏的一切图谋,都没有意义! 任你奸诈险恶,诡计多出,到头来还不是一刀砍死? 张安世看着张越的神色,连忙提醒道:“君候可莫要小瞧了这孟氏……” 他想了想,将一个秘闻,吐露出来:“君候可知,当年条候冤死之事?” “嗯?难道那孟氏也参与其中?”张越皱起眉头。 张安世点点头:“然也!当年,先帝其实本不欲条候死……只是单纯的想要条候低头而已……” “然而,那孟氏却受窦氏之用,在构陷条候父子的同时,使人分别对先帝与条候进言,其与先帝曰:昔绛候受困于诏狱,条候闻之,与路人曰:刘氏刻薄至斯,何以王天下?其与条候曰:君昔受牛肉于殿,陛下不悦久矣,与左右曰:此泱泱者,非少主之臣也!又曰:今君之功其与淮阴候孰高?淮阴候尚且难免暴室死,何况君乎?于是,条候乃绝食,而先帝怨条候昔年之言,竟不救之!” 张越听着,点了点头,心中的一个疑惑迎刃而解。 他一直困惑,先帝为什么非要逼死周亚夫? 那对他有什么好处? 他明明有更好的选择,而且彼时周亚夫也失去了所有权力。 以先帝的为人和聪慧,不该做出那么让人诟病的事情来。 现在,张越终于知道了,是有人在两边刺激,两边使坏。 而始作俑者,就是那孟氏。 当然,出谋者是孟氏,行动的就是那窦氏了。 仔细想想,张越也能理解。 因为,对窦氏来说,周亚夫是他们掌权的最大的敌人! 只要周亚夫一死,先帝驾崩后,这朝政就是他们姓窦的说了算了。 事实也确实如此! 就听张安世道:“此外,先父当年之死,也与这孟氏脱不开干系!” “虽然,当年谋划者与策划者及参与者,皆先后已下狱死……” “然!”张安世猛地站起身来,看着张越,认真无比的道:“杀父之仇,不共戴天! “为人子,父仇不报,何以为人?” “只是奈何吾自幼为陛下养于宫中,难以插手外朝之事……那孟氏又蛰伏于市井,有权贵之助,隐匿于闾巷之中……吾觅机良久,竟不能得手……” 张越听着,立刻明白了张安世的意思,于是他起身对张安世郑重一拜,承诺道:“尚书令放心!” “孟氏必族!鸡犬不留!”这是他的承诺! 既是为报张安世当年之情,也是为了他自己! “有劳君候!”张安世长身拜道:“使孟氏得诛,下官必有厚报!” 杀父之仇,不能不报。 所以,在得知了孟氏参与了这次围剿这位英候之后,张安世立刻改变他中立的想法,毅然决然的反投到张越这边来。 为此,他特地深夜来此,蹲守于张越回小楼的路上。 事实证明,他的选择是对的。 那位英候,果然做出了他想要的承诺! 这却是那些请出孟氏之人所未能预料到的结果! 他们错估了张安世对于亡父当年之死的恨意! 以至于哪怕过去了这么多年,即使当年参与者,全部死光光了,如今的孟氏之人,在当年不是没有出生就是还在襁褓或者是旁支。 但,对张安世来说,只要是当年参与谋害、陷害他父亲的人的子孙,统统该死! 特别是那孟氏的手段之卑劣下作,几乎害的他父亲以及他们兄弟永生不得翻身! 此仇此恨,绵绵无绝期! 于是,张安世从案几下,拿出一本小册子,递给张越,道:“此乃下官兄弟这些年来搜集的孟氏情况……” “君候或许会有用!” 张越接过,点头道:“多谢尚书令!” 他自是知道,这本小册子,既是张安世递来的情报,也是他所托的要求——小册子上的人,全部都要死! 正文 第一千两百零三节 蛇蝎(1) 孟氏住在长安城城南的五槐街。 这是一条小街巷,拢共就那么十七八户人家,大都是那种破破烂烂的茅草屋,居住在其中的人们,起早贪黑的忙碌着,日出而作,日落而归,归则歇息。 所以,若是外人来此,所见的只是一个冷清而孤寂的小巷子。 与长安城其他贫民所居并无差别。 但,若是走到这巷子的尽头,那么,一片高墙便会映入眼帘。 高墙之后,五铢巨大的槐树,拔地而起。 此时,正值盛夏,槐花开满了树冠,引来无数蜜蜂、蝴蝶与昆虫争相来此觅食。 而在这些巨大的树冠下,一间间屋舍,环绕着这五颗巨大的槐树,层层叠叠的形成了一个院落群。 有些奇怪的是,住在这样一个贫民区。 但这些院落群和其中的槐树,却从未受到过附近熊孩子们的骚扰。 五槐街的孩子,即使再调皮,也没有人靠近这附近。 这不止是大人们教育的缘故,更是因为那些院子里,养着许多恶犬! 每每有人靠近,凶恶的恶犬,便疯狂咆哮。 而这些恶犬,通常都没有拴紧锁链。 常常有恶犬挣脱锁链,跑出来伤人,甚至曾有人被它们咬死过。 所以,在这五槐街甚至附近十余个闾里、街巷的百姓,都视这些槐树下的院落为禁地。 所幸,除了恶犬伤人外,这些院落里住着的人,并不屑与周围邻居打交道,也懒得理会附近百姓。 他们总是乘着高大的马车,往来街巷,来去匆匆。 只要不靠近他们住的院落,见到那些游荡在其院落附近的恶犬赶快避开,倒不需要担心为其所欺。 蔡奇乘着马车,在一位孟家派来的人的引领下,进入这条僻静的小巷。 “贵主倒是挑了一个好地方!”看着车帘外,那一间间破破烂烂的茅草屋,蔡奇赞道:“颇有些隐士的风范!” “足下缪赞!”那孟家人道:“不过是祖宗起家之所,子孙不敢擅弃!” 蔡奇听着,也只是笑了一声。 因他清楚,此人纯粹是在放屁! 孟家敢搬出此地吗? 他们是不敢的! 他们只能蜷缩在这种地方,这种被大众目光与视线忽略之所。 只有如此,他们才能借助有心人的庇护与遮掩,逃脱官府的制裁。 不然的话……有死无生。 孟家人看着蔡奇的神色,自知他的想法,不过他无所谓。 孟家已经习惯了,他们也享受这样的外界看法。 想了想,这孟家人对蔡奇拜道:“明公,在入府见我家主母之前,有些事情,在下不得不与明公讲清楚……” “足下请说!”蔡奇笑着道。 “我家主母,国色天香,即使当年倾国倾城之李夫人,亦远远不能比……”孟家人道:“故,明公若见主母,切不可直视,更不可私下议论我家主母容貌……不然的话……主母震怒,即便明公乃是赵国太傅,怕也难以承受……” 蔡奇听着,顿时好奇了起来,问道:“何以如此?” 在他看来,即使那孟家主母真的如此人所言一般,国色天香,有闭月羞花之容,能倾国倾城。 但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不是理所应当的事情吗? 孔子尚且言:食色性也! 那孟家人见此,叹了口气,道:“这就是您所不知的事情了……” “我家主母,艳盖长安,才识广博,在吾孟氏诸子所看,这天下还没有能配得上她的男人!既然如此,我等自是不能让任何人亵渎!” 蔡奇听着,更加好奇起来。 不过他是做大事的人,所以点点头道:“足下放心,吾必不敢有亵渎之意!” 孟家人听着,满意极了!对蔡奇再拜道:“多谢明公谅解!” 说话间,他们所乘的马车,便从孟府大门驶入。 奇怪的是,孟家院子里养的恶犬,如今乖巧的和猫咪一样安静。 它们静静的趴在院子里的狗窝中,啃着主人们丢来的骨头,不时发出满足的呜咽声。 而在狗窝旁,喂着恶犬的孟家下人们,人人神采飞扬,脸色兴奋不已。 “家人们,好起来了!”他们看着蔡奇从马车中走下来:“今天来的可是赵国太傅,代表的是赵王等大王!” “此事若成,主母必定成为当年许负一般的人物,可操国家权柄于幕后!” 鸣雌亭侯许负,是汉家的传奇人物! 以女子之身,而受高帝、太宗之厚遇,封亭侯而享公卿之禄。 便是其子孙,也很是不凡。 著名的大游侠郭解,便是其外孙。 蔡奇却不知这些事情,只是,这些孟府下人看他的眼神,让他总觉得很奇怪,浑身有些不自在。 好在,很快他就被那孟家人领着进了内宅。 一入内宅,蔡奇就见到了在宅门口,挂着一副牌匾。 牌匾上写着:防民之口甚于防川。 蔡奇自知这句话的出处与含义。 只是…… 这孟家在长安城里,素以操纵舆论,造谣传谣闻名。 但他们堂而皇之的将之象征着儒家广开言路,倡导言论自由的名言挂在内宅门口……作为儒生,蔡奇感觉很不舒服。 但孟家人却是骄傲无比,指着那牌匾,对蔡奇道:“明公,吾孟氏家人,素以圣人之法而行之……这百姓愚昧,士民无知,合该由吾等引导,使其为天下,为国家,为社稷出力!” 蔡奇打了个哈哈,迎合了几句。 孟家人听着,满意无比,于是领着蔡奇,走入内宅,来到一间雅室前。 他推开门,然后转身对蔡奇道:“明公,我家主母已恭候多时!” 蔡奇连忙道:“烦请足下引荐!” “明公请!”这孟家人于是带着蔡奇,走入室中。 一入室内,蔡奇便闻到了一股让他鼻子有些难受的浓郁脂粉香味。 他抬头一看,却见一个穿着大红锦袍的妇人,横卧于屏风之后,在这妇人身周,几个娇俏少女,端着蔬果,伺候在左右,不时与之嬉戏。 见到蔡奇来到,这妇人却没有和想象中一样起身迎接,反而依旧横卧于榻上,一副无动于衷的模样。 而周围之人,包括那带蔡奇进来的孟家人却都是一副‘非常合理’的神色。 这让蔡奇难免有些动怒了。 他是什么人? 赵王太傅! 如今更身负赵王王命而来! 而那孟氏是什么人? 不过一个藏匿于这僻静之所,苟延残喘的妇人而已! 讲道理,便是亲自出府十里相迎,都不为过。 如今,他堂堂赵国太傅,屈尊降贵,甚至不计较孟氏失礼,来到其面前,她竟大咧咧的躺在塌上! 这简直就是…… 蔡奇咬着嘴唇,错非还要借助这孟家,他此刻已拂袖而去,然后将亲自带人来此,将这阖府上下,尽数抓去赵国,好叫他们知道什么叫王法森严,何为上下尊卑! 此刻,他却只能捏着鼻子,深深一拜:“赵国太傅蔡奇,奉我王之命,拜见夫人!” 这时,那横卧于榻上的妇人,方才终于起身,命人撤去屏风:“太傅远来辛苦,只是妾身妇人之身,不便亲迎,还望太傅恕罪!” 这妇人的声音,蔡奇听得有些耳朵疼。 主要是她的声音,沙哑而略带粗重,不似女子,反倒有些类似男子。 再抬头直视此女,蔡奇顿时感觉自己的眼睛火辣辣的,就和进了茱萸的汁液一样难受! 什么国色天香,什么倾国倾城…… 蔡奇赶忙低下头来,强行按捺住内心欲要作呕的冲动。 实在是那妇人太辣眼睛了! 便是传说中的无盐氏,恐怕也不及其现在模样的一半辣眼。 丑这个词,已经无法形容此女。 一般丑女,只是面容丑陋而已。 不过是颜色不好,或者五官不协。 而这妇人虽然五官端正,肤色也算白皙。 可是,她的妆容却是一种无法形容的妆容。 她穿着大红的裙袍,嘴唇用着一种鲜艳到刺目的胭脂,看上去起码有三四十岁的样子,偏偏她却做着一副如同少女一般的‘娇羞’模样,但她根本不知道,当她如少女一样‘娇羞’起来的时候,脸颊左右两侧的肌肉凸起来,使得她的脸上仿佛凭空出现了两块显眼的肌肉。 更关键的是,她的身体很胖。 起码有个两三百汉斤,都快赶上一般男子的体重了! 这让蔡奇根本无法评价! 若是有后世网友在此,恐怕立即就要呼叫反坦克部队,并惊呼‘乔碧萝!’。 但偏偏,除了蔡奇之外,在场的所有人,都是一副如痴如醉的神情,看着那孟氏主母。 “夫人之美,天下无出其右者!”那领着蔡奇进来的孟家人惊叹道:“果然,便是闻名天下的鸿儒,赵国太尉,亦见而惭愧,竟不敢直视!” 那孟氏主母听着,娇嗔的横了此人一眼,让其浑身战栗,如蒙神恩,激动的手舞足蹈起来:“夫人看我了,夫人看我了!” 看他的样子,仿佛哪怕下一刻,那孟氏夫人叫他去死,他都会甘之如饴。 蔡奇见着,听着,感受着,心中的怪异与不安,越发浓厚,有种踏入了一个怪圈,陷入了一个此生都无法逃脱的梦魇的感觉。 但他哪知,这正是孟氏的家风与门风。 孟氏名言:不会造谣就不要当官。紧接着的就是——连自己都骗不了,怎么骗天下人? 故而,对孟氏而言,他们会将他们编织的每一个谣言,哪怕再荒诞,也当成真的去传播去宣扬。 别人信不信无所谓,他们信了就行。 而只要十个人里有一个人相信了,那么他们编织的这个谣言便会达到目的。 更可怕的是,这些孟家人会自我洗脑,不断循环。 所以,即使他们编织的谣言没有达到目的,他们也不气馁。 因为在他们看来,这是世人无知愚昧,正需要他们去唤醒,于是他们会变本加厉的更加疯狂的编造更加荒唐与无稽的谣言。 而对他们来说,编织与加工的谣言,一百个里只要有一个奏效就足可达到目的。 因为,实践已告诉他们,只要有一个产生效果,其他的都会有人帮他们演绎成真的。 而且,其实这些他们所编织和传播的谣言,只是为了掩护他们真正的目的。 不过是一种为了扰乱对手视听的做法。 一旦对手被他们所编织的谣言动摇军心,陷入泥沼。 那么,他们的杀手锏便会悄悄的递到其致命之处! 就像当年,他们帮助武强候庄青翟对付张汤,所用的就是先广撒网,编织无数谣言,等着张汤反击。 然后,从张汤的反击之中,他们果然抓住了张汤的一个致命弱点,一击致命! 一个区区小吏之弟的供词,成为了扳倒一位三公的铁证! 孟氏之阴毒狡诈狠辣,由此可见一斑! 正文 第一千两百零四节 蛇蝎(2) “太傅请坐……”孟碧歧命人奉来酒水,招呼着蔡奇坐下来:“太傅来前,妾身已经初步拟定好了相关步骤与计划……” 说着,便有孟府下人,捧着一本厚厚的书册,来到蔡奇身前。 这书册以白纸装订而成,起码有百来页。 摆在案几上,沉甸甸的,蔡奇忍不住翻开看起来。 而孟碧歧则坐在位子上,笑着道:“此乃贵方第一次找妾身之后,妾身与阖府上下,群策群力所想出来的办法……若贵方愿意,且给付款项后,妾身马上就命人去办!” 蔡奇看着那书册上列举的种种事例,忍不住心惊胆战。 看了一会后,他忍不住问道:“夫人,您这样做,别人会信吗?” 实在是这上面所言的事情,太过荒缪了。 若按照其上所言,那位英候恐怕将变成一个脚底流脓,口角生疮,从头坏到底,没有一丝好心的大缓则。 其居心之不良,其所为之恶劣,直追那位当年向周厉王建言‘专利税’的佞臣。 虽然说,其实蔡奇真的觉得那位英候与当年的那位佞臣带来的危害,仅在伯仲之间。 旁的不说,其所首倡和建立的新丰体系与居延的毛料贸易体系,就是十足的与民争利! 注定要遗臭万年,为万世唾弃! 但…… 这书册上面所言的却根本不是什么与民争利。 而是完完全全的臆测与诽谤! 譬如,这上面讲,那张子重所推广的曲辕犁是以邪法铸成的,凡人用了是要倒霉的。 又如,其上所说,新丰的粟种与麦种,人吃了是会得病的,若吃的多了,甚至会死人! 此外,其上还有着种种对那位英候私生活的臆测、诽谤。 什么宫廷,什么强抢部署妻女…… 总之,怎么夸张怎么来,如何荒诞如何编。 然而…… 蔡奇知道且明白,以那位英候现在的地位与名声,休说这些事情完全是子虚乌有,是胡编乱造的谣言。 便是真的,恐怕也没有人会信! 然而,孟碧歧听了,却是嗤笑一声:“太傅所说的‘人’,恐怕是士人、卿大夫吧……” “这些东西,本就不是给他们看的、听得……” “是给那些愚昧百姓,无知蝼蚁看的、听的……” “尤其是乡下老妇,村中愚夫!” “这等人最是听风就是雨,最爱的就是此类事情了……” “只要他们信了,那么……”孟碧歧忍不住舔了舔自己的嘴唇:“士人、卿大夫自然也会相信!” 这是孟氏百年来的经验! 在孟氏眼中,其实这天下的人,除了少数几人外,无论是身居高位的帝王将相也好,还是居于闾里,衣衫褴褛的庶民奴婢也罢。 其实他们对谣言的免疫力,其实相差无几。 只要操作的好,再拙劣的谣言,也能骗到人! 旁的不说,当朝天子,不就曾被几个方士术士那拙劣的让人不忍直视的谎言骗的团团转吗? 故而,孟碧歧从来不相信她编织的谣言会没有人信。 蔡奇听着却是一楞,旋即他不得不承认,孟碧歧说得对。 因为,他就曾亲眼见证过一件小事被愚妇愚夫发酵,最终改变了一国命运! 那是数年前,赵敬肃王刘彭祖还在世的时候的事情。 赵国都城邯郸的太宗庙里,某日有一条蛇从庙外爬入庙内,杀死并吃掉了庙中的一条蛇。 这本是司空见惯的事情。 然而,却不知道被人传的整个赵国人尽皆知。 然后,连长安也知道了。 于是,天子派遣以太常卿商丘成为首的大臣前去邯郸调查。 虽然最终以和稀泥告终,但作为赵国太傅,蔡奇知道那件事情彻底改变了赵国的历史——现在的赵王刘昌就是那件事情的产物——他是天子钦点而非赵敬肃王遗愿所希望册立的世子。 至于为什么? 去听听民间的传说吧。 迄今,赵国百姓都还在传说着当年庙外蛇杀庙内蛇的故事。 而如今的赵王刘昌,之所以像现在这样的上蹿下跳。 除了利益驱动外,也和此事有关——那个蠢货,有着取而代之的野心! 他竟认为,当年的事情,乃是天意。 天欲赵王代长安太宗之后而为刘氏天子! 只是…… 蔡奇咬了咬嘴唇,道:“若是一般人,夫人之策或许可能有效……然,英候别号蚩尤,民间传说,其有三头六臂,额生神目,乃兵主下凡……” “而以吾所知,民间愚妇愚夫,恰恰是对此深信不疑之人……” “妾身岂能不知?!”孟碧歧听着‘娇笑’起来,犹如恶鬼一样,狰狞的可怕:“妾身自有后手在等着那位英候……” 对孟氏来说,造谣不是目的。 造谣只是为了扰乱对手心智,迫使其匆忙应对,从而找到突破口的办法。 当然,等到找到对手的突破口,将其扳倒后,曾经的谣言,也会顺势成为其罪证。 这一套操纵流程,孟氏已然烂熟于心。 “那夫人的后手是?”蔡奇忍不住问道。 “这就不能说了……”孟碧歧看着蔡奇,伸手道:“贵方先前所付之定金,仅够妾身为贵方谋划至此……” “若贵方想知后续……”孟碧歧伸手从身侧的一个侍女手里,取来一张纸递给蔡奇,道:“那就请贵主答允妾身的这些微不足道的要求……” 蔡奇接过那张白纸,仔细一看,眉头旋即皱了起来。 良久,他才叹道:“夫人,您的胃口可真不小啊……” “妾身只是取些应得的酬劳罢了……”孟碧歧道:“与贵主等所得之利相比,不过九牛一毛而已!” 蔡奇看着这个女人,思虑片刻,然后起身道:“夫人,此事非吾所能决断,且待吾回禀王上,再答复夫人!” “可以!”孟碧歧一点都不担心蔡奇和他背后的那位赵王以及其他人不应允她提出的要求。 因为,在孟氏的记录里,只要登门找他们办事的人,就没有不会答应的。 因在这个长安城里,没有人比孟氏更擅长造谣、传谣。 更没有人比孟氏的底线与下限还要低! 这已是被百年历史所证明的确凿无疑的事情! 正文 第一千两百零五节 谣言(1) “听说了吗?” “张蚩尤造的曲辕犁,好像是用了什么邪法,邻村的王三便因为用了那曲辕犁,结果患了怪疾……” 在长安城城外的某个小村落,一个鬼鬼祟祟的男子,悄悄的靠近一个正在树下带着孩子玩耍的老妇说道。 “这不可能吧?”老妇人听了,皱起眉头,不是很相信的看着来人:“罗二郎,你从哪里听说的?” “俺从邻村听说的呀……”那男子斩钉截铁的道:“大娘要是不信……俺也没办法……” 老妇人狐疑的看着来人,这罗二郎是这村中有名的闲汉。 在如今这个只要肯卖力气,不愁找不到活,填不饱肚子的时候,他是村里少数几个依然和过去一般,成天到处溜达,混吃混喝的余子。 连其兄弟都离他离的远远的。 不过,正也因为是这样,他的消息渠道总比其他人来的灵通。 村里人对外界的多数了解,都是通过此人有一句没一句的从外面带回来的。 所以,老妇人将信将疑。 出于妇女本身的谨慎以及几十年生活的经验,老妇人顾不得辨别真伪,急匆匆的带着孩子赶回家去。 她家自是买不起那价值数千钱的曲辕犁。 但今年春耕的时候,她的两个儿子媳妇,花了一百钱,从本村的五大夫罗生手里租借了一具曲辕犁,又从官府租了一头耕牛协助耕作。 还别说,那曲辕犁与耕牛一用上,家里的七十亩地,只用了三天就耕完了。 那地翻的又深又长,春天播下的粟种和麦种,长的叫人欢喜不已。 这不眼看着就要收获了,亭长说了,今年村里的地,起码也能得四五石粮食一亩。 从前,老妇人也没有多想,只以为是天子圣明,有贤臣辅佐。 但现在,听了罗二郎的话,她难免心慌起来。 没办法,宁肯信其有也不可信其无,乃是多数似她这般的老妇的处世哲学。 小心谨慎,胆小怯懦,是她们的共同特征。 所以,老妇现在已不管真相如何。 她只想着赶快回家,祭神祈福,好消灾解难。 这也是似她这样的老妇的第一反应。 而罗二郎看着那老妇人,急匆匆的带着孩子回家,他乐呵的笑了一声,从兜里翻出几个五铢钱,在手里转了一圈:“总算是赚回本金了!” 然后,他握着拳头,振奋无比的在心里高呼:“接着,就该是俺发财的时候了!” 他想着相熟的人,给他介绍的这个活。 心里面美滋滋的,满是欢喜:“待俺发家富贵之后,必要在村中盖一个大房子,就像贾大夫家那样明亮的日字房,再买最好的绸缎,请裁缝做成袍子,穿在身上,必是威风无比!” 畅想着富贵后的美好生活,罗二郎的嘴角忍不住流下口水。 没办法,由不得他不憧憬。 似他这样的人,最喜欢的就是这般来钱的活。 这个活是他相熟的长安人陈宛介绍给他的,而陈宛是长安大游侠陈进的胞弟。 四舍五入,也可以看做是陈进下发的活。 这个活很简单,便是叫他去这长安城外的各个村亭,传播一些‘曲辕犁有邪异,用的人会得病、甚至死’这样的话。 每讲给一个人知道,便可以得到一个五铢钱。 只不过呢…… 陈宛说了,为防止有人接了活偷懒不去做,也为了保证信誉。 所以,接活前得交保证金。 像他这样的,接了这附近数个村亭的活的人,就要交至少五百钱的保证金。 当然了,只要将那些话,传遍这附近亭里。 那么,保证金就会和酬劳一起退还。 陈宛算了一下,只要自己努力一点,三五天就可以将这个事情做成。 然后就可以拿到起码五百钱的酬劳! 他长兄去年去给官府修渠道,整整一个月,累死累活,扣掉伙食费用后,也才得到不过四百钱的工钱而已! 而他,只要三五天就能赚到这许多! 想到这里,罗二郎顿时美滋滋的翘起嘴唇,浑身上下,都充满了干劲。 于是,他马不停蹄的在村亭里窜来窜去,找到机会,就与那些老妇人讲他的那些话。 只用了不过三天,他将‘曲辕犁有邪异’的谣言,传遍了左近的十里八乡。 现在,他已不需要主动去找人说了。 妇人们已经自发的议论起来。 村亭之间,人们看着那些曲辕犁、粟米、麦子的眼神,都有些怪异了。 虽然还没有人公开的讨论和提议销毁曲辕犁,铲掉麦子与粟米,然而私下里,几乎家家都有过祭神祈福。 罗二郎见到这个情况,于是心满意足,兴高采烈的回转长安,在一间酒肆里,找到了那正与人喝酒说话的陈宛。 “三郎!三郎!”罗二郎将陈宛拉到一边,兴奋的告诉他:“前日三郎叫俺做的事情,俺已经做好了!甲乡那边,现在已是人尽皆知那曲辕犁有邪异,新丰麦种、粟种人吃多了要得病的事情!” 然后他就搓着手,满脸期待的看着陈宛。 陈宛呵呵一笑,对他道:“做得好!二郎!” “俺听说,那甲乡有千来口人吧!” “你这三天就赚了一千多钱啊!东市里的掌柜怕也不过如此了!” 说着,陈宛就要叫人去取钱来给罗二郎结算报酬,不过,他忽然想起一个事情,叫住了去取钱的下人,对罗二郎道:“二郎却是要等上一等了……这个事情,毕竟空口无凭,俺得叫人去取证一番……不然,那出钱的贵人若知俺没有查证,便随便给钱,恐怕会叫俺大兄打死俺的!” 罗二郎不疑有他,因这陈宛乃是陈进的胞弟,而那陈进乃是这长安城里有数的大游侠,和其往来的都是身家千万的大贾,千石以上的贵人。 手里的家訾,没有百万,也有几十万。 这等人物,岂会骗他? 罗二郎满口答应:“三郎尽管差人去查证就是了!” “嗯!”陈宛点点头道:“此事却是不急……” “不过,查证可能需要两三日……” “这几日,二郎就这样闲着?”陈宛看着罗二郎,小心的诱惑着:“就不想趁着这个时间,多去赚点?” “二郎啊!你可要知道,如今,想接此活的人,那是不知道有多少!” “俺也看二郎辛苦,才特意点醒!” “抓住这个机会,多赚些钱,不然错过了的话,下次就不知道何年何月才有这样好赚钱的事情了!” 罗二郎一听,觉得很对,自是连连点头,拜道:“多谢三郎抬举!多谢三郎抬举!俺这就回去,去将这些事情,说给整个临潼县的人知晓!” 临潼县有差不多七千户,人口四万左右,哪怕只传一成,也是四千多钱,比他大兄一年辛苦种田的所得还要多! “二郎自去……”陈宛笑起来,拉着罗二郎的手,道:“只是……这保证金乃是规矩,规矩不可破!” “二郎上次只交了五百钱的保证金,去做了一千多钱的事情,这本来已经坏了规矩了!” “如今,二郎若欲再接活,恐怕……这保证金就不能再坏规矩!” “却是不知二郎这次可愿交多少钱的保证金?” 罗二郎听着,满脸的糊涂,以他的智商和算术水平,自然难以在第一时间弄清楚这里面的逻辑。 而他又被利欲熏心,满脑子都是不劳而获,轻松发大财的想法。 智商与理智,顿时就被削到了负数。 于是,他一咬牙,对陈宛拜道:“三郎且等我半日,待我去酬来钱!那临潼县的活,还请三郎至少给俺留下千户之数!” 罗二郎却是打起了回家去将长兄藏在家里地窖暗格里,打算给他娶媳妇的彩礼钱拿来交这个保证金。 那笔钱有四千多,是他长兄瞒着其妻,用了四年多时间,从牙缝里一个钱一个钱的省下来,藏起来的。 往常,罗二郎再混账,也不敢更不愿打那笔钱的主意。 但如今,为了发财,为了发达,也为了让其长嫂不再轻视他,罗二郎已是管不得这许多。 陈宛听着,笑的嘴都要歪了,对罗二郎道:“二郎自去,自去罢!” 罗二郎自是抱拳一拜,然后不顾烈日当天,急奔归家。 而陈宛看着罗二郎远去的身影,嘴角的笑容,更加浓烈了。 此刻,陈宛的眼神就像一个老农看着自家韭菜田里的韭菜又冒头了的神色。 “三郎……”有人走到陈宛身边,轻声道:“夫人有令,叫三郎尽快做好前往交趾的准备!” “知道了!”陈宛点点头:“过两天,吾就会化妆离开……” “夫人答允的酬劳,已经送到了三郎府上!”那人道:“五十金,足够三郎在交趾做一个富家翁了!” 陈宛听着,打了个呼哨,心情无比爽快。 五十金加上这波韭菜割来的二三十万保证金,就是差不多百万之訾。 足够他在数千里外的交趾,痛痛快快的当一个寓公。 说不定,待一切平息,他还能以功臣的身份,重回长安享福! 想到这里,陈宛忽地又担忧起来,他问道:“吾就这样走了,若是那些地痞察觉,发飙起来,去向官府告发,如何是好?” “他们敢吗?”那人嘿嘿的笑了起来:“造谣公卿,诽谤列侯,污蔑将军,这可是死罪!” “况且,似他们这样的小人物,即使去告官,哪个官吏又肯听呢?” “更不提,这等小人,见利忘义,最是计较金钱,如今,他们交了这许多保证金后,即便察觉不妙,恐怕也会心存幻想,等他们醒悟,三郎已远在千里之外!” 这正是他们部署、策划的精妙之处。 利用人的贪欲与自私,驱使一批处于社会最底层的小人物为他们的棋子。 不止要利用他们,还要榨干他们的身家。 不止要榨干他们的身家,还要将他们当成牺牲品! 正如陈宛身边那人所言,造谣公卿,诽谤列侯,污蔑将军,哪怕是被人蒙骗,也是死罪! 即使有人宁死也要去告,官吏们又岂会相信? 而等到事情发酵,形成轩然大波之时,官府查起来,也不过只能追查到那些地痞无赖身上,最多最多查到陈宛身上。 而彼时,陈宛已在至少千里之外。 线索将在他这里切断,再无人能知道背后孟氏的策划。 更妙的是,那些如罗二郎一般的小人物,因为已经付出巨大代价,又期待着报酬,所以,在谎言没有被揭穿前,他们将成为谣言最有力的传播者与宣传者。 这比他们自己去做的效率,要高上许多许多。 此策,也是孟氏的看家本领。 靠着这样的计谋,他们无数次成功的将一位位公卿拉下马,而他们却隐于幕后,成为不为人所知的影子。 …………………………………… “主公……长安城四周,甚至右扶风、左冯翊诸县,谣言四起啊……”田水匆匆忙忙走到张越身前,报告着:“新丰工坊里的人也都在说‘曲辕犁邪异’‘新丰粟麦食之要得病’诸如此类的谣言……” “不出我所料!”张越听着,一点都不意外,自数日前从张安世那里得知了孟氏的存在后,张越就已经仔细调查过孟氏了。 而当孟氏暴露在他眼前后,这个家族曾经的所作所为,所用的伎俩,又岂能逃过他的审查? 须知,他如今可是兼了卫尉官,更彻底掌握了长安卫戍事务。 在他的命令下,长安城的城门卫戍部队,借口诸王入朝,强化了盘查力度,尤其是针对那些无业游民与游侠的出入城市盘查。 又因新丰工坊的存在,使他能够通过工人们第一时间掌握几乎整个关中的最新动态。 特别是京畿范畴内的事情,几乎没有能逃过他的监控的。 这是从前那些被孟氏所陷害的人所不具备的条件。 于是,孟氏现在在他眼中就和裸奔一样。 但现在,还不到收网的时候。 现在收网,抓到的不过孟氏。 撑死了再抓到几只小猫小狗! “汝去光禄大夫府邸……”张越从怀中取出一封信件,交给田水吩咐:“将此信亲自交到光禄大夫手上!” “诺!”田水领命而去。 正文 第一千两百零六节 谣言(2) 其后数日,长安城中暗流涌动。 几乎是一夜之间,仿佛整个长安城内外,都在流传着有关鹰杨将军的种种黑料。 这些黑料就几乎全部是攻击张越的人品、私德,影射其暗含某种不为人知的野心的。 于是,长安城的大街小巷,一时间谣言满天飞。 有说鹰杨将军强抢他人未婚妻的-这个有实锤,还有苦主(卫延年),所以呢,很多人一下子就相信了。 毕竟,当年韩卫退婚,可是这长安城里的一大新闻。 只是,在这谣言里,张越不止抢了卫延年。 还抢了居延许多将校的妻女,更有西域国王某某,不过是因其妻貌美,被那鹰杨将军看上索要,其王宁死不屈,而鹰杨将军勒索不成,竟发大军灭其国,夺其妻。 这种八卦,长安百姓听的津津有味。 特别是,当一本从居延那边传过来的名曰《良辰传》的话本,传入长安城的时候。 这个流言瞬间达到鼎盛。 几乎没有人不讨论这个事情的! 实在是那话本写的够通俗,够直白,够狗血也够yy! 其讲的乃是长安有名的贫民闾左闾一个姓叶名良辰的平凡少年,因从鹰杨将军往迁河湟,又随汉家大军深入西域,由此发生在其身上的一系列让人血脉贲张,难以自抑的传奇故事。 一位位羌氐美少女,一位位西域美妇人,贯穿了这话本故事的始终。 用这话本里的话说就是:一遇良辰误终身。 若有穿越者看了,恐怕嘴角一撇,当时就知道此乃某个无良同行,抄的后世早期网文后宫种马小说。 其始终贯彻的是后宫救国,大棒救世的真理,不过间杂着些扮猪吃虎,装x打脸的桥段。 但长安百姓那里看过这种故事? 顿时就被那些狗血到极致的故事,给吸走了三魂六魄。 尤其是读书人…… 不管是今文学派,还是古文学派的年轻人,瞬间人手一本《良辰传》。 这些人将这话本,看了一遍又一遍,讨论了一次又一次。 没办法,话本里的主人公,不过是一个粗通文字,稍知典故的庶民而已。 但他却靠着背熟的半部论语,游走于羌氐美少女之间,嬉戏于西域王宫内外,叫数不清的美人、贵妇倾倒、投怀送抱。 仅仅是这些桥段,便足以令这些自诩天之骄子,以为文采飞扬的年轻人热血沸腾,恨不能以身代之了。 而在民间,街巷的百姓们看来。 这个话本最吸引他们的反而是那些装x打脸的桥段。 特别是话本故事的中期,猪脚在西域疏勒国,破坏了匈奴贵族针对汉家的阴谋后,匈奴人恼羞成怒,派出骑兵追杀。 猪脚带着对其爱慕非常的疏勒公主以及一干仰慕汉室的疏勒人,奔逃百余里,可惜最终却被数百匈奴骑兵围困于一个汉军废弃的塞堡内。 本来,这是必死之局。 话本更是不断以文字渲染着‘最近之汉军远在渠犁,尚距八百余里’,又形容猪脚一行‘人马具疲,弹尽粮绝’。 于是那龟兹公主对猪脚说‘若虏贼杀进,妾绝不偷生’,连自尽的匕首也准备好了。 结果,猪脚从那废弃的汉军塞堡里,找到一面残破的汉家黑龙旗。 猪脚叫那龟兹公主修补好这军旗,然后,独自一人扛着那面修补好的汉军黑龙旗,走出塞堡,直面着气势汹汹的匈奴虏骑。 于是,匈奴骑兵数百之众。 在一人一旗之前,竟不敢动! 猪脚于是带着娇妻美妾与疏勒义士们,高举着黑龙旗,大大咧咧的从数百匈奴虏骑面前耀武扬威的扬长而去。 话本中说‘奴甚怒,然而终究不敢动!盖良辰之所持者,汉天子之龙旗也!其虽一人一旗,却胜千军万马!’。 这个后世的战狼桥段,一被迁移到这西元前的话本故事里。 所产生的冲击和涟漪,以及由此激发起来的民族自豪与情绪,自是如同海啸。 几乎是一夜之间,长安城内外所有的蚩尤戏,都变成了《良辰传》。 蚩尤戏的乐人们,一遍又一遍的在酒肆、闾巷里,给百姓演绎着这个桥段。 观者如云,听者如雨。 连带着,鹰杨将军张子重的那些黑料,也随之迅速传播开来。 不止是强抢女子了。 现在,随着《良辰传》热度不断攀升,讨论度高涨。 有心之人,趁机将更多谣言发散开来。 有人说,鹰杨将军把持新丰工商署,又操纵河湟种植园与居延织室,敛财无算。 其家中窖藏黄金以十万金计。 便是连其便器,都是纯金打造! 也有人说,鹰杨将军居居延,暗蓄死士,私交豪杰,朝堂派去居延的官吏,稍不合其意,就要死于非命。 更有人言之凿凿,如今整个河西四郡,都已经是鹰扬系的人了。 鹰杨将军结党之势,满朝无人可及。 没有鹰杨将军点头的国家大策,根本无法通过! 而在这些言论之中,又夹杂着种种故事,种种流言。 其中最恶毒莫过于,传说鹰杨将军常常夜宿禁宫,与宫中宫女有私,甚至白日宣淫的事情。 照理来说,这么多流言,如此多的故事,满城传唱。 那位鹰杨将军即使不屑,也该上书自辩。 甚至上表乞骸骨隐退! 纵然不愿,也该申明一二,澄清一二吧? 可是,流言与谣言满城飞了两三天,鹰杨将军却纹丝未动。 既不上书自辩,也不澄清。 任由市井的舆论发酵,也依然无动于衷,一副‘与我无关’的模样,好像那些谣言与流言,他压根就不知道没听说过一般。 于是,便是孟碧歧也皱起了眉头。 孟氏百年,从未遇到过这样的对手! “他难道就不怕自己的名声有污,让天下人甚至子孙后代误解?”孟碧歧摇着头,百思不得其解。 孟家从前遇到的猎物,都有着这样或者那样的担忧。 既怕天子误解,也怕世人相信,更畏惧春秋之诛。 所以,只要他们一开始造谣,其就会落入陷阱。 因为有些事情,不是靠澄清就真的能澄清的。 越澄清越脏,越澄清漏洞就越大! 然后,自乱阵脚,自败其势,终究沦为阶下囚,化为尘埃。 但,像今次这样的猎物,孟碧歧发誓她是第一次遇到,也是他们孟家百年来首次遇到的对手。 他竟任由谣言渲染! 而且…… 有证据显示,他甚至在暗中加油添醋,有意的创造了方便谣言流传的环境。 那部《良辰传》,便有证据显示,乃是鹰杨将军莫府中人放出来的。 而且很可能是受到鹰杨将军本人指使的——一般人那里有这样的魄力,一次就将数千册《良辰传》释出。 能做的了这样的事情的人,怎么可能是小人物? 但…… 孟碧歧不知道,那位鹰杨将军为什么会这样做! 这世界上还有嫌自己名声太好,黑料太少的权贵? 他便不怕这些谣言,影响他将来的前途吗? 想来想去,孟碧歧终于忍不住叫来一个下人,对其吩咐:“汝且持我信物去见那赵王太傅,请太傅组织御史,弹劾一下……” “我倒要看看……”孟碧歧咬着牙齿道:“那位张蚩尤,是否真的能忍得住?!” 她必须逼着其动起来。 因为时间已经不够了。 再有几天,就是朔望朝,届时若叫那位英候从宣室殿上全身而退。 孟碧歧知道,她的这桩买卖就算是砸了。 买卖砸了,是会死人的! 她可不想死! …………………………………… “这样子就按耐不住了啊?”张越拿着手里,刚刚从宫里面送来的一封弹劾奏疏的副本,笑了起来。 这是张安世刚刚命人从宫中紧急送来的。 自然是弹劾他的! “御史大夫是何意见?”张越问着前来送奏疏副本的人。 “回禀将军,御史大夫没有意见!”来人小心的道:“兰台御史中丞杨公也没有意见……” “哦……”张越笑了起来:“看来暴公对我很不满拉!” 有些时候,没有意见就是最大的意见! 御史大夫暴胜之,御史中丞杨敞,就是现在在事实上掌管着弹劾、监督大臣的御史领袖。虽然说,御史们弹劾大臣,闻风奏事,这是本职工作,也是本分。 但是…… 在盛行春秋治狱,自由心证的汉代。 身为御史大夫、御史中丞的暴胜之、杨敞是可以从心而定,选择性的将一些一看就知道是胡说八道的弹章屏蔽在天子视线之外,仅需按照制度向兰台报备而已。 而这弹章上的事情,旁人不清楚,百姓不知道,身为国家三公之一的御史大夫暴胜之以及作为执掌御史台,沟通内外的御史中丞杨敞会不知道不清楚? 而他们现在表示‘没有意见’,实际上就是为这弹章抵达天子御前,扫清了最后的障碍。 这是在逼他张某人回应啊——按照制度,大臣受到弹劾后,必须自辩。 不然就是默认了弹劾所言,到时候,御史们就会和闻到血腥味的鲨鱼一般,群起而攻之。 张越想了想,道:“看来,我真的是得罪了人呦!” 暴胜之想当丞相,都快要疯掉了! 可丞相澎候刘屈氂就是不肯辞相! 他能怎么办呢? 只好熬! 可他年纪越来越大,而朝政也越来越复杂。 所以,张越可以理解暴胜之的不满。 毕竟,在这位御史大夫,或许是他张毅张子重先背叛的。 可,如今的御史中丞杨敞又是怎么回事? 杨敞可是霍光的嫡系心腹死党! 其自出仕以来,所任诸官,都是霍光推荐的。 换而言之,杨敞的意思就是霍光的意思喽? “这事情可真是越来越有意思喽!”张越忍不住笑起来,笑的那来送副本的张安世家臣毛骨悚然,背脊发凉。 “将军……”他连忙拜道:“下人还要回去复命,就此拜别!” 张越点点头,道:“且为我谢过尚书令!” 霍光、暴胜之、张安世…… 还有桑弘羊、上官桀…… 更有太子刘据、太孙刘进…… 以及现在在长安的诸王宗室诸侯们…… 张越在脑子里将这些人,以及这些日子他所了解到和掌握到的事情,联系在一起,然后在心里复盘了一次。 然后,他再与脑海里回溯的有关巫蛊之祸前后的历史放在一起对比。 这事情就更有意思了! 巫蛊之祸,彻底扫清了太子刘据家族及其羽翼,只有刘进之子,尚在襁褓中的刘病已为郭穰、张贺等人所救。 随后,在巫蛊之祸中立下功劳的马家兄弟、丞相刘屈氂等,又被醒悟过来的天子尽诛之。 其中,马氏兄弟傻缺到竟然想在禁宫之中刺杀天子,却被夜宿禁宫的金日磾发觉而诛杀。 然后就是刘弗陵册立为太子,而在刘弗陵被立为太子的同时,其生母钩弋夫人被赐死,而霍光则被年迈的天子赐了一副‘周公背成王图’。 后来,燕王刘旦谋反的时候就说了‘先帝驾崩的时候,除了霍光等人在外,根本没有外人,霍光这个浓眉大眼的混蛋,私自改了诏书,私相授受了国家大权,现在这个王八蛋把持国政,祸乱国家,兄弟们我们一起上,砍了他,拨乱反正!’。 不止刘旦这样说。 现在的西域都护府都护,历史上的左将军王莽的儿子王忽,也在当今天子驾崩后,曾说过:帝崩,忽在左右,安得遗诏封二三子事?群儿自相贵尔! 然后,王忽就被他亲爹毒死了。 考虑到王忽在当时担任侍中,而刘旦又和上官桀等人非常熟悉,是一个党系的。 所以,空穴未必无风。 再想,那巫蛊之祸前后的一系列事情。 张越的笑容,更加冷冽起来。 因为他知道,或许霍光等人没有操纵和安排那巫蛊之祸。 但他们一定坐视了,甚至纵容和诱导了巫蛊之祸的爆发。 而他们的目的是什么呢? 当然是掌权! 同时扫清阻拦他们掌权的一切障碍! 包括太子刘据、丞相刘屈氂、韩说、马家兄弟、江充,甚至是商丘成、李广利、钩弋夫人,全部在障碍之中。 历史上他们做到了! 而现在,他们会不会也有着类似的念头与想法呢? 而他,这个鹰杨将军以及鹰扬系,会不会是他们这些人眼里的障碍物呢? 而现在暴露在表层的诸王宗室们,会不会是如巫蛊之祸里为王前驱的江充韩说刘屈氂? 张越不知道。 但他素来不惮以最大恶意揣测正治人物。 因为,他清楚,权力到底有怎样的魔力! 权力,就是俗世之中,潜藏着的不可名状的怪物。 祂扭曲人心,祂蛊惑人性,祂使人扭曲、变态、疯狂。 而且,越接近权力核心,越掌握权力,受其的影响就越大! 只要能掌权,只要可以拥有那至高无上的权力。 古今中外的英雄豪杰,枭雄人物,什么事情不敢做,什么事情又做不得呢? 父杀子,子囚父,手足相残,兄弟相杀。 历史上,在巫蛊之祸前后,称兄道弟,互相引为奥援,视为知己,曾发誓一起践行大志的霍光、金日磾、张安世、上官桀、桑弘羊们后来的结局,便足以说明! 金日磾早死,就不谈了。 霍光与张安世,先是联手干掉了上官桀、桑弘羊,然后在这两个老兄弟的尸体上踩了一万脚! 最终,霍光死后,张安世又在霍光的坟头上踩了一万脚——霍氏的覆灭与族诛,身为辅政大臣,总领内外军国事,握着枪杆子的时任大司马卫将军富平侯张安世可没有少出力! 想到这里,张越就唏嘘了起来。 他想起了当年,他被霍光带入他们那个小圈子的时候。 那时候,他只是一个小弟,是去抱大腿的。 而彼时,霍光、张安世、金日磾、商丘成、暴胜之、桑弘羊、上官桀等七人同心戮力,互相以知己、同道相许。 然而,不过数年,便分道扬镳,各自为政了。 这让张越在唏嘘的同时,对正治的残酷与险恶,有了更深认知。 同时也让他进一步理解了什么叫‘没有永远的朋友,只有永远的利益’。 正文 第一千两百零七节 乱局(1) 既然接到了弹劾,张越自要自辩。 这是游戏规则。 不过,张越自辩的方式和其他人稍有不同。 别人自辩,首先就要认罪——不管有罪没罪,先喊一声‘戴罪之臣xx俯首百拜陛下’,这叫端正态度。 但张越不是别人。 所以,他选择了直接入宫,面见天子。 “陛下,臣来领罪!”一见到天子,张越就脱下冠帽,顿首而拜。 “卿有何罪?”天子见了,立刻就笑了起来。 “臣闻有御史弹劾于臣……”张越一副傻白甜的样子:“按照制度,御史弹劾,大臣必须自辩,但臣辩无可辩,故只能请陛下责罚!” 天子见着,脸色顿时有些不好了。 周围左近大臣侍从们,更是一下子就屏息凝神,连气都不敢喘了。 因为,这是要挟! 再明显不过了! 有人甚至瞟到了天子手上的青筋爆裂,显然已是怒急! 但,忽然,天子似乎想到了什么,一下子就笑颜逐开:“卿太过敏感了吧……” “御史弹劾,本是常态……” “若每有御史弹劾,朕便要治罪大臣,这天下,这朝堂恐怕早就难以维系喽!” “这样,爱卿先回去,朕命御史大夫好生调查一下,给卿一个交代如何?” “臣……”张越于是捡起冠帽,顿首再拜:“谢陛下隆恩!” 于是,稽首再拜:“臣告退……” 便提起剑,大摇大摆的走出这玉堂殿。 满殿大臣、侍从目瞪口呆。 天子更是脸色煞白,握着拳头,良久方才有人听到天子轻声怒骂:“此跋扈将军也!安能托社稷之重哉?” 但旋即,人们就听到了这位陛下的诏命:“御史黄相,诽谤大臣,其罚铜五十斤,以儆效尤!” ……………………………… 玉堂殿之事,立刻以光速,传到有关人士耳中。 于是,当天子使者,持诏来到位于长安尚冠里的御史黄相家宅传诏时。 小小的黄府,已是车水马龙。 数不清的公卿勋臣代表,早已经驱车先一步来到。 他们送来了种种礼物。 有代表高洁品德的美玉,有象征刚正不阿的松柏树苗,更有着一副副名家手卷,先贤手书。 而整个御史台,也高度团结起来。 御史大夫暴胜之、御史中丞杨敞,都派来各自心腹,来到黄府门口。 御史台上下,在京御史三十多人,更是有一个算一个,全部来到此地。 他们与来访的公卿子弟、勋臣家臣,一道站在了黄安全家人身后。 他们就这样静静的看着天子使者,驱车抵达。 而御史黄相,更是犹如烈士一样,昂着头,挺着胸,满脸正气,一身钢骨。 “御史黄相,诽谤大臣,其罚铜五十斤,以儆效尤!”天子使者拿着帛书,高声宣读完毕,然后对着跪在地上的黄相喝道:“御史黄相,还不速速奉诏?” 黄相昂首挺胸,犟着脖子,大声回答:“回禀天使,臣不敢奉诏!” “御史风闻奏事,祖宗制度!臣御史黄相,忠于职守,何罪之有?陛下何故罚臣?!” 此言一出,无数御史与来此的公卿子弟们纷纷叫好。 许多人纷纷大叫:“此乱命也,吾等不敢奉诏!请天使回返!” 更有人趁机说道:“鹰杨将军跋扈荒淫,竟欺君胁上,自恃其功,其罪当诛也!” 可惜,这些纷纷扰扰,丝毫不能阻挡来使的决心。 他清了清嗓子,正色的喝道:“御史黄相,速速奉诏!” 黄相犟着身体,再拜:“臣不敢奉诏就是不敢奉诏!天使若要臣奉诏,那便请令左右卫士杀了臣吧!” “若能以臣的鲜血,唤醒天下士人,若能用臣的性命,让天下知晓鹰扬之跋扈,臣死而无憾!” 来使闻之大怒,立刻对左右道:“来人,请黄御史奉诏!” 于是,立刻就有随行卫兵持戟而前,先用明晃晃的刀枪,逼退了在黄相身后的众人,接着,数名卫士将黄相强行按在地上,强令其三叩九拜,又强行将那诏书交到其手上。 紧接着,那使者就喝道:“黄御史既已奉诏,还不速速将黄铜五十斤取来,以交国库?” 黄相在地上拼命挣扎,满脸狰狞的大声喊道:“且不谈臣黄相不敢奉诏,即便敢!臣也没有这许多黄铜!” 他猛地挣脱卫士的束缚,从地上爬起来,满脸正色的道:“吾年俸不过八百石,为官数载,所得俸禄,堪堪够奉养老母与妻儿,哪来余钱?” “使者若要,便取黄相之命吧!” 这时,一个围观的人,忽然道:“好义士,真忠臣也!” 此人拍手叫来下人,对其道:“速速去为我取黄铜五十斤,黄金百金来此!” “黄铜,为黄御史给付罚金,黄金,以飨御史刚直不阿,不畏权贵,忠贞而行的义举!” 由之,欢呼声响彻黄府内外。 不久就有人驱车,载着黄铜五十斤,黄金一百金来此。 黄铜给了天使,而黄金则被搬到黄府门口。 那命人取来黄金之人,屈身对黄相拜道:“长安郑氏,感明公之义,望明公收下这区区薄金,以作奉养妻儿父母之需!” 弃料黄相不为所动,拒绝道:“钱财,于吾如浮云,吾之所志,上佐天子,下庇黎庶而已,郑公之酬,不敢居之,愿公将此百金,以送孤苦百姓……” 那郑氏富商再三请求,但黄相始终不为所动。 于是,郑氏富商忍不住感慨道:“吾居临淄三十载,未尝能见如御史黄公之高风亮节者!天下能有黄御史,天下幸甚!” 由之跋扈将军张蚩尤与刚直御史黄相,迅速成为长安城的热词。 数不清的人,都在议论此事。 长安城的舆论,就像一锅渐渐沸腾的开水,开始咕噜咕噜的冒着水泡。 似乎是发现了问题不对,也可能是察觉到了危险。 那位跋扈将军,英候张蚩尤,在当夜急匆匆的带着家臣、卫队,遁入长安城城外的棘门大营。 似乎想依托北军,来稳固权位。 这让有心人大喜过望。 诸侯王们更是洋洋得意,踌躇满志,仿佛那位英候的败亡已是指日可待! 因为在汉室历史上,还从未有过失了圣眷的大将能有善终的记录! 淮阴候韩信、条候周亚夫,功高盖世,照样凄惨而死。 当然,也不是没有人发现不对。 “张子重岂是这等不识体统,飞扬跋扈之人?”霍光看着眼前的烛火,轻声说着:“何况,天子对其如何,你我岂能不知?” 旁人不清楚,不知道,霍光还不清楚不知道吗? 那张子重就是当今天子一手提拔,亲自培养的。 君臣之间即使不是‘亲密无间’,起码也算得上‘默契相得’。 而且,那张子重当年在宫中,可是有着一手出神入化的拍马神功。 其功力之深厚,就连曾经拍马逢迎最厉害的上官桀也要甘拜下风! 一个这样的人,又岂会因为一个御史的弹劾,就在天子面前跋扈起来,还要挟起天子来了? 就算他膨胀了,他脑子总还在吧? 即使他脑子坏掉了,但他身边的人,总该不会全部跟着膨胀了、坏掉了吧? 所以,霍光是第一个意识到不对劲的人。 “子孟兄所言,吾亦以为是……”在烛火对面,一个身着锦衣的中年贵族点头道:“张子重绝非易与之辈!” 那个张蚩尤要是这么好对付,能轮得到现在那些跳梁小丑吗? 早就被公孙贺父子、江充、马何罗、韩说这些人精给弄死了。 而事实是——除了韩说靠着卖女求荣,侥幸得存外,其他所有曾经想搞死张蚩尤的人,全部死了! 他们的尸骨都已经烂掉了,坟头上的草,更是长了起码三尺高! 只是…… 锦衣贵族皱起眉头,问道:“子孟兄以为,此事,那张子重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其意图何在?” 霍光摇了摇头,这他那里知道呢? 不过…… 霍光看着眼前摇曳的烛光,道:“有一件事情,应当是可以确认的……” “那张子重在给人挖坑布局……” “而诸王则恐怕要一脚踩进去喽!” “这两虎相争,必有一伤,甚至两败俱伤!” “而你我……”霍光笑了起来:“不妨当一下渔翁……” 锦衣贵族深以为然。 这世界上最妙的事情,莫过于躺赢。 但…… 锦衣贵族忽然想起了什么,他问道:“子孟兄……您以为,陛下……” 霍光听着,有些失神,他抿着嘴唇,皱着眉头,思虑了许久许久,但终究是没有答案。 因为,到现在为止,他依然不知道,建章宫中的那位老天子到底是真的动怒了?还是其实只是在与那位英候唱双簧? 可惜啊! 他叹了口气,今时不同往日。 现在的建章宫玉堂殿,犹如铜墙铁壁,密不透风。 天子密探与细作,潜伏于那座殿堂每一个角落。 可能一个不起眼的小宦官,或许一个老迈龙钟的老宦官、老宫女,就是那位陛下的耳目。 他们彼此交叉监督,共同守卫着那座殿堂中发生的一切秘密。 这使得外界再难以探知玉堂殿的事情。 即使是他霍光,想要知晓天子的近况,也不可能不付出代价。 但他不敢付出代价! 因为他怕! 锦衣贵族看着霍光的神色,立刻了然。 于是他岔开话题,问着霍光:“子孟兄,您以为,接下来诸王们会怎么做?” 霍光立刻笑了起来,他轻声问道:“您见过渭河的渔夫捕鱼吗?” 锦衣贵族摇摇头。 霍光道:“吾曾多次随陛下出巡,游历关中,垂钓渭河之畔,曾见渭河渔翁,以鱼鹰入河捕鱼,其法以绳索而系鱼鹰之颈,待其鸟得鱼,便自其颈取其鱼也,其物尽其用,可谓善!” “诸王们恐怕也会如此!” 这是不用去想的事情。 为了新丰工商署、居延织室以及那即将开始的月氏之征。 诸侯王、权贵勋臣们,将无所不用其极。 锦衣贵族听着,深吸了一口气,不敢相信:“您是说……” “不大可能吧……他们若那样做,日后谁还肯给他们卖命?” “此辈小儿,能有什么大格局?”霍光轻蔑的笑起来:“他们要真有什么大格局,也不至于沦落到今天了!” 就不说其他,那些跟着这些诸侯王起哄的家伙,若真有什么能耐,会是这个德行? 早起飞了好不好?! 正是因为他们是废物,是蠹虫,是趴在国家身体的寄生虫,他们才会起这样的念头,出这样的主意! 全是蠢货,全是废物! 他们若是聪明,就该知道,跟着诸侯王起哄搞事,就算成了,天子第一个不会饶恕的就是他们这样的人! 须知道,刘氏天子,对自家宗室诸侯王的防范之心,远胜其他人! 当年淮南王刘安谋反,所有跟刘安扯上关系的人,即使只是一个门客,都被诛杀了! 在霍光看来,那些蠢货,纯粹是脑子抽筋了,竟以为跟着诸侯王们起哄,就能有什么好处? 但事实上,只要稍微了解国朝历史的人,认真想一想就会明白:这个事情,无论最终结果如何,参与的公卿勋臣,全部要倒霉! 而且,或许他们失败会比成功的下场要更好。 前者可能还能留一个全尸,甚至能侥幸浑水摸鱼,逃脱惩罚。 而后者…… 一定会死全家! 也必然会死全家! 旁的不提,一个私通诸侯王,暗与宗室谋国家大臣的罪名,就足够诛他们九族,灭他们全家了! 当然了,霍光不是他们的爹妈,没义务也没有兴趣去提醒这些蠢货。 他甚至非常开心的旁边,观赏着这些人的表演。 特别是今日那位御史的表演。 身在局中的那些人,或许此刻正在庆祝,正在高歌。 但他们哪里知道,这样拙劣的演技,如此低劣的手段,休说是天子了,霍光都早已经看腻了,看烦了。 所以,霍光忍不住叹道:“若是韩说在就好了……” 起码,韩说不会蠢到做这样叫明眼人一眼就看出来的伎俩。 他们以为他们赢了? 事实上,他们已经输了! 霍光敢打赌,玉堂殿内的天子绝对不会因此领他们半分情,对他们有半分好感! 那位陛下只会有一个念头:尔等以为朕乃鲁哀公? 而当今天子生平最恨,别人将他当弱智! 反倒是那些靠着聪明才智,骗过了他的人,会得到奖赏。 就像当年的东方朔! 也如当年的平津献候公孙弘! 正文 第一千两百零八节 乱局(2) “大王,您感觉如何了?”再次给刘髆把脉之后,张越问道。 “多亏君候……”刘髆咽下嘴里苦涩的药汁,道:“寡人已经感觉好多了……” 刘髆的运气很不错! 天子派出去寻药的官吏,很快就在长安附近的龙首山上找到了关键的石蒜。 而石蒜是中药中的肺吸虫病特效药! 在这个没有现代化学药剂的当今,再也找不到比石蒜更好的肺吸虫特效药了。 其所拥有的止咳、消炎、镇痛等效果,更大大缓解了刘髆的痛楚,改善了其预后身体。 只是,石蒜中真正可以灭杀肺吸虫的成分乃是名叫‘二氢石蒜碱’。 看名字就知道了,这是一种后世化学科技萃取物。 在天然石蒜植物中,其含量不说没有吧,应该是可以忽略不计的。 但,刘髆运气好就好在,这个时代的寄生虫和病菌一样,根本没有接受过后世发达化学药剂的毒打。 所以,基本上,所有的驱虫药与抗生素,在如今都具备广谱效用。 也就是说,基本上只要是驱虫药就能灭杀大部分寄生虫。 就和只要是抗生素,就可以消灭大部分病毒一样。 而石蒜刚好可以驱虫。 故而,在服用了以石蒜为主的药汤后,刘髆体内的寄生虫逐渐被杀死。 同时,石蒜本身的消炎、止咳、镇痛效果也开始发挥作用,让他身体渐渐的转好。 不过,想要康复? 却是极难了! 虽然张越没有对刘髆的肺部进行过t扫描,但也知道,被寄生虫困扰两三年的这位昌邑王的肺部,不可能不付出代价。 这意味着,这位昌邑王的寿命将要较常人缩短许多。 不过,刘髆不知道这些。 所以,他对张越是千恩万谢,感激不已。 “再有三日,就是朔望朝……”刘髆忽然主动问道:“君候可需寡人相助?” “多谢大王美意!”张越笑了起来:“不过,区区跳梁小丑,还无须劳动大王!” 昌邑王刘髆要是下场…… 张越敢保证,现在跳的最欢的人里面,起码有泰半要缩卵。 这些人跑了,后患无穷! 张越可没有这么多时间,在长安城与这些人打嘴炮。 若是未来,长安城这里隔三差五就有人想不开,想捣乱,非得让他回来,那么,他恐怕大半精力都得在这长安与人扯皮了。 与其将来痛苦,倒不如现在一剑斩灭! 刘髆听着,叹了口气,道:“君候志向,寡人也略有所闻……” “只是,寡人听说,刚过易折,盛极而衰……君候不能总是这样……”他轻声道:“您这样子,会没有朋友的……” “而没有朋友的人……”刘髆低声自语:“冠军仲景候啊……” 当年,大司马冠军侯霍去病,比眼前这位鹰杨将军还要飞扬,还要威武,还要传奇! 一句‘匈奴未灭,何以家为?’,气势冲天,自信满满。 似乎其马蹄之前,已无人能阻! 仙神也不行! 事实也看上去确实如此! 然而,转瞬之间,一代军神,陨落塞外,死因迄今不明。 唯一的遗腹子更是死的莫名其妙,稀里糊涂。 作为当事人之一,刘髆是知道一些内幕与秘闻的。 当年,仇恨大司马冠军侯的人,现在同样在仇恨着这位英候鹰杨将军! 甚至,他们恨英候更甚冠军侯! 毕竟,冠军侯只是拦着他们‘立功’,而这位英候可不止拦住了许多人的‘前途’,他还阻断了无数人的财路,更霸占着让无数人垂涎欲滴的金矿。 除此之外,这位英候比起那位冠军侯,更多了一大群鸿儒名士为敌。 刘髆已经耳闻了,现在不止是古文学派。 就是今文学派的许多人,乃至于公羊学派内部的一些人,都在暗地里谋划着、策划着要对付,要陷害这位英候。 因为他们怕! 怕这位睚眦必报张蚩尤真正的成长起来,成为三朝元老,成为同时拥有国家大将、天子重臣、儒门领袖三重身份于一体的恐怖存在。 届时…… 休说古文学派的诸位了,便是今文学派、公羊学派内部的很多人,都要在其光辉下黯淡无光。 沦为路人甲乙丙丁,成为无足轻重的小人物。 在刘髆看来,这位自己的救命恩人,现在面临的局势,已经险恶到极致,凶险到极点! 稍有不慎,恐怕就要粉身碎骨,灰飞烟灭! 所以,他才忍不住劝说。 劝这位英候要选择性的退让,不要刚强到底。 可以选择性的退让嘛! 在一些无关大局的地方退步,与一部分人妥协。 这样虽然面子难堪了些,但终究可以保全有用之身。 大丈夫能屈能伸,何必顾念小节? 张越自然明白刘髆的意思。 事实上,刘髆不是第一个这样劝他的人了。 在刘髆之前,金日磾、董越还有卫皇后都已经劝过他了。 只是…… 张越叹了口气,心道:“难道我就想这样?” “以一人而敌天下?!” “我又没有疯掉!” 这个世界上,很多事情,不是你想怎样就可以怎样的。 特别是在这个险恶的正坛上,在这混乱无序的名利场中。 他张子重敢和现在的那些人妥协吗? 信不信,他前脚与这些人达成协议,后脚就将彻底触怒那位建章宫的主人! 因为他是鹰杨将军! 手握河西四郡十数万大军,更兼着凉州刺史,持节都督内外军国事的职衔。 所以,他注定只能做孤臣。 注定将要举世皆敌! 什么时候,要是朝中大臣都和他做朋友了,天下士人都在吹捧他了。 那么,天子的杀心就会不可抑止的生长。 不会有君王,愿意看到手握重兵的大将,与朝臣私相授受,更不用说关起门来,切割分配利益了。 除非他张子重愿意放弃河西的一切,回到长安做一个寓公。 不然,他这个鹰杨将军,便注定要与天下为敌! 没有敌人,他就要创造敌人。 更何况,现在的朝局,如今的长安局势,之所以发展到目前的情况。 没有天子的支持与默许,可能吗? 既然是那位陛下的安排,他这个鹰杨将军岂能违逆? 张越于是叹道:“大王且安心静养,外界诸事,莫要挂怀!” “至于大王所言……”他嘴角微微翘起,放出嘲讽:“请恕臣直言:鼠辈小儿,国之蠹虫,还没有能和臣做朋友,谈条件的资格!” 刘髆听着,悠悠一叹,不复再言。 自然,他和张越主动谈这些事情,既是好意,也未尝没有受到一些人请托的缘故。 毕竟,英候鹰杨将军,手握重兵,威压天下。 贸然与这样的人生死相斗,纵然赢了,恐怕也是惨胜! 说不定,还可能阴沟里翻船。 于是,便有某些与昌邑国关系密切的人士,通过种种渠道,求到了刘髆面前。 请这位昌邑王来做一个中人,来谈一笔交易。 你好我好大家好,如此一来,既避免无谓的争斗,又能得到利益,简直完美! 可惜…… 这位英候,真的人如其名! 蚩尤,果然是蚩尤! 但在刘髆身侧,几位侍立在旁的近臣,却是一下子面色狰狞起来。 “狂妄!实在是太狂妄了!” “汝以为,汝真能一手遮天,为所欲为了?!” “必定叫汝好看!” “届时,身死族灭,可万勿悔恨今日!” 在这些人看来,他们完全是一片好心,真的是出于好意。 却被这英候如此羞辱。 真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怒火,瞬间吞没了这些人的心智,于是,他们添油加醋的将张越与刘髆之间的谈话,说给了他们身后之人听。 “竖子!竖子!竖子!不足与谋!” 砰! 一件精美的青瓷,被人摔在地上,立刻就被摔成了七八块。 但这人犹不解气,抽出佩剑,对着屏风一阵乱砍。 “大人息怒!大人息怒!”一个年轻人连忙跪下来劝道:“那英候狂妄至斯,乃是自取灭亡,大人何必因此震怒,平白伤了自己身体?” “你说得对!”那人收起佩剑,席地而坐:“那竖子前日已然怒了天子,圣眷恐怕都因此淡了几分……” “如今,只消让天子对其意见与怒火更大几分……便足以至其死地了!” 他忽然想到了一个事情,站起身来,对那个跪在其面前的年轻人道:“汝且持我印信,去拜见赵王……” “邯郸多壮士,赵王麾下,必有能人异士,甚如豫让、荆轲者!” “大人!”年轻人听着,吓了一大跳:“不可啊!那张蚩尤之勇,天下无双!” “旁人不知道,您还不清楚吗?” 当年雁门、漠南、漠北之事,旁人或许不知,但自家父亲可是当事人之一啊,曾奉天子之诏,往巡于雁门,过武周塞而至鶄泽,然后勒马弓卢水,观鹰扬之旧战场,最后往龙城见虚衍鞮单于而返长安。 自然是亲耳听到了许多人描述过那位英候的勇武与无敌! 一人而破百骑,单骑而冲敌阵。 无可阻挡,无可违逆,无人能敌! 这就是大汉英候鹰杨将军在整个雁门、漠南人心里的地位! 所以,派刺客去刺杀他,纯粹是送死! 甚至,说不定派去的刺客,见到那位英候,就要五体投地,当场跳反了——当世游侠们最崇拜的就是他了! “谁说吾要刺杀英候了?”那人仰起头来,露出自己的面容,若张越在此,马上就能认出来——正是五官中郎将韩广德。 在朝中,这位五官中郎将素来不显山不露水,对谁都是笑嘻嘻,一副老好人的模样。 而他能当这个五官中郎将,靠的不是能力,而是关系——他的父亲韩延年是当年汉军击南越的英雄韩千秋的遗腹子。 韩千秋原是济南国丞相,当年南越叛乱,韩千秋闻之,主动请缨,并亲率济南两千郡兵,作为汉军先锋攻入南越境内。 可惜却被南越军队包围,但他率部奋勇作战,誓死进军,杀伤、杀死南越将帅无数。 虽然最终因为寡不敌众,英勇牺牲。 但,南越吕嘉叛军也被他打的胆战心惊,在随后的汉军大举进攻时,南越军队纷纷抱头鼠窜。 于是,战争结束后,天子听说了韩千秋的英勇壮举,大为赞赏,由之追封韩千秋为成安候,命其子延年继承他的侯国。 待韩延年长大,天子又将胶东康王之女许配给韩延年为妻。 这位翁主,深得天子喜爱,更与当时如日中天的李夫人交好,在世之时,常常被诏入宫中,与李夫人作伴。 有了这个香火情在,哪怕后来韩延年做法失国,但韩家的富贵也依旧不少。 韩广德更是因此之故,被天子拜为五官中郎将,成为两千石的显贵。 当然,韩广德也绝非仅仅靠着父祖余荫才有的今天。 事实上,这位五官中郎将在朝中的人缘好的不得了。 不管是从前的公孙贺父子秉政的时候,还是现在的澎候刘屈氂,乃至于霍光、张安世、金日磾,和他都是朋友。 韩府晚宴上的座上宾,更俱是朝中两千石,列侯外戚。 在交朋友,拉关系和巩固人脉方面,韩广德称得上是朝堂的第一等人物! 但,现在,这位素来与人为善的五官中郎将却是咬牙切齿,一副怒不可遏的样子。 他看着自己的儿子,狠声道:“吾儿,为父今日就给汝上一课……” “这朝中杀人,从不需要刀剑……” “就如要害人,从不需要针对其本人一样!” “有些时候,杀其敌人,比杀他家人至交,更有效果!” 韩广德的眼神,一下子就变得犹如毒蛇般狠辣:“汝去告诉赵王,请赵王选一二死士,去将那位御史杀了!” “叫杀人者,在杀人现场留下一行字……” “诽谤英候,污蔑功臣,人人得而诛之!” 当年,天下知名的大游侠,连大将军长平侯卫青也要帮忙说情,也为之欣赏的豪侠郭解就是这么死的! 在兵法上,这叫做死间! 只要那御史死了,死亡现场又发现了那行字。 那么,杀人者是谁?鹰杨将军是否指使?已经无关紧要了。 天子,朝臣,天下人,都会有一个疑问:鹰杨将军张子重,是不是已经无人能制? 今天,能有人为其刺杀御史。 明天,是不是也有人能帮其刺王杀驾呢? 正文 第一千两百零九节 萧墙之间(1) 黄相死了。 死在了嵩街的黑暗中,当其尸体被发现的时候,已是天明。 “诽谤英候,污蔑功臣,人人得而诛之!” 在其尸体旁,凶手用鲜血写下的文字,触目惊心。 于是,全城沸腾! 潮水般的弹章,立刻涌向兰台,瞬间淹没了尚书台。 数不清的文人士大夫们,纷纷站了出来,大声谴责此事! 而公羊学派,却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仿佛,他们已经束手就擒,不再反抗一般。 于是,这进一步助长了舆论的狂潮。 墙倒众人推! 曾经隐于幕后之人,终于不再遮遮掩掩,开始公开登场。 先是赵王刘昌,在一个宴会上表示:“古者朝有进善之旌,诽谤之木,所以通治道而来谏者也!今英候自恃功高,竟指使刺客,刺杀御史,寡人以为,英候恐怕已不再适合掌国家之重器……” 然后,中山王刘昆侈也在与宗正卿刘德会面时有意无意的表示:“寡人以为,国家用人,还是应该谨慎一些的好,有些大臣,虽然才能很好,但是终究年轻了一些,还是该多磨砺磨砺……这也是为他好……” 但,最具威胁的言论,来自广川王刘去。 与他的宗伯兄弟们不一样,刘去为人素来大胆,性格也最为激烈。 所以,他选择了直接上书! 一封洋洋洒洒数千字的《请诛英候书》,被他亲自投递到兰台。 由之,也掀起了倒张运动的! 没办法! 刘去不是一般的宗室诸侯王! 他虽然只是天子的侄孙,但与天子关系密切。 他的祖父是广川惠王刘越,而刘越是当年粟妃的儿子,其与胶东王刘寄一般,都是与天子一起长大的手足。 从来都是受到天子宽宏与优待的宗室! 年年岁岁,赏赐不绝。 更拥有着其他诸侯王所羡慕不来的种种优待! 旁的不说,单单就是刘去生父广川缪王齐的事情(刘齐是西汉骨科爱好者),若放到其他任何诸侯王身上,都必然是赐死废国! 但刘齐却屁事没有,安安稳稳的寿终正寝,等到他死了以后,天子才命人追究,象征性的废黜了广川国,以为惩罚。 然而,没有三个月,天子就又下诏说:广川惠王于朕为兄,朕不忍绝其宗庙,其以惠王孙去为广川王! 看到这里,燕刺王刘定国、江都王刘建已经哭晕在厕所…… 自然,广川王一系,素来被人视为天子腹心。 刘去上书,在其他人眼中,自然就被视为乃是天子的意思。 既然如此,自是没有人客气。 攻仵、弹劾英候者,一日之间倍增。 而且,这些人彻底放下了他们温情脉脉的面具,撕下了伪装,露出了他们的真面目! 现在,他们不止只攻击张越一人了。 他身边的人,他的旧部、亲信、亲近者,全部在攻击范围。 首先遭殃的是京兆尹于己衍。 然后就是廷尉随桃候赵始昌,接着就轮到了少府卿公孙遗。 就连已经致仕在家的金日磾,都遭到了围攻。 这些人现在可不仅仅只限于写奏章弹劾,写文章攻击了。 他们开始出现在了于己衍、赵始昌、公孙遗等人的家宅附近,学着汉家故事,日日夜夜在这些人门口大声念着他们写的文章,控诉着这些人的罪行。 一顶顶大帽子,不要钱的扣上去。 一个个让人胆战心惊的罪名,被编织起来。 错非金日磾所住的地方是戚里,恐怕也会受到骚扰。 即使如此,金府下人也已经不太敢随意出门了。 但作为旋涡中心的英候鹰杨将军,却似乎被这阵仗吓坏了。 他躲在城外的棘门大营里,闭门不出。 以至于,长安城中甚至出现了‘英候潜逃’的传言。 当然,那是胡说八道。 不过,这却是吓坏了于己衍等人,他们慌忙驱车来到城外的棘门大营,求见张越。 但,当他们见到那位鹰杨将军的时候。 他们发现,这位现在处于舆论旋涡之中,被数不清的人攻仵与弹劾的鹰杨将军,没有半分不安、紧张的神色。 他好整以暇的坐在案几前,不疾不徐的看着面前的书。 见到这一幕,哪怕是胆子最小的于己衍,也忽然放下心来。 “诸公来了……”张越看着于己衍、赵始昌、公孙遗三人,笑了起来,对身旁的田水吩咐:“快给诸公准备坐席……” “将军……”于己衍坐下来后,就迫不及待的问道:“如今长安城中,物议纷纷,对您很不利呀……” “您就坐在这里?不去……” “不去面见天子?”张越帮他将他想说的话说了出来。 “然也!”于己衍小心的道:“难道将军就一点也不怕吗?” “有什么好怕的?”张越反问:“不过是一群跳梁小丑而已,吾一击便足可制胜!” 他在这里,可不是当宅男的。 事实上,这些天来,棘门大营内发生的事情,就像建章宫玉堂殿中出现的事情一样。 外人根本不知道这座军营内发生的一切。 想了想,似乎是为了给于己衍等人打气,张越神秘的道:“诸公且安心便是……” “长水校尉、射声校尉,已奉吾的命令,抵达长安近郊!” 听到此言,于己衍等人的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他们纷纷拜道:“将军英明!将军英明!” 长水校尉,本就是这位英候的旧部,用起来自然得心应手。 而那射声校尉,亦是汉家精锐,天子禁军。 有这两部在,长安城就是闹翻天了,也不过苍蝇的嗡鸣而已。 这位英候已然胜券在握! “诸公且回去吧!”张越笑着道:“自归其职,谨守本份就是了……” “诺!”得了这个天大的利好消息,于己衍三人自然是兴高采烈,安心不已的告辞。 而张越则看着这三人远去的背影,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 刘屈氂和李广利曾经提醒过他‘小心萧墙之祸’。 这些天来他一直在想,到底是谁,或者说是那些人是他的萧墙之祸? 而如今,正是最好的试探机会。 反正钓鱼执法这种事情,他也不是第一次做了。 正文 第一千两百一十节 萧墙之间(2) 夜深深,宫阙重重。 太子刘据穿行于期间,他的心思和这深夜的宫阙一样深邃、幽暗。 “家上……”一个宦官为他推开殿门:“陛下在内殿等候!” 刘据点点头,于是抬步走进去。 一盏盏明亮的宫灯,照亮了眼前的殿堂,而他的父亲,当今天子,正卧于榻上,看上去人有些昏昏沉沉的,没有精神的样子。 “儿臣恭问父皇安!”刘据走上前去,跪下来恭恭敬敬的顿首磕头。 “朕躬安……”天子才榻上坐起来,看向刘据,对左右吩咐着:“来人,给太子赐座!” 于是,便有人抬来坐席,将刘据请过去坐下来。 “太子深夜来见朕,可是有什么要事?”天子问道。 “父皇……”刘据看着那位坐于榻上的老迈男人,他的父亲。 这位帝国的至尊,今年已经六十八岁了。 满头白发,满脸皱纹,双手皮肤上,已经能看到清晰的老人斑。 而且,刘据知道,他的父亲,今年开始掉牙齿了。 回京的这几日,他也明显感觉到了自己的父亲的精神状态与记忆力、视力,都比去年要差很多很多。 想到这里,刘据的胆子就大了起来,他上前拜道:“父皇,儿臣深夜来此,乃是来为英候求情的……” “求情?”天子糊涂了,一脸不明所以的样子。 刘据却没有反应过来,依然照着原先打好的腹稿拜道:“然也,儿臣以为,御史黄相虽然无辜惨死!然,英候终究乃是国家大将,社稷重臣,有功于天下……” “太子等等……”天子打断刘据的话:“朕什么时候说过要惩治英候了?” “嗯?!”刘据惊呆了! 都这样了! 自己的父亲为什么会说出这种话? 一个堂堂御史,被人刺杀,死于家宅之中,朝野物议纷纷,舆论汹汹,弹劾的奏折都要淹没兰台了。 但天子,作为黄相的君主,作为这天下的至尊,却不打算惩治? 这还有没有道理?有没有王法了? 就听着天子道:“太子啊,治天下不是那么简单的……” “是非黑白,俗人岂能明辨?” “况且,即使英候果然杀人,也不过罚铜之罪而已……” “罚铜之罪?!”刘据彻底风中凌乱了!他站起来看着自己的父亲,抬起头来,不解的道:“父皇,高帝制度,杀人者死,伤人及盗抵罪!” “您一直教导儿臣,所谓壹刑者,刑无等级……” “呵呵……”天子笑了:“那朕还教过太子,欲建非常之功,必用非常之人,所以,猛将必拔于行伍,宰相比起于州郡呢!” “太子怎么就没有听进去呢?” “至于这所谓壹刑者,刑无等级……太子就真的听进去了?” 天子忽然暴怒的起身,看着自己的儿子,怒声斥问:“太子,朕闻,去岁你的宠妃周氏之弟在其家乡南阳杀人坐法,是谁去南阳将其带回长安的?!” 刘据愣了,这个事情,他做的极为隐秘,天子是怎么知道的? 但天子却不肯放过刘据,继续斥问:“朕再问你,治河都护府丞、青州刺史孔安国被人检举贪污受贿,太子又是怎么处置的?” 刘据顿时就乱了方寸,他弱弱的反驳:“父皇,这岂能一样?!周氏所杀的,不过几个乱民而已……至于孔卿……孔卿乃是天下鸿儒,又是孔子十世孙……儿臣……儿臣也是为了士林清誉……” “哈哈……哈哈哈……”天子忽然笑了起来,笑的眼泪都出来了。 他仰着头,看着那头顶的屋梁,然后他止住笑声,对刘据道:“太子啊,你可还记得先帝给朕的遗训?” 刘据听着,沉默了起来。 先帝遗训,他作为长孙,自是早就背的滚瓜烂熟,了然于胸了。 人不患其不知,患其为诈也,不患其不勇,患其为暴也,不患其不富,患其亡厌也。 道理,他当然都懂! 周氏也好,孔安国也罢,他都明白,这些人都做错了。 可是,周氏是他宠妃的弟弟,孔安国是他在东南一带的头号吹捧者,这个有着孔子后裔身份加成的鸿儒,是他现在最不可或缺的辅佐大臣。 若没有了他的吹捧,刘据知道,未来他就算即位,恐怕也会被自己的儿子的光环覆盖。 所以,他只能保,死保的保! 哪怕他们做的事情再混账! 再说了,他们做的事情,其实影响很小。 周氏杀的只是几个买来的奴婢和乡里的庶民,这等小人物就和路边野草一样多,他们的死,无足轻重! 而孔安国贪财,不过小节有亏。 这朝堂上下,哪个不贪财呢? 所以,刘据的底气一下子就足了起来,他看着天子,倔强的道:“那父皇不也和儿臣一样,偏袒身边的人吗?” “朕何时偏袒了?”天子反问。 “朕不是告诉过太子了吗?”天子说道:“即使人真的是英候所杀,按律也不过罚铜而已!” “英候之功,足以让他杀上一百个黄相这样的大臣,而不会有牢狱之灾!” “献治河之策;定新丰之制;造纸、发明耕具、鼓励劝耕,令亩产七石;北伐匈奴,封狼居胥山;西伐疏勒,降服西匈奴,令万国来朝……”天子一桩桩的数着那位鹰杨将军英候的功绩:“这还不论为朕献养生之术,辅佐太孙,为长安防疫大使,驱逐伤寒之疫……” “这其中,任何一件,单拿出来,都足以令其免死!” 在汉室,除了谋反、乱x、不孝、大不敬以及其他为公序良俗所不容之罪,不可赦免,不可被宽恕外,其他所有罪行,都可以以爵抵罪,以功抵罪,甚至以钱抵罪! 这是封建社会! 哪怕汉家法律是源于秦法,源于法家。 然而,即使法家,也讲阶级,也讲上下尊卑秩序,也是可以拿功勋与爵位来抵罪抵命的! “而太子包庇的那个周氏之弟,那位治河都护府丞、青州刺史,可对天下有一丝一毫之功?”天子平静的看着刘据,自己的这个儿子、继承人,心中充满了无奈:“何况,那刺客是否英候之人,还未可知呢?!” “太子与群臣,又何必急着将罪名按在英候身上?” 听到这里,刘据浑身冰凉,连忙跪下来,脱帽谢罪:“儿臣不敢!” “真的不敢?”天子笑了起来,笑的刘据头皮发麻,以至于,他连什么时候辞别天子,什么时候走出那殿堂,都有些意识模糊。 直到一个声音,将他拉回现实。 “家上……家上……” “鹰杨将军征调了长水校尉与射声校尉……” “嗯?!”刘据回过神来,却见自己已经站在了建章宫的回廊中,他看向来人,却是他的亲信,同时也是现在的侍中官王?。 “王侍中,你方才说什么?”刘据问道。 王?于是又说了一遍。 “长水校尉……射声校尉……”刘据听完,眉头紧紧的皱了起来:“此事属实吗?” “千真万确!”王?道:“臣已经派人查证过了,长水骑兵在三日前出南陵,射声校尉则是昨日奉命出的昆明池大营……” “如今,此二校尉,分别屯于长安北门外与西门外,互为犄角!” 长安北就是建章宫,故又被称为期门。 而长安西则是横门,对接和控制着关中西去与北上的驰道,辐射向万年方向,控扼关中最大的武库。 而且…… 既然那位英候命射声校尉屯于长安西,控扼驰道,辐射万年、新丰等地。 那么…… 作为凉州刺史,陇右郡兵与北地郡兵是否也已经接到了这位英候的调令? 再夸张一点,河西边军,现在在那里? 他们是不是已经接到了调令,已经在拔营了? 若是过去,刘据还不需要担心这些。 因为,河西大军没有足够的粮食与军费来完成大规模的调动。 但现在不一样了,那位英候最擅长的就是搞钱和种田了。 现在的河西边军,已经有足够的粮食与财力,绕开大司农,不需要国库支援,独立完成大规模军事动员。 假如那位英候真的下达了命令,那么迟则两三月,快则一个月,来自河西的精锐,就会出现在关中。 而在那以前,北地骑士与陇右郡兵,恐怕已经在长安城下了。 一念及此,刘据立刻对王?道:“走,立刻出宫,召集群臣议事!” 刘据知道,他不能在坐以待毙了。 长水骑兵与射声校尉的兵马被调动后,那位英候手里的兵力就达到了一万以上! 而他的父亲,当今天子又拒绝对其作出惩治,换言之,他的圣眷依然在! 有了天子为后盾,再想通过正常途径扳倒对方,已是不可能! 而若继续下去,刘据清楚,手握重兵的那个男人是不可能被现在外面的那帮文官与文人的嘴巴和笔杆子打倒的。 别看现在,朝野物议纷纷,气势汹汹,实则不过是无根之萍而已,是虚假的浮躁。 恐怕,那位鹰杨将军入城之日,就是所有的一切,全部翻盘之时! 须知,太学的公羊学派的大儒,以及今文学派的几位亲近对方的鸿儒,至今都还在沉默呢! 整个太学,两千多学子,也保持着沉默。 而当他们发声,声量会在瞬间压过其他所有人。 所以,现在刘据知道,他只有两个选择。 第一,立刻停止所有动作,打消所有念头。 让诸王与那些现在跳在台面上的人去和那位鹰杨将军斗。 让这些人作为替死鬼,去替他消弭所有罪证与线索。 如此一来,他这个太子自是可以高枕无忧。 可是…… 如此一来,刘据知道,他的将来,都将生活在那位鹰杨将军的阴影下! 有着老父亲密诏的这位英候,随时都可能率部从河西归来,将他按在未央宫里。 于是,他做任何决策,做任何事情前,都只能和必须与那位英候商量! 而这是绝不能接受的! 他已经当了三十多年的太子,纵观史书,还有哪个比他为储的时间更长呢? 这三十多年来,他想做的事情,总是不能痛快的去做,想要施展的抱负,总被人泼冷水! 他已经受够了这种被人钳制,为人束缚的憋屈日子! 所以,现在,他只有一条路了! “孤决不能再和过去一样!” “这天下,只能是孤的天下!”刘据握着拳头,在心里怒吼着。 他受够了! 不想再忍了! “父皇,您不是总说儿臣犹豫寡断吗?” “儿臣便刚强一次给您看!” 南下雒阳两年后,已然尝到权力的滋味,尝到了一言而决,尝到了乾坤独断的太子,终于不是那位在长安的温柔乡里,宽宏仁厚的太子了。 现在,他已做好了捍卫自己的一切权力的准备。 但他根本不知道,就在此刻,他的老父亲,正站在玉堂殿的平台上,眺望着他的方向。 “太子啊太子……” “这是朕给你的考验……” “能不能过,就看你的造化了……”这位陛下喃喃自语着。 他老了,他很清楚自己老了。 前些时日,与那位神君指引者的谈话,也让他明白了,这世间或许真的没有所谓长生不死之药。 而其所言的先王之路,那所谓死后为天帝。 但那终究是死后的事情,九幽之下与九天之上的事情,谁知道呢? 所以,他必须为身后事做准备。 而太子便成为了这其中最为重要,最为关键的一环。 他需要未来的天子成为他事业的继承人! 他需要未来的汉室,依然能继续他规划的道路前行,而不是人亡政息。 所以,他特意谋划了这个局。 先是利用月氏王一事持续发酵,借口召回了太孙刘进与那位鹰杨将军。 然后又召回了太子刘据。 紧接着,又故意透露口风,将诸王召回。 于是,就在这长安城中设下了一个考场。 既考核太子、太孙,也考核群臣,更考核诸王。 这次考试,赢家赢得天下,赢得未来。 输者…… 满盘皆输! 顺便,借着这个机会,他还可以清理一下天下与朝堂上的蠹虫,为继任者执政,扫清障碍。 就像他父亲当年为他做的一般。 正文 第一千两百一十一节 萧墙之间(3) 刘据气呼呼的回到太子、宫,此时已是子时。 许多太子大臣和亲太子的贵族,早已经在这里等候多时了。 刘据一回宫,他们立刻就迎上来,问道:“家上,陛下怎么说?” “父皇……”刘据一挥袖子,冷冷的道:“父皇与孤言:即使御史果为英候所杀,也不过罚铜而已!何况如今事实不清,证据不足!” “啊!”作为刘据当前的心腹,青州刺史孔安国立刻就惊呼出声:“怎会如此?不是说,那张子重触怒天子,已经失了圣眷吗?!” 这些天来,长安城之所以这样热闹,还不就是那日御史弹劾,那张子重入觐天子后,传出了天子怒对左右言:此跋扈将军也,安能托社稷之重?之语吗…… 怎么,一下子就又变成这个样子了? 这立刻就打乱了许多人的心绪,搅的他们坐立不安。 要知道,今夜刘据入宫面圣,就是他们怂恿的。 叫刘据打着为那张子重求情的名义,落井下石! 想想看,若天子已经对那英候动了杀心,起了反感,在这个时候,太子却星夜入宫,于御前磕头哀求。 天子会怎么想? 必然是会思虑那英候势大,子孙难制,于是就会起为子孙除障的心思。 这一计,当年孟氏曾用在条候周亚夫身上,效果果然显著,功高一世的条候,最终绝食死于狱中。 于是,条候一死,先帝之怒更甚。 条候侯国旋即废黜! 条候家族迄今都不能起复,只能在长安做寓公。 但现在…… 天子非但没有起杀心,看上去似乎对那位英候的眷顾依旧不改! 这就麻烦了! 这意味着,现在长安城中的种种,恐怕都只是一场蚩尤戏罢了。 曲终人散之际就是图穷匕见之刻。 而已经卷入其中的,恐怕一个都跑不掉! 现在,他们踩那位英候有多恨,届时鹰扬系的反扑恐怕就会有多么可怕! “家上,陛下所言,并无不妥……”这时,一个男人挤出人群,对刘据拜道:“臣早已与家上说过,区区御史之死,对于那位英候而言,不过波澜罢了!” “休说那御史之死,与英候并无干系,就是有,便是那御史为英候当众所杀,天子与天下人也不会为难、责罚英候半分!” “最多不过是板子高高举起,轻轻放下,给御史们一个交代……” 若在今夜之前,此人的话,刘据必定嗤之以鼻。 但如今,他却叹了口气,对此人拱手道:“孤悔不听先生之言,致有今日羞!” “父皇,也是如此与孤言的,父皇说,休说一个御史了,便是一百个,按律英候也不会牢狱之灾!” “这是自然!”来人拜道:“家上,先父曾有教训:三尺法安在?前主所是着为律,后主所是是为令,法本就是天子所立,运用之妙在于一心而已……” “故当年隆虑君虽有免死令,依然难免一死,而冠军仲景候当众射杀校尉李敢,却只是申斥而已……” “这便是儒家所谓的‘春秋决狱,自由心证’,法家谓之‘政法出于一人’,而陛下合儒法而用之,是谓霸王道!” 刘据听着,脸色微微一黯,拱手道:“先生说的极是,孤受教了!” 而周围群臣,见着那人的眼神,也是有了变化。 不过不是仰慕,不是亲近,而是恨、怨、妒……甚至还有人毫不掩饰的流露出了浓郁的敌意。 没办法,此人与他们不是一条道上的。 因为他不是儒生! 至少不是纯粹的儒生! 其出生更是让这些出生于名门清流之家的人鄙夷与唾弃! 其姓杜名千秋,他有一个兄弟,现为廷尉左监,而乃父更是天下大名鼎鼎,让无数人为之不齿的酷吏杜周! 在讲究出生,以清白、清誉论高低的太子群臣眼里。 这杜千秋就是一个实实在在的异类、异己,若有可能他们恨不得除之而后快! 于是,平日里对其百般排挤,千方百计的打压。 现在,他居然在太子面前,有了表现的机会? 这更是该死! 错非如今,还不是内斗的时候,许多人恐怕已经准备好了对付其的手段。 杜千秋自是知道自己在这太子群臣心里面的地位,但他不在乎。 因为他相信,只要自己能在太子面前站稳脚跟,那么,太子终究是会需要他的才干与能力的。 到那个时候,他便将成为了太子潜邸群臣之中,最有希望被付托重任的人。 故而,他等的起。 “此番入宫,孤还听说了另外一个事情……”刘据没有继续在那个话题上,他看着自己的群臣,道:“侍中王公,与孤言:鹰杨将军已命长水校尉进驻长安北门,射声校尉入驻长安西门,现皆以屯期门、横门外……” 此言一出,群臣立刻哗然。 尤其是那些懂得长安地理,知晓京畿关键的大臣。 “期门临建章宫,北望渭河,南控宫禁,绝关东之道而扼灞水……而横门北握万年,西控扶风,临渭河而拥未央……两者相加,长安便如一个牢笼,为人东西截断,左右禁锢,一旦发作,将逃无可逃,遁无可遁!”太子舍人周严道:“家上,若果真如此,恐怕英候已是磨刀霍霍了!” 群臣也都是纷纷议论起来。 这长安城,不是没有正争而起过刀兵! 诸侯大臣共诛诸吕,就杀戮月余,流血满城,死者尸骸堆磊如山。 而当今天子在位期间,也发生过大军入城的事情。 窦太后之废建元新政,便是如此。 忽然一夜,南军奉太皇太后懿旨入城。 三万南军,恭奉懿旨,瞬息之间,就缴了守卫宫城与武库的北军的械。 然后大军直入宫城与有司官署,将一个个大人物,一位位两千石,像狗一样拖出来。 御史大夫赵绾,身为三公,郎中令王臧,作为九卿,却在没有经过任何审讯的情况下被直接赐死。 一天之内,长安城就被血洗了一次。 儒生死者,成千上万。 现在,时隔将近四十年,又有人将刀子架在了长安城外。 “陛下知道吗?”孔安国惊慌的问道。 “陛下知道又如何?不知道又如何?”杜千秋摇头道:“难道家上还能入宫去问天子?” 孔安国闻言,正要反驳,可他的嘴巴却好像被什么东西塞住了一样,连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因为,孔安国想到了一个事情——此事,天子知道与不知道,都不能去问! 为什么? 若天子知道,太子贸然去问,十之等于投案自首。 恐怕就是羊入虎口,有去无回! 道理很简单——天子既命鹰杨将军调遣大军,那么,这就意味着建章宫的主宰已经下定决心了! 什么决心呢? 废储! 不然,何必调那根本不与朝臣接触,作为天子禁军与大汉战略预备队的长水校尉与射声校尉进抵长安近郊呢? 而若天子不知道,那问题就更大了! 这意味着,那位鹰杨将军已然是做好了最坏打算。 贸然去问,就是打草惊蛇。 恐怕,一旦为其所知,他立刻就会发动! 到时候,棘门大营的北军接管长安城防,而射声与长水两校尉入城。 所有人都将成为瓮中之鳖! 届时,那位鹰杨将军是清君侧也好,拥立太孙也罢,恐怕都已无人阻! 绞索已经勒在了脖子上,断头台就在眼前。 群臣立刻陷入混乱之中。 天可见怜,他们只是跟着太子进京来抢班夺权的。 可没有做好去与那帮披甲执锐,根本不讲道理的武夫兵戎相见的! 一时间,他们竟失去了方向! “慌什么!”刘据看着,也是一阵火大:“那张子重,还没有那个胆子!” 只要不逼到绝境,即使他是英候鹰杨将军,恐怕也没有胆子悍然率兵入城! 即使他想,太孙刘进也必然不会同意的。 没有刘进的同意,他贸然率部入城,也是取死之道! 况且,即使他真的率部入城,也未必见得能赢! 因为,他手里现在只有棘门大营的五千北军加上那长水、射声两校尉的兵马,总兵力一万出头罢了。 而在长安,还有着直属天子的羽林、期门两支精锐禁军。 此外,还有执金吾直属的中垒校尉,左右式道候,屯于武库,更有那五官中郎将所部,皇后、太子、九卿有司卫兵加起来,也有数千人马。 更可固守宫城,等候援军。 只要能坚守三日,那么关中三辅勤王兵马以及越骑、屯骑、步兵、胡骑四校尉也会迅速响应,驰援而来。 五日内,长安城外就会聚集超过五万的勤王兵马。 所以,刘据知道即使出现了最坏的情况,那张子重不到万得已,是不敢真的率部入城的。 他也不信那张子重真的敢冒天下之大不讳,行此祸国之策。 最多最多,他做这样的举动,只是在警告,在震慑,在恐吓罢了。 刘据怕的是,那英候是奉了他父亲的命令,调集的军队。 那样的话…… “周舍人!”刘据扭头看向周严,吩咐道:“舍人,持孤符节,星夜出城往华阴拜见京辅都尉如候李公,将孤之书信,交于李公,李公自会明断!” 刘据从自己怀中掏出他的贴身玉符以及一封已经写好的书信,交给周严。 京辅都尉如候李善是刘据现在唯一一个可以掌控,并且可以指挥的军方大将。 李善虽非汉家大将,但作为京辅都尉,他控制着整个京兆尹防区的所有郡兵、乡兵,必要时刻还可以发动贵族、豪强的私兵、家丁。 这是一支不可忽视的力量,甚至是一支足以左右长安的力量! 当然,京辅都尉终究是郡兵,而且没有虎符,即使李善也很难在短时间内集合大军。 但,拿李善来吓人,却是适合不过。 不过,单纯只是这样,是不保险的。 且京辅都尉的郡兵,远水救不了近火。 所以,刘据知道,自己得拿一张王牌到手里,作为保障。 于是,他又对孔安国道:“孔公,烦请孔公为孤安排,明日一早,便打扫太子、宫阙内外,孤已许久未与家人团聚了……正好借此机会,与家人相聚……” “杜公,公去请燕王、朝鲜王、昌邑王来……” “许公,公去请太孙及太孙诸妃、太孙子来……” “黄公,公去长乐宫,面见孤母后,告知孤欲家宴之事,请母后屈尊来一趟太子、宫……” 这无疑是一个很好的安排。 以家宴之名,邀请皇后、太孙及诸兄弟来太子、宫,夜宴之后借故留下太孙。 如此,他这个太子便可立于不败之地。 更有了一张防止那位鹰杨将军狗急跳墙的王牌! 他要敢真的行大逆不道之事,到时候太孙进站上墙头,他的大军恐怕立时就要失了斗志。 至于之后,刘据如何去面对自己的儿子,又如何去面对自己的老父亲? 他已管不了这么多。 在雒阳两年治河的种种事情,已经让刘据明白了一个真理——成王败寇! 历史是胜利者书写的,而真相或者说所谓天下人眼里的真相,是由掌握权力的人所描述的。 譬如,他曾在会稽、豫章之间围湖八百里。 在工程进行的时候,他曾多次亲自带人,走访百姓,查问工程进度。 然后,他发现了一个让他惊讶无比,甚至恐惧万分的事情——会稽、豫章及吴越之间的百姓士民,几乎家家户户,都在祭祀和供奉着一个神明,其神曰:吴大王! 百姓们传说着那位吴大王的好,念着他的德,甚至有士大夫以‘吴王遗民’自居。 而那位吴大王,在长安却是天字第一大号奸佞,大叛徒,他就是吴楚七国之乱的的首恶——吴王刘濞! 在长安的宣传中,这位吴王,背信弃义,不忠不孝,十恶不赦。 而在豫章、会稽的百姓眼里,哪怕过去了将近七八十年,他们依然怀念和眷念着他们的君王、旧主。 然而…… 谁关心,谁在乎呢? 刘濞已经断子绝孙! 他的社稷已经被推倒,他的国家已经覆灭,他的所作所为,都被抹杀。 现在还有百姓怀念,还有人纪念。 但百年、千年后呢? 必是成为奸臣、乱党,一定是沦为万夫所指! 于是,在当时,刘据就已经有所觉悟与明悟。 等到他被天子召回长安,一顿痛骂,又杀死他的太傅后,刘据在恐惧下,终于醒悟——他绝不想成为吴王刘濞! 他要掌握自己的命运! 我命由我不由他人! 正文 第一千两百一十二节 暗流(1) “主公……” “太孙命人送来书信……”田水将一封书信,送到张越面前,然后退到一旁。 张越拿起书信,抖了一下,就打开来。 “太子家宴……”张越眉头紧皱起来:“这是鸿门宴吧!” “主公……要不要臣去阻止?”田水在旁轻声问道。 “不可!”张越抬手道:“太孙殿下不会听的,即使听,也没有借口推脱!” 当爹叫儿子去赴宴,谈谈心,说说话,天经地义! 儿子岂敢不去? 又有什么理由不去呢? 终究,现在还没有撕破脸。 想了想,张越对田水吩咐道:“汝且持我符节,往长信宫拜谒皇后……皇后会知道怎么办的!” “诺!”田水恭身而去。 张越则看着田水消失的身影,犹自摇了摇头:“善泳者溺于水擅骑者堕………陛下……您玩弄人心数十年,就不怕被反噬吗?” 现在长安城的情况,张越自知是与那位陛下脱不开干系的。 迄今以来,他的种种行为,也都是受到了那位陛下的指示。 看上去,当朝天子的策划与部署,似乎万无一失。 城外有大军驻屯,城内更有羽林、期门两校尉拱卫。 更得赵充国的缇骑保驾护航,又有金日磾奉诏联络内外。 于是,舞台被搭建起来。 各方粉墨登场,按照着那位陛下的心意唱起了现在的这台大戏。 可是,真的就没有问题吗? 张越对此有着深深的疑虑。 所以,他不得不暗中做出了部署,以防万一,这戏要是演砸了,总得帮着擦屁股,善后。 正想着这些,田水却去而复返。 “主公……”田水神色古怪的走到张越身侧,将一块玉佩送到张越面前。 张越一看,瞳孔立时一缩:“霍光!” 这块玉佩,他自是认得。 当年,金日磾以金少夫妻他,霍光就曾送上一块这样的玉佩作为贺礼。 “谁给你的?”张越立刻问道。 “回禀主公,臣方奉命出外,便在营门遇到了一个男子,其以此玉相献,言主公见玉则自知……”田水答道:“主公,可是有问题?” 张越摇摇头,道:“将他带进来!” “诺!” 于是,一刻钟后,一个穿着青袍,戴着斗笠,看上去是寻常士人的男子,被带到了张越面前。 “下官杨敞,拜见君候!”来人揭下斗笠,对着张越就是一拜。 “杨令君?”张越看着来人,微微失神:“您为何如此打扮?” 来人正是霍光的绝对心腹,未来昭帝朝的大司农、丞相、安平侯杨敞,太史公司马迁的女婿,高帝功臣赤泉候杨喜之后,同时也是关中有名的大儒。 想当年,张越鼓噪废奴,这位还助攻了一把。 然后,他的几个子侄,如今就在新丰体系为官。 特别是其侄子杨望之,现在已经官居临潼县丞,和解延年、龚遂等人一起给贡禹当副手,贡禹很喜欢这个年轻人,有意在未来让其接任自己的临潼县令一职。 但,在封建时代,像杨氏这样的大家族,是不能将父子叔侄看做一体的。 打个比方,当初,韩说不就恨不得张越去死? 但他的两个儿子,却天天给张越通风报信…… 在事实上,这些传承百年的大家族的生存经验无比老道。 他们永远不会把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 多方押注,多方效忠,才是他们能笑到今天的缘故。 所以,张越从来不会因为自己手下有某某列侯,某某大臣的子弟,就以为那位列侯或者大臣会站在他这边! 特别是在现在这样的局势下! 杨敞和他的儿子、侄子,是需要分开看待的! “君候如今身处是非之中,下官为御史中丞,实在不敢光明正大来拜……”杨敞笑着道“可遣家臣子弟来,下官又担忧轻慢君候,不得已,只好行此下策了!” “令君请坐……”张越笑了笑,不再纠结,让田水将杨敞请着坐下来,然后问道:“敢问令君此来,有何赐教?” “仆此来,乃是想问君候一个问题……” “请说!” “君候欲拓土万里,建不世之功,还是留居长安,辅佐天子,治世安民?”杨敞长身而拜。 张越一听,立刻就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他的问题,表面上是问:君候您是想走武将路线,还是入朝辅政? 实则潜藏的问题是:君候,您想与吾等为朋友,还是做敌人? 当朋友的话,自是出居居延,掌征伐大权,这长安诸事,就自会有‘朋友们’帮忙处置,帮忙照顾。 而若是入朝辅政? 嘿嘿…… 那当然是是敌非友,杨敞与背后的大哥们,是绝不会再给他留什么情面的。 只是…… 凭什么? 杨敞也好,他身后的大哥们也罢,凭什么?又有什么资本在他这个英候面前,要他做这样的选择? 地位与权力,到了张越这个地步的人,是轻易不会再受这种讹诈的。 因为他对这样的人来说,我给你的,你才能要,我不给的,你休想染指。 即使那个东西,我根本没有意愿想要,弃之如敝履! 但是…… 我不要是我的事情! 你们凭什么来要挟我放弃? 凭你们的权位、关系、人脉和胆量吗? 那又值几个校尉部? 对手握十数万大军的张越而言,够资格与他一起下棋的人,已经没有几个了。 能让他甘愿让子的棋手,恐怕只有一个半。 那一个是天子,半个是太孙刘进。 其他人? 说句不客气的话,只是他棋盘上的棋子而已。 他可以选择将这些棋子,摆上棋盘,也可以选择其他棋子。 选择谁,不选择谁,是他的权力。 还轮不到棋子们自我决定! 况且…… 张越嘴角微微一翘,杨敞身后的大哥们与他根本不是一条道上的人。 他们只是一些旧时代的进步贵族和官员组成的集团而已。 历史上,他们辅政数十年,可有改变过任何事情? 他们的道路,他们的选择,他们的抱负,已经被历史证明是死路一条,不可能成功的。 而且…… 那几位大哥,可是最善过河拆桥的。 历史上,他们就把上官桀、桑弘羊给丢下桥,摔进那滚滚波涛里。 和他们为盟,将来要是有了利益冲突,张越知道,那位老大哥绝对不会因为今天的事情而手下留情! 而他与老大哥们是肯定会有冲突的! 所以啊…… 只有死的老大哥,才是好的老大哥…… 未来其忌日,张越会给老大哥奏上一曲白桦林,纪念当年的情分,或许还会留下几滴鳄鱼的眼泪。 但现在嘛…… 物尽其用,人尽其职,才是他的选择。 于是,张越笑着道:“令君自知吾的志向……” 他看着杨敞道:“拓土万里,披甲执锐,讨伐不臣,诛绝叛逆,方是我志!” 这倒确实是他的心里话,也是他的理想。 但问题在于,今天的张越已经不需要和其他人合作。 更不需要找什么代理人了。 新丰体系运作数年,一次次的公考,筛选出了数千官吏。 又有太学,为他培养源源不断的人才。 他已经可以独立行走,不需要依赖外人帮助。 只是…… 这政客骗人、忽悠人,那算骗人、忽悠人吗? 不算的! 孔夫子都会原谅他的。 这叫权变,便是原原本本写到史书上,后人也只会称颂而不会攻仵——当然,前提是他赢了。 但杨敞却是欢喜坏了,立刻就拜道:“君候之意,下官知矣!” 然后,他就忽然压低声音,凑到张越跟前,小声的道:“君候可知,就在昨夜,太子命其舍人周严,星夜出城,往华阴而去……” “哦……”张越配合着做出惊讶的样子:“果有此事?” “千真万确!”杨敞好心提醒:“君候还请早做准备!” “多谢令君提醒!”张越拜谢道:“不过,此事干系重大,还请容我三思……” 太子派人去华阴联络李善是张越都不需要用屁股去猜就能知道的事情。 在这个关中,甚至在这个天下,能接受太子命令和指挥的领兵大将,除了京辅都尉李善外,恐怕就只有关东的郡兵们了。 可关东郡兵且不谈远在千里之外,就算他们来了,又能顶个什么用? 一帮在关东安逸惯了的家伙,哪里能与披坚执锐的禁军、边军相比? 一个冲锋,就可以撂倒这些没有见过血的老爷兵! 而且…… 张越看着自己面前的杨敞,心里面冷笑连连。 杨敞来这里,告诉他这个事情,真的是出于好意吗? 恐怕,拱火的成分居多吧! 要是换一个脑子不清醒,心理素质差的,听说了这个事情后,立刻就要敏感起来。 然后,说不定就会被杨敞牵着鼻子走,成为为王前驱的卒子。 就像历史上巫蛊之祸里的马家兄弟,还有那韩说、任安一般,沦落得一个为他人做嫁衣的下场! 这种事情,又岂是张越会做的? 杨敞见着张越不为所动,却是一楞,但旋即他就恢复正常。 此番来见这位英候,他所肩负着的可不仅仅是将一些‘情报’告诉这位英候,更不仅仅是来征求这位英候志向,或者仅仅来寻求一个盟约这么简单! 若是如此,他又何必亲自来? 遣一个家臣足矣! 正文 第一千两百一十四节 图穷(1) 嗒嗒嗒! 战马踏街而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趋五槐街。 而在这里,早就已经在此布控多日的缇骑探子们,纷纷露头,将这小小的五槐街左右东西出口统统控制。 事实证明,在这片土地上,想要依靠阴谋权术,聪明才智来与统治阶级掰手腕。 那是自寻死路! 因为,在这片土地上,统治阶级是可以在没有任何证据的情况下,就掀桌子,然后大开杀戒的。 三国时期的曹阿瞒就已经说的很仔细了——宁可错杀三千,不可放过一个! 于统治者而言,只要和正治斗争沾上边,涉及到权力博弈的时候。 即使只是怀疑,也足够他们拿起刀子砍人了! 何况,孟氏做的事情,手尾并不干净! 他们还没开始造谣呢,张安世、金日磾、上官桀就纷纷来报信——孟氏要造谣您了! 然后,刘旦、刘胥、刘髆也纷纷提醒,还向张越科普了孟氏的风光历史。 得! 于是,在其动手的那一刻,就注定了其今日的穷途末路! 隆隆马蹄声,在这个傍晚,将整个五槐街踏的颤栗。 在数百百姓的注视下,全副武装的鹰扬骑兵,披坚执锐,直入这偏僻的街巷。 锋利的马刀,雪白雪亮,让人看的胆战心惊。 人们只听到那孟府家宅内,数不清的恶犬狂吠。 然后,他们就听到了汉家将官高亢的命令“贼子负隅顽抗,将军有令,杀无赦!” 于是,马刀长卷,血光四溅。 当一切停止,有胆子大的居民,小心翼翼的靠近那曾经凶恶无比的孟府宅邸。 只见一地狼藉,曾经在五槐街显赫富贵的孟府家宅,已经被军队的蛮横行动,给砸成了废墟。 上百条曾经让五槐街居民畏之如虎的恶犬,倒毙在瓦砾与尘埃之间。 更有着数十具尸体,被军士抬到了外面。 而在这些尸体旁,上百名孟府的家人、奴仆,跪满了一地。 “孟氏完了……”见到此情此景,人们无不在心里感慨。 ……………………………… 太子、宫。 数百盏宫灯,将这宫阙映得犹如白昼一样。 大殿正中,数十名来自齐鲁的歌姬,轻诺低唱着来自齐鲁的婉约歌谣。 丝竹管乐之声,悠扬而婉转,配合歌姬们的哼唱,让一位位士大夫、鸿儒,忍不住沉浸在这歌舞音乐之中。 忽然,殿外一阵匆促的脚步声传来。 “家上……家上……”一个宦官匆匆跑进来,来到太子刘据身侧,耳语着“赵王昌、广川王去等求见……” “诸王为何求见?”刘据睁开眼睛问道。 “回禀家上,据说是鹰扬入城了……”那宦官答道。 刘据猛然睁开眼睛,然后起身向那居于上首的卫皇后微微恭身“母后,儿臣有些私事,暂且告退……” “太子且去……”卫皇后闻言笑了一声,然后对着一旁的太孙刘进道“进儿,且到祖母身旁来!” “诺!”刘进起身一拜,然后就来到了卫皇后身旁。 刘据看着,眼神微微一怔,旋即迅速恢复了正常,对着卫皇后躬身再拜,然后走出了殿堂。 “鹰扬入城?” “到底怎么回事?!”刘据问着那来报信的宦官。 “回禀家上,就在一个时辰前,鹰杨将军亲帅其亲卫骑兵,自棘门而入长安,直奔嵩街北之五槐街……” “诸王闻之大惊,便纷纷来求见家上了……” 刘据听完,冷哼了一声,道“这些蠢货!” 他如何不知道,必定是诸王们落了什么重要把柄,被那位英候抓到了。 而以刘据对那位英候的了解…… 张蚩尤,素来就是得理不饶人! 一旦被其拿住了把柄,那货一定会穷追猛打,大做文章! 想当年,那左传诸生就是这样,被其拿住了一个小纰漏,几乎从儒家除名! 而江充、马家兄弟以及公孙贺父子,也差不多都是这样扑街的。 只是…… 诸王虽蠢,却也是他刘家的蠢货! 况且,刘据如今还需要借助这些家伙的声量和能量。 所以…… 得保啊! 不然,若叫天下人知道了,老刘家居然出了这么多蠢货,他这个太子好不容易在关东建立起来的形象和塑造起来的人设,岂不是就会出现污点了? 更不提,他还多有需要借助诸王的地方。 于是,刘据随即道“汝且去将诸王带到偏殿,孤随后便到!” 刘据站在原地,想了片刻,便挥手召来一个在他身旁待命的官员,对其道“汝立刻去廷尉衙门,求见廷尉随桃候赵始昌,为孤带句话给廷尉卿欲为张氏臣乎?” 廷尉随桃候赵始昌的胆子是很小的。 刘据相信,有了这句话,必定能恐吓住那个胆小鬼。 最起码,也可以争取到时间。 让他有空间和能力,来为诸王脱罪,来洗白诸王。 大不了,丢几个替死鬼! 哪怕现在刘据其实根本不知道诸王到底那里得罪了那位鹰杨将军,更不清楚,那位鹰杨将军到底抓住了什么把柄。 但有一点,刘据很明白。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况且,诸王再混账,那也是刘家的混账! 哪里能轮得到一个外姓大臣指手画脚? 做完这个事情,刘据便迈步,走向偏殿。 而刘据一入那偏殿,已经焦头烂额的诸王们,立刻就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样,扑将上来,纷纷拜道“家上!家上!还请家上做主!” 于是,便将今日下午迄今发生的种种事情,向刘据报告。 刘据听完,瞳孔猛然放大。 今日,他整日都在这宫中,陪伴着卫皇后以及燕王、朝鲜王、昌邑王等兄弟谈话,又要盯着自己的儿子。 所以,他没有怎么去关注外面的事情。 更没有召见大臣,却那知晓,这才一个下午,就发生了这样的事情! 张子重居然调集军队,在长安城外设卡抓人,现在更是带着军队直接入城…… 而明天就是朔望朝! 换而言之…… 人家卡点卡的是刚刚好! 这一招釜底抽薪,直接了打在了诸王大臣们的七寸上,立刻就拿住了这些人的软肋。 一旦,那孟氏被撬开嘴巴,然后供词到了天子面前,这诸王大臣们,恐怕不死也要掉一层皮! 诸侯大臣,联手栽赃陷害国家大将? 这是什么行为?! 这是谋反行为! 刘据眉头忍不住深深皱起来。 。 正文 第一千两百一十五节 图穷(2) “诸位王兄莫慌!”刘据思虑再三后,看向在自己面前的这些‘兄弟们’:“仅凭那张子重,还翻不了天!” 他确有这个自信说这个话。 甚至,在内心中,刘据还为今日之事有所窃喜呢! 作为太子,刘据对其父亲的了解,远比一般人要深刻的多。 所以他很清楚,他的父亲,当朝天子是一个死要面子的君王。 那孟氏之事,若没有牵扯到诸王,或者说,只牵涉到单独某位诸侯王,他还真没办法。 但既然牵扯到了几乎所有先帝诸王子孙。 那这个事情就有得商量了! 民间有句话叫法不责众,宗室亦然! 一念及此,刘据便对诸王道:“诸位王兄,明日早朝,诸位只须谴人向父皇上书,抢在那英候之前,告鹰杨骑兵擅闯民居,无令捕杀士民……” “千万记得,只告鹰杨骑兵擅闯民居之事,咬死了鹰杨骑兵乃是无令捕杀士民!”刘据叮嘱道:“至于剩下的事情,自有人去办!” 刘据虽然没有参与诸王与群臣的议论与策划。 但,事情他基本都是清楚的。 孔安国、周严也都和他通过气。 所以,刘据是知道,当前反张阵营的声势与力量是有多大的。 只要诸王能抢在那张子重之前,把问题从孟氏造谣,往鹰扬骑兵擅闯民居,无令捕杀士民上引,就可以把水搅浑,更在那张子重头上扣上一个屎盆子。 最起码,也可以叫其将精力与时间都浪费在这个问题上。 等他把这个问题澄清清楚了,朔望朝已是尘埃落定! 英候张子重,最起码也要丢掉一个重要职权! 到那个时候,他就算是赢了,搞死了那孟氏,又有什么干系? 孟氏造谣,弃市罢了。 以孟氏换张子重重创!这买卖划算! 至于诸王? 那时候早已经全身而退,顶多不过丢几个替死鬼出来交差,那时自顾不暇的英候,难道还有气力死咬着这个事情不放不成? 诸王听着,虽然不明白刘据的意思。 但既然太子都肯出来接盘了,他们自然没有意见,纷纷喜笑颜开的再三顿首拜谢,然后纷纷吹捧和逢迎着刘据。 这让刘据感觉无比舒坦! 这才是太子、储君该有的待遇! …………………………………… 廷尉官邸。 廷尉随桃候赵始昌正准备着给自己温上一壶好酒,与新买回来的龟兹歌姬好好的在月下赏月饮酒,风流一番,却不料,门外传来急促的敲门声。 然后,他的一个家臣就急匆匆的跑来禀报:“主公,有太子使者持太子符信,前来拜谒!” “快请!”赵始昌立刻就放弃了之前的念头,连忙穿上朝服,郑重的出迎。 刘据所料没错! 赵始昌确实是一个胆子很小的廷尉。 他甚至可以算得上是有汉以来最没有脾气和立场的廷尉了! 任廷尉以来,廷尉诸事,他都是交给廷尉监丙吉等天子指派的属下去处置。 而对所有案件,但凡涉及朝臣的,他都是先请示后决断。 两年来,这位廷尉唯一一次硬气,还是跟着其他九卿,一起怼了一次丞相刘屈氂,将一部分权力从丞相府抢走。 所以,当听说太子遣使来见,赵始昌顿时就一个激灵,冷汗都冒了出来。 如今的朝政,他可是看得胆战心惊啊! 哪里敢得罪太子? “臣廷尉卿始昌,恭迎家上使!”赵始昌亲自出迎,在那位持着太子符信的使者面前,胆战心惊的问道:“未知家上令使者前来,可是有什么吩咐?” “家上命我来此,乃是稍话与明公……”来者冷淡的看着赵始昌,对这位鹰扬党羽,他当然没有什么好脸色,硬邦邦的道:“卿欲为张氏臣乎?” 赵始昌听完,亡魂大冒,立刻就跪下来脱帽谢罪:“臣岂敢!臣岂敢!臣刘氏臣也,天子臣、家上臣、太孙臣……” “哼!”来使哼了一声:“这样就最好不过了!” 于是拂袖而去,留下被吓得三魂六魄都已经震动的赵始昌在原地像个木头一样。 “怎会如此……怎会如此呀!”赵始昌急的和热锅上的蚂蚁一样。 张释之、张相如……一位位曾得罪了储君,然后下场惨的连其子孙至今都在哀嚎的前辈廷尉的名字浮上心头! 而他赵始昌,只不过是一个侥幸靠着逢迎拍马,走了后门关系,才混到九卿的大臣而已。 顿时,他便急的手足无措,连忙大声叫到:“快去请廷尉监丙公来!” 现在,他知道,能救他的大抵也就只有那位聪明能干,又是天子所欣赏的未来能臣丙吉了——事实上,天子叫他当这个廷尉,也多半是想要他给那位廷尉监打掩护罢了。 去请丙吉的人,很快就回来了,只是丙吉却没有请到,反而带来了一个叫他绝望的消息——廷尉监吉,正在监狱,审讯英候送来的人犯。 这立刻就让赵始昌明白了,太子使者的意思了。 “卿欲为张氏臣乎?” 换而言之,廷尉你想当刘氏臣吗? 想的话,那就去给孤做些事情,证明爱卿的忠心,不然…… 卿就是要做张氏臣了! 这突如其来的站队选择,让赵始昌整个人都不好了。 太子他敢得罪吗? 不敢的! 他还想活命! 更不想自己的子孙,沦落到如张释之子孙一样,在老家悲哀的高呼:“不能取容于世也!” 但他敢去廷尉监狱,帮太子做事吗? 也不敢! 因为得罪了太子,太子想报复,怕也得等到登基。 而得罪了英候鹰杨将军,报应恐怕马上就要来临! 张蚩尤,可是手上沾满了鲜血的大魔王啊! 况且,他在外界眼里,可是贴着鹰扬系的标签的! 就这么跳反了,即使侥幸活命,撑到太子即位,但太子今年都四十多岁了,能当几年天子? 可别到时候,太子刚刚即位,旋即就驾崩了。 然后太孙殿下闪亮登场,那清单一拉,还是惨! 思来想去,赵始昌的脸色立刻就变得黑漆漆的。 若有可能,他真的是恨不能一头撞死在这里。 “撞死?”赵始昌的眼睛一亮,他立刻大声叫来自己的家臣,高声惨嚎起来:“啊呦,痛杀我也!我的脚……我的脚……断了……” 于是,众目睽睽之下,当朝廷尉随桃候赵始昌一头栽倒在地。 他的脚崴了! 不管别人信不信,反正随桃候家族上下言之凿凿,廷尉不小心在过门槛的时候崴伤了脚踝,已经不能走路了,大夫说起码要修养一个月! 所以呢,廷尉连夜将自己的廷尉官印以及廷尉职权,全权授予廷尉监丙吉。 然后,随桃候就宣布闭门谢客,要静养身体。 这可真的是谁都跳不出错来! ……………………………… “廷尉伤了脚?”张越呵呵一笑:“咱们这位廷尉的脚,伤的可真是时候……” 言语之间,不免有了些不满。 明天就是朔望朝了,作为鹰扬系里少数的九卿,随桃候的脚恰到好处的伤了。 真巧! 巧的不得了! 很显然,这位廷尉是当了逃兵了! “君候息怒……”在张越身旁,丙吉忍不住给自己的上司说好话:“或许廷尉真的是伤了脚呢?” “丙公勿忧……”张越笑道:“吾没有怪罪廷尉的意思!” “事实上,廷尉能如此,已经很不错了!” 是啊! 廷尉赵始昌肯‘伤脚’,而不是直接背叛他,真的是很讲义气了! 甚至算得上‘有情有义’! 特别是在有对比的情况下! 要知道,前日张越刚和人说了自己调了长水校尉、射声校尉进抵京畿。 不过一个时辰,太子就知道了。 然后整个长安城的勋贵都知道鹰杨将军调兵了。 所以,李广利和刘屈氂没有撒谎! 他身边确实出了叛徒! 而且,这个叛徒大概是打着踩着他的尸骨,爬上权力顶峰的算盘。 不过呢,这不奇怪! 他张子重不是神仙,也没有系统,那里能保证自己身边的人全部无脑忠诚呢? 秦始皇那么牛逼,尚且在身边养了赵高、李斯这样的二五仔。 高帝那么威武,不还是一直被人背叛吗? 到得身死,连昔日的枕边人也插了他一刀,刘氏差点就被吕氏给团灭了! 事实已经证明在这名利场上,忠诚才是奇迹,背叛方是常态! 所以,赵始昌能主动‘伤脚’,而不是选择直接跳反,来一个背刺。 真的很够义气! 义胆忠肝、义薄云天!几乎就是这正坛上的关二爷了。 反倒是丙吉,真的让张越大开眼界了。 在这敏感时刻,在这个暗流涌动之际,丙吉依然肯和他站到一起,为他背书,甚至亲自审讯抓捕来的孟氏犯人,亲笔录写口供。 这真的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要知道,张越与之,也不过几面之缘罢了。 但他却肯冒着得罪无数人的风险,来给张越背书。 或许,这就是所谓的‘知己’了。 当然了,张越明白,丙吉有他的操守。 但操守和原则这玩意,是最怕考验的。 多少忠贞高洁的士大夫,一被考验,马上就水太凉、头皮痒,纷纷缩卵。 所以,历史上丙吉能成为名臣,名垂青史不是没有道理的。 “丙公……”张越拿着丙吉抄录好的口供,拱手谢道:“今日之事,来日再谢……吾尚要入宫,面见陛下,禀报今日之事……” “君候且去!”丙吉点点头。 张越于是便拱手再拜,然后带着部下,走出这廷尉监牢,接着驱车直奔建章宫。 到了建章宫宫门,他走下马车,对左右吩咐:“尔等自去!” 便带着口供,直入宫门。 等到进了建章宫,立刻就有着执勤的军官上前来,对张越道:“将军,请随末将来!” 张越点点头,跟着这军官,沿着建章宫宫墙下的台阶,拾级而上,登上这巍峨的宫墙,然后来到了一处建立在城头上的阁楼里。 几盏油灯,点亮了阁楼。 “鹰扬……”赵充国的身影,出现在了张越视线中,而在赵充国身后,张安世坐在那阁楼一角,已经温好了酒,看上去似乎已经在此等候许久了。 “尚书令!”张越走上前去,将手里拿着的孟氏口供,交到张安世手中,道:“此孟氏口供!” 张安世接过那一叠厚厚的口供副本,没有看,只是将之放到一边,然后给自己湛满一樽酒,接着将其洒到酒案旁的阁楼地板上,轻声道:“大人,此樽请飨之!” 然后,这位尚书令就夹起那叠口供,站了起来,对张越拱手拜道:“孟氏之事,多赖君候,来日张氏必有厚报于君候!” “不敢!”张越道:“孟氏者,虽尚书令之仇家,却也是吾之敌也,故而尚书令无须多谢!” 在这个事情上,张越的轻重是拿捏的很好的。 他可不敢因为这个时期就觉得张安世欠他的了。 不过各取所需而已。 张安世却是再拜,然后夹起口供,走出这阁楼,消失在夜色里。 作为尚书令,张安世在这宫廷之中经营日久,有的是办法让这些口供出现在天子案前,而且,马上让天子看到。 但,这不是重点。 重点在于,张安世有办法,能让今夜的长安贵戚们都知道这个事情,都清楚那些口供已经到了天子案前,并且御览过了。 这才是重点! 这叫投石问路,也叫打草惊蛇。 不过,这都不是现在的关键。 现在的关键在于——谁才是张越身边的二五仔?! 不揪出这个二五仔,他张子重就算这次赢了,以后睡觉都不会安稳! 他走到阁楼中,张安世方才所坐的地方,张安世温好的酒,依然在咕咕咕的冒泡,烤炉里烤着的肉,也还在滋滋的响着。 张越夹起一块肉,尝了一口,味道很不错,于是对赵充国招手道:“赵侍中何不来一起饮酒吃肉,闲聊闲聊?” 赵充国笑了一声,摇头道:“末将尚有圣命在身,不敢懈怠……还是来日再与君候共饮……” 张越也不管他,只是笑了一声,叹道:“侍中却是无这口福喽!尚书令亲自烤的肉,温的酒,可没几个人能吃到!” 赵充国听着,难免笑出声来,但终究还是没有起身,他依然站在这阁楼门口,隐藏在黑暗中,眼睛死死的盯着这建章宫宫阙内外。 这是他的职责! 也是天子交给他的任务——盯死建章宫! 正文 第一千两百一十六节 图穷(3) 在这建章宫城墙阁楼之上,张越等了估摸有一个时辰。 然后,他的家臣田水就急匆匆的爬上城墙,来到他面前,恭身再拜,凑到耳畔耳语起来。 张越听着,眼神渐渐凌厉。 “真是……”他有些无法形容此刻自己的心情了。 若是旁人,他或许还能理解。 但那人……张越就无法理解了。 图什么呢? 不过,无所谓了,该走的留不住,该死的总会死。 而且…… 张越微微眯起眼睛:“真的只有他背叛了我吗?” 不可能的! 常识告诉他,风起的时候,树上的叶子不会只有一片掉下来。 特别是,他的小团体里,其实成分复杂的很。 投机的有之,慕强者有之,倒戈者更有之。 只有少数人才是他真正看重和培养起来的。 大部分人,本就和他不是一路人。 从前,因利而合,现在因利而散也属于正常。 “也好,借着这个机会,清理门户,或许还是好事!”张越心里想着。 鹰扬系要维持战斗力,要保持上进和开拓的雄心。 就必须不断的清理掉那些可能会拖后腿的,可能会影响群体情绪的人。 特别是,鹰扬系崛起太快了。 满打满算也才三四年的时间,就已经膨胀成为了汉室第一军功贵族集团。 这里面浑水摸鱼,投机依附的人不知道有多少。 如今,眼看着满城征讨,又传出了天子厌弃的传说,自然这些人的跳反不意外。 想到这里,张越就对田水招了招手,将其喊道自己面前,低声吩咐道:“汝且去戚里,面见光禄大夫金公,就说是我说的,请金公明日不必来上朝了!” “金公会明白我的意思的……”张越眯着眼睛,笑了起来。 金日磾是天子近臣、心腹,侍奉御驾二三十年之久。 更是张越这个鹰杨将军的亲家。 若金日磾明日没有出现在朝会上,那么别人会怎么看?怎么想? 毋庸置疑,这会一定会刺激许多人的胆子。 即使,城外就驻扎着大军! …………………………………… 太子、宫。 酒宴已经散去,诸王们摸了摸圆滚滚的肚皮,各自在太子大臣的引领下,回到已经给他们安排好的宫阙之中休息。 但,在原本的宴席上,一场家庭内部会议,却才刚刚拉开帷幕。 太子刘据作为主人,坐于上首。 他看着坐在自己面前的兄弟与儿子们,脸上闪过一丝阴暗之色。 因为他刚刚得到报告——英候鹰杨将军张毅已然连夜入宫。 换而言之,那位英候抢在他之前,拿着那孟氏的口供,去见天子了。 虽然不清楚,天子会如何反应。 但,有一点可以确认——他这个太子又输了一步! 明天的朔望朝上,想要搅浑水就没有那么容易了。 想到这里,刘据的心情就难免有些糟糕。 他勉强挤出笑容,举起酒樽,对着在坐的兄弟们与儿子们道:“今夜,吾等兄弟手足,父子骨肉之间,该好好的聚一聚,谈谈心!” “燕王!”刘据看向自己最小的弟弟燕王刘旦,道:“孤听说,王在燕蓟,天天沉迷于术算天文之道,连国家政务也荒废了……这可不好,若父皇知晓,恐怕少不得要责罚了……” 刘旦一听,自然听出了刘据话里面的弦外之音。 但他丝毫不惧,起身道:“大兄有所不知啊,寡人素来才德浅薄,无有治世之能,故只能退而求其次,以黄老清净无为之术,令民自治之……” “垂拱而治,亦是正道……”刘旦笑眯眯的说着。 “燕王……”刘据抿着嘴唇:“太自谦了吧!” “寡人是有自知之明!”刘旦躬身道。 对现在的燕王来说,最大的兴趣,是把日地距离这个难题给啃下来。 至于其他的事情,真的不想多管! 更不提这刘据话里话外,都在想让他站队。 他哪里愿意? 他又不傻! 贸然卷入这老父亲、哥哥、侄子还有手握大权的大将纷争里面,这不是找死吗? 无论是谁赢了,他未来都没有好日子过! 就算是真要站队,他也不会站刘据。 因为,他在燕地为王,很清楚也很了解,真正统治这个国家的人是谁? 是那些拿着刀枪剑戟的武臣啊! 现在,英候鹰杨将军,依然手握重兵。 这兵权在手,就已是立于不败之地。 没有任何人,能在没有瓦解那河西十几万大军之前,就能对鹰杨将军下手的。 哪怕现在这头猛虎,已经离开了巢穴,来到了长安。 然而,那十几万大军,却依然虎视眈眈在旁窥伺。 虽然,汉家百年,还没有出现过边军叛乱的事情。 但万一呢? 万一那十几万全副武装的百战精锐,举起清君侧的旗号,杀向长安,谁去抵挡,谁又能抵挡? 数十年前,吴楚七国的郡兵叛乱,就差点让长安这边吃不了兜着走了。 若河西边军叛乱…… 恐怕就算是周亚夫从坟墓里爬出来,也要无可奈何,仰天长叹了。 刘据却是看着刘旦的脸,气不打一出来。 心里面更是悲愤不已,刘旦的不站队,被他理解为刘旦是在站那鹰杨将军那边——毕竟,天下皆知,燕王旦素来推崇那张子重的术算之道,特别是那珠算之法,燕王旦可是多次公开称颂和推崇的。 刘据又想起前日他入宫之时,老父亲与他说的话。 内心的愤懑更加浓郁。 于是,刘据的情绪难免激动起来,他看向坐在自己身侧的太孙刘进,道:“太孙觉得,燕王说的可正确?” 刘进听着,心里叹了口气。 自回京后,见了父亲,他就已经知道,自己的父亲变了。 他已不是当年那个在长安城中,以温文儒雅,随和宽和著称的太子了。 刘进不清楚,自己的父亲到底为什么变成了这个样子。 但他明白,不能让父亲再这样下去了。 《孝经》说:国有铮臣,不亡其国,父有铮子,不亡其家。 于是,刘进起身拜道:“大人,儿臣以为,燕王所言,或有偏颇,却也不无道理……” “黄老清净无为之治,儒家垂拱而治,殊途而同归……” 刘据听着,脸色更加难堪了。 内心之中,更是生出了浓浓背叛之感。 在他看来,现在的情况是,老父亲不理解他,兄弟手足也不体谅他,就连养育了十几年的儿子,也不能孝顺他。 加上这一两年来的种种事情,一系列的变化,让他终于绷不住自己的脸,看着刘进,痛声道:“逆子!汝焉敢顶撞孤?!” 刘进一听,顿时蒙了,连忙跪下来,脱帽谢罪,哭着拜道:“大人在上,儿臣岂敢不孝?只是,燕王所言,儿臣以为并无不妥啊……” “汝还敢顶嘴?”刘据怒了。 在他看来,刘进分明是翅膀硬了,当了太孙,又有了重臣辅佐,重兵在手,于是就有了野心。 这要多托孔安国等人,日日夜夜在他耳畔,身边所说、所言、所劝的话。 “臣闻天无二日,地无二主,今一国而有双储,家上……恕臣等直言,当谨防沙丘之祸啊……” “臣等闻在河西,士民百姓,皆曰:贤太孙,国家之望也……竟无一人有言家上之德……家上,那英候狼子野心,可见一斑……” 而在密诏之事后,孔安国等人建言和劝说的力度,不断加强。 而刘据也陷入了恐慌与危机之中。 自是很难不接受群臣的劝说。 如今,刘进在他面前,竟不帮着他,居然说燕王所言‘不无道理’。 这在刘据看来,这就是赤裸裸的展现野心了。 或许,自己的儿子,如今的太孙,就和孔安国等人所言一般,他已经不想只当太孙了。 他或许不愿意再等了。 已是迫不及待,已是急不可耐! 想着这些,刘据便握着拳头,就欲发作。 这时候,一个宦官从殿外走进来,禀报道:“家上、诸位大王、太孙殿下,皇后娘娘有请!” 刘据这才冷哼了一声,拂袖而去。 徒留下在原地面面相觑的刘髆、刘胥、刘旦以及刘进叔侄四目相对。 “太子大兄……脾气怎么变得如此暴躁了?”刘髆悠悠的道。 刘进听着,低下头来,只能给三位王叔磕头拜道:“三位王叔在上,还请勿要将今夜之事外传,以免吾父为外人所误解……” 刘进当然清楚,他的父亲是怎么了? 他又不蠢! 从新丰开始,直至居延,理政视事,接触各方人物,更将他的心智与能力锤炼出来。 所以他清楚,自己的父亲是压力太大,从而心理失衡。 但他能有什么办法呢? 今夜之事,他若帮着老父亲,恐怕才是害了他。 而且更会因为这愚孝而害了自己! 刘髆听着,看着眼前的刘进,叹了口气,道:“太孙殿下无须多说,寡人等明白……” 方才的事情,不止是刘进诧异,他也同样惊惧! 刘据的表现,根本不像认识中的那位过去的太子殿下。 他已经彻底变了。 变得暴躁、多疑、易怒! 这样的太子,若真的登基称帝,掌握了大权。 那么,他的傻儿子岂能讨到好处? 于是,本没有立场的刘髆,如今已经有了立场。 正文 第一千两百一十七节 匕现(1) 翌日,三更刚过,启明星还在天际。 未央宫的北阙城楼下,就已经出现了灯火。 三三两两的马车,开始从四面八方聚集过来。 丞相澎候刘屈氂照例是第一个抵达的。 没办法,他现在也只能是靠着这样来向天子表明他的态度了——臣很听话的,臣乃陛下舔狗,陛下叫臣做啥,臣就做啥,绝无二话! 于是,他得以靠着这端正的态度,在这风雨飘摇之中,继续稳坐着丞相之位。 哪怕这个丞相的权力,已然缩小到仅次于当年牧丘恬候石庆的地步! 但丞相终究是丞相! 刘屈氂很清楚,只要他将屁股坐稳了,就总会有翻盘的那一天! 在马车里坐了大约一刻钟。 一辆马车,悄然驶到刘屈氂的马车之旁。 “丞相……”执金吾霍光的声音从隔壁传来:“可否赏脸一会?” 刘屈氂笑了:“固所愿尔!” 于是,霍光从马车上走下来,来到刘屈氂马车旁,微微一礼后,登车而上。 此时,未央宫的城楼上,已燃起篝火。 这是古老的传统。 至少在宗周之时,就已经出现了。 诗有《庭燎》之歌,以颂群臣君子,会朝周天子的盛况。 明亮的篝火,从城头投射下来,随即,宫墙下的一个个火盆也被点燃。 火光照亮了霍光的脸庞:清瘦而坚毅,双目囧囧有神,额角饱满,眉毛略浓,在其身上的九卿官服衬托下,威严而有气势。 “执金吾来见吾……”刘屈氂看着这位朝中的大人物,轻声问道:“可是有事?” 霍光微微一笑,施施然坐到刘屈氂对面道:“丞相可知,您如今已是身如豆俎,如临火盆,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万劫不复?” …………………………………………………… 刘据赤红着眼睛,端坐在撵车上。 自昨夜迄今,这位大汉储君,连一刻也没有合眼。 和他一样没有合眼的,还有太孙刘进。 此刻,刘进就跪坐在刘据下首,这位太孙殿下,低着头,没有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但刘据看着自己的儿子,却再无往日的温情。 反倒是仇视、怨怼之情居多。 这就是权力的魔力! 它令父子相残,手足相杀,骨肉无亲! 再深厚的感情,再浓郁的羁绊,也难敌其力量! 更何况刘氏皇族,素来刻薄寡恩,自私自利! 只是,世人常常被表面所迷惑。 便是刘氏自己,也被那些粉饰的种种现象所欺骗,自我催眠着自己。 然而,事实是——自高帝迄今,几乎所有的刘氏君王,无论在世人眼中形象究竟如何,但他们的本质,都是刻薄寡恩,自私自利的! 即使是当初德被天下的太宗孝文皇帝,其实也是一样。 当代儒生们常说:久假而不归,恶知其非有也! 其实就是刘家的真实写照。 自我欺骗,自我洗脑的东西,终究在现实面前,分崩离析。 于是,这对父子之间的气氛,变得格外尴尬。 “进儿……”许久许久后,刘据终于打破沉默,开口道:“汝难道就不能让一让吗?” 刘进当然清楚,自己父亲所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若是别的东西,刘进自也让得。 独独刘据要求的东西,他让不得。 让了,就要天下大乱,祸患萌起! 刘进叹了口气,对自己的父亲深深一拜,道:“大人,儿臣去岁离京之时,曾拜访太史令司马公……司马公赠儿臣临别一语……” “其曰:重耳在外而存,申生在内而亡……” 刘据的瞳孔猛然放大。 他岂能不知刘进说这句话的意思? 直白的说就是:父亲大人,儿子我已经让了很多了。 甚至为了大人而远遁河西…… “哼!”刘据哼了一声:“那么太史公可有曾教过太孙‘郑伯克段于鄢’的事情?” 郑伯克段于鄢所说的故事,自然人尽皆知。 但,刘据的意思,却隐藏在这个故事之外。 郑伯是君,段叔是臣。 然而,郑伯却因郑后武姜的缘故让段叔居大城——鄢! 这于理不合,所以埋下祸患的起因。 故,刘据所言,实际上暗指当今天子为武姜,而刘进就是那个段叔,他是郑伯。 当代武姜(天子)让当代段叔(刘进),逾越礼制和传统,立为太孙。 这是对他这个当代郑伯赤裸裸的打压和欺压。 刘进在居延一年多,自然听得懂自己父亲的言外之意。 他深深吸了口气,顿首再拜,道:“儿臣不敢忘扶苏之事!” 扶苏的教训,深刻的让人痛心! 扶苏自以为孝顺,自认为忠诚。 坦然受死,引颈待戮。 结果是秦国宗庙社稷,崩于一旦。 天下大乱,群雄并起,烽火连绵数千里。 高帝建都长安后,用了七十年三代人的时间,才堪堪恢复了秦代的元气,及至当今天子,汉家才能收复秦代的新秦中(河套),将匈奴驱逐到漠北西域。 刘进在居延这一年多,日日夜夜,都和张越在一起。 自然早被科普了无数次扶苏故事。 是以,他怎么敢再重蹈覆辙呢? 当然,最重要的,还是回朝后的所见所闻,让刘进坚定了内心。 他的父亲,太子刘据身边的大臣、文官以及支持者,大都是来自齐鲁吴楚的古文学派的儒生与豪强贵族们。 而在他身边,汇聚的支持者,大都是今文学派,以公羊学派为主的文官士大夫加上以武将功臣为核心的军功贵族。 他若退,未来下场自不用说。 更可怕的后果,恐怕还在后面。 他父亲身边的人,为了争权夺利,为了稳固地位,也为了斩草除根,消除祸患。 恐怕必然清洗公羊学派以及北地军功贵族。 公羊学派的文人还好说,秀才造反,三年不成。 然而,北方军功贵族,哪里是那种肯伸着脖子等死的人? 届时,随便找一个借口,就可以打着他这个太孙和英候的旗帜,效仿当年的项伯打着项燕的旗帜起兵。 于是,汉室南北分裂、混战,将不可收拾! 所以,他只能挺住! 不仅仅是为了他自己,更是为了他的父亲、祖父,以及刘氏江山社稷。 “哼!” “扶苏?”刘据怒目而视。 刘进的话与态度,提醒了他,也让他想起了数日前,他曾收到的一封信。 那信是有人悄悄放到他案头的。 不知道是谁写的。 信上只说了一件事情:家上,陛下与光禄大夫金日磾等谋,欲建太孙为储,而尊家上为太上…… 当时,刘据嗤之以鼻。 压根就不相信那信上的内容。 在他看来,怎么可能出现这样的事情? 但,这几日来的种种,却让他不得不相信,不得不考虑那样一种情况的可能性! 而父为太上,子为帝这种事情又不是没有发生过。 高帝得天下称帝后,不就尊刘太公为太上皇,更为之建新丰为游乐之所? 虽然说,高帝的情况与刘进的情况完全不同。 但,不是没有操作的空间的! 譬如说…… 太子失德…… 或者,群臣劝进…… 前者,虽然会撕破脸皮,有些难看,但以他的父亲,当今天子的性格来看,不是没有可能的。 而后者,可能性恐怕更高! 你想啊! 如今,辅佐刘进的是谁? 英候鹰杨将军张子重! 是北击匈奴,鞭笞西域的张蚩尤! 是令亩产七石,治隆新丰的张子重! 是公羊学派未来精神领袖,董仲舒再传弟子张毅! 是留候之后,汉家公卿血脉嫡出的南陵张氏! 一个既手握重兵,又深得百姓拥戴,更有着大批鸿儒、文人、士大夫、公卿贵族支持的权臣。 有着这样一位未来的‘圣人’辅佐的太孙殿下,自然必然也只能是周成王、周宣王那样的圣主明君。 既然汉有圣主明君,那么为了天下,为了社稷,也为了万民。 太子做点牺牲,又有何妨呢? 到时候,先帝灵前,文武百官,在那位英候的率领下,在数以万计的刀枪剑戟的帮助下,在数十万数百万百姓的呼声中。 恭奉先帝遗命,请太孙既皇帝位,又尊太子为太上皇。 群臣三叩九拜,太孙殿下再三辞让、推辞。 但‘天下人’却一致认定‘非殿下无以救天下’‘殿下不既皇帝位,天下苍生何辜?’。 再派几个演技派,在宣室殿上表演一番‘若殿下弃天下,臣便一头撞死在这殿中’。 于是,太孙殿下‘固推脱而终究不可得’,只好委屈巴巴的在先帝灵前,登基称帝。 而他这个太子,在群臣的簇拥下,在数万把马刀的‘鼓励’下,在无数声音的‘鼓舞’下,当然是会自动的以汉家泰伯自居,‘心甘情愿’的以天下相让,并且会表示再也没有比太孙更合适的天下之主了。 自己实在是心甘情愿,且乐见于此的。 在刘进看来这是完全可以预见的未来! 从当年,当今天子册立太孙开始,这个剧本就已经一步步的开始预演了! 如今,不过是图穷匕见而已。 而他的儿子,刘进则已经做好了准备。 这从刘进回京以来的种种表现和神态就能知道。 想到这里,刘据握紧了拳头,在心里说道:“孤岂能坐以待毙?” 想让他当太上皇? 哪有这么简单的事情! 正文 第一千两百一十八节 匕现(2) 沿着宣室殿前的台阶,拾级而上。 张越很快就来到了宣室殿前的平台,凭栏而望,数不清的官员贵族,都在从前方的宫阙回廊,鱼贯而来。 “君候……”一个尚书郎悄然走到张越身侧:“尚书令命下官来告,诸事已然办妥,请君候放心!” 张越没有回头,只是颔首笑了一声:“为我谢过张令君!” 张安世自是不会继续牵扯到此事里。 对那位尚书令而言,此事到此为止。 这分寸拿捏的是相当准确,无怪他能在当今天子身边侍奉二十余年,历史上更历经三朝,最终甚至获得了以天子礼仪下葬的殊荣! 但,这对张越来说,却已经足够了。 张安世的能量,不容小觑。 即便他只是伸手管了一下孟氏的事情,却也足可为张越接下来的谋划,打下一个坚实的基础! 那尚书郎的脚步声,渐渐远去之后,一个熟悉的人影,悄然来到张越身侧。 “末将拜见鹰扬将军!”穿着典属国官服的司马玄长身而拜。 “典属国来了……”张越悠悠转身,看着这位旧部,笑道:“不必如此多礼……” 司马玄笑道:“末将永远是将军的部曲,只要是将军的吩咐,末将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典属国言重了……”张越笑了一声,扶起这位旧部,道:“典属国所来,可是要问月氏之事?” 一会的朔望朝,月氏的战和,必然是重点。 身为典属国,司马玄来听取张越的意见,自是很符合程序的。 当然了,趁着这个机会,悄悄的私下沟通、串联,乃是潜规则! 然而,司马玄却道:“回禀将军,除月氏之事外,还有个事情,想通禀将军……” “约在两岁前,曾有西垂万里之外之使来朝长安,奈何当初的典属国乃是罪臣徐争,徐争任典属国耽于政务,故此使者被冷落于蛮夷邸……及月氏王来朝,其使闻之,乃再上书有司,有司官吏没有重视于此,到得昨夜,方才禀报末将……”司马玄低着头拜道:“末将这才方知,竟有官吏,绕过末将,将此使及其国书,暗禀天子,而今日朔望朝,该使将与月氏王一同入殿……” “西垂万里之使?”张越眉毛一挑,好奇了起来,问道:“其使所来之国曰何?” “据其所言,其国号曰:本都者,乃人口百万,带甲十万之国……于那西垂之地,也属大国……” “本都!”张越的瞳孔猛然放大! 即使没有回溯之事,他也是玩过全战的。 本都重骑兵可是全战里最好的重骑兵之一! 而在他回溯的西方史里,这个本都也不是酱油党。 而是一个搅屎棍! 罗马共和国的心腹大患! 在回溯的史料里,本都人似乎有着偏执狂——凡与罗马为敌的,他们就要去帮助,凡与罗马为友的,他们就要去打击! 算了算时间,如今的时间线,正是本都王国最杰出的君主米特拉达梯六世在位时期,亦是本都的全盛时期! 连罗马人都被其一度压制在小亚细亚,后来,本都人更是趁着罗马陷入同盟者战争的泥潭,出兵欧陆,攻取了马其顿、希腊,再次竖起了希腊人的旗帜。 然后就被苏拉教做人,后来又被凯撒按在地上摩擦,终于被揍成猪头,沦为罗马的附庸。 想着这些,张越脸上的笑容渐渐浓郁起来。 能给罗马人找些不痛快,是他最喜欢做的事情! 而本都是一个恰到好处的切入点! 不过…… 张越回过神来,看向眼前的司马玄。 他脸上的笑容,开始有些变形。 “原来你也成了二五仔啊……”张越在心里冷笑着。 司马玄对他说的话,张越那里肯信呢? 典属国上下事务,有什么能绕过身为典属国的司马玄,直接去报告给天子? 要知道,哪怕在两千年后的一些公司里,越级报告,也是大忌! 何况是在如今的汉室朝堂上? 真当国家规矩和制度是摆设? 也没有谁能闲的慌,不要命了,为了一个区区西垂之国的使者,冒着被顶头上司打击报复的风险去报告天子! 即使有,天子也不会看,不会见。 真当大汉天子的时间不要钱? 所以,只能是司马玄私底下指使人做的,然后,这个典属国,这个张越曾经的旧部,为了甩锅,也为了避免自己身上沾上一个背叛的名声,就卡着点来跟他报告了。 本质上,此事依然是突然袭击! 更是赤裸裸的背叛! 仔细想想,司马玄的背叛,毫不意外! 他本就是旧贵族,就是这长安官僚集团的一员。 他是抱过张越大腿,是靠着张越才有的今天。 然而,讽刺的是在这个正坛上,忠诚常常不能得到回报,反倒是背叛可以收获巨大的利益。 想想看,若张越这个鹰扬系的共主倒台。 司马玄可以得到多大的利益? 首先,新主子论功行赏,他肯定有一份。 其次,鹰扬系留下来的地盘和权力,他肯定可以咬下一块大的。 于是,他的背叛,其实一点都不意外! 张越也没有幻想过,司马玄能对他有多么忠诚! 要知道,当年,北平文侯张苍罢相,出力最多的恰恰就是张苍身边的人。 同样的道理,昔年,御史大夫张汤被下狱,致命一击不是他的敌人——枚乘、朱买臣、庄青翟送出来的,而是他的旧友之后! 既然身处这尔虞我诈,波云诡异的正坛,张越自然早就有了被人背叛的觉悟。 当然了,背叛他的人,同样也要有被他砍死的觉悟才行! 只是……问题是…… 本都,张越知道是大国,而且是西方那个罗马共和国的劲敌。 但在这长安城里的公卿,恐怕不会有人愿意去研究这个。 所以…… 他们想利用这个所谓的本都使者,搞什么名堂? 张越想到这里,看着司马玄的眼神变得更加怪异起来,让司马玄头皮发麻,心里面战栗不已,以至于司马玄隐隐有了些后悔的念头。 只是这个念头转瞬就被他掐灭! “得罪了太子,又为诸王、群臣视为眼中钉……” “更有那天子密诏……” “英候已是必死之局啊!” “不是今日,就是来日……” “便是太孙登基即位,恐怕也没有好果子吃……” 上一个有先帝遗诏的重臣魏其候窦婴,可是被拖到了东市腰斩弃市的。 而上一个受命先帝,辅佐少主的大将,条候周亚夫最终被活活饿死在诏狱里! 鹰杨将军又岂能例外呢? 想到这里,司马玄的眼神变得坚毅起来。 “识时务者为俊杰……”他在心里想着:“将军,请恕末将不得不行此下策!” 他可是有着阖家老小,上百口人,身系着陇西司马氏百年之望。 怎么可以陪着这个鹰杨将军堕入地狱呢? 他又不傻! “咦!”张越忽然将眼睛从司马玄身上移开,望向远处:“这可真是稀奇啊……” 他看到了,在那宣室殿台阶之下,执金吾霍光与丞相澎候刘屈氂从同一辆车上走下来。 真的是应了那句话——这世上没有永远的朋友,只有永远的利益! 要知道,就在月前,锤刘屈氂和李广利最狠的就是霍光了。 但在现在,他们两个看上去却好的就像连襟一般,就差没有穿一条裤子了。 于是,张越笑了起来:“典属国啊,良禽择木而栖,君子审时度势,固乃正理……但是呢……眼睛一定要看仔细了,不能随便挑木头,万一那木头其实是一根朽木呢?万一判断错误呢?” “毕竟,曲周候只有一人而已……” 司马玄听着,只能是低下头来,口称不敢。 内心之中,却是震怖不已。 曲周候者,郦寄是也! 这位汉家重臣,人生历史上最大污点,就是卖友。 当年,郦寄与赵王吕禄是好基友。 而吕禄在吕后死后,执掌北军。 周勃陈平没有办法绕过吕禄去夺取北军军权,于是他们就与郦寄勾结起来,让郦寄去说服吕禄。 果然,吕禄信了郦寄的鬼话,没有和吕产等人商量就挂印而走。 周勃陈平趁虚而入,夺取北军军权,旋即发动政变,尽诛诸吕! 包括吕禄在内,吕氏全族上下,连个婴孩都没有幸免,统统被杀死! 而郦寄就是靠着吕禄的人血馒头,历经三朝,始终显贵! 司马玄岂能不知道这些典故? 他再不敢在张越面前多留,连忙告辞一声,踉踉跄跄的仓皇而走。 因为他知道,他的旧日上司,已经堪破了他的背叛——虽然这个事情在来之前,他就已经有所预料了。 但,这旧日上司,手握重兵的鹰杨将军,特意挑了曲周候郦寄来说事。 这说明了什么?再明显不过了! 说明他早有准备,说明他早已经堪破了自己的背叛! 更清楚,其若败亡,下场会是什么? 而其手握重兵,又有万夫不敌之勇。 于是…… 恐怕,这今日的朔望朝,已非是各方围剿群殴鹰杨将军一人。 怕是可能会演变成,鹰杨将军一人围殴各方的局面! ……………………………… 建章宫中,天子御驾缓缓起驾。 尚书令张安世,静静的跟着甲士卫兵,簇拥着天子撵车。 “尚书令……”端坐在撵车上的天子问道:“朕听说,昨夜太子举行家宴,与燕王、昌邑王、广陵王及太孙燕饮,那赵王、长沙王、平干王、广川王等却半途而入……这是为何啊?” “陛下,此事臣有所耳闻……”张安世轻声答道:“据说,是因昨夜鹰杨将军率部入城,缉捕了在城外造谣诽谤的长安孟氏一族之故……” “哦……”天子笑了起来,他看向在一侧的御史中丞杨敞问道:“杨令君,那赵王等为何会为了一造谣诽谤的孟氏而半夜朝见太子?” “御史台可有知情者?” 杨敞闻言,顿时冷汗直冒。 这个问题,他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 “怎么?”天子低声一叹:“御史台不知道吗?” 这一问,就像一把利刃,直插杨敞心间。 因为,御史台监督百官群臣,诸王入朝也在御史台的监督范围,而且是重点监督范围! 毕竟,老刘家的诸侯王们,就没有几个老实的。 想当年,那淮南王刘安入朝,就到处拿着黄金美人,贿赂朝臣。 时任丞相武安侯田蚡,就被刘安的黄金美人砸的晕头转向,于是居然说出了:上未有太子,大王最贤,高祖孙,即宫车晏驾,非大王立当谁哉……这样的混账话来。 所以,自那以后,御史台、执金吾就担起了监察入朝诸王言行的重任。 而杨敞即是御史中丞也是执金吾霍光所举荐的大臣。 自然,他责无旁贷! “陛下……臣大抵清楚……” “大抵因是诸王之臣,暗与那孟氏有所联系……故此……诸王害怕祸延己身吧……” 在天子的逼问下,杨敞哪里敢给诸王和太子撒谎?因为他清楚,天子必然已经通过其他渠道掌握了相关情报。 至于天子为何明知故问? 这帝王心术,如渊如狱,他不敢随意揣测。 于是,杨敞只是念头一转,立刻就毫不犹豫的卖起了队友! 这世道,死道友不死贫道才是正理! 当然了,卖队友也讲技术。 糙哥们卖队友是直接卖! 像杨敞这样的高手,自然懂得如何卖了人,还得让人承情! 然而…… “呵呵……”天子嗤笑了起来:“朕的御史中丞,想来应该不敢欺骗朕……” “所以,中丞所言,当是真的!” 天子忽然盯着杨敞,眼中满是嘲讽:“故而,朕听说,中丞有暴疾在身,也当是真的!” 杨敞闻之,浑身战栗,连忙跪下来脱帽谢罪:“臣死罪!” “卿忠臣,何罪之有?” “赤泉候家族更是吾家铁骨铮铮的大忠臣!” “朕不会让忠臣流血又流泪!”天子侧头,看向在撵车边默不作声,但却已经将手握在剑柄上的驸马都尉金赏:“金都尉以为然否?” “陛下圣明!”金赏转过身去,看向杨敞,叹了口气:“御史中丞突发暴疾,不幸殉职!” 于是,数名武士,拿着白布上前,然后勒在了杨敞脖子上。 而杨敞只有一个选择——闭目等死。 因为,君要臣死,臣怎敢不死? 正文 第一千两百一十九节 匕现(3) “天子驾临,百官恭迎!” 伴随着唱礼官的一声宣礼,本来还熙熙攘攘的宣室殿,立刻安静起来。 文武百官各自归位,然后,文官在丞相刘屈氂,武臣在鹰杨将军张毅的率领下,分列两班,恭身参拜:“臣等恭迎吾皇,吾皇万寿无疆!” 在群臣的恭迎声中,大汉天子的撵车缓缓从东侧偏殿抬进来。 然后,奉车都尉赵充国与驸马都尉金赏率领着诸近侍卫兵,簇拥着天子,登临御座。 “朕躬安,卿等免礼,请坐!”天子缓缓开口。 于是,群臣各自起身,回到自己的位置。 作为武将首领,张越坐在左侧。 他对面是丞相刘屈氂,其右手是执金吾霍光,左手是卫将军李广利,而在身后,随他回朝的鹰扬大将们临襟正坐。 此外,在这殿中还有着数十名外界公认的鹰扬系朝臣。 包括少府公孙遗、京兆尹于己衍、典属国司马玄、治粟都尉赵过等两千石大臣。 鹰扬系的辉煌与强盛,让人侧目。 不过…… “很快,这如日中天的鹰扬系恐怕便要土崩瓦解喽!”有大臣在心里笑嘻嘻的想着。 两年前,贰师系的迅速崩塌,犹在眼前。 如今鹰扬系的瓦解,怕也当是‘其亡也忽焉’。 但,也有人打起了退堂鼓。 昨日下午,鹰扬骑兵入城,沸沸扬扬,满城皆知。 虽然,看上去好像鹰扬骑兵入城后,就只是抓了一个孟氏。 然而,万事开头难。 调兵入城这种事情,只要开始了,恐怕就很难善了! “嗯……”御史大夫暴胜之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扫视了一下殿中,猛然皱起眉头来:“杨中丞呢?” 御史中丞,号为弍大夫,既是代替御史大夫执掌御史台的代表,亦是御史大夫的备胎,同时也是负责监督朝会礼仪的官员。 所以,杨敞的缺席,让暴胜之眉头一紧。 倒不是担心,而是高兴! 杨敞是霍光硬塞进御史台,跟他争权夺利的急先锋。 平时看在霍光的面子上,暴胜之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但,只要有机会可以抓到小辫子,那暴胜之不会客气。 “暴公……”尚书令张安世站在御阶上答道:“杨中丞今日陪驾之时,忽发急病,陛下已命太医往视,今日朝会,烦请暴公自御史台择人代之!” 暴胜之一听,立刻笑了起来:“原来如此!杨中丞果然勤勉……也怪吾平日给中丞太多差事了……未来,吾当酌情减轻杨中丞之政务……” 而在暴胜之的对面,霍光却只觉脸颊抽搐,心里面难受的要命。 然而脸上却只能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对着群臣,虚与委蛇。 只有张安世,看着暴胜之与霍光,内心悠悠的叹了口气。 然后,他悄悄回头瞥了一眼御座上的天子,旋即迅速低下头来。 这殿中,恐怕到现在都无人知晓,汉家今晨已然有一位重臣因‘操劳政务,积劳成疾,不幸暴卒’。 而天子的追封诏书,也已经写好了,此刻就在他袖中,只等着散朝后就由兰台下发给御史台,同时告知朝臣:汉家出了一个大大的忠臣! 这个忠臣忠到了直到死,还在侍奉天子! 群臣都应该学习杨敞这种为天子为刘氏鞠躬尽瘁,粉身碎骨的精神! 总而言之,杨敞会被塑造为汉家官吏楷模。 而天子此举,与他忽然赐死杨敞一样,让张安世捉摸不透。 只能归咎于‘天心如刀’‘伴君如伴虎’。 可笑的却是,暴胜之与霍光,却还在勾心斗角。 根本不知道恐怕已经大祸临头了! 因为,当今天子不杀人则已,杀则表明他对某人或者某一个派系,已经彻底失望! 而臣子让君王失望,下场只有一个——死! 心里面想着这些。 太子刘据、太孙刘进,就领着来朝长安的诸王,从宣室殿的另一侧鱼贯而入。 “儿臣恭问父皇安……”太子上前叩首。 “孙臣恭问祖父大人安……”太孙立刻跟上。 “臣等拜见陛下,吾皇万寿无疆……”于是,诸王们纷纷叩首。 “免礼!”天子挥手:“来人,为太子、太孙及诸位宗室诸侯王赐座!” 于是,便有着尚书郎们上前,将诸位天家血脉,引领到一个特别为他们开辟出来的区域。 然后,延和四年夏八月的朔望朝就这样开始了。 首先是丞相府与少府、大司农,共同向天子汇报今岁天下春耕情况,郡国的水利设施情况以及即将到来的秋收收成预算。 自延和元年夏季的旱灾后,汉室已连续三年风调雨顺,没有出现什么大规模的自然灾害了。 只有些偶发的,最多影响一郡的水旱蝗灾。 若是过去,即使是这等规模的灾害,汉家也要忙的手忙脚乱,甚至疲于奔命。 但在如今,这样级别的灾害,于大汉帝国,已不过小小动荡而已。 都不需要天子亲自下诏,更不需要丞相府、少府、大司农牵头汇总督办。 地方州郡,就已经有能力赈灾了。 最多,朝堂减免受灾地区的赋税徭役,再调些粮食去赈济灾民。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关中在去年已经实行了粮食自给自足。 新丰的麦种、粟种是其一。 但主要还是治粟都尉赵过推广和普及的种种新式农具与耕作技术以及当前关中地方官府普遍学习新丰,大修水利的背景。 曲辕犁、耧车、水车,加上修葺完善的渠道以及代田法、堆肥法等耕作技术。 使得关中地方的土地,即使没有种上来自新丰的新种子,亩产也实现了倍增。 于是,关中从去年开始不仅仅粮食可以自给自足了。 甚至还有百万石规模的结余可以支援关东治河。 而在延和元年,因为旱灾的缘故,关中当年和来年从关东分别转输粟麦六百万石与五百万石。 为了将这些粮食运到关中,征发的民夫起码三十万,而耗费的粮食倍于此数。 如今,关中不再需要从关东转运漕粮。 不仅仅节省下大笔费用,更让关东郡国结余大批粮食。 更关键的还是,从今年开始,连河西边郡,也不再需要中枢每年从北方转输数百万石粮草了。 于是,哪怕关东治河之事,烧钱如流水。 但汉室财政却破天荒的有了盈余。 光是大司农的府库里,就有十余万万的存款! 这让天子听完,龙颜大悦,群臣们也是欢喜鼓舞,纷纷道贺。 帝国国势蒸蒸日上,自然,作为朝臣的他们,也就有了更多机会与借口捞外快了。 只是…… 美中不足的是,如此蒸蒸日上的帝国的大部分权柄与利益,都被一个人吞进了肚子里,然后吃干抹净,只留些汤渣给其他人分享——那位英候鹰杨将军! 不止如此,这位鹰杨将军控制下的工坊、织室以及河湟庄园的产出,正在不断侵蚀着大家从前的利益。 源源不断的毛料,让齐鲁的丝绸价格在一年内下跌了四成。 而廉价的铁器,则疯狂的冲击着各地的铁器商人的市场份额。 去年,雒阳市场上,七成的铁器是从新丰的工坊里被生产出来! 那些该死的工坊主,用锻锤成批的制造着廉价的各色农具,整个市场因为那每月生产十万件以上的工坊而颤抖。 现在,锄头、镰刀的价格,已经跌破了成本价。 大批大批的关东作坊、铁匠破产。 那些该死的新丰人,趁机将破产的铁匠与作坊工人,忽悠去了新丰。 真的是可忍孰不可忍! 正文 第一千两百二十节 匕现(4) 恨归恨,朝臣们却没有马上发起攻击。 因为,他们很清楚,需要时机,也需要谋划! 而且,想通过一次朝会就扳倒一位军方大将,战功卓著的天下名将,那几乎是不可能的。 人家兵权在手,哪怕犯了十恶不赦的重罪,也不可能在短时间内扳倒。 只能徐徐图之,剪除其羽翼与权柄。 然后再慢慢料理。 然而…… 诸王们就不这么想了。 昨夜,鹰扬骑兵忽然入城,将孟氏一网打尽。 而孟家那里,可是有他们的把柄的。 若今日不能扳倒那鹰杨将军,放虎归山,哪里还有他们的活路? 于是,诸位大王,频频的给朝臣们使眼色。 希望这些大臣,尽快出列,为王前驱,将那鹰杨将军拖下水来。 可惜,左等右等,也没见到人吭声。 反倒是,那鹰杨将军的部将,不断出列,向天子汇报居延、河湟、河西、西域之事。 罗列着种种数据,叙述着各地地方情况。 天子听着,不断颔首,笑容满面。 由之,这宣室殿一时间竟成为了鹰扬系歌功颂德之所。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广川王刘去握紧了拳头。 再这么下去,对他来说就是慢性自杀! 可他是诸侯王,在没有天子要求的情况下,贸然介入朝政,等于找死! 于是,这位广川王悄悄的拿手戳了戳自己身旁的一个宦官,在其耳畔耳语道:“汝且去对相国言:杀贼报国,就在今日,相国为何踌躇不前?” 这宦官于是蹑手蹑脚的走到广川国丞相王惠身侧,在其耳畔将刘去的话说了一遍。 王惠闻言,脸色阴晴不定,犹豫不决。 他岂能不知刘去的意思? 但他敢吗? 不敢的! 他不过是一个区区的广川相罢了,说的好听点,是个两千石,一国重臣,但实际上不过是天子流放的官吏而已。 人微言轻,不值一提! 但他更不敢不照着刘去的意思去做。 广川王家族,可不是什么善茬! 上一代的广川缪王就是一个十足的恶霸精神病。 其在位四十四年,就向天子打了四十四年小报告,报告对象涵盖广川国国内的贵族、豪强、名士,也包括了长安三公九卿两千石勋贵外戚。 那位广川王的一生,除了吃喝玩乐,酒池肉林外,所有的精力都用来搜罗他人黑料了。 于是,所以他谥曰:缪! 荒缪的缪! 而刘去比之乃父,犹有过之而无不及。 特别是在搜集黑料,罗织罪名方面,真的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想他王惠,出生真正的书香之家,祖上甚至可以追溯到宗周的王子服,可惜却在去了广川国后,被自家大王设计陷害,抓了一堆把柄! 更要命的是,刘去手里还有他扒灰的证据! 这可不得了! 真要爆出去,就是身败名裂,全家灰灰! 所以,王惠没有办法,在刘去的威胁下,他只好巍颤颤的站起来,来到殿中,拜道:“启奏陛下,臣广川相惠有奏!” “卿请奏之!”天子连看都没有看这位广川相就说道。 “陛下,臣闻昔在姜齐,田氏以贤德著称,田恒子以私邑而分姜氏公族,又与国人贫均孤寡者,与之粟,至其子乞,用大斗借民之粟,小斗归之,于是百姓归之如流水……终于百年后,姜氏绝嗣,而田氏代之……”王惠哆哆嗦嗦的说道:“古人云:前事不忘后事之师,今英候鹰杨将军,战功卓绝,治政有方,百姓依附,勋贵仰慕……臣窃以为此非人臣所能享之……” “为社稷、天下计,臣窃以为,英候宜当归养田园,弃其诸权……如此,陛下幸甚,天下幸甚,而英候亦幸甚!” 他说完,立刻以额贴地:“臣昧死顿首以奏,伏乞陛下垂闻!” 而这位广川相的话一说完,整个殿中都是嗡嗡嗡的议论起来。 尤其是太子据,更是眼前一亮,颔首称道,以为真乃是谋国之言,社稷之臣! 王惠所奏,为他打开了一扇新世界的门户——攻仵英候,未必需要找其罪证,相反,功劳太高,名声太好,才是其致命之点! 贤臣名将,不一定是周公伊尹,也可能是三晋田齐! 虽然说,那两个例子,都是花了两三百年,用了几代人才成功的。 但无所谓,只要捆绑上去了,贴上标签了。 英候就不攻自破! 整个鹰扬系也将土崩瓦解! 因为,届时英候将不得不避嫌,不得不对天下表明自己的忠臣立场。 而最好也是唯一的选择只有一个——退隐山林,不问朝政。 于是,都不用刘据暗示,朝臣们就一拥而上,纷纷出列奏道:“广川相所言,臣等以为不无道理!” 他们瞬间变身,仿佛一个个都成为了为国谋虑的大忠臣,纷纷对着天子和张越以及太子据、太孙进劝说起来。 一顶顶大帽子,一个个道理,不要钱的甩过来。 最致命的打击,来自于素来被认为是鹰扬系核心的京兆伊于己衍。 这位京兆伊长身而拜:“陛下,臣窃以为,或许,英候退隐山林,于天下,于社稷,于子孙,最是恰当……” “英候也能得到更好的发挥!” “谁不知晓,英候乃是董子之门徒,公羊之领袖?” “使英候归隐田园,著书立传,百世之后,或许可为周公、仲尼也!” 接着,典属国武都候司马玄也奏道:“陛下,臣窃以为,京兆尹所言,不无道理……” “今匈奴已臣,漠北残部,不足为虑,而西域诸国,尽为汉威所服,英候再都居延,已无多大必要,反而归于长安,教书育人,功在当代,利在千秋!” 这两人一出列,整个殿堂都安静了下来。 诸王、群臣,更是都咪起眼睛。 太子刘据,也忍不住昂起头来,一副胜券在握的模样。 太孙刘进,则是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独有当事人张越,听着这种种话语,看着那一个个大臣、公卿在那里慷慨激昂。 但他却面不改色,一脸从容的端坐于坐席之上。 仿佛一切与他无关。 正文 第一千两百二十一节 壮志 “这就是尔等给我准备的典礼吗?”张越心里暗想。 他看着司马玄,又看着那位京兆尹于己衍。 这两人的背叛,他毫不意外。 司马玄就不说了,那于己衍,本就是一个见风使舵,两面三刀的官僚。 从前他抱张越大腿,只是因为有利可图。 如今背叛,也是一般。 毫不意外! 更不提,张越早就知道,泄露他调兵之事的就是这位看似忠厚,实则狡猾的京兆尹! 倒是少府卿公孙遗没有跟风,没有落井下石。 而廷尉卿赵始昌则找了个崴脚的借口,躲在家里,关起门来当鸵鸟,出乎他的意料。 原本他还以为,长安城里的鹰扬系要全部跳反了呢! 如今看来,自己还是蛮有人格魅力的嘛。 想到这里,张越就轻轻笑了起来,颇为得意。 “卿笑什么?”天子扭头就看到了张越的笑容,于是好奇的问道。 “陛下,臣笑是因为臣想到一个故事……”张越起身微微恭身拜道:“故而发笑,惊扰圣驾,此臣之罪也!” “故事?什么故事?”天子顿时好奇起来。 须知,在听了朝臣们纷纷进言劝说之后,便是他也动摇了起来。 田氏代齐,三家分晋,可是区分春秋战国的分水岭事件,作为君王他岂能不知? 虽然说,这两个事情与现在的英候张子重八竿子都打不着。 即使能牵连上,却也只是杞人忧天。 田氏可是用了差不多一两百年,才完成代齐的伟业。 这还是多亏了姜齐自己不争气,公族衰弱,内讧不绝。 而赵魏韩三家分晋也是如此。 话虽如此,但对君王来说,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性,他也会杜绝这样的可能性! 宁肯错杀三千,也不会放过一个! 若是旁人,天子此刻已经杀机暗起。 但张越不一样! 不说私情,不谈功劳,单单就是他手里掌握着的重兵,就足以让天子三思而后行。 没有绝对的把握,他是不可能动的。 至少不会在现在就照着朝臣们的说法,让这位鹰杨将军解甲归田。 反倒是会强力打压群臣,力排众议,依旧授予重任。 只不过,会悄悄的削去权柄,悄悄的安插人手,慢慢的夺回兵权,一步步的解除其对军队的影响力。 待到万事俱备,就雷霆一击。 为天子数十年,这点心机与城府,这位陛下还是有的。 而他并没有那样做,这就说明其实他没有受到朝臣们的言论的影响。 张越上前奏道:“臣想起的这个故事,乃臣旧年随亡兄,往河间求学时,于荒野之中所闻……” “大抵是楚国有人,凿井为居,其每日仰观于井口,乃曰:天之小,如澡盆,吾足可履之……” 天子听了,顿时笑了起来:“此子之见识,几可与当年夜郎王相媲美!” 而群臣的脸色,立刻就阴暗了下来。 太子刘据更是脸色发青。 因为他们都清楚那英候所讲的故事,分明就是在指桑骂槐。 以故事里的主人公来隐喻他们现在的行为? 那广川相王惠更是立刻就反驳:“英候难道对下官所言之事,毫无动容?” “为何要动容?”张越居高临下,反问道:“尔于吾眼中,便譬如那坐井观天之楚人……” “见识浅薄,目光短小,使公治国,恐怕国家动荡,社稷倾覆只在一念!” “你!!!”王惠立刻就犟起了脖子,随即他低头道:“英候难不成果有那田氏、三晋之想?” 这话就诛心的很了。 意思就是,张越现在的一切,都是因为不想放弃权利,而他不想放弃权利,是因为他有田氏、三晋的企图。 这种指责,虽然无凭无据,但却是要命的很! 若是一般人,恐怕遇到这种指控,立刻就要陷入一个无解的局面里。 原因很简单。 想要自辩,就得辞官,以示自己绝无此念。 然而,一旦辞官,没有了兵权与官位,他这个英候马上就要沦为粘板上的鱼肉,任由他人宰割。 若不辞官,则坐实了想学田氏、三晋的立场。 可惜,张越不是一般人。 他没有这个时代的士大夫贵族的局限性。 对于穿越者来说,忠于一家一姓? 怎么可能呢! 每一个穿越者都是潜在的乱臣贼子,窃国大盗! 原因很简单,穿越前的经历、见识与三观,让他们不可能愚忠于一家一姓,像周亚夫、岳飞那样,为了所谓的忠诚而引颈待戮,闭目等死! 谁敢杀他们,他们就敢杀谁的全家! 具体到张越这里,也就是刘家皇帝,对他不赖,让他没有理由和借口,去做窃国之事。 再加上刘进给他的感观不错,而且,他也志不在长安,志不在君临天下,更不想因为这么点破事而打一场内战,浪费自己的时间。 他的志向,是整个世界,更是激发和引领目前已经悄悄萌芽的那头怪物,走向吞噬天下的道路。 其他的事情,只要别人不逼他逼的太狠,他还是可以商量的。 当然了,这些人费尽心机,给他挖的这个坑,也确实让他有些头疼和麻烦。 但也仅限于此了。 “所以吾言,汝等乃坐井观天之人……”张越叹了口气,对王惠道:“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小人岂与君子相比?” “田氏?三晋?”张越冷笑起来:“尔等未免也太小看本候了!” “田氏不过守户之犬,尸位饕餮之辈,除威王尚可一观外,余者不过尔尔……” “而三晋不过池中鱼虾,困守于方寸之间,为了些许小利而互相撕咬罢了!” “你……”王惠怒了,他从来没有预想到,这位英候竟能说出这种话来,竟敢如此嚣张的当众披露自己的野心,公开宣称,田氏、三晋都不是他的目标! 他的目标与志向,远远超过了田氏、三晋。 “乱臣贼子!”王惠颤抖着手指,怒声骂道。 “乱臣贼子?”张越哈哈大笑,然后收敛笑容,俯视着那位广川王相:“尔等才是吧!” “大丈夫之志,志在天下!” “而天下之大,六合八荒,有数百数千之国,有千万亿万里之土也!” “本候之志,便在于此!” “帅师伐国,开疆拓土,并四海为一家,合八荒为一统,凡日月所照,星辰所经,皆汉臣妾!” “功成之日,吾乃效太公故事,受天子之命而镇于一地,教化夷狄,开明宗义,化夷为夏!” “而群臣公卿,则皆可如宗周之臣,封建四海,受命天子,而天子居神州,统领六合,德被四海,泽及八荒……” 正文 第一千两百二十二节 不甘(1) “汝……”王惠被怼的说不出话来。 他完全想不到,这位英候居然可以如此简单的破了他千辛万苦所设下的局! “本候如何了?”张越轻蔑的看了一眼这个家伙,眉毛一扬:“开国家,封社稷,本候志向,足下震惊了?” “那本候还欲临万国,鞭四海,驰骋万里之外呢!” “此番回朝,本候便已打定主意,向陛下建言,请以三代故事,处置西域之外,异域之国!” “如书之约,如诗之颂,八百诸侯,以卫汉室,三千公卿,以化四夷!” 王惠于是彻底哑巴了。 不是他找不到反击的办法,而是他已经失去了本钱。 道理很清楚——当那位鹰杨将军,将西域之外的世界作为筹码拿出来时。 别人或许不会动心,但这殿中的武将、武臣们,哪个不会动心呢? 宗周八百诸侯,最短命的也享国数百年。 而长寿的燕、楚、郑、卫等,甚至传及子孙十余世,福泽延绵至今! 而土地,是所有诸夏士大夫贵族最关心的东西。 若有机会,可以封建一地,试问谁不愿意? 而这个事情的机会是很大的。 因为在之前,这位鹰杨将军就已经请求朝堂允许将新封列侯之国,封建西域。 并准许这些新列侯们在其新封地‘如高帝故事’,允许他们拥有任命官员的权力,允许他们拥有组织私人武装的权力,允许他们拥有执法和审判的权力。 而朝堂已经批准,并实施了一段时间。 换而言之,再进一步,请求在西域之外,恢复宗周封建之制。 以有功大将、宗室、外戚、勋贵,坐镇一方,教化夷狄,开垦土地。 这是完全可行,且没有政策和法律问题的。 瞬间,局势就逆转了过来。 许多原本只是看戏的勋贵武将列侯们,目光流转,手脚微微颤动,显然,他们已经动心。 只要再给一个暗示,让他们看到天子的态度。 立刻就会一拥而上,高呼天子圣明,然后强力推动此事。 须知,现在,就在这长安城就有一位月氏王在这宣室殿等候召见。 而仅仅是月氏之土,就足足纵横数千里,人口数百万,足够这殿中上下人等,人人都分得一块符合其爵位的封国土地,然后,就是称宗道祖,开一世之先,做一脉之祖! 而这等事情,没有人能拒绝。 哪怕是古文学派的一些博士们,也无法拒绝! 刘据看到这个情况,心知若自己再不出来的话,恐怕,这宣室殿上的情况立刻就要逆转! 于是,刘据悄然起身,先对着天子一拜,然后面朝那位鹰杨将军,问道:“将军欲行封建?然,宗周封建天下,一矣平王东迁,便大权旁落,天子为诸侯所制,春秋五霸轮番上演,周天子最终竟有债台高筑之日,为商贾所迫,沦为天下笑柄……” “使汉今封建,恐怕将来子孙难免有姬氏之羞!” 张越闻言,笑了起来,因为这个问题,他不需要回答。 刘据看到张越没有说话,稍有自得,还来不及高兴,就听到了御座之上他的父亲的声音传来:“太子之问,未免有些迂腐了……” 刘据听着,心脏狂跳,不明所以的看向他的父亲,当今天子。 “自古以来,没有万世一系之王朝……”这位陛下缓缓开口:“使三王五帝之德业,尚且不能如此,汉又岂能例外?” 在漫长的封建王朝史上,刘氏汉室,或许是唯一的不怕议论改朝换代这种事情的王朝。 后期的元成哀平都曾经在和大臣的私下会谈里,都或多或少的承认过——刘家汉朝要gg了…… 便是当今天子,也公开承认和担忧过改朝换代,刘家gg了怎么办? 这是因为社会风气如此——儒家今文与古文两大阵营对立,带来了激烈的争议与视角,也引申出了无数问题。 这其中有着‘汤武革命是造反还是顺天应人?’这样的敏感话题,也有着‘老刘家的天下还能坐多久?’这样更加敏感的话题。 而这些话题,都是在君前讨论和议论过的。 当年,董仲舒就没少拿天人感应,灾异频发,刘家再不改正就要gg了来吓唬人。 被吓的久了,当然也就有了免疫力,也就不怕别人说和议论了——反正也堵不住那帮儒生的嘴,还不如光明正大的展露胸怀,叫天下人知道,刘家不怕这个! 想要刘家gg? 打过刘家手里的枪杆子再说! 于是就连当今天子,也曾公开说过:汉有六七之厄,法因再受命……这样的话。 “父皇!”刘据却是急了,这种事情怎么可以随便公开说出来呢? 他在雒阳这两年,学的最多的就是一句话:民可使使之,不可使由之! 总结起来,就是两个字:愚民! 百姓只要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清楚,那么,他们就会温顺的很羔羊一样好说话。 而只要百姓温顺起来,国家就只需要收买士大夫贵族,就可以长治久安了。 如此,既能节省大量成本,也可以提高统治效率。 更重要的是,还能压制那张子重所主导的今文学派与北方军功贵族集团。 这一点,对刘据来说,尤其重要! “太子……”天子没有让刘据继续说下去,直接打断了自己儿子的话:“朕说过,使三王五帝之德,尚且不能万世一系……” “那太子可有想过,为何如此?”天子问着。 “夏之德,可谓德及山川……商之德,可谓泽及鸟兽……而周之德,仲尼也曾说过:郁郁乎文哉!” “那为何三代之德,浓郁至斯,而其国祚却不能永享?” 刘据看着自己的父皇,他的胸膛起起伏伏,他已经知道,自己的父亲的意思了。 夏传十四世,毁于桀,商传十七代,亡于纣,而周之衰,一于厉王,一于幽王,平王只是背锅的。 换而言之…… 他的父亲的意思是…… “父皇是在说孤吗?”刘据低下头来,心中充满了愤懑。 他明明还什么事情都没有做,为什么就被否定了? 于是,他抬起头,看着自己的父亲,长身而拜:“请父皇明示!” 死,他也要死一个甘心! 正文 第一千两百二十三节 不甘(2) 天子看着自己面前的太子,他的长子,曾寄予厚望的储君。 心中没由来的叹了口气:“朕的一片苦心,终究是付诸东流水了吗?” 培养继承人,是他这辈子除了修仙和打匈奴外,最用心的事业! 为了培养好这个太子,他费劲了心思。 先是建了博望苑,以方便太子招揽门客,收集羽翼,培养大臣。 结果呢? 这位太子不知道是吃错了什么药?居然和古文学派的人搞到了一起。 若只是搞到了一起,那也就罢了。 毕竟,君王之道,唯心而已。 对帝王来说,没有什么学问是不能利用的。 口含天宪,手持斧钺的天子,连历史都要尊重,便是天地阴阳,宇宙真理也要服从。 君王是可以合法的指鹿为马,从容的颠倒黑白,而不受任何指责的存在。 可惜…… 太子没有半分利用古文学派的想法,更没有丝毫,利用其为鹰犬、爪牙,为自己开路、厮杀的意图。 反倒是,被古文学派,特别是谷梁学派的人给绑架了。 于是,学术没有成为工具,反倒是主导了太子系上下的行为。 这就大大的不妙了! 更让他这个父亲兼皇帝无法容忍! 汉家刘氏,祖传的就是以诸子百家,公卿贵戚为棋子、工具。 叫他们互相撕咬,让他们打的头破血流,然后从容坐收渔翁之利,因势利导,为统治所用。 就如他当年,接纳了董仲舒的天人三策,于是罢黜百家,独尊儒术。 接着就一脚把董仲舒踢去了江都,甚至与其门下弟子吕步舒唱了一场双簧,狠狠的警告和打压了当时如日中天的公羊学派! 而原因是,当年的公羊学派,妄想反客为主,以术为道,居然想要国家按照他们的想法改造! 开玩笑! 儒术也好,黄老道家也罢,还是法家之说也罢。 对刘氏来说,都只是一个工具。 一个用来稳固统治,用来粉饰太平的工具罢了。 就像士兵手里的刀剑,就如农夫手里的耕具,主人要用的时候,才可以出来显示存在感,主人不需要的时候,就应该乖乖的闭嘴! 而太子却反过来被工具给挟持了,信了那谷梁儒生与古文学者的邪,居然天真的真的以为可以靠儒术仁德治理天下。 甚至开始推崇起什么亲亲相隐来。 让这位陛下当年气的几乎吐血! 于是,他立刻改变方式,从鼓励和支持太子,改为限制、打压甚至刻意扶持他人来与太子据唱对台戏。 这也是刘氏传统。 在朝臣之中,选几个能干的、不怕死的人,来给太子当磨刀石。 好叫储君在劫难与磨砺之中成长起来。 就如当年先帝,为廷尉张释之、太傅东阳侯张相如混合双打,甚至骑脸输出一样。 在那两位的疯狂磨砺和诘难之中,先帝成长为汉家诸帝之中,心思、城府最为深厚之帝。 但…… 天子很快就发现自己又错了。 太子刘据,没有和先帝一样,在磨刀石们的磨砺下,锋芒毕露,渐渐成长起来。 反倒是被磨刀石们,渐渐的磨去了棱角,变成了一个优柔寡断,做事瞻前顾后之人。 所以,数年前,他借着如今殿中那位鹰杨将军的崛起机会,趁机除掉了那些他亲手扶持起来的磨刀石。 然而,天子万万没有想到,没有了磨刀石们的钳制,太子南下雒阳两年,就变成了今天这个样子。 他终究没有领悟到为君王,为上位者的真谛。 看看他在雒阳和齐鲁吴楚的所作所为吧! 本来,河洛贵族与齐鲁士大夫,应当是他麾下的走狗,是他门下的鹰犬。 为他张目的先锋,为其冲锋的死士。 以太子之尊,又有他这个天子撑腰。 齐鲁士人也好,河洛贵族也罢,谁不听话,就砍谁的脑袋,这难吗? 一点都不难! 但…… 太子却硬生生的把事情从刘家镇压一切、领袖一切,变成了刘氏太子与河洛贵族、齐鲁士人共天下的局面! 治河都护府上下,都是打着太子旗号,实则暗藏心机的关东贵族、士大夫。 太子没有将那些人驯服成他的工具,反倒有被那些人驯服的趋势! 这简直是不能忍! 天子很清楚,若长此以往,国将不国。 刘氏恐怕真的会和儒生们的谶讳预言的一样沦为为新王前驱的炮灰,gg只在眼前。 想着这些,天子就站起身来,看着刘据,忽然叹道:“乱我家者,必太子也!” 一语既出,满朝震撼。 “臣死罪!”身为丞相,澎候刘屈氂第一个反应过来,立刻趴在地上,磕头不止:“臣死罪!” 然后,张越也反应过来,连忙顿首:“臣死罪!” 于是,文武百官们就算再傻,也都知道,赶紧跟着两位大佬磕头。 诸侯王们也不能例外! 因为,在律法与制度上来说,太子乃是国本,而国本的教育与引导问题,臣臣有责。 国本出了问题,没有人能置身事外。 所有人都自动的进入‘不忠’的范畴。 因为,在汉室,忠不仅仅是忠诚,还有尽职尽责的含义。 单纯的愚忠,不算忠臣,只有尽职尽责的大臣,才算真正的忠臣。 而太子被天子当众评价‘乱我家者,必太子也’,自然所有大臣一个都别想跑! 雪崩的时候,岂有一片无辜的雪花? 而太子刘据却是不可思议的看着的父亲,他咬着嘴唇,颤抖的跪下来,一言不发,内心充满了屈辱与愤慨。 “乱我家者,必太子也!” 短短八个字,就像八把利刃,狠狠的插进了他的胸膛之中。 在这刹那,刘据心如死灰,只觉自己的一切都已经没有了意义。 转瞬,这绝望的情绪,带来了狂猛的委屈与不忿! “凭什么?!” “父皇凭什么这么认为!?!” “孤不服!” 恰在此时,太孙刘进来到他身边,也跪下来脱帽谢罪:“孙臣死罪,伏请祖父大人宽恕!” 这原本是善意之举的行为,落在刘据眼中,却是赤裸裸的嘲讽与内涵。 这让他死死的握紧了拳头,再难忍耐,于是,他躬身叩首问道:“敢问父皇,儿臣到底会如乱家?” 此刻,数十年来积累的不满、委屈、愤懑与不服,全部爆发出来。 刘据想起了当年,天子东巡,封禅泰山,留下他监国。 他审视诏狱与廷尉监狱,于是释放大批囚犯。 因为他相信‘刑罚与酷吏,于教化人心,一无所长’。 他向往三代之时,刑措不用,画衣服而民不犯的盛世。 决心以身作则,让天下皆知他的宽仁。 结果,天子从泰山回京,察知此事后,立刻就将他骂了一个狗血淋头,然后又召来廷尉、执金吾,严厉申斥,让他这个太子威风扫地,颜面无存——纵然,后来舅父大将军长平侯拖着病躯带着他去谢罪,从舅父与父亲的对谈他得知,他当初的‘宽仁之政’导致的后果是——至少数百名杀人越祸,无恶不作之徒,得脱牢笼,而且,这些人里出狱后改过自新的不足一成,余者,非但没有被感化,反而变本加厉,三月之间,仅仅是关中,就有百余无辜之人,因这些脱逃囚笼的恶棍所杀,数百家庭破碎。 但,刘据不认为自己做错了。 他反而相信,若是自己执政,潜心教化,说不定这些犯人大部分都会改过自新——没看到,数百无恶不作之徒,也有数十人真的改过自新,不再犯罪了吗? 这就是德政的力量啊! 唐虞画衣服而民不犯,不是传说,而是真的可以实现的! 刘据又想起了自己南下治河,躬身理政,日日夜夜,忙碌不休。 两年之中,就完成了会稽围湖工程,又疏通、开凿了渠道数百里,更开始了引淮入汴的宏伟工程。 齐鲁吴楚河洛士人百姓,纷纷歌颂他的丰功伟绩。 在关东,他俨然成为了禹皇再世一般的明君。 可……即使如此,在父亲眼里,他的成绩仿佛一丝不见,反倒是缺点暴露无遗。 先是派人赐死了陪伴他二十余年的老师、太傅以及许多身边近臣。 接着,似乎还不满意,居然赐给坐镇河西的鹰杨将军一道密诏,竟是打算就是死了,也不肯让他放手施为。 如今,更是当着文武大臣诸侯宗室的面,公开讲出了‘乱我家者,必太子也!’这样的话。 再没有比这个更让他羞辱和不忿的了。 深深的失败感,加上耻辱感,让刘据再也无法冷静。 “太子啊……”天子却是摇了摇头,心中同样充满了失败感。 数十年的培养,数十年的心血,最终就给了他这样的一个继承人。 一个看上去不错,实际上肯定会毁家亡国的太子! “朕去岁曾让天子在石渠阁读史,太子都读了些什么史啊?!” “太子即使没有认真读史,难道,连《诗》《书》的教训也忘记了吗?” “三王之德,何其休弘?三王之政,何其光大?然,夏政亡于桀,商政毁于纣,而周政灭于幽历……” “故孟子曰:贼仁者谓之贼,贼义者谓之残,残贼之人,谓之一夫。闻诛一夫纣矣,未闻弑君也!” “故秦二世失德,高帝斩白蛇起义而有天下,天下人不以高帝反秦为罪,反以为义!” “而何谓‘仁’?何谓‘义’?太子可知?” 刘据昂起头,答道:“回禀父皇,仁者,人也;义者,我也。故仁必及人,义必由中断制也!” “呵呵……”天子笑了:“此凡夫俗子,士大夫公卿之仁义也!” “非天子君王之仁义也!” “天子君王之仁义,太子可知?” 天子没有等刘据回答,就道:“天子之仁,以生民为最,是故太宗教曰:天生蒸民为之置君以养治之!天子之仁,在养民、生民、活民而已,故天子以天下为家,命太子舍其小家而守天下,群臣乃谓太子:家上也!” “而天子之义……”天子猛然直起腰杆,一下子就变得精神抖索起来,他握着自己的剑,道:“宰执阴阳,和合五行,令上下不离其序,贵庶无伤彼此!” 说到这里,天子眼中难掩失望之色:“太子何故舍本逐末,弃大仁而用小仁,去大义而从小义?” “所以朕说:乱我家者,必太子也!” “太子可服气?”天子目光灼灼看着自己面前的儿子。 他终究,还是爱这个长子的。 所以,愿意给他机会,给他犯错和试错的机会。 只要他愿意改正,想改正,还是可以的! 刘据看着自己的父亲,他很想反驳,但终究还是低下了头,叩首拜道:“儿臣谨受教!” 然而,内心,却满是不服!根本不信! 因他知道,他的父亲,说这么多,更当着群臣的面讲那些话。 其实,是害怕。 怕其死后,自己登基后,改变其数十年来的既定国策,破坏他留下的成绩,让其的政绩与事业,毁于一旦罢了。 只是说的好听,实际上,还不是和他一般,都是私心,全是私欲? 而且…… 刘据已不是过去的刘据了。 如今的他,已经与齐鲁吴楚河洛士大夫贵族捆在了一起。 彼此,再难以切割了! 因为,刘据知道,自己若是改弦易辙,那么,没有了关东贵族地主支持的他,在这长安城里其实已是无根之萍,无源之水。 休说他的父皇还有一道密诏悬在他头顶。 便是没有,他又拿什么去和掌握着军权,又有着河西十数万大军,甚至还掌握了国家经济命脉和财政大权的太孙刘进一系抗衡? 拿头抗衡吗? 没人没钱没权没兵,恐怕政令不出宣室殿,将不是传说。 所以,他只能和只可以依靠关东贵族地主们的支持,才有机会掌握大权,才有可能在登基后做一个真正的天子,而非自己儿子的傀儡,甚至去做屈辱的太上皇! 他没有选择! 天子却是深深的看着自己面前的儿子,微微摇了摇头,数十年父子,他岂能不知,自己的儿子的性格与脾气? 知错认错,绝不改错! 从前,刘据是这样的。 今天恐怕也是如此! 在心里叹了口气,天子闭上眼睛:“也罢,朕就再给一次机会吧……” “最后的机会!” 正文 第一千两百二十四节 狂风骤雨(1) 经此一事,整个朔望朝顿时变得寡淡无味。 诸王偃旗息鼓,群臣噤若寒蝉。 也就只有那月氏王与自称来自泰西本都的使者上殿时,这殿中才有了些活力。 不过,也就这样了。 朝臣们匆匆通过了‘存亡断续,以救月氏’的共识。 又通过了,决定遣使者往通那本都的决议。 但其他事情就统统搁置了。 “风暴降起啊……”丞相刘屈氂走出宣室殿时,眼中明暗交杂,既担心,又兴奋。 毋庸置疑的,这次朔望朝,将影响深远。 太子刘据的地位,已是摇摇欲坠。 明眼人都清楚——当今天子对太子的耐心已经耗尽了。 若是数年前,刘屈氂说不定还会弹冠相庆——太子据垮台,那昌邑王不就有希望了? 昌邑王上位,就是胜利! 而如今,且不说昌邑王刘髆自身难保,再无望那太子宝座。 便是那位昌邑王身体依旧健康,但国家却已经有了太孙了! 太子废黜,太孙是可以立刻补位的。 唯一的问题,还是伦理。 但问题不大,只要天子能下定决心,那么太子必然会‘心甘情愿’的上书让贤的。 而一矣如此,朝局的大震荡就在眼前! 天子必然会为了给太孙铺路而行铁腕之策! 不符合太孙利益,可能威胁到太孙的人和事,都将在未来两三年被一一剪除! 包括,雒阳的治河都护府,以及和太子关系密切的齐鲁文士儒生。 而如此一来,关东动荡,是可以预见的。 或许河洛士人贵族会屈服于中枢,然而,齐鲁吴楚的儒生地主们是不可能再次屈服长安的。 如此,长安与齐鲁吴楚的百年矛盾,恐怕将迎来一次总爆发。 须知,汉与东南的恩怨情仇,相当复杂! 自高帝起,便已根深蒂固! 当初项羽自刎乌江,鲁地儒生为之披麻戴孝,举兵自守,扬言要为恩主尽忠,虽在高帝调集的数十万大军的威压下,鲁地儒生最终跪了下来,但他们的反抗,不是没有结果,至少他们替项羽争取到了一个鲁公的头衔与祭祀。 项羽之后,又有齐哀王刘襄之事,让这个裂缝与矛盾进一步放大——迄今,齐鲁的贵族地主士大夫依旧认为,自己是被北方军功贵族欺负了的,这长安的帝位,本该属于齐王系,所以,此事最终酝酿出了吴楚七国之乱——在七国叛军里,除了吴楚两国外,余者起兵的都是齐王系! 吴楚七国之乱虽被平定,但那齐鲁吴楚之地,私下依旧怀念旧主故君之人,如过江之鲫。 若只是这样,矛盾还不会闹到现在这个地步。 关键在于,除了历史的恩仇。 还有着现实的利益以及学术道统上的纷争! 在汉家南方,特别是东南,古文学派势大,而在北方则是以公羊学派为主的今文阵营势大。 两者交锋数十年,在意识形态上,已是势同水火。 如今,倘若他们支持的储君,再一次被废或者失势。 这恐怕就是将一支火把丢进干枯的柴火堆里,新仇旧恨,立刻就要迎来一次总爆发! 届时,为了镇压东南,威压齐鲁吴楚,朝堂中枢势必将大洗牌。 这便是刘屈氂忧心的地方。 但也是他兴奋之所! 混乱、动荡与危局,从来都是风险与机遇并存! 于他而言,可能是深渊,也可能是天堂! 心里面思索着这些事情,刘屈氂就忽然回头,问着身后同样心事满满的李广利:“执金吾如今何在?” 欲要在这乱局之中,掌握先机,提前布下棋子,安排好人手,霍光就是必不可缺的一个合作对象甚至盟友! 李广利抬起头来,找了一会,然后皱起眉头:“待我问问……” 于是,召来下仆,前去探查。 不久,下仆回来,报告道:“回禀主公,执金吾去了禁中,探望因病修养的御史中丞杨敞……” “哦!”李广利点点头,道:“汝且在此等候执金吾,待其出宫,便以吾与丞相的名义,请执金吾若今夜有空,可来吾府邸聚饮……” “诺!” 于是,这下仆便留在了这宣室殿的回廊中,静静的等候起来。 一直等了差不多两个时辰,几乎都要天黑了,他才见到,执金吾霍光跌跌撞撞的从那宫阙之中走出来。 “执金吾!”他虽然知道情况不对,但也只能硬着头皮迎上前去,拜道:“卫将军门下走牛马徐拜见明公!” 霍光抬起头来,看着此人,眼中布满血丝,面色狰狞而恐怖。 他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最终却一个字也没有说,径直推开这位李广利的家臣,一言不发的踉踉跄跄的消失在宫阙远方。 “到底出了什么事情?”那李广利的家臣,眼神不定,皱起了眉头。 他不敢再去纠缠霍光,想了想,于是,便从怀中取出一块玉佩,持着它,找到了宫中的一位相熟的官员,将这玉佩悄悄的塞到对方手里,问道:“今日宫中出了什么事情?何以吾见执金吾神色慌张,似乎心情糟糕?” “你还不知道吗?”那熟人收起玉佩,左右看了看,压低了声音道:“现在宫里上下都传遍了!” “据说是御史中丞杨敞辛劳成疾,竟不幸暴病而亡……” “天子闻而大哀,命有司厚葬美谥之……” “不过……”那人神秘的道:“有传说,杨敞之死,不是暴病……” 家臣听着,瞬间明悟,他立刻低下头,对熟人拱手道:“多谢明公,来日必有厚报!” 于是匆匆的离开未央宫。 御史中丞,乃是弍大夫,朝堂中名义上和理论上的三号文臣。 更是内朝之中的重臣,其地位比九卿还要重要! 毕竟,九卿无法天天见到天子,也无法天天帮天子处理奏疏,传达命令,并协助尚书令制定和策划政策、法令。 如今,一位御史大夫在朔望朝当日,莫名其妙的‘暴病而亡’。 便是没有人传说‘其非暴病’,很快就有人编出相关传言了。 “风雨欲来啊……”这家臣走出未央宫,回首那黑暗中的宫阙,一抹后背,全是汗水! 因为他知道,一个御史中丞,莫名‘暴病而亡’,在这样的敏感时刻,恐怕立刻就会成为压倒马车的稻米,成为雪崩前落下的最后一片雪花。 而连他这样的小人物,都有这个觉悟。 其他人呢? 那些高高在上,智珠在握,或者大权在手,心里有鬼的大人物们呢? 他们只能想得更糟,更坏! …………………………………… 太子、宫。 一片萧瑟之景。 上上下下的官僚与臣子,都是垂头丧气,沮丧至极。 今日朔望朝,他们一败涂地。 非但没有扳倒那位鹰杨将军,就连毛都没有伤到其一根。反而是自身,遭受了灾难性的失败。 天子那一句‘乱我家者,必太子也’,已是一锤定音。 许多人,只是听说此事,就已经是眼前一黑,双脚发软! 因为他们很清楚,刘氏对废太子的大臣,会如何处置? 简单——杀!放!流! 所有太子大臣,都将面临这三种结局之中的一种。 当年先帝废粟太子,就是如此。 所有临江哀王的臣子,除了魏其候窦婴,因是窦氏得以幸免外,余者统统都是这么个下场! 今上刻薄狠毒绝情,远胜先帝。 自然,只会比先帝更狠毒更绝情! “家上!”作为太子大臣孔安国自是不肯认输:“为今之计,家上只有立刻出关中,往雒阳一走可破局了!” “吾等在雒阳,有治河都护府之兵数万之众,更有河洛齐楚之士百万之众可以依靠!” “如家上至,河洛吴楚,青徐冀荆四州之土,三十余郡,都愿为家上效死!” 这个底气,孔安国还是有的! 刘据在关东治河两年,收拢了大量民心,得到了无数贵族士大夫的支持。 而且,这些人现在除了刘据,已经没有了其他指望,在如今的局势下,他们也没有别的选择了。 只能破釜沉舟,奋死一搏! 而关东士族与贵族,与长安的百年矛盾,也将使得刘据只要回到雒阳,立刻就能聚齐百万大军! 当然了…… 胜利之后,汉家迁都是在所难免。 必将从长安,迁到雒阳。 于是,从此之后,汉天子将落入关东士族的包围与掌握之中。 就像那宗周平王东迁一样,从此,历史就将分为两页。 汉也将有前汉、后汉之分。 前汉强势、霸道,于士大夫贵族无所不用其极,酷吏横行,刑罚酷烈。 而后汉,自是众正盈朝,天子垂拱而治,士大夫乡贤自理地方,皇权从此限于雒阳宫阙之中。 “若是那样……也不枉吾这一番心血……”孔安国内心感叹着。 只是,他也知道,此事成功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河洛吴楚,人是多,地也广。 但那里能抵挡北方的骄兵悍将? 特别是那位鹰杨将军麾下的百战雄师呢? 所以,他也只敢想想。 事实上他清楚,即使一切顺利,此事恐怕他们能争取到的最好的结果,也不过是献祭了太子,换来长安对关东的一些妥协。 再多就不可能了。 刘据听着孔安国等人的劝说,他也是颇为意动。 自散朝后,孔安国、周严等人,就一直在劝他,只是,他终究无法下定决心。 因为,走是很简单。 连夜出城,然后遁走函谷,从弘农回雒阳最多十天。 而只要出了函谷关,其实他就已经安全了。 关东士人和贵族,会尽一切可能的保护他。 但问题是…… 这一走,就是谋反,就是不孝,就是叛国。 自古,只闻有臣子谋反,逆子不孝,贰臣叛国。 什么时候有太子谋反、不孝和叛国了? 一旦如此,他就将万夫所指,永远被钉死在历史的耻辱柱上。 即使果如孔安国等所言,能够回到长安,扫平一切。 但青史之上,恐怕也难免将有董偃执笔,写下‘太子据弑其父,杀其子,篡其国’的文字。 这是刘据所不能接受的。 何况,南逃雒阳,其实没有胜算。 关东郡兵,即使百万之众,也不及边军数万铁骑之威。 这一点,吴王刘濞已经用他的生命实验过了。 所以,面对众人劝说,刘据只是摇头不语。 但他又不说认命和服软的话,这就使得气氛有些诡异的僵持。 就在这僵持之时,一个宦官忽然来报:“家上,执金吾求见!” “霍光?!”刘据闻言,皱起眉头:“他来做什么?” “执金吾言有要事,十万火急,请家上即刻相见!”那宦官答道。 刘据闻言,想了想,然后看向众人,问道:“卿等有何意见?” “会不会是陷阱?”孔安国疑虑着道:“执金吾,天子之鹰犬也……其此来,家上应当慎重!” “家上,臣以为,执金吾此来,或许是破局之路……”一直默不作声的太子宾客杜千秋却忽然出声拜道:“臣以为,即使执金吾果有恶意,见上一见,也是无妨!” “难道,还有您见了后,事情还能更糟糕吗?” 杜千秋的话,起了决定性作用。 刘据猛然抬头,下定决心,道:“请执金吾去偏殿静室,孤随后便到!” 正如杜千秋所说,他现在的情况,已经糟糕到极点了。 再糟糕又能糟糕到那里去? 反倒是霍光,若能争取,或许便是另一番天地! …………………………………… 夜色中,张越仰头,看着璀璨的星河。 而在他身旁的是大汉太孙刘进。 此时,这位太孙殿下,满脸愁容,浑身上下都写满了‘我很苦恼’四个字。 “张卿……”刘进说道:“卿说,未来青史之上,会如何评价孤?” 张越看着漫天星辰,闭上眼睛,答道:“青史是人写的!” 刘进自然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可他依然纠结万分。 张越看着,没有说话,也没有劝慰。 因为张越知道,这是刘进必然跨过的槛。 这是代价,也是他必然要做的牺牲! 倘若连这点代价都不肯付出,那刘进就不会是一个合格的君王。 只是…… 若刘进肯付出这个代价,肯做出这样的牺牲。 那么,他还是刘进吗? 或者说,换一个说法:张越还能像过去一样信任他吗? 唐太宗固然雄主,确实明君! 然而,张越换位思考,若他是李世民麾下大将,手握大权,恐怕必然寝食难安,必然心绪难定! 一个能逼父杀兄杀弟杀侄淫嫂的君王,就问穿越者怕不怕? 敢不敢给他卖命? 所以,其实,张越也很怕。 正文 第一千两百二十五节 狂风骤雨(2) 霍光神色灰暗,眉头紧锁的看着自己面前的宫灯。 摇曳的灯火中,他仿佛看到了许多许多未来的景物。 作为一个正治生物,他已感到危机与恐惧。 杨敞的死,就是一个再明显不过的信号。 他已见过了杨敞的尸体——那哪里是什么暴病而亡?分明就是有人拿着绳子,将其活活勒死的! 而能在这宫阙里,堂而皇之的杀死一位御史大夫,除了今上,还能是谁? 虽不理解,天子杀了杨敞,却为何还要编出‘暴病’这样的事情来掩盖,其目的与意图,到底是什么? 更不知道,杨敞究竟做了什么,让天子竟在朔望朝前,就命人勒死了那位赤泉候之后,当朝的御史中丞! 但霍光在见过了杨敞的尸体后,立刻就连夜出宫,然后秘密的来到这太子、宫。 因为他知道,当今天子,从来不做没有意义的事情。 杨敞的死,不管原因是什么? 都足以说明,天子已经对他起了杀心。 而他霍光,从来不是会坐以待毙之人。 “可恨……金日磾如今与我不是一路人……”霍光在心中叹息着“若金日磾依然可信,吾又何须来此?” 他与金日磾,一为奉车都尉,一为驸马都尉,服侍天子接近二十年。 宫阙内外,宿卫上下,基本都被他们两个埋下了无数伏笔。 若金日磾可信,他完全可以与其联合起来,将上下手尾清理干净。 甚至,杨敞都不必死。 在天子动手前,他们就能得知,然后从容提前布置,或说情,或洗白,或干预,将天子的杀心消弭于无形。 可惜…… 如今,金日磾已不再可信! 虽然说,霍光与金日磾依旧是往来甚密,关系密切,甚至可以称得上知己。 但,金日磾背后的那位鹰杨将军的存在,使得霍光不敢再和过去一样信任金日磾。 甚至不得不防备这位故友! 想到这里,霍光便忍不住握紧了拳头,暗骂了一句。 数年之前,他是绝想不到自己会有今天的。 更想不到,会是那位看上去非常有用的小兄弟,将他逼到现在这个地步。 但如今,回头自省,霍光不得不承认,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就是当初的那个小兄弟。 是他的存在,让金日磾提前致仕。 也是他的崛起,打乱了他多年布局。 更是他的出现,令得他霍光不得不从奉车都尉的位置上离开,从天子身边走开。 于是,便变成了现在这个情况。 若无他,恐怕霍光现在依然还是奉车都尉,依然是天子身边的近臣心腹,与金日磾、上官桀、暴胜之、张安世等人,依旧亲密无间,依旧牢牢控制汉室宫阙内外以及天子三步之内的一切。 于是,他们可以选择让天子知道什么? 也可以选择让天子不知道什么? 可惜啊,可惜啊! 霍光悠悠叹息着。 不过,他还没有输! 还有机会翻盘! “霍公!”太子刘据的声音,忽地在耳畔响起来。 霍光连忙回过神来,对着声音的方向恭身拜道“臣拜见家上!” “明公星夜来见孤,可有要事?”刘据在踱进这偏殿,看着那位神色晦暗,神情焦躁的执金吾,轻声问道。 对于霍光,刘据有着十足的敬畏与忌惮! 因他清楚,这位冠军仲景候同父异母的弟弟,到底有多大能耐? 不夸张的说,在很多时候,霍光的能量,远比丞相、大将军还要多! 因为,丞相、大将军,最多只能影响国策,而这位执金吾却可以影响到天子,甚至可以让天子按照其意图去理解某事。 更不提,这位执金吾还是已故的大司马冠军仲景候在这世间唯一的血亲,是冠军侯事业的继承人。 其在北军、禁军之中的影响力,远超想象! “臣此来……”霍光抬起头,看着刘据,这个过去他所不喜和讨厌的储君,如今唯一的救命稻草长身而前,道“乃是为家上哀……” “哀?”刘据奇了“孤何哀之有?” “家上何必与臣打这机锋?”霍光拱手道“今日朝堂上,群臣共见,人所共知,家上已是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一矣明日黎明,恐怕,便有大军入城,然后三军缟素,为家上发丧……” 刘据闻言,瞳孔一怔,显然被吓到了。 “怎会如此?”刘据不相信的倔强着“父皇即使再不喜孤,孤亦是太孙生父……” “陛下与太孙殿下,自然不会为难家上!”霍光笑道“但鹰杨将军呢?” “殿下当知,如今张鹰扬手中可握着那孟氏之罪,更抓到了诸王大臣的把柄!” “只要张鹰扬入宫请令,证据确凿之下,天子焉能不准鹰杨大军入城缉捕逆贼,清剿乱臣?” “而大军入城,鹰扬号令之下,诸王必亡走家上以求避难,届时鹰扬大军为求索贼子,莽撞之下,大意而伤家上……又或者,贼臣挟持家上,鹰扬之兵不知轻重,误伤家上……” “家上岂能幸免于难?!” 刘据听着,顿时被吓坏了。 因为,霍光所言,确实是很有可能发生的事情。 甚至,说不定就是一个已经写好了的剧本。 于是,刘据看着霍光,问道“那执金吾此来,难道只是来看孤之哀状的?” “臣此来,乃是来救家上!”霍光抬起头,目光坚毅,看着刘据“只看家上是否有自救之决心!” “孤自是不愿引颈待戮……”刘据想了想,终于开口“只是,敢问霍公,孤当何以自救?” “若家上信得过臣……”霍光拜道“臣愿为家上画之!” “孤自是信得过卿!”刘据立刻改口“向使此番安然度过,来日,孤必以卿为相,托以天下!” “臣安敢奢望家上此报?”霍光再拜“只求家上能听臣之言,用臣之策,当机立断!” 他最怕的就是这个太子,事到临头却忽然心软。 而欲做这样的事情,是不能心软的。 必须铁石心肠,必须狠下毒手! 不然,一着之失,便可能满盘皆崩! 刘据自然懂这个道理,于是对霍光道“卿无忧,孤知此事重大,断不会有反复之事!” “如此……”霍光顿首拜道“臣请家上,效赵惠文王故事!” 刘据闻言,瞳孔猛然扩大,呼吸急促。 赵惠文王故事? 那就是沙丘宫变了! 赵惠文王四年,公子章及其党羽杀赵相肥义于主父宫,随即,赵王何将兵围主父宫,杀公子章,囚主父于沙丘宫而亡。 一代雄主赵武灵王,因而陨落。 只是…… “孤不是惠文王……”刘据看着霍光,道“孤手中无兵,徒之奈何!” “贸然动手……”他担忧着“恐怕孤就要变成那公子章一般了……” 沙丘宫变的时候,公子章手里起码还有着一支可观的军队,起码还有赵武灵王的信任和帮助。 但如今他有什么? 除了京辅都尉李善的郡兵外,他手里现在可以调动的力量,也就这太子卫兵、宾客,撑死了再算上那些无路可走的诸王大臣的家丁私兵。 这么点兵力,别说学赵惠文王了,怕是连建章宫的宫墙都休想靠近,就要被守备宫阙的卫兵射成马蜂窝! “家上勿忧!”霍光安慰道“臣之执金吾,有中垒校尉两千精锐,又控制武库,只要家上愿意,臣打开武库,发动长安百姓,以保卫天子、诛绝叛逆之名,旬日可得数万之士……” “且,典属国司马玄、京兆伊于己衍,亦将为家上所用……” “武都候司马玄不是鹰扬旧部吗?”刘据疑惑起来“那于己衍更是英候走狗……他们如何会为孤所用?” 霍光笑了笑,道“家上难道没有听说,这两人因前些时日长安风声而背叛了那英候?” “如今,他们已是自陷死地,家上至需遣使相召,其等必将从命!” 刘据茫然的点点头。 但只是如此,力量依旧是远远不够的。 天子所居建章宫,城高墙坚,休说是这么点力量了,便是数万大军,急切之间也休想撼动。 而一旦长安城乱,屯于城外的鹰扬兵马立刻行动,最多一个时辰就可以驰援建章宫。 到时候,恐怕就是…… 刘据将自己的担忧讲出来,霍光听了,却是笑道“殿下勿忧,臣久在宫中,熟知内外之事,更有许多旧部,为建章宫守门卫尉……” “其中可信者,约有十数人……臣自信发令命其等开城,还是没有问题的……” “如此,只要家上亲被甲胄,率部而动,完全可以抢在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前,率军入建章,面见天子,陈以鹰扬乱政、谋反、大不敬及残害士民,欺压大臣之罪,天子必知其真面目!” 刘据听着,缓缓点头。 霍光说的对! 只要他能带兵到了老父亲面前,那么老父亲立刻就会看清楚那英候的真面目,当即就会下诏,并给他这个太子授予全权! 如此,天子在手,又控制武库、宫阙,他完全可以一边坚守,一边以天子诏发布勤王之命。 这样一来,那英候即使再强,也要饮恨于这长安城下。 但…… “英候狡诈,多智而勇……”刘据踱着脚步,对霍光问道“若其见事不可为,夺路而走河西,如之奈何?” 在长安打败英候不困难。 难的是,怎么打败和搞定他麾下的河西大军! 特别是那骄捍无敌的鹰扬骑兵! “家上何忧于此?”霍光听了冷笑“英候固勇,但以项王之勇,尚且乌江自刎,那英候又岂能例外?” “家上只需命人走南陵,得其妻小……” “再命人召太孙来见,得太孙在手……” “如此,英候除束手就擒外,岂能翻天?” “至于河西大军?”霍光笑了“家上掌权后,命卫将军往河西,收拢旧部,收拾人心,谅那河西诸将也不敢违抗天命!” 刘据听着,点头不已。 就是这么个道理! 正该如此! 英候张子重,虽是勇不可当,天下无双。 但其软肋,正是其家人妻小。 虽然说,这挟持妇孺,有失风范。 但…… 刘据知道,只有胜利者,才配讲风范,才配有体统! 于是,只犹豫了片刻,刘据就下定决心,对霍光拜道“使孤大事得成,必不负卿!” 刘据很清楚,此事必须依赖霍光。 而且,事成之后,也要仰仗霍光来收拾残局,安抚人心,稳定朝野。 更需要这位冠军仲景候的弟弟来拉拢军方,安抚边军。 所以,在很长一段时间,他都必须信赖和依靠霍光,甚至与之妥协,才能掌握权力。 霍光听着,立刻拜道“臣敢不为家上效死!” 然后他就站起身来“家上且在此稍候,臣这就去联络司马玄、于己衍等人!” ……………………………… “你是说御史中丞杨敞是被陛下赐死的?”张越看着眼前的人,眉头紧紧皱起来。 杨敞可是霍光的绝对心腹啊。 天子将之赐死,这绝对是踩在了霍光的痛处! 而霍光是什么人? 历史上和伊尹并称的权臣,一个让宣帝都感觉‘如芒在背’的人物。 历史上,在其生前,宣帝也只能唯唯诺诺,事事依从,待其死才敢拉清单。 即使如此,宣帝凌烟阁上,也依旧有其位置,且是排第一的功臣! 如此人物,自是心狠手辣,果决无比的。 “陛下也太急躁了些……”张越叹了口气“如今却是不好办了!” “将军的意思是?”来人小心的问道。 “为防万一,公请转告金翁,请金翁连夜入宫,面见天子,求请天子召羽林卫宿卫禁中!”张越想了想道。 “这……未免太过小题大做了吧?”来人皱着眉头“执金吾难道还敢作乱不成?” “嘿嘿!”张越冷笑起来“当年吕产也以为周勃陈平,必不敢作乱,自恃胜券在握,兵权在手……” “结果呢?” 吕氏当年在长安城内外,都有绝对优势! 堪称高枕无忧。 但,吕禄一走,局势立刻就混乱起来。 然后吕氏及其党羽,包括少帝兄弟,统统死光光了! 对张越来说,小心永远没有错! 特别是现在这个时候,再怎么小心都是对的。 。 正文 第一千两百二十六节 血夜(1) 夜已深,整个长安城,都在黑暗之中。 几乎所有的闾里坊门,现在都已经彻底关闭、上锁。 宽敞的御道上,空无一人。 只有偶尔,老槐树上的猫头鹰呜咽的叫声响起。 忽地,一排火把,点亮了这街道。 一排排全副武装的卫兵,从武库营垒之中,列队而出。 穿着甲胄,系着佩剑,霍光骑在马上,走在人群之中。 “快快快!”他大声催促着“天子有命,有奸小欲行不轨之事,乃命本官将尔等弹压闾里,严防动乱!” 屯驻武库的军队,自是不疑有他。 毕竟,霍光,乃是天子心腹,曾任奉车都尉的大人物。 这样的人都说了有人欲行不轨,天子诏其调兵弹压岂能有错? 于是,屯于武库的中垒校尉兵马与执金吾直属的左右式道候兵马,立刻听命,披甲执锐出营。 两千余汉军精锐,迅速按照霍光的指示,截断了戚里、尚冠里、嵩街以及未央宫、建章宫、长乐宫之间的道路,并设下关卡。 同时,京兆尹于己衍也以‘受天子命,执金吾弹压宵小’的名义,将本该去向建章宫报告此事的官员拦了下来,又命令京兆伊上下为霍光提供方便。 于是,作为长安城秩序维护者的京兆尹,非但没有起到任何预警和迟滞作用。 反而成为了叛军的帮手。 在京兆尹官员的指挥与协调下,至子时,霍光的兵马便大抵控制了戚里、尚冠里、御道等长安主要街道及官邸办公区。 丞相府、御史大夫官邸、太仆官邸、廷尉官邸、太常官邸、宗正官邸统统被切断了与建章宫、未央宫之间的联系。 而在这时,刘据动员起来的太子卫兵、大臣私兵、家丁,以及部分入京诸侯王所带来的卫兵,也加入到霍光的行动里。 由之,现在宫阙之外,霍光已经可以行动自如,做任何他想要做的事情。 “霍公!”刘据穿着甲胄,在孔安国等人簇拥下,走到正率部将戚里内外围的水泄不通的霍光面前,问道“下一步是否应当入宫了?” 问这个话的时候,刘据的身体明显带着颤栗。 既是兴奋,又是害怕。 在这种复杂的情绪支配下,刘据的声音都有些变形。 “非也!”霍光看着那夜色之中,明显慌乱起来的戚里宅邸群,他知道,现在整个戚里恐怕都在惊慌之中手足无措。 但,霍光很清楚,他才刚刚踏出第一步。 远远未到有资格入宫的地步! 若不能解决士兵们的担忧,并将他们彻底绑上自己的战车,就必须再做一件事情。 不然的话,一旦天子走上建章宫的城头,亲口命令大军,恐怕这些忠于刘氏的军队立刻就会调转枪头,将矛头直指自己。 “现在……”霍光看着刘据,轻声道“家上该去拜见丞相澎候与卫将军海西候!” “将鹰扬作乱,挟持天子、太孙,欲行大逆不道之事,晓瑜丞相及卫将军,请丞相与卫将军出来主持大局!” “刘屈氂?李广利?!”刘据闻言,眉头皱了起来。 在他身旁,孔安国则像被踩到了尾巴的猫一样尖叫起来“执金吾,汝究竟意欲何为?!” 刘屈氂、李广利,可也都是北方军功贵族,更是当今天子政策的坚定支持者! 是孔安国眼里的奸臣、贼子,属于应当和那鹰杨将军一样被清洗的对象。 只有这些人死光光了,他孔安国才有机会拨乱反正! 也只有这些占据着高位的旧贵族们死光光,他孔安国以及他的徒子徒孙们才能有官可做,有权可掌。 而霍光的意思,却是想要让刘屈氂和李广利出来做事,掌握权力。 那岂不是前门去虎后门进狼吗? 李广利当年在河西做的事情,可和今日那鹰杨将军差不了多少! 都是穷兵黩武,擅启战端。 霍光瞪了一眼孔安国,强行按捺住内心的杀机,对刘据拜道“家上,今日之事,非得丞相及卫将军出面主持大局不可!” “若无丞相之印,卫将军之令,恐怕,吾等之为,便多少名不正言不顺,难以服众,恐有大军哗变之危!” 刘据听着,终于点头。 因为霍光说得对! 丞相者,礼绝百僚,群臣避道,乃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汉家天子之肱骨辅弼大臣。 而卫将军更是理论上现在汉家的最高将领。 有刘屈氂和李广利配合,他与霍光今夜的行动,便多少能披上一层合法的外衣。 “那便请霍公带路,孤这就去亲自迎请丞相、卫将军!”刘据深深一拜,没有理会自己身旁孔安国等人的异议与劝说。 事到如今,他也差不多回过味来了。 现在的他,太过依靠关东士人了。 必须引入一个外来力量来平衡,而且,大功告成后,他也同样需要刘屈氂、李广利为他背书,为他安抚内外。 “家上且慢!”霍光却拦下刘据,道“在去延请丞相、卫将军之前,家上与臣,还需做一件事情!” “什么事情?”刘据问道。 “诛杀奸臣,以清君侧!”霍光坚毅无比,狠声说道“长安城中,太仆上官桀、御史大夫暴胜之、大司农桑弘羊、少府公孙遗等长期阿附奸佞,惑乱圣听,当诛之!” “又有光禄大夫金日磾、将军赵破奴及太学祭酒董越等,攀附奸臣,为邪说张目,亦当诛绝!” “此辈不除,吾等大事如何能成?!” 霍光看着刘据,拔出腰间的佩剑,持剑而跪“臣请家上,亲被甲胄,率军诛除此辈贼子!” “以其之血祭旗,然后再请丞相、卫将军出面,一同入宫面见天子,清君侧,除贼臣,上以安社稷,下以报黎庶!” 刘据听着,不可思议的看着霍光。 霍光点名的那些人,可都是他的故旧、好友。 特别是那金日磾、上官桀、暴胜之,更是与霍光交往甚密之人。 如今,霍光却要求全部诛杀! 这…… 这执金吾也未免太心狠手辣了些吧? 霍光却似乎看出了刘据的心理,他拜道“家上,诸般奸党不除,天下难安!” “若其等反应过来,走脱一个,臣恐天下从此多事矣!” “故当斩草除根!” 对霍光来说,今夜一博,乃是以死相博。 什么朋友、故旧、交情,统统都已不值一文。 而他很清楚,金日磾、上官桀、暴胜之等人,都是天子亲信,绝不可留,留下来的话,他们是有机会可以翻盘的。 毕竟,北军六校尉、边军等都是忠于当今天子的。 他们要是活下来,找到机会将今夜之事泄露出去,引动勤王兵马来诛杀弑君之贼。 到时候,所有人都要死无葬身之地。 况且,霍光还需要用这些人,这些天子亲信大臣的血,来逼迫现在被他裹胁的兵马,只能跟着他一条路走到黑,叫他们没有回头路可以走。 这才是真正的关键,也是必杀金日磾等人的理由! 刘据听着,犹豫片刻后,也是下定决心“如此,便依卿言!” 这条路,只要开始了,就决不能停下来。 此时,刘据心里想起了史书上记载的赵王何大臣围赵武灵王于主父宫时说的话以章故围主父,既解兵,吾属夷也! 两百年前的古人,尚且知道这个道理,他岂能心慈手软? …………………………………… 长安城中的兵马动作,自是立刻惊动了许多人。 当霍光将兵围戚里、尚冠里,并截断未央宫、建章宫的外围道路时。 几乎所有大臣,都被人从被窝里叫醒。 “主公……外间似有兵马异动……”刘屈氂被自己的家臣叫醒后,举着油灯,爬上丞相府的墙头,远眺着远方影影绰绰的火把与军队动静,眼里布满了焦虑。 “这是谁在调兵?”他问着左右。 可惜,没有人能给他答案。 思虑再三,刘屈氂立刻下令“命人立刻封堵丞相府上下通道,上下官吏人等,即刻狭弓带剑,候吾之令!” 想了想,他又道“派人出府,看看能不能去接近那兵马,询问其意图……” 这一刻与刘屈氂一样做出了这样选择的人,有许多许多。 在不明兵马来意,其属为谁的时候。 多数大臣,选择了静观其变。 但也有人,做出了截然相反的选择。 “夜调兵马,无诏书虎符而围戚里、有司官邸,隔绝内外!”已经垂垂老矣,须发皆白的赵破奴被家臣从床上叫醒后,看到这个情况,立刻就命人为他穿上久未穿戴的甲胄,拿起久未用过的长剑“此乃乱臣贼子,而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二三子,随老夫出府杀贼!” 对这位老将军来说,外面的人,已经是裸的叛乱了。 兴兵作乱之人,无论是谁,都该死! 他虽老朽,却也容不得这样的事情发生! 于是,在整个尚冠里,无数公卿列侯的注视下,故骠骑将军司马、鹰击将军、从骠候、匈河将军、浞野候、浚稽将军赵破奴,带着阖府上下,一百余人,穿着甲胄,拿着刀剑,从府邸列队而出,正面直樱那全副武装,列队于街道上的不明兵马。 老将军手持长剑,站在第一排,朝着那些举着火把,张弓搭箭的军队,大声喝问“吾乃赵破奴!冠军仲景候麾下司马赵破奴!尔等何人?竟敢夜围街闾,可知尔等之行,已是族诛之罪?速速弃械跪地,或可得赦!” 然而,对面的军队里,只有一个声音回答“此贼臣也,天子有诏,格杀勿论!” 说着,一根节旄出现在火光中。 而汉军军法如山,特别是中垒校尉的兵马,从来不问对方是谁,只看天子诏命。 在天子节面前,年轻的士兵们冷静的张开了弓弦,射出了致命的箭矢。 噗噗噗! 弓弦之声,响彻在街道之中。 对面的老将军,却毫无惧意,他率着自己的家人与家臣,呼喝着,迎着箭矢开始了冲锋。 一个又一个家臣、子侄,倒在赵破奴身边。 赵破奴自己也身中数箭,但他却亢奋了起来,挥舞着手里的长剑,大声呼喝着“汉家恩重,报国忠君只在今日!” 可惜,当他冲出街头时,他的眼前出现的是一排排锋利的长戟。 噗!锋利的长戟,将这位白发苍苍的老将军捅穿。 他的身体无力的瘫软下来。 鲜血与内脏,流满了一地。 但…… 老将军用尽最后的力气,抓住了刺穿他身体的一柄长戟,大喝一声“杀贼!” 他的瞳孔中,一副副画面不断闪现而过。 有年少时,在河朔草原上纵马驰骋,与匈奴骑兵周旋的画面。 也有壮年之时,入汉军军旅,追亡逐北的高光时刻。 更有封候拜将,光宗耀祖的辉煌。 但,最终他的眼眸里倒映出了一个骑在战马上,意气风发,慷慨激昂的少年将军! 那将军伫立在山坡上,向他伸出了手“赵司马,可愿与吾扫灭匈奴?” 少年将军笑意盈盈。 “大司马……”赵破奴吐着鲜血“此生唯憾再不能为大司马先锋!” 在意识的最后时刻,赵破奴感觉到隐约中有靴子的声音传入耳中。 然后,他模糊的眼睛看到了一个火把下的人影。 “赵老将军……” “您为什么就不能听我的劝告,非要走上这条死路呢?”于是他上前,拔出了那根穿透了赵破奴身体的长戟,丢在一边,然后,他看着自己面前横陈着的百余具尸体,轻声叹息了一声,吩咐道“厚葬吧!匈河将军虽然悖逆天子,阿附奸臣,但终究有功于国……” 接着,他踏过这流淌着鲜血,倒毙着尸体的街道,看向了那些趴在墙头,藏在府邸之中,瑟瑟发抖,战战兢兢的列侯大臣公卿们。 他笑了起来。 自古,杀戮是最有效的震慑的手段。 而他今夜要做的事情,尤其需要杀戮。 血腥的杀戮! 毫不留情,不留余地的杀戮! 死者的尸骸,必将填满这长安的沟壑,甚至将渭河都截断! 所以,他拔剑而前,断然喝道“赵破奴已然伏诛!众将听令,随我进军,捕杀乱贼!” 。 正文 第一千两百二十七节 血夜(2) 刘据披着甲胄,站立在一辆战车上,在数百名士兵簇拥下,来到了戚里的一处宅邸中。 这里是金府。 金日磾的宅邸。 亦是他父亲绝对心腹的老巢所在。 金府上下的家臣、奴婢、仆役,跪在院子两侧。 更有金日磾的几个妻妾,也被人强行拖了出来。 独独没有金日磾本人,以及其子驸马都尉、侍中金赏。 刘据皱起眉头,心情压抑:“怎么回事?金日磾呢?金赏呢?” “回禀家上,末将等已经拷问了金府上下,无人知此二贼如今何在?”周严上前答道。 刘据内心于是升起无边阴霾。 金日磾,已经致仕,而且一向身体不是很好,而他和霍光又是忽然发动,照理来说不该走漏风声。 “他们什么时候不见的?”刘据问道。 “回禀家上,据说,今日散朝之后,金府上下便已无人见过此二贼!”周严回答。 刘据听着,内心的不安,就像沸腾的江河一样:“今日散朝之后……” 而这时,派去捕杀上官桀等人的部将纷纷发回了报告。 太仆官邸及上官桀家宅中,未见太仆及太仆嫡子上官安的踪影。 无人知其去向。 大司农官邸以及桑府之中,同样没有找到桑弘羊的踪影,只抓了些桑府下人与妻妾。 而董越家也没有抓到那位太学祭酒,不过,这位太学祭酒倒是有人知道去向,据说他是应邀去了城外的田府赴宴。 更让人不安的是,太孙宫阙之中,已是人去宫空。 听着各方的报告,刘据闭上眼睛。 他知道,自己恐怕已经落入了一个恐怖无比的算计之中。 他仰头看着那浩瀚星空,握着长剑,毅然道:“走,去见执金吾!” 事到如今,他已别无选择,只能一条道走到黑了。 …………………… 长安城,棘门大营。 张越披着甲胄,站在这军营中。 天子虎符,在他手中高高举起。 左右将官,纷纷拜服、从命。 只是,他的内心,同样有着不安。 因为,他已经得到了报告,派去通知金日磾示警之人,告诉他金日磾与其子金赏从傍晚开始就不知去向。 派去太孙宫示警的人也回报说,太孙殿下奉诏入宫了。 大司农桑弘羊、太仆上官桀、御史大夫暴胜之等方面,就像黑洞一样,消息彻底断绝。 毋庸置疑,张越知道,自己被当成棋子了。 “咱们这位陛下,果真不愧是一代雄主!”张越在心里说道。 经过空间强化,他的思维能力与感知能力,早已经超越了大多数人类。 自是立刻嗅出了不对劲的地方。 然后,他稍微一整理这些日子来的种种,心里面立刻就澄净的犹如明镜一般敞亮。 自古帝王无情,天家无义。 而刘氏更是这其中的佼佼者! 能与刘氏相提并论的,两千年封建王朝史只有寥寥几家可比。 仔细想想,张越知道,其实建章宫中那位老皇帝,在这个时候,做出这样的决定与判断,真的是合情合理,无可非议。 毕竟,在理论上来说,张越对刘氏的利用价值,已经无尽趋近于零了。 对于那老皇帝而言,更是已经变成鸡肋了。 匈奴已经被打垮了。 西域也差不多是囊中之物。 治河之事,也有了足够的钱粮去做。 就连那虚无缥缈的长生不死之药,也被多次验证为无。 而当今天子,又已经垂垂老矣,没几年能活了。 既然如此,建章宫的那位君王,又岂会留着他张子重,这个手握重兵,天下知名,权倾朝野,战功赫赫,还有公羊学派摇旗呐喊的权臣? 讲道理,没有在其回京之日,就罗织罪名,或者借助诸侯大臣,顺水推舟,将他置之于死地。 反倒是,给了他空间和机会。 让他可以光荣的‘为国捐躯’或者从容的‘复仇’,已经是天恩浩荡! 当然,这对建章宫的主宰而言,也算是一种废物利用了。 将他张某人最后的价值榨干,然后亲手送上这祭台。 让他成为未来新君法统与统治的基石,成为汉家大臣楷模。 顺便再借他的手,将这城中内外,所有不符合刘氏利益,新君利益,不利于汉室统治,不利于刘氏江山的所有因素与人,统统清理干净。 这样一来,刘氏天子就干干净净,清清白白。 错的是乱臣贼子,错的是腐朽败坏的旧贵族。 也可以随时换一个角度,换一个剧本。 让他张某人去做那个反派。 勾结内外,败坏朝贡,陷害太子,屠戮公卿。 注定遗臭万年,必然被钉死在历史的耻辱柱上。 天子断然处置,大块人心! 然后就可以拿着他的脑袋,安抚关东河洛士人,重新稳定内外。 “好算盘,好算计!”张越心中不悲不喜,只是竖起大拇指赞了一句。 站在这个舞台上的人,应该有这个被人利用,被人绑架,甚至被人当成棋子的觉悟。 这是所有正治生物该有的觉悟! 只是…… “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向使当初身便死,一生功过谁人知?”张越轻声念着后世的诗句:“尽道隋亡为此河,至今千里赖通波,若无水殿龙舟事,共禹论功不较多!” 于是,他战意浓浓,斗志高昂。 人这一生,不就是在与人斗,与天斗,与万物斗之中赢得自己的地位的吗? 所以…… “陛下以臣为草芥、棋子……”张越握着腰间的佩剑:“安知臣不能以陛下为草芥、棋子?” 由之,张越伸出手,对着身侧的亲信大将续相如道:“续将军,戟来!” 续相如于是将自己手中的长戟,送到张越手中。 张越持着戟,仰天长啸,然后面朝在侧将校:“今,长安城乱,有乱军为祸,汉室待吾辈以厚恩,报效国家,护卫社稷,只在今夜!” “二三子,听我号令,以红巾缠臂以别敌我,随吾入城护驾,诛绝乱党,捕杀贼臣!” “诺!”众将轰然应诺,战意浓浓。 张越于是挥戟道:“进城!平乱!保卫君父!” 于是,棘门大营的营门打开。 五千北军士兵,从棘门入城。 随后,长水校尉自横门,射声校尉自章城门,分别入城。 正文 第一千两百二十八节 忠奸(1) 霍光的效率,自是极高的。 在得知了金日磾、上官桀等人俱都没有抓到后。 他立刻一个激灵,看向了那远方黑暗中深邃的建章宫! “陛下!!!!”霍光深深吸了一口气,若事先知道是这个结果,他恐怕宁愿闭目待死,也不愿参与这个事情。 但现在,却是覆水难收。 他只能一条道走到黑了! 没办法,这个时候,只要犹豫半分,迟疑片刻,就是身死族灭! “家上,速往丞相府!”霍光当机立断:“丞相从也好,不从也罢!都当为家上张目!” 从前,霍光可能还会顾忌颜面、吃相,可能还要想着留待日后。 但现在,却是顾不得这许多了。 必须立刻拿下丞相刘屈氂、卫将军李广利,控制丞相府、卫将军府,才能发号施令,才能改变处境。 不然,天子部署之下,罗网之中,所有人都得死! “霍卿所言极是!”刘据神色凝重的点头。 他知道现在这个时候便如公子光之刺王僚,必须狠快准! 霍光挥手叫来一辆战车,簇拥着刘据登车,然后他回头看向在人群里瑟瑟发抖着的诸王大臣们,狠声道:“诸公,事已至此,公等安有他路?还不速速拔刃随行?做从龙之臣?” 他瞪着那些人:“诸公难道以为陛下会有宽宥不成?” 诸王闻言,立刻握紧了刀剑,跟了上来。 这么点见识,他们还是有的。 现在的情况他们已经和霍光、刘据捆绑在了一起。 若霍光、刘据败亡,他们也是必死无疑。 只能拼死一搏,倾尽所有,赌上一赌了! ……………………………… 建章宫。 巍峨的玉堂殿,此时已然变成了一个密不透风的要塞。 数不清的卫兵,矗立在这殿堂内外。 在回廊与宫阙之中,还有着大批的士兵在持着皇后武器巡逻。 就算是一只苍蝇,现在若没有许可,也休想飞进玉堂汉家江湖军或军或或军或军或军或军军军军军军军军军军军或军军殿八百步范围之内。 上官桀站在玉堂殿上的凭栏前,眺望南宁海关着远方的黑暗。 “长安城中现在如何了?”他问道。 “执金吾已命中垒校尉、左右式道候兵马出营,如今已围丞相府、太仆、廷尉、太常、宗正等官邸,更切断了建章宫、未央宫向外的通道……”赵充国轻声道:“至于具体情况暂时还不知晓……” “那鹰杨将军呢?”上官桀问道:“可已率部入城?” “应该吧……”赵充国眉宇之间闪过一丝担忧:“棘门大营的北军以及长水校尉的本部,必然会从其之命……射声校尉,迫于威名与虎符约束,十之八九也会听命!” “如此,鹰扬大军就要与执金吾统帅的中垒校尉兵马白刃相见,生死相搏了……” “这长安城中,恐怕要流血漂橹,不知多少无辜百姓丧生……” “是啊……”上官桀悠悠叹道,内心之中,更是布满恐怖、震惊与敬畏的情绪。 古人曾说,匹夫一怒,血溅三尺,天子一怒,伏尸百万。 如今,这句话正要变为现实。 上官桀如今虽置身事外,在玉堂殿内做壁上观。 但他的内心,依旧惊慌、忐忑、不安。 此时此刻,上官桀终于醒悟了自己的定位。 原来,在刘氏天子眼中,大臣也好,亲信也罢,无论做出了多少贡献,不管有多大功劳。 都难逃鸟尽弓藏,兔死狗烹的下场。 可笑他却一直有种只要足够忠心,就不会被视作弃子。 但事实却给了他当头一棒。 “陛下可真是好手段啊……”上官桀在心里暗道:“满朝文武,天下英雄,玩弄于鼓掌之间!” 即使是他,也是今天下午,方才得到密诏入宫后才知晓了这一计划的存在。 而在今天以前,除了天子外,知晓这个计划存在的人,不过两人。 致仕的光禄大夫金日磾、远在西域的西域都护府王莽! 这两人分别负责联络朝臣,寻找可靠之臣以及笼络边军,组织可靠大将。 而且在发动之前,除了他们两个,其他人连风声都没有收到。 即使是他上官桀或者执掌兰台尚书的尚书令张安世,也是被完完全全的蒙在鼓里。 直到现在,他们才如梦初醒。 如此保密的作风,自然是收到了奇效。 只是…… “太孙殿下,现在可知外边的事情?”上官桀压低了声音,问着赵充国。 赵充国闻言,摇摇头:“陛下岂会让太孙殿下参与其中?” “今日下午太孙入宫后,陛下既命太孙殿下入石渠阁读书,并令谒者令、尚书令监督,命殿下读够书简三百斤,方许复命!” 上官桀点点头,仔细想想,这样才对啊! 如此一来,太孙就被彻彻底底的摘出了今日之事。 真的是‘以吾之劳,逸遗于汝!’。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上官桀总觉得心里面在打鼓。 总感觉,即使是在这建章宫里,他也感到毛骨悚然,寒毛倒立,似乎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将要发生。 他望着远方深邃的黑暗。 忽然,他想到了一个事情。 “赵奉车……”上官桀扭头看向赵充国,用微不可察的声音说道:“你说,若陛下的罗网,被人挣脱而出……” “那……” “怎么可能!”赵充国坚定的摇头,对此完全予以否认:“这天罗地网,谁能挣脱?” “即使挣脱,又如何能面对天亮之后,这建章宫中杀出的天子之师?” 上官桀听着,仔细想了想,好像是这么回事! 要知道,现在的建章宫内,屯驻的早已经不止是一个羽林卫和部分宫阙卫队了。 除了羽林卫外,还有着越骑校尉、胡骑校尉两支北军精锐在。 他们是在半个月前就奉诏分批秘密从各自驻屯地,进入建章宫外的期门大营,然后通过一次次的换班与轮值,悄然的藏入这建章宫与未央宫的偏殿之中。 于是,汉军六校尉有三支,已经在这宫阙内整戈待发。 一旦外面分出胜负,这三支精锐立刻杀出,将一切绞杀! 而届时,外面的胜利者,已是疲惫不堪,如何能顶得住这三支以天子旗号为令的平乱精锐的攻击? 怕是立刻就要灰飞烟灭! 但…… “可是……”上官桀心中说道:“那外面的可是张蚩尤!” 是封狼居胥的张蚩尤! 是扫平西域的张蚩尤! 更是一骑破阵的张蚩尤! 西楚霸王项羽后,这世界上又一个仅仅是个人勇武,便足可震慑敌军,令敌人只闻其名,便胆魄尽丧的猛将! 不独匈奴,在这长安城中,他也是凶名赫赫! 若是万一…… 万一他挣脱了罗网…… 上官桀没由来的一阵胆寒。 …………………………………… 而此刻,在玉堂殿中。 年迈的天子,端坐在御座上,俯瞰着在他身前的两位亲信大将。 已经致仕的光禄大夫金日磾,身着甲胄,跪在他身前。 而金日磾之子金赏,同样拜服于地。 “赵破奴……”天子感叹着:“朕不意老将军竟忠诚至斯!” “让尚书台拟诏,追封赵破奴为信武侯,食邑一万户,许陪葬茂陵,配享太庙,赐其谥:忠!命有司自信武忠候之后择一子承其嗣!” “诺!”金日磾恭身应诺。 天子则微微起身,握着腰间的天子剑,走了几步,然后忽然问道:“金爱卿,卿心中是否有怨言?” “张鹰扬,卿之侄婿也……” “霍子孟,卿之知己也……” “今朕却……” “陛下!”金日磾抬起头:“臣此生此世,唯忠陛下一人耳,为陛下,休说是牺牲一友一侄婿,便是臣阖府上下,子子孙孙,只要陛下想要,臣尽献之!” 天子听着,点了点头。 金日磾的话,他信! 因为,金日磾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对他的忠心,更是早已经经过的血的考验! 当初,这位臣子可是为了他而亲手杀死了自己的嫡子! 其忠心,已是无可辩驳! “得卿之忠,朕此生无憾矣!”天子道:“只是,朕却没有什么可以回报爱卿的了……” “说不得,可能还需爱卿为朕担些骂名……” 这是必然的。 朝中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太子、鹰杨将军、丞相、卫将军、诸王、大臣,十去七八。 必须有人出来为一些可能的‘误杀’‘误伤’背锅。 特别是,若万一鹰杨将军绝嗣。 得有人出面向河西边军,鹰扬旧部以及天下人做个交代。 而金日磾是最佳人选! 毕竟,天子要永远正确,大臣就只好勇敢背锅。 只是,这次的锅,金日磾要扛下来,不死也要脱层皮,更得在青史上背负千秋骂名! 但金日磾依旧无所畏惧,面不改色:“能为陛下效死,此臣的福气!” 于是,便连一向铁石心肠的天子也终于动容:“卿之忠,虽伍子胥不能比,比干不能及也!” “朕给不了卿别的……” “但……” “只要汉室社稷在一日,卿之子孙,便世袭罔替,永为汉候!” 金日磾于是俯首拜道:“臣,谢陛下隆恩!愿生生世世,结草衔环,为陛下前驱!” 正文 第一千两百二十九节 忠奸(2) 夜色深深。 长安城的东部三门,已经全部洞开。 大批的士兵,正沿着城门入城。 张越带着续相如、王平、黄安等亲信,登上这长安城的东城头,远远的眺望着那黑暗远方隐隐可见的点点火光。 “将军,吾等先救有司官邸?还是先夺武库?”续相如在旁边问道。 张越听着,呵呵的笑了起来,然后回头看向自己身边的这数十名将官,反问:“公等以为,吾当先救有司,肃清宫阙外围叛军?还是先取武库呢?” 有司官邸,都集中在戚里、尚冠里一带,靠近未央宫北阙、建章宫。 而武库位于长安城的中轴线上,居于御道、驰道的交汇点。 这两者都是长安城内除了皇宫,最重要的地区。 只是,无论是续相如提问,还是张越的反问,都已经不再仅仅限于军事了。 就像续相如问张越,先救有司还是先夺武库? 这其实就是在问:将军,您是要当汉室的忠臣?还是要做未来的权臣? 忠臣嘛,当然是先救有司,如此便可以最大限度的将叛乱遏制在一个狭小区域,更可避免造成更大伤害。 权臣,自是必取武库! 武库之中,囤积的兵器与大量甲胄、箭矢,都可以在未来转换为真理去说服人。 更紧要的是,武库拥有着一个独立的营塞。 是长安城里除了宫城外,最适合当战略支撑与军事基地的。 而且,因为武库位于长安的中轴线上,所以无论那个方向出了事情,武库大军都可以迅速支援! 有汉以来,长安城的动乱,最终的胜方都是先取武库的。 很显然,续相如已经嗅到了味道。 或者说,他和一部分张越身边的将校,已经看清了部分局势。 于是,抛出这个问题来试探张越的心意。 而张越的反问,既回答了续相如的问题,在同时也将压力给到了其他人身上。 他哪里是在问军事抉择? 这分明就是让身边的部下选边站! 你们是想跟我走,吃香喝辣,还是想要愚忠汉室,当刘氏舔狗,最终一无所得,甚至可能会被当成炮灰牺牲掉呢? 这个问题无疑很诛心,也很敏感! 而能在张越身边的,自然都是司马以上的中高级将官了。 除了部分张越从河西带回来的旧部外,余者皆是北军出生。 自然,他们听得懂张越话里的隐喻。 一时间,无数人的面色都潮红起来,心脏扑通扑通的跳个不停。 他们互相看了看,然后续相如第一个做了表率:“末将谨从将军号令!” 看似是不粘锅,但实际上却是清楚的表明了立场——他会跟张越走。 接着,棘门都尉宋襄也表态:“末将谨从将令!” 于是,剩下的诸将纷纷跟上符合:“末将等亦谨从将令!” 事已至此,他们除了跟着这位鹰杨将军一条道走到黑外,难道还有别的出路? 不从鹰扬,难道要去给城中叛军屈膝投降? 那不是自寻死路吗? 要知道,当年,周勃陈平率北军入城诛杀诸吕,南军上下,几乎都被杀了一遍。 便是弃械投降者,也难免一死。 而今上元光亲政后,更是立刻就废黜南军,将整个南军都打散编入北军之中。 教训如此深刻,哪个还敢掉以轻心? 当然,更重要的还是他们相信张越! 相信这位战无不胜的鹰杨将军,可以带领他们赢得胜利,赢得一切! “善!”张越看着眼前的众人,满意的点点头:“既如此,诸公,请随我号令,夺取武库!” “诺!”众人轰然应诺。 而其中,许多人的脸色格外兴奋。 张越看着,将这些人记在心里。 这些都是未来的可用之才! “公等且去安排各部进攻武库之事……”张越挥手道:“续将军、宋都尉,留下与我规画大计!” “诺!” 于是城头上瞬间冷冷清清,就剩下了张越与续相如、宋襄三人。 此刻,已经差不多到子时了。 月色清冷,星空璀璨。 张越看着自己面前的两位大将。 续相如不提,自是张越铁杆,与他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自己人。 倒是宋襄…… 张越很好奇,这位北军都尉,为什么甘愿给他卖命? 要知道,就在这几天,打着各种旗号,拿着各种名目接近宋襄,或收买,或胁迫,或威逼。 企图让这位北军都尉反水,却都没有得逞。 而张越确信,自己与宋襄从前并无半分交情。 所以…… “宋都尉……”张越看着宋襄问道:“都尉为何如此助我?” 问这个话的时候,张越的手,已经按在了腰间剑柄,而续相如则悄悄的抢占了一个有利位置。 一旦宋襄的回答不能让张越满意。 明年今日,便是他的忌日! 没办法! 张越现在不是一个人! 他身上背负着至少十万人的身家性命。 新丰的官吏,河西诸郡的将官,居延织室的官员、鹰扬旅上下将士以及河湟的官员。 现在这些人统统和张越绑定在一起。 只要张越陨落,这些人的未来,将黯淡无光。 其中大半人可能会被处死、清洗。 余者,也将终身被打上张系标签,永生不得翻身! 所以,他不能有半分妇人之仁,更不能有半点心慈手软! 不然,韩信、周亚夫的教训,就是他张某人的下场! 宋襄看着张越,笑道:“将军,乃末将恩公……末将此生早已经是将军的走狗……” 他看着张越,然后跪下来拜道:“将军或许不知,末将的妻妾,曾为那贼臣公孙敬声所玷污、虐杀!而末将更为之执下诏狱,备受折磨!” “幸将军出世,使贼臣父子死无葬身之地,令末将大仇得报,得脱囚笼!” “自出狱之日,末将便已发誓,此生愿为将军赴汤蹈火!” 说着宋襄重重磕头。 张越听着,仔细的看着宋襄,终于笑道:“宋都尉言重了……” 然后,将之扶起来,拉着他的手,问道:“吾欲建不世之功,未知都尉,可愿辅佐于我?” “末将愿为将军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宋襄郑重的答道。 “善!”张越笑着道:“既如此,都尉请先去指挥各部,做好攻坚准备!” “夜袭武库,可不是什么简单之事!” “诺!” 望着宋襄远去的背影,张越对续相如道:“遣人去查查,看看宋襄说的到底是真是假?” 宋襄若撒谎,要不了半刻钟就会原形毕露。 续相如就要领命而去,张越却拦住了他,问道:“续将军,河西诸部之中,似将军这样的人还有多少?” 续相如闻言先是一楞,随即笑了起来:“不瞒将军……河西上下,如末将这样的人,如过江之鲫!” 张越于是笑了起来,笑的几乎有些喘不过气来。 良久,他止住笑声,叹道:“果然是‘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错非这长安城的变故与激烈变化的正局,张越就要一直忽视掉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了——他的部将们的心思! 后世有句话说的好——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而有江湖的地方,必定有争斗! 或为利益,或为权势,或为土地、女人。 这是人类的秉性。 而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更是这世上颠簸不变的真理! 于是,当张越不断建功立业,他麾下汇聚的军功贵族与利益相关者越来越多后,一个问题便必不可免的会出现在他的部将面前:鹰扬系的未来,路在何方? 有识之士,自是早早就能预见到,随着鹰扬系的不断扩张与胜利。 迟早会与长安产生矛盾,发生分歧。 而历史也早已经证明,长安是无法容忍一个太过强大的军功贵族集团的。 迟早会对鹰扬系下手,或打压,或限制,或分化,或干脆直接清洗! 而鹰扬系愿意被长安这么搞吗? 答案是显而易见的——不愿意! 原因很简单! 现在的鹰扬系,不是汉室历史上过去的军功贵族集团。 过去汉家的军功贵族们,只是带兵打仗而已,其根本与根基利益都在长安或者其老家。 但鹰扬系不同。 鹰扬系的根基在河西,在居延,在河湟。 在居延的十余万奴工日以继夜的工作,在河湟庄园里成千上万的农奴的勤恳耕耘,在河西四郡上下百姓开垦出来的大量垦田。 通过贸易,通过征服,通过奴役。 现在的鹰扬系的将官,即使只是一个小小的队率,也在河西扎下了根基,拥有了自己的利益。 于是,鹰扬系已经渐渐的从一个单纯的武将集团,向着一个对外扩张为命脉,以奴役、控制、剥削整个西域甚至整个世界为使命的怪物。 它是中国式军阀与西方殖民主义的杂交产品。 既有诸夏军阀的勃勃野心,也有着殖民者与生俱来对征服对控制对奴役的冲动。 大英帝国能让东印度公司拱手让出所有利益吗? 不能! 五代的帝王们,能让手下野心勃勃,桀骜不驯的藩镇们恭顺听话吗? 同样不能。 于是,这头怪物自然而然的会产生自己的正治诉求与主张。 想到这里,张越就忍不住深深的吸了一口气。 在这一刻,他想起后世的一句话:当你凝视深渊时,深渊也在凝视你。 当他开始扩张和殖民,并用上了后世殖民者的手段时,他就该想到会有今天。 正文 第一千两百三十节 忠奸(3) 丞相府。 刘屈氂战战兢兢的看着外面明火执仗,披坚执锐的军人。 他的心,迅速沉入深渊。 “主公,已经确认了,外面的军队是中垒校尉的人……带队的是霍光……”一个家臣在刘屈氂面前报告着:“另外,他们还打着太子的旗号……” “太子……”刘屈氂吁出一口气:“不出我所料!” “只是,霍光何时与太子勾搭到一起了?”他揉了揉太阳穴,心里面却不由自主的放松了下来。 因为他知道,太子想要夺权,就必须得到他的配合。 没有丞相配合,太子今夜的所有行为,都将变得不合法! 哪怕就是成功了,也会立刻被天下围攻! 这就让他有了筹码,可以谈判。 但刘屈氂不急! 他爬上墙头,观察着官邸外的情况,然后对左右吩咐:“紧守各门,不得松懈!” 丞相府,在某种意义上,也算长安城的一个坚固据点。 而且,丞相府本身是有兵马和卫队的。 虽然不多,但加上武装起来的官吏、衙役、家臣,在大军围攻下支撑一段时间还是足够的。 当然了,若敌人放弃顾忌,强攻进来,刘屈氂也没辙。 毕竟,丞相府的大门与围墙,都不是很坚固,根本挡不住攻城武器的轰击。 不过,对刘屈氂来说,现在能拖一点是一点。 但他话音刚落,外面的黑暗中,就有人拖着两具弩车出来,对准了丞相府的大门,一副要攻击的架势。 刘屈氂见了,瞳孔一缩,心脏忍不住剧烈的跳动起来。 “丞相!”弩车之后,有人策马而出,对着丞相府大声喊道:“今奸臣乱政,挟持君上,坏祖宗之法,社稷之制,陷害忠良,残害无辜,丞相难道要一直默不作声,为虎作伥吗?” “丞相身为汉室宗室,如此作为,对得起列祖列宗,对得起历代先帝吗?” “霍光!”刘屈氂眼睛眯起来,他自是立刻听出了来者的声音,正是执金吾霍光! “汝替吾去问:执金吾所谓奸臣者谁?”刘屈氂拉来一个家臣对其道。 那人战战兢兢的伸出头去,大声喊道:“执金吾,您所谓的奸臣是谁?” “舍英候张子重,还能有谁?”霍光立刻答道:“丞相,您难道忘了丧子之痛,杀子之仇吗?” 刘屈氂闻言,眉头立刻紧锁起来。 是了,他的儿子刘亨就是因那鹰杨将军而死。 虽然只是一个庶子,而且,刘屈氂也早忘记了自己还有过这样一个儿子。 但在外人看来,却终究是鹰杨将军杀了丞相澎候之子。 若,将来,那鹰杨将军执掌大权,想起了这个事情,要打算斩草除根,如何是好? 即使鹰扬大度,不计前嫌,下面的人呢? 这样想着,刘屈氂的内心就有些动摇了。 因为他换位思考了一下,若他掌权,有机会收拾那位鹰杨将军,一定不会客气。 所以,同样的道理,鹰杨将军若有机会收拾他,自不会心慈手软。 只是…… 那位可是张蚩尤啊! 麾下骄兵悍将侵略如火,本人勇不可当,无敌当代,还用兵如神,最是擅长以少打多,以寡欺众。 当年,他只带几千汉军和乌恒的乌合之众,就打的匈奴漠北十余万大军狼奔豚突,望风而逃,于是封狼居胥而还。 今年更是只用了六千骑兵,就压得十万匈奴大军噤若寒蝉。 而现在,他麾下起码有一万以上的兵力,一旦其率部入城,恐怕霍光和他身后的太子,立刻就要灰飞烟灭。 他刘屈氂若投过不去,不是找死吗? 所以,刘屈氂坚决的不做声。 打定主意能拖多久是多久,实在拖不了,也要虚与委蛇,非暴力不合作。 总之,想要他加入霍光阵营——没门! 但霍光哪里肯让刘屈氂如意? “丞相可知,就在方才,故匈河将军赵破奴,冥顽不灵,已然伏诛!” “更有太仆丞左黯、光禄勋丞刘巽及阴安君赵建德、吴阳候杨安等附逆盲从,已被诛杀!” “丞相难道也要附逆,欲做乱臣贼子?” 说着,好几个人头就被霍光的部下,射入这丞相府中。 刘屈氂上前一看,眼睛都突了出来。 这些人,刘屈氂都认得,俱是长安城的两千石勋贵。 同时,他们也都是过去公认的亲鹰扬系的大臣贵族。 特别是那位光禄勋丞刘巽,也是汉家宗室,为城阳王之后,素来是朝堂上的张吹。 而如今,这些人的首级,鲜血淋漓,面目模糊,怒目圆睁,仿佛死不瞑目。 “丞相!” “本官数到十,若丞相不出迎,那本官便只能视丞相依附奸党,作乱朝纲了,届时休怪刀剑无眼!” 刘屈氂听着,胆战心惊。 “十……” “九……” “八……” 随着外面霍光的倒数,整个丞相府上下,也都慌了神。 刘屈氂的妻妾家人更是吓得抱在一起痛哭起来。 “唉!”刘屈氂叹了口气:“果然是手中无兵,便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若是他的姻亲海西候李广利依然掌握重兵,他又何须忌惮和畏惧霍光的威胁? 可惜,如今,李广利除了他卫将军本身的三百卫兵和两百多名家臣外,连一个士兵也指挥不动。 于是,他这个丞相,也没有任何底气! “开门吧!”刘屈氂叹道:“只能祈求上苍保佑,霍光可以成功!” 但,刘屈氂知道,霍光成功的希望,微乎其微。 只要天一亮,恐怕就会败亡。 而他说不定也会被连累。 但,他能有什么办法呢? 为天子而死? 呵呵! 恐怕,在天子眼中,他本身就已是弃子了。 不然,此刻便该有羽林卫骑兵来救他了。 然而他左等右等,也等不到一个援兵。 甚至看不到半点建章宫有想要救他的意思。 这就已经很明显了——天子在故意让他去死。 不管是被叛军杀死,还是战死。 总之,他这个丞相得死。 此刻,刘屈氂总算想明白了,为什么天子迟迟不罢相,一直故意庇护着他,留着他。 原来,是想要他来当这个背锅侠。 “既然君弃臣,那么就不要臣叛君了!”刘屈氂穿上自己的丞相府官服,然后带着全家老小,丞相府上下官吏,打开大门,走了出去。 在刘屈氂出迎后一刻钟,得知此事的卫将军海西候李广利,亦是叹息了一声,放弃了挣扎,率部出迎。 而刘屈氂和李广利的出迎,代表着霍光彻底控制了九卿有司。 包括丞相印在内的汉家正府的所有官印,都落入他手里。 现在,他只需要带兵,进入建章宫中,拿到象征着天子权柄的天子印玺,那么汉室大权就彻底落入其控制。 只是…… 在他率部抵近了建章宫宫墙之下后,他就知道,建章宫他短时间内是啃不下来了。 因为,那城墙上,站满了卫兵。 而且,他派去联络的人,都已经被挂在了宫阙之上,舌头伸的老长。 毋庸置疑,他的人马,至少是明面上的人马,都已经被建章宫的主人抓出来清理掉了。 现在…… 他貌似只有一个选择了——回过头去,先去消灭城外的鹰扬兵马。 只有这样,他才能有一线生机! 不然,在鹰扬大军和建章宫守军内外夹击之下,他的部队,恐怕瞬间就要崩溃! 但…… “陛下,您恐怕料错了一件事情……”霍光看着那深邃的宫阙,轻声低语:“臣在宫中二十年,可不仅仅只在宿卫之中经营了势力!” “更何况……” 霍光微笑着,转过身去,问道:“丞相、卫将军……” “如今,天子为乱党挟持,而贼军占据宫阙,意欲挟天子而乱天下!” “当此社稷危急存亡之秋,吾希望二位,摒弃前嫌,共为社稷用命!” 他盯着刘屈氂和李广利,问道:“未央宫、建章宫的暗门与密道,两位知道多少?” 未央宫、建章宫,有密道、暗门,这不是新闻。 事实上,这是公开的秘密。 基本上,朝臣、勋贵们都掌握着一些可以秘密将一些东西或者人从宫里面运出来的渠道。 但,霍光问的显然不是这种只能一次通过一人或者送出运进一件东西的暗门、密道。 而是可以供大军进出的通道! 霍光知道,刘屈氂和李广利手里一定掌握着一条或者多条这样的密道! 因为…… 他也掌握这一条类似的密道。 只不过,他的那条密道,是为了方便天子微服出巡而秘密开凿,此刻肯定已经被人堵死。 但刘屈氂和李广利则不然。 特别是李广利! 他曾得天子宠幸十余年,在宫中内外,密布眼线。 岂能没有一条类似的密道,作为后手,作为准备? 李广利闻言,看了看霍光,他自然清楚,自己已经被拉上贼船。 现在想下船是不可能的。 只能尽一切可能,帮霍光获胜。 而且,刚刚他也和霍光谈过了,霍光已经答应,赢了以后,让他回河西,继续当他的贰师将军,继续总领内外军事。 于是,李广利点了点头,道:“自是有的!” “如此……”霍光笑了起来:“吾辈,终有一分胜算了!” 正文 第一千两百三十一节 人心(1) 长信宫,卫皇后披着一件居延进贡来的狐裘大衣,站到了宫阙的城头上。 作为长信宫的主人,卫皇后在王太后驾崩后,就已经完完全全的掌握了这个宫阙的上上下下。 不止是宫女、宦官、官吏。 更包括军队! 其中,统帅八百人的长信宫卫尉是直接受命于她,并由她来任命的。 所以,历任长信宫卫尉,一定是她千挑万选的亲信。 毕竟,这宫中太多人太多事。 不多留几个心眼,她早被人害死了。 “皇帝……”卫皇后凝视着夜色:“终究还是皇帝啊……” 她轻轻松开衣襟,转身看向一直陪在身边的淳于养:“东西,都准备好了吗?” “回禀皇后,都准备妥当了!”淳于养跪下来拜道。 “善!”卫皇后点点头:“这样本宫就放心了!” “皇帝也好,太子也好,本宫都不会麻烦他们了……” 有生以来,卫皇后已见过太多太多人世间的黑暗与肮脏,尔虞我诈,在她这里甚至是家常便饭。 但,今夜的事情,却是她这一辈子所见的事情加起来也比不了的。 当爹的,为了逼儿子造反。 居然连脸都不要了,亲自出手,将其逼入到不得不反的地步。 而儿子更奇葩! 半分亲情也不见,半点颜面都不留。 居然连其亲生骨肉,也在其算计里。 现在更是明目张胆的举兵造反,屠戮大臣! 史书之上,青史之中,何曾有这么荒诞的事情? 而她,一下子全部遇到了。 而且,两个主人公,都是她的至亲。 一个是丈夫,一个是儿子! “本宫,到底造了什么孽!”卫皇后的身形,变得无比憔悴。 比这些事情更让她寒心的,莫过于,无论是丈夫,还是儿子,动手之后,都没有派半个人来向她解释,给她半句说法。 卫皇后何等聪明? 自然懂那是什么意思? 在皇帝和太子眼里,她这个妻子、母亲,已经成为了多余的存在。 他们无声的行为,暗含的意思是——您赶紧死啊! 皇帝不会留着她,以避免未来太子被翻案。 太子也不愿再在自己头顶上多一个太后来指手画脚。 作为妻子,作为母亲,卫皇后别无选择。 敬酒不吃吃罚酒的意思,她还是懂的。 于是,这位大汉皇后拖着长长的裙子,缓缓走下城楼,轻轻松开了她手里的一块玉佩,任由其从高高的宫阙,摔到地上,摔成碎片。 ………………………… 火把,照亮了武库前的道路。 张越站在一辆武刚车改装的战车上,远远眺望前方,那武库的营垒。 此刻,这个帝国的武器储备库,已是被武装成了一个刺客。 至少有数十辆弩车,被人从库房里搬了出来。 上千名士兵、武士、游侠,紧张的簇拥在一起,妄图凭借武库的防御来拖延时间。 可惜,这是做梦! 张越握着手里的陌刀,跳下战车,沉重的铠甲,落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拖着陌刀,他一步步走向武库,就像一个沉默的刽子手。 “吾乃鹰杨将军张子重!”当他走到武库前三十步左右时,忽然摘下头上的钢胄,对着武库的守军大声喊话:“奉天子诏,持节都督长安内外军事,总领上下大权,尔等,持械顽抗,可是欲要造反?” 身后,数千名北军士兵,齐声呐喊:“尔等持械顽抗,可是欲要造反!” 人的名,树的影。 鹰杨将军张蚩尤,在长安城的威名,几可止小儿夜啼。 更何况,张越身后,天子节旄已经竖起。 续相如手持着虎符,站在数不清的火把下,向着武库守军展示着他们乃是得到授权的合法军事行动。 于是,武库守军立刻慌乱起来。 刘氏汉家,立国百年,恩威已入人心。 休说是张越亲临了,便是随便换一个人,拿着虎符至此,都能引起武库上下的慌张与混乱。 更何况,还是张越这个在长安城传说中堪比魔神一样的大将亲临? 张越看到这个情况,立刻大声喝道:“今,吾奉诏平乱,只诛首恶,不问胁从!尔等若能及时幡然醒悟,本将既往不咎!” 身后的北军士兵再次齐声呐喊:“将军有令:若弃械投降,既往不咎!” 与此同时,张越拖着陌刀,继续向前。 身后,数千名北军士兵,举着坚盾,列着队形,缓步跟随。 一步,两步、三步…… 终于,当张越走到武库之前大约二十步左右的时候。 武库大门被人打开了,营垒上,数不清的士兵,丢下了他们的武器,跪了下来。 而那些临时纠集起来的游侠、私兵们,则被人砍翻在地。 少许,一个穿着军官服的汉军司马,带着数十名士兵出降:“末将武库左监冯旭,恭迎鹰杨将军!” 张越笑了一声,举起陌刀,对着身后的士兵下令:“入营,发令,命长水校尉、射声校尉队率以上军官,即刻来武库议事!” 夺下武库,只是一个开始。 团结人心,定下战略基调,凝聚上下共识,就是接下来要做的重点。 其重要性,在张越心里,已超过了一切。 包括太子据、霍光以及建章宫的天子、太孙。 因为,张越知道若不能立刻做好这些事情,接下来他就极有可能被人翻盘! 正治斗争,纲领第一! 纲领不清,自招其败! 而在现在,对张越和他的集团来说,首要的目的,自然是立刻确定,此次事件中他们的立场、目标、决心! 并搞清楚,部下对这些事情的态度与决心! 而到了这一步,事态和局势,也促使张越与他的部将们,必须迅速立刻确定这些事情! …………………………………… 张越的命令,很快就得到了执行。 不过半个时辰,从另外两个城门入城的长水校尉陈安、射声校尉许广国就各自带着数十名军官,匆忙赶到武库。 而在这里,宋襄带着的北军军官们,也已经初步将武库控制下来,完成了俘虏的收押、防御的建立。 并在武库东南库房,腾出了一间宽敞的库房,作为这次会议的会场。 所有人在来到武库后,立刻就被带到此处。 “军情紧急,本将便不与诸公絮叨了……”张越在看到人都来齐了以后,径直带着续相如,走到这库房中间,对着所有人拱手道:“今,长安局势,想必诸公也都该有数了……” 事已至此,只要不是傻瓜,大家都看出来了。 今夜的长安,是一个巨大的陷阱! 所有人都已经被迫卷入其中,身不由主! 而且,所有人都已经置身于及其危险的境地,稍不留神,就是身死族灭! 最好的情况,也不过是和历史上的淮阴候韩信、条候周亚夫的部将一样,被永远流放,子孙都要受今日之事的牵连——除非他们能马上找到新靠山,并及时的通过出卖鹰杨将军来改换门庭。 可,现在的情况,怎么会有这样的选择呢? 于是,他们现在只能一条道,跟着鹰杨将军走到底! 与长安叛军,甚至更深层次的敌人,做你死我活的斗争! 在坐的都是军人,特别是长水校尉、射声校尉的军官,他们早就已经把脑袋拴在了裤腰带上了。 自然有着觉悟。 于是,张越话音刚落,便有人道:“将军!您怎么想,末将等便怎么做!” 这立刻引来无数人附和。 更有大胆之人说道:“昔者,陈涉有曰: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今亦然也!况,早有谶语曰:汉有六七之厄,法因再受命,六七四十二,代汉者,当涂高也!” “将军封狼居胥山,登高而建极,授天下以良麦良粟,致亩产七石,新王,舍将军谁能当之!” 而此人说完,整个库房立刻寂静无声。 旋即,便爆发出了无比高亢的附和之声:“善!代汉者,当涂高!今汉德已衰,将军负天下之望,有安四海之德,舍将军,谁能为之?!” 张越听着,内心波澜不惊。 这是他早就有所预料的事情。 亦是事物必然发展的结果! 即使没有今天的事情,十年、二十年后,只要他不倒台,同样会有人在他面前这样进言的。 就像当年韩信一样。 只是,韩信不听人劝,落得了一个身死族灭,灰飞烟灭的下场! 张越当然不会重蹈覆辙! 因为他很清楚,只要他表露出了对汉室刘氏的忠心和誓死不叛的决心。 哪怕暂时渡过了今日的危机,然而,一旦局势缓和,他的部下立刻就会背叛他。 因为,没有人会追随一个必定败亡的首领。 更不会有人心甘情愿的给一个13卖命! 就算有人肯,这种人也必定是极少数! 大多人,普罗大众的想法是很简单的——我给你卖命,你给我回报。 不说超值的回报,起码也要对等。 便是皇帝,也不能差饿兵! 所以,少年时立志为汉征东将军的曹阿瞒,最终以丞相进魏王加九锡。 所以,郭威账下东西班行首,柴荣账下的马直军使赵匡胤,最终在黄桥黄袍加身。 这是时代与人心以及事物发展的规律。 只是,对张越来说,现在谈这个事情,太早了! 十年后,二十年后才合适。 刘氏威望未衰,人望未失,而他本人根基太浅,资历太低。 暂时,还是需要借汉室这颗大树来滋养自己的。 不过,也不能直白的拒绝现在这些爱将心腹们的一片好意! 得用一个婉转的方法告诉他们:诸公不要急,面包会有的,糖果也是会有的,只是需要耐心。 正文 第一千两百三十二节 人心(2) 心中想了许久,张越最终憋出了一句话:“汉室待吾等不薄……贸然举大事,我恐天下不服……” 嗯,不是不愿自立,而是因为‘天下不服’。 换而言之,要是天下人服了。 那效仿三王故事,也不是不可以哈。 总之,既不拒绝,也不答应,更不承诺。 这种后世渣男的三不原则,用在此时,效果还是不错的。 瞬间就拉满了士气! 因为,张越已经告诉了大家——他不是那种愚忠的人。 刘老板要是待大家不好,咱们就反了他,皇帝轮流做,今年到我家! 想叫穿越者和历史上的霍光一样,去念及旧情,最终把全家老小连带着部曲旧臣的三族一起搭进去。 只能说是想多了。 刘家确实对张越还行,刘进更是张越的朋友。 然而…… 交情归交情,朋友归朋友,生意是生意的道理,早在穿越前很久张越就已经理解的很透彻了。 若没有现在这一出,张越或许还会安心的做一个汉室的大忠臣。 但现在却已是不可能了。 看着处于亢奋之中的众人,张越摆了摆手,道:“公等各自回去后,安抚士卒,鼓励袍泽,告诉全军:平乱之后,人尽功臣,人人爵升一级,俸禄加倍!” 此言一出,欢呼声立刻响彻内外。 钱、权、爵,永远是激励士气的最好武器。 正所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只要钱到位了,就不怕没有人卖命! 而张越有的是钱,信誉足够高。 “此外!”张越又火上浇油:“平乱中所得斩首,以军法倍之!” 气氛于是立刻攀升到顶点! 这么优厚的条件,别说是下面的士兵了,即使是在这库房里的将校们,也是忍不住怦然心动,跃跃欲试。 ……………………………… 几乎是在同时,建章宫北阙之外。 一箱箱的黄金,被人搬到了空旷的御道上。 箱子全部被打开,露出了其中盛满的金饼。 黄橙橙的,哪怕是在黑暗之中,也如太阳一般耀眼。 这些黄金,是刚刚被从太子、宫、丞相府、执金吾官邸、霍府以及数不清的公卿大臣诸侯王王府里搬来的。 足足有数百个箱子。 光是武刚车,都用了上百辆! 总价值,可能已经超过了六万金! 此外,在这些箱子旁,堆满了各色丝帛、毛料、皮毛、珍珠、宝石。 这些东西的价值,就已经不下于那数万金的金饼。 太子刘据,举着火把,站在这些金箱上,高声对着左右围观的士兵们道:“孤,太子据也!” “今国家危难,社稷倾覆只在旦夕,贼臣挟持天子,凌迫诸王,欲行大逆无道之事!” “祖宗神灵告警,社稷神器动摇!” “孤闻,孔子曰:十室之邑必有忠信!今国家有难,忠臣义士,若能随孤杀贼救国,解救君父,事成之后,此地黄金丝帛珍宝,孤愿尽赏有功之臣!” 在黄金与珍宝之前,休说是本就已经被刘据等人用大臣公卿之血绑架了的中垒校尉、左右式道候兵马了。 便是刚刚被迫入伙的有司官兵、纠集起来的家臣私兵,甚至是临时组织的民兵、游侠们,也都是呼吸急促,难以自持。 在这金山面前,什么国法汉律,统统已经抛之脑后。 原本的恐惧、畏惧,更是一扫而光! “愿为家上效死,愿为汉室效命!”数不清的人高声呐喊。 他们的喊声,震动天地,响彻于宫阙之中。引得无数守城将官探头观望,然而黑暗阻隔了视线,他们只能隐约看到,有数以千计的火把,正围绕在建章宫外围。 数不清的人头,似乎在黑暗中蠢蠢欲动。 “叛军,这是要攻城了吗?”总责建章宫宫阙防御的赵充国,走到城头上,看着这一切,冷笑起来:“可惜,此辈乌合之众,如何能成大事?” “倒是太子与霍子孟今夜的表现,出乎意料啊!” “确实!”上官桀点头:“若使太子早能如此,何至于有今日?” “不谈这些了……”上官桀极目远眺,问着赵充国:“鹰扬将军如今何在?” 对建章宫内的众人而言,这宫阙外的叛军,不值一提。 只要天一亮,这些乌合之众立刻就要大祸临头。 不知多少附逆之人,将沦为刀下之鬼。 而他们数十年积累的财产、土地、奴婢,统统将成为他们这些功臣的囊中之物。 真正让他们担心的,始终只有行踪不定的鹰杨将军。 倒不是怕这位鹰杨将军引兵来攻,而是怕他干脆丢下长安,带着麾下的精锐,北走河西。 然后引河西大军,来长安讨公道。 届时,恐怕天子不得不拿他们这些人的脑袋来给那位鹰杨将军出气了。 而这一点,是不需要怀疑的! 当年先帝,就这么做过。 吴楚叛军之前,将晁错朝服腰斩! 卖队友这种事情,刘氏不止做过一次了。 好在,那位张鹰扬,并未如此做。 他依旧在这长安城里,只是不知道在那个地方? “刚刚得到消息,鹰扬率部直取武库,如今应该已经拿下了……”赵充国忧心忡忡的道:“自古以来,得武库者得长安……若鹰扬打开武库,组织士民,恐怕就要变得棘手了!” 武库内可是有数十万件兵器,足够武装二十万以上的大军。 而张子重张蚩尤,素来民望很高,振臂一呼,被其蛊惑的百姓,恐怕会以十万这个数字来计算。 “不必担忧!”上官桀听着,却不以为意:“使当初,智谋如淮阴,功高如绛候,天子诏书之前,也只能引颈待戮!” “君要臣死,臣安能不死?” “何况,张子重乃是公羊学之后,他更是不敢不奉诏!” “只要其不离长安,便必死无疑!” “唯一可虑者……”上官桀压低了声音,对赵充国道:“乃是太孙殿下……” 赵充国听着,眉头紧皱起来。 这也是他担心的事情! 今日之事,虽然他们乃是奉诏而行。 然而,终究现在在外面的,一个是太孙的生父,一个是太孙的左右肱骨。 这两人若都死在外面,未来太孙登基,这要是拉起清单来,谁跑的了? 恐怕,今夜主持之臣,一个都别想善终。 “如之奈何?”赵充国叹息着:“君要臣死,臣不敢不死……” 但在心中,他未尝没有埋怨和怨怼。 因为他知道,这一切都是当今天子布下的局。 这个局,将如今的整个朝野大臣,全部卷入其中,包括他们这些帝党在内。 先是要用他们诛杀太子、霍光、张子重。 叫他们来背锅! 然后,再让太孙杀了他们这些‘乱臣贼子’,来施恩于河洛吴楚士人,拉拢河西鹰扬旧部,再顺便将张子重的一切与所有成果,统统变成刘氏的成绩。 于是,新君一即位,立刻就会呈现天下归心,四海孺慕的盛世。 那可比一切都不变,新君即位后,需要数年甚至十几年才能建立威权要来的快的多了。 只是,这种事情,知道归知道,明白归明白。 赵充国还能有什么办法解决不成? 他清楚,为天子当狗,给刘氏做刀,是可以多活几年,甚至可以争取一个比较体面的下场。 若是不答应,他这个所谓的奉车都尉,马上就要死! 须知道,他只是奉车都尉而已。 这建章宫、未央宫内的驻军,可没几个人认他。 他只是因为奉天子诏,才有的现在的权力。 天子只要想,一句话,他就要身首异处! 上官桀看着赵充国,凑到他耳畔,低语呢喃了一声。 赵充国听着,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的看着上官桀,如同听到魔鬼的低语一样,他的心脏扑通扑通的跳个不停。 “您……” “明公……”赵充国吞咽着口水:“此策能行?” “怎么不行?”上官桀笑着看着赵充国:“桑公、暴公与吾,都已经统一了意见了……” “天子不仁,以大臣为刍狗!” “一位成年的新君,且父为太子,臣为鹰扬……” “若其登基,吾等族矣!” “反是钩弋夫人赵婕妤之子,皇幼子弗陵,聪智敏捷,天生不凡,其生之时,天子钦赐以尧母门以命其宫门,及稍长,便有擅望气士者见甘泉宫之气而大惊曰:此有人主之气也,合当为至尊!” 赵充国低着头,想了许久,道:“皇子弗陵,确实不凡,有英主之姿!” 一个已经成年,而且有着自己的大臣和系统的新君,如何能与一位没有根基地位,更没有一个强大的母族为依靠,而且年纪不过三岁的稚童相比? 小天子…… 那不就是周成王故事吗? 只是…… “太孙殿下,如之奈何?”赵充国狐疑的问道:“吾等根本没有办法靠近太孙……” “您放心……”上官桀见赵充国答应,立刻就凑到他面前,轻声低语起他的计划。 赵充国听着,缓缓点头,不时露出笑意。 心里面更是忍不住的憧憬了起来。 若大事可成,未来这朝堂之上,他该坐到那个位置上呢? 执金吾? 光禄勋? 不! 赵充国舔了舔嘴唇,比起这些,他更想要那居延将军的位置! 有了鹰扬打下的基础,他不愁不能建功立业! 正文 第一千两百三十三节 宫变(1) 举着火把的士兵们,将整个建章宫,围了个水泄不通。 而在这些火把掩护下,一支军队,悄然的在黑暗的掩护下,悄悄的绕过了建章宫北阙高大的城楼监视。 然后,他们七扭八拐,沿着复杂的长安城街闾,来到了位于建章宫东部,近渭河的一小段宫墙下。 这里相比北阙,守军就少得多了。 因为,没有人会相信,会有人胆敢从此地进攻。 狭窄的通道,坚固的城楼以及险要的地势,足以使得任何敌人,都无法从此地威胁建章宫的安全。 但,他们还是来到了这里。 黑暗中,霍光走到城楼下,李广利和刘屈氂在他左右。 “就是这里了!”李广利走到城墙下的一个角落,摸摸索索了好一会,然后将地上的沙石扒开,露出了藏在沙石下的通道。 “当年,营造建章宫时,负责营建的官吏,修建了这条直通建章宫内的甬道……”李广利回忆着:“后来,我兄李延年无意中得知了这条甬道,于是用其向宫内运送妇人、酒肉……” “为此还特意加固了甬道,使其可供两人匍匐通行……” 霍光点了点头,然后叫来一个他的亲信家臣,打开那甬道上盖着的石板,对其吩咐:“汝进此甬道,到另一面看看……” “诺!”那家臣闻言,立刻脱掉衣甲,扔掉兵器,趴下身子,跳入甬道之中。 一刻钟后,他回来禀报:“主公,臣过甬道,到了另一侧看了,其出口应是一座废弃的偏殿,殿中散落的都是些废旧不用的家具!” “善!”霍光抚掌大赞,然后下令:“所有人依次下次甬道,到宫中偏殿待命!” 于是,三百多名霍光挑选出来的精锐心腹们,排着队,静悄悄的在黑暗的城墙下,从这条甬道一个一个的潜入宫中。 而城楼上的守军,却一无所知。 或者说,没有人知晓。 因为,就在不久前,奉车都尉赵充国以加强北阙防御的名义,将原本镇守此地,并巡视这一代的宫门卫尉调开了。 现在,这一段长达三百余步的城楼上,只有不到二十名作为预警的士兵留存。 这二十人,需要驻守这一段城墙,并巡逻、监视远方异动,还需要派人固守城楼上的几处关键地点,以备随时敲响警钟。 于是,可以来回巡逻的士兵,已经只有一个什。 这么点兵力,仅够警戒几个关键的地点。 而在霍光他们所在的位置,一个时辰也未必有一个人会过来巡视。 由之,霍光的计划一切顺利。 半个时辰后,就有人通过甬道回来复命:“主公,臣等已至偏殿!臣四下察看过了,宫阙卫兵稀疏,巡逻卫队每刻钟才一队……” “天助我也!”霍光大喜过望。 虽然心里面他也有些狐疑,因他很清楚,便是平时,建章宫的巡逻力度,也有这个水平。 如今,这种时候,怎么也才这样的力度? 但…… 事已至此,就算是陷阱,他也只能跳下去。 于是,霍光立刻转身对人道:“尔等立刻去禀报太子,叫家上配合我等行动!” 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 只要能顺利的潜入宫中,接近玉堂殿。 便有机会控制天子,再通过天子反过来命令建章宫守军弃械归降。 即使不能,也可以配合宫外大军,拿下这建章宫的宫阙,从而给天子及其身边大臣施加足够大的压力,迫使他们低头妥协! 霍光相信,只要大军控制宫阙城楼,营造足够的声势。 天子是必然的妥协的。 ……………………………… 张越举着火把,走上武库的制高点——一栋三层的阁楼楼顶,然后远眺着建章宫方向的火光。 “将军,吾等何时行动?”在他身边,宋襄看着远方,跃跃欲试的问道。 在不久前的库房会议里,整个鹰扬系的军事力量,已经达成共识。 于是,统一了意见与决心后的武将们,当然想要迫不及待的尝试挥舞双手拿着的刀剑,想要看看它们的能耐。 而长安城内,现在的情况,也让他们的肾上腺素分泌过快。 兴奋中,自然难免激动。 “不急!”张越摆手道:“且待天明,再做计较!” 现在这黑灯瞎火的,实在不方便大军行动。 而且很容易伤及无辜,酿成大乱。 对已经占据了武库,可以从容进退的张越来说,没有必要也没有那个需求主动冒险。 当然,更深层次的原因,还是来自张越自身的清醒认知。 现在,一切都还未明了。 而且,太子方面和建章宫守军也还没打起来。 若他提前动手,恐怕就可能落入陷阱中。 而且也不利他未来对天下解释。 还是等天亮比较好。 反正他不急,急的是别人。 等他们动手了,打了起来,事情就已经无法挽回,也没有办法收场。 于是,他这个鹰杨将军便可以坐收渔翁之利。 等到两边两败俱伤,鹰扬大军打起勤王的旗号出来收拾残局,岂不美哉? 再一个就是,现在敌我不明,敌我力量也不明确。 是不符合兵家作战的条件的。 张越可不敢因自己的一时冲动,而葬送掉那一万多跟随他的士兵。 “可若建章宫那边,若在天明前分出胜负……”宋襄皱起眉头:“这岂不是……” “这有什么关系?”张越笑了:“能在天明前便解决事端的,只能是天子!” “天子既已平乱,吾等作为勤王兵马,何罪之有?” “届时,吾率诸公以河西匈奴有事为名,率部北走,这天下谁人能拦?谁又敢拦?” 只要枪杆子握在手中,就可以让任何有心人为之忌惮。 投鼠忌器之下,张越安然北走河西。 只要出了萧关,就是天高任鸟飞。 到时候,就该轮到长安给他一个交代了。 而这无疑是最安全、最保险的做法。 只要坚定这个立场,那么,鹰扬系就已经立于不败之地! 宋襄等人听着,纷纷点头,他们也回过味来了。 鹰杨将军如此抉择,确实是最好的办法。 更可以将大义名分和道德制高点,抢在手中。 “果然不愧是儒将啊……这久假而不归的本身……”许多人都在心中想着,对张越的信心于是更高了。 一个沉稳冷静的领袖,是必然成事的! 既然如此,那还有什么担心的呢? 正文 第一千两百三十四节 宫变(2) 深夜的建章宫,宫阙森森,影影绰绰,四下一片漆黑。 但对曾在这宫中日夜值守十几年的霍光来说,哪怕闭上眼睛,他也能知道每一个宫阙的走廊宽窄、方向,每一座庭院的门户。 “这里是天梁宫的南部……”从甬道出来后,他只是看了一眼,就明白了自己的位置。 然后,他就笑了起来:“天助我也!” 天梁宫是这建章宫中最适合隐蔽地方,通过天梁宫,走鼓簧殿,只需两刻钟,他就可以接近建章宫的核心——玉堂殿附近。 但他知道,他不能这样做。 因为,现在的玉堂殿,必然是大军猬集,戒备森严。 “一刻钟后发信号!”霍光转身对一个他的亲信家臣吩咐:“其他人随我来!” 于是,他率着这秘密潜入宫阙的数百武士、家臣,披甲执锐,顺着僻静的宫阙回廊,一路向着天梁宫秘密前进。 路上,他自是遇到两支小规模的巡逻卫队。 但被霍光轻松解决,然后他命自己的亲信,换上还带着血的宫阙卫兵衣甲,继续保持着原本的巡逻队伍。 而他本人,则带着剩下的人,在那两支卫队掩护下,悄然进入天梁宫,并解决了天梁宫里的十几个留守的宦官、宫女,将他们的尸体藏到天梁宫的树木与盆栽之中。 此时,宫外喧哗声大作。 数不清的人马嘶鸣之声响起。 霍光在这植物茂盛的天梁宫中,侧耳倾听着,然后大笑起来,宫外的太子,果然按照约定,发起了攻城战。 而这正是他想要的! “玉堂殿是绝对不能去的!”霍光召集自己的亲信们说道:“强攻玉堂殿,等于自杀!” 这是事实! 哪怕现在,太子攻城,会吸引走许多守军。 但,玉堂殿及其周围,起码至少还有两千以上的全副武装的汉军精锐保卫。 他们的战斗力是毋庸置疑的! 霍光很清楚,自己带入宫里的这点人,哪怕占尽优势,也会被那些精锐的禁军碾的渣都不剩! 霍光知道,自己唯一的胜算,只有一个地方。 “我们去石渠阁!”霍光冷着脸道:“诛杀挟持天子之贼!” 太孙刘进,现在被安排在石渠阁。 这是霍光通过自己在宫中的秘密渠道探知的消息。 也是他唯一得到的情报。 虽然,那可能是一个陷阱。 但,事到如今,霍光却不得不赌,拿自己的命来赌这一把。 成功,则可以抢到一线生机! 不然,死无葬身之地! ………………………… 金日磾走上宫阙城楼,几位负责守城的军官立刻迎了上来。 “叛军的攻势怎样?”金日磾问道:“守军可需要增援?” “明公,您请放心,叛军再强,也休想动摇建章宫宫阙半分!”一位校尉拜道:“末将愿以项上人头担保,叛军将一无所获!” 高大坚固的建章宫宫墙,就是他的依仗。 即使守军只有两千人,但敌军即使两万,也别想轻易动摇这坚固的宫阙。 何况,叛军缺乏各种重型攻城武器,而且进攻的强度也远远不够。 金日磾听着,走到宫阙的箭楼墙垣之侧,命人向宫阙下丢下一根火把。 火光迅速落下,在落地的刹那,短暂的照亮了宫墙下的一小块区域。 几具尸体横七竖八的躺卧于这宫墙一角,一具被摔得粉碎的云梯的残骸散落在地面上。 转瞬,火光熄灭,一切重回黑暗。 而在此刻,远方的叛军,新一波的攻势又在积蓄力量。 “这不对劲!”金日磾审视着自己所见所闻的这一切:“叛军在送死!” “霍子孟的性格,是绝对做不出这种不智之举的!” 他和霍光相处二十年,彼此熟悉的不能再熟悉了。 他很清楚霍光的性格,不动则已,动则必倾其所有。 而现在,宫外叛军却不是这样。 他们看上去,进攻的很果断,但实际上,就像无头苍蝇一样,没有明确的思路和决心。 这哪里是霍光能做出来的事情?! 但…… 霍光这样做的目的何在呢? 金日磾陷入了深思之中。 “若我是霍子孟……”金日磾思虑着:“当如何行事?” 他看着远方黑暗中,越发迫近,喊杀着而来的叛军,思绪渐渐深邃。 “时间越来越急……” “天一亮,不能攻入建章宫,便要为鹰杨将军与建章宫守军夹击,更将面临军心涣散,士气崩溃的绝境……” “我该如何破局?” “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 “是了!”金日磾的眼睛猛然亮了起来:“若我是霍子孟,必伏以奇兵,破釜沉舟,做决死一击!” “我曾经做过奉车都尉十八九年,这宫中内外,上上下下,尽皆熟悉……” “我知道,这建章宫墙高兵多,正面强攻,必无希望!” “所以……” 金日磾猛然想到了一个可能性:“若这宫中有我的内应,与我里应外合……” “那我便可以命人佯攻一地,自己则率主力,潜藏到内应所在之地,命其打开宫门,暗中潜入宫阙,伪作汉军巡逻兵马,接近玉堂殿……” “不!” “玉堂殿太过招摇显眼,而且有重兵防御,贸然进攻,胜算为零!” “我只能退而求其次!” “太孙!” 金日磾脸色大变,因为他知道,比起天子所在的玉堂殿,被秘密保护起来或者说软禁起来的太孙刘进所在的地方的防御力量就大大不足了。 若是有内贼报信和引路,霍光秘密潜入,以他对建章宫的了解,是可以做到秘密靠近和接近太孙所在之地,然后发起袭击。 只要太孙一死,那么太子现在的处境就立刻得以扭转。 因为,当今天子一共只有五个儿子。 其中,长子是太子据,而剩下四子中,齐王早夭,昌邑王身体不好,燕王根基太浅,而且母族不强,不可能承继大统,最后的小皇子刘弗陵年纪又太小,不足以托付国家。 换而言之,只要袭杀太孙刘进。 甚至更进一步,狠下心来,干脆杀光所有竞争对手。 那么,太子就成为了天子唯一的选择。 于是,天子就算再不愿意,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下来。 而这是霍光最好的破局之路,也是他唯一可以选择的生路! 金日磾相信,若他与霍光异地而处。 他必选这条路! 不惜代价! 正文 第一千两百三十五节 得道多助(1) 霍光带着人穿梭在黑暗僻静的宫阙回廊之中。 石渠阁,在未央宫中,所以要抵达石渠阁,必须先穿过整个建章宫。 哪怕霍光对宫廷熟悉无比,特意避开了主要的宫阙与可能有频繁卫队巡逻的地方,但他也做好与巡逻卫队正面搏杀的准备。 可是,带着人穿梭宫阙几近半个时辰,都快要靠近建章宫与未央宫之间的通道。 但,这一路上,霍光遇到巡逻卫兵的次数,却屈指可数。 即使偶然撞到,也提前避开或者通过藏入附近僻静的宫阙而完美的躲了过去。 一切都顺利到超出想象。 这让霍光内心毛骨悚然。 因为他很清楚,这很不正常! 非常的古怪! 建章宫的戒备程度与巡逻卫队的警惕程度,他是很清楚的。 何况如今,还是非常时期,这座宫阙之中,囤积了大量精锐。 那是足以将整个建章宫的警戒水平提升一倍的兵力! 然而…… 他走的却异乎寻常的顺利。 仿佛冥冥之中有只手在前方替他开路,为他调走巡逻卫队,为他分散往来宫阙的宫人,甚至替他打开一道道关卡,提走一个个哨兵。 混迹宫廷二十几年,从十三岁后就很少离开宫廷的霍光,哪里还不知道,有人在暗中帮他? 而且,那人的地位与权力必定极高。 很有可能就是如今建章宫中天子身边重臣。 金日磾吗? 霍光摇了摇头,若是金日磾的话,此刻就不该是这个样子。 以其掌握的资源与权力,根本用不着如此。 换而言之…… “桑弘羊还是上官桀?还是别的什么人?”霍光看着远方深沉的夜色,他自是明悟了过来,有人要拿他当刀使! 不过,他早有这个觉悟。 所以也没有什么情绪,只是心里面明白,自己真的已经走到了悬崖边上了。 若是失败,不止身死族灭,连累无数故旧亲朋。 更将遗臭万年,被彻底钉死在历史的耻辱柱上! “吾要感谢你们啊!”霍光在心里说道:“错非尔等,吾安能有这一线生机?” 本来,这次秘密潜入宫中,就是九死一生的买卖。 而现在,托那人的福,他的胜算与生机,大大增加。 如何不感谢呢? “使我功成,必以公等首级以谢天下!”霍光握着手里的剑柄发誓。 ……………………………………………… 武库,已经快到两更了。 张越命人在武库内外,点起无数篝火。 汹汹燃烧的火盆,不仅照亮了黑暗的夜色,也照亮了无数人的人心。 篝火燃起后,不过半个时辰。 便有数十位公卿列侯勋臣使者来到武库,拜见张越。 他们的目的,自然是来探口风的。 而这也是张越之所以命令按兵不动的原因之一。 不如此,怎么能告诉整个长安的有心人——鹰杨将军张子重在武库呢? 若其他人不知道他张子重在这里,又怎么会找过来? 他们不找过来,张越又怎么这么快的与他们达成一项项交易呢? 毕竟,他不是单纯的武臣,不能只想着怎么爽,不能知顾着快意恩仇。 他还得想想怎么收拾残局,如何收拾人心,如何在事后向天下解释,又如何安抚天下州郡的英雄豪杰! 这样,他就不得不与那些掌握权力,特别是在地方上有着巨大影响力的公卿贵族们好好谈谈了。 不求争取他们变成朋友,只求他们莫要碍眼,不要搞事情。 当然了,这些人,只是开胃菜而已。 不过是些小虾米。 所以,张越只是见了他们一面,然后就将事情丢给部下去处理,让手下将官们去扯皮。 而他本人则依旧站在这武库城楼上,静静等候着。 就像无数年前,姜太公垂钓于渭河之畔时一样,张越很有耐心。 来或者不来,是别人的事情。 等或不等,则是他的态度。 欲做大事,态度很重要! 不能学项羽,大业未成,便耍起了天下共主的脾气与威风。 那不仅仅是沐猴而冠,平白叫人看轻了自身。 更是生生将可能的朋友变成敌人。 于是,在最巅峰的时刻,项羽却失去了天下,自刎于乌江。 两更刚过,张越就等到了他想要等的人——上官桀之子上官安。 “侄儿拜见叔父大人!”上官安在田水的引领下,来到张越身前,大礼参拜:“大人千秋!” 张越看着这个自己还大的侄子,笑了一声,道:“贤侄此来,可是身负王命?” 他故意拱手问道:“未知陛下有何诏命?” 上官安听着,尴尬的笑了笑,拜道:“小侄此来,并非替陛下而来,乃是替吾父及几位明公而来……” “哦!?”张越笑了。 这就是他在等的事情! 或者说,他在等的其中一个答案。 正治嘛,就是这个样子。 昨天,还哥俩好,明天可能就生死相搏,不死不休,而昨日还在打生打死的两个死对头,今天也可能为了一个共同的敌人或者目的而走到一起,亲如兄弟。 在这个肮脏的正坛上,没有什么事情是不可能发生的。 一切,皆是由利益、局势所驱动。 所以,历来能在这上面呼风唤雨的,不是英雄就是枭雄。 一根筋的玩家,真的不要玩这个游戏。 那会要人命的! 而毋庸置疑,张越也好,上官桀也罢,现在看来,都是这个游戏的合格玩家。 上官安却是没有在意张越话里面的讽刺,他笑着道:“叔父在上,今国家危难,社稷有警,家父与几位明公商议过了,所有人都公推:使能救天下,舍英候谁人能之?愿请大人,以天下社稷为重,及早率部入宫,主持大局,平定叛逆,诛杀逆贼,再造国家!” 张越一听,立刻明白了上官安此来的目的。 他是来商量,怎么和张越分蛋糕的。 或者说,他是来麻痹张越,让他在这里莫要轻举妄动的。 两个事情,看似矛盾,其实是整体。 分蛋糕是真——若张越赢了,他们就有机会成为胜利者,享受胜利果实。 而麻痹也是真的——只要张越真的傻到信了他们的话,那么等他们掌握大权,控制住了局面。 那他这个鹰杨将军恐怕最好的结果,也只能率部远走河西,然后逆伐长安了。 “贤侄此言缪矣!”张越扶起上官安,大义凛然的道:“如今圣天子在朝,些许叛逆,不过是将死的蚂蚱罢了!” “而吾等只需奉诏从命,便可安枕无忧……”他笑着看着上官安:“贤侄以为然否?” 上官安嘿嘿的笑了两声,对张越的话,他当然是一个字都不肯信的。 因为,若这位鹰杨将军真是大汉忠臣,那他怎么顿兵于此呢? 而也正是因为鹰扬大军纹丝不动,他父亲才着急。 任谁都知道,鹰杨将军用兵如神,本人更是勇不可挡! 而他现在,率部屯于武库,牢牢控制着这个关乎长安安危,联系内外的中轴线。 就等于在这长安城里卧了一头猛虎。 谁都知道,当鹰扬兵出武库之刻,恐怕就是这长安尘埃落定之时。 故而,上官安此来,除了协商和探讨外,最大的一个使命,就是来打探虚实,看看鹰扬大军到底有什么想法? 只有搞清楚了这个,上官桀等人才能着手准备未来的计划。 若连这个都搞不清楚,那么,恐怕所有事情都无从准备。 “叔父大人所言甚是……”上官安厚着脸皮道:“只是……大人就真的不为自己考虑考虑?即使大人不为自己考虑,大人就不为妻妾子孙部曲考虑?” 张越闻言,笑了笑,拉住上官安的手,瞬间完成了变脸:“那依贤侄之见,吾当如何?” 这就是赤裸裸的问——你们给我开个什么价格?说出来听听? 上官安被张越的这忽如其来的转变给弄的脑子有些宕机了。 好一会儿,他才回过神来,笑着道:“叔父大人,功高天下,小侄愚以为,非大人不能当丞相兼太尉,统领天下!” 说着,他就跪下来拜道:“使叔父大人为丞相兼太尉,四夷必震,天下必安!” 这便是要开一个空头支票来忽悠人了。 张越哪里会信呢? 开什么玩笑? 丞相兼太尉?! 那要不要再加九锡,赞拜不名,剑履上殿,入朝不趋? 然后再学董卓,去宫里面胡天黑地,酒池肉林? 张越还没有傻到那个地步! 不过,这一点都不妨碍他笑着对上官安道:“啊呀,吾何德何能,能为丞相、太尉?” “不过,若使吾为丞相兼太尉,那贤侄必可为光禄勋左将军啊……” 来啊,互相伤害啊! 但在心里面,张越却已经有定计了。 他不能像董卓那般,为天下所恨! 那等于自杀! 恐怕前脚他住进丞相府,后脚,关东就已经有十八路诸侯讨逆来了。 但现在也没有学曹阿瞒的空间和条件。 汉室积威百年,汉德未衰,人心未丧。 所以…… 他眼珠子转了转,心里面已经有定计了:“或许,上官桀等人,可为我所用!” 总得有人去做飞廉、申公豹,去倒行逆施,去为祸天下。 正文 第一千两百三十六节 得道多助(2) 待到送走上官安,已经接近三更了。 张越抬头望着头顶的满天星河,悠悠感慨:“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 数百年后,曹阿瞒横槊赋诗之时的心情,不知是否与他此刻心情一样? 但张越知道,他们两个的情况,大抵相差无几。 都是不能退,退则身死族灭,还要牵连无数部将故旧。 死的人的尸体加起来,足以截断渭河,填满昆明池。 所以,他已不能再做汉室忠臣。 就如阿瞒再也回不到那立志为汉征东将军的年少之时。 想着这些,张越胸膛一口气叹出,忍不住接着道:“山不厌高,海不厌深,周公吐哺,天下归心!” 然后,张越扭过头去,看着某处黑暗的角落中,道:“先生方才都听清楚了吧?” “将军明鉴!”一位儒生从黑暗中走出来,来到张越面前,俯首顿拜:“人人都说,朝中有奸臣,在下素来嗤之以鼻,如今看来,君前真的是魑魅魍魉,牛鬼蛇神,不知凡几!” “先生倒也不必如此唏嘘!”张越轻声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忠奸是非,混杂于其中,谁人能明辨?” “故,吾素言,天下事,当正治的归正治,学术的归学术……” “彼此互不干涉……” “先生以为然否?”张越看着来人,眼中满是热忱。 “事已至此,吾还能有二策?”来人叹息着,拜道:“只能祈求将军,莫要忘记誓言!” “必不敢忘!”张越听着,终于放下心中大石:“吾未来必不会以正治而干涉学术!” 来人于是长身而拜:“主公在上,请受臣越一拜!” 来人正是太学祭酒、春秋博士董越。 公羊学派现在的领袖之一! 而董越的臣服与妥协,意味着张越已然没有了后顾之忧,不需担忧被人在舆论场上打的不能还手。 董越这一拜后,一下子就苍老憔悴了许多。 对他而言,今日之局,也是无可奈何之事。 他倒是想在这样的乱局之中保持中立,可是能吗? 公羊学派身上的张氏标签,可没有那么简单就能撕下去。 他不帮张越,不站到这位鹰杨将军身后,未来尘埃落定,公羊学派恐怕要被人撕成粉碎! 甚至踩上一万脚,永世都无法翻身! 在他当年贪图便利,而引这位鹰杨将军为公羊学派未来领袖,并亲自背书后,在事实上来说,公羊学派已经被绑到张氏战车上,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 建章宫与未央宫之间,由数条飞阁联系。 所谓飞阁,类似后世的天桥。 有上下两层,人行于上,而车马走于下,只不过和后世的天桥不一样,飞阁是由砖木结构的阁楼组成,所以才被人称为飞阁。 自建成以来,这些飞阁便戒备森严,每一条飞阁都有两个队率的士兵负责保卫和警戒。 凭借飞阁本身的防御设施,这两个队率的卫兵,足以抵御一个校尉的攻击超过一刻钟! 而一刻钟后,援兵必定及时赶到。 于是,在理论上,这些飞阁都是不可攻破的。 更不提悄无声息的夺取! 所以,哪怕是现在,建章宫中的气氛紧张而不安。 但驻守飞阁的士兵们,却和往常一样,无精打采的站在阁楼前。 而在阁楼里,几个军官在阁楼地面上打起了地铺,睡得香甜不已。 地面上,更有酒壶,散落着。 忽然,黑暗中,远方传来脚步声。 本来已经瞌睡都快要跌倒的哨兵立刻打起精神,盯着远方。 没一会儿,就有十多个宦官,抬着几个箱子,走了过来。 “尔等何来?”一个哨兵近前盘问。 “明公……”领头的宦官呵呵笑着,然后从怀里取出一个铜符在那卫兵面前晃了晃:“吾等是奉了谒者令郭公之命去石渠阁给太孙殿下送宵夜与衣裳的……” 士兵定睛一看,却见眼前的铜符无论是样式还是形制都确实是宫中高层才有的。 于是,便没有意见,抬手道:“快些过去吧……记住小声点,莫要吵醒在阁楼上酣睡的诸公!” “晓得!”宦官笑了一声,便带着人,从这卫兵打开的阁楼甬道,走下台阶。 士兵看着这些人,走下台阶,向着飞阁下层而去,便收回目光,持着枪戟,走回岗位,打算去温点酒喝。 然后,他刚刚走到半路,身后忽然传来声响。 他尚未来得及反应,两柄锋利的匕首,便插入他的腰间,接着一只有力的大手,捂住了他的嘴巴,将他强行按到在地。 “敌人!”士兵挣扎着,想要报警。 但无济于事,敌人死死的按住了他的身体,锋利的匕首,刺穿他的腰部,在肉里不断搅动。 而他的眼睛则看到,在不远处的岗哨位置上,他的那十多个同僚,已经横七竖八的躺在地上。 鲜血流满了飞阁前的草地,顺着阁楼台阶,流向飞阁下层。 士兵最后的意识,只看到了数百名全副武装的贼人,从他面前而过。 飞阁中的宫灯,在阁楼里摇曳、晃动。 一个又一个的人影,在灯光中倒下。 号称不可能陷落的飞阁,在这个夜晚,轻松易手! 持着剑,霍光走在这血迹斑斑的飞阁之中。 现在,上层与下层飞阁,全部被他控制了。 于是,建章宫与未央宫之间联系的这条关键通道,落入他的手中! 他忠诚的家臣们,将一具具尸体拖到阁楼的角落,然后在这些尸体身上,堆满干柴。 霍光静静的看着这一切,眼中再无急躁之色。 因为他知道,会有人给他拖时间的。 等所有的事情,全部做完。 霍光就拿着剑,走到飞阁另一头,推开门,未央宫的宫阙映入眼帘。 如他所料,飞阁另一面,静悄悄的,没有任何人影。 “霍重留下!”霍光挥手:“其他人跟吾走!” “诺!”众人轰然应诺。 于是,大约三百名武士、家臣,从这飞阁鱼贯而出。 而在飞阁内,百余名霍家家臣,穿上原本屯于此地的士兵衣甲,李代桃僵,成为了飞阁的卫兵。 他们将在这里尽可能的拖延时间。 事不可为时,他们将点燃飞阁,为未央宫中的主人争取时间。 当然,留在这里的,将无人生还! 但,这些狂热的霍氏家臣,却心甘情愿! 正文 第一千两百三十七节 峰回路转(1) 已到三更,刘进却是怎么都睡不着。 他披着睡衣,赤着脚,走到大殿门口。 十几名全副武装的卫兵立刻就紧张的迎上来,沉默的举起手里的兵器,将这位太孙殿下拦在门内。 刘进看着,叹了口气,老老实实的退了回去。 “殿下,何必如此?”一直陪在刘进身边的金赏走到这位太孙殿下面前,安慰着道:“自古帝王家向来如此!” “妇人之仁,从来只会祸国殃民……” “孤岂能不知?”刘进叹息着。 他自是明白,如今的情况到底是个怎么回事了? 老祖父,终究是忍不住动手了。 欲毕其功于一役,一次性解救汉室内外的矛盾与弊病。 可是…… “如此……未来天下,谁人还能为国家效死?” “国家又如何去向天下人解释今日?”刘进摇着头:“这些事情本可以有更好的办法解决的!” 金赏沉默不语。 刘进自然知道,这个他祖父亲自选的奉车都尉,是一个唯命是从的工具人。 所以,他也只能是摇头叹息,而对外界的所有事情,无能为力。 恰在此刻,殿外忽然传来喧哗声。 金赏闻声,走出殿门,然后他就看到了,远方的天际,一道火焰窜起,有滚滚浓烟冲天。 “飞阁?!”金赏立刻就判断出了失火的方向:“是失火还是有人纵火?” 但不管是什么原因,都代表着此地已经不安全。 飞阁被焚,建章宫与未央宫之间的联系便失去了最可靠的通道。 太孙殿下的安全,已经有了危险! “来人!”金赏立刻下令:“马上发信号,命令在左近巡逻的禁军,即刻来此报道!” 然后,他转身面朝刘进,拜道:“殿下,事情紧急,请恕臣亵渎之罪!” 于是,不由分说的拉起刘进,带上一队精锐人马,退向一个他早就选定的阁楼内,打算固守待援。 ……………………………… “飞阁起火……”霍光转过头去,看着飞阁方向升腾起来的火焰,眼中闪过一丝决绝。 他知道,现在已经到了最关键的时刻了。 飞阁起火,就意味着建章宫已经发觉了他的存在。 要不了太久,大批援军就会赶到未央宫去护卫太孙,届时,他将一点机会都没有。 可是,飞阁方向的火点的太快了。 他还没有接近石渠阁。 这意味着,石渠阁的太孙可能会转移! “绝对不行!”霍光立刻就有了决断:“必不能让太孙得脱!” 若刘进活着,那么天一亮,他和太子据就要死无葬身之地! 于是,霍光干脆把心一横,断然下令:“诸君,听我号令,泼油于诸宫,焚宫阙,烧阁楼,如此吾等方有一线生机!” 这是他唯一可以选择走的路。 纵火焚烧宫室,阻断和迟滞建章宫的救援,同时也给太孙身边的人施加足够大的压力,迫使他们犯错。 于是,随着霍光一声令下,数百名心腹家臣、武士,立刻动手。 他们再不隐蔽、遮掩自己的行踪。 他们推到一座座宫灯,砍开一座座殿门。 然后,将宫中的帷幕、卷帘、被褥、布帛,统统点燃。 浓烟迅速弥漫开来,火焰也随之升腾而起。 很快,大火便蔓延开来,火光冲天,整个长安城都能看到! ……………………………… “未央宫走火了!” 玉堂殿中,一片慌乱。 数不清的侍卫大臣,跑出宫殿,站到平台上,远眺那未央宫中冲天而起的火焰。 每一个人的心头,都被阴霾所笼罩。 未央宫可都是砖木结构的宫阙,这大火若是蔓延开来,恐怕会将整个未央宫,甚至整个长安城都烧成白地! “疯了吧!霍子孟他疯了!”上官桀低声骂道。 若火灾蔓延,死的可不仅仅会只是太孙。 大半个长安城的百姓,都要陪葬! 包括他上官桀的家人妻小,恐怕也要有人在劫难逃! “日暮穷途,所以倒行逆施!”张安世看着,摇了摇头:“此举看似疯狂,未尝不是死中求活!” 但他们都来不及再商议了。 因为,天子已经下令:以光禄大夫金日磾行卫将军事,总领内外宫禁,全权主持救火。 同时,天子还命令所有两千石以上的大臣,立刻前去面圣。 于是群臣只能急急忙忙的赶去玉堂殿。 一进门,大家就都闻到了一股令人窒息的气氛。 而在殿中,两位大臣已经长跪在御前,不敢抬头。 建章宫监黄卿、建章卫尉陈安……这两位显赫一时的两千石,现在连话都不敢说,只能是不停的磕头谢罪。 而天子却是一脸残忍的笑容。 “建章宫监卿、卫尉安,渎职之罪,罪无可赦!”这位陛下当着入朝的群臣的面,亲口赦令:“废为城旦春,流交趾,无诏不得回京!” 这还是如今这个局面,大汉正值用人之际。 不然,这两个大臣,必定是有死无生。 所以,他们立刻就磕头谢恩,直到被卫士拖走。 待那两个倒霉蛋远去。 群臣们方才上前恭身问礼:“臣等拜见陛下,吾皇万寿无疆!” “都起来罢!”天子冷着脸,看着面前的群臣:“如今,乃是危急之时,繁琐礼节,便不要再在意了!” 他直接点名:“尚书令!” 张安世立刻出列拜道:“臣在!” “朕命卿为持节使者,持朕节旄,立刻率部突围,往武库,寻鹰杨将军英候勤王!”天子毫不犹豫的下令。 “啊……”张安世闻言却是楞了一下。 群臣更是不可思议的抬起头来。 在这个时候,天子忽然命令尚书令去找鹰杨将军? 这不就是等于宣布天子已经妥协,并且放弃了一劳永逸的干掉已经渐渐尾大不掉的鹰扬集团吗? 考虑到这位陛下,年已几近七十,所以在事实上,他的行为等于宣布在其有生之年都不可能再对鹰扬将军下手。 这立场转变的太快,让群臣都无所适从。 特别是上官桀等人,心纠的无法呼吸。 然而,对于君王来说,这却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卿还不奉诏?”天子冷冷的催促着。 未央宫的失火,让他清楚无误的知道了一个事情——事已不可成! 若执意继续下去,恐怕,到头来…… 所以,哪怕明知道鹰杨将军有了二心。 所以即使明白此举乃是饮鸩止渴,却也不得不为之。 毕竟,现在死和以后死,是两个概念! 正文 第一千两百三十八节 峰回路转(2) 宫中的火焰升腾而起,很快就将大半个长安城都映照的通红。 数不清的百姓,战战兢兢的趴在家中窗台,看着失火的地方,双目呆滞,不能言语。 而在建章宫外的叛军,则是欢呼雀跃。 火灾,必将吸引守军的注意力,从而给他们的进攻创造有利条件! 于是人人欢喜鼓舞,只有太子刘据,眼中闪现过一丝伤感与忧郁,但很快就消失不见。 “进宫!”刘据拔出自己腰间的佩剑:“火僰宫阙,此天命在孤,卿等勠力同心,功成之日,孤不吝重赏!” 于是,趁着火灾爆发,守军混乱的有利时间。 叛军第一次发起对了建章宫的强力进攻! 仅仅是第一波,就足足有一千五百名甲兵和两千多家臣、食客,他们抬着云梯,举着火把,向着宫城蜂拥而去。 一边进攻,他们一边大声高呼:“奸贼裹胁君父,陷害太子,乱国家社稷,公等缘何助纣为虐?今未央火起,此天命在太子也!公等何不拨乱反正,辅佐太子?” 数千人的齐声呐喊,瞬间就让建章宫守军心神动摇。 在不知道未央宫到底发生了什么的情况下,有些守军开始退缩、开始避战。 而更要命的是——原本主持宫城防御的光禄大夫金日磾带走他的亲卫队,去了未央宫,而临时受命的侍中、驸马都尉赵充国在守军中威望不足,力量单薄。 这位驸马都尉,仅仅只能勉力维持住北阙主城楼的秩序。 而其他侧翼城楼与城门,就根本无力顾及了。 于是,当叛军开始攻城,数不清的云梯架到城楼上。 黑暗中,远方的喊话,声声阵阵。 终于有人开始抵不住压力了。 某一刻,忽地一声欢呼声在城墙下响起:“宫门打开了!” 太子刘据闻声,激动的看过去。 却见远方黑暗的城墙下,一道宫门敞开。 虽然只是一道偏门,狭小的偏门。 但他还是用力的挥舞了一下拳头,振奋的道:“功成就在此刻!” 刘据立刻下令:“命人将城门已开之事,晓瑜全军!” “诺!” 于是,叛军马上就改变了喊话内容。 “宫门已开,义士忠臣,为汉左袒者,还不快快来投?!” 原本坚不可摧,甚至不可陷落的建章宫宫城防御,于是彻底崩溃。 不过两刻钟,便有大量守军打开了城门,或者放弃了防御,崩溃而逃。 许多忠于职守的军官,在眼看着一扇扇宫门洞开的时候,绝望的举剑自刎。 而剩下的人,则在赵充国的率领下,带着残余的依旧忠于天子的军队,匆忙撤向玉堂殿方向。 但,到这个时候,叛军与建章宫之间的力量对比,已经发生了根本性变法。 之前,叛军只是在人数上堪堪与建章宫守军相当,甚至还处于劣势。 但如今,当刘据在群臣的簇拥下,等下未央宫北阙著名的凤凰阙,眺望整个长安城时。 他麾下已经多了至少两千禁军的追随。 且,还有源源不断的禁军溃兵与宫城守军来投。 更重要的是,刘据现在还可以派人去长乐宫,将皇后卫队与宫城守军调来——现在,他已占据优势,只要下令,长乐宫的军队不怕不来。 如此,他第一次拥有了对自己父亲的优势。 “父皇!”刘据望着远方黑暗中的宫室:“儿臣今将兵入宫,未知您是否愿意看到?” 他知道,自己距离胜利,已经只剩下一步之遥了。 只要带兵来到玉堂殿前,击破玉堂殿外围的守军。 那么,即使他的父亲麾下依然有大批精锐,依然可以与他相争。 但,战斗和政变却已经结束了。 玉堂殿只要被围,哪怕只是象征性的。 都将传递给所有人一个明确信息——胜负已分。 即使他的父亲不愿认输,却也不得不认输了。 不然…… 齐恒与赵武灵王的下场,就是他的未来! 至于其他大臣? 自然是会排着队来向他劝进。 只是,刘据心中依然有着不安。 他扭头看向长安城里的武库方向,那鹰扬大军屯兵之所。 “武库可有异动?”刘据问着身侧的人。 “回禀殿下,武库方面没有任何动静……”专门负责为刘据传递消息与情报的太子舍人周严立刻回答。 “这不对劲啊!”刘据皱着眉头。 “殿下,您何必为张子重而心忧呢?”在刘据身侧孔安国见缝插针:“只要您来到天子御前,那么,张子重即使再厉害,也只能免冠谢罪,引颈待戮……” 其他人也都纷纷点头,深以为然。 自古以来,不都是这样的吗? 再厉害的大将,再牛逼的权臣,在君权面前,都是待宰羔羊。 秦之白起、蒙恬,赵之李牧,汉之韩信、周亚夫,皆如此。 难道,那张子重就不同? 他还敢明目张胆的造反不成? 不可能! 每一个人都是自信满满。 所有人脸上都洋溢着不可一世的笑容。 胜利的果实,已经近在咫尺。 人人都沉浸了分功夺权的美梦之中。 只有刘据,心中充满了不安。 但,他又说不来到底哪里不对了? 而群臣们又都说那张子重必不能反抗,而且,事已至此,即使鹰扬大军现在就来到建章宫,也无力回天了。 因为他马上就可以兵临玉堂殿,然后一清君侧,接着自是众正盈朝,盛世可期! ………………………… 武库。 张越轻轻的从续相如手中接过一个在襁褓中睡得极为香甜的孩子。 “真贤孙也!”张越看着自己怀中的孩子,笑了起来:“必可兴国家,昌社稷!” 他举起这个在熟睡中的孩子,面朝着自己的部将,正色的道:“此太孙世子也!” 他抱着这个孩子,走到诸将面前,将他展示给所有人看,让所有人都记住他的样子。 “今宫阙失火,若天子、太孙不幸,世子宜当奉宗庙以安天下!” “来!” “诸公与吾,一同拜见少主!” 于是,在张越的带头下,上百名鹰扬系的将官,恭恭敬敬的跪下来,对着那个不到两岁的皇曾孙大礼参拜:“臣等拜见世孙殿下!” 礼毕,张越将这个孩子小心翼翼的交给续相如,嘱咐道:“此国本也!务必仔细小心侍奉!” 然后他才扭头看向另一侧,笑着道:“去将钦使请来吧!” 那建章宫来的使者,也晾了差不多半个时辰了,是时候去见一见了。 正文 第一千两百三十九节 危机之刻(1) 在武库的一个别房中,张越见到了奉诏持节来见他的张安世。 只是,和曾经相比,这位尚书令如今狼狈不堪,灰头土脸。 他一见面,立刻就哭着求道:“鹰扬,还请快快发兵,救援天子啊!” “叛逆猖獗,宫廷危急,将军再不发兵,天下倾覆就在眼前!” 但张越却一点都不着急,他上前,扶起张安世,假作诧异的道:“情况已经危急到这个地步了吗?” “可是……”他叹息着:“无陛下诏,吾安敢发兵近宫阙?” 张安世闻言,立刻从怀中掏出那封天子诏书,塞到张越手中:“将军,天子诏在此,还请将军立刻发兵!” 张越接过诏书,连看也不看就收入怀中,道:“既有天子诏,本将自当奉诏!” “只是……”他看着张安世:“如今宫中情况如何?” 张安世急的都要跳脚,他几乎是用哀求的语气答道:“将军啊,现在不是问情况、细节的时候!” “您先发兵吧!” “这可不行!”张越摇头道:“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若不知敌,恐怕要白白牺牲无数将士性命!” 张安世闻言,当场在张越面前跪了下来,哀求道:“将军,您若不发兵,下官便跪死在您面前!” “尚书令……”张越叹了口气,看着张安世,摇头道:“何至于此?” 事到如今,张越不相信张安世还看不出来,现在这个长安城已经不是过去的长安城了。 平衡已经被打破,局势更是全面失控。 世界已经变了! 而且,还在不断的急速变化中! 张安世不管不顾,跪在张越身前,苦苦哀求:“请将军为天下社稷计,为百姓万民计!” 张越坚定的摇头:“非我不愿,实不能也!” 那建章宫中的战火,在张越眼中,已是为王前驱的硝烟。 他怎么可能在这个时候就插手? 定是要让两方火并的更激烈一些,叫叛军帮他多杀一些人。 当然了,这个度要把握好。 不能太过分,不然,天下大乱就不好玩了。 暂时来说,这一二十年,张越还是会做一个大汉忠臣的。 张安世看着张越坚定的神色,他忽地站了起来,哈哈大笑,笑声中带着癫狂与迷乱。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这位尚书令笑着笑着,眼泪就流了起来:“张鹰扬,天下之乱,始于君也!” 他看着面前的这个明明可以立刻改变局面,却要坐壁上观,想要火中取栗的大将:“您难道就不怕未来青史之中,史官禀笔写下:‘乱天下者,张子重也!’吗?” 张越听着,先是点点头,然后又摇摇头,道:“比起此事,吾更怕淮阴故事重演!” 建章宫的君王,要用他的时候,就挥之即来,不用他的时候,便打算把他与他的家人妻小部曲旧将弃之如敝履? 现在,还想让他学韩信,给刘家白白打工,流血流汗,完了可能还会跟韩信、周亚夫一样用完就丢? 拜托了,他是穿越者呀! 来自一个已经早就没有了皇帝,更没有了王朝的社会。 从出生到成年,学校与社会,教了他无数道理,独独没有教会他愚忠与跪舔统治者。 反倒是灌输给了他无数精致利己主义者思想。 想叫他这样的穿越者,和这个时代的士大夫、贵族一样,怎么可能? 对现代人来说,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是篆刻进骨髓中的信条与精神。 张安世看着张越,再想着他方才的话,忽然间哑口无言。 因为他已经明白了,这位鹰杨将军的打算,更清楚他再怎么劝说,恐怕也难以动摇这位如今手握重兵的大将的心智。 他只能是长身一拜,然后落寞的道:“将军既不肯杀贼,还请将军放下官回去,护卫天子,杀贼报国!” 这天下,这世界,总该有忠臣。 忠臣就该以死殉志! 但是…… 张越却连这个要求,也不愿意满足张安世。 他微微挥手,对左右吩咐:“来人,将尚书令请下去休息!” 他又笑着对张安世道:“还请尚书令稍候片刻,待吾探明敌情,便立刻发兵,救援君父!” 嗯…… 再等一等,等到建章宫里的杀戮再多一些,他就可以以救世主的身份,横空出世,率兵护驾。 到那个时候,舍他张子重,谁能收拾残局,重整山河呢? “张子重!”张安世大喊起来,骂道:“汝真贼臣也!” 张越却是充耳不闻,反而束手背对着张安世,吟诵起孟子的名篇来:“故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 ……………………………… 建章宫。 所有的秩序已经崩溃。 大批溃兵,裹胁着混乱无措的宫女,像无头苍蝇一样,亡命奔逃于宫阙之间。 远方,未央宫升腾而起的火焰,已经彻底失控。 大火,迅速蔓延起来,将大半个长安城,照的恍如白昼。 而在玉堂殿上,大批的卫兵,已经持械将整个宫阙变成了一个堡垒。 只是,在这殿堂上的群臣与君王,却没有半点安全感。 因为,太子据的兵马,已经打着‘清君侧’的旗号,直扑玉堂殿而来。 奉命前去阻截其大军的羽林卫和胡骑校尉的兵马,在叛军面前一触即溃,根本不能与之为战。 不是羽林卫与胡骑校尉不能打了。 事实上人人都知道,若是平时,叛军连这两支精锐一个照面都撑不住。 但…… 如今,叛军攻破宫城,太子以清君侧的旗号,长驱直入,未央宫又被大火所烧。 人心惶惶之中,士兵哪里还有斗志? 除了少数人外,恐怕大部分人都只想着如何在这场刘氏内讧中保下性命。 毕竟,领兵的是太子,太子的旗号也只是清君侧,只是想要清白而已。 又不是外敌,也非大臣叛乱。 何必呢? 于是,桑弘羊、上官桀、赵充国等人脸上的晦暗之色,绝望之情,溢于言表。 “吾等,真乃作茧自缚……”桑弘羊叹道:“若叛军至,你我族矣!” 太子打起的旗号是清君侧。 换而言之,现在在这玉堂殿里的人,一旦太子大军杀进来,全部都要死! 而讽刺的是,本来,太子据就算有三头六臂也打不进坚固的建章宫。 是他们,因为一己之私,而造成了现在的局面。 “为今之计,也只能指望鹰扬大军,及时赶到了……”上官桀道:“不然……” 就在此刻,一个人急匆匆的跑到他们面前,慌慌张张的道:“不好了,三位明公!方才武清候等几位列侯,去见陛下,请陛下斩公等以谢太子!” 赵充国嗖的一下子就站了起来。 他们最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而且,他们很清楚,此事是迟早会发生的。 刘氏素来凉薄寡恩,当年的吴楚七国之乱,就已经很清楚的证明了这个特点——叛军连梁国都还没到,长安天子便朝服斩晁错,以求叛军退兵。 如今,太子据起兵清君侧,乱军直扑玉堂殿而来。 虽然每一个人都知道,即使天子真的赐死上官桀等人,太子也绝不会退兵。 但,天子是一定会交出他们的性命和脑袋的。 因为,万一呢? 万一太子据见好就收呢? 那天子岂不是可以照样君临天下,照样的做他的天下至尊? 为天子的权力,死几个大臣算什么? 休说是他们了,就在不久前,天子还在想着牺牲太子与那位鹰杨将军来稳固统治呢! “怎么办?”赵充国看着其他几人,紧张不已。 他清楚,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了。 正文 第一千两百四十节 危机之刻(2) “为今之计……”宫灯之中,上官桀的脸色狰狞起来:“只能是奉天子以讨不臣!”他看着其他人,神色坚决的道:“不然,你我皆族矣!” 不这么做的话,所有人,每一个人的妻妾家小,统统都要保不住——今天这乱局,不管是谁赢了,他们都是替罪羊,都将被描绘成为乱党、贼臣。 是所有参与方中下场最凄惨的! 其他各方,哪怕是失败,都说不定能有一个哀荣。 譬如太子,若败,责任可能会全部推给他身边的人。 又如那位张鹰扬,即使其败,事后国家为了收拾人心,恐怕照样得捏着鼻子追封、平反。 只有他们,一不是刘氏皇族,二非有大功大德于天下,手握重兵的大臣。 所以,只能成为牺牲品,作为责任人,来给天下人做交代。 而唯一破局的法子,就是他们也成为棋手。 如此,才有资格和条件,去和其他人谈判,争取最后的一线生机! “可是……”赵充国低着头:“如此,你我皆乱臣贼子,坐实了乱天下之罪人!” “罪人总比死人好!”上官桀咆哮起来。 他还年轻,他可不想死! 桑弘羊忽然道:“罪人难道就只有我们这些人了吗?” “事情发展到现在这个地步,太子、天子、鹰杨将军和满朝文武上下,哪个没有责任?” 于是,赵充国沉默不语。 因为桑弘羊说的对。 事情发展到现在这个样子,每一个人都有责任。 包括天子! …………………………………… 刘据此时,真的是意气风发。 因为他知道,自己已经是胜券在握了。 前方,就是玉堂殿。 而禁军的反击与抵抗,已经是微弱的不可闻了。 大势之下,人心瞬间到了他这边。 天亮之前,他或许就能坐到那至高无上的宝座上,接受群臣与天下人的欢呼雀跃。 即使,他要为此付出巨大的代价! 但,刘据相信,那些代价是值得的。 “家上……”一个大臣匆匆的来到刘据面前禀报:“东宫那边派人来说,皇后刚刚薨了……” “母后!”刘据闻言,一个踉跄,几乎没有站稳,他立刻追问:“怎么回事?母后究竟怎么了?” “皇后陛下乃是服药自尽的……”那大臣跪下来:“这是陛下的遗书……” 刘据接过来,打开来,让人举着火把,照亮遗书。 刘据看着看着,痛哭流涕,抱着遗书,不肯再说话。 而叛军的行动,因此一下子变得迟缓起来。 直到过了足足两刻钟,刘据方才在身边大臣安慰下,擦去眼泪,将遗书收起来,然后忍痛道:“进军!进军!立刻进军!孤要在天亮前,尽诛宫中奸佞,为母后复仇,为太孙复仇!” “先登玉堂者候!”。 在赏格的刺激下,以及胜利的憧憬下,叛军的进攻,立刻就猛烈起来。 玉堂殿的外围防御,几乎是瞬间支离破碎。 但,很快的,他们就遇到了强有力的抵抗。 来自羽林卫与期门军的三个军司马率领的一千多名卫士,在玉堂殿前蓬莱阁与叛军进行白刃交战。 双方在蓬莱阁前陈尸上百具。 叛军的攻势一下子就被制止了。 直到此时,刘据才发现,玉堂殿的防御与组织,已经完全变了一个样子。 现在,守军不再惊慌失措,也不再触之既溃。 审问了俘虏后,刘据才知道,原来就在一刻钟前,侍中、奉车都尉赵充国传天子旨,下达了前所未有的赏格——所有只要能坚守玉堂殿到天亮前的士兵,每个人加爵三级,赏钱十万! 每一个首级,都按照十个匈奴首级计算。 有功者,将‘比山东复’。 同时,赵充国还告诉守军,鹰杨将军已经起兵来援,很快就会支援过来。 所以,守军士气与决心大增,才能与叛军重新有交战的勇气和决心。 得知了这些事情后,刘据不由得有些慌张。 因为他知道,若不能拿下玉堂殿外围,逼迫玉堂殿中的天子出面,那么,只要天一亮他现在的所有优势都将荡然无存。 而传出来的鹰扬大军已经起兵的消息,更是让他手足无措。 “家上,彼辈不过虚张声势罢了!”好在,周严及时的提醒他:“臣观武库,并无异动!” 刘据这才定下心神,握着周严的手,问道:“果真!?” “果真!” 于是,刘据重新恢复自信,立刻召来大将,安排部署围攻玉堂殿的事情。 但,刘据没有注意到,此时,已经快要黎明了。 东方的启明星,在天际若隐若现,山峦之间隐隐出现白光。 …………………………………………………… “具甲!”尖锐的哨声,在武库中响起。 数以千计的士兵,列着队,正在着甲。 他们已经睡足了整整四个时辰,养精蓄锐,整戈待发。 张越命人杀了足足五十多头牛,将一盘盘牛肉,送到了这些士兵面前。 于是,即将出击的这些士兵,不止睡的非常充足,也吃的很饱。 站在墙头上,张越看着自己的军队,信心充足。 他的这支部队,虽然只有四千人不到。 但,睡好吃好了。 反观他的对手们,已经在紧张的战斗中,熬了整整一夜。 他们已经筋疲力尽,完全靠的就是一口气,一点信念在支撑。 所以,张越相信,他已是胜券在握! 现在,唯一的疑问,只在于他能多快解决战斗? 一个时辰,还是一个上午? “传吾将令:”于是他抬起手:“鹰扬大军,出营、平叛,保卫君父,保卫社稷!” “诺!” “鹰扬有令:鹰扬大军出营,平叛、保卫君父,保卫社稷!” “万胜!” 震天动地的呼啸声,席卷武库内外。 于是,黎明之前的最后一刻,鹰扬兵马出武库,直趋建章宫。 只用了一刻钟,先锋就来报,已击破叛军对御道的封锁。 又一刻钟,鹰扬骑兵兵临建章宫外。 直到这个时候,还在围攻玉堂殿的刘据才收到情报。 于是,这位太子一个踉跄,一口鲜血喷出来:“孤悔不先杀张子重!” 正文 第一千两百四十一节 篡国大盗(1) 鹰扬大军的行动非常快速和果断。先是,骑兵直冲御道,瞬间突破了叛军的封锁,直趋建章宫。 对叛军来说,要命的是,此刻正是黎明之前,他们的精气神都已经疲惫,全凭着一口气吊着的关口。 在这个时刻,一支骑兵直插建章宫,并迅速突破了一切阻拦,杀到了建章宫北阙城楼下。 叛军阵脚立刻大乱,人心与士气同时动摇。 上上下下,都惊慌失措,各种谣言与流言,迅速的在所有人身边传开。 有人说,鹰杨将军张子重,已经统兵三万,来援建章宫,誓要诛绝叛臣,扫荡长安,重还天下清明。 也有人说,鹰杨将军的河西大军,已经入城了。 更有人言之凿凿的说,张鹰扬闻未央宫起火,勃然大怒,张开了他额间的神目,长出了三头六臂,拿着十八般武器,要为太孙复仇。 在这些谣言中,叛军立刻崩溃。 许多本来倒戈的禁军,忽然就醒悟了自己职责,再次倒戈反正,将长戟与弓弩对准了一刻钟前还在并肩作战的同袍。 而太子刘据身边,原本环绕了数不清的官员、贵族、大臣。 但,仅仅在鹰扬骑兵直趋建章宫北阙后的一刻钟,他身边的人就变得屈指可数了。 除了他本身的大臣以及从雒阳带来的人外,其他原本依附、依从的人,瞬间就消失的干干净净。 甚至,还有人在逃离了刘据身边后,马上就带着家臣与私兵,跑去保卫玉堂殿,保卫天子了。 便是刘据现在身边的人,也俱都慌了神,没有了主意。 刘据自己也是手足无措,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因为他根本没有做过鹰杨将军此刻出兵的预案,也没有想过这个可能性。 因为,所有人,每一个人都相信,鹰杨将军在一开始没有出兵,那么之后也不会出兵了。 但他们哪里料到,那位鹰杨将军竟不按常理出牌? 于是,便被打了一个措手不及。 很快,混乱就从上到下,全面蔓延。 仅仅不过两刻钟,刘据就发现,他已经完全失去了对叛军的控制。 现在,不止是墙头草跑光了。 就连他身边原本的大臣与近臣,也跑的差不多了。 曾依为长城的孔安国,在一刻钟前借口要去调兵护送太子,然后就不见了踪影。 曾在他面前信誓旦旦,夸口‘天下事,臣能安定’的周严,脑袋被一群反正的禁军割下来,挂在枪头上。 现在,刘据身边就只剩下了他的宾客张贺和张贺带着的十几个近卫侍从了。 “家上,事已至此,臣请家上出奔雒阳!”张贺簇拥着已经失神的刘据,进入一间宫室里,然后跪下来对刘据道:“如此,或许还能有转机……” “毕竟,您是天子的长子,也是国家储君,陛下未必会真的降罪于您!” “您也可以将罪责,全数推脱给臣等近侍……” 刘据却是摇了摇头,看着一片混乱的宫阙,与远方未央宫里升腾的火焰:“没有用了……没有用了……一切都结束了……” “张子重此刻方出兵,就只能说明一件事情……” “此子,早有不臣之心,乃是窃国大盗!” “他之所以拖到现在,就是想要将孤与整个刘氏宗室一网打尽!” “无论是孤身边的藩王也好,玉堂殿中的宗室也罢,都是其网中之鱼!” “当秦倾覆,天下之大,何处有子婴容身之地?” “今汉宗庙将顷,天下又有何处是孤藏身之所?” “若真的是这样……”张贺跪下来磕头道:“您才更应该振作起来,想办法出奔雒阳啊!” “天下人岂会坐视这乱臣贼子,篡国乱政?” “况刘氏立国百年,恩威并施,天下人心在汉,只要家上您能出现在雒阳,振臂一呼,那么从河西到交趾,自山而东,自陕之西,天下豪杰义士揭竿而起,勤王来助,即使张子重真的有项王之勇,淮阴之智,又岂能长久?” 刘据听着,摇摇头:“卿以为,张子重会给孤逃离长安的机会?” 张贺见到这个情况,再看到外面的混乱已经越发严重起来。 索性不再和刘据辩论了,他站起身来,对刘据恭身一拜:“家上,臣得罪了!” 于是,便上前一肘子打在刘据的脖子后面,将其打晕过去。 然后,他就开始脱掉自己和刘据身上的衣服,接着自己就要换上刘据的太子冠服,却被人拦了下来:“张先生,您的体型与身材,与家上相差甚远,还是让末将来吧!” 这是一个从前在刘据面前,毫无存在感的近侍。 他的身高、体型都和刘据差不多。 张贺见了,叹了口气,问道:“壮士尊姓大名?” “先生不必问太多了!”这个近侍叹道:“当此国难之际,末将这些卑微的小人,又何足挂齿?” “您还是赶快和家上一起换上军服,趁早从便门那边出奔吧!” 张贺于是郑重的向这近侍一拜,然后给自己换上一套小兵的衣服,又给刘据套上一件带血的戎服,这才带着人,背着刘据,假作乱兵,一路向着西方奔逃。 此刻,整个建章宫内外,都已经彻底陷入混乱。 叛军四散,到处杀烧抢掠或者奔逃。 数不清的宫女与宦官尖叫着,到处逃命。 而宫外,鹰扬大军已经彻底击破了外面的叛军,开始入宫。 张贺知道,现在,每一秒都非常关键,于是不顾身体负担,带着身边最后的十余个卫兵,一路狂奔。 中间,砍杀了好几个企图阻拦或者抢掠他们的乱兵。 终于,在费劲了千辛万苦后,前方一处宫阙的出口,映入眼帘。 此时,天已经蒙蒙亮,太阳从东方冉冉升起。 张贺暂时停下脚步,喘息了几声,就背着刘据,向着那代表着生与希望的方向奔跑过去。 但是…… 当他走到门口时,他忽然抬头。 只见到了城头上,数十名弓弩手忽然出现。 蓬蓬篷! 弩机与弓弦同时震动。 顿时宫门下一片狼藉,尸横遍野。 汉太子刘据卒! 正文 第一千两百四十二节 窃国大盗(2) 天亮了! 红日初升,阳光落在张越身上的甲胄,闪闪发亮。数百名鹰扬将士,沉默的跟在他左右,簇拥着他,一步步的登上玉堂殿。 殿堂的台阶上的血迹,都还没有干涸。 许多地方,更是还残存着一滩滩的鲜血。 远方,未央宫的火势,还在蔓延,虽然已经得到控制,但,在这样的季节里,在这样的环境下,想要扑灭火灾,谈何容易? “将军!” 续相如带着一队将士,从身后追来:“逆贼霍光在凌晨率部向城外奔逃,目前已经知晓,其逃向了五柞宫!” “派人去追捕!”张越头也不回的下令:“晓瑜各将,得光首者,封侯赏千金!” 就在不久前,张越来这玉堂殿之前,已经有人来告哀:皇后卫氏,昨夜饮毒酒自尽,而皇太孙刘进,在昨夜的变乱中,被霍光围在石渠阁旁的偏殿。 金日磾率军赶到时,偏殿已经燃起了熊熊大火。 刘进的下落,自是不言而喻。 而太子刘据,也在一个时辰前被发现了。 他倒在便门前,身中十余箭,他的近臣张贺死在离他不远的地方。 再算上已经被确认抓捕的孔安国、王沂等太子近臣。 还有刚刚被发现行踪的霍光,这场变乱中,卷入其中的人,大半已经身死、败亡。 而胜者,只有一个,就是他——张子重! 握着腰间的骠姚剑,张越心中感慨万千。 “陛下……”他抬起头,望着巍巍玉堂殿:“终究是您将臣逼到现在这一步……” 他本是想做大汉忠臣的。 就像曹孟德想为大汉征东将军一般。 但,世时弄人,命运多变。 历史大势滚滚而来,从来由不得身处局中之人的个人意志。 便如他一样,若不反抗,不挣扎,便是灰灰的下场。 不想死,就只能让别人死。 世界从来都是如此。 要怪就只能怪他张子重不是岳武穆,不是蒙恬,没有那么愚忠,也不会束手就擒,引颈待割。 所以,他奋起一击,抓住了各方矛盾与混乱,终于摘下了这颗胜利的果实。 只是…… 不知道那玉堂殿的老主人,如今的心思是怎样呢? “我还真想问问他……”张越叹息着。 事到如今,玉堂殿中的那老皇帝,起码要负一半责任。 于是,张越提着剑,带着他的部将,从玉堂殿前,直入殿中。 此刻,整个玉堂内外,都已经被张越控制了。 禁军和北军,都已经向他归降。 桑弘羊、上官桀、赵充国等人,在半个时辰前,衔着官印,托着兵符,向他低头。 现在,玉堂殿内的老皇帝,成为了真真正正的孤家寡人。 从前殿直入后寝,数百名士兵在前方开路,浩浩荡荡。 张越一行,在殿中宦官与宫女惶恐不安的注视下,抵达了君前。 老天子坐在御座上,双眼微微发红,神色憔悴而沮丧。 张越抬头看了他一眼,然后趋步上前,依旧用臣子的礼仪与口吻上前叩首拜道:“臣英候鹰杨将军毅,奉命平息叛乱,现已将乱贼尽数逐出宫闱,正在全力绞杀之中,故特率麾下有功将士,来此顿首再拜皇帝陛下,伏望陛下明下诏书……” 于是,在张越身后,数十名大将屈身再拜:“伏望陛下明下诏书!” 老天子回过神来,看着自己面前这乌泱泱的大将,再看着那个顿首在御前的鹰杨将军。 他内心满是苦涩,心中尽是绝望。 因为他已经知道了事情的结果。 太孙葬身火海,目前尸骨无踪。 太子伏尸宫中,皇后自杀。 而这玉堂殿内外的大臣贵族,不是死了就是跑了就是已经跪到了那鹰杨将军面前,俯首认输。 他这个天子,终于成为了孤家寡人。 想到这里,老皇帝就哈哈大笑了起来,笑的眼泪都流了出来。 “英候!鹰杨将军……” “你想做什么?坐朕的御座吗?” “臣岂敢?”张越自然否认,俯首而拜:“今国家大变,社稷危在旦夕,臣忧心如焚,唯望陛下振作,授臣以权,拨乱反正,再立朝纲……” 其他大将纷纷拜道:“陛下,臣等皆以为,今国家变乱,社稷有倾覆之危,天下有土崩之势,非英候不能救天下,不能扶社稷!” 续相如更是直接上前,赤裸裸的道:“陛下,臣以为,非拜英候为大将军兼太尉领丞相事,特赐剑履上殿,赞拜不名,入朝不趋之权,许总领内外军国大事不可!” 刚刚投入张越阵营里的上官桀,也连忙拜道:“陛下,国家的事情,到了今天,难道还有除了使英候独揽朝纲,总领天下内外之事外,更可以纾解忧患的吗?” “今,太子犯上作乱,死于乱军,太孙殿下又葬身火海,皇曾孙尚在襁褓之中,而陛下又已年近古稀,您难道不该把国家托付给英候,就像周武王将国家托付给周公一样吗?” 老天子沉默了起来。 他自然清楚,面前的这些人在逼宫。 也明白,他们说的对。 现在,他除了任命张子重总领内外军国大事外,难道还有别的选择吗? 没有了! 而且,他也只能寄希望于这位英候能够对大汉王朝保留最后的忠诚。 这样,他的子孙或许还能有太甲还政,成王亲政的时刻。 于是,老皇帝垂下头来,轻声叹道:“卿等所言甚是!” “如今,能救国家与天下的,确实只有英候了……” “也罢……也罢……” “便策英候为大将军兼太尉,拜丞相,进为英国公,食邑十万户,命许剑履上殿,赞拜不名,入朝不趋,总领内外军国大事,辅佐皇曾孙!” “册皇曾孙为皇储,赐名询……命英国公辅佐……” “更册功臣大将,皆许为列侯,由英国公全权处置有关封赏之事……” 老天子不疾不徐的说着。 张越听着,知道,这位老皇帝哪怕到了现在,还在想着平衡,想着给他使绊子,想要捧杀他。 所以,张越俯首而拜:“臣惶恐,岂敢受国公之重?愿辞国公及剑履上殿、赞拜不名、入朝不趋之事!” 开玩笑,他现在,还没有到可以为所欲为的时候。 还得等等,等他羽翼丰满,等他彻底掌握这个国家,等老皇帝辞世。 正文 第一千两百四十三节 窃国大盗(3) 走出玉堂殿,张越看着已经残破的宫阙和远方依然在燃烧的宫殿。不知道为什么,他忽然悲从心中来,忍不住抽泣了起来。 左右见了,也是默默的站到一边。 今天这个结果,在昨日之前,从未有人能够想象得到。 那时,人们还沉浸在大汉帝国如日中天,国家强盛的美梦之中。 然而,短短一日之内,一切都变了。 太子没了,太孙也没了,皇后也薨了。 建章宫被破坏的不成样子,未央宫的大火还在燃烧。 长安城内,昨夜动乱,死者恐怕数以万计。 很快,昨夜的事情的影响,就会和地震波一样传导到天下州郡。 关东郡国作何反应,暂时还不知道。 但可以预见的是,动荡是免不了的。 这个国家,竟在最强盛的时候,不得不停下脚步。 而这个责任,谁来承担? 谁又承担的起? 张越蹲在地上,哭了一会,然后就站起来,擦干眼泪,转过身去,面对众将,发布了自己的命令:“以吾兵符,调鹰扬旅并居延、玉门及敦煌郡兵入关!” “诺!”众将轰然应诺,他们等这个命令已经等了很久了。 “再令:命尚书台草拟诏书,以天子的名义,下罪己诏,勿伤太子及太孙之德!”张越再次下令。 现在,重点和关键是安抚人心,特别是关东郡国的人心。 不能让事情变得更糟糕了。 张越可没有兴趣提兵南下去平定叛乱。 他现在要做的事情,就是尽可能的拉拢东南的贵族、豪强以及刘氏宗室。 让他们放宽心。 而若让这些人放心,自然就不能再追究刘据的责任。 当然,现在不追究,不代表以后不追究。 秋后算账还是要的。 “再令:少府及诸有司,即刻清点长安昨夜损失,以太仆上官桀为卫尉,以治粟内史桑弘羊为大司农兼长安善后大使,命将军续相如为卫将军,总领长安内外事!” “故将军司马玄大逆无道,族!” 一串串命令不断发布下去,不断有人受命而走,执行命令。 于是,在当天下午之前,长安城的秩序渐渐恢复。 所有乱兵、逃兵,都被抓起来或者躲了起来。 到第三天的时候,长安城的秩序基本恢复。 而张越也在这一天正式以丞相兼大将军、太尉,抱着还在襁褓中的皇曾孙刘询,来到玉堂殿中,送到已经老迈的皇帝手中。 老皇帝接过自己的曾孙,看着还在襁褓中的曾孙,忽然哭了起来。 “陛下,请节哀……”张越叹了口气,上前劝道:“今国家多事,还需陛下保重龙体!” “朕保重龙体?”老皇帝笑了起来:“朕还有什么值得保重的呢?” “朕伤心,是因为朕怕皇曾孙将来难免为亡国之君……” 他抬起头,一张憔悴的脸盯着张越,质问道:“鹰杨将军若为天子,会和三代的先王一样,给刘氏一个宾客的待遇吗?” 张越闻言,马上跪下来,拜道:“陛下,臣惶恐,何敢有此念?” “臣曾经发过誓,此生必为汉臣,永忠汉室,绝不背叛!” 他确实发过这个誓言,也打算践行这个誓言。 只是,汉室不必一定姓刘。 就像后世的后周,创建者是郭威,但继任者是柴荣。 老皇帝听着张越的话,有些不敢相信。 因为他很明白,既然这个鹰杨将军都做到现在这一步了,就没有理由不继续再进一步。 为人臣,那里有为人君来的痛快呢? 但,张越说的话却极为强硬和爽快。 他明白,都到这个时候,面前的这个臣子应该是不太可能再拿话来诳他了。 于是,老皇帝叹了口气,问道:“果真?” “自然!”张越拜道:“臣从未欺君……” 于是老皇帝想了起来,似乎还真是这样,这个大将,似乎真的从未骗过自己。 于是,老皇帝好像又有希望了。 他渴望着重掌大权,重临天下,再次享受那一呼百应,无所不能的滋味。 由是,他问道:“那朕何时能再见朝臣?” 张越听着,忽地笑了起来:“陛下,您刚刚才下罪己诏,以‘朕老朽,多信奸佞,错冤太子,令太子无处伸冤,奋而起兵,及贼臣霍光等阴谋变乱,致有大祸’的缘故而大赦天下,除天下百姓今年租税,无出徭役……” “所以,您现在应该好好的在这玉堂殿中面壁自责,以谢祖宗宗庙……” “而臣,则受您的嘱托,以大将军、太尉兼丞相,扶保皇曾孙以承社稷啊!” “您现在应该考虑什么时候内禅退位,以令皇曾孙为帝!” 张越现在确实不想也不能篡位。 但…… 老皇帝却是不能再为天子了。 他是天子的话,那么,天下郡国的有心人和那些做梦想要当皇帝的英雄豪杰,就会以他的名义,从各个角落冒出来。 那样的话,哪怕张越有三头六臂,恐怕也要疲于应付。 所以,老皇帝必须退位! “内禅退位?”老皇帝一下子就慌了:“朕何时下过罪己诏?” 张越起身上前,从老皇帝手里轻易的抱过襁褓里的皇曾孙,然后退后一步:“陛下您不记得了吗?” “您前日刚刚亲口对臣说的,当时尚书令张安世并卫尉上官桀、大司农桑弘羊还有侍中赵充国都在左右!” “至于退位?” “到了现在,您难道还可以君临天下吗?” “陛下,请恕臣斗胆,今天国家变成这个样子,您恐怕难逃其咎!” “您若不退位,臣等将难以自处!” 老皇帝听着楞了。 但他知道,张越说得对。 他不退位,没有人能安心。 包括面前这位。 可是,他怎么甘心就这样退场呢? 他还没死,他还活着,岂能就这样失去权力,失去一切? 可是,他又能怎样呢? 现在,他身边的宦官、宫女、卫士、亲随,都是眼前这个大臣的人。 甚至就连更衣,也有这个大臣的亲信寸步不离。 他现在在事实上,就是被这个大臣软禁起来了。 于是,老皇帝从所有的幻想中惊醒。 他指着面前的人,大骂道:“张子重,朕闻窃钩者诛窃国者侯,你就是那窃国之人吧!” “陛下……”张越低头躬身:“您该吃药了!” 正文 更新情况说明 首先,要给大家郑重的道歉,门阀这本书,近期更新无力。 不管怎么说,作为一个作者,都没有理由和借口,可以推脱有关更新的责任。 更不用说,还开了新书了~~~ 所以,我一直没做声,因为心中愧疚,无颜面见江东父老。 更不想卖惨啊诉苦啊什么的。 男人嘛,任何事情都想自己扛着,总觉得和人诉苦没有意思。 毕竟,作者的本职工作从来都是码字,更新以换取读者的订阅、打赏。 所以呢,我很少很少和大家说过自己的情况,也很少很少谈过自己的家事。 现在为什么忽然想说呢? 因为和群里的老读者聊过以后,我觉得确实应该给大家一个交代并做一个说明。 先申明,这不是诉苦卖惨或者什么。 只是想和大家交代一下,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其实,一开始,我是想门阀和新书双更的,甚至设想过先完本门阀再开新书的。 因为我很清楚,若不如此,那么老读者们根本不会甩我的新书。 因为我也是读者,也非常清楚,一个作者断更、太监,读者的反应。 将心比心,所以我知道。 于是,新书发布的时候,我都没有在这边宣传过或者广告过。 原因自是不言而喻。 惭愧、愧疚和害怕面对。 那为什么明知道会这样,依然义无反顾的发布新书而且老书更新如此无力呢? 其实,这个事情说起来,就是一个漫长的故事了。 那是年初的时候了。 我儿子因为已经一岁多了,却还不会走路,甚至常常一个人傻傻的发呆,于是带去检查,发现了大脑发育迟缓,于是治疗、复健,这占去我很多时间。 接下来,就是司空见惯的事情。 婆媳矛盾、家长里短,种种琐事,不一而足,难以与外人道,只能说如人饮冷水,冷暖自知。 然后,就这样一直在纠结、矛盾和各种家里长短中,到了十月。 当时,我更新速度已经明显放缓了。 除了自己身体缘故外,最主要的是心累。 因为之前更新慢,稿费日益减少,家里开支却又不断增加。 于是,重重压力,重重矛盾,不断诱发。 用一句大家耳熟能详的话说就是——贫贱夫妻百事哀。 你兜里没钱,养不起家,别说外人,妻子都会给你白眼! 虽然很现实,但这就是现实啊,朋友们! 于是,我就只有一条路可以走——写新书! 原本,我得计划是新书老书一起更或者先完本老书再发新书。 然而,万万没有想到,世事就是如此,你永远无法安排好。 十月底,老婆一直催我发新书,我没有办法,只能发书,本来想好的是,老书有些存稿,可以撑上十来天,新书可以跟着更,然后差不多就可以收尾。 但我万万没有料到,新书发布的第二天我就又感冒了,然后就是一个星期的吃药打针,别说老书了,新书都没法写。 等病好的差不多,新书的存稿也告罄了。 所以~~~~ 当然,以上这些文字,不是为了诉苦,只是为了给大家,给追了门阀这么久的朋友们一个交代以及一个承诺。 这个承诺就是门阀不会太监,一定会完本。 而且,从今天开始,会尽量保证每天一更~ 正文 第一千两百四十四节 平乱(1) 雒阳,大汉帝国的东都,高祖称帝之所,素来为天下大邑,雒阳之畔的敖仓更是大汉最大的粮仓。所以,自古得雒阳得天下。 时值盛夏,雒阳的气氛,却显得紧张而安静。 长安的变故,终于传到了这个旧日太子的治河都护府所在。 于是,刹那间,全城寂静,市面上只有无知稚童们依然在玩耍、嬉戏。 但大人们却都闻到了味道,选择躲了起来。 “怎么办?”留守雒阳的太子率更令王贺问着他面前的人:“今长安剧变,天子罪己,而太子、太孙俱没……” “鹰杨将军张子重,挟皇曾孙而为丞相兼太尉行大将军事,总领内外军国之事!” “什么鹰杨将军?”对面的一个文士怒斥王贺:“今日已无汉鹰扬,只有汉贼张毅!” “莫要直呼丞相名讳!”立刻有人反驳,怒视着那文士:“丞相英候,功高当代,天下孺慕,世人敬仰,岂是尔等蝇营狗苟之人可以直称名讳的?” “功高当代?”立刻就有人反唇相讥:“见过把太子太孙全都丢了的功臣吗?” “当年诸侯大臣共诛诸吕,杖杀少帝兄弟,起码还找了个少帝非惠帝子的借口……” “那张毅却连借口都不找了!” “真以为天下人都是傻子了?” “太子谋逆,太孙为霍光所害?” “呵呵……呵呵……真当天下人的眼睛和耳朵都瞎了,聋了啦!” “张贼弑君、背主、囚君,还想要让天下人服气?” “我荥阳董重第一个不服气!” 这个人说着就拔出腰间佩剑,看向众人:“诸公,今国家危难,社稷倾覆在即,愿为刘氏忠臣者,可随我出,吾等共招天下忠臣义士,西进长安,与贼子死战到底!” 可惜,响应他的寥寥无几。 鹰杨将军张子重,自出仕以来,战无不胜,攻无不克。 麾下骄兵悍将,更是骁勇无比。 而关东郡国承平日久,武力松弛,如何是那位的对手? 更遑论,现在这事情才刚刚发生,天下郡国作何反应尚未可知。 如今急吼吼的冒头,那不是为王前驱,做那陈涉吴广之事吗? 雒阳人可精明的很,没有几个傻子。 于是,在董重等激进分子离开后,剩下的人,终于可以畅所欲言了。 “诸公,今丞相建政,正值用人之际,若无等首投,必可得千金马骨之用啊……”一个投机者小心的提议。 但,响应者同样聊聊。 因为雒阳人精明,现在天下人是个什么反应都还不知道,怎么可以这么早下注呢? 于是那人也只能讪讪的坐下来,看着众人。 王贺则闭着眼睛,心中百转千回。 终于,他想清楚了,睁开眼睛,看着其他人,道:“不管怎样,如今国家有难,这是无可辩驳的事实!” “所以,吾打算上表朝堂,求国家遣使来雒阳……” 其他人闻言,眼中立刻露出喜色。 这才是他们想要的! 先不表态,看看情况,既看天下郡国的反应,也看如今执掌长安大权的那位丞相、大将军、太尉的反应。 他是愿意和大家做朋友,还是做敌人呢? 知道了这些,大家才好继续的嘛。 不然,贸贸然的出头,无论是投张还是起兵,都是找死啊。 …………………………………… 而在临淄,情况就完全不同了。 当长安的事情,通过水路传到临淄城中的时候。 整个临淄瞬间爆炸了。 一夜之间,数不清的大汉忠臣与太子旧部,就都冒了出来。 孔家更是如丧妣考,全家缟素。 孔安国的儿子们,当街散发了自己家的钱财,跪在地上哭哭啼啼。 于是,短短两三日间,临淄就已经做出了决定——起兵、勤王,扶保大汉社稷! 临淄令张阁不同意,认为这是谋反,所以拒绝签名,于是被人砍死在官衙正堂之上。 齐郡郡尉郑方良闻讯,连忙召集郡兵,意图自保。 然而,却被他的贴身卫士,斩杀在兵帐之中。 延和四年秋七月初三,齐、鲁、胶东、胶西的十余个郡国的贵族官员们,齐聚临淄城。 他们先是在临淄城中歃血为盟,共缔孟书。 然后推举齐王刘肥的四世孙刘慎为盟主,共起齐郡、鲁郡、胶东与胶西的郡兵,总计九万余人,号称三十万,打起扶保天子,勤王卫君,共讨贼臣的旗号。 七月初四,起兵的郡国部队封锁从青州通向冀州的驰道,并将缴书发往天下州郡,共邀天下英雄同讨贼臣。 七月初八,徐州令彭吴杀死徐州刺史及别驾,起兵响应。 于是,勤王版图一下子就扩大到了整个徐州。 到了七月初十,勤王郡国,已经涵盖了青州、徐州、扬州、荆州的绝大部分地方,卷入郡国超过四十个,其名义上的总兵力,也达到了三十万之巨! 天下震动,长安震动! “这是在玩过家家吗?”张越拿着刚刚送来的急报,轻蔑的笑了起来:“小儿辈们难道以为战争是开玩笑?” 这些家伙从串联到起兵,加起来恐怕连半个月都没有! 有的甚至就是临时起意,脑袋一热就拍屁股了。 换而言之,他们什么准备都没有做好。 无论是物资、军械、士兵,甚至是战略、战术以及指挥协作,恐怕都没有理顺。 换而言之,别看现在闹得沸沸汤汤,好像了不得。 实则在张越眼中,不过是一群跳梁小丑,纠结起来的乌合之众。 对张越来说,击破他们,甚至都要不了一个月。 只是…… 放下急报,张越踱了踱步,然后回头对上官桀道:“今国家多事,社稷动荡,实在不宜多造杀蘖!” “上官公,可愿为国家,为天下,代天子与吾,去东南走一遭?” 上官桀闻言,无比诧异的看着张越,不知道这位新晋丞相是不是在发疯! 但张越却是微微一笑,将上官桀招到身边来,面授他来自后世空一格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神技——银弹攻势与加官进爵神功! 那空一格先生靠着这两手,打赢了一次又一次的军阀混战。 正文 第一千两百四十五节 平乱(2) 将上官桀打发去关东,做收买和挖墙脚的事。但张越也没有放弃军事解决的可能性。 于是,便于七月十五,命令长水校尉和射声校尉,移防到新安。 同时,命关中动员郡兵三万相随。 摆出一副磨刀霍霍,随时南下的架势。 做完这个事情后,张越就回过头来,收拾刚刚稳定和稳固下来的关中。 他首先要做的,自然是两个事情。 第一,清算。 清算所有在夏日动乱中与他为敌的势力、集团。 于是,便将孟氏、王氏以及其他曾企图阴谋陷害他的长安豪强之家,统统以‘大逆无道,祸乱国家’的罪名族诛。 这是第一步。 接着,他便来到了诏狱之中。 这里,现在已经关满了旧日的高官显贵。 不止有太子大臣,也有曾经的国家公卿。 譬如丞相刘屈氂、卫将军李广利以及张越自己的姻亲驸马都尉金日磾。 刘屈氂和李广利,被关在一起。 因为是曾经的丞相和大将,所以,他们的待遇其实很不错,除了失去自由外,在诏狱里他们依旧锦衣玉食,住着三进三出的院子。 甚至还有仆役与侍女使唤。 张越见到他们的时候,这两个亲家正在诏狱的房间中博戏为乐。 见到张越忽然到来,刘屈氂与李广利都颇为诧异,刘屈氂甚至还想要起身相迎,但想了想,还是坐在了原地。 “刘公、李公……”张越却是毫不客气的上前,笑着道:“怎么不欢迎我?” “哼!”李广利冷哼了一声,没有答话。 倒是刘屈氂,虽然坐在原地,只是生硬的回了一句:“岂敢?君候今总览内外大政,吾等待罪之臣,不敢高攀啊……” “刘公说笑了……”张越坐下来,给自己湛上一杯酒,道:“两位虽然一时糊涂,为乱军所迫,差点酿成大祸,但终究两位都是国家的三公啊……” “吾今虽奉天子之命,扶保皇曾孙,以挽社稷之顷,然则……到底两位是前辈,是长辈,吾又岂敢怠慢呢?” 李广利闻言,神色终于变了,他轻声道:“君候的意思是?” “现在国家多事,东南的郡国,竟误会了吾……” “这实在是太不应该了……” “本官想着,两位明公德高望重,部曲又众,不如请二位写两封自述书,以告天下?好叫天下人莫要误会了本官……” 这就是威逼利诱了。 但刘屈氂和李广利,却不敢不从。 毕竟,能活着,就有机会! 于是,张越顺利的拿到了这两位过去的重臣的自述书,满意的离开了他们的房间。 走到门外,张越随手召来一个狱吏吩咐道:“好生看管,勿要有所闪失!” “诺!” 张越回头再看了一眼戒备森严的院子,满意的点点头。 刘屈氂、李广利,现在还杀不得,也动不得。 若有可能,他也不想杀这两个人。 那样的话,太嘲讽了,也太刺激那些愚忠刘氏的旧臣了。 还是温水煮青蛙来的更适合。 于是,他移步来到了另外一个被同样看管和围困起来的院子。 在这里,软禁着他旧日的老大哥兼姻亲金日磾,这曾经的休屠王世子,汉驸马都尉。 金日磾的精神状态比起刘屈氂、李广利就差许多了。 一脸苍白,神色憔悴,无力。 看到张越,他就立刻激动了起来:“张子重!汝这乱臣贼子,还敢来见我?!” 张越摇了摇头,走上前去,扶住这太过激动的老大哥,轻声道:“金都尉以为吾愿意这样?” “当夜,吾若不选择那条路,都尉以为,您现在还能看到我?” “怕是只能看到我的首级吧!” “我之寡嫂、嫂妹、子女妾室,恐怕也将人人难以自保,甚至沦落为他人之玩物!” 金日磾于是沉默了起来。 他当然知道,也明白,这正是那日天子给这位鹰杨将军准备的剧本。 只要其对汉室和刘氏,足够忠心,就必然难逃一死。 便是只是稍微忠心,也是在劫难逃! 成为未来储君即位后拉拢人心和安抚天下的工具,变成一个悲情英雄,成为史书上又一个含冤而死的名臣。 在其死后数年或者十余年,朝廷又拿他出来平反、追赠、立传,这又能收获一波人心,建立一个仁君明主的形象。 可惜……可惜…… 天子想不到,他更料不到,哪天晚上,这位鹰杨将军的所作所为,完全超出了他们的预想。 这竟是一个连半分对刘氏忠诚都不具备的大将! 或者说,在他心里,刘氏是远远不及自身的。 于是,所有谋划顿成一场空。 本来,事情不会这么糟糕的。 哪怕谋划失败,天子和朝堂也依旧可以掌握局面,最多不过是死些人而已。 但…… 霍光剑走偏锋,纵火未央宫,赵充国、上官桀等人为了一己之私,故意放纵和纵然了太子叛军。 于是,情况彻底失控,未央宫、建章宫再不能掌握局面。 终于,沦落到一个太子兵败而死,太孙为乱军所杀,便连天子也被变相软禁,国家大权落入了这个鹰杨将军之手。 他们,终于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即使天子对不住你……” “即使太子对不起你……” “太孙,又何错之有?”金日磾忽然道:“你怎么忍心如此对待太孙殿下,如此报答太孙殿下呢?” 张越笑了。 在金日磾这里,他也不怕泄露什么秘密。 “太孙殿下没有死……”张越轻声道:“当夜霍光以为自己纵火烧死了太孙殿下,但,其实殿下已经在侍卫的扈从下,从密道之中逃出了未央宫……” “那石渠阁偏殿之中的尸骨,不过是殿下身边的侍卫……” 金日磾顿时激动了起来:“那殿下如今何在?” 张越对他笑了笑,没有说话。 这个事情,就不需要金日磾知道了,这个秘密,他也准备带进坟墓里。 总之,大汉太孙确实活着。 但是,这位殿下,已经不想也不愿更不敢再碰正治了。 他的心死了,碎了,再难以收拾了。 正文 第一千两百四十六节 平乱(3) 走出诏狱,张越手里已经有了三封自述书。分别来自刘屈氂、李广利以及金日磾,这三封自述书,用词恳切,声情并茂,又是来自当夜其他两方的重臣。 有了它们,张越就可以将自己洗的清清白白。 于是,张越选择将它们公开,并立刻不惜成本的刻印了数千份,送去天下郡国以及各地名流、勋臣手中。 当然了,别人肯定会怀疑,会不相信。 但至少,可以打消很多人的愤怒,可以延缓很多人的动作。 这给张越争取到了足够的时间。 于是,从七月十五,一直到七月底。 东南郡国宣布起兵的郡县,竟然按兵未动。 除了他们之间毫无配合,没有任何协调,最大的缘故,就是张越放出来的三封自述书了。 而东南反贼们的混乱,让张越得以从容的做好了一切军事部署。 七月二十一,鹰扬旅先锋三千骑奉命进入长安,随后三天来自河西的精锐野战部队,源源不断赶到长安。 到二十五日,长安城中的河西军队数量,已经达到了三万人。 武装解决东南问题的时机已然成熟。 但,在那之前,张越还需要做另外一个事情——彻底稳定关中,收拢民心。 于是,在七月二十八日,张越以老天子的名义,再次下诏,宣布减免关中三十二县过去所积欠的全部租税。 然后又命令桑弘羊,立刻清点和核算长安百姓、官吏以及商户在当日动乱中的损失。 并宣布以国家的名义,抚恤和优免受损百姓家庭。 不幸死难者,其子嗣可有一人享受‘比山东复’,房屋被毁者,国家将按照其原来屋舍的规模,给其建一个新房子,同时,在新房子未建成前,准许这些人寄住于官府。 在动乱中因保卫天子和社稷而战死的士兵、将官,统统追授为功臣,准许荫其子孙为官。 另一方面,张越则彻底解开了对新丰工坊园的限制。 不再限制作坊主们,只能在工坊园内开业。 允许并且同意作坊主可以自由择址,自由雇工,并且放开了有关法律上的限制。 张越更下令给留守居延的居延令王遂,命王遂立刻以朝廷的名义,召西域都护王莽回京述职,又派出大宦官郭穰,命其持节前往漠南,封赏漠南都护府都护范明友,以范明友劳苦有功,封安候,食邑两千户。 又命大将辛武灵,坐镇雁门,指挥和节制并州的郡兵,威慑在漠南草原的范明友以及在龙城的匈奴虚衍鞮单于,虽然虚衍鞮只是个傀儡,但也要防止此人趁机脱离汉室控制。 总的来说,张越的战略方针就是稳固关中,稳定北方,据有河洛,威慑东南。 与之相比,东南郡国们,就根本是一盘散沙。 青州的儒生和徐州的儒生一见面就吵架,鲁地的士大夫一到齐郡就和当地的士大夫针锋相对。 光是为了争谁来做领头的?谁来当共主? 他们就吵了差不多二十天都没有吵出结果。 更不用说其他事情了。 而在他们争吵的时候,上官桀,悄然南下,一路轻装简从,进入了青、徐的核心地区。 在这些地方,上官桀目瞪口呆。 因为他现在,尽管如今,这些郡国都已经宣布起兵,要‘扶保天子、中兴汉室’。 但实际上,他们却连基本的军事准备都没有做。 只是象征性的派了人封锁道路,但实则道路依旧畅通。 从河洛、冀燕来的商人,依然可以大摇大摆的出入青徐。 地方上的百姓,甚至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只知道老爷们增加赋税与徭役,还强征了大量民夫。 于是,大批百姓为了躲避苛政,逃入山陵。 更夸张的是各地的郡兵,他们甚至到现在都没有做好战争准备。 军械储备极少,士兵的训练情况非常糟糕。 只有少数几支部队,做好了作战准备。 但他们却缺少衣甲与武器,只能固守在临淄等大城市周围。 于是,青徐的郡国,别说和他们的前辈吴王刘濞、楚王刘戊一样,打过长江,打到昌邑去了。 上官桀怀疑,只要长安的精锐部队一动,这些家伙马上就会被清洗的干干净净。 长安的精锐消灭他们,可能比当年消灭淮南王刘安作乱的时候还要简单。 唯一让上官桀忌惮的是,当初了为了治河,国家在青徐之中组织了大量青壮。 现在,太子死了,这些治河的青壮却没有解散,他们依然留在原地。 所以,若青徐的叛逆组织这些人,是有可能给中央的平叛大军制造麻烦的。 于是,上官桀心念一转,就暂时放弃了收买那些郡国的大将的打算,而是带着张越给他的告身与赦书,跑去各地的治河大营,约见负责治河事务的官员,晓以利害,再将来自朝堂的赦命与告身拿出来,给这些人加官进爵,封赏许诺。 于是,不过数日,上官桀就基本说服了从青州到徐州的十几处治河大营的官员与负责人。 通过这些人,数量庞大的治河青壮,落入了上官桀的节制之中。 以此为基础,上官桀继续马不停蹄,游走在郡国中,乔装成商人,接近那些郡兵的校尉、司马、队率一类的中高级军官,按照张越的指示,先陈述长安变乱的前后经过原因,把责任和锅全甩给孔安国等太子身边人和金日磾、刘屈氂等天子大臣。 告诉这些人,事情都是被这些奸臣败坏的。 现在,天子依然在位,国家依然是汉室刘姓,鹰杨将军只是奉诏暂时署理国家政务,等天子从伤心之中走出来,是要奉还大政的。 又将带来的黄金、赦书与告身拿出来,许诺这些军官——若能拨乱反正,国家既往不咎,并将封赏明公! 队率升司马,司马升校尉,校尉升都尉甚至郡尉,都是可以的。 而这些中低层军官,那里是上官桀的对手? 更何况,上官桀还带着真金白银和盖了天子印玺的诏书。 于是,纷纷倒戈。 到八月初,青州的十一个郡国里的十个郡国的郡兵,都已经倒戈到了张越这边,就连徐州和扬州的郡国郡兵,也有大半倒戈。 形势于是彻底改变! 正文 第一千两百四十七节 平乱(4) 八月初三,琅琊郡的郡兵校尉吴文首先发难,以‘大逆无道,反叛天子’的名义,起兵诛杀琅琊郡郡守文和,并立刻囚禁境内所有曾响应齐郡动员的官吏、名士。旋即,吴文遣使告长安‘乞陛下遣使者、命官吏,重治琅琊’。 张越于是欣然命吴文为琅琊郡尉,给他全权负责琅琊郡军政大权的权力,又封其为安信君,食邑八百户。 有了这么个榜样。 青州大地在短时间就变色了。 八月初九,胶东都尉徐自谦和胶东太守万勇不和,于是,先发制人,调动郡兵入城。 结果,郡兵确实入城了,但带队的两个校尉,却把徐子谦和万勇一起砍了,首级送去长安邀功。 而在前一天,胶西郡的郡兵已经动手,杀死了郡守和都尉等主要官员,又放了把火烧死了上百个豪强名士,接着就宣布‘恭奉陛下诏书’。 于是,十天之内,青州泰半郡国易帜。 而徐州和扬州那边,同样发展迅速。 直到此时,临淄的官员和儒生们才如梦初醒,急忙下令派出各自的子侄亲信去接掌目前还受他们控制的郡国兵马。 但岂料,这反而捅了马蜂窝,将他们最后的一点希望葬送。 因为派去接管的人,趾高气昂甚至胡作非为,对军队怄气指使,这直接让本来还犹豫不决的一些人下定了决心。 于是,当辛武灵奉张越的命令,统帅大军,来到了长江边的棘壁的时候。 青徐扬的动乱已经没有什么水花了。 就剩下不过三万多的叛军,盘踞在临淄、徐州和江都等少数大城市之中。 余者郡国不是已经反正,就是已经不甩这些人了。 辛武灵于是挥军南下,渡过长江,直趋临淄。 八月二十一,汉军先锋骑兵两千人,抵达了临淄外围。 而叛军根本不敢应战,全部龟缩到坚固的城市之中,妄图依靠坚城来抵抗汉军,尽量拖延和争取时间,寄希望于能等到北方郡国起兵给自己解围。 于是,辛武灵大军从容的将临淄围了个水泄不通。 将临淄城包围后,辛武灵也不急着进攻,而是按照张越的命令,先开始清理临淄城外的事情。 首先,辛武灵用枪戟开路,将临淄城附近的十五个县的所有豪强地主以及儒生名流们的家给抄了——只要这些家族但凡有人曾经反对国家、天子以及张丞相的,统统视为乱贼。 抄了家后,这些家族上百年来积累的土地与庄园、财富就统统落到了辛武灵手里。 而东南郡国百年来,不断兼并土地,奴役人民和积累财富、隐匿人口与土地。 许多家族富的超乎想象。 仅仅是在临淄城外的一个小乡的士大夫之家,其名下就有超过八千亩的土地,还有上百的奴仆、侍女,黄金两千多金,五铢钱、三铢钱,多达百万之巨。 钱和黄金,辛武灵欣然笑纳,然后将这些财富一半运回长安,一半就地赏赐给士兵。 至于土地,辛武灵则按照张越的命令,全部化为官田。 然后,将其中大片的可集中开垦和耕作的土地,划为官庄。 辛武灵从当地百姓中挑选了大批寒门士子,充为这些官庄的官吏,又招募附近的无地百姓,在此耕作。 与这些百姓定下契约,约定由官府出种子、耕具、耕牛,而百姓则租种这些土地。 到了收获的时候,再扣除耕牛与种子的费用后,进行分成。 官府拿四成,百姓拿六成。 毫无疑问,这是一种全新形势的授田。 亦是对东南釜底抽薪的绝杀。 果然,当辛武灵开始建设起第一批官庄后,临淄城中就慌了神。 因为他们知道,从此以后,他们这些人再也没有办法在这齐郡、青州耀武扬威和作威作福了。 没有土地也没有财富,他们这些人屁都不是! 但偏偏他们现在已经没有任何办法阻止和迟滞辛武灵的行动了。 因为他们已经是反贼了。 更要命的是,随着辛武灵在临淄城外的动作,临淄城的情况也渐渐的恶劣了起来。 当临淄百姓和士兵听说了朝堂来的官军在城外,将地主士绅官员们的土地全部都收归国有后租佃给百姓耕作后。 士兵也好,百姓也罢,都不再想跟着这些富贵的官老爷们一起去和朝廷的王师拼命。 他们现在只想着赶紧回家去种地。 要不是被围在临淄城里的士绅名流们,拼了命的撒钱和弹压,恐怕汉军都不需要一兵一卒,这临淄就已然易手。 纵然如此,临淄城的士气也跌落到谷底。 可能辛武灵只需要一次冲锋就能拿下临淄了。 但他不愿意。 因为,张越交给辛武灵的任务可不仅仅是杀人,更不仅仅是平乱。 而是要彻底将整个东南百年来累积的分裂势力与对中央不服的土壤彻底铲除! 所以,辛武灵一边对临淄围而不攻,一边兢兢业业的铲除和抄没临淄附近的郡国的地主豪强士绅之家。 随着一个个官庄在齐鲁大地不断建立,一个个寒门士子甚至是胥吏、百姓、刑徒被辛武灵辟为官吏。 东南的颜色一点点的变了。 也是多亏了齐鲁的士绅官僚们在过去百年的努力。 他们大肆兼并土地,奴役人民、控制人口,敲骨吸髓,积蓄财富。 如今,张越一纸令下,这些被他霸占和控制的土地与财富,重新释放到社会,并租赁给了百姓。 于是,齐鲁的民心,立刻就变了。 现在,齐鲁青徐,二三十个郡国的百姓和人民,没有不伸长脖子,盼望王师杀来,为他们分配土地的。 至于长安的事情,真相如何? 讲老实话,这些底层的农民才不在乎,长安的天子姓刘还是姓什么呢? 他们只要能填饱自己的肚子就行。 而现在,丞相英候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是分田地,打豪强。 百姓们还能有什么意见呢? 根本就没有意见了。 就连扬州地区的一些偏远山区的土人,都在听说了汉室在分土地后,拖家带口的走出深山,请为汉之编户。 正文 第一千两百四十八节 恩怨两清(1) 自八月至九月,南下平叛的大军,对临淄、徐州、江都这样的大城市围而不攻,反而选择将兵力用到周围郡国。一点一滴的蚕食着东南的地主豪强们用了百年时间积累起来的财富与资源优势。 在刀枪剑戟的开路下,汉军一边抄家一边建立官庄一边选拔寒门士子,任为官吏,小日子别提过的多开心了。 东南郡国百年积蓄,一朝落入长安来的军队手里。 人人都抢了个盘满钵满,个个都发了大财,自然是心满意足,对丞相万分仰慕和崇拜。 便连东南郡国的农民与中小地主,也都是载歌载舞,像过年一样。 因为,南下的汉军,不仅仅给他们分了土地,让他们有地可耕,还给他们带来了种子、耕具和耕牛,传授了他们先进的耕作方式。 甚至还帮着架起了水车,修起了磨坊,教他们木工和堆肥的技术。 只有东南豪强名士们,有苦说不出。 特别是那些被围困在徐州、江都、临淄城内的旧日名士豪强,现在已经是度日如年。 每天,他们都能得到坏消息。 不是某某郡反正了,就是某某家被抄了。 到九月二十,汉军续相如部与辛武灵部在鲁地汇合,然后,大军挥手进入曲阜,将孔家的土地与佃户,连根拔起。 孔安国的子嗣、姻亲留在曲阜的,统统被以‘大逆无道’的罪名处死。 剩下的孔家人则在被剥夺了几乎所有财富后,被汉军驱赶出曲阜,并勒令他们不许再以孔子之后自居,不许再用孔家的名义。 于是,后世的衍圣公家族,还在胚胎阶段,就被扼杀。 这个在后世历史上,无论怎么改朝换代,都富贵不变的家族,再也没有了崛起的希望。 既然已经没有了合法的孔子后人,远在长安的大汉丞相、英候,自然再无顾忌。 九月二十五,在接到了辛武灵与续相如的报告后,张越旋即以老天子的名义下诏,追封孔子为‘鲁宣王’,命人在曲阜为孔子建祀立庙,并派遣一位两千石的大臣为孔庙祭酒。 同时命人在太学和武苑之中,分别塑造一座孔子雕像。 大摇大摆的大肆以‘孔子门生’自居起来。 反正孔家都没了,他也就没什么顾虑。 这却是气坏了被围在临淄城里的齐鲁儒生,特别是古文学派的几位鸿儒。 这些人在这段时间,拼命的写文章攻击和唾骂着张越。 但张越视而不见,熟视无睹,只是让人将这些人写的文章全部烧掉。 败犬的哀嚎嘛……怕他个p! 当然了,为了防止这些人跑出来,张越也是煞费苦心的再次增兵东南。 这就是铁了心的要把这些人统统困死在那些大城市里。 而在围城的日子里,辛武灵等大将依从张越的命令,每隔三天就在城外建立一座姗栏,然后喊话城中百姓,有愿归者可出城相投。 只要不是罪臣、逆贼,都可以赦免无罪,依旧如故。 所以,每天都有被围城市的军民,通过各种方式,各种途径,从被围困的城市之中走出来。 最初,被围的豪强士绅官吏们还想挣扎一下,所以极力阻拦军民出逃。 但到了现在,他们已经彻底失去了对城市的控制。 就连军队也不再听话了,于是,出逃者从偷偷摸摸,变成了光明正大。 临淄城的人口,在十天之内减少了一半。 到九月末,被围的城市,再也坚持不下去了。 汉军围而不攻,他们的粮食与财富却在肉眼可见的减少。 城市里的军民大量逃亡,而苦苦期盼的北方郡国‘忠贞之士’起兵勤王却连影子都看不到。 绝望的情绪,充斥在这些人心中。 他们已经到了崩溃边缘,要不是张越下了死命令,必杀所有起兵的大臣与贵族、名士。 恐怕他们早就和当年的鲁地士绅一样跪下来跪舔起大汉丞相来了。 即使如此,也有许多人悄悄的派人来到汉军营帐之中,想要献城归降。 一开始,这些人还很清高,开出了什么列侯、两千石,并归还其土地、家訾的条件。 但被辛武灵和续相如一脚踹出门。 到了九月底,这些人就‘唯乞为丞相门生,余生为丞相效命’。 但这也不被允许! 续相如和辛武灵开给他们的最优厚条件是——献城来降,出其首恶,余从免死,流交趾、朝鲜。 于是,许多人疯了。 他们现在陷入了进不得又退不了的窘境。 终于,在他们即将崩溃的边缘。 一个消息,传到他们耳中——天子退位了。 九月二十八,在登基临朝四十八年后,大汉天子刘彻颁布诏书,内禅皇位于皇曾孙刘询,并改元永始,自己则以‘获罪于宗庙,无地自容’,退政于五柞宫。 诏书抵达的当天,临淄城中哀嚎遍野,无数人在绝望中大喊着天子,拔剑自刎。 而余者则昏昏沉沉,迷迷糊糊,再也没有了斗志和心气神。 第二天,临淄城城头挂出降旗。 临淄都尉孟永杀刘胜等人,衔着官印,坦露上身,带着残余的八千多临淄守军出降。 汉军随之进入临淄城中,重新将这座大汉雄城纳入掌握中。 旋即,张越下令,以齐人多叛,为国家之患,拔除临淄城墙,并不允许临淄再建城墙。 于是,临淄成为了大汉帝国第一座没有城墙的城市。 但,这却没有令临淄城的发展受到丝毫限制,反而在之后数十年中不断的繁荣昌盛,成为大汉帝国东南地区最富庶、人口最多、最发达的城市。 十月初一,徐州降。 初七,江都降。 曾经声势浩大,看似不可一世的东南串联,不过两个多月便消弭于无形。 张越的丞相宝座,终于再无后顾之忧。 现在他可以按照自己的心意,真正的在这个国家的蓝图上描绘自己的宏图了。 当然,为此大汉帝国也付出了惨重代价。 长安大半城区被烧成白地,东南郡国数百个声名显赫的家族从此被从历史上抹去。 其中包括了孔家、孟家、卫家这样传承了几百年的名门望族。 这让张越,也是唏嘘感慨。 于是,带着刚刚登基即位的刘询以及刚刚养好伤,康复不久的刘进,驱车来到了五柞宫,来到了那位老天子面前。 有些事情,是时候来一个了结了。 正文 第一千两百四十九节 恩怨两清(2) 五柞宫中,老天子刘彻的形象与精神,都已经彻底与过去截然不同了。他神情呆板,一个人盘膝坐在高高的龙座上,头发散乱,神色颓废,再也没有了过去的气势。 而他身边,也再也没有了曾经环绕着的内臣近侍与宠臣。 有的只是一位位沉默的卫士。 他们是张越的鹰扬旅本部骑兵,都是张越亲自选拔出来的猛士。 他们的家人、亲友,都是靠着张越才能温饱满腹的,自然,在忠诚问题上没有任何疑问。 “陛下……”赵昕抱着小皇帝,带着刘进,走到这个已经失去了一切权力的君王面前,坐了下来:“臣带天子来看望您来了……” 刘彻充耳不闻,背着身子,甚至都没有转身。 “此外,臣还带了一个人来拜见陛下……”张越轻声道:“臣以为,陛下也定然很想见见他……” 于是,一直在张越身后的刘进,揭下了他戴着的斗笠,一张被火焰烧的模糊,满是疤痕的脸露了出来。 “孙臣进,叩首百拜皇祖父大人!”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沙哑着嗓子叩首再拜。 “进儿!”刘彻终于再也不能沉默,他几乎是跌跌撞撞的站起身来,赤着脚走下台阶。 于是,他看到了自己面前,那被烈焰灼烧了半张脸的刘进。 “进儿……进儿……朕的进儿,你怎么这样了?谁做的?”他拉着刘进的手,哭着问道。 在这一刻,他再非君王,只是一个瘦弱而无助的老人。 “大人……何故明知故问?”刘进叹息着:“当夜,霍光纵火,孙臣被近侍保护在偏殿之中,为霍光所觉,其命人以稻草、秸秆,堆于殿前,以迫孙臣出降……” “孙臣岂肯从贼?” “自然是宁死不屈,幸侍卫张戎等以死相救,拥孙臣自密道出逃,然火大,孙臣虽侥幸逃得性命,却再也不能以面目示人……” “即使如此,也多亏张爱卿相救,不然大人此刻所见的,也只是一具尸体而已……” 刘彻听着,沉默了起来。 当夜的变乱,在现在,自然已经不是秘密了。 各方抉择,各方选择,各方自述,都曾被送到他面前。 所以他知道,其实霍光能潜入宫城,是因为他身边的赵充国等人想要挟贼自保。 太子乱军能攻入建章宫,则是因此导致的一系列连锁反应所致。 哪天晚上,他身边的人,除了金日磾,竟没有一个真正的为国家为社稷考虑,每一个人都在思虑自己的一己之私,人性的可怕,让人惊骇。 不止是他的身边,太子据身边同样有着种种勾心斗角与争权夺利。 于是,最终,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让一直按兵不动的鹰杨将军一网打尽。 “丞相……”刘彻抬起头,看着在他面前的那位如今已经大权在握的旧日宠臣,今日的权臣:“太孙既在,何不立为天子?” 张越微微躬身,保持着臣子的仪态,道:“回禀上皇陛下,此太孙不愿也!” 他自然试探过刘进了。 错非如此,他今天岂能带刘进至此? 刘进听着,跪下来拜道:“大人,孙臣已经心如死灰,不愿再涉政事,余生独愿居于山陵田园,享悠然之乐……” 他本来就没有太大的权力欲望和野心。 从前,不过是身份和地位限制,让他不得不做那些他不喜欢的事情。 如今,这位太孙殿下终于明了本心,知道了自己的心愿,兼之那日之事,给他留下了严重的心理创伤,现在,刘进别说是让做皇帝了,怕是踏入建章宫、未央宫,就会立刻回忆当日的事情,然后就会疯掉的! “那大汉怎么办?”刘彻质问着:“祖宗宗庙怎么办?” “指望那个连话都不会说的小天子?” “还是这当代的周公?” 刘彻看着自己的孙子,一点都不顾忌自己对现在的大汉丞相的不信任,赤裸裸的表达着猜忌之心。 “大人请放心……”刘进叩首拜道:“孙臣与张爱卿商量过了……” “大汉会永远存在……” “祖宗宗庙也会世世代代享受香火祭祀……” “呵呵……”刘彻哪里会信,他摇头道:“进儿,你莫要被人骗了还帮人说话!” “今时今日,张子重哪一点像大汉忠臣了?” 若是忠臣,怎会将他这个天子软禁在此? 若是忠臣,他怎么敢逼着他这个天子退位? 若是忠臣,为何立一个在襁褓中的小儿?明明燕王、朝鲜王皆在,甚至至不济还有刘弗陵! 这样的忠臣? 真是笑掉人大牙了! 张越听着,笑了起来:“陛下,请放心,臣与太孙殿下的约定,必然有效!” 大汉帝国,不会灭亡! 但,刘氏当国,却得变一变了。 不然,即使张越答应,他的部下和追随者们也是不肯答应的。 毕竟,谁愿意给一个必死之人卖命呢? 谁又肯拿着身家性命陪张家玩什么周公的游戏? 所以,张氏篡位,几乎是肯定的。 但,对刘家,对汉室,倒不需要斩尽杀绝。 是可以玩一手鸠占鹊巢,李代桃僵的。 当然了,具体的细节和步骤,都还需要慢慢布置,但有一点,毋庸置疑——保留汉室的国号,并尊重对待刘氏宗庙,甚至将刘氏诸帝照样尊为国朝宗庙、祖宗。 想要做到这一点,在操作上就需一个精妙的操盘了。 但没关系,张越年轻,有的是时间慢慢展开这个计划。 如此,他就既报了刘家的恩德,也不至于让自己和自己子孙、部将委屈了。 更可以在史书上有一个不错的评价和认知。 说不定还能给子孙后代做一个好榜样呢——从此,皇帝可以易姓,但国号必为汉。 既对得起自己,也对得起别人。 于是,张越上前拜道:“陛下,臣打算过几年,就迎娶南陵公主殿下为正妻……” “臣诸子,皆以公主为母……” 他抱着手里的小皇帝:“至于陛下……臣打算过些年,待陛下长大些,便请太孙殿下来接陛下前往身毒……” “汉室刘姓之苗裔,或许数世之后,将为身毒之主……” 正文 第一千两百五十节 李陵再西征 汉永始元年正月初三。长安的变故,终于传到了西域,落到了李陵与卫律的案头上。 “可惜啊……”卫律感慨万千,遗憾不已:“若能早知此事,或许吾等就能得利不少……” 李陵却是沉默不语,内心之中,翻滚着不明的滋味。 老皇帝退位了,长安的大政,落到了那个鹰杨将军手中。 虽然汉朝言之凿凿,一切皆是奸佞乱国,幸得鹰杨将军挺身而出,拨乱反正,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顷,扫平乱贼,再造汉室。 但在李陵和卫律眼中,事实如何,已经是一望既知的事情。 “卫兄……”李陵在沉默良久后,忽然对卫律道:“我意遣使往长安贺汉朝新君即位及汉丞相秉政布德,泽及匈奴……” “嗯……”卫律惊了。 “为今之计,只能如此了……”李陵叹道:“难道,我们还能起兵为汉天子主持公道不成?” 若是那样的话…… 卫律知道,那只会起反作用。 反而会帮助那位鹰杨将军稳固地位与权力。 甚至会直接引来那位的雷霆一击! 卫律可不想再来一次疏勒战役了,更不想再被汉军追的和丧家之犬一样。 可是,也不必这样卑躬屈膝吧? 卫律于是不是很能理解李陵的想法了,便问道:“何必如此呢?你我不理会就是了,纯当无事发生……” 李陵摇了摇头:“若是如此,恐怕,汉朝到了夏天就要增兵西域了……” “如今,那位鹰杨将军大权在握,向西域增兵两万,是完全可以做到的!” “到那时……” 李陵不说,卫律也明白了。 到了那个时候,汉朝重兵驻屯西域,他们把持的这个西匈奴政权,就要被钉死在西域这尺寸之地,被汉朝和乌孙死死的按着,动都动不了! 于是,就会被活活饿死、困死。 所以,卫律想明白了。 “李兄的意思是要用此迷惑、贿赂那位张鹰扬,使其放松在西域的控制,使我等可以顺利西征?” 李陵点点头,叹息着:“这是唯一破局之路了!” “西域,再非久留之地……” “若你我不及早打算,我恐数年之后,就是想走也走不了了!” “长安的那位鹰杨将军的胃口,恐怕比你我想象的还大!” 卫律于是点头:“兄长所言甚是!” 经过去年和前年的大战,如今西域上下诸国,谁不知晓,那位鹰杨将军在一开始就有鲸吞西域的算盘。 看看他在楼兰和尉黎、轮台的作为吧。 一上来就要移风易俗,大力推崇推高汉人的地位。 搞得如今汉朝控制下和邻近汉朝的诸国,都以汉人为贵种。 从龟兹到疏勒到精绝,西域的贵族们,纷纷将自己的女儿打扮的花枝招展,就想着嫁一个汉朝军官,甚至是商贾。 许多部族的酋长,见到汉朝来的人,就想要留他们过夜,好叫部族里的妇女借些种,改善一下基因、血统。 就连匈奴人,也都有了这样的想法。 再这样下去,在汉朝的强势挤压下,几年以后别说西匈奴这个政权了,就是匈奴人这个概念,恐怕都要从西域消失。 所以,跑路,赶紧跑路,离开汉朝的辐射范围,去西方,去康居去大夏去月氏去身毒。 那里有新天地,有新世界。 有比西域还孱弱的国家,有比西域的草场还肥美的牧场,更有着数不清的黄金与美玉。 这些事情,现在都已经在过去一年里,被李陵和卫律派去西方的细作与使者打探清楚了。 据李陵所知,就连乌孙昆莫,那位肥王,似乎也有西迁的打算。 只是,乌孙人没有他们这么急切,所以,并未形成计划。 但无论如何,西迁,都已经是西域之中的各大势力私底下的共识了。 惹不起,还跑不了吗? “只是……”卫律看着李陵:“我们派谁去长安为使?” 地位高了是不行的。 万一汉朝人扣押了呢? 地位低了也不行,会被汉朝认为是羞辱,从而导致更大的灾难。 “就派右谷蠡王胡离去吧!”李陵沉吟片刻,做出了决断:“胡离是孪鞮氏,且精通汉文与典故,更是右谷蠡王,没有比他更适合的使者了!” 卫律想了想,也点头:“那就这样,我去召见胡离,和他商讨出使长安的计划!” “一切就拜托了!”李陵起身拜道:“事关生死存亡,请卫兄务必留心警惕!” “放心!”卫律保证:“必不会有丝毫闪失!” “善!”李陵站起身来:“那我率部去往各地,监视和弹压诸国、诸部,为今夏西征筹措粮草与马匹……” 这次西征,若是打过了葱岭,那李陵就打算将单于庭迁到葱岭以西去。 不管是定居到康居还是沩水,他都不想再回来了。 若是不能,那自然是身死西方,永不能回这西域。 所以,这西域目前匈奴控制下的各国各部,他们的存亡与延续,都没有什么太大意义了。 必定是要被李陵敲骨吸髓,抢走最后一粒米,最后一块羊皮。 至于这些国家、部族的将来? 那不归李陵烦恼,自有汉朝人来管。 于是,李陵便率着他的本部与西域匈奴最后的几支精锐骑兵,离开了他们过冬之所,沿着天山向西,一路征调民夫,抽取税役,所过之处,一片狼藉,哀鸿遍野。 但,这只是一个开始。 因为李陵走到头后,又掉头再来了一次。 这一次,忍无可忍,被逼到绝境的西域大小王国,终于无法忍耐了,于是大大小小的反抗,不绝于耳。 但李陵毫不手软,坚决镇压。 他甚至发布了‘缴羊令’,规定每户牧民或者农民,必须向他每一个月提供一头羊或者价值一头羊的产品。 不然,就由军队强征。 敢有反抗者,格杀勿论! 于是,西域大地血流成河,数不清的牧民与农民,甚至西域贵族,被杀死在他们的穹庐、屋舍与牧场之中。 而他们的妻妾子女,则被人用绳子捆起来,卖到了尉黎和轮台的汉朝榷市,换走了粮食、铁器与棉布、茶叶、盐巴。 正文 第一千两百五十一节 李陵再西征(2) 永始元年二月初,西域匈奴左谷蠡王胡离率使团抵达长安。这个时候,长安已经基本恢复了。 只是未央宫被大火烧了大半,复原工作一时半会也完不成,所以汉家只能在建章宫中举行朝会接见胡离一行。 胡离被带着,来到还在襁褓中的皇帝面前叩首见礼。 然后,他就听到了那位汉丞相、太尉、大将军、英候,代替那位还不能说话的小皇帝,问起他:“使者此来,李少卿可有什么话要带给天子?” “摄政王命外臣来此恭贺汉朝天子即位,恭贺丞相平定乱贼,并奉上牛马一万头,黄金三千金作为贺礼!” “呵呵……”张越笑了起来:“吾听说,西域最近诸事纷纷,贵国残剥黎庶,奴役人民,致使民怨纷纷……” “使者回去后,请转告贵国摄政王,要以民为本啊!” 胡离恭身道:“小使必定将丞相的训诫转达摄政王……” “贵使请退下吧!”张越于是转过身去,抱起小皇帝,走向后殿。 这可是现在的宝贝,一点闪失都不能有。 不然,刘进就要找他拼命的。 回到后殿,将小皇帝交给其母亲,也就是现在以太孙妃的身份抚养他的史妃手里。 张越就回到前殿,召开军事会议。 “匈奴人这个时候派使者来,恐怕李陵是要西征了!”张越说出自己的判断:“各方情报也能佐证这一点……” 李陵要跑根本不是秘密。 这从最近西域匈奴与汉家忽然增大的贸易量就能知道了。 从正月开始,一个月内,李陵就向西域都护府以及居延、玉门榷市,运来了超过十万头牛羊以及数以万计的奴隶。 而西域匈奴在经过重重打击后,早就已经变成一个苦哈哈了。 他们在大宛抢的东西和财富,也早就被汉家出产的盐铁产业与瓷器、药材给换走了。 也正是靠着李陵这个好人,张越才能有足够的财富和资源收买整个关中甚至天下的百姓、官员,将他的地位稳固起来。 自然,西域匈奴忽然这么大贸易量,傻子都知道,李陵是在固泽而渔。 “要不要让他西征?”张越问着自己的部将与臣子:“大家都说说……” “丞相,末将以为,李少卿西征不是不行……”刚刚从齐郡回朝的辛武灵道:“但,他留下的土地和国家,我朝必须全部控制住,决不能让乌孙有可趁之机……” 其他人也都纷纷点头。 自疏勒之战后,汉室对西域的重点,其实就已经从西域匈奴身上开始向乌孙转移了。 没办法,国际关系就是这样。 没有永远的盟友,只有永恒的利益。 当匈奴人衰落,乌孙人就成为了汉家的眼中钉。 哪怕乌孙人现在依然很恭顺,但张越已经命令制定了数套计划,专为乌孙量身打造,以确保匈奴人衰落后,乌孙人无法崛起。 于是,张越问道:“那该如何让李少卿乖乖的把这些土地与国家都让给我国呢?” “若知,使我为李少卿,临走之时,必定会和乌孙人沟通好,将这些土地的精华,都尽可能留给乌孙,好叫乌孙牵制我朝……” 这是肯定的事情。 李陵若是真的要跑,那么跑路后他最担心的肯定是汉军跟着他一起西征。 所以,乌孙人就成为了李陵的备胎和帮手。 哪怕仅仅是出于恶心汉室的目的,李陵也会尽可能的将东西给乌孙人留下。 而乌孙,若是遇到了这种事情,怎么可能不动心呢? 于是,汉、乌关系马上就会破裂。 匈奴人一走,恐怕就会爆发冲突! “要不,我们遣使去警告乌孙昆莫?”桑弘羊问道:“丞相,不知道如此是否可行?” 张越摇了摇头:“那不是等于提醒乌孙人要早做打算吗?” 他站起身来,对负责外交的暴胜之吩咐:“暴中丞,请您准备一下,派出使团,前往乌孙,暗中与解忧公主联络上,请公主将世子保护好,有机会就送到轮台来……吾会派王都护亲自率军接应!” 帝国主义干涉他国内政,最好的方法,当然是扶持其国内的异己或者有资格独立的山头了。 而乌孙人特殊的继承制度,也给了张越干涉的借口与理由。 你们居然兄终弟及,不传位给世子? 这不王道! 所以,汉军为乌孙人民送去王道教化,自然是合情合理的事情。 “至于李少卿……”张越沉吟着:“他若西征,那就让他去!” “命令河西诸君以及西域都护府,做好西域匈奴西征的各种预案!” “再命人去将月氏王请来……” “以陛下的名义,封月氏王为安顺王,食邑十万户,派人将这个事情,晓瑜西域诸国,最好让商人们将此事传去月氏,让月氏人都知道,大汉帝国绝不容忍以下叛上,胁迫君父之事!” “让月氏翕候们,尽快派人来长安,向陛下与吾解释清楚,他们为什么要做那样的事情!” 虽然说,汉家才刚刚发生了去年那样的流血事变,太上皇现在都还在五柞宫里‘面壁思过’。 但这一点都不妨碍,张越高举‘忠孝’的大旗。 帝国主义嘛,不就都是这样的? 于是,随着这次会议,汉室给李陵打开绿灯,不止完全接受了他的许多贸易要求,就连弓弩甲胄甚至是马刀这种武器,也愿意出售了。 李陵闻之,大喜过望,于是疯狂的搜刮西域匈奴控制下的各国。 他甚至疯狂到连原本恭顺匈奴的西域王室财产也不放过了。 只有疏勒、且末这样的匈奴死忠,才得以幸免。 其他国家的王城和宫廷,也被匈奴骑兵入驻,然后将这些国家的财产,都挖出来,用来从汉朝进口各种军械、棉衣、盐茶等必需品。 在这个过程中,精绝国王想要反抗,结果被匈奴人杀死,其妻妾都卖到了轮台来换武器。 于是,大半个西域痛苦不已。 不断的有人逃亡来到汉室控制区,甚至就连贵族,也纷纷逃来。 张越知道,这是李陵在向他示好,于是下令,收留这些逃亡的人,但要编户齐民,迁入内郡居住,不许留在当地。 正文 第一千两百五十二节 宙斯之鞭(1) 汉永始元年三月初八。西域疏勒王国境内,已经变成了一个超级兵营。 李陵的本部和他麾下最忠心的坚昆骑兵以及卫律带来的丁零骑兵,熙熙攘攘的将整个平原霸占。 而原本的匈奴骑兵和军人,则只能蜷缩在一些角落里。 最外围的则是疏勒、且末、尉黎、车师等匈奴死忠仆从。 除了军人,还有大量的男女老幼妇孺,也混杂在其中。 于是,疏勒平原一下子就变得拥挤起来。 当地的水草资源迅速耗尽,每天都有草场被啃光。 若是过去,这样的事情绝对不会发生。 但现在,匈奴人无所顾忌。 就连疏勒人也不以为然。 因为,他们即将离开这里,离开故乡,踏上前往流淌着蜂蜜与黄金,有着数不清的稻谷、麦田和庄园的西方。 那里,有着孱弱到只需要几百人就可以征服的王国。 那里的人民,温顺而无力,几乎没有反抗精神。 那里的军队,连月氏人都打不过,哪怕只是月氏的一部分,也揍的几百个国家哇哇大哭,只能献上女子财帛,祈求月氏人大发慈悲。 于是,每一个人都充满了期望,满怀着希冀。 李陵站在疏勒城的城头,回望着东方。 内心中无数情绪明暗交杂,难以明说。 “少卿,还在想你的儿子?”卫律走到他身边问道。 李陵点点头:“怎能不想呢?” 那可是他的发妻给他留下的血脉,他这一脉香火的继承人,承载着他与整个陇右李氏光荣与辉煌,失败与耻辱的子嗣。 若是三年前,他若知晓自己的儿子还活着,而且,还被汉朝善待,甚至被汉朝丞相收为弟子。 那他恐怕会不惜一切,回归故乡。 然而…… 现在已经不行了。 他不止在匈奴有了自己的妻儿、家庭、事业,如今更担负着几十万男女老幼的未来。 所以,他无法逃避这个责任。 “走吧!”李陵说道:“尽快走吧!” “不能再留了!” 他害怕在逗留下去,那个汉朝丞相会让他儿子、族兄,亲自来疏勒找他。 到时候,他如何面对那个素未谋面的儿子? 又如何去面对那冒着天大的风险,将自己的儿子抚养长大的族兄? 所以,只能走,尽快走,越早越好! “您不再考虑考虑吗?”卫律了解李陵,他很清楚,李陵今天走了,将来一定会后悔! “有什么好考虑的?”李陵叹息着:“我能回去,君可以吗?我的妻子、子女和部将们可以吗?” “就算都可以,谁能保证,汉朝的那位丞相,会不会过河拆桥?” “走吧!”李陵道:“趁汉朝人,还有乌孙人,都希望我们走,都让我们走的时候,尽快离开这里……” 卫律听着,点点头,问道:“此去,吾等恐怕有生之年,都不能再回来了……” “少卿,要不要在此留下什么记号?” 李陵听着,默然良久,终于点头。 于是,在疏勒城东,向着汉朝玉门关方向的城门,一块石碑被立了起来。 随即,一首诗,被铭刻于其上。 径万里兮度沙漠。为君将兮奋匈奴。路穷绝兮矢刃摧。士众灭兮名已隤。老母已死虽欲报恩将安归…… 石碑最下方,有拓文留名,其辞曰:汉骑都尉李少卿西辞于此,此去远西,山海相隔,数以万里,吾将不归兮…… …………………………………… 西域匈奴的远征,很快就开始了。 李陵率先率领自己的本部以及一万坚昆骑兵出发,他们度过疏勒河,进入已经残破的大宛旧大宛境内,然后,穿过乌孙人控制的区域,一路向北,直趋楚河。 至四月,李陵的骑兵,已经出现在了楚河中游,康居王国境内。 但他没有马上发起进攻,而是滞留在此,等候后续西征部队。 一直到四月中,卫律带着超过二十万的匈奴、疏勒、且末、车师联军抵达。 而在他身后,还有西域匈奴的王庭、妇孺、牲畜,密密麻麻,延绵不绝的大部队。 策马楚河畔,李陵带着各部首领与诸仆从国的君主,沿着这条宽敞的大河,一路向西巡视。 “这是多么肥美的牧场啊……”李陵指着远方,那郁郁葱葱,一眼望不到头的草原,对着其他人道:“它应该是我们的!” 所有人看着那肥美、丰腴的草场,都忍不住流起了口水:“您说的对!伟大的摄政王!” “那就应该是我们的!” 车师王更是跪到李陵脚下,亲吻他的靴子:“伟大的摄政王,请允许我卑微的车师王向您致敬!” “我以前竟然愚蠢的怀疑您的决定,多次拖延您的进军,这真是罪该万死啊!” “起来!”李陵扶起车师王,对他问道:“现在,您还怀疑吗?” “奴才怎么敢?”车师王谄媚无比的笑道:“在见到如此肥美广阔的草场后,我已经发誓,此生将为伟大的摄政王而效死!” 其他人也都纷纷点头。 在他们见到了眼前壮丽的草原后,所有的不满和曾经的怨恨都消失了。 这么好的地方,若康居人和传说中一样孱弱,那么此地简直就是天堂! 至少,比起故乡要好不知道多少! 最起码,这里没有可怕的汉人和他们的骑兵。 李陵听着,大笑起来,扬起马鞭,指着西方,道:“那,就让我们的勇士,将血与火,带给康居人吧!” 于是,当天,李陵亲帅他的本部三千骑,渡过楚河,长驱直入。 康居人当然知道了匈奴人的动向,于是集结了举国兵力,在楚河对岸设置了三道防线。 可惜,在装备了马蹄铁、马刀,还经历了汉匈战争淬炼的匈奴精锐面前,康居人的骑兵与他们的步兵,都变成了匈奴人的玩具。 李陵的部队,几乎没有费什么力气,甚至都没有汇合援军,就将康居人设置在楚河一线的防御直接敲了个七零八碎。 数万康居骑步军团,溃不成军,然后就全部都跪下来,向李陵投降。 于是,这一天从此成为了所有西方国家的梦魇。 罗马人史称:宙斯之鞭的伟大远征,自此而始! 正文 第一千两百五十三节 苏薤城之谋 汉永始元年五月初三。康居王都苏薤城。 这座旧日的康居王都,如今已经沦为了修罗场。 匈奴铁蹄,在三日前,踏破了这座城市的最后防御,攻入王宫,将康居国王、王后、丞相以及无数贵族全部赶进一个宫殿,然后一把火烧死。 接着,就是匈奴人的狂欢了。 烧杀抢掠,胜利的匈奴人,在这座城市中肆意的发泄着自己这许多年的憋屈。 被汉朝像狗一样撵了几十年后,现在,匈奴人重新找到自己的骄傲与勇武。 康居,这个人口数十万的大国,连匈奴骑兵十天都不能阻挡,就被匈奴大军,摧枯拉朽一般的灭亡。 国王、王后、贵族,全部烧死。 康居人数百年的积累,全部落入匈奴手中。 仅仅是牲畜,就有牛羊多达百万之巨,更有三十万匹各种马匹。 除此之外,还有黄金、美玉、白银、丝绸不计其数。 “差不多可以封刀了……”李陵站在王宫城头上,对着卫律道:“勇士们应该差不多已经发泄完了……” 城破后的屠杀,是李陵亲自下的命令。 这是为了激励士气,尤其是他的本部的斗志。 因为他很明白,他麾下的匈奴人,全是强盗、土匪。 他们在西域被汉朝军队压了这许多年,经历了数不清的挫折与打击。 如今,刚刚脱离汉朝的阴影,需要一个途径来找回自信,树立信心。 再没有比康居王都更适合的地方了。 “少卿不说,我也准备下令封刀了……”卫律点点头道:“我们不能在这里久留……” 康居的牧场和土地虽然富饶,但距离汉朝,还是有些近。 从汉朝的轮台出发,骑兵可能只要三个月就可以杀到苏薤城。 所以,还是得再远一点。 “您打算将王庭建在何处?”卫律问道。 李陵笑了笑,望向南方,那月氏王庭曾经所在的地方——沩水! “我打算南伐月氏,斩草除根!”李陵轻声道:“先取其沩水祖庭,宣告吾等大军到来,再将王庭立于彼处,传使四方,命各国皆来朝贡!” “少卿是打算在沩水建国,然后徐徐图取月氏之土,并进入身毒吗?” “有这个打算!”李陵点点头,道:“然而,也不能全然如此……” “西域的乌孙,恐怕拖不了汉朝几年……” “一旦汉朝人稳定西域,再打败和消灭漠北匈奴各部……” “万一那位汉朝丞相还不满足,派兵西征的话……” “这么点距离,恐怕难以拖住汉朝大军啊……” 若是过去,从沩水到玉门关,起码两万里的距离,足以让汉朝大军的补给线难以维系,他将王庭立于沩水,图谋月氏与身毒,在这远西建立自己的国家,甚至称帝为皇,完全可以高枕无忧。 然而,如今却是不行了。 因为,汉朝骑兵现在已经具备不依赖后勤补给,就可以打穿这个距离的能力。 以汉人在疏勒之战的骑兵表现出来的作战能力,只需要两万人,带上四万匹马和两千辆武刚车,他们就可以沿途以战养战,通过威逼沿途王国、部落供应粮草,毫不费力的追杀过来。 即使汉朝人出于稳重,不愿行此险策,他们也可以在压服乌孙,全有西域后,在大宛建立前进基地,囤积粮食与物资,逐步的集结兵力。 准备个三五年,就可以发动一场数万大军的远征,跨越山海,来追杀他们这些匈奴余孽。 李陵知道,汉朝人一定会来的。 因为,他能顺利的不受限制的带着自己的主力和家当,离开西域,是汉朝的那位丞相故意为之。 目的也很简单,就是让他来当刀子,帮汉朝人清除西征的障碍。 然后汉军就可以打着追杀匈奴余孽的旗号远征过来了。 故而,沩水是很不安全的。 甚至就连月氏、身毒,恐怕也不足以阻拦汉朝骑兵的马蹄。 “我听说……在康居以西,有大国曰安息,有地方数千里,人口数百万之众,与汉相距更是足有数万里……” “待取沩水之后,我意一面南伐月氏,一面西伐安息……” “若能得取安息之土,则率众迁之,以为立国之地也!” 卫律听着,也点点头,道:“少卿思虑果然缜密……” “只是那安息之国,既然有如此广大。恐怕也未必好相与吧?” “不然!”李陵笑了:“我闻旧日月氏也曾伐安息,多有大胜,更曾强迫安息王纳土输金乞和!” “连月氏人都能打败,何况吾等麾下这数十万勇士?” “必是摧枯拉朽,势如破竹!” “这样啊……”卫律低下头来,想了想,道:“若是如此,少卿与吾,或可在安息找到一块立身之地……” “只是……”卫律抬起头来,看着李陵,道:“吾等既然已经弃西域而至此……” “少卿,我以为,匈奴王庭与单于,或许都可以放弃了……” 李陵听着,轻轻点头。 只是,若抛弃匈奴的名号,又废掉单于的话,该用什么名义呢? 还有,这个新的组织,谁来做老大? 更具体一点,未来若是拿下安息,建国称帝的是他李少卿还是卫律? 这就值得深思了。 想到这里,李陵就道:“卫兄,此事暂且不急,待拿下沩水后,再做计较!” 卫律听着,眼中闪过一丝不明的神色。 他心里清楚,其实拿下沩水后,他和李陵现在抱团的情况,恐怕就要迎来逆转了。 说不定,他和李陵还会兵戎相见。 这很好理解,天无二日,地无二主。 但如今匈奴西征的队伍里,却有他卫律与李陵两个系统。 李陵以其本部加坚昆国骑兵为主,裹胁疏勒、车师、尉黎、且末等旧日仆从军。 而他卫律,则以从漠北带回来的匈奴王庭骑兵以及丁零骑兵,加上一部分投效过来的西域贵族、匈奴骑兵。 当然,或许也不必真的兵戎相见。 还有一个解决方案——一个人向西,去征服安息,一个人向南,深入身毒,建立国家。 正文 第一千两百五十四节 西魏 盛夏的沩水,草木繁盛,野兽成群。但,旧年曾经驱赶着牛羊,追逐着水草,游牧于此的月氏人,已经不见了踪影。 汉永始元年五月十八,在康居修整十天后,匈奴大军挥师南征,顺着楚河一路打进沩水流域。 李陵亲帅他的本部一万换装了汉室具装的骑兵为先锋,长驱直入,深入沩水腹地。 月氏留守沩水旧王庭的都密翕候邪支那,闻讯后在探知匈奴仅有一万先锋骑兵,其后援远在康居后,决意率部迎战。 双方在沩水以东的山谷与草原之间,展开了一场骑兵会战。 邪支那动员了他麾下的所有牧民,还强征了数千塞族牧民,组成了一支总数超过三万骑兵,另有四万多步卒的庞大军团迎战。 然后…… 匈奴骑兵就从这位翕候的尸体上碾了过去。 一万换装了汉室骑兵具装,有着马蹄铁、马刀、马镫、脚踏弩等武器的匈奴骑兵,将月氏那些还停留在百年前的骑兵装备与战术,吊起来打。 而且,月氏骑兵在作战经验、身体素质、配合默契、组织战术上,也被汉匈战争所淬炼出来的匈奴精锐完全碾压。 这几乎就是一场一边倒的大屠杀。 从匈奴骑兵开始冲锋的那一刻,月氏人就知道,自己输定了。 因为,匈奴人的马刀锋利而坚固,他们的战马神俊而高大,他们的动作敏捷而灵活,他们的阵列灵巧而多变。 他们还能在马背上开弓,可以自由的腾挪转移。 而月氏人,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敌人,用他们熟练的技巧,灵活的战术以及强大到无敌的配合默契将自己一点点的碾碎。 开战后半个时辰,月氏骑兵就已经总崩溃。 而那些临时征召起来的步卒,更是早就崩溃了。 只有翕候邪之那,带着数百名月氏骑兵,在绝望中向李陵发起冲锋,然后,被马刀削掉脑袋,尸体被钉到木桩上。 于是,沩水流域,李陵一战而定。 月氏人疯狂逃窜,而塞族牧民,则战战兢兢的来到了新的主人面前,将牛羊与女人奉上,恭恭敬敬的跪下来,臣服在匈奴的马蹄面前。 于是,当卫律带着大部队抵达沩水中部,月氏旧王庭时。 这个从西域逃难而来的征服者,忽然间发现,自己与自己的部下,终于得到一块理想的地盘。 整个沩水流域,地方方圆数千里。 水草肥美不下漠南,人口繁多,牲畜成群。 无数匈奴来到这里后,就根本不想再走了。 “这是天神赐给我们的牧场!”很多坚持走到这里的匈奴牧民,幸福的在沩水的草地里打滚。 这里的河流宽敞,这里的水草繁多,这里的人民孱弱而无力。 一个匈奴勇士,就可以骑着马,征服上百里,让数十数百的当地牧民跪下来,将他们的一切献上! 但…… 李陵却知道,此地也非久留之地。 汉人骑兵,还是可能追过来的。 他更明白,倘若他留在这里,汉人骑兵就一定会追过来! 汉朝的那个丞相,放他出西域,可不是好心。 就是让他来当刀子,当马鞭的。 于是,李陵在发现了自己的部下,有了安逸、定居之心后,便将所有人都召集起来。 然后,他当着所有贵族首领的面,让人将从沩水的月氏部落以及塞人部族抢到的财富,全部堆磊起来。 黄金、珠宝、美玉、钻石、猫眼石、丝绸、棉布甚至汉朝最新推出的瓷器产品。 堆成了七八座起码高达数丈的小山。 黄橙橙的黄金与银光闪闪的银器,耀的人眼睛都睁不开。 李陵又让人将从沩水搜刮和劫掠到的美人挑出来。 上千个皮肤白的黄的黑的,头发金色、黑色的年轻美人,赤裸着身体,站成一排。 细嫩的肌肤和牛奶一样洁白,挺拔丰满的身子,比蜂蜜还柔软,身上的香味比花还香。 “在月氏人的蓝市城和更南方的城邦里!”李陵爬到一座金山上,抓起上面的金器:“像这样的财富,还有十倍、百倍!” “像那样的女人!”他又指着那些赤身裸体的女子:“还有十倍、百倍之多!” “你们还想留在这里吗?” “留在这里的人,那就告诉我吧!” “我伟大的匈奴摄政王,单于的尚父,受天神与日月眷顾之人,会满足他的愿望!” “让他留在这里,让他在放牧,过他想过的生活!” 所有人听着李陵的话,再看着李陵面前的金山银山与美人。 于是,他们呼吸急促,肾上腺素加速分泌。 “不!”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声,瞬间,所有人,不管是匈奴人还是车师人、丁零人、坚昆人、疏勒人。 这些跟随着李陵,跋山涉水,来到此地的人,都大声喊了起来:“绝不!” 他们跪下来,献上自己的膝盖与忠诚:“伟大的摄政王,伟大的尚父,我们,请求您,带我们去南方,去蓝市城,去身毒,去一切有黄金与美女的地方!” “我们将追随您,侍奉您,忠诚您!” “就像对待日月,就像对待大地,就像对待神明一样!” “善!”李陵拔出自己腰间的剑,指向南方:“征服吧!我的勇士!” “用马刀和利刃,用马蹄与双手!” “将我们所到的每一个地方,所看到的每一个城市,每一个国家,都征服下来!” “将他们的黄金、美人,统统变成我们的!” “从今天开始!”李陵仰天长啸:“吾既大魏王!” 他大声的喊道:“大魏!大魏!大魏!” “李氏之先,为魏王之臣!” “今我,在这远西之地,重建大魏社稷!” “尔等!”他看着那些已经癫狂的人们:“就是我大魏的子民,大魏的功臣!” 永始元年,陵引兵西迁,旋即克康居,继而挥军月氏,月氏翕候邪之那不敌,陵于是全有月氏故地,乃建国家于沩水,僭位为王,立国号为魏,是西魏也——《远西志》。 汉闻陵僭号,丞相、英候、大将军毅勃然大怒,乃命将军续相如为定西将军,将兵一万出玉门,至大宛,城大宛故都,易为安西城,建将军行营、幕府,以备西击虏贼事——《续资治通鉴长篇》 正文 第一千两百五十五节 西域(1) 秋天到了,西域的原野上,渐渐萧条起来。但商旅反而因此增多了。 每天,都有大批商队,沿着古老的道路,穿过绿洲与城邦,向着东方的财富之地前进。 自从匈奴西迁后,广袤的西域,一下子就空旷了起来。 有些时候,商队可能连续数天,都见不到人烟。 只能露宿在废弃的村落或者戈壁滩上的峡谷中。 而商旅的增多,也导致了马匪的增多。 荒芜的原野上,那些闻着肉味来的秃鹫,无时无刻不在观察和打量着那些没有太多护卫或者陷入疲惫的商队。 只要有机会,他们便会果断下手,杀人越货。 为此,商旅们不得不集结成一个比较大的队伍,互相照应着出发。 此时,天山脚下,一支由七八个商队组成的商旅,正蜿蜒着跋涉在崎岖的山川之间。 一路行来,他们已经又渴又累。 但没有人敢休息。 因为就在前不久,这一段路上,出现了一支规模较大的马匪。 他们袭击了数支商队,只有少数人活着逃走。 剩下的人,都被那些残忍的马匪杀死,首级被插在木桩上。 那是标准的匈奴人复仇的方式。 只是,如今西域匈奴早已经西迁,远方传来了他们在康居肆虐的消息。 据说,康居已经被屠灭,数十万的康居百姓,都沦为了他们的奴隶。 所以…… 这天山脚下的匈奴人是哪里冒出来的? 商贾们,心里面都和镜子一样,只是没有人敢道破。 他们只能装傻充愣,同时在心中祈祷着,自己可以幸运的穿过这一段魔鬼旅途。 “还有一百里,就可以进入汉朝的寻龙塞范围……”一个褐色瞳孔的男子,牵着一匹橐他,鼓舞着商旅的士气:“大家咬咬牙,再坚持两天,就不会像这样辛苦了!” “等到了轮台,我请大家去轮台的花街,花街的姑娘,大家想要多少有多少!” 于是,商旅上下立刻轰然应诺,许多人因此精神了起来。 以至于,人们的脸上,都出现了笑容。 仿佛轮台城,已经近在眼前,那繁荣的城市之中,数之不尽的店铺与花街里漂亮的姑娘在向着他们招手。 可惜,他们的快乐,没有维持太久。 当队伍艰难的从山川之间跋涉而出,进入一条狭窄的土路时。 从四面八方,传来了马蹄的震动。 足足数百名,穿着匈奴人传统的羊皮袄,戴着毡帽,拿着各式武器的骑兵,出现在人们视线之中。 “马匪!”商队立刻惊慌了起来。 急切之间,他们将所有车辆都围起来,组成一个松散的车阵。 妄图依靠这样的车阵,来阻止这些可怕的敌人的攻杀。 但他们忘记了一件事情——现在已经是下午了。 马上,就要入夜了。 秋季的戈壁滩,夜晚户外的气温,会直接下降到零下,甚至可能下雪。 没有篝火,也无法生火的人们,会被低温活活冻死。 而那些马匪,显然深知这一点。 所以,他们只是看到商队的行动后,就翻身下马,然后远远的看着、监视着。 对他们来说,若是可以不费力气,不负伤亡,就能解决敌人,得到财宝,为什么要冒险呢? 被包围的商队成员,起初还不明白。 但随着时间的推移,特别是随着太阳渐渐西垂,气温开始降低,他们终于醒悟过来。 “怎么办?怎么办?!”所有人都慌作一团。 他们知道,若在户外,没有篝火和帐篷,他们会是个怎么的下场? 他们也见过那些被冻死在路边的可怜人的惨状。 那些人,会将自己的衣服扒光,然后痛苦的在地上挣扎、扭曲着抓着自己的身体。 最终,被活活冻死在路边,尸体遍体鳞伤,脸上的恐惧之色,却依旧保留了下来。 “阿妈……阿妈……”有胆小者,绝望的哭了起来。 “跟他们拼了吧!”有些胆子比较大的人,大声的喊着。 而各个商队的主人,则起了另外的心思。 “派人去问问,他们要多少财货,才肯放过我们?”有人提议。 若是可以拿钱卖命,他们并不介意。 于是,这个提议迅速得到了通过。 商队,马上派出了使者,赤裸上身,空着双手,小心翼翼的靠近那些马匪。 然而,当使者走到马匪们前面三十步左右的地方的时候,正准备喊话。 对面的马匪,却弯弓搭箭,瞄准了他。 使者见到情况,吓得立刻返身狂奔逃窜。 但可惜,双腿根本跑不过箭矢。 噗噗噗! 这个可怜人,瞬间被十余支利箭射穿了身体,栽倒在地。 一个马匪旋即策马而出,来到使者的尸体面前,当着所有商旅的面,从容的割下他的脑袋,然后从马背上取下一个木桩,钉入荒原的土地里,接着他举起那血淋淋的首级,亲手将之插入木桩中。 鲜血溅了他一脸。 “哈哈哈哈!”那个马匪的笑容癫狂而恐怖,响彻整个荒原。 所有商旅的人,听着这笑声,浑身战栗。 每一个人都陷入了最深重的绝望与恐惧之中。 夕阳渐渐西垂,很快太阳就要落山了。 地上的沙砾,已经开始冷却,荒原上的空气,渐渐冷冽起来。 北风从山川刮下来,所有人都察觉到了死亡的威胁。 而不远处,马匪们已经召来了柴禾,燃起了篝火,甚至烧了热水,煮起食物。 “怎么办……” “我们难道全要死在这里?” “神明啊,你们若有灵,那就救救我们吧……”胡商们绝望的祈祷了起来。 就在太阳将要下山的时候,马匪们忽然躁动了起来。 然后,他们在胡商的注视下,纷纷转身上马,转瞬之间,消失在了旷野中。 只留下了他们还在燃烧的篝火以及篝火上的炊具。 “神明显灵了?”胡商们面面相觑。 但下一秒他们就知道了,不是他们的神明显灵了。 而是,他们的保护神来了。 远方的原野上,一支牵着马匹的队伍,正从南方走来。 红色的战袍,在夕阳下烨烨生辉,一面黑龙旗,迎风飘舞。 那是汉军的巡逻队伍,来自距此一百多里的寻龙塞的驻军。 虽然只有一百骑,但,这样的力量,已经足以让任何马匪闻风丧胆。 “王师!王师啊!”所有胡人泪流满面,他们从未像现在这样,对那个远方的帝国,产生如此深厚的孺慕之情。 正文 第一千两百五十六节 西域(2) 寻龙塞只是一个小寨。最多也就四百步长,用沙柳和黄土版筑而成。 这是如今西域都护府辖区的诸多军塞,常用的建筑手法。 胜在简单、廉价,只消三百多民夫,个把月就能建成一个,缺点在于难以长久,每年都需要进行好几次的维护,以修补因为雨水侵蚀和自然剥落的墙体。 寻龙塞就刚刚维护过一次,墙面重新补了些沙柳。 作为一个军塞,这里常驻了一个队率的骑兵,此外还有几百名从关东招募来的贫民。 这些无地的关东农民,是今年四月份才到这里的。 虽然来的时间晚,但他们已经在寻龙塞附近开垦了两三千亩的土地,种满了小麦,此外还有三百多亩菜地。 种了胡瓜(黄瓜)、菘菜(白菜)、葵菜、韭菜以及蒜苗。 所以,哪怕是在秋天,寻龙塞也能吃到新鲜的蔬菜。 而寻龙塞旁,就是孔雀河。 秋季河水干涸,一些河段甚至露出了河床。 大批的鱼儿,被禁锢在浅水里。 所以,在附近屯田的百姓,常常会带回十几串的鲜鱼。 于是,最近一段时间,寻龙塞的菜谱就变成了菘菜煮河鱼。 韩守约迈步走进寻龙塞的客栈,于是,他就看到了三四百胡商,坐在客栈里,捧着碗筷,大口大口的吃着,客栈给他们准备的吃食——一碗面条,上面放着煮好的鱼块和菘菜。 “这些就是你们救回来的胡商?”韩守约问着在他身旁的人——这寻龙塞的司马兼寨主王宣。 王宣名字看着文质彬彬,本人却是五大三粗,生着满脸的络腮胡子,一看就不好惹,说起话来更是瓮声瓮气,和打雷差不多。 “回禀校尉,这些人是昨日救回来的……”王宣大声答道:“如今寻龙寨里,还安置着上千名这些日子陆续从附近的山川道路里救回来的胡商……” “乌孙人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韩守约皱着眉头,对王宣道:“就是辛苦王司马和寻龙塞的将士们了!” “为丞相效命,谈不上辛苦!”王宣马上就挺起胸膛答道:“只是……” 他看着韩守约不解的问道:“朝堂为什么要放纵乌孙呢?” “俺听说,最近几个月,很多胡商都改走了乌孙商路,为此,轮台和尉黎的榷市,少收了起码几千金的商税……” “是啊……”韩守约点头:“王都护前几天都发了脾气,连常公都挨了训斥……” 西域都护府,现在最大的职责,除了屯田和监督、管理辖区的属国,就是给国家赚钱。 毕竟,长安的丞相,可是用钱如流水。 仅仅是为了继续推动治河工程,便在夏季,花掉了好几千万的五铢钱。 为此,西域和河西,不得不转输大量金银,运抵长安,以供给国家开支。 于是,乌孙人明目张胆的派人伪装马匪,阻隔丝路,从中牟利,西域都护府上下是最愤怒的。 因为,乌孙人不仅仅断了大家伙发财的路子,还断了很多人升官进爵的路子。 于是,现在,西域都护府上下数万兵将,都恨不得长安马上发兵,讨伐乌孙。 “不过,王司马也不用太着急……”韩守约安慰着道:“我这次来寻龙塞,就是奉了王都护和常将军的命令,来向司马通报一个事情的……” 韩守约正色道:“朝堂已经决定,要在西域大封诸侯……” “丞相、英候为天下表率,首先迁国于疏勒,分疏勒为南北,北建英国,将遣世子往镇,如宗周周公故事……” “而疏勒之南,则立为郡县……” “英候既首先表率,天下诸侯宗室,纷纷响应,如今,左将军续公、车骑将军辛公以及大司农、太仆、卫尉等文武大臣,都已经响应……” “寻龙塞之北,从前不是匈奴的牧场吗?”韩守约问道, “嗯!”王宣点点头。 “我听说,长沙王的几个王子,会被封到那边去……” “这样啊……”王宣听着神采奕奕,若韩守约没有撒谎的话,那么这次恐怕就是自汉室立国以来,动作最大的一次改革了。 诸侯、宗室、列侯、大臣,全部出镇西域。 猛然间,他就醒悟了过来:“难怪乌孙人最近和疯了一样……” 韩守约笑了起来:“这是自然……” “若我汉家果然将诸侯宗室,皆大封西域……” “那么,来西域的移民,就不会仅仅只是几万、十来万了……” “未来数年,随着这些重臣宗室陆续移民而来的人口,将以百万计……” “如今,我朝在西域连着驻军,也就十万不到的丁口……就已经压得乌孙人喘不过气,若人口达到百万,乌孙恐怕就只能内附我朝,求为臣妾,或者学李少卿西篡异域了!” “所以,乌孙人才要到处伪装马匪,不断袭击商旅……” “他们不仅仅是为了垄断丝路,更是为了制造风险,吓退我朝移民!” “但乌孙人这次恐怕机关算尽,最终却要聪明反被聪明误了!” 王宣听着,连连点头。 国家既然已经下定决心,丞相本人更是亲自作出表率,要移封西域,兴建国家,封建一地,而天下宗室诸侯,都已经响应。 那么,这就只能说明一个问题——大汉帝国的最高层,权力的统治集团,已经达成了一切:西域必须被封建! 这不是乌孙人自己的意志所可以扭转的大势! 说不定,去年因为丞相之命而回朝的大军,此刻已经从长安出发,重返河西。 一旦他们回来,汉家大军兵锋就会直指西域,要将黑龙旗插满这西域三十六国。 而乌孙,根本无力阻止这一切。 想到这里,王宣的眼睛就亮了起来,他看着韩守约,这个自己旧日的上司,小心翼翼的问道:“校尉,您来寻龙塞,恐怕不止是来视察的吧……” “就你聪明!”韩守约笑骂了一声,他带着王宣,穿过胡商们的中间,走到门外,道:“王司马,这些日子,汝且做好准备,一矣丞相将令至,就随我出征向西……” “吾要为丞相先登疏勒,为汉军拓土千里!” 现在,西域匈奴和他的仆从们,已经西迁。 整个西域地区的人口,瞬间减少了三分之一。 疏勒方向,更是出现了一个巨大的真空。 乌孙人于是趁机南下,企图填补此地的真空,但在汉军的威慑下,他们不敢做的太明显。 在韩守约看来,只要丞相下令,他只需要一个武装游行,就可以占据整个旧疏勒和其附近的上千里土地。 而这个功劳,无论如何也够换一个关内侯的爵位了。 说不定,若丞相高兴,列侯也换得来! 正文 第一千两百五十七节 西域(3) 旧日匈奴在西域的老巢,危须国如今已经落入了乌孙人之手。李陵走前,曾特地在这里留了三千骑兵殿后,等乌孙人来了,那三千骑兵方才离开,将这个匈奴人在西域经营了上百年的老巢,留给了乌孙人。 乌孙自是投桃报李,给李陵西征极大的便利。 不止让开了道路,让李陵军队的老弱与牲畜,可以安全通过乌孙控制的领地。 更在乌孙边境,为匈奴人提供了数千坛的酒和大量的药材。 如今,乌孙的小昆莫泥靡,就将其的王帐,立在了危须国旧日的王都之中。 “汉朝对我国的态度,越发不善了……”这个曾经去过长安的乌孙小昆莫,如今眉头紧皱,神色不安:“上个月,汉朝退还了我们今年交付的留学生学费以及所贡的财帛……” “这是明摆着,明年就要将我国送去长安太学的学生,全部遣返了!” 三年前,乌孙人第一次派出了留学生,前往长安太学学习汉朝的先进文化与制度。 现在,第一批人已经学成归国,并陆陆续续的成为了乌孙王国的第一批贵族文官。 他们带回的各种制度与知识,虽然还只是初步的应用到乌孙,但还是让乌孙人的实力大增。 尤其是在匈奴西迁后,乌孙大扩张的背景下,若没有那些人的帮助,乌孙人根本不可能这么顺利的吞并下相当于原来国土两三倍的地盘。 所以,尝到了甜头的乌孙,在今年继续向汉朝派遣了数百名留学生。 都是其国内贵族的子弟,可惜,这些在抵达汉朝后,汉、乌关系就迅速恶化。 现在,更是大有要兵戎相见的架势。 “昆莫,您的意思是,汉朝会在明年进攻?”在泥靡身前,他的大禄(丞相)乌力支问道。 “很有可能啊……”泥靡神色不安的道:“汉朝已经决意将其宗室诸侯与列侯,尽皆移封西域诸国中……” “以每户授田三顷,宅地十亩,另有桑田、菜地各半顷的方式,许令其国中诸侯贵族招募移民……此外,每户还给授五名奴婢的购买额度……” 这个事情泥靡好不容易从汉朝国内打探来的确切消息。 毋庸置疑,这是一个让整个乌孙都战栗的可怕消息。 在泥靡看来,汉朝的这个决定,等于是那位长安的丞相,拿着他乌孙的利益和整个西域的土地、人口、财富,收买其国内贵族,为他自己个人的一己之私与权力服务。 简直可恨、可怕,更是可怖! 因为,你想啊,一户移民授田三顷,三倍于其国内法定最高授田额度三倍。 还给宅基地十亩、桑田、菜地各半顷,甚至还给每户移民五个奴婢的购买额度。 以汉朝这百年来其宗室子弟的繁衍速度。 这现如今,汉朝四代天子下来,起码有个七八百的宗室列侯,再算上其国家的功臣列侯以及杂七杂八的封君、关内侯。 这一股脑的全部来到西域跑马圈地,汉朝如今控制的西域土地,那里够这些人分的? 即使算上大宛、疏勒,也是不够。 所以,汉朝必然向外拓土。 乌孙自是首当其冲! 这让泥靡忧心忡忡,他的大乌孙帝国的梦,才刚刚开始,就要被熄灭。 这让他如何甘心? 只是…… “赤谷城那个贱人!”泥靡狠声道:“前些日子,我听说那个贱人又在劝说昆莫入朝长安,并向汉朝奉上我们所占的土地……” “简直可杀!” 自匈奴西迁,汉朝和亲的解忧公主地位就在乌孙国内节节高升。 先是封为左夫人,如今更是干脆被那位肥王翁归靡封为乌孙王后,授给王权大印,让她负责居中处理与汉朝有关的事务,希望凭借这位公主,拉进与汉人的关系。 至少,避免与汉朝兵戎相见。 为此,赤谷城甚至已经有了退却的念头。 想要将如今乌孙据有的危须、车师、精绝、且末、疏勒等地,让给汉朝,以此换取汉朝人的怜悯。 按照赤谷城那些懦夫的想法,他们只要继续占有乌孙原来的牧场和后来占据的大宛一半国土,日子就可以很舒服。 何必为了些不切实际的幻想,去和汉朝大兵硬刚呢? 没看到连匈奴人都被汉朝赶跑了? 但实则,泥靡知道,更深层次的原因,来自于那位肥王翁归靡本人的意愿。 翁归靡渐渐老了,他已经开始为他的儿子们着想了。 特别是,这位昆莫深受汉朝文化影响,于是起了父传子继的念头,不愿按照当年的誓言,将昆莫之位传给他这个法定继承人了。 而,如今的局势,也有利于其这个念头。 匈奴西迁,汉朝一超独大。 整个已知世界,再没有能挑战汉朝的人或者势力。 这样,乌孙再也不需要担忧匈奴的干预,他只需要搞定长安。 而长安的汉朝,肯定也更希望看到一个有汉朝血统的昆莫,而不是像泥靡这样野心勃勃的人物。 双方自是一拍即合,狼狈为奸。 为此,牺牲泥靡和他的大乌孙帝国构想,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想到这里,泥靡的神色就渐渐肃杀起来,他看着乌力支,道:“汉朝有句话叫:先下手为强……” “我欲践之,提兵赤谷城,清君侧,除**,恢复伟大的先昆莫猎骄靡的传统,中兴大乌孙……” “大禄,可愿从之?” 乌力支听着,被泥靡这个疯狂的想法所震惊。 他颤抖着身体,小声的道:“昆莫,若是这样的话,那我乌孙岂不是可能要内战了?” “一旦您不能迅速拿下赤谷城,控制大昆莫……” “恐怕不需要汉朝出兵,我国就要不战而降了……” “所以,我才要迅速行动啊……” “趁着汉朝的主力,现在还未来,先一步统一国中上下,团结内外,联络西域诸国,共抗汉人!” 这是他唯一的生路了。 不然,就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那个赤谷城里的肥王联手那个解忧公主,配合着汉朝的大军,将他这个小昆莫的兵权瓦解,土地和部众瓜分干净,最终随便丢到一个犄角疙瘩里去。 乌力支低下头去,他看到了自己身后有影影绰绰的武士的刀斧影子。 于是,他只能俯首膜拜:“您的意志,伟大的昆莫!” 他能怎么办呢? 只能跟着泥靡赌一把了。 不然,明年今日就是他的忌日! 正文 第一千两百五十八节 将军夜引弓(1) “公主殿下确实是这样说的吗?”轮台城内,刚刚从长安快马赶来的续相如问着在他面前的常惠。 如今,续相如已经因为平定东南有功,而被拜为左将军,改封为樊候,食邑增加到八千户,成为了仅次于那位大汉丞相之下的少数几位大将。 现在更是受了那位大汉丞相之命,星夜赶来西域,主持西域拓边和移封这一千年大计(丞相本人语)。 “回禀君候,公主殿下确实是如此答复的……”常惠低着头汇报道:“公主有言,若我朝能除掉小昆莫,那么公主便有把握,劝说如今的乌孙上下,将疏勒、精绝、危须、车师故土,退还给原本的失主……” “殿下果然深明大义!”续相如赞了一句:“既是如此,事不宜迟,请常将军回报王都护,就说吾将亲率鹰扬精骑,自寻龙塞而出,转疏勒自天山而击危须……请都护在尉黎山口,做好掩护,务必将乌孙人的注意力,吸引至尉黎一带!” 此番来西域,续相如当然不是一个人单枪匹马来的。 他还带回了丞相亲卫鹰扬旅的两个校尉,合计一千精骑。 皆是一路马不停蹄,从长安西出,每隔百里就换一次马,用着这样不计成本的方式,续相如和他的骑兵,只用了半个月,就从长安直抵轮台,跨越了将近万里的山河。 这也是如今的大汉,才有底气和财力做得出来的事情。 只是,如此长距离的不间断行军,便是续相如这样铁打的身体,都有些熬不住。 麾下骑兵,自然也都是筋疲力尽,需要修整起码数日,才能恢复力气。 常惠听着,却是惊愕莫名:“君候,您只带一千鹰扬骑出击?” “这行吗?”他有些不太敢信。 “如何不行?!”续相如笑了起来:“这又不是要攻城略地,不过擒杀一个乌孙小昆莫而已!” “一千鹰扬精骑,已是足够!” “再多,反而不美了!” 他当年,只带二十骑就敢奇袭西域的扶乐国,灭其国而擒其王。 如今,用一千大汉最精锐的鹰扬骑,奇袭危须,擒杀一个乌孙小昆莫,在续相如看来,易如反掌。 常惠见续相如态度坚决,不好再说什么,只能俯首再拜,辞别而走。 续相如则望着常惠远去的背影,想起了临行前,丞相的嘱托:“将军此行,非但身负为国家开疆拓土之责,更肩负着我等上下同志未来福祉与命运之重任!” “子孙富贵能否长久,恐怕多赖将军此行之功了!” 话虽然说得有些夸张,但续相如知道,未必不是实情。 自丞相辅佐天子即位,太上皇退居五柞宫以来,丞相虽然以大智慧、大勇气,平定东南之乱,擒杀了无数反汉贼子与不肖宗室。 但是,国家依然处于动荡之中,随时可能再次爆发内乱。 所以,丞相只能是加大施恩于民的种种政策。 首先,减免了关中百姓的徭役与赋税,用工商坊的收入来代替。 然后,又开始以河西收入,补贴关东的治河,一文五铢钱也没有加在关东百姓身上。 接着,又分命大将,镇守到临淄、徐州、江都等关东重镇,更派遣了大量宦官,前往沿海地区,担任监船使,制造和生产了大量的小型渔船,然后将这些渔船以极低的利息,租佃给当地的渔民,教授他们种种捕鱼技术。 更是命令工商署,生产了大量的曲辕犁、耧车,又将大批大批的新丰麦麦种,以非常低的价格,送去关东郡国,卖与百姓播种。 但这一系列的政策,得利和受益的只是百姓。 刘氏诸侯王与宗室子弟及地方豪族,反而可能受到了伤害。 所以,丞相才要拓边和移封。 将整个西域的富庶之地,作为礼物,送给天下宗室子弟及权贵。 当然了,这个政策,还有另外一个用意——既如当年高帝迁天下豪族于关中陵邑一样,将如今汉家天下的不稳定因素,迁到西域。 到了西域,这些人就会和内郡相隔千山万水,即使想要搞鬼,也没有能力。 而留在内郡的,则必然都是忠于丞相的人。 这样,将来丞相即使学齐田代姜,国内也没有什么人能反对。 大家伙的利益和子子孙孙的权力,才能得到保障。 故而,这个事情容不得拖。 不然夜长梦多,若给那些地方上的反张势力太多时间,恐怕难免出现祸患。 “乌孙小昆莫……”续相如嘴角冷笑着。 其实他还见过那个小昆莫,当年其入朝长安时,续相如还跟他喝过酒呢。 那位,也确实算个人杰了。 只是奈何,其如今成为大汉独霸西域的障碍。 所以,就必须得死! ……………………………… 数日后,在轮台修整完成的鹰扬骑兵,在续相如的率领下,趁着夜色,悄然出轮台,一路趋北,经过一夜的急行军,赶到了位于轮台以北的寻龙塞。 而韩守约,早已经在这里准备好了,鹰扬骑兵奇袭所需要的数千匹战马——全部是最好的大宛马或者乌孙马,皆是数天前,就已经从河西运抵此地的战马。 续相如所部在寻龙塞,用过早饭,然后休息了一个白天。 接着,便趁着夜色,从寻龙塞出发。 如此这般,昼伏夜出,四天后,续相如的部队,就越过天山,出现在了精绝国王都精绝城下。 精绝国是西域三十六国中,少数的没有跟随匈奴人远征或者因为被匈奴西迁而搞得国破家亡,依然存在的王国。 它能存续下来,是因为它足够小,而且足够亲汉。 匈奴西迁时,不敢冒着惹怒汉军的风险,对精绝盘剥和敲诈太过。 这让精绝没有和他的亲戚且末一样,毁灭在匈奴西迁时的动乱之中。 而如今,精绝成为了续相如奔袭计划中的关键——精绝王国,在危须北,近旧匈奴僮仆都尉治所,乃是西域诸国的中转站。 从精绝出发,骑兵只需三天,就可以抵达危须。 正文 第一千两百五十九节 将军夜引弓(2) 泥靡在危须,一直停留到天气开始转变,天山将要下雪的时候。九月二十三,这位乌孙小昆莫,便率部从危须返回乌孙本土。 当然,在这之前,他的本部主力,其实已经悄悄的通过了从前匈奴与乌孙之间接壤的河谷,直趋乌孙腹地,伪装成迁徙转场的部族,迂回靠近乌孙人冬季王庭所在的尹列水河谷上游。 而他的亲信,则分批前往联络乌孙国内的实力派贵族。 像塞人翕候丘奚居、匈奴翕候呼衍阙以及随着乌孙扩张,而新增的大宛翕候、疏勒翕候等。 “翁归靡也做了十几年的昆莫了……”泥靡骑在马上,想着:“如今暴卒,倒也不算出奇……” 想着自己的那位叔叔,泥靡就忍不住握紧了拳头。 其实他不是很明白,为什么翁归靡,能长期把持乌孙的权力。 就凭他那连马都驮不动,胖到下巴的肥肉,都快垂到胸口的身体? 想到这里,泥靡忽然就抬起头来,感慨道:“或许还真是如此……” 自乌孙和匈奴瓜分了大宛,然后又趁着汉、匈相争,不断发展壮大后,乌孙人也迎来了一种从远西传来的宗教——浮屠教。 起初,那只是一个从月氏来的僧侣带到乌孙的。 那个僧侣的名字,泥靡如今都已经记不得了,而其本人也早已经被匈奴所掳走,并失去了音讯。 但,那个僧侣却给乌孙人带来了浮屠教的概念。 自那之后,乌孙就开始派人越过葱岭,迎请浮屠教的僧侣入境传法,建立寺庙,修建佛像。 而昆莫翁归靡本人的长相和体型,则让所有从月氏来的僧侣惊叹:“此佛祖在世之像!” 于是,顶礼膜拜,连带着乌孙中开始改姓浮屠教的人,也纷纷崇拜起翁归靡来。 而其他不信浮屠的贵族、牧民,也觉得这是理所应当的。 畏服贵种,是所有西域民族的共同特点。 而乌孙人尤甚,传自猎骄靡的血脉,保证了乌孙王族的统治。 就像如今,泥靡的队伍,一路向西,沿途的牧民,纷纷跪到道路两旁,以额贴地,争相亲吻他的马蹄踏过的地方一样——对乌孙人来说,乌鸦之神与白狼之子的血脉,就和匈奴人的撑犁孤涂一样尊贵。 “昆莫……”一个乌孙贵族,策马从西而来:“前方瓯脱骑兵来报,有精绝使团,欲入贡赤谷城,让咱们给拦了下来……” “您要不要接见一下?” 泥靡听着,立刻来了精神。 自匈奴西迁,乌孙就开始学起了旧日匈奴人统治西域的法子,也开始逼迫西域残留王国朝贡。 但和南方的汉朝不一样,匈奴式的朝贡,是单纯的交保护费,而没有半分回赐。 所以,各国都是怨声载道,有些国家甚至仗着自己和汉朝关系密切,予以坚决拒绝。 精绝就是其中之一。 而且,是其中态度最决绝的。 如今的精绝王,甚至公开声称:精绝只知大汉天子,不知乌孙昆莫。 这让自匈奴西迁后,就野心勃勃,想要建立大乌孙帝国的泥靡深恨不已。 但却又不敢直接发兵攻打——那必然引来汉朝的干涉。 所以,只能派出军队,伪装马匪,袭击和攻击精绝王国的商队,阻断精绝通向外部的通道。 现在看来,这个政策是卓有成效的。 你看,精绝人这不就低头了吗? 泥靡欣然同意,道:“去将精绝使者,请来此地!” “千万要记得,注意礼貌!” 泥靡知道,汉朝有个典故,叫千金市马骨。 伟大的乌孙帝国,若欲强盛,就绝对离不开,西域各国的服从与忠诚。 既然精绝人肯低头,那他也就不会吝啬释放出些善意,甚至给予一些优待了。 而且,在这回国的当口,遇到精绝使团,在泥靡看来,这是一个吉兆,或许预示着自己此行的顺利。 于是,自然立刻就淡忘了过去的不满,连态度都变得无比和善。 ……………………………… 两个时辰后,泥靡就在危须西部的五牛川,见到了正准备去赤谷城,朝贡的精绝使团。 精绝人骤然见到这位乌孙国内的二号人物,也是又惊又喜,当即就奉上了朝贡的礼物——整整三箱黄金,以及数十件精美的玉器。 这让泥靡,高兴不已,立刻就让人备下酒宴,招待精绝使团——精绝虽小,却是西域诸国之中的一颗钉子。 现在,精绝都低头了。 其他国家,还敢顽抗吗? 沉浸在大乌孙帝国美梦中的乌孙小昆莫,喝的伶仃大醉,最终被人扶着回到王帐。 直到半夜,他才悠悠醒来,感觉有些口渴,便张口呼唤起自己的贴身奴婢:“阿赤力,阿赤力,快给我倒水来!” 一直在帐外跪着待命的阿赤力,立刻回答:“昆莫请稍等,奴才这就去给您倒水来……” 说着便爬进王帐中,蹑手蹑脚的取下一个挂在王帐旁的葫芦,从王帐里的火盆上架着的水壶里倒出一玩还有着热气的热水,然后匍匐着来到泥靡榻前,扶起这位尊贵的主人,正要喂着他喝水。 忽然,大地似乎震动了起来。 嗒嗒嗒! 马蹄声,仿佛从四面八方响起。 “怎么回事?”泥靡的酒一下子就醒了,他一个挺身,就从塌上跳起来,然后抓起放在塌边的宝剑,披上羊皮袄,正要出账。 几个慌慌张张的乌孙贵族,就已经急急忙忙的闯了进来,见到泥靡,他们立刻就跪下来,拜道:“昆莫,有敌袭,请您立刻转移!” 泥靡闻言大怒:“转移?伟大的白狼之子,怎会当逃兵?” “都拿起你们的武器,与我一起迎敌!” 然而,他的话音未落,整个王帐,就被十几匹受惊狂奔的马匹给撞倒了。 等泥靡好不容易从倒塌的帐篷里站起来,正要大声召集自己的亲卫时,一柄冰冷的马刀,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这时,泥靡才发现,整个乌孙营地,现在已经是一片狼藉。 数不清的火焰,在一个个帐篷中燃起。 无数的马匹,到处狂奔。 一柄柄锋利的马刀,在火光中,闪烁着骇人的寒光。 而他的亲卫们,现在,已经完全失去了组织与抵抗的勇气,正在到处哭嚎着奔逃。 “汉军……”泥靡颤抖着嘴唇,终于知道了自己面对的是谁了? 下一秒,大乌孙帝国的小昆莫,用着汉话高声大喊:“我乃乌孙小昆莫泥靡!” “我要见贵国丞相!” 正文 第一千两百六十节 开拓时代(1) “这可真是一个聪明人……”看着被押到面前来的泥靡,续相如赞叹了一声。 识时务者为俊杰,泥靡在最关键的时刻,做出了他人生中最正确的选择。 所以,他可以活下来。 甚至活的非常好! 说不定,地位和待遇,未来可还要在他这个大汉樊候左将军之上! 于是,续相如走上前去,脱下自己身上披着的袄子,给泥靡披上,道:“让小昆莫受惊了!” “将军言重……”泥靡此时也恢复了镇静,知道汉军不会杀他了,再借着火光,看到续相如的面孔,他立刻就笑起来:“原来是续将军啊……长安一别,不意与将军相会于此……” “世事弄人啊……”续相如感慨道。 当年,泥靡出使长安时,汉匈之间还焦着呢。 那时候,汉家大臣做梦都想着,让乌孙人站到自己这边来,然后前后夹击,断匈奴右臂。 这才几年,匈奴就已经四分五裂,漠北的那几位单于到现在都还打的不可开交呢。 而西域匈奴,则被汉军的军威吓得西迁逃窜,听说已经跑去了沩水,把博望侯张骞当年出使月氏时到过的月氏王庭都给夺了下来。 至于乌孙…… 恐怕也逃不了长安那位丞相的手掌。 ………………………… 泥靡被擒的消息,立刻就传遍了整个西域。 汉军的果断与动作之迅速,让人咋舌,也让人胆战心惊。 从此,所有人都不得不考虑一个问题——若是得罪了汉朝,那么,该用什么手段或者说办法来防御随时可能闪击上门送王道的大汉骑兵呢? 以西域各国的体量,谁又能对抗的了汉朝? 于是,很快轮台和尉黎就迎来了数不清的西域使团。 不止是从前就依附和亲近汉室的王国派来了他们的使者,就是素来和大汉没有什么联系和关系的小宛、戎卢、皮山等国,也是立刻派来了使臣,献来了臣表。 王莽顿时就乐开了花,高兴的不得了,连忙一边安顿下这些人,一边派人向长安报喜。 以至于,他的喜报几乎是和续相如的捷报,同时抵达长安。 “西域定了!”张越得到这前后接替而来的报告,顿时就握紧了拳头,高兴的几乎要跳起来。 泥靡在手,哪怕解忧公主那边出了点什么岔子,大汉帝国也可以强制介入和干涉乌孙内政,甚至直接将乌孙一分为二。 所以,现在开始,可以实行封建诸侯于西域的计划了。 于是,张越立刻就召集所有在京大臣、贵族,部署有关封建西域的计划。 首先是原本在汉室控制下的楼兰、尉黎、轮台等地。 楼兰王国的独立,得到了保证。 这不仅仅是因为楼兰王后是大汉公主,更是因为千金市马骨。 当然了,从今以后,楼兰王和楼兰国的大臣,都需要长安册封、任命。 本质上来说,楼兰王国也渐渐变成一个以汉人为主或者受汉室主导的国家。 但,张越也只保证了楼兰的存在以及原本疆土。 至于之后,从匈奴人夺下来的土地,特别是水草丰沛的白龙堆以及白龙堆附近孔雀河流域的数百里土地,张越自不会将之划入楼兰。 而是,将之析分成七个列侯的封国,分封给中山靖王刘胜的七个儿子。 其中,后世汉昭烈帝刘备的祖先陆城亭侯刘贞被封为‘安候’,居于白龙堆的正中心,是最适宜农耕,同时水资源无比充沛的地方。 当地甚至都不需要挖掘沟渠,就可以靠着天然的降雨以及蒲昌海溢出的水,就可以满足农耕的需要。 自然,这是一个奖励。 奖励这位大汉宗室,第一个对张越表忠心。 然后,张越又将原本轮台的屯垦区以及周围的三百里山川,裂为六国,分封给上官桀、张安世、桑弘羊等大臣,将尉黎分作十一份,奖赏给这些人的子孙。 接下来,就是他自己本人的英国封地。 裂疏勒之土,北为英候侯国,南为南陵公主食邑汤沐之地。 拆跟随匈奴西迁的车师、蒲类诸国,分封刘氏宗室,主要是被镇压的东南诸侯王之后。 将这些人封到这里,既是为了惩罚,也是为了就近监视。 最后,张越又将原本在疏勒与轮台、龟兹之间的三百里之地,统合为‘西平国’,封钩弋夫人赵婕妤之子刘弗陵为西平王。 只是,土地封了,还得要有人去。 必须鼓励移民,而且,还得是重赏! 所以,过去用在河西的政策,必须修改。 不能再仅仅靠着给田给屋,借种子借耕牛了。 这样招募移民的速度太慢,效果也不是很好。 所以,张越直接宣布,受募移民不仅仅将享受本来已经规定的优惠。 更可以得到五年免税赋、徭役,十年减半,同时,只要报名,当即就可以拿到两套衣服、十石宿麦以及五千钱的安家费。 愿意去西平国、英国和南陵公主汤沐地的移民,还能额外得到五千钱的迁徙钱。 但,这些政策发布后一个月,全国州郡报名的移民数量加起来,也才几万人。 这让张越大失所望,却也有些无可奈何。 没办法,如今的汉室,总体上来说,国内的情况都是稳定、繁荣的。 特别是原本破产与无地农民聚集的东南之地,随着旧日的贵族、豪强之家被汉军连根拔起。 这些人控制和垄断的土地与财富,也随之被重新分配。 现在,东南的百姓的生活环境,比起从前改善了不止一倍。 最起码,大部分人都可以吃个半饱了。 于是,本该是移民主力的东南地区,反而成为了报名人数最少的地区。 这让张越感慨不已,只好另辟蹊跷,学习后世欧陆殖民者的政策。 命令各地郡国,清理本地的地痞、无赖、游侠、乞丐、赘婿和刑徒。 将本来准备用来招募移民的资金,用做给地方官吏的奖励——抓一个地痞、无赖、游侠、乞丐,就给两千钱的奖励。 更设立阶梯激励制度,公布天下,建立十二个等级的升迁奖励制度。 最高给与列侯的赏格! 这个命令一发布,全国的游侠无赖与地痞赘婿顿时倒了大霉。 从前懒得理会他们的官吏,现在变得无比积极起来。 于是,到元始二年的夏天,汉室送去西域各地的刑徒、赘婿、游侠等人口加起来,竟达到了七十万之众! 这其中,自然有着大量的冤假错案。 为了钱,某些地方的官吏甚至连原本的农民,也栽个游侠、赘婿的名义,将其绑起来,送去西域。 更夸张的还是蜀郡的官员,这些家伙和西南夷的酋长、国王勾结起来,大肆买卖人口。 特别是蜀郡太守张明远,为了能够封侯,他鼓励治下官吏这样做。 而张明远是张越的远亲,张良在留县的后代。 自然,张越就只能对他的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着他褥羊毛。 但这却开了一个很不好的头。 其他边疆郡国,纷纷效仿。 南方的交趾郡的郡守和官吏们,甚至动用军队,深入丛林,抓捕当地的野人生番,然后丢给这些人一根竹符,随便写个名字、籍贯,就当成游侠或者赘婿送去了西域。 也不管这些人会有多少死在路上,更不管这些人明明都是相貌与语言跟汉人完全不同的生番。 总之,官吏们认为他们是汉人,他们就是了。 于是,短短数年,交趾郡的丛林竟被这些人清洗了一遍。 数不清的部族,被这些想升官发财都快疯掉了的家伙,破家灭门。 到元始五年,交趾郡本地的丛林里,就已经找不到活跃的生番部族了。 而这也带来了一个后遗症——无数交趾丛林的部族,向南迁徙,他们粗暴的进入此时还是蛮荒的中南半岛,将当地刚刚从印度那边传过来的印度教文明摧毁。 然后,交趾郡的官员,带着军队,尾随而至。 接着,大汉帝国沿着海岸线,建立起一个个港口城市,然后以这些港口城市为基点,将自己的触角,伸向中南半岛的腹地。 并渐渐向印度次大陆接近。 于是,某一天,正在印度次大陆上,带着自己的军队,攻城略地的卫律,忽然发现,大海之上,出现了悬挂黑龙旗的舰队…… 这位已经是半个印度皇帝的西魏左皇帝,顿时吓得浑身冷汗淋漓,赶紧带着自己的部队,远离大海,远离海岸线。 正文 第一千两百六十一节 开拓时代(2) 已经是永始七年的夏六月了。交趾郡最西垂的黄龙港中,帆船无数。 坐在港口的官署中,杜悦看着数艘正在缓缓入港的舰船,眼中的震惊,溢于言表。 “这就是北海楼船调来的炮舰?” 那几艘舰船,是杜悦这辈子都没有见过的舰船。 看到它们的第一感觉,就是壮观、雄伟! 舰船三重,皆以伐自辽东、朝鲜深山老林的巨木,经三年晾干为材。 龙骨用的更是从交趾之南的远方丛林之中的铁木。 但这都不是关键。 关键是这些舰船和世人所熟悉的舰船完全不同的风帆结构。 过去,大汉的舰船,因为主要是行于内陆内河,所以船舶风帆设计,没几个人在乎。 大都舰船,还是用桨橹为之。 也就是云鼎中为伐朝鲜、南越之不臣,太上皇帝命人打造了适合近海航行的楼船舰队。 然而,那也不过是在旧的楼船舰体上加了几片风帆助力而已,船舶的主要动力,还是靠人力划桨。 也就是直到最近几年,随着当朝丞相,命其亲信大将常惠,坐镇于番禹,总督番禹以南的一切陆海之事,建立起安南都护府,就任首任安南大都护后,受丞相指使,这位曾经在西域立下卓越功勋的大将,开始大力推动和鼓励帆船技术。 甚至补贴商贾换购新式帆船,用于航海,推出了以旧换新、以小换大的诸般奖励政策,从减免商税到直接给付现钱补贴。 于是,这南方港口,纷纷繁荣起来。 像是番禹港,更是成为了东南第一港! 每日出入吞吐的各色大小船舶,竟达数百艘之多。 自番禹向南的航道上,安南都护府,更是建立起了上百座指引船舶前进和航向的灯塔。 于是,就连这个原本只是交趾南垂,靠近那日南郡的小港口,也迅速繁荣起来,变成了一个香饽饽。 杜悦费了好大力气,靠着自己那位在交趾郡里当主薄的舅舅才谋到了这个差事。 在其位,则谋其事。 虽然是走的关系,开的后门才做的这个黄龙港都监,按照那位长安的丞相,前些年制定的官吏品级差遣制度,也就从九品,授爵五大夫罢了。 但,作为左传学派的门徒,杜悦还是很用心的,对于自己的本职工作,抓的很紧。 所以,他知道,这些从朝鲜和辽东,不远万里碧波而来的舰船,是革命性的舰船! 特别是其船帆,已经复杂到了让他看不懂的地步。 巨大的帆布,悬挂在高大的桅杆上,直冲天际,起码有七八丈高,帆布张开的面积,宽达十余丈。 而这样的船帆,不止一面,而是三面,由三根巨大的桅杆撑起。 而在船的后侧,还有一面小型的呈三角形的船帆。 船帆之下,三重的船体,比小山还要大。 船体之侧,似乎有着许多密封的舱口,有几个舱口是坦露的,用青铜浇铸的炮口,给人以无限压力。 杜悦只是看着那些炮口,就深吸了一口气:“传说果然是真的!” “丞相竟将火炮送到了舰船上……” 火炮这玩意,杜悦见过。 番禹港的南侧山上,就有一个专门为掩护和保卫番禹港而建的炮台,数十门三寸青铜炮,被安装在炮台上。 那些被少府的火炮监铸造的武器,就是番禹和整个大汉南方的守护神。 有他们在,无论是蛮夷还是不臣之贼子,都将在大炮的雷霆之中,化作齑粉。 杜悦甚至亲眼见过炮台驻军的操演和试射。 数十门火炮,喷射出火光与硝烟,将数斤重的铁球,射出数百步,中者无论人畜还是土石,皆为碎末。 去年,日南郡的占人叛乱。 王师克服之后,为首的乱党区袄等上百人,就被押解到了番禹,然后当着内外臣民的面,用十门火炮进行炮决。 事后,碎肉铺满了整个刑场。 于是,夷狄震慑,而南方顿安。 从此,再也没有什么人,敢抗拒大汉王师了。 就连素来不服王化,侵扰日南的扶南国,也终于低头臣服,遣使来朝。 而杜悦一直有闻,在北方的北海楼船都督府,丞相已经命人建造了数十艘巨大的舰船,组成了鹰扬舰队,更将火炮搬到了这些巨舰上,传说,此等巨舰一艘就能灭国,十艘则可定天下。 而北海楼船,拥有数十艘。 据云,去年,朝鲜王刘胥就曾调动北海鹰扬舰二十艘,灭掉了与朝鲜一海之隔的扶桑,定其土为汉之四候国,上书丞相,封其四子于扶桑岛上。 如今,想不到,这些巨大的鹰扬炮舰,竟来到了这帝国南垂,最偏僻的交趾郡。 “他们大抵是为了匈奴来的吧?”杜悦心里想着。 今年年初的时候,有从日南之南,扶南之外归来的商贾,报告番禹的安南都护府说在扶南之南,海之滨外千里的异域,发现了一个新的夷狄蛮夷之国。 与传说中匈奴人西迁后的身毒,颇为类似,他们带回了当地的特产与奴婢——大抵都是香料、象牙、黄金、白银之类,也就是当地的奴隶,让人惊讶——竟都是皮肤黝黑,身材矮小的昆仑奴。 这让人在啧啧称奇之余,也将此辈奴婢的价格炒了上去。 而从这些奴婢嘴中,得知了匈奴人的消息。 这在今年,可是整个安南都护府辖区最大的新闻了。 匈奴人的消息,汉室自然是很关注的。 自永始元年,西匈奴的卫律、李陵率领西域匈奴本部及疏勒、车师、蒲类各部西迁,汉定西域后,汉家就一面经营、移民和巩固西域,一面关注和追查着匈奴人西迁后的动向。 从朝廷发来的邸报可知,如今西匈奴西迁后,已经改头换面。 现在,那西迁的匈奴,已经不再已匈奴自号,而是建国立法,定国号曰魏,按汉律令和法度,建立朝廷。 只是其国有两个皇帝。 左皇帝卫律,率其本部与疏勒等仆从军,征服和经营身毒,已是击破了月氏的三位翕候,并纵兵征服、劫掠了包括罽宾在内的身毒数百国。 而右皇帝李陵,则率部西进,据说已经灭亡了康居以西的奄蔡,并发兵打进了安息,其先锋据说直抵了安息之西,大海之峡,与远西之国打了起来,还赢得了一个‘宙斯之鞭’的美名。 而这些陆陆续续从各种途径传来的消息,让大汉上下,都有些嗤之以鼻又跃跃欲试。 特别是像杜悦这样在太学进修过的学生,更是摩拳擦掌。 西匈奴这等手下败将,只能夹着尾巴西迁的懦夫,都可以打穿数万里,建立起那么庞大的领地,擭取那数不清的财富。 大汉王师,自然也行。 开疆拓土,福懋子孙,裂土封王,吾能为之——在见到了旧年那些,因为匈奴、西域而显贵、富贵起来的列侯们后,新生代谁能忍得了? 没见到数年前,那位丞相英候的远方堂兄张明远在蜀郡将数以万计的西南夷之民当成‘游侠、地痞’捆去西域,又鼓噪着西南夷诸国发兵自昆明西进,掳掠了十余万在昆明之西的当地蛮夷,送去了西域为奴为婢。 结果,朝堂宣布:郡守张公明远,精于庶务,治民有德,宜当论功。 便被封远西候,食邑一千户,如今已经在旧匈奴僮仆都尉与莎车之间,建国称君。 而跟着张明远一起搞事的交趾郡郡守王安道、日南郡郡守吕番、象林县路黯等人,也都因治政有功,用心国事,加官进爵,纷纷为候。 其中,那路黯甚至才二十岁,刚刚自太学肄业,任为象林县令不过半载,便因功得候。 世人谓之:半岁列侯,五月两千石。 羡慕之人,如过江之鲫,妒忌之人,则可以从这黄龙港排队排到长安城。 杜悦自也是一般。 甚至,他比其他人更加羡慕嫉妒恨一些。 因为,那位象林县令路黯,与他还曾是同窗。 当年在太学里,路黯学业一般,为人处事也不过尔尔,出生更是卑贱——不过是新丰县的工匠之子,其母不过是一个在新丰县里卖豆腐补贴家用的农妇。 往上数十代,都是农民、黔首。 然而,他敢赌敢拼,太学毕业后,自愿前往日南郡的象林县,去治理那个可能汉人加起来最多几百,县城不过是个土寨子,连路都没有,身边全是丛林蛮荒的偏僻小县。 但他运气好,刚刚到任,丞相就要裂土西域,移民屯垦实边。 而被分封去西域的列侯、诸侯们,也都缺乏人手,谁给他们人,谁就能平步青云。 而路黯在象林县,给西域送去了上万当地的占人。 靠着那上万占人,这个小小的县令,一年之中,就从五百石的偏远小县县令,一跃而为日南郡郡尉,秩比两千石,封为象林候,在西域有了一块据说足足有着数百顷肥沃土地的封国。 就连长安城里的贵戚,都要和他结亲,车骑将军武安侯上官桀将自己的女儿嫁给了他为妻。 这真的是让杜悦羡慕的眼睛都要瞪起来,舌头都要被嫉妒之心咬断! “裂土封王,吾能为之!”他站起来,走下楼梯,带着下吏,来到港口码头上。 此时,那几艘不远万里而来的巨舰,已经缓缓停靠到码头上,一张张船板从巨舰上落下。 身穿着黑色军服,戴着一顶顶类似船型的毡帽的军人,背着一杠杆用精铁打造成的长杆武器和背囊,从船上列队而下。 “下官黄龙港都监杜悦,恭迎上官驾临……”杜悦来到一艘舰船前,对着一个站立在船头上的将官,满是讨好的拱手拜道:“王师远来辛苦,下官早已经背好酒菜与宴席,款待王师……” “杜督监,吾率军从番禹一路南下,上下军士都已经乏累不已,酒菜和蔬果,务必都要保证新鲜可口!”那将官回了一礼,吩咐了起来:“此外,我部上下,都要补给饮水、酒水和茶叶……” “上官放心,下官早已经准备妥当了……”杜悦讨好的道:“从接到通报之日起,下官就已经让黄龙港上下的渔船,都将当日捕获的新鲜海货,专门给王师留了下来……” “龙虾、鱼脍、美酒、瓜果,如今已经足足备好了数千斤……” “此外,还买来了数十头牛、羊,请来了上百名厨子,从今天早上开始就已经生火为饭,必令王师合意!” “善!”那将官露出一个笑容,道:“杜督监如此用心,吾必上书丞相,为督监请功!” “不敢!”杜悦连忙拜道:“为丞相效死,下官的福气也!” 自永始以来,国家大权,就尽为丞相所得,开始,大家还不习惯。 但等着一个个刺头被拔掉,而效忠丞相的人,个个都飞黄腾达,富贵齐家,于是,上上下下都没有了意见。 毕竟,给刘家效忠和给张家效忠有区别吗? 都不是学的文武艺,货与帝王家? 现在,张家开价和给出来的酬劳,可比刘家过去大方多了。 更何况,丞相是那样的英明神武。 其所布下的恩泽,比之刘家,要高了不知道多少! 旁的不说,当今丞相主持国家后定下的防疫法、免役法和农桑法、农田水利法,造福了无数人。 其新立的厚生局、保赤局,救下了数不清的妇女婴儿。 更不提,他手底下推广的新丰麦、江都稻等高产作物,几乎堪比神农氏的功德。 这么多年来,大汉人口不断增加,但土地产量也同步增加。 于是,纵然水旱之灾不断,然而国家上下却无流民、灾荒之事。 曾经史书上记录的‘易子而食’,再也没有出现过。 对读书人而言,神器,有德者居之。 所以,这几年来,上书劝进的人,络绎不绝。 就连刘氏诸侯王,也开始上表劝进。 全天下都说:丞相功在当代,福泽千秋,除丞相,谁人可能王天下? 然而,那位丞相的心思,却无人知晓,所有上书,他都按下留中,依旧每日上朝理政,依旧对那位不过八岁的小天子,以礼相待,尊若天子。 只是,丞相自己不表明态度。 然而,天下人却已经用实际行动证明了自己的取舍。 如今官场上,再无人说‘为天子效命’,而是全部改口‘为丞相效死’。 建章宫的天子,就连在奏疏中,也没几个人提起了。 特别是杜悦这样出生太学的太学生,以及军队里的将官,更是早已经彻底改换了效忠对象。 天子? 他有几个校尉,又有多少恩德加之于下? 没有! “上官率王师而来,未知所为何事?”杜悦上前问道。 “自是为匈奴而来!”那将官咧嘴一笑,笑的杜悦欢喜不已,仿佛见到了绝世美人:“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丞相之诗,早已阐明上下之志!” 杜悦听着,也是和唱起来:“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丞相今岁正旦,祭天之诗,下官亦是日日揣摩,明了于胸!”杜悦心中的野心,如今已是熊熊燃烧。 当年,汉匈之战,他没有赶上。 丞相开拓河湟,底定西域,他也没有赶上。 前些年,国家开发西域,裂土封国,他还是没有赶上。 天可见怜,如今,身毒这趟伟业,他总算能赶上了。 身毒之大,足有数千数万里,据说,人民千万,黄金、白银、珍宝数之不尽,传说,身毒的奴隶,都能吃饱肚子! 这真正是一块大同之土啊。 若能开拓,那恐怕会是一个比之西域,更有前途,更有财富,也更能让人富贵的功业! 只是…… 杜悦看着那些从舰船上不断走下来的军士,他有些担心的问道:“上官,请恕下官斗胆,上官的舰船,固然雄伟、壮丽,然而终究不能上陆……仅靠这千余之士,恐难成功……” “上官不如在交趾招募士卒与舰船,随行而征!” 那将官听着,嘿然一笑,道:“王师之事,又岂是尔等下吏所能知?” “不过,倒是可以在交趾、日南,招募些仆役、帮手,帮我等搬运财帛、看押俘虏……” 正文 第一千两百六十二节 开拓时代(3) 汉军舰队在黄龙港中,渡过三天安逸的修整时光。在这三天里,舰船检查了船帆,补充了饮水、食物,也招募到了数百名愿意随同王师远征的当地乡兵以及愿意为王师向导,有过南航经验的数十名商贾并二十多艘大小不一的商船。 而在这个过程里,杜悦和这支舰队的指挥官,也混了个脸熟,知道了对方的来历。 大汉北海楼船都督府,第一舰队校尉辛庆忌。 其叔父就是如今的大汉楼船将军、定策扶危功臣、食邑一万一千户、临淄候辛武灵。 乃是与那位如今坐镇于西域鹰扬城(旧疏勒王都),总领西域内外事的樊候续相如一般,为丞相左膀右臂一般存在的重臣。 自然,这位辛校尉,也是含着金钥匙出生的人物。 其地位,堪比过去的皇子皇孙! 须知,如今汉室,早已经和永始之前的延和截然不同了。 自丞相秉政,匡扶少主即位以来,主少国疑,内外不安,东南诸侯造反,西域乌孙跋扈,就连漠北匈奴,也一度有窥伺漠南之心。 于是,丞相乃以大智慧、大毅力,一面扶保少主,剿灭叛乱,平定内外事,一面广布恩泽,移封诸侯、列侯于西域,更以三年的时间,改革了汉室朝廷的上层结构。 永始二年,诏以天下两千石,能任职称事,岁考绩为中上者,许推九卿之权。 永始三年,诏以国策、内外军国事,咸以丞相率百官决之。 许命以地方州郡两千石、关内侯以上者,与丞相、九卿并决天下事。 永始四年,诏命天下地方州郡,六百石以上官吏,岁以春秋两季并聚州府,决其本州徭役、赋税之事。 于是,天下地方州郡的贵族豪强士大夫,统统被丞相这些组合拳所收买。 特别是儒家各派,就像见到了肉骨头的狗一样,现在儒家各派早已经不是永始元年,天天心心念念着要‘还政于天子,诛贼臣于宫阙’了。 他们比谁都支持和拥戴当朝的那位丞相。 这些年来劝进最多的就是儒生了。 特别是当年‘犯错’的东南儒生,现在已经变成了那位丞相最忠实的走狗与鹰犬。 无它。 参政议政,是儒家自孔子以来的梦想。 任何一个儒生,都是有着‘致君尧舜上’的梦想的。 而现在,丞相将大门打开。 准许各地官员参政议政,甚至推举事关国家大政决策的九卿人选(虽然推举人必须是地方州郡两千石,且限定考绩必须是中上之人),又命地方州郡的赋税、徭役之事,需要经过治下六百石以上官员投票。 于是,自孔子以来孜孜以求的理想,竟有了实现的可能。 于是,儒生们立刻就将曾经脑子里那些大逆不道的想法抛诸脑后。 转而歌颂与拥戴起当朝丞相来。 乃至于将当朝丞相,与旧年周公、召公共和执政,直接联系起来。 认为乃是圣人在朝,国家之福。 丞相权柄与威信,从此根植于人心。 而辛庆忌的叔父,那位北海楼船将军、临淄候辛武灵,与续相如、上官桀、桑弘羊等当年政变时,站在丞相这边或者在事后协助丞相,佐理朝堂的大臣,都在永始五年,在廷议之中被天下两千石重臣共同决定,授予他们‘定策扶危功臣’的荣誉。 这个荣誉,可比列侯还值钱。 因为,按照如今的汉家规定,定策扶危功臣,乃是国之重臣、元勋,有功天下。 故,功臣本人秩比一万石,位比国王! 享有入朝不趋、剑履上殿的优待,更特赐建章宫走马,受诏不拜的超级特权。 简单的来说,就是这些人脱离了刘氏之臣的樊篱,再不受刘氏天子的钳制,被天下人推到了与‘丞相共谋天下大事’的地位。 就像从长安传出来的故事,定策扶危功臣安定候上官桀受命为天子太傅,教导天子读书,天子犯错,便直接拿戒尺,将其手心都打红了。 恰好王太后来探望天子,见到这个情况,就哭着道:“太傅何至于斯?” 结果,上官桀回答:“臣受丞相之命,天下人之托,以为汉家定策扶危功臣,拜为太傅,身负天下人之望,以教导天子为己任,今天子顽劣,臣为天下人戒之而已!” 王太后大怒:“天子,君也,卿,臣也,以臣责君,以下犯上,三纲五常,卿还要否?” 定策扶危功臣,安定候、太子太傅上官桀昂首挺胸,怡然不惧:“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非一人之天下,天子亦不过天之嫡子,代天牧民而已!” “臣闻之,天听自我民听,天视自我民视,臣等定策扶危功臣,受天下人之托,奉丞相之命,辅佐天子,羽翼汉室,天子有错,亦可责之,此代天行权而已!” 于是,太后竟怯怯然,终不得再言。 这个故事传出去后,天下儒生纷纷叫好。 独夫民贼,吾能惩之! 不独是思孟学派的人在说,公羊、谷梁、左传乃至于已经只剩下一口气的古文诸派,也都纷纷迎合。 自永始以来,士大夫贵族地主豪强官员们,靠着丞相放权,行共和故事,渐渐的尝到了甜头。 自然,没有人再想看到过去,天子一言而决,口含天宪,无人能制的情况出现。 建章宫里的天子,在世人眼中,已经从过去绝对正确,永远神圣的形象,渐渐变成了类似神祠之中的泥塑雕像。 他可以有,但不是必须的。 正所谓,夷狄之有君,不若诸夏之亡也。 很多儒生,甚至深深的以为,若是天子不肖,国家或许可以干脆不立天子,免得出现周公之后,幽王之乱。 独夫民贼,更是应该被消灭在萌芽状态。 上官桀的作为,因此被人称颂,以为是古代贤臣的作为。 至于建章宫里的小皇帝和太后? 还是那句话,他有几个校尉? 永始之后,随着丞相整理、编纂的各类典籍和书册,渐渐的为人所读。 现在,天下人已经没有几个会和过去一般,愚忠于一家一姓。 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也! 故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民之所欲,天必从之! 天子,亦不过天之嫡子而已。 但天下人,亦天之庶子。 嫡子有错,庶子谏之,再谏不改,责而教之,教而不改,放而囚之,此周公所以放厉王,伊尹囚太甲之事。 于是,汉室的权力结构已经变了。 天子虽然依旧神圣、高贵。 但天下人已经可以用天下来钳制甚至限制、规制天子。 天子有错,大臣责之,责之不改,放而囚之。 一家一姓不可凌于天下之上。 当然了丞相虽然说过:天下之事,天下人皆可议之,天下之人,无论贵贱,律法制度之前,人人平等。 但终究有些人比其他人更平等。 定策扶危功臣,更是仅次于丞相家族的平等。 其子弟地位堪比过去的皇子皇孙,绝非虚言! 须知,这些人可是在国策大事上,享有和丞相同殿而议,最终投票决定臧否的权力。 除非丞相动用其同样被‘天下人’所共授的特权,否决廷议公论的结论,不然,即使丞相也要遵守廷议公论的决定。 而自永始以来,丞相自守其权,从未动用过这一特权。 于是,定策扶危功臣们的权柄,远远超过了实际想象。 他们虽非刘氏,却比刘氏更尊贵,虽非诸侯王,却权比诸侯王! 杜悦骤然听闻了辛庆忌的来历,自然是惶恐不已,奉承至上。 靠着三寸不烂之舌以及对航线、地理的熟悉,最终,杜悦被辛庆忌征辟为楼船参军,获准携带部曲,跟随舰队,远航身毒。 巨大的楼船舰只,缓缓驶离停靠的码头。 这一支从遥远的辽东冰冷海域而来的舰队,不过四艘楼船炮舰。 但每一艘,都大如小山,搭载了水手、炮手以及名为鹰扬陆战士在内的四百余人。 其中,鹰扬陆战士,约在两百。 换而言之,这支舰队有八百可以上岸作战的士兵,编为一个校尉,倒也是合理的。 只是,区区八百名士兵,如何远征万里? 难道说还有援军? 但问题是,若有援军,这万里碧波的大洋上,如何联系? 这让杜悦百思不得其解。 直到,舰队抵至日南郡以南的扶南国附近,听说当地的扶南蛮族叛乱,攻破了其王都,挟持国王,围攻汉家设置在扶南国的镇南港。 辛庆忌当即下令楼船调转航向,驰援镇南港。 于是,杜悦见到了大汉王师最新的作战方式。 四艘炮舰,沿着镇南港外港一字排开。 搭载在这四艘炮舰上的上百门火炮,从一个个舱口露出黑洞洞的炮口。 然后,阵阵霹雳声从舰船上响起,硝烟弥漫,三次齐射后,镇南港外的蛮族军阵,已经沦为血肉地狱。 就连他们带来的大象,也被汉军舰炮轰成了碎肉。 接着,炮舰搭载的士兵,在炮舰的炮火掩护下,由辛庆忌指挥登陆。 八百汉家鹰扬士,取下了他们背上背着的长杆武器,装填、点火、扣动扳机。 樯橹灰飞烟灭,数万蛮军尽为齑粉。 此役,汉军斩首两千,但俘虏高达一万。 扶南国自国王以下,肉袒来降,为首的叛臣,更是被扶南的叛军自己抓了起来,送到了镇南港。 汉军,在这些被发文身的蛮夷眼中,已经和神明无异。 哪怕是在杜悦这样在太学读过书的士大夫眼中,也已经和神明差不多了。 八百灭一带甲数万之国,再非神话,而是现实。 正文 第一千两百六十三节 开拓时代(3) 舰队在扶南停留了一个月。主要是在扶南当地,遇到几个从都元(今苏门答腊)来的商贾。 商贾们告诉了辛庆忌一个重要情报——每年的这个时候,大海上的风浪将非常汹涌,要等足一个月,到了秋天,风浪才会慢慢平息,才可能横渡大洋,抵达黄支国(今孟加拉湾金纳)。 于是,辛庆忌便索性在扶南多留了一个月。 顺便帮助了镇南港,剿灭了附近的几个常常袭扰港口的蛮族,又派兵护送那位扶南王,返回其王都,重新稳定秩序。 这让扶南上下,感激涕零。 马上就派出使团,带着黄金、象牙,踏上前往长安朝觐的道路。 而在这一个月中,辛庆忌与杜悦,也熟络了起来。 这主要是因为辛庆忌,听说了杜悦曾经在太学求学的事情,于是也愿意和他交朋友了。 太学生,如今虽然没有以前金贵了。 但也是大汉帝国的统治阶级,未来官员的中坚来源。 陇右辛氏,如今虽然富贵已极,却也不能不为将来打算。 特别是辛武灵最近几年,身体一直不太好,只是挂着北海楼船将军和北海都督的名义,实际上在长安养病,北海都督府和北海楼船的实际大权,落到了丞相派遣来的北海楼船通事兼都督府参军贡禹之手。 好在,这位贡通事,和辛家关系密切。 前年,贡禹丧偶,辛氏便以女妻之。 辛氏不止嫁女给贡禹,这些年来,陇右辛氏的女儿,几乎都嫁给了那些通过考举入仕,然后在仕途之中表现不错的年轻人。 辛庆忌那几个出阁的姐姐,就全嫁给了类似县令、县尉这样的年轻官员。 杜悦不知道这些,自然是受宠若惊,极尽所有的讨好和逢迎辛庆忌。 却不知,这样一来,反而让辛庆忌看轻了他。 好在,在扶南期间,杜悦表现出了出众的语言和沟通、交流能力。 譬如和都元商贾,就是他联系到和沟通清楚的。 所以,辛庆忌尽管有些不齿杜悦的为人,但还是愿意带着他继续南行。 永始七年九月,舰队离开扶南镇南港,继续南下。 只是,这一次,舰队的旅途变得无比艰苦起来。 离开扶南后,茫茫大海,碧波无穷,很少能看到陆地,有也只是些岛屿。 不过,辛庆忌却很开心。 因为这一路上,他发现了许多的鸟粪岛。 这是一笔天上掉下来的功劳! 于是,命人绘制了详细的海图,并在海图上标注岛屿位置。 在大海上,航行了差不多半个月后,舰队前方,出现了一道海峡。 “这就是都元人和扶南人说过的‘长峡’吧?”登上炮舰的甲板,辛庆忌拿着一个千里镜,远远的观察着出现在视线里的海峡。 这条海峡,不知道有多长。 但肯定超过了他此行来时,穿过的瀛洲海峡(呆丸海峡),也肯定比他曾经去过的扶桑海峡(宫古海峡)要长和壮丽。 千里镜中的海峡,碧波荡漾,海鸥成群。 远方的陆地,有茂密森林,也有高耸险峻的悬崖,更有一片片雪白的沙滩。 就是没有人。 或者说,这片海峡地区的人类,很少来到海岸边。 “此地,控南北之要,扼进出之道……”在这海峡之中航行数日后,辛庆忌就知道,从日南至此,此地就是最重要的地方。 未来,此地必是与中国的太行山一样的兵家必争之地。 “待此行回程,吾必上禀丞相,在此建塞立国!” 起码,也要在此封镇数个列侯甚至诸侯王,移民数万,彻底控制此地。 只要扼守住此地,那么,这条海峡之后的整个海域,就将成为汉家内湖! 于是,他立刻坐下来,提笔写奏疏。 ………………………………………… 已经是十月。 古老的华氏城中,卫律高卧于孔雀王的黄金王座上,俯视着那些在他面前战战兢兢的祭祀以及被紧急召来的部下们。 作为征服者,卫律征服这个曾经强盛无比的孔雀王朝的旧地,已经有五年了。 而取代了孔雀王朝的巽伽王朝的末代国王与贵族们的脑袋,现在都还被吊在城外的道路上。 用以震慑那些卑贱的奴隶与土著贵族。 征服者们,取代了过去在这个王国高高在上的婆罗门与刹帝利阶级,成为了全新的主人。 而曾经统治此地的婆罗门祭祀与刹帝利贵族,现在除了在他面前的那十几个人外,其他人不是被打入了犬吠甚至贱民阶级,就是已经脑袋搬家。 于是,卫律和他的部下的日子,过的别提多舒服了。 平均每一个人,都在征服这一片地区的过程中,得到了上百奴隶和数不清的财富、土地。 现在,他们只需要躺着,就可以吃到肥美的牛羊肉,喝到鲜美的奶酪,所有事情都有奴隶为他们办好。 他们只需要做一件事情——练习弓马,然后骑着马,出去征服。 从华氏城向北,向南,向东,广袤的次大陆上,数不清的城邦,都是他们的征服目标。 在大魏马蹄下,凡是不臣服的城邦,都被毁灭。 于是,卫律改华氏城为南陵城,以此来纪念自己那数万里之外的故乡。 只是…… 这样的幸福时光,终究太过短暂。 “黄支国有海上巨舰的传说传来……”卫律看着那些被召集来的大魏军事贵族们,缓缓的开口:“有商贾传说,有一支悬挂黑龙旗的舰队,正从远方大洋上驶向黄支……” “他们可能现在已经到了……” 于是,所有的大魏贵族们,立刻战栗起来。 黑龙旗…… 没有人会愿意看到那面旗帜,出现在自己的视线中。 “为什么汉朝人就是不肯放过我们?” “我们都已经躲了这么远了!” 当年,因为害怕汉人追击,他们连沩水、蓝市城这样的好地方都弃之不顾,一路南来,好不容易打下了基业,但汉朝人却还是追来了。 无数人骂骂咧咧,而那些残留的本地祭祀,则不明所以,不明白为何自己那无敌的主人,为什么忽然这样害怕? “只是一支船队罢了!”卫律却是站起来,看着那些被吓破胆子的部下:“能有多少人?” “他们敢来,就不要回去了!” 无论如何,卫律知道,决不能放跑那支可能的汉朝船队。 因为他们若回去,将事情报告长安,那么下次来的就不会只是一支船队,而是一支数十年前汉朝灭亡南越那样的庞大舰队! 危险必须扼杀在摇篮之中! “卫敬!”卫律招手叫来自己的长子:“你带三千精骑和一万奴兵去黄支国,若真有汉朝人出现,那么一个也别放过!” “遵命!”一个年轻人走到卫律面前,俯首而拜:“父皇帝陛下!” 正文 第一千两百六十四节 哀鸣 黄支国,是当代身毒次大陆最大的商业城邦王国。同时亦是如今次大陆少有的佛教城邦。 当代的黄支王,身毒语称作‘达摩波罗菩萨’,以佛为名,虔诚无比,于是利用黄支的地理优势所赚取的大量财富,营建起恢弘的佛教珈蓝,供养着次大陆上许多高僧大德。 只是,对佛的虔诚,显然并未起到保护国家和人民的作用。 三年前,黄支国遇到一个可怕的敌人。 仅仅三千骑兵,就将这个次大陆南方的海滨城邦,打的抬不起头来,只能纳贡称臣,献上女子财帛,换取对方的怜悯与宽恕。 这让当代的‘达摩波罗菩萨’,常常以为奇耻大辱,暗中招募勇士,编练军队,欲有朝一日,报仇雪恨。 然而,黄支人所惧怕的敌人,却并未将他们放在心上。 甚至明明知道黄支人的心理与想法,也不以为意。 那些被身毒诸国,称为‘契丹’,从东方迁徙而来的骑兵,只要黄支可以按时按量的将他们要求的黄金白银女子送去,就不关心他们到底想什么。 而一旦不能按时送上朝贡的礼物,那么即使再顺从,也是死路一条。 自从这些可怕的契丹人,出现在身毒人面前。 他们就迅速取代了过去的月氏人、希腊人,成为了所有身毒人心底的梦魇。 在佛教徒眼中,他们是地狱爬出来的修罗。 在婆罗门教眼中,他们是象征灭世与毁灭的显婆的暴怒面的体现。 在奢那教的苦行僧眼中,他们是人间一切罪与恶的集合体,是欲望之恶所滋养而出的恶之花。 短短数年,已经有十余个城邦被他们毁灭,二十多个国家被摧毁,上百个国家被迫臣服、纳贡。 “佛啊,您若是有灵,便以无上神通,降下业火,将那些罪恶残暴的契丹人统统烧死吧!”和往常一般,当代的达摩波罗菩萨,在黄支最大的珈蓝寺庙里,向着供奉着佛骨舍利的佛塔,顶礼膜拜,祈祷恳求。 这位达摩波罗菩萨,本名毗舍罗,今年才二十岁,刚刚即位两年。 他穿着身毒国王们最喜欢的长袍,这种长袍用丝绸织成,轻薄而凉爽,一块布披在肩上,头上的王冠,镶嵌着黄金与宝珠。 其中最大的一颗珍珠,足足有两三寸大,重量至少半斤。 而他身上带着的黄金饰品,更是多如牛毛。 手上的黄金镯子,足足有十几个,腰带上的黄金饰物,至少七八件。 就连耳朵上,也吊着两个金灿灿的黄金耳环。 这些是他权力与财富的标志——对身毒人来说,国王身上的黄金珍宝越多,那他的权力与财富也就越大。 “菩萨菩萨……”一个穿着红色袍子的贵族,跌跌撞撞的跑到毗舍罗面前,跪下来道:“外面……外面的海上……” “海上怎么了?”毗舍罗问道。 “神船……神船……海上有神船!” 毗舍罗闻言,眉头一皱,对着佛塔再拜,然后起身,来到珈蓝之外,登上城墙。 于是,他看到了在黄支城外的浩瀚大海上,四艘如同山岳一样的巨舰,展开着那高耸如云的桅杆,巨大的风帆,被风吹的鼓鼓的。 它们破开浪花,正从远方向着黄支城急速而来。 整个黄支城的所有人,无论贵族、僧侣还是商人、农民,都爬到了城头上,眺望着那些不知道从何而来的巨舰。 所有人,都为这些巨舰的庞大、坚固和伟大所惊叹、震惊。 他们从未见过如此巨大的船舶。 哪怕是黄支过去最大的船,恐怕也只有这些巨舰的三分之一大小。 而当这些巨舰,越来越近,近到人们能看清它们的船体,甚至甲板时。 毗舍罗倒吸了一口凉气:“黑龙旗!” 在巨舰的桅杆之上,一面张牙舞爪,似蛇非蛇的旗帜,迎风飘扬。 过去,身毒人从未见过这样的旗帜。 但现在,身毒人对这样的旗帜上的神兽,已经无比熟悉。 从东方来的契丹人的战旗上,也绣着类似的神物。 只不过,契丹人的龙旗是红色和黄色。 据说,那象征着契丹的两个皇帝——红色是左皇帝,黄色是右皇帝。 但…… 今天,却又出现了黑龙旗。 而且,是由四艘巨大的战舰所带来的黑龙旗。 “警戒!”毗舍罗吓坏了,便做出了他人生中最错误的选择:“准备战斗!” ………………………………………… 站在甲板上,拿着千里镜,看着远方的城墙上,一个个持着兵器的士兵,爬上城头。 辛庆忌的眼中,闪过一丝杀意。 “竟敢妄图持械对抗王师?”他皱着眉头,想了想,就下令:“派几个都兰人去传话,叫城里的人,立刻出来跪迎大汉王师,不然……” “对抗王师,可是死罪!” 如今的大汉帝国,在已知世界中,是无比霸道的。 就像前几年,朝鲜王刘胥的捕鱼船队,抵达扶桑,想要从扶桑人那里租个港口,作为晒衣服和鱼干的地方。 结果,扶桑当地的蛮族拒绝了朝鲜王的船队合情合理的要求,甚至还杀死了数十名渔民。 于是,朝鲜王上书丞相,经过丞相批准后,发兵扶桑。 不过半年,扶桑全境,就尽数为汉军所征服。 而那个曾经拒绝租借港口,甚至杀死渔民的小国,更是全国贵族官员,全部被汉军杀死,脑袋吊在了其国都的城楼上。 而刘胥的四个幼子,则获得了四个堪比其父亲封国大小的封国。 率军征服扶桑的几个楼船校尉,更是功成名就,不仅仅被丞相封为列侯,还都被升迁为将军。 自然,辛庆忌也不会放过任何立功的机会。 也就是如今,还缺乏情报,需要一个可靠的立足点,不然仅凭对面的夷狄做出来的举动,辛庆忌就可以援引丞相颁布的‘汉使自卫令’,将眼前的城市化为灰烬——按照自卫令,丞相授权给任何奉命出使或者出征的将军、校尉、使节,可以采取任何其认为有必要的措施保护自身安全,并维护大汉社稷与国格。 按照另一条早延和年间就已经颁布的诏命,大汉律法,乃是天下万国都必须遵守的法律,任何人都必须遵守汉律。 所以,汉律或者汉令,凌驾于所有国家之上。 所以,自卫令,哪怕第三国不知情,也会被视作已知。 于是便绕开了汉律的‘不教而诛是为虐’的精神,给与了辛庆忌完全自由的行动权力。 辛庆忌在派出了使者后对旁边的杜悦道:“但愿他们能有这个福气……” 杜悦点点头:“希望彼辈能知校尉的一片良苦用心,莫要辜负!” 此刻,杜悦想起了自己的同窗师弟路黯——当年,路黯为日南郡象林县县令,上任后在其县衙门口贴榜公告,晓瑜象林县及其附近辖区的占人与林邑人:改土归流,编户齐民,先王之德。 公示一个月后,路黯就上书番禹的安南都护府,宣称:下官已尽一切可能之手段,穷所有可能之措施,告上下之民,今已满月,未见异议,伏乞都护派员来县,指挥改土归流,编户齐民之事。 由之,番禹派出三个校尉部,来到象林县,‘指导’象林的改土归流之事。 短短数月,踏破了数十个寨子,捕杀了上千人,将所有占人和林邑人,都送上了去西域的车队。 而他们的财富与土地,则尽数为自番禹而来的移民之手。 做下了这般之事,路黯的名声却非常光辉。 甚至赢得了一个‘仁厚君子’‘有德之士’的名头。 因为,按照如今主流的儒家解释,路黯的作为,确实当的起这样的赞誉。 不以夷狄之无礼,而先告其事,这是有德,不以夷狄之粗鄙,而先晓其法,这是有礼,既告其法,后晓其事,夷狄上下尽皆叹服,无有异议,这就是有仁。 既行仁义,后施恩德,辅之以礼仪,这就是君子! 可恨,当地总有些小人,出尔反尔,顽抗王师,破坏丞相大策,安南都护府,果断镇压,赢得了当地人的一致赞誉。 特别是移民们,纷纷交口称赞。 路黯历任时,象林县户口从原先的三百户,增加到两千五百户。 而这两千五百户,在其历任时,送来了所有百姓签名押字的万民伞,父老哭送路县令,这就是证据! 所以,路黯升迁,是民之所欲。 如今,倘若对面的夷狄,不能知晓大汉王师的一片美意与仁心。 恐怕,辛庆忌难免就要‘负万民之望,而践君子之业’。 至于人民从哪里找? 那二十多艘跟着炮舰而来的船上,可有着上千名从黄龙港、镇南港招募来的商贾、百姓、乡兵。 等打完了,随便找几张纸,给这些人写个‘今已移民XX,授田XX,立宅屋于某’的文书,再让他们签个字,人民不就有了吗? 大汉王师,应大汉臣民之请,吊民伐罪,毅然诛绝暴虐之主,实乃诗书之道! 可惜…… 对面的夷狄,那似乎是名为黄支的夷狄酋长,并未能领会到辛庆忌与杜悦的一片好意。 他们派去的几个都兰使者,在进入那座城市后没有多久,他们的脑袋就被吊在了城头。 只有一个幸运儿,在被割掉了鼻子和耳朵后放了回来。 他还带回了黄支人的两句话:“伟大的达摩波罗菩萨,将保卫他的神圣城市!” “邪恶的契丹人。你们将在佛祖下的怒火下,被业火所烧死!” 对毗舍罗来说,这是他早已经酝酿好的回答,他要正告贪得无厌的契丹人,无论是红皇帝、黄皇帝还是现在多出的黑龙旗代表的皇帝——黄支已不准备继续屈辱下去,佛陀和他都不答应。 年轻的黄支王,这三年来励精图治,已经操练好了一支足足有八千人的军队。 他有自信,哪怕契丹人再派三千骑兵来,也可以抵达。 更何况,如今的黄支城,已经被加固和翻修了。 城高墙厚,便是契丹人来一万,也动摇不了这座坚城。 但…… 他无疑激怒了辛庆忌。 “好胆!” “竟敢顽抗王师!” 于是,辛庆忌立刻命卫兵吹响号角,同时在自己的坐舰上升起象征开战的鹰扬旗。 雄鹰飘扬,鹰击长空! 战旗一升,所有的炮舰,立刻进入作战状态。 本来因为靠近海岸,而开始降下的风帆再次升起来。 舵手们操纵着巨大的炮舰,缓缓转向,战舰缓缓的驶到黄支城的港口外。 然后一字排开。 船侧的炮舱一个个打开,黑洞洞的炮口对准了黄支城的城墙。 背着令旗的军官,在甲板下的船舱中跑动着,传递着命令。 “准备……填充弹药!” “填充弹药!” 一个个铸铁的炮弹,被人从箱子里取出,然后推入炮口。 “检查火绳!” “检查火绳!” “火绳完好,可以点火!” “预备点火!” “点火!”一个个火把,凑到火炮前,点燃火绳。 滋滋滋…… 燃烧的火绳,释放出硫磺的味道。 片刻后…… 轰!轰!轰! 海面上,炸响了惊雷。 火炮齐射,带来的冲击力,让巨大的炮舰,摇晃了一下,浪花溅起。 而在黄支城头上,毗舍罗只看到了远方的海面上,忽然出现了白色的硝烟,然后,耳中听到了雷霆般的怒吼,那些巨舰的船体上,出现了火光。 砰砰砰! 一枚枚铁球,怒吼着,直接命中了黄支城的城墙墙面。 还有许多,飞上了城头。 只是瞬间,毗舍罗就感觉到了城墙在摇晃、在哀鸣。 而城头上,许多密集的站在一起的士兵们,现在已经倒在了地上。 血肉和骨头,漫天飞舞。 “神啊!” “佛陀啊!” 一次齐射后,黄支城的士兵崩溃了。 但汉军没有放过他们,第二次的齐射,如约而来。 终于,这一次,黄支城的墙体再也无法坚持,整段整段的崩塌。 而毗舍罗,这位‘达摩波罗菩萨’,则已经彻底绝望了。 他看着眼前的修罗场,无力的瘫软下来。 黄支,身毒七大名城之一,于斯毁灭。 正文 第一千两百六十五节 人傻钱多速来 硝烟在整个城市中弥漫,被炮击引发的大火,依然在燃烧。数不清的人们,奔逃在火焰之中。 妻子呼唤丈夫,孩子呼唤父母,老人们跪在燃烧的屋舍前,哭号着、呼唤着亲人的名字。 城墙早已经崩塌,木头与黄土之下,浸染着鲜血的断肢残体,格外引人注目。 而胜利者,已经入城。 扛着一柄柄长筒武器,穿着皮甲,披着红色战袍的黄皮肤战士们,高大的可怕——他们每一个人都有着身毒诸国之中最强壮的勇士才有的体格。 而且,他们身上干净的让僧侣与婆罗门祭祀,都相形见绌。 铮亮的军靴,崭新的腰带,还有那一柄柄挂在腰间的长刀。 这一切,都让已经彻底丧胆,并陷入恐惧的黄支城军民畏惧不已。 于是,他们在几个首领贵族的率领下,战战兢兢的抬着用黄金、白银与珍珠装满的箱子,来到这些征服者面前,将这些箱子一个个打开,露出里面的珍宝金银。 有做工精美,洁白无瑕的玉佛;有镶嵌着无数珍珠、玛瑙、猫眼石,用黄金为车体,白银为纹饰的黄金战车;更有着装满了足足十余个木箱子的金银钱币。 最终,这些宝物被黄支人倒出来。 在辛庆忌与杜悦面前,堆磊成小山一样。 辛庆忌眼睛都看花了。 “竟有如此之多的宝物!”他吞咽着口水。 从前,西域王国的富裕,就常常让长安贵族们惊叹。 特别是乌孙、莎车、精绝这样的王国,靠着位居丝路的便利以及奴隶种植、畜牧带来的收益。 这些西域藩国的国君之子、权臣之后,在长安常常能够一掷千金。 像是那位被丞相封为‘安定候’的乌孙小昆莫,去年为了博得长安花街的一位花魁青睐,竟一次性将一千枚金饼,搬到了花街街口,购来长安内外的鲜花数十万朵,然后命人沿着花街一直到御道的数十闾里街道两旁,将这些买来的鲜花,妆点成那位花魁名字。 于是,整个长安震惊。 天下更是哗然不已! 然而,安定候这等手笔,却并未维持多久。 就在去年年底,乌孙新王常贵(元贵靡,三年前,乌孙昆莫翁归靡病逝,遗表请策其子元贵靡为后,丞相许之,于是既昆莫位,尊母解忧公主为太后,更昆莫为国王,明年,元贵靡以母寡居,而乌孙旧俗,寡妇不分地位高低,皆可改嫁,上书丞相,准母改嫁,丞相许之,于是解忧公主乃嫁汉西域都护府别驾常惠,元贵靡于是趁机请求从父姓,许之,永始五年常惠以功迁安南都护府都护,封安南候,食邑五千户,益封解忧公主汤沐地一万户,国在乌孙旧都赤谷城南尹列水)入朝,这位大汉丞相最喜爱的外藩国王,一入长安,便和自己的叔父比富,听说泥靡曾经在长安的壮举后,这位乌孙王便挥手命人送来五千金,买光了整个长安及关中的烟花,以献丞相寿和迎娶汉宗室长沙王刘发孙女永城公主之名放了整整三夜的烟火,将整个长安的夜晚,妆点的无比灿烂。 西域诸国的豪富,由此让人印象深刻。 然而,现在,和眼前的这些财宝相比。 那乌孙叔侄的财富,就不值一提了! 哪怕是辛庆忌出生名门,见多识广,也依然被眼前的珍宝所震撼,而他身旁诸将与随行的文臣们,更是瞪大了眼睛,完全不知道如何表达自己的情绪。 汉家诸将的震撼与沉默,落在黄支人眼中,却被理解为不满与嫌弃。 于是,为了活命。 黄支贵族们,迅速的又搬来了更多的宝物。 这一次,他们将黄支的上百个珈蓝,积累数百年的黄金白银与珍宝,统统搬来。 又从黄支王宫里,将礼佛虔诚无比,但被大汉火炮炮毙了的国王的财富,也统统搬来。 由之,辛庆忌等人,见证了一场他们永世难忘的黄金搬运行动。 送黄金的车辆,络绎不绝,从王宫、寺庙直到汉军军营,形成了一条连续不断的车队。 而这样程度的搬运工作,从当天下午一直持续到第二天傍晚。 当最后一支运送黄金的车队,进入汉军军营后,辛庆忌与杜悦,都被黄支人的豪富所震惊了! 他们送来的各种黄金制品,竟塞满了整整十一座标准的汉军营帐,价值至少十万金! 这还仅仅是黄金! 其他珍珠、玛瑙、猫眼石、白银、金币、银币,不可胜数。 “去岁,国家田税和租税收入是多少来着?”辛庆忌问杜悦。 “下官记得,邸报上说,仿佛是三十万万……” “此外,商税收入是四十万万,工坊收入是二十万万,盐铁收入是十一万万……” “西域、河湟收入二十万万……” “总额超过一百万万,因而群臣皆叹服,天下皆颂之,以为丞相周公在世,伊尹太公当政!” “那咱们现在这里有多少了?”辛庆忌紧张的有些手心出汗。 “起码也值二三十万万之多!”杜悦不敢太过夸张,只能出个保守的数字。 “一城之地,竟获国家一岁田税、租税所得!”辛庆忌难掩激动:“杜兄……诸公……”他抬起头,看着和他一样紧张、兴奋的众人:“大家说,若这些财宝运回长安,咱们是不是可以人人都能封侯了?” 众人互相看了看,杜悦更是脸都涨红了。 因为他们知道,辛庆忌说的是必然的事情。 缴获如此之巨,更不提,获得的都是黄金、白银这种被丞相指名列入国家战略储备的硬通货,用于铸造金币、银币,并充当永始飞钞的保证金。 所以,在汉军军法里,缴获金银与斩首同功。 黄金一金、白银六两,就视为一个首级。 这里的金银数量,已经相当于一场斩首十万以上的大捷了。 休说是他们,便是司马、队率这样的军官,也够资格封侯了。 哪怕是士兵,甚至随行来的商贾、乡兵,恐怕也能捞到最低左庶长这样的爵位。 “吾要立刻写信,并派人将这些宝物,运回国内!”辛庆忌激动的说道,现在他无比庆幸自己从日南、扶南等地,征调了三十多艘商船的行为。 其他人听着,也都争先恐后的道:“下官等也要写信……” 这里,这个未知的异域,是如此的富庶。 这样的好事,当然要立刻告知在国内的宗族与亲朋们。 好叫大家都知道——此地,人傻钱多速来! 正文 第一千两百六十六节 变迁 长安城。如今已经是永始七年的冬十二月初八,腊八节。 这座汉室的帝都,和七年前相比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整个长安近郊,如今已经是烟囱林立,大大小小,数以百计的钢厂、铁炉,环绕着长安,一直延绵到新丰、万年。 高大的烟囱,从早至晚,不停吞吐着烟雾,长安的空气质量,在七年中下降了不知道多少。 居住于此的市民官员的各类肺部疾病发生频率更是上升了无数倍。 但,没有人有怨言。 因为,正是这些终年吞吐着烟雾的钢厂、铁炉,铸就了如今大汉帝国强盛到无法想象的国势! 一个年产各类粗钢超过一千万斤、精铁两千万斤、铸铁一万万斤的超级重工业体系。 靠着这无法想象的钢铁产量,国家的发展,日新月异。 如今,帝国的一百三十八个郡(延和中本为一百零六郡,然而,自永始以来,新拓西域,得匈奴西迁后之土,又分漠南、河湟之地,封建扶桑、扶南之土,并西南属国,共为三十二郡四州之土)皆已实现了农具的全铁器化,内郡的富庶之地,甚至开始普及了全钢农具,各种新式水车与交通工具,也因此不断涌现。 至于帝都长安附近,更是从前年开始,就修筑成了一条用名为沥青的材料建筑的实验性道路。 这条路,环绕长安城,经太学武苑而过,直抵新丰,总长度不过两百里,却花费了国家数万万的资金。 平均每一步的费用高达数千钱。 但,修成后,天下皆赞。 朝野内外,更是都有声音,请求在各地也修筑这样的道路。 因为傻子都知道,这样的沥青路的好处有多少? 那可是无论刮风下雨,都不会出现泥泞的道路。 自建成以后,从新丰、万年、临潼运至长安的货车,从此就可以日夜兼程的快速行进,速度快了不知道多少。 可惜的是,那名为沥青的材料,提取困难。 如今,汉室也仅在关中的高奴与河西的敦煌,发现了几个提取的矿点,动员数万奴工,日以继夜的开采、提炼,但产量也就每日几万斤而已。 想要满足天下的需求,恐怕有些困难。 此刻,在寒风中,一辆马车缓缓的行驶在这条用沥青铺成的道路上。 这辆马车无比奢华,连车帘都用了金银。 车内,更是极尽奢华,就连车板上,都铺着价格昂贵的羊绒毯。 这是羌人从数千丈之高的高原上,采生活于其上的山羊之绒织就,产量稀少,素来有价无市。 两个娇俏可爱,长着一头金发,褐目高鼻的少女,跪在主人身前的毛毯上,轻轻的捶打着马车主人的双腿。 若有识货人在此,必能认得,这两个女奴,必是西域乌孙、莎车的特产。 而像这两个少女这样品质的极品,则必然是这两国朝贡的贡品。 是只会出现在汉室重臣府上的存在。 “明公,您此番回京,丞相可是要重用了?”在主人的对面,一个青衣文士,小声的问道。 “您言重了……”主人轻笑着:“无论在那里,都是为丞相大业效命,为天下兴盛而用命罢了……” “居州郡也好,升朝堂也罢,于吾而言,都无差别!” “正如丞相去岁所言:居庙堂之高,自忧万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国!” “此真吾辈之言也!” 文士笑了笑,也连忙作揖道:“明公贤德,下官远远不如也!” 但两人心里面却都和镜子一样敞亮。 自延和以来,丞相秉政,天子垂拱,四海升平,天下昌盛。 于是,汉家政坛与士林风气因此为之一变。 朝野内外,都在为丞相当政后作出的种种改变而寻找理论支撑。 包括丞相自己,也在寻求着思想理论上的基石。 于是,荀子、孟子的言论,被人从故纸堆里捡起来,擦了擦灰尘,重新用上。 就连吕不韦、尸子等人的典籍,也被人拿出来研究,作为自己理论的基础。 同时,天下文坛,也吹起了名为‘我注经义’的风潮来。 与从前的经义注我,形成了截然不同的对比。 所谓经义注我,乃是董子以来的风潮,讲的是用先贤,主要是孔子及其门徒的言行精神来阐述‘我’或者天下的大义。 学者、文人,是尊奉先贤、崇尚先圣、先王的践行者。 而这‘我注经义’则不同,讲的是拿先贤、先王的经义,为我所用,随意裁减,合则合,不合则削。 简而意之,就是合我心意,合我道理的,才被承认,才被使用,不合的,则假装没有这些文字与经义。 此风自出现以来,迅速席卷天下诸子百家,彻底改变了汉家文坛和士林的风气。 各路牛鬼蛇神粉墨登场,而大儒鸿儒,更是因此纷纷开山立派。 短短数年间,天下学派就分了几百家。 而丞相乐见其成,鼓励甚至奖励大儒们自立门户。 根据永始二年丞相的‘兴学令’,举凡州郡,旦有学苑之立,只要门徒过百,便可申请立为县州之学,得到国家拨款。 更命各地州郡,考核和评定辖区学苑、私塾的等级,明其优劣。 更命在各州、郡,分别设置由国家建立和保障的州学、郡学两级学府。 以各大学苑、私塾,每岁考入州学、郡学的弟子数量,作为考核和评判其优劣等级的重要筹码。 而州学、郡学,则作为太学生的重要来源——经过考核后,只要达到太学的录取分数线,就可以录为太学生,进入太学学习。 而太学生,乃是天之骄子,号称丞相门生! 只要毕业,就能授官,无须通过考举。 七年来,太学规模不断增加,如今,已经从过去的每年不过五十人,增加到了上万人。 武苑和太学中的留学生,还不在此列。 这些变化,在外人眼中,乃是丞相大德,效仿孔子,大兴教育,泽被苍生的举动。 但在文士和马车主人眼中,却非如此。 实则,他们都明白,这是丞相与他的‘定策扶危功臣’集团,为了自身权柄与富贵、地位万万年做出来的决定。 马车主人,更是亲自参与了这些决策与政策的制定。 ‘我注经义’,是为了掌握话语权,也为了让人忘记刘氏旧德,忘记建章宫里的天子,忘记国家大权,落入丞相等人之手的计划。 而兴学立教,更是为了进一步分裂和削弱大儒们的影响力,同时也是为了让大儒、鸿儒们有事情做,不至于有傻子忽然想起建章宫的天子还在呢,免得他们脑子发热,想要尊王锄奸,扶保王室。 而扩大太学生的规模,不断增加教育支出,则是为了培养新官员和新文人,用他们取代旧官员和旧文人。 现在看来,这些计划和政策的效果,好的出奇。 如今,为了各自的学苑和道统,地方州郡上,那些大儒、鸿儒们,纷纷自立门户,招募弟子门徒,讲学开苑。 为了争夺生源,也为了维护和证明自己的道。 大儒们纷纷互相攻仵,狗脑子都快打出来了。 自然,他们也就没有时间和精力,再来关心建章宫里的天子是不是又受委屈了? 相反,他们都忘记了建章宫里还有天子这个事情! 攘外必先安内嘛。 没有打倒那些该死的异端之前,这些人大抵是没有精力来尊王锄奸的。 再加上被人捡起来的那些理论和思想。 一时间,天下文坛,流行的都是民重君轻,国家、天下远重于君王的思潮。 甚至还有人开始宣扬——皇帝乃是天下之害,无论贤与不贤! 所以,最好的天子,就应该是现在这样的——垂衣裳而治天下。 国家大政,交给贤臣君子们处理就好了。 而这样的言论,在定策扶危功臣们中,有不少人甚至是欣赏,乃至于赞同的。 譬如,现任的北海楼船将军别驾、北海都督府别驾贡禹以及贡禹的好朋友,京兆尹兼水衡都尉王吉、工商署总督兼铸币使龚遂、卫尉卿、火枪左将军上官安。 这些丞相身边的近臣,都是支持这种言论的。 当然,有支持者,自也有反对者。 丞相当年策命的定策扶危功臣中,可从来不少保皇派。 以尚书令、睢阳候张安世为首的许多太上旧臣,就一直心心念念,想着等小天子长大,然后劝说丞相,还政于天子。 马车主人知道,他对面的这位文士,就是保皇派的。 他来见自己,大抵是受了张安世的委托,想要探探口风。 因为,丞相要大婚了! 说起来,也是有些搞笑。 当朝的大汉丞相、大将军、太尉、英候、奉诏摄政、总领内外军国事、太学山长兼武苑总教授张毅,今年也才二十六岁,而且迄今未婚。 当然了,人家妾室也是有好几个的。 这些妾室甚至都有自己的汤沐食邑与封国。 如蜀国国淳于夫人、虢国金夫人等皆汤沐食邑一万户! 就连这些妾室的兄弟,也都为丞相所用,出任西域、北海、南海楼船将军府的要职。 也都生育着子嗣。 虢国金夫人所出的庶长子,甚至已经八岁了。 但丞相一直未婚却是真的。 因为丞相一直在等,按照丞相本人的说法是——女子未及十八,不可生育,不然则有母难之厄。 于是,天下人也只能看着,当朝丞相却没有正妻。 好在,这样的尴尬局面,终于将要结束。 丞相已经在上个月,正式按照传统的礼节,向天子家下聘,以三百匹骏马,送上产自天下郡国各地的特产、珍宝三百箱为聘礼,按照已故的世宗孝明皇帝当年的遗命,迎娶将满十八周岁的南陵大长公主。 而且,他还将同时迎娶,世宗义女,被封为南阳公主的赵氏。 南陵大长公主将与南阳公主,并为正妻。 这很不合礼法,更将进一步破坏天家的威严与神圣——虽然说,如今的天子,已经没有什么可供破坏的威严与神圣了。 太子太傅上官桀,公开打他戒尺,打的小天子哇哇大哭,这是人所共见的事情。 但,天下人却没有一个为其叫屈的。 反而都说太傅打的好! 子不教不成器! 棍棒之下出孝子! 皇帝,自也一样,不好好教育,万一天子将来学其祖父世宗明皇帝怎么办? 独夫民贼,可是人人得而诛之的。 所以,这个事情,现在除了保皇派,其实没几个人关心。 反倒是丞相带头一次娶两个正妻,让很多人非常开心。 因为这样一来的话,他们也就可以效仿丞相,多娶一个正妻。 如此,对很多人来说,等于多了一次联姻的机会。 谁会不支持呢? 就是马车主人,都已经是跃跃欲试,只待丞相大婚后,就派人去向上官桀提亲,当那位太傅的女婿。 文士与马车主人,一路聊着长安内外的新闻。 只是一刻钟的闲聊,他心里就已经明白,这位将要入朝的重臣,不会答应他的朋友们的提议。 大汉天子,又失去了一位忠臣。 于是,他神色黯然,在马车抵达长安城城门后,就对马车主人一拜,告辞而去。 “这倒是一个聪明人……”马车主人看着文士远去的背影:“倒也没有辱没他的父祖!” 想当年,平津献候公孙弘,威震天下,朝野震服,就连当朝丞相也常常说:国朝名相,不过瓒候、北平候、平津侯而已! “明公,此事要不要告知丞相?”一个官员,从马车的隔间里走出来问道。 “不必了!”马车主人笑道:“张尚书的所作所为,丞相比咱们可清楚的多了!” 当朝丞相,可是设置了锦衣卫监督天下文武百官的。 那些锦衣卫,无孔不入的渗透在公卿贵族身旁,几乎没有什么能瞒过这些丞相耳目的。 保皇派的存在,又岂能瞒过丞相? 所以,事情的真相只有一个——丞相故意放纵。 既然如此,就没必要去捅破这个窗户纸了。 反正,保皇派除了游说外,也没有做过其他伤害‘定策扶危功臣’们的事情,相反,他们认真的执行着丞相的种种政策,任劳任怨,堪称廉吏。 “先回府,去拜见父亲大人吧!”主人轻声道:“吾离家已经三年,是该去拜谒大人,并请教长安这些年的变化与朝堂变革了!” 官员闻言,笑了起来:“大司农对于明公,赞誉有加,特别是明公奉命主持治河之事这些年来,大司农就常常对下官等人说:能承我衣钵者,舍钧后别无他人!” “大人过誉了!”马车主人听着,开心的不得了。 他如今虽然位高权重,但,依然离不开父亲的帮助。 谁叫他的父亲,乃是如今大汉中央决策圈中的核心成员,被世人俗称为‘十二卿大夫’之一的大司农、安国候桑弘羊呢? 而他就是当年的新丰工商署令,延和末年的长安之乱,他因为远在新丰,没能参与,所以也没有捞到功劳。 事后靠着丞相的青睐与乃父的光环,升为水衡都尉铸币曹,永始二年,授‘定策扶危功臣’封安义君,永始三年,受丞相命南下,任为雒阳令,四年,接替前任的东南治河总督王吉的职位,继续治河工程,如今三年任满,归朝待命。 按照他的表现,这三年来的功绩,也足够换一个列侯了。 甚至说不定,还可以和前任王吉一样,升任为九卿有司的正任官,甚至出任三辅之一的守令,成为有机会被推举、提名为执政大臣成员‘十二卿大夫’之一的存在。 那可是能和丞相一起,商议、决定国家大事,战和的决策层。 每一个人,都握有对天下与国家,至关重要的一票,更各自有着势力与权力,可以升迁、罢免两千石以下的官员。 虽非国王,却权重于国王。 所以,这些卿大夫们死后,必然被追封为王。 就像去年去世的车骑将军、襄武侯公孙遗,就被追封为韩王,谥为文忠,令其子公孙畅嗣位,襄武候家族获准三代可以用诸侯王的仪仗,穿只有诸侯王才能穿的王袍、印玺,准许出入称警,行文用孤,更可在西域的襄武县内用国王的名义发布诏命。 这是人臣所能达到的顶峰! 所以,如今的汉室,不分文武,都想要挤入那个十二卿大夫的圈子。 而根据丞相在永始四年做出的决定。 汉家文武大臣,如今被分为四个等级。 第一个等级,就是州郡两千石以下的文武守臣及关中千石以下的官员,这些人只享有做官和执行上层命令的权力。 第二个等级,就是州郡两千石的郡守、郡尉、刺史、主薄。 这些人享有向国家提建议,并且有权投票选举执政的九卿与三公的权力。 第三个等级,就是国家重要的机构与重要战略要地的文武守臣,或者主要的军事派驻机构的主官。 譬如关中三辅、雒阳、临淄、江都、睢阳、令居及安南、安北、安西、西域诸都护府都护、前后左右将军、车骑、火枪、火炮将军都在此列。 这些人才有资格被提名,可以被选举为九卿、三公的重臣。 第四等级,就是九卿三公以及丞相本人组成的执政团。 每一个文臣武将的梦想之地! 桑钧自也不例外! 至于天子? 真的是很抱歉…… 天子现在连进入未央宫宣室殿,理论上参与执政大臣议事的权力也被剥夺了。 正文 第一千两百六十七节 疯狂(1) 夜幕时分,天空飘起了雪花。桑钧乘着马车,来到了位于戚里正中央的英候府邸。 作为帝国丞相之宅,英候之邸,如今已是长安城中的最重要的地方。 不止是戒备森严,岗哨林立。 府前的道路,更是被拓宽了数百步,形成了一个广场。 纵然如今已是夜幕时分,但在丞相府邸前排队等候的官员,依然多如牛毛。 而且大多数人,都只能获准进入丞相府邸,送上礼物,得到丞相的家臣几句话而已。 哪怕如此,彻夜在此排队的人,依旧如过江之鲫。 谁叫今日大汉帝国的权柄,皆集中于丞相一人之身? 所谓十二卿大夫执政议事,只要丞相开口,就是一锤定音! 而天下文武官员,更是早已经表明立场——舍丞相外,吾辈不认他人。 去年襄武候公孙遗去世,其留下的少府卿之位空悬。 按照丞相本人制定的制度,执政出缺,就要从有资格的备选官员里提名三人,供天下两千石选举。 这叫复古,从先王之法,推贤使能。 可是面对这天山掉下来的馅饼,天下文武大臣,纷纷表示:除了丞相提名的人外,我们不会选择其他任何人。 丞相闻之,便称病自守家门。 直到群臣再三登门相请,方才出来视政。 便提名少府左监兼将作大匠丁缓为少府卿。 于是,在当月的投票中,丞相提名的人选获得了百分之九十九的选票。 而唯一一票投向其他人选的选票,来自大鸿胪于己衍。 但谁不知道于己衍就是丞相本人的应声虫呢? 所以,也就难怪民间有人说:十二执政,不过一人之臣。 作为大司农之子,丞相旧部,桑钧自然有优待。 他一递出拜帖,立刻就有人出来迎接,而且来迎的还是丞相身边最亲信的家臣:田苗。 今日的田苗,早非当年刚刚入城可比。 他已经三十岁了,留起了长长的髯须,戴着进贤冠,穿着一件棉衣,脖子上系着狐裘围脖,看上去富态十足,举止之间,颇有威严。 “桑公……主公命我来请您去偏厅稍候……”田苗对桑钧一拜,就说道。 “丞相有贵客?”桑钧问道。 “临淄候来了……”田苗也不隐瞒,直接道:“故而,只能让明公等候了……” 桑钧听着,立刻表示理解。 只是…… “在下听说,临淄候一直在甘泉宫养病……”桑钧小心翼翼的问道:“可是有什么要事?” 临淄候辛武灵,乃是如今执政的十二卿大夫之一。 更是当今丞相当年政变的左膀右臂。 只是可惜,当年其率军南下平叛,为流矢所伤,兼之年纪老迈,所以从永始四年起就一直在甘泉宫养病。 他所担任的北海楼船将军及北海都督府都督,其实只是个挂名,实际掌握北海楼船和北海都督府的是丞相派去的别驾贡禹。 这位旧年的新丰令,现在已经是汉室未来最有可能获得执政卿大夫提名的新生代。 “还不是为了其侄子辛庆忌……”田苗叹了口气:“陇右辛氏的下一代,除了那位楼船校尉后,余者皆不成器……” “如今,辛校尉已经数月没了消息,临淄候当然焦急……” “这几天来,临淄候已经连续来拜见丞相三次了……” 桑钧听着,若有所思。 北海楼船将军府和北海都督府,其实是一个衙门,两块牌子的机构。 这个丞相在永始元年就草创于朝鲜、辽东的官署,最初只是负责捕鱼和造船的机构。 后来慢慢的永始二年、三年,获得了征讨北海及朝鲜、辽东不臣的权力。 又在永始四年委任执政大臣临淄候辛武灵为帅,使得这个官署升格为九卿级别,因为在那一年,丞相让人将刚刚铸造好的青铜火炮,搬上了楼船的舰只上。 并在随后两年,开发、设计和制造了数十艘可以搭载至少三十门三寸火炮的巨舰,命名为炮舰。 而这些炮舰,全部配属在了北海楼船将军麾下。 于是,北海楼船将军,成为了汉室第一个只靠战舰,就可以灭国的官署。 这些年来,桑钧虽然一直在外,但他也听说了,丞相有意在未来,将楼船分离出大将军府的管辖,使其成为一个独立作战和独立核算的机构。 换而言之,在未来,北海楼船将军兼北海都督府都督,甚至刚刚筹建不久的南海楼船将军府,都有成为新的执政大臣的可能性。 不是递补,而是增加。 将执政大臣从十二人的数量,增加到十三、十四甚至更多数量。 自然,楼船官署和海洋事务,成为了汉室的热点。 许多太学生毕业后,都削尖了脑袋,想往楼船钻,实在不行,就求个汉使的身份,驾驶一艘小船,远航出海,寻找建功立业的地方。 从扶南向南,自扶桑向西,甚至沿着黑水向东,深入不毛冰原之地。 而辛武灵家族,作为第一个吃到了甜头的家族,自然是怎么都不肯放过这块宝地的。 所以,去年丞相听说有海商在扶南之南的大海彼端,发现了西迁的匈奴踪迹后,就下令从北海楼船调一支校尉炮舰,前往海商所指示的地方探索。 临淄候最宠爱的侄子楼船校尉辛庆忌,于是毛遂自荐,主动请缨,执行这一任务。 说到底,都是为了家族基业。 只是,这大海多风浪,凶险莫测,便是在近海,也有遭到风暴袭击而船毁人亡的例子。 何况远赴万里之海呢? “临淄候若失了这个侄子,恐怕,陇右辛氏便要后继无人了……”桑钧在心里感慨。 作为十二执政官之一,临淄候辛武灵的家族,自然也被汉室的八卦党们扒了个精光。 和乃父桑弘羊一样,陇右辛氏,在辛武灵后也是青黄不接,后继乏力。 辛武灵的七个儿子,除了两个庶子在令居、河湟拓垦屯田外,其他五个儿子都是廷尉衙门的常客,特别是其长子,顽劣不堪,被丞相亲自下令编管辽东反省。 而辛家唯一可堪一用的,也就是楼船衙门的辛庆忌了。 桑钧见过那个年轻人,比自己还小几岁,却颇为机警,连丞相也很喜欢他,常常叫他的表字,还曾写信勉励其在楼船为国用力。 心中想着这些,桑钧就在田苗的引领下,来到了英候府邸的偏厅。 田苗命人端来酒水,又召来一队西域歌姬,为其起舞解闷。 过了一会儿,桑钧看到了,从正厅那边,走出来许多人。 丞相的身影,赫然在列。 而在丞相身旁,一个拄着拐杖的年迈老臣,则不断的拱手行礼,正是临淄候辛武灵。 从其表情看,这位执政,似乎非常开心,还时不时的笑出声来。 桑钧一看,心中一动,恰好这时田苗也来请他去拜见丞相。 于是,桑钧问道:“田公,可是临淄候有喜讯?” “然也!”田苗也笑了起来:“刚刚从番禹送来的八百里加急快报:安南都护府所派出的船队,在都兰遇到了受辛校尉之命,运送珍宝返航的宝船三十余艘……言校尉已至身毒,遇黄支王不臣,杀害汉使,辱及天子,校尉以春秋之义,加之以大罚,破其城,杀其王,臣其国家,得其宝库所藏金银,乃命人运返归国……更送来海图……” “哦……”桑钧点点头:“这就好……” 心中却难免有些失落。 因为,事到如今,他已经看明白了。 如今的汉室权力结构,正日渐走向以丞相为核心,同时诸大臣共同秉政的时代。 丞相虽是一言九鼎,但十二执政大臣,亦不差多少。 地位、权柄、影响力,都等同于延和前的丞相。 甚至还犹有过之——毕竟当年,天子才是最终的裁决者,大臣们再怎么样也只能服从。 然而现在,群臣议政,投票表决。 丞相也从来没有使用他的权力,否决过任何一项集体决议。 这就意味着,执政大臣的话语权是相同的。 于是,执政大臣,便拥有了在各自领域和事务中的绝对话语权。 像廷尉直接独立在所有官署之外,其执法、审判,除丞相外,没有人能干涉。 乃父控制的大司农与盐铁署,也是如此。 除了对丞相负责外,便只消每季度向其他同僚报告一次收支、预算与计划。 除此之外,没有人可以插手大司农的本职工作。 所以,辛家的成功,在某种程度上意味着其他家族的失败。 但田苗却没有注意到桑钧的失落,他反而非常兴奋的道:“根据辛校尉的奏报,其仅在黄支国中,便得到了黄金、白银、珍宝,价值以数十万金,其中黄金不少于十万金!” “主公得报大喜!” “临淄候亦喜不自胜,已是准备回家祭祖酬神……” 桑钧听着,直接愣住了。 价值数十万金的战利品?仅仅黄金就有十万金? 他忍不住问道:“那黄支国有多大?” “据说,也就与西域楼兰差不多大……” 桑钧听着傻掉了。 同时,他也知道,辛武灵的船队返航之日,就是大汉帝国上下的沸腾之时。 一个小小的黄支就能缴获数十万金的金银珍宝? 那身毒据说有大小数百国,哪怕其他王国贫弱一点,岂不是也能缴获数万金? 那些渴望立功和渴求富贵的贵族与军人会疯掉的! 正文 第一千两百六十八节 疯狂(2) “下官治河都护府都护兼雒阳令、徐、扬监察使桑钧,拜见丞相!”桑钧持着笏板,在田苗引领下,来到灯火通明的正厅,便向着那位端坐于上首的大汉丞相,俯首作揖,长身而拜。“元枢回来了……”熟悉的声音,亲热的叫着他的表字:“坐吧!” “谢丞相!”桑钧连忙起身再拜,这才坐下来。 然后他微微抬头,看向那位衣褚袍而配冠琉的大汉丞相。 和当年相比,这位丞相的外貌几乎没有变化。 他依旧和过去一样,看着文弱不已,好似弱不禁风,只不过嘴唇上留起了浅浅的胡须,让他看上去稍微成熟了一点。 然而,没有人敢小窥这位大汉丞相。 因为,世人皆知,大汉丞相张子重,乃是当世唯一的百人敌。 曾在沙场上,上演过真实的单骑破百。 更曾在长安内外,留下了无数传说。 这么些年来,里里外外,想要行刺他的刺客,来了一波又一波。 特别是当年东南之乱,一个月内有数十名刺客,潜入长安,妄图刺杀。 结果却是,尽数为丞相手刃! 其武功之烈,恐怕就连项羽这等人物,也不能比! 若这位丞相仅有匹夫之勇,那么,他还未必能坐稳天下,压制州郡。 其文功、正治,亦是天下所罕见。 作为如今的公羊学派领袖、太学山长兼武苑总教授。 大汉丞相,绝非浪得虚名! 其所著的经义,已是折服了所有当世公羊学的大儒,其发明的‘我注经义’,风行天下。 而在武苑中,其所著的《步兵操典》《地理测绘》《骑战》等书,如今都已经成为了每一个武苑学生必读的书目。 至于政绩…… 自永始至今,秉政七年,天下虽有水旱蝗汤,却没有出现任何流民潮。 相反,长安府库中,堆满了粮食。 天下道路上,往来着密密麻麻的商旅。 国家的财政收入,更是不断突破记录。 而天下百姓的负担,却非但没有增加,反而较之过去削减了许多。 尤其是去年颁布的《重禄法》,将基层的乡官吏的俸禄调高一倍,并将胥吏和官府临时招募的衙役,也纳入国家官员体系,评定其等级制度,发给俸禄、钱谷。 同时,调整、提高所有地方州郡官员的俸禄。 于是,借着这条法度,丞相一举废除了天下百姓为之苦恼百年的苛捐杂税——重禄法后,地方官员再用平摊官府支出来剥削百姓已经不可能。 而且因为大大提高了所有人的俸禄和待遇,所以,也没有多少反对的声音。 至少没有人敢在明面上反对。 于是,现在,整个天下的所有人,都只剩下了一个疑问:丞相如此贤德功高,刘氏什么时候禅位让国呢? 劝进的人,现在已经遍及内外。 就连刘氏诸侯王、宗室,也纷纷上表劝进。 其中,以朝鲜王刘胥最为积极。 这位世宗的儿子,曾经公开宣称:汉德已终,社稷神器当归有德之人。 想着这些,桑钧内心就更加谨慎起来。 他小心翼翼的上前拜道:“承蒙丞相厚爱,提拔下官,委以治河之事,下官不敢懈怠,三年来夙兴夜寐,终于不负丞相之托,引淮入汴之事,今已功成!” “元枢辛苦了!”张越笑着道:“自延和二年,隐太子首先治河,及至如今,终于功成一半,吾甚嘉之……” “赏功罚过,此国家治政之本也!” “故吾有意,提名足下为水衡都尉,掌铸币之事,未知元枢可愿?” “下官愿为丞相效死!”桑钧立刻长身而拜,欣喜若狂。 因为那水衡都尉,这些年来一直总掌铸币之事! 特别是丁缓当年担任水衡都尉,改革了铸币法,用泥范、铁范铸钱,去年又发明了水利压铸法。 于是,一岁铸钱数量,达到了十余万万! 兼之,汉室并西域,吞扶桑,金银铜铁的产量和产区也增加了无数倍。 铸钱原料再无匮乏之虞。 现在,其不仅仅铸造青铜钱,还铸币值更高的黄铜钱、金币、银币。 由之,水衡都尉的重要性,也再次提升。 于是,坊间有传言,再过些年,水衡都尉也会提升为九卿官署,位列执政。 即使传言有误,如今的水衡都尉,也是汉室权柄和资源最多的几个官署之一。 只要好好的任上两任,也可以得到执政提名,跻身天下最有权势的十二人之一。 “元枢到任后,务必用心推动铸钱技术的改革!”张越却是开始提点起来:“今,国家财政之用,一自税赋,二自工商,三为铸钱! “铸钱,今有五铢钱、当五黄铜钱及当百金币、当千银币……” “钱币精美,用料扎实,币值稳定,关乎国家财用大计!” “元枢务必要为国家把好关,看好门,不可让钱币之事有损国家大策!” “丞相教训,下官铭记于心!”桑钧重重一拜,然后抬起头来,看着张越,小心的问道:“下官方才听说,临淄候之侄,已抵身毒,据说,已获数十万金之战利品……” “下官斗胆,恳请丞相下令,身毒所获之金银,皆输水衡都尉以铸币……” 张越一听,就明白了桑钧的意思。 不过,这本来也就在他的计划内,便点头道:“可!” “只是,水衡都尉要拿等值的金银货币来换……” 这是必须的! 张越很清楚,自己目前统治的根基就在于军事贵族的支持。 特别是那些通过战争富贵起来的新兴军事贵族们的支持。 所以,他必须时刻维护这些人的利益。 “诺!”桑钧高兴的就要手舞足蹈了。 因为,按照汉室现行体制,政绩和军功一样,都是可以被等值计算的。 换而言之,他只需要坐在长安城里,就可以坐享未来身毒开拓的好处和利益。 四十岁前,当一任执政,五十岁再做一任。 那样,说不定等未来丞相称帝,能获封王之赏! 而且,还不虞有汉高当年异姓诸侯王被过河拆桥的风险。 因为,如今的天下疆域,大到足够安置上百诸侯王,而中央权威却丝毫不损。 当桑钧走出英候府邸时,他的心情已经比长安城里的很多人还要疯狂了。 正文 第一千两百六十九节 疯狂(3) 很快,就到年底了。长安城的热闹与喧哗,日甚一日。 不过数日时间,这座城市便涌入了超过四十万的人口。 这使得其居民数量,达到了史无前例的百万! 大多数入城的,都是京畿的工人。 钢厂的、织纺的、木厂的、炭场的,还有少府下辖的各类国营工坊。 包括了位于长安四个方向的四座大型水利锻场的工人、官员。 这是因为,汉室有强制法令,规定每年的年底前五天和新年开始的五天,所有作坊、工厂,除了必要留守人员外,必须放假。 这是为了刺激消费,更是为了能让这几天的空气质量变好一点。 好叫来朝贡的各国使臣与藩国国王,能看到长安城的蓝天,而不是一个灰蒙蒙的,空气里到处是灰尘的帝都。 而如今的长安,也比过去大了起码三分之一。 现在,在过去的长安城墙之下,也密密麻麻的多出了上百个密集的居民闾里。 这使得,过去旧有的坊市制度崩溃。 于是,宵禁这个从春秋开始就出现的城市管理制度立刻随着坊市制度的崩溃而消亡。 现在,哪怕是深夜,长安这座城市,也是灯火通明,彻夜不休。 这使得长安城成为了地球上第一座不夜城。 而曾经,不过是在长安城西章城门外的一个僻静之地。 但现在,此地已经俨然成为了整个长安最繁荣的商业区之一。 酒楼、旅舍、赌馆,甚至还有大量私娼闻声而来。 数以千计的小商贩们,也闻着味道,来到此地。 特别是永始三年,宵禁解除后,只要入夜,这个帝国最高学府的周围街道两旁,便会冒出数以千计的小商贩。 他们推着小车,架起炉子,叫卖着他们带来的各种美食、小商品。 河湟的羊肉、河西的牛肉、西域的绵羊肉,江都的鱼脍,徐州的烤豚肉,长江的腊刀鱼、朝鲜的干鲍、扶桑的干鲸肉,乃至于长安本地的特色各种特色美食……在这里,汉家天下一百三十八郡的佳肴,应有尽有。 某些特殊摊子上,甚至能吃到炸蝗虫、炸蜂窝等黑暗美食。 此时,正是这太学外的夜市最繁荣的时刻。 数以千计的太学士子,带着他们的仆从、奴婢,鲜衣怒马的从太学大门鱼贯而出。 刚刚结束了整整一天的学习的他们,迫切的需要吃点热乎乎的美食,来犒劳一下自己的肠胃,同时也散散心,解解闷。 早已经为这些贵客、土豪的到来,做好一切准备的商贩、商贾们,立刻严正以待。 酒楼前的灯笼一个个升起,一根根巨大的鲸蜡被点燃。 衣衫单薄的胡姬们,在酒楼楼上的窗户纸影中显现出曼妙的身姿。 来自各地的歌姬,唱起了帝国各地的小曲。 太学生们顿时眼睛都花了起来。 便三三两两的结对而走,前往他们选好的酒楼。 而当他们走后,他们留下来的奴仆、下人、家臣、随从,便自由了起来。 从兜里掏出一把五铢钱,来到那些路边的小摊边,点上几样他们消费得起的小吃,再要上一壶廉价的黄酒,哥几个便围在小贩们提供的火炉旁,一边烤着火,一边温着小酒,吃着小菜,闲聊着各自主人的趣闻,倒也其乐融融。 而在他们头顶上,一个个酒楼的雅座之中。 大汉的天之骄子,已经喝得满面红光,情绪也渐渐高涨起来。 “丞相昨招卿大夫宣室殿议政,听说,已经决议海陆并进,同取身毒!”一个年轻的不像话的士子,摇摇晃晃的举起手里的陶瓷酒杯,对着坐在上首的一人,奉承着说道:“君为丞相之侄,想必也应该得到些消息了吧?” 于是,整个房间的所有人,都看向了那位端坐在上首的士子。 这人也就二十多岁,看上去身体瘦弱,文质彬彬,年纪可能也就二十二三岁的样子。 但没有人敢小瞧他! 因为他姓张名玄,乃是留文成侯的六世孙,当朝丞相的远房堂侄。 虽然说这个亲戚,其实丞相不大认。 但架不住,丞相长嫂,如今已经被封为安国夫人的张赵氏认啊。 那位一手将当朝丞相抚养成人,拉扯长大的张家主母,对张氏的远支们素来照顾。 这张玄能入太学,就是证据——没有那位安国夫人开口,张玄的成绩,根本考不进太学,以他在太学的学业成绩,也根本不可能留下来。 张玄很享受这种被人众星拱月的感觉,他接过同学的敬酒,一饮而尽,然后道:“是有所耳闻……” 于是,大家都竖起耳朵来。 “我听说啊,叔父大人昨日于宣室殿上,与卿大夫言:身毒者,中国千年之计,若能得之,分封刘氏诸侯并列侯庶子,天下可安也!” “于是,众卿大夫皆曰:伏唯丞相之命可也!” 众人听着,却都有些不满意了。 这不是人所共知的事情吗? 昨日,宣室殿议政一结束,长安城里的报纸,就将身毒作为了当日最大的头条。 尽管,其实大汉子民们,大部分根本不知道身毒在哪? 但这并不妨碍人们的疯狂与议论。 永始以来,国家西丁西域,南开交趾、日南之土,将大量无地百姓,移民而去。 这不仅仅让国家的粮食产量,七年之中保持了超高的增长频率。 更让国家的富庶,超乎想象。 河湟、河西、西域的牛羊,每年都以数十万头的规模,被贩来内郡。 徐州、扬州、青州的稻谷,堆满了敖仓,让敖仓的仓储面积,不得不不断扩大,以满足不断运来的稻谷的储存需要。 于是,国家开放酿酒,废黜酒榷。 现在连普通的农民,也能早晚喝上一碗自家酿的米酒。 作坊里的工人,更是只消花上一个五铢钱,就能在作坊门口的酒铺打到一小碗黄酒来暖暖身子。 丰富的肉食供应,让长安城里的中产阶级,现在也可以做到每日有肉吃。 棉布和毛料,取代了过去的丝麻,成为了主流的布料。 若再拿下一个身毒,这国家国势,又将如何? 可能普通百姓,理解不了。 但太学生们,又怎会不知? 须知,如今的太学,可不仅仅只教儒家的经义。 还开放了算术、几何、地理等许多课程。 太学教授们,也不再仅仅只从儒生中选拔。 将军、校尉、农稷官、大司农的司曹们,也常常会过去授课。 将这天下形势与国家政策,仔细解释。 将这永始以来的种种政策变动,进行阐述。 故而,他们很清楚,今日汉家的繁荣,实则是建立在西域、河湟、漠北、朝鲜、扶桑、日南、扶南等数以百计的夷狄戎蛮诸国的痛苦与血泪之上的。 他们吃的肉,喝的酒,甚至身上穿着的衣服,大汉农民的水渠以及他们减免的赋税,都含着数十数百万夷狄的血泪。 用当朝丞相的话说是:今之中国,羌人为我牧羊、耕作,西域诸胡为我开垦、纳税,漠北匈奴为我畜牧、织造,南蛮西戎为我开采、冶炼,是以天下而奉中国也! 若再拿下一个身毒,即使身毒之地,之民,不过与西域平齐。 中国百姓,亦将再次松一口气。 而对他们个人来说,身毒,也将是一个不错的建功立业之所。 唯一的问题是——那边距离中国实在太远。 大多数人,现在还无法下定决心。 “张公子……”一个素来与张玄关系比较近的人,上前问道:“如今坊间传说,楼船校尉辛庆忌,率一千人而定黄支,得其国库,获其金银珍宝,足有数十万金之巨……” “这个事情,可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张玄哈哈大笑:“这还能有假吗?” “吾曾亲耳听到叔父大人的家令田苗向安国夫人禀报,说叔父大人,已经决定赐那黄支城曰:新江都,命辛庆忌为新江都太守!” “再过些日子,辛庆忌派回来运送金银的宝船船队,就要到那番禹,将其所获的金银珍宝送至安南都护府内库,然后由安南都护府押送回京!” “明岁三月,君等应该就能在长安见到运送金银的车队了!” 众人听着,互相看了看,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名曰野心与壮志的火焰! 大丈夫,旦求建功立业,封妻荫子,光宗耀祖! 而当朝丞相,又以身作则,给了天下英雄豪杰一个非常好的榜样! 于是,但凡有点志气的人,都不愿混吃等死。 而是矢志于建功立业,留名青史,功成名就,衣锦还乡! 那身毒黄支,不过一城之地,辛庆忌将兵也不过一千,一鼓而下,竟得金银珍宝价值数十万金! 从前,他们还不太敢信。 但如今,从丞相亲戚嘴里亲口得知。 哪里还不信? 顿时,每一个人眼中,都冒出火来。 提三尺剑而平万里之夷,吾能为之! 当代人物,除了丞相,英雄盖世外,没有几人真正让人佩服的。 当朝执政的十二卿大夫,士林的评价是:时无英雄,遂令竖子逞能! 大部分人都觉得,他们能的,我也能! 只不过是这些人运气好,抱上了丞相大腿罢了。 若是我也能有这个运气,如何不能? 于是,不过数日,北海楼船将军幕府,便收到了数百封毛遂自荐,主动请缨,愿为楼船将的太学士子请愿书。 而更多的人,则已经开始行动起来,找起关系来。 特别是那些临近毕业,不甘平凡的太学生们。 ………………………… 比起太学生们,汉家的贵族,特别是宗室贵族们,显然对这来自身毒的消息,更加敏感。 他们的反应,也更加疯狂。 毕竟,如今刘家江山,看上去似乎也不大行了。 若是旁人,可能宗室里的豪杰英雄,还会有心反扑。 但问题是,当政禀国的乃是丞相张子重! 外号张蚩尤,当代无敌的人物! 更不提,这位蚩尤近些年来,还将鬼神之力,化为己用。 编练了火炮、火枪与炮舰部队。 旁的不提,单单是他身边那支一万人的鹰扬火枪营,就足以横扫一切牛鬼蛇神,镇压当世一切英雄豪杰。 这支军队,自永始四年正月第一次出现在人们视线中开始,就让所有人都见识到了什么叫武功再高,一枪撂倒,英雄盖世,百步而毙。 更别提其配属的炮兵部队,传说中,其重炮一炮足可糜烂数里,便是小炮一发便能轰杀数百人! 所以,宗室们都很乖巧。 当然了,这也是因为丞相张子重对他们真的不错! 甚至比起已故的世宗明皇帝好好几倍! 从前,大汉宗室,特别是宗室列侯们,是受到各种约束和管制的。 而且封国收益和所得非常稀少。 很多人别说花天酒地了,就是多娶几个妾室,都不可能。 哪像现在,宗室列侯们,都在西域拿到了一个封国。 西域虽然寒苦,但产出稳定,地方广大,而且不需要费什么力气去经营,只要将封国租给西域都护府,都护府就会按时将收益透过大司农转给他们。 若是运气好一点,在封国发现了矿藏,那就直接发达了。 不知道多少宗室,是靠着那位丞相,才能在这长安城里花天酒地。 自然,大部分刘氏宗室,都倒向了对方——反正,刘家江山已经是不大可能维系下去了。 就算可以,那好处也轮不到他们。 既然如此,为什么不拥戴可以给他们好处的丞相,非要傻傻的去送死呢? 而当身毒消息,特别是辛庆忌一战而得数十万金的消息,传到这些宗室耳中时,他们比任何人都疯狂。 因为,早在永始三年,他们就从丞相处得到了一个承诺:使下身毒,君等皆可王身毒。 最开始,他们以为只是一张空头支票。 但现在,这空头支票,竟有可能要兑现了? 宗室们,自然立刻就行动起来,成为了最先开始造势、鼓吹征服身毒的群体。 而在他们的鼓噪下,很快,长安的大臣贵族们也都卷入了进来。 等到永始八年开始的第一天,长安城内,几乎已经不存在不想开拓身毒的人了。 因为,过去的经验告诉人们——征服、开拓,乃是稳赚不赔的买卖! 更是人人都能得到好处的事情! 既然如此,为什么要反对? 正文 第一千两百七十节 一言定国策 永始八年正月初一,天刚蒙蒙亮。未央宫宣室殿前,挤满了来自天下郡国与藩国的大臣、使臣、国王。 七年前,毁于大火的未央宫,如今早已经被修复。 宣室殿和宣室殿前的一切,也都被彻底改变。 宣室殿前,更是出现了一个巨大的广场,广场四周,高墙帷幄。 持着重戟的羽林卫,林立于广场周围。 张越穿着黑色的朝服,戴着冠琉,率领着他的执政团队,走到宣室殿前的凭栏前,从高处俯视着那密密麻麻的帝国臣僚们。 每一个人都从内心深处生出无比骄傲与自豪的情绪。 “可惜,韩文忠王不在了……”太子太傅、车骑将军上官桀感叹着。 “是啊……”桑弘羊也感慨着、追怀着那位已故的同僚。 其他人则低下头去,心里面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但脸上的神色,已经表明了这些人心中的忧虑。 那位在去年夏天去世的少府卿,被追封为韩王的帝国执政官薨后,其留下来的庞大的家族立刻分崩离析。 长子公孙畅继承了襄武候的爵位以及韩王的荣誉优待。 但其家产,却被剩下的儿女瓜分。 于是,尽管这位执政官去世不过半年,但其曾经的影响力,却已经迅速消退。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全新的执政大臣势力的崛起——兴安候丁缓与他的墨家派系。 如今,墨家早已经在当朝丞相的支持下,光明正大的出现在世人眼前。 太学中就有墨者光明正大的授课,长安城里更是有好几个墨家私苑,招录着门徒弟子。 当然,今天的墨家和儒家一样,早已经面目全非。 孔子和墨翟若复生过来,恐怕会论起自己手里的棍子,就要将这些欺师灭祖的不孝子孙一个个打死! 今日的墨家,早已经抛弃了兼爱非攻的道路。 甚至连三表法也抛弃的差不多了。 他们已经变成了和儒家一样的统治集团成员,而且是比儒家代表的地主阶级还可怕的资产阶级工坊主们的代言人。 如今,这些人虽然还稚嫩、弱小。 但也早非当年能被人随手捏死可比了。 他们掌握着包括环新丰工坊园、环长安制造区以及少府、大司农控制的各类国营重工业加工工厂、矿山、冶炼厂等涉及国计民生的支柱产业。 其中就包括了关键性的大型水利锻造工厂、火药生产工坊,并掌握着火枪与火炮这等军国利器的生产、设计、铸造。 这些人还和汉室的军事贵族集团,有着紧密的联系。 从永始元年迄今,汉家对外的许多战争中,都有着这些如今已经被资本侵蚀,与商贾同流的墨家贵族们的影子——战争,是工坊的资本与墨家的技术狂们最喜欢的事情。 因为那意味着大量的订单,数之不尽的资金扶持。 当丁缓成为汉家的执政大臣,正式掌握了少府,并获得了制定工坊技术标准的权力后。 墨家的复兴,已是不可阻挡。 而背靠着墨家的支持,少府卿丁缓,毋庸置疑,成为了十二卿大夫中排序靠前的成员。 其地位,甚至高于好几个老牌执政大臣——没办法,有钱的是大爷! 而墨家恰恰很有钱! 丁缓的崛起,和公孙遗家族的衰落,形成了鲜明对比。 于是,剩下的众卿大夫,难免不会出现兔死狐悲的情绪。 如何确保自身家族,永葆今日的权势与富贵,更是成为每一个人关心的话题。 张越看着这些人,这些过去的小伙伴、当年与他一起夺取了国家权力的朋友们,他仔细观察着这些人的神态,嘴角微微翘起来。 对这些人的心理,大汉丞相,心如明镜。 想要永恒富贵,常葆子孙权势,这是人之常情。 只是…… 却不合大汉丞相的心意。 “看来,这朝堂上的决策层,是该动一动了……” 十二卿大夫执政,从永始元年迄今,已经八年了。 八年间,这些人固然做出了成绩,交出了不错的答卷。 但长期盘踞于权力核心,也让这些人培育出来了大量的党羽,把持了无数资源。 现在,国家国势蒸蒸日上,自然一切问题都被遮掩了起来。 但未来呢? 百年后,两百年后呢? 何况,这些人在位置上呆的太久了,不利于张越本人的利益。 一念及此,张越便对众人道:“诸公,有个事情,吾要与诸公通报一下……” “丞相请说……”众人纷纷鞠躬。 “是这样的……”张越缓缓的道:“吾与诸公,代天秉政,至于今年,已经八载了……” “赖天之庇,百姓拥戴,多少取得了些微末之功……” “只是,流水不腐户枢不蠹……” “诸公,吾等秉政八年……太久了……” “是该给年轻人和后生一点机会……” “公等以为呢?” 所有人听着,全部抬起头来,无比震惊的看着张越。 特别是桑弘羊、上官桀等人,因为他们自问自己这些年来,辅佐张越尽心尽力,可谓是鞠躬尽瘁了。 但现在,这位大权在握的丞相,却起了卸磨杀驴的念头? 这真的是让他们又惊又怕。 就是张安世、隽不疑这样的帝党,也是抗拒无比——他们确实拥护和支持在未来某一天,还政于天子。 但绝不是现在! 准确的说,帝党之中,拥护天子,其实也是一个口号。 就和现在外面的儒生们天天喊着‘民重君轻’,法家的刑狱官们在袖子上刺下‘法无贵贱,刑无等级’,墨家的墨者,将墨翟的三表法,铭刻在墨家学府前的石碑上一样。 都只是口号、噱头,忽悠人的把戏。 真的轮到自己身上的时候,就没几个人肯真的去实践了。 相反,嚷嚷着民重君轻的儒生,会把‘不与民争利’当挡箭牌,而信奉着‘法无贵贱,刑无等级’的司法官,悄悄的给自己的亲戚开后门,请托关系,减轻罪责的事情,更是廷尉的日常,至于墨者们…… 长安城里的墨者,哪个不是腰缠千万,富贵比拟人君? 帝党也是如此。 假若还政天子,需要牺牲他们现在的权力和地位的话。 那么天子? 还是继续留在未央宫里,当个听话的傀儡比较好。 “丞相……这……会不会太夸张了……”上官桀小心翼翼的说道。 “是啊……丞相……不是我等恋栈不去,实在是……那些吾等担心丞相的大业啊……”桑弘羊低着头附和了起来。 “车骑将军与大司农所言甚是……”隽不疑沉痛的道:“天下,舍丞相谁能治之?” 就连张安世,也劝道:“丞相三思!” 没办法,他们都已经尝到了权力的甜头,习惯了手握大权,自画国家上下之事,一言九鼎,众星捧月。 哪里肯轻易舍弃呢? 反倒是续相如、辛武灵、王莽一言不发的在旁围观。 因为他们哪怕没有执政大臣的名头,也无人敢轻视他们的存在。 旁的不说,这三位大将一直担任着武苑的副总教授,如今汉军之中的大部分将官,都听过他们的课,许多年轻将领都是他们提拔起来的。 除了丞相之外,他们在军队里的威望无人能及。 自然,哪怕是个白身布衣,只要丞相依然相信他们。 那么,就无人能撼动他们的富贵与权势。 这就是武将与文臣的不同。 武将的根基在军队之中,其权力来源于枪杆子。 虽然和文臣一样,他们依然可能会被取代,会失去如今的权力。 但根基已经扎下,哪怕下一代衰落了,但子孙里只要出一个人才,立刻就能卷土重来,光复祖业。 哪像文臣,一旦失去了权柄,就会迅速门庭冷落。 “不……”张越微笑着:“公等缪矣!” “天下英雄何其多哉!” “即使周公、伊尹之薨,天下也依然照常运转……何况我辈呢?” “难道公等以为自己还能贤过周公、伊尹?”张越看着这些已经离不开权力的卿大夫们,冷冷的问着。 这让他们全身上下的神经都紧绷了起来。 终于,他们想起了,眼前这位大汉丞相是怎么上位,又是如何秉政的? 那可是踩着从前的无数公卿贵族诸侯王的尸体,甚至连世宗皇帝也软禁起来,尽杀当年的‘乱党’‘叛臣’,又将整个东南的贵族诸侯王地主豪强连根拔起的枭雄人物。 永始以来,这位丞相收敛了自己的锋芒,开始文质彬彬的立于朝堂上,与大家一起分享国家权力。 以至于他们中的很多人,都忘记了这位丞相掌权的故事,更淡忘了那数以万计,被其亲自下令处死的儒生、地主、贵族、宗室、官员了。 直到此刻,延和年间的恐惧重新从心头燃起。 他们也记起了这位丞相的绰号:张蚩尤。 从西域而至朝鲜,自北海到南海,从葱岭到日南。 天下蛮夷戎狄的梦魇与恐惧。 手上起码有着数百万条人命的帝国宰相,一旦决心做某件事情,哪里是他们可以抗衡的? 难道,他们的脖子,还能硬得过丞相的鹰扬铁骑与火枪兵吗? 好在,张越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 他微笑着,拉着众人的手,道:“当然,此事,吾也只是与诸公通个气……” “不会立刻执行的……” “最起码,也得将规章制度,都制定完善……” “好叫后来者,有章可依,有法可从……” 卿大夫致仕制度与任期限制,是得着手安排了。 张越可不想辛辛苦苦,把皇帝拉下马,将君权变成了雕像,结果却培养出一群世袭的门阀权贵和世代掌握国家权力的卿大夫集团。 那又是何苦来哉? 真喜欢世袭的,完全可以将来去身毒做土皇帝嘛。 反正,在中国,在诸夏,张越不允许出现比他还牛逼的人物与家族。 众人听着,这才松了口气。 但下一刻,他们就又恐惧了起来。 因为,一直在旁边沉默不语的辛武灵,撑着拐杖,来到了丞相面前,拜道:“丞相,末将蒙丞相不弃,用为楼船将军,命为执政大臣,已有六年……” “六年来,末将有心辅佐丞相,奈何病体残缺,难有作为……” “今闻丞相,欲建万世之策,立后继之法,末将斗胆,恳请丞相自末将始……” “末将请辞执政大臣、楼船将军之任,愿归武苑,教导后辈!” 于是,剩下的十一个人都傻眼了。 楼船将军辛武灵,一直在甘泉宫养病,没有大事,很少回长安,这是很多人都已经习惯了的事情。 大家也基本都当他死了。 可是,现在,这个‘死人’,却忽然跳了出来,主动请求致仕、辞官。 这是没有人能想到的事情。 毕竟,执政大臣,哪怕是再没有存在感的执政大臣,那也是执掌天下大权的十二人之一。 地位崇高,权柄无限。 说辞就辞? 当下,许多人的脸色都变了,心里面更是忍不住埋怨乃至于诅咒起辛武灵来。 但他们哪里知道,辛武灵与张越,早就商议好了呢? 只能说,这些人在权力的核心上坐的太久,失去了原本该有的警惕性和敏锐。 简单的说,就是膨胀了。 他们却也不想想,张越与他麾下的大将,当年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发动兵变,冒天下之大不韪,软禁皇帝,逼天子退位,扶立小皇帝,难道就是为了给他们和他们的子孙谋福利的? 笑话! 从前,张越或许还需要这些人。 但现在,当新生代成长了起来,地方官员和贵族也都换了一波,其中的刺头与麻烦人物,统统发配去了西域,留下来的都是应声虫和磕头虫后。 张越已经不再需要这些从前的朋友与旧贵族们帮忙了。 也不再需要这些人的人脉来帮助他进行统治了。 既然如此,就没有必要再惯着他们了。 现在,君权已经被限制了。 是时候,把卿大夫们的权力,也划下边界,定下制度。 同时,也是时候,让新生代出来透透气了。 当然,不到万不得已,张越不愿和当年一样,动用军队。 所以,他还是好心相权,善意相待。 希望让这些人做个榜样,给后代子孙当个标杆。 和平的完成权力交接和过渡。 “将军劳苦功高,如今又高风亮节,急流勇退……” “当为万世之表也!” “吾当上表天子,请封将军为郑王,益食邑一万户,赐黄铜钱百万、黄金万金,以飨将军之功也!” 张越握着辛武灵的手,笑着说道:“将军也且稍等本丞相三五年,待得国事安定,吾也当辞官归隐……” 这就是明确的划下了时间表——三五年内,如今的执政大臣,都要准备鞠躬下台,让新时代来上位。 毕竟,天下皆知,英候张子重,言出必践! 说杀谁全家就一定杀谁全家! 同样,说不做什么就一定不做什么! 所以,丞相辞官,现在的卿大夫们,谁还敢继续留在台上? 唯一的问题是,这位丞相哪怕只是个布衣,在台上的人,谁敢无视? 须知,如今大汉帝国的所有主力野战兵团的将帅,都是直接听命于这位丞相,并为其提拔起来的。 更有那些连卿大夫们都不知道虚实,不清楚兵力构成与开支的鹰杨将军府所统帅的鹰扬骑兵、火炮、火枪以及使用着火枪的鹰扬龙骑兵了。 这些军队,就从来都只听命于丞相本人。 他们的军饷、爵位和赏赐,都是由丞相亲自委派家臣、亲信,前去监督发放的。 这些人,素来只知丞相英候,而不知所谓卿大夫、执政、天子。 换而言之,这位丞相辞官,也就是做做样子。 但其他人,一旦鞠躬下台,想要再次位居执政,就要千难万难,甚至永无机会了! 但他们能怎么办呢? 手里面没有兵权,他们就只能任由鱼肉,而毫无反抗之力! 于是,这些过去风光无限,位高权重的执政大臣,只能是躬身而拜,心事重重,满腹忧虑的迎来永始八年的黎明。 正文 第一千两百七十一节 西匈奴的今天 “今天是正月初一了啊……”望着朝阳从海平面升起的方向,辛庆忌感慨了起来。 如今,这位大汉的楼船校尉,正站在已经重新修筑起来的,被他改名为‘新江都’的旧黄支城城头上。 准确的说,应该是一个城堡。 从前,身毒人拙劣的城防,已经全部被拔掉了。 然后,辛庆忌命令那些投降的身毒贵族,驱使数以万计的身毒奴隶,将从前的黄支王宫和附近的上百座浮屠教珈蓝给拆了。 用拆下来的巨石、梁木与石板为材料,将这新江都城给修了起来。 城墙坚固,巨大的马面,突出于城墙的墙体之外,将城墙的墙体,严严实实的保护起来。 二十多门从炮舰上拆卸下来的火炮,被搬上了城墙四周,构筑在主城的马面后,形成四个固定的炮台。 炮台四周,还放置着十几台随行的工匠赶制出来的床子弩。 再加上八百多名火枪手以及随行而来的千余名乡兵、义勇。 新江都的防御,已是坚不可摧。 就在一个月前,大概有三千多匈奴骑兵裹胁着大概两万多身毒奴仆军来攻。 然后,只是靠着这座新江都的防御,匈奴人便在城下,横尸遍野。 最终,辛庆忌亲率六百火枪兵,在七百多名披甲的乡兵掩护下,出城与战。 但,辛庆忌一枪未发,扛着黄龙旗的匈奴人,已经跑出了数十里,直接将他们带来的仆从军留给了辛庆忌。 此战过后,辛庆忌在整个身毒,名声大噪。 从此,身毒人也终于知道了。 契丹人和那些跨海而来,以黑龙旗为号令的‘丝国人’乃是死敌、世仇。 甚至,契丹人本身,就是被‘丝国人’从他们的地盘赶走,流亡到身毒的。 而‘丝国人’正是追逐着这些敌人而来。 于是,那一战后,数以十计的身毒藩国蛮王,纷纷派遣使臣,携带着黄金、美玉、珍宝、美女来联系辛庆忌。 现在在辛庆忌身边,就有着七八个来自附近王国的使者。 老实说,辛庆忌有些讨厌这些人。 主要是他们身上,带着一股子浓郁的说不出来的味道。 就像是有人在一锅肉汤里,丢下了一大堆乱七八糟的香料,然后用非常拙劣的手段,将这锅肉汤煮成了糊糊后散发出的味道…… 这感觉……实在很糟糕。 比他在大海检查船舱底部存放的食物,发现那些发霉、腐败的肉类和蔬菜的时候,还要糟糕。 却又没有什么办法。 诸夏,终究是礼仪之邦。 一国来使,纵然是夷狄蛮戎之国,也需要给与尊重。 因为,这关乎国格。 所以,只能勉强压抑着内心的厌恶,强颜欢笑的在一个俘虏的匈奴贵族的翻译下,和这些人交谈了一会,然后就打发走他们。 看着这些袒露着上身或者学着匈奴人一样,将两边头发剃掉,留着辫子的蛮夷使者远去。 辛庆忌解开衣襟,然后长舒一口气。 “卫鹿……”他看向那个之前一直充当翻译的匈奴贵族,道:“咱们继续谈谈,匈奴如今的情况……” “先前,你不是说,七年前,卫律和李陵在攻陷月氏人的蓝市城后,便僭越称帝,立‘伪魏’之国,更蓝市城为‘大梁’……” “卫律自号右皇帝,李陵自立为左皇帝……” “那你们又是怎么来的此地?” 关于匈奴的情报,是汉室目前最匮乏的情报了。 自延和末年,李陵、卫律率部西走。 汉室就只能偶尔从商旅、逃难的难民嘴中得到一些零零散散的情报。 哪里有匈奴人自己讲述的真实呢? 那位被俘的叫卫鹿的匈奴贵族,立刻上前屈身道:“当年,左皇帝……不……李陵带着奴婢们,一路西走,击破康居,攻陷沩水,直趋蓝市城,在攻破蓝市城后,李陵就与卫律在蓝市城之中举行大典,废单于为建国……” “李陵为左皇帝,卫律为右皇帝,各自划分领域……” “奴婢本是疏勒国的国尉,就被分到了卫律部下……” 辛庆忌听着他的诉说,心中大体弄明白了卫律这一部分的匈奴军队这数年来的进攻路线。 他们是在永始元年的年底,离开那名为大梁的‘伪魏’都城,向南而走。 经过一个叫‘堪薄’的山口,进入的身毒。 那‘堪薄’也很有意思,月氏人叫它‘身毒之嘴’,安息人叫它‘征服者山口’或者更直白一点‘打死身毒人’,堪薄之名是其安息名字‘打死身毒人山口’的汉话音译。 其山口两侧的山川,也因此叫堪薄山也就是‘打死身毒人山’。 而这身毒,只有两条道路,可以从陆上进入。 其中一条就是这个堪薄山口,而另外一条,则需要翻越险峻、高耸的葱岭,穿越沙漠,从现在依然为月氏人控制的‘安其提亚’才能抵达。 葱岭根本不适合大军穿越,所以,唯一可以让大军顺利进入身毒的陆上通道,便只有堪薄山口。 卫律在六年前,率领着三万被改编过的‘大魏骑兵’,穿过堪薄山口,灭亡了在堪薄山口以南的几个大夏城邦,并击破了前来阻截他们的月氏骑兵,还斩杀了一个翕候。 这一战,卫律和他的部下,将之称为‘堪薄之战’。 堪薄之战后,卫律打通了通向身毒的通道,并控制了出口附近数百里的土地与王国。 在随后三年,卫律的军队,碾压了整个身毒的军队。 多次击败了身毒诸国联军,灭亡了包括罽宾、摩诃在内的十余个身毒强国,最终在身毒最大的城市,也是那位传说中的孔雀王的首都华氏城中,定居下来,开始统治和镇压整个身毒。 直到今天,直到从大洋上出现大汉的黑龙旗。 “这么说来,卫律这个逆贼,在这身毒居然过得不错喽!”辛庆忌笑了起来。 当年,丞相远征漠北的时候,他还只是一个总角孩童。 丞相击破匈奴在西域的统治时,他也才将将十三岁。 自然,在他的童年,卫律、李陵这两个贼子的大名,如雷贯耳,自然曾经立志要擒杀此二贼。 可惜,等他长大了,卫律、李陵早已经西窜。 如今,再次相遇之时,他已经是大汉楼船校尉,麾下拥有四艘足可灭国的巨大炮舰。而卫律,却在这西方的身毒之地,当起了土皇帝,而且看上去,过的是酒池肉林的生活。 这就让辛庆忌有些不忿了。 原以为,这两个贼子西窜必定是颠沛流离,如丧家之犬。 哪成想,这贼子西逃后,不止没有吃苦,反而日子比过去要好了不知道多少倍。 从卫鹿口中所知,现在在身毒的卫律旧部,都变成了贵族、主人。 这些人里面,哪怕是过去的牧奴,如今也不需要再放牧了。 因为,卫律和李陵,在建立了‘伪魏’后,就进行了改革。 因为当时,他们已经连续击破了康居、月氏,得到了上百万的奴隶和数不清的土地与财富。 于是,他们有条件,也有能力进行改革。 便在大梁城中,将所有的部下,那些跟随他们一路打到大梁的仆从军、匈奴人,重新整编。 按照战斗力,这些人被匈奴人分为骁骑、轻骑和轻从三个级别。 若是平时,每三个月,进行一次评比,重定等级,一旦遇到战争,就按照斩首和军功评级。 又重新制定了贵族爵位等级制度。 骁骑成为其最低级的爵位,在骁骑之上,仿照大汉军功勋爵制度,排序二十一个级别。 最高的军爵为王! 至于制度,基本抄的是秦汉两代。 但和秦汉两代不同的是,卫律和李陵制定的这套制度的赏格与待遇,要强了许多。 而且,大量赐给奴婢! 哪怕只是最低级的轻从兵,也能有三个奴婢,其中一个必定是妇女! 而当卫律来到身毒,并初步征服了这个广袤的次大陆后。 更是将其扫灭的国家,上至王室,下至奴隶,统统变成他的军队的奴隶。 为他的手下劳作、放牧、洗衣、做饭、暖床、生孩子…… 身毒肥沃的土地,充沛的水资源以及广袤的平原,让这些从西域夹着尾巴流亡而来的人,如同来到了天堂。 现在,卫律的部下,已经不再需要和过去一样自己放牧、做饭、洗衣了。 这所有的一切生活琐事,都有他们的奴隶服务。 就连奴隶,也分出了等级。 当年俘虏的康居、月氏奴隶,因为跟在匈奴人身边最久、服侍最得力,而且长相和习俗与匈奴相近,地位最高,甚至还被获准可以和主人一起同屋而坐,说话不需要跪着。 其次,就是匈奴攻灭的诸国的婆罗门、刹帝利等贵族。 他们因为皮肤白皙,相貌也算顺眼。 所以,也得到了些优待,可以从事些比较轻松的工作。 比如男的可以当文书,协助那些主人的亲信,管理其他人,而女子可以暖床、生孩子。 最底层的就是这身毒土著,皮肤黝黑,从前也是奴隶的那些人。 这些人只配放牧、耕作,做那些最脏最累的事情。 不许和主人走一条路,甚至不允许接近主人——一旦发生了这样的事情,主人不用开口,其他高级奴隶就会动手惩罚。 据说,哪怕在这最底层中,也有等级。 最低级别的奴隶,连和其他奴隶接近,也是有罪! 而广袤的身毒大陆,为卫律的部下们提供数之不尽的土地与奴隶来源。 这使得,卫律部下的贵族们蓄养的奴婢,动辄数百,拥有数十上百顷的土地。 而顶级的大贵族,往往蓄奴数万,拥有数十甚至上百里方圆的土地。 哪怕是最底层的轻从们,也能有十来个奴婢服侍,有十来顷的地。 这令卫律和他的部下们,乃至于部下的子嗣,只需要做一个事情——吃肉、磨炼骑术与战技,然后出去抢掠、征服,获得更多的奴隶与土地、财富。 孱弱的身毒诸国,没有一个是他们的对手。 常常三五百的匈奴骑兵,就可以让一国之君臣服,割地、赔款。 “所以,现在的卫贼麾下,起码有数万的可战之兵喽!”辛庆忌听完卫鹿的讲述,问道。 “嗯!”卫鹿胆战心惊的答道:“这几年来,皇帝……不,卫贼常常和我们说,若是汉军再来,也可战而胜之,有重归东土之心……” “真是好胆气!”辛庆忌为卫律的胆子所震惊。 重归西域? 嗯,西域都护府的治所,如今已经迁到了过去疏勒的王都,如今的英县。 而英县乃是大汉丞相的封国,未来会由丞相长子坐镇。 所以,汉军在英县驻扎了足足两个都尉部的鹰扬骑兵,还建立了三个互为犄角,以火炮为防御武器的要塞。 卫律要真的敢回去,恐怕仅仅是英县的那一万多鹰扬骑兵与火枪兵、炮兵,就足可将之全歼! “那李贼呢……”辛庆忌又问:“你可知,如今李贼打到哪里了?” “回禀上国贵人……”卫鹿拜道:“奴才听说,上个月,左……不,李贼派人回来通知卫逆,其已经再次包围了安息王都泰西封,并击败了前来援救的安息大军,攻克了他们的皇陵所在之地!” “怎么又和安息人打起来了?”辛庆忌皱起眉头。 汉室对李陵的西征非常关注,倾注了极大的精力。 辛庆忌还在北海楼船的母港辽东时就听说了,数年前李陵大军兵围安息首都,逼迫安息人纳贡称臣,缴纳了巨额赎金,又割让了许多地方,送了十几万的工匠后,李陵就引兵解围西走,渡过安息与泰西之间的海峡,攻击了当地一个曾经对他的使者不敬的王国,屠灭之,然后击败了泰西之地,前去救援那个王国的强国军队,迫使后者与之签订条约。 为此,李陵获得了宙斯之鞭的美名——据说宙斯乃是泰西与安息人所信仰和崇拜的主神,与中国的太一神地位相当。 “还不是安息人的老皇帝死了,新皇帝登基,不想履行与……李贼的约定……”卫鹿道:“故而李贼将兵击之……” “哦……”辛庆忌点头表示理解,然后他问道:“上个月……也就是说,李贼也知道吾到身毒的事情了喽……” “贵人英明!”卫鹿深深的俯首。 正文 第一千两百七十二节 兵临城下 赤红色的龙旗,将帕提亚人的王都,团团包围。大魏皇帝的仪仗,在数以万计的骑兵簇拥下,盛大出场。 每一个站在泰西封的城头上的帕提亚士兵,都用着恐惧、敬畏的眼神,看着那在无数龙旗簇拥下出场的大魏皇帝。 当代的帕提亚皇帝,那萨特鲁斯的眼中,更是明显出现了懊悔。 他心惊胆战的问着自己的兄长,帕提亚的格塔尔泽斯:“哥哥,我们现在怎么办?” 格塔尔泽斯看着明显已经被吓破了胆子的堂弟,眼中闪过一丝失望。 他心中甚至想着:“伟大的阿尔沙克大帝,若是知道自己的子孙中出现这样的懦夫,恐怕会从坟墓里爬出来,将这个懦夫砍成碎片!” 他更是懊悔不已。 痛恨自己当年的眼睛怎么就瞎了,竟支持这样的懦夫、蠢货登基! 三年前,帕提亚帝国在全盛时期,遭到了来自东方的悍然入侵。 彼时,帕提亚帝国,已是如日中天。 帝国的军队,在一代雄主伟大的米特拉梯二世的领导下,已经灭亡了帕提亚的世仇,塞琉古王朝,并处死了末代塞琉古皇帝德米特里三世。 随后伟大的万王之王,派出他的使节,与西方罗马的苏拉在幼发拉底河东岸会晤,并签订了《幼发拉底河条约》,划定了罗马与帕提亚的边界——两国将以幼发拉底河为界,东归帕提亚、西属罗马。 自此,伟大的帕提亚,成为了从幼发拉底河到阿姆河的庞大土地的主宰。 万王之王的威严,在东方无人可敌。 无论是罗马人、身毒人乃至于亚美尼亚的提兰格、本都的米特拉达梯,都纷纷遣使来拜见,并不得不拉拢帕提亚。 可惜,在帕提亚的最鼎盛时刻。 在太阳升到正中时,一支从东方而来的军队,摧毁了一切美梦。 他们首先征服了帕提亚的西南边境王国阿卡齐尔(奄蔡),然后以阿卡齐尔为前哨站,试探着进入帕提亚的国土。 最开始,只是些少数的骑兵。 但,这些可怕的侵略者,却有着远超帕提亚人想象的骑术、武器与战术。 即使只是三五百人的小规模部队,却常常击败甚至击溃、歼灭两三千的帕提亚军队,将帕提亚的东部与南部边境搅的鸡犬不灵。 但彼时,人们依然没有足够警惕。 于是,在三年前的那个夏天,当这些自称‘大魏’的可怕征服者,在他们的皇帝率领下,第一次以三万人规模入侵帕提亚时,整个帕提亚,毫无反应。 让他们长驱直入,深入到了呼罗珊地区,并兵临拉伊(今德黑兰),帕提亚才如梦初醒,老迈的米特拉梯二世决定率军迎战,却在拉伊遭遇到了一场帕提亚建国以来最惨痛的失败——拉伊会战,十万帕提亚大军,全军覆没。 米特拉梯二世在亲卫骑兵的保护下,方才勉强逃回泰西封。 随后,伟大的帕提亚帝国,不得不与那些强盗签订条约。 割让呼罗珊以东的所有土地,分十年赔款一百万金币,并将老皇帝最疼爱的两个孙女送去——那些征服者称之为和亲。 在做完这些后,曾经战无不胜的万王之王,帕提亚最伟大的皇帝——米特拉梯二世,便在惊惧与忧虑之中去世。 而其留下来的帝国皇帝之位,却无人敢坐。 不管是掌握着两河的格塔尔泽斯还是他的兄弟,控制着帕提亚本土的奥德罗斯,都不敢再坐上这个位置了。 于是他们兄弟只能退而求其次,将堂弟那萨特鲁斯扶上帝位。 哪成想,这个混账,居然给他们惹出了这么大的麻烦。 这个蠢货,竟敢去招惹那些已经被金币喂饱了的大魏人,拒绝支付赔款,甚至羞辱了他们皇帝的使者。 于是,终于给帕提亚惹来了这样的麻烦。 而且,比起三年前,那些可怕的东方征服者更强大了。 他们现在不仅仅有着数以万计的强悍骑兵,更有着二十多万的仆从军! 这些仆从军里,有被帕提亚灭亡的塞琉古人,也有被他们征服、灭亡的呼罗珊、亚美尼亚、阿卡齐尔甚至是埃及人。 此外,他们甚至有盟友——来自本都的米特拉达梯六世也亲自率领六万军队,参与到了他的‘父皇帝’的复仇战争中来。 对的! 在黑海与亚细亚,强盛一时的本都王国的国王,现在已经膜拜在了那从东方而来的大魏皇帝脚下。 认那个大魏皇帝为父,被其收为义子。 连国名与姓氏都改了! 如今的本都王国,对外的正式称呼是:大魏天子所庇护的被天神与日月眷顾的黑海王国。 而米特拉达梯六世那个小人,更是厚颜无耻的将其姓氏更为李氏,自称是大魏黑海国王李忠夏。 这是三年前,拉伊会战后的事情——当年,拉伊会战后,东方来的征服者,调转枪口,直指亚美尼亚,并灭亡了亚美尼亚王国,彼时,米特拉达梯六世与亚美尼亚的提兰格二世有血盟,所以率军援救。 然后,被那些悍勇的骑兵,包围在亚美尼亚北方的一个峡谷中。 见势不妙的本都人在其国王的率领下,立刻就变脸。 不止毫无廉耻的在没有经过战斗的情况下就投降了对方,米特拉达梯六世更是在对方的一个将军的建议下,赤裸上身,背着一捆荆棘,口中衔着国王的权杖,跪着来到大魏皇帝面前,卑躬屈膝的请降。 大魏皇帝李陵,欣然接受,还收此人为义子,赐李姓,改名忠夏。 在随后的两年内,这位大魏皇帝,开始在他所征服的地区,复制了相同的行为。 去年,他和他的军队,打到埃及,埃及的托勒密十二世投降,也被赐李姓,取名全忠。 此外,塞琉古的王子,安条克十世的儿子德米特里三世的侄子安条克十一世也被赐名为李尽忠。 总之,在如今,大魏人所征服和臣服的广袤土地上,从黑海到亚美尼亚,从埃及到呼罗珊。 大魏皇帝李陵,已经建立起了一个由他的强大军队为主导与义子们为外围的强大国家。 偏偏,那萨特鲁斯却不知死活的想要挑衅这个前所未有的强敌。 竟妄想通过这样的举动来树立权威! 而后果则是,大魏皇帝的暴怒与攻击。 现在,帕提亚历代先王的陵寝已经被敌人所占领,就连伟大的泰西封,也被团团包围。 亡国,似乎近在眼前——除非,他们可以得到援救。 而援军会不会来呢? 格塔尔泽斯将视线投向西方,在幼发拉底河的西岸,罗马人的领地,帕提亚过去的死敌——罗马的终生独裁官苏拉。 现在,帕提亚也只能寄希望苏拉了。 但问题是,罗马人或者说那位终生执政官,刚刚借助大魏骑兵入侵,成功肃清了马略派的苏拉,会不会,敢不敢冒险来救? “应该会吧……”格塔尔泽斯喃喃自语着:“苏拉应该还不至于老到连那些东方来的征服者的危害都看不出来!” 从那些自称‘大魏’或者‘匈奴’的东方人出现在世界上直到现在,最多也就五年时间。 但,五年中,他们就像瘟疫一样,迅速的征服和控制了阿姆河、阿卡齐尔、呼罗珊、叙利亚、亚美尼亚、埃及,现在就连美索不达亚,也要落入他们的控制中。 一旦如此,那么,在罗马的东方就要出现一个前所未有的超级强权。 而且,这个超级强权,对罗马恶意满满。 两年前,他们入侵罗马保护的巴勒斯坦,并杀死了罗马人在当地的官员与扶持的马加比家族——因为马加比抓住并杀死了十几个大魏的牧民。 随后,他们在当地击败了前去救援的罗马军团,并将整个军团的所有被俘士兵,全部活埋! 当时执政的马略派,因为这个失败,而被苏拉抓住机会,全部肃清。 对苏拉来说,若可以击败这个敌人,不仅仅可以稳固东方,得到帕提亚承诺的金币与奴隶、土地,还能进一步稳固权力与地位,甚至将终身独裁官变成皇帝! 罗马皇帝! …………………… 泰西封的城外,幼发拉底这条人类文明最早的母亲河,如今已经被李陵改名为——成纪河,用来纪念他的故乡,陇西郡的成纪县。 而大魏皇帝的车驾,则停在奔流向前的成纪河河畔,他望着远方的泰西封城墙,手中的马鞭,微微扬起。 在他面前,义子们,恭身排队站好。 麾下大将,则昂首挺胸,满脸骄傲。 “陛下……”跟随着李陵从汉室投降匈奴,又从漠北来到西域,最后从西域一路至此,如今已经是大魏左皇帝的大将军王远近前问道:“您可要下令攻城?” “不急……”李陵看着被围的水泄不通的安息王都,他摇了摇头:“先围着,记住留一个口子,许进不许出……” 三年前,未能灭亡安息,这一直是李陵的心头之患。 如今,既然有机会,可以一战而定这安息之国,他又岂会放过机会? 当然,要尽可能的吸引安息各地的军队,来到这泰西封,好叫他可以一口吃掉,然后一战而定。 “诺!”王远恭身一拜,他们君臣已经合作二十年之久,彼此默契无比。 但,义子们却急了,特别是身体比较弱的李全忠,当即就上前拜道:“父亲,若是如此,儿子担心,大秦人可能会来救援……” “朕等的就是大秦的援救!”李陵笑了起来:“只消灭安息的军队,不算什么本事!” “安息人孱弱无能,朕的大军,一击可定!” “灭安息易,败大秦难!” 若要从这安息之土,攻击大秦,就要渡海。 而水师,一直是李陵的弱项。 哪怕他现在已经手下了李忠夏和李全忠这两个有楼船舰队的义子,急切之间也能动员上千艘的大小楼船。 可大秦人的楼船,不仅仅比李忠夏和李全忠的楼船更多更大更坚固。 他们的水手,也更加精锐。 从过去的例子看,一百艘埃及与本都的楼船,也不是二三十艘大秦楼船的对手。 以李陵的眼光,大秦楼船,已经不亚大汉楼船! 甚至犹有胜之! 故而,李陵才要称那个西方的强国为‘大秦’。 这是尊重,对敌人的尊重! 因为他已经知道了,大秦,是不亚他的故乡,诸夏的文明之邦、礼仪之国。 其国文法、制度、礼仪、等级、爵位、城市,一应俱全。 虽与诸夏不同,但在李陵看来,也相差不远。 其国贤人也有不少。 李全忠的国都里的那个庞大的图书馆,就收藏着数不清的典籍、图册。其中伯氏(柏拉图)、亚氏(亚里士多德)、阿氏(阿基米德)等人,哪怕放在中国,也能比肩战国诸子! 而这些书与图书馆据说乃是数百年前,大秦人的祖先征服世界时建立和留下的。 所以,李陵深知,想要渡海而去,征服大秦,就必须将大秦的精锐,吸引到这安息之地。 只有先在安息消灭一部分的大秦精锐,他的大军才可以安然的渡海而去。 这也是李陵西迁之后的战略思想——不以一城一地的得失为胜败,而以歼灭敌人的有生力量,追求和寻求消灭敌人的机动兵力为主要战略目的。 想到这里,李陵就看着自己的那个便宜儿子,扬起马鞭道:“朕行事,小子勿论!” “尔等蛮夷,安能识得此中国军神的战术?” 白起、霍去病以及那位率领汉军无敌天下的当代丞相,都是奉行以歼灭敌人有生力量为战略的名将。 而这些人的境界,又岂是这些远西蛮夷所能理解的? 就在此时,一骑远来。 他背着的黄色龙旗,格外显目。 李陵立刻站起身来,看向他的部将:“右皇帝派人来了?这可是难得的稀客啊!” 大家都笑了起来。 大魏建国后,左皇帝引兵继续西征,右皇帝则率部进入身毒,追杀月氏人,然后在身毒的温柔乡中不肯出来了。 这让李陵与他的部下们常常嘲笑不已。 不过,终究都是一国之人,虽然如今相距数万里,但必要的情分与面子还是要给的。 毕竟,很可能将来,大家或许还要和南边的亲戚们往来、联姻、通商甚至得到援助。 就像这几年的战争,就多亏了右皇帝那边支援的财帛、奴隶、粮食才能如此顺利。 于是,李陵就对王远道:“大将军代朕去迎接一下吧……” 王远恭身而拜:“诺!” 没过多久,大魏左皇帝的大将军,就失魂落魄的回来了。 李陵见状,好奇的问道:“右皇帝派人送来了什么消息?” 王远战战兢兢,声音都有些颤栗了:“回禀陛下……” “右皇帝遣使来通知:汉人的楼船到了身毒,更占据了身毒的一个海滨王国……右皇帝前去讨伐的大军已经战败……” 此言一出,所有大魏贵族、将军的笑容,全部僵在了脸上。 他们的身体不由自主的颤栗着。 方才不可一世的神色,更是迅速的被恐惧所替代。 这让大魏皇帝的义子国王们非常惊讶。 特别是无比崇拜和仰慕李陵,同时也是最早追随李陵的本都国王李忠夏,这位年纪比李陵还大一些的本都国王,看着自己身边,那些曾经不可一世,让他惊讶万分的强壮勇士,忽然间变成这个样子,他疑惑的问道:“汉是什么?” “一个国家吗?” “不!”一个大魏贵族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告诉李忠夏:“那是汝名字来源的地方!” “天朝上国,帝都神京所在!” “也是天子的母国,至高无上的中央之国,真正的万王之王,天之嫡子所居的国度!” “强大到不可思议,富裕到不可想象的伟大之地!” 李忠夏闻言,肃然起敬,然后他问了一个愚蠢的问题:“那父亲和大家,为何要如此惧怕呢?” 正文 第一千两百七十三节 以讹传讹(除夕快乐) “小子懂什么?”李陵呵斥着无知的李忠夏:“尔等又岂知春秋之诛,诗书之惩?”其他大魏的贵族,纷纷点头,一副深以为然的神情。 当年,西迁的匈奴在月氏王都蓝市城分兵。 跟随李陵继续西征的,基本都是他的本部、嫡系以及那些汉化程度比较高的部族或者害怕被汉室追究的西域王国,譬如车师、蒲类诸国等。 自然,这些人对那个如日中天的汉朝,有着深深的了解与恐惧。 所以才肯跟着李陵西征。 而当他们从蓝市城向西,征服了奄蔡后,情况开始发生了深刻而复杂的变化。 首先是,他们已经远离了汉军的威胁——从西域出发的汉军,哪怕日夜不停,也需要起码半年,才能抵达奄蔡。 其次,就是这奄蔡以西的安息人的战斗力,虽然比康居、大月氏人要厉害一点。 但也就是厉害一点。 总的来说,安息在这些西征的匈奴人眼中,就是弱鸡! 三百破千骑,一千追一万。 这是匈奴在安息的日常。 而安息的富庶与广袤,更是让这些征服者震撼、惊讶。 三年前,他们攻陷拉伊地区,占领呼罗珊,就得到了数不清的白银、黄金与上百万的奴隶。 尤为重要的是——他们还获得了数以万计的工匠。 这些安息的工匠,几乎可以比肩汉朝的工匠技术。 他们甚至能锻打出,类似汉朝的马刀那样精美的武器。 这让匈奴人如虎添翼,当即就在拉伊建立了庞大的军工生产作坊。 而为了激励这些工匠以及拉伊本地的贵族,李陵和他的部下不得不采取拉拢和同化政策。 作为外来的征服者,文化差异与风俗的差异,使得他们很难在短时间内,就获得当地人的认同。拉伊地区,有着根深蒂固的拜火教文化气氛。 哪怕是已经统治了他们数百年的帕提亚人和从前统治他们的塞琉古人,也不能消除。 何况是本来就没有什么文化底蕴的匈奴人? 于是,李陵与他的部下,不得不将从前的汉化政策拿出来,擦擦灰尘,用到拉伊地区的统治中。 开始在拉伊当地,推行移风易俗,用马刀和弓弩,强迫当地的波斯人改姓易名。 李、卫、张、白、刘、霍、郑、赵,成为了无数拉伊人的新姓氏。 然后,匈奴人开始了大规模的毁灭性破坏。 他们摧毁了一个又一个拜火教的神庙,将一座座历史古城,化为灰烬,派出军队,将当地人刻在泥版上的楔形文字,全部投入火中。 他们强迫所有波斯贵族的孩子,必须学习汉字。 但如此一来,匈奴人也不得不跟着如此。 且不得不做的比波斯人更好。 于是,当年匈奴三代单于,竭尽全力也无法完成的汉化改革。 在这远离狼居胥山数万里外的安息,以无比迅速的速度完成了。 现在的李陵所部,无论是行文,还是日常用语,基本都已经在使用汉语和汉字。 当然了,李陵和他的部下不会这样称呼。 他们将汉语叫‘夏语’‘国语’或者‘魏语’,将汉字称为‘夏字’‘国字’‘魏字’。 所以,安息人将李陵与他的部队,称为‘夏军’或者‘国。军’ 大秦人则照抄了安息人的叫法。 而在不知不觉中,在数年的时间,李陵和他部下的匈奴贵族们,也不可避免的,开始有了征服者的骄傲与傲慢。 于是,他们不自觉的自己的潜意识里,将来自自己死敌的文化与经典,奉为圭璧。 并在李陵自己有意无意的引导下,渐渐的将自己视为来自中国的远征者。 特别是那些在西征过程中成长起来的年轻人们,他们已经没有了自己父辈与汉朝的仇恨。 反而,认为自己只是中国内战失败后西迁的一部分。 肩负着在远方异域重建中国的使命。 这些人反过来,又影响了掌权的中央贵族们。 毕竟,征服者,也需要理念和信仰来支撑自己不堕落、腐化,并在被征服的人民与国家面前,塑造自己的强大、无敌形象。 那还有什么比那个过去的死敌,更好的例子呢? “中国之强盛与伟大,乃是尔等无法想象的!” “汉军不满万,满万则无敌!” “汉朝丞相,更是天上的神明下凡,天生三目,力大无穷,拥有无边神力的伟大人物!” “你可知,哪怕是伟大的皇帝陛下,也曾败于那位丞相之手?” 大魏贵族们你一言我一语,说的李忠夏、李全忠、李尽忠等人也是心惊肉跳,对那名为‘汉’的陌生帝国,有了恐惧与敬畏。 没办法——李忠夏的本都,李全忠的埃及托勒密王朝,李尽忠的塞琉古,都是神权与王权结合的国家。 有着浓郁的神权色彩。 特别是李全忠的埃及,就是建立在希腊神话与埃及神话基础上的国家。 从他们的祖先开始,为了稳固统治,就开始了和埃及曾经的法老一样的近亲结婚。 李全忠的王后,就是他的亲姐姐! 而他的父母,同样是亲兄妹结合! 听着匈奴人的议论,这些人哪里敢不信? 当然是全信了! “世上竟有如此伟大强盛的国家?”李全忠喃喃自语:“那必是伟大的太阳神,在人间的国度……只是,有这样的伟大国家吗?” “宙斯啊……”李忠夏也祈祷起来:“这样的国家,真的存在吗?” “怎么不可能?”在他们旁边,王远瞪着眼睛,大声呵斥着这些附庸大逆不道的话语:“尔等蛮夷,安知中国之大?” 他扯着自己身上,丝绸织成的衣袍:“这丝绸,就是中国所造!” “而在中国,这种丝绸,不过是普通百姓与农民穿的!” “在中国,长安守门的士卒,都过的比尔等好!” “而中国之武力,更是举世无敌!” 对这些征服者来说,既然汉室已经远离,而他们又需要靠汉文化来统治与治理自己打下来的江山,当然,最好的办法是将那个曾经的死敌吹的越厉害越玄幻,越利于他们的统治。 而王远这样曾经的汉朝降将们,则有着更为现实的需要——只有将中国文化与中国血统,塑造为天下第一,举世无双的尊贵文化与血统,他们的地位才能稳固。 李陵这个皇帝的存在,又令他们扫清了本来该有的障碍,因为李陵也是汉人,他也需要神化自身的血统,来强化自身的统治。 于是如此一来,西迁的这部分匈奴,上上下下,都会自觉的维护那数万里外曾经死敌的形象。 反正,汉朝与他们相距数万里。 是怎么都不可能够得着他们的。 当然是没有任何心理的吹比和夸大了。 王远的话和他身上的丝绸,彻底震慑了所有的附庸。 因为丝绸,在这西方的世界,乃是比黄金更珍贵,比白银更稀有的宝物。 在这些征服者到来前,哪怕是帕提亚的王族,也未必能有多少丝绸。 如今他们听说,在遥远的世界尽头,东方太阳升起的地方,丝绸这等珍贵之物,居然只是寻常百姓所穿的衣物。 而在那里,一个小小的守门官吏的生活,也好过他们这些一国之君。 初听似乎有些玄幻,但仔细想想,他们却不得不承认,这或许是真的。 因为,他们已经从征服者的只言片语中得知了,他们可能是从那个伟大国家的内斗中失败后逃出来的。 而这些失败者,却在短短数年中,以无敌之姿,彻底征服了从阿姆河到幼发拉底河的广袤土地,现在更是将万王之王,帕提亚帝国的皇帝的王都团团包围。 哪怕是罗马的军团,也在他们手里,吃了大亏。 而如此强大无敌的征服者,却是那个东方国家的失败者,而且很有可能是夹着尾巴,狼狈不堪的逃离胜利者的流亡之人。 在另外一方面,他们也接触和学习了,这些征服者带来的文字与文化。 方块字体,比希腊的字母更复杂,比波斯人刻在泥版上的楔形文字更美观。 而且,他们还使用和制造了名为‘白纸’的材料,作为书写与记录文字的载体。 更带来了许多先进的技术与制度。 譬如,在拉伊地区,征服者们建立了郡县制度,实行了中央集权。 在叙利亚,他们又分封诸侯,在亚美尼亚,他们实行羁绊制度。 同时,他们还开始用考试的方式,录取官吏,又建立学府,招录年轻的当地贵族。 这些,都是这片土地上前所未有的文明制度。 毫无疑问,这些东西,这些技术,这些文字,都是他们从其母国带来的。 于是…… 三位大魏皇帝的义子,难免在心中,产生了‘若是我们直接与那伟大的东方之国联系,或许……’的想法。 而这三位国王,从来都不是什么能保守秘密的人。 尤其是李全忠与李尽忠,他们都和罗马人,有着密切的关系。 李全忠的埃及,在从前就一直是罗马的属国、同盟者。 而李尽忠的家族,更是与罗马人有着超过两百年的联系历史。 于是,没有多久,有关东方,那世界尽头,太阳升起之地的传说,就被人送到了罗马的亚细亚总督、东方执政官卢库卢斯之手。 这位罗马共和国的顶级贵族,是罗马终生执政官苏拉最密切的战友与盟友。 在同盟者战争中,卢库卢斯与苏拉并肩作战,帮助后者赢得了胜利。 而在去年,苏拉的伟大进军中,卢库卢斯是唯一支持并响应苏拉的高级军事将领。 在‘拯救祖国母亲,使她不受暴君统治’的口号中,卢库卢斯率领自己的两个军团,配合苏拉的六个军团,向罗马城发起猛攻。 并最终攻入罗马城,杀死了马略派的核心人物苏尔皮基乌斯等大批反对派元老,马略仓皇逃亡。 随即,苏拉召开公民大会,并被公民大会授予终生独裁官的权力,并废除马略派的所有政策,恢复了让罗马强大的百人队长表决制度。 在苏拉的‘让罗马更加伟大’的口号中,卢库卢斯受命为东方执政官、亚细亚总督,来到了小亚细亚,成为罗马监视东方的眼睛与耳朵。 而他的兵力,也得到了加强——从两个军团,变成了六个。 为了抽调这四个增援的军团,苏拉甚至下令停止了向高卢扩张以及在伊比利亚半岛的战争。 即使如此,苏拉依然觉得不保险。 为此,他已经通过元老院,下达了扩军的命令。 要求在明年四月份前,招募并训练五个全新的军团,来应付来自东方的威胁——苏拉对东方的威胁,无比重视! 他在元老院中公开演讲:东方的‘国。军’是罗马建国以来最大的威胁与敌人!他们比迦太基更可怕,比汉尼拔还狡诈,倘若我们不能认真应对,那么,伟大的祖国,就要遭遇前所未有的危机。 可惜,元老院的蠢货们却以为这只是苏拉为了权力而故意夸大了东方出现的新对手的实力。 那些满脑子都是泥浆的家伙,从来不相信东方的消息。 他们甚至到现在都还觉得,当初,马略派兵败巴勒斯坦,只是苏拉故意使坏的结果。 却也不想想,一个满编的罗马正规军团,被不到两千敌人在正面击破,并全歼。这是什么样的信号? 这是迦太基的汉尼拔也未能做到的事情啊! 打开从东方送来的情报,只看了一眼,卢库卢斯的眼睛就挪不开了。 “魏国的皇帝与他们的军队,是从太阳升起之地,流亡而来的失败者……” “他们来自丝绸的故乡,一个天神降世,神明治理之国?” “那个国家,强盛到不可思议,可怕到无法形容?” 看着这些情报,卢库卢斯起初不太相信。 但很快,他就又不得不信。 因为,从东方来的许多情报都表明,那些不知道从那里冒出来的征服者的强大与可怕,是无法想象的。 而与他们的武力相比,他们带来的文字、制度与技术,更加不可思议。 方块字、考试选拔官员,国家直接任免官吏,村、乡、县、郡四级官署制度,中央集权的统治结构,以及军功与爵位挂钩的奖惩制度。 这所有的一切都说明,这些所来的地方,必定是一个不亚于罗马甚至比罗马更伟大的的奇迹之地。 将情报收起来,卢库卢斯随手喊来了自己的侍从官,一个年轻而稚嫩的贵族:“亲爱的凯撒,你马上将这些情报送去罗马,交到伟大的独裁官苏拉手中,请转告独裁官阁下:我们的敌人,或许比我们想象的更加可怕!” 年轻的贵族微微俯首:“您的意志,尊贵的执政官阁下!” 正文 第一千两百七十四节 安息人也想当儿子(新春快乐) 到了二月份,帕提亚的帝都泰西封,已经被围三个月了。三个月中,守军的粮食供应,渐渐有些不支了。 虽然,匈奴的包围圈,一直有意无意的留了个口子,甚至是故意将许多从帕提亚各地而来的运粮队放进城市。 但进去了,想要再出来,就没有那么容易了,所以,越多的运粮队入城,也意味着城市的人口越多。 到得现在,泰西封城中,已经囤积了三十多万军民。 每天的粮食与饮水消耗,都是天文数字。 渐渐的,运进来的粮食,已经跟不上城市的消耗。 更可怕的是——从去年十二月,泰西封被围以来,守军尝试了大小七十多次的出城野战。 而无一例外,全部败绩,且其中起码有一半以上的野战,守军全军覆没。 就连帕提亚最勇猛的大将,米特拉梯二世的孙子弗拉基奥也战死了,其首级被人用长杆挑起来,挂到了阵前。 而这个情况,使得即使对军事丝毫不懂的帕提亚奴隶也明白了——泰西封是守不住的。 那些自称‘大魏’来自于东方的‘夏人’,迟早会攻入泰西封城中,然后将整个城市的贵族、男人,全部杀光! 就像当年,帕提亚灭亡塞琉古一样。 然后,这些东方来的征服者,会成为这片土地新的统治者。 不过,大多数的奴隶与市民,都对这个未来,毫无感觉。 因为,对泰西封城里占多数人口的波斯人来说——从数百年前开始,他们就已经是亡国奴了。 马其顿人、塞琉古人、帕提亚人,轮番称王。 伟大的居鲁士大帝与大流士大帝的子孙,已经寄人篱下很久很久了,所以也不在乎再多换一次主子。 这座城市中,也就是帕提亚人,特别是帕提亚的贵族们,才整日忧心忡忡的看着将泰西封围的水泄不通的‘国。军’与其仆从的大营。 匈奴人在汉匈战争中,学会了野战营寨的建设。 而在遥远的西垂之地,他们有着充足的人手,来帮他们建设。 所以,在过去三个月里,匈奴人不断的驱使着大批奴隶,加固着他们的营垒。 将一个个军营,建成了刺猬一样的营寨。 鹿角、拒马、壕沟、箭楼,一应俱全,营寨更是用夯土与当地的木材、石块修筑,高达两三丈,以帕提亚人的能力,别说攻陷了,就连靠近都是不可能。 除此之外,匈奴人还打造了上百台配重式投石机和数不清的攻城塔,已经具备了攻陷泰西封的一切能力。 但他们偏偏选择了围而不攻。 这让被包围的帕提亚贵族们,在煎熬与担忧中,度日如年。 “他们在等什么?”每一天,格塔尔泽斯都在问自己这个问题。 可惜,他想不清楚,那些东方来的征服者,为何选择围而不攻。 因为,在帕提亚、塞琉古和罗马、希腊甚至是马其顿人的战争史上,都未出现过这样的情况。 大军顿兵城下,明明有巨大优势,却不选择进攻。 这种选择,让人费解,也让人无法琢磨。 更给城中的帕提亚人巨大的心理压力。 就像一柄刀,悬在脖子上,锋利无比,只要落下,必是身首分离。 但刽子手却只是握着刀柄,既不挥下,也不抽离。 这种感觉,让这位帕提亚的皇室成员,彻夜难眠。 于是,他终于忍耐不住这种煎熬,去找刚刚率军从帕提亚来援的哥哥奥德罗斯商议。 奥德罗斯比格塔尔泽斯大了足足八岁,他留着帕提亚人传统的浓须,穿着希腊化色彩极为明显的长袍,额前已经秃顶了,所以他习惯戴上一顶圆帽子来遮掩秃顶的前额。 而格塔尔泽斯则截然不同,他是拜火教的教徒,对希腊文化和希腊人都很不友善。 是以长期以来,这两兄弟势同水火。 哪怕是他们的父亲在世时,也照样针锋相对。 但当格塔尔泽斯推开奥德罗斯的房门时,过去见面就要仇视的兄弟两,却热情的拥抱到了一起。 “哥哥,您能来泰西封,真的是让我太感谢了!”格塔尔泽斯紧紧抱住自己的哥哥,亲热的说道。 “弟弟,你能来见我,我也同样很高兴!”奥德罗斯热情的道。 便领着格塔尔泽斯,走到他房间里面,这里已经点起了蜡烛,一副从敌人哪里缴获来的地图,则被挂在墙壁上。 格塔尔泽斯只是一眼就被这副地图所吸引。 因为,它的测绘技术和精度,远超格塔尔泽斯的想象。 只是,地图上,标注的方块字,让他有些稍微不适应。 “亲爱的弟弟,你看……”奥德罗斯站到地图前:“这是我在米底得到的夏人地图……为了得到它,我的亲卫队死了三百多人……” “但这是值得的!” 格塔尔泽斯点点头,出神的看着地图,道:“这是无价之宝!” 帕提亚人从未见过如此详细和精密的地图。 这地图上,山脉、河流、平原、城市与军事要塞,一览无遗,而且都有标记。 只是,用的是方块字。 格塔尔泽斯虽然看不懂这些方块字,但他知道这些文字的含义。 “夏人,称我们为安息……”奥德罗斯道:“而他们则自称‘大魏’……”他模仿着敌人的发言,别扭的说出那拗口的称呼:“若用我们的语法的话,音译过来,应该是‘chichi’,希腊语发音的话当是‘Seres’” “而他们所来的东方之国,应是一个叫‘震旦’的国家,祂位于太阳升起之地,我将那个地方称为‘秦尼斯坦’……” “哥哥,你说这些话的意思是?”格塔尔泽斯不理解了。 奥德罗斯叹了口气,道:“弟弟,你可能还不知道,米底已经失守了……” “我们委派的米底总督,在上个月,向那些征服者投降,整个米底地区,落入了那位皇帝的手中!” 格塔尔泽斯闻言,浑身剧震。 米底的沦陷意味着什么?他再清楚不过了。 那意味着,帕提亚人崛起的老巢,帕提亚再也无险可守。 更意味着,东方来的敌人,已经用能力,切断罗马与帕提亚之间的联系——至少能让罗马人不敢再全力来援。 如此一来,城外的敌人,只需要围住泰西封,就足以将这座城市饿死、渴死。 将所有帕提亚人,统统围杀在这里。 也是直到此刻,格塔尔泽斯终于明白了,那位大魏皇帝的意图——他想将所有的帕提亚人都杀死在这泰西封。 他没有打算照搬这片土地千百年来的传统——用几百年的时间,慢慢的同化和消化他的敌人。 他要一根子就打断整个帕提亚的脊梁骨,然后将帕提亚人从历史长河中抹去。 把阿尔沙克大帝的光荣,米特拉梯一世与二世陛下的风光伟绩,统统埋葬! 格塔尔泽斯于是浑身战栗起来。 奥德罗斯却看着那面前的地图,无比的出神,良久他才道:“亲爱的弟弟,你是不是觉得,我们已经穷途末路,必死无疑?” “看上去,似乎确实如此……”没等格塔尔泽斯回答,奥德罗斯就自顾自的说了起来:“现在,我们面临的环境,比起波斯人、塞琉古人、米底人当年面临的绝境还要危险! “我们被包围在这里,无路可逃,也无路可退……” “而我们可以指望的援军,却迟迟未来,可能永远都不回来……” “罗马人的胆子和智慧,恐怕连老鼠都不如!”奥德罗斯深受希腊文明影响,他甚至曾经游历过罗马,所以他很清楚,那些罗马人,特别是元老院里的元老们的想法。 那些家伙恐怕根本意识不到他们面临的敌人的可怕,他们只会一门心思的牵制苏拉,甚至想方设法的给那位终生独裁官扯后腿。 就像当年迦太基的汉尼拔一样,直到汉尼拔攻入其本土前,罗马的元老院还在扯皮,还在防备掌握军队的人。 哪怕汉尼拔跨越阿尔卑斯山后,他们依旧如此。 汉尼拔时,罗马人是运气好,汉尼拔的军队缺乏后继与后援,还得和罗马的将军一样去应付迦太基国内的贵族元老们。 但,这一次,那些东方来的征服者,可不会有什么人敢给他们的皇帝扯后腿。 而他们的军队,也远比汉尼拔的迦太基军队更强更多,物资与资源更丰富。 更重要的是,这些东方来的征服者,还会建设,还会组织,还懂收买人心,更知道用马刀建立稳固的从上而下的中央集权。 这种制度,比帕提亚、埃及、罗马、本都采取的制度先进了不知道多少倍。 不过三年时间,他们控制和统治的呼罗珊、阿卡齐尔,就变成了他们的粮仓。 产出的粮食和收取的赋税是过去帕提亚人控制时的三倍以上! 这足够支撑他们采取一切军事行动,甚至可以在兵围泰西封的同时,依然支撑在各地的征服行动。 所以,一旦这些人彻底控制和统治东方。 那么…… 罗马人灭亡,也就近在咫尺了。 可惜,罗马的元老院,不会看到这些,就算看到了,也会装作看不见。 他们现在,最大的最终极的目标,就是防止苏拉把终生独裁官的称呼,变成皇帝。 将罗马的共和国体制彻底颠覆。 所以……短期内,除非苏拉肯不惜一切代价,不然奥德罗斯知道,是指望不上罗马人的帮忙的。 格塔尔泽斯听着,却是心惊肉跳,他看着自己的哥哥:“难道,伟大的阿尔沙克大帝的血脉与子孙,就要在我们这一代断绝吗?” 倘若罗马人指望不上,那么帕提亚是无法独力对抗那些凶恶的征服者的。 这一点毋庸置疑——自从帕提亚与这些人开战以来,在所有的战场上,全部遭遇了失败。 拉伊会战,更是打断了帕提亚的脊梁骨,整整三万帕提亚最精锐的骑兵,连同帕提亚最精锐的四个重步兵军团,全部断送在拉伊城下。 战后,为了求和,更不得不答应了对方极为苛刻的条件——一百万枚金币的赔款加上利息,榨干了帕提亚的财政。 然后,他们又失去了呼罗珊、叙利亚、小亚细亚、亚美尼亚等领土、属国或者盟友。 帝国的领土和势力范围在五年之中,缩水了一半! 现在更是连米底也丢了,帕提亚高原自然很快会陷落,接着会是泰西封以及整个美素不达亚。 到时,世界之大,恐怕没有帕提亚的容身之地。 “不!”奥德罗斯却握着拳头,慷慨激昂的道:“帕提亚不会灭亡!伟大的阿尔沙克大帝的血脉与荣誉将永远照耀世界!” “我们还有机会!”奥德罗斯看着格塔尔泽斯,拉着他走到那副地图前,然后指着在地图最东边的一角,一个写着方块字的地方,那山与海的对面,太阳升起之地,东方的征服者嘴里的诸神之所,天之嫡子所居住的国家。 “他们是从这里跑出来的……” “他们是震旦国内的失败者……” “也就是说,震旦人可以对付他们!” “只要我们可以联系到震旦……用黄金、美女、白银、珍宝……不管是什么东西,只要能打动震旦人的……” “我们就可以将震旦的军队,带来此地……” “那么,所有的困难与问题,都将迎刃而解……” “这些大魏人能来,比他们更强的震旦人当然也能来……” 震旦人只要出现,哪怕只有一个震旦的官员,拿着他们的君主的命令与信物,恐怕都足以吓坏那些被他们从国内赶出来,夹着尾巴逃窜到帕提亚世界的怪物。 即使不能,勾搭上震旦的帕提亚,也足够在危险环伺的世界中保证安全与存续了。 只要能活下来,存续下去,阿尔沙克的子孙就能有机会卷土重来! “但我们坚持的了这么久吗?”格塔尔泽斯疑惑着。 “这……就需要你的牺牲了!”奥德罗斯平静的看着自己的兄弟:“亲爱的弟弟,你必须肩负起责任来,肩负起伟大的阿尔沙克大帝与米特拉梯一世陛下与二世陛下的责任!” “杀了那萨特鲁斯,用他的人头去平息那位皇帝陛下的怒火……” “然后,你登基为伟大的帕提亚皇帝,拿着历代先王的印章,带上那萨特鲁斯的人头,去向那位皇帝求饶……乞和……” “他们要什么都答应!” “甚至,你必须主动请求,请那位大魏的皇帝,收你为义子,甚至义孙……” “这些东方人,似乎很喜欢这种臣服的方式……” “如此,帕提亚可以得到保存……伟大的阿尔沙克大帝的荣光也不会熄灭!” “这……”格塔尔泽斯犹豫了起来:“若他们要整个美索不达亚呢?” “给他们!”奥德罗斯毫不犹豫的道:“他们要什么都给他们!” “只要能保全伟大的帕提亚与祂的人民!” 格塔尔泽斯却不甘心,美索不达亚,是帕提亚的明珠,也是祂最精华的地区,更是帝国财政收入的来源。 就这么放弃了的话,他怎么甘心,又如何说服其他人? 但奥德罗斯接下来的一句话,彻底打动了他:“亲爱的弟弟,你难道以为,现在我们还能保得住美索不达亚吗?” 是啊,现在的帕提亚,怎么保得住美索不达亚? 除了泰西封外,恐怕整个美索不达亚的领主和封君,都已经在排着队,去膜拜那位大魏皇帝,去依附和亲附那些东方的征服者了。 就如同当年帕提亚骑兵以征服者的姿态,进入这一地区一样。 正文 第一千两百七十五节 黄金最强大(1) 永始八年二月二十五日。长安城的雾霾早已经卷土重来。 数不清的烟囱,持续不断喷吐的浓烟和周围工坊制造的灰尘,弥漫于街巷闾里之间,制造了一个又一个的大雾天气。 于是,许多公卿贵族,都将自己的家眷送去了甘泉山。 而长安城里的富商、豪强与官员,也都纷纷逃出长安。 世宗孝明皇帝的茂陵邑、孝景皇帝的阳陵邑、太宗孝文皇帝的霸陵邑、窦太后的南陵甚至已经凋敝的孝惠安陵、高帝长陵,都因为大批长安城的贵族、富商、中产逃亡,而再度繁荣。 而随着这些长安城中的权贵、富商,纷纷将妻儿家小,送去各个陵邑县。 随之而来的,则是长安城与诸陵邑县之间道路交通的大发展。 仅仅为了修建和维护从长安到甘泉宫的道路,每年少府都拨款数千万。 而其他地方的道路修葺与拨款,也高达千万! 而且,这几条路方面,汉室上下的工作效率都特别高。 都不用督促,各级官吏,就会主动把事情做好,路面但凡有一点问题,马上就会得到维护。 特别是长安到甘泉宫的道路,被这些维护的堪比后世的村级土路了。 路面用的是用渭河、泾河的沙滩里筛选出来的沙石,路基用的是石块与矿渣。 哪怕是下雨,道路也很平滑,更不会有泥坑,因为只要有问题,立刻就会得到修补。 所以,如今从甘泉宫到长安,再也不需要像过去那样,在道路上颠簸好几天了。 以贵族们的四轮马车的速度,最多两三天就可以来回一趟。 这让所有人都很满意。 这一天,几乎所有出外的贵族、富商与豪强的家眷妻小,都提前回到了长安城。 整个长安,更是万人空巷,数十万百姓,都拖家带口的,将道路挤得水泄不通。 无数人翘首东望。 终于,一支由数百辆重载马车组成的车队,驶入灞桥。 “来了!来了……”太学生们激动的伸长了脖子。 而普通百姓,更是纷纷跳起来,看着那支车队。 数百辆重载马车的车轮,嘎吱嘎吱的压过道路。 沉重的车辙在路面上留下了一道道车轮印。 “这样一辆马车,起码运着几千斤的宝贝吧!”有人感慨着。 “可不是嘛!”有知道内情的人道:“我阿舅在雒阳为官,前些时日,写信来说:楼船所转金银,自江都经淮河转入汴水而来,足有大小数百艘宝船,船中金银如山,宝珠无算,随波而行,及抵雒阳,士民争相竟睹,便见金山银山,自宝船而下,堆磊码头不可胜数,雒阳令命三千力士,往返搬运,足足三日才将诸般金银宝物,收归入库……” “如今,这数百辆马车所运的金银宝货,不过宝船所运之三一……” 闻者长吸了一口气:“身毒竟富庶至斯!” 长安士民们,无法想象,这数百辆马车运载的宝货,若堆磊起来是一个怎样的场面? 他们这辈子也没有见过这样的场面。 但这不妨碍他们纷纷幻想、畅想。 而身毒,则从此在他们的思维中,和富裕、富庶挂钩。 ………………………………………… 未央宫北阙上。 张越率领着文武大臣,站立于上,眺望着那支从远处而来的车队。 宗室列侯与诸侯们,则纷纷挤到城头两侧,向长颈鹿一般,伸长了脖子远眺。 当那支车队,驶到北阙之下。 一辆辆马车整整齐齐的列队,负责押运与保护的士兵们,则分列到马车两侧。 “开始吧!”张越微笑着,看了一眼宗室们与列侯们后就对续相如下令。 “诺!”续相如恭身领命,然后走到北阙的城楼上,挥舞起手中的令旗。 “丞相有命,打开车门,卸下宝物,与天下士民共飨!”他高声宣达命令。 “丞相有名:打开车门,卸下宝物,与天下士民共飨!”数千名北军士兵,随之齐声大吼。 于是,分列马车两侧的士兵们立刻行动起来。 活动的车门,被他们卸下,捆绑着马车的绳子全部解开,露出了宽敞的车体内,载着的一个又一个大箱子。 接着,早已经在旁边待命的,并惊醒挑选出来的军中魁梧高大有力之士们列队上前,八个人一组,将马车上的箱子抬下来,然后一个个一组组的抬到北阙城楼下的一个已经请清理出来的广场上。 这个广场是永始四年修建的,广场正中有高台,宽约数百步,高三丈。 抬着宝箱的军人,列着队,将第一批箱子抬到高台上,然后他们同时动作,揭开了被锁起来的宝箱。 阳光下,黄橙橙的金色,立刻耀花了所有人的眼睛。 一座座精美的黄金艺术品,也随之展现在长安士民眼中。 “美哉!美哉!”北阙城头上,朝鲜王刘胥的哈喇子都快流出来了,特别是当他看到,士兵们将一个用纯金打造巨大夷神像抬出来的时候,这位在整个东北和扶桑,都让人闻之色变的帝国诸侯的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 “丞相!丞相!”刘胥不顾体统的跑到张越面前,嘴角的哈喇子都没有擦掉,就大大咧咧的喊起来:“请丞相将小王移封身毒吧!” 这位先帝之子,根本无法抵御那些黄橙橙的小可爱的魔力,朝鲜曾经让流连忘返的深山老林与其中潜藏的无数猛兽,在他心中再也香不起来了。 此刻,这位帝国的大王,刘氏宗室之中为数不多的拥有兵权的诸侯,只想在自己生个翅膀,赶紧飞到身毒去。 这些黄橙橙的小可爱,将他的魂都吸走了! 而在刘胥身后,上百名刘氏宗室也都齐齐的拜道:“丞相!丞相!吾等也请封身毒哇!” 楼船校尉辛庆忌就带了一千多人就征服了一个国家,还缴获了这么多的小可爱。 若他们去了…… 那不是人人都可以躺在金山银山上了? 而且……身毒远离中国,地方广大,哪怕走海路也要好几个月,若从陆上前往,一个来回起码一年。 这也就意味着…… 他们就算在那边酒池肉林,鱼肉当地的夷狄,长安这边也不会有人知道。 换而言之,廷尉和丞相再也管不到他们了。 他们可以在那边,想怎么嗨皮就怎么嗨皮! 正文 第一千两百七十六节 黄金最强大(2) “诸君莫急……”张越笑呵呵的扶起刘胥,又对诸位宗室抬了抬手:“等过些时日,辛校尉回朝述职时,再论此事不迟!”老刘家是最懂得‘识时务者为俊杰’这句话的。 特别是东南诸侯王们,用血做了榜样后,剩下的全部都接受现实了。 兴复汉室,扶保天子? 士大夫们里或许还有人有这样的念头。 但刘家宗室诸侯们,真的没有! 他们现在小日子过的不错,即使是远支的宗室,现在也在太学里上学,每个月还有些钱拿。 若是直系的诸侯王子孙,更是起码都捞到了一个封君,只要躺着就可以数钱。 孝景和孝明的子孙,更是最少都有一个列侯的爵位,在西域有一个封国。 小日子过的如此潇洒,傻子才会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去做反对丞相的事情。 便是有士大夫,拿着高帝、孝文、孝景、孝明四代天子的事迹和这些人讲,想要鼓动他们,也只会得到一句话:“丞相现在不是还没有篡国吗?” “等丞相篡国了,吾再想想怎么办吧!” 至于刘胥、刘旦这样的孝明之子,比其他人还过分。 刘旦,沉迷于天文、数学。 这位燕王在燕蓟忙着筹备燕蓟明算学院和天文院,根本没空搭理外人,也不想搭理朝政。 他甚至连自己封国的收入都拿出来,支持燕蓟明算学院与天文学院的建设。 刘胥就更夸张了,这位朝鲜王,目前是汉室诸王之中,最有钱的人。 他和他的儿子们,控制了从朝鲜直至日本列岛的所有陆地、海域,拥有着上万名熟练的水手。 如今,除了北海楼船将军和都督府外,这位朝鲜王与他的儿子们,就是汉室最大的油脂供应商。 仅仅去年,朝鲜王刘胥就卖掉了价值数万万的鲸脂。 如今,长安、雒阳等大城市的市民、官员照明用的油脂,基本都是买的刘胥的鲸脂。 所以,刘家其实现在和张越是绑到一起了。 特别是在现在,有身毒这块饵在的时候。 整个刘氏宗室,上上下下,除了小皇帝和他娘外,几乎所有人都是站在张越这边的。 如今,听到张越的保证,又看到那城楼下,不断的被人运来,并倾倒到高台上的金银珠宝。 老刘家的宗室们,都只觉得血脉偾张,难以自抑。 便听张越又道:“不过,诸君倒是可以在这些日子里,开始行动起来,招募勇士,准备鞍马……身毒虽弱,到底也需要人弹压!” “丞相说的是!”刘胥兴奋的道:“寡人这就写信回国,命国相和国尉,召集乡兵,随时待命!” 朝鲜,过去是刘胥的宝贝。 但如今,在身毒的黄金刺激下,刘胥眼中的朝鲜,已经成为了一个到处是缺点的破地方。 又冷又穷,而且偏僻,地方上的生番野人,也被他抓的差不多了,没什么刺激了。 反倒是那身毒…… 作为诸侯王,刘胥的消息来源比较多。 所以,他知道,身毒地方广大,丛林、平原、河流繁多,降雨更多。 最重要的是——身毒的滨海,终年不冻。 不似朝鲜,一年里有四五个月不能出海。 若将他的封国与舰队,移过去…… 哦呵呵…… 大汉朝鲜王,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躺在由黄金铺成的床铺上,看着那身毒奴在他的大军皮鞭下,为他劳作、耕耘、驱使的场面。 这简直是…… 太爽了! ……………………………… 城楼下,一箱箱的金银珠宝,不断倾倒。 慢慢的,北阙城下的广场正中,便磊起了一座黄金、白银、宝玉组成的小山。 而且,这座小山的高度与宽度不断增加。 以至于,没多久,就连在外围围观的百姓,也能远远的看到那城楼下的珠光宝气。 无数长安士民,特别是长安的游侠们,哈喇子不断的流了起来。 “这身毒,也太富裕了吧!”有游侠惊叹着:“这许多的宝贝,怕是比少府府库里的金银还多呢!” “看那些白银,起码有好几万斤了吧!” “肯定有啊!”在这游侠旁边,他的大哥,如今长安城里最有名的游侠郑庄,激动无比的挥舞着手臂 白银在如今,可比黄金有价值的多了。 因为中国白银产量自古就远远不如黄金。 自然,白银的价值也远比黄金高。 只是,白银这种贵金属很少流通,一般都是作为装饰品和饰物这样的奢侈品出现在达官贵人的家里。 民间的百姓,连见都没有见过。 也就是近些年,丞相命少府铸造了一批白银钱币,这才为市井百姓所知。 “大郎,带俺们去身毒吧!”那游侠忽然抓住郑庄的手臂,激动的请求了起来:“那是封妻荫子,发家致富之地啊!” 自永始改元后,长安城的游侠就换了好几茬了。 长安游侠的生态,更是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现如今,长安城里的游侠儿们,已经很少再和过去一般,好勇斗狠,触犯法律,甚至以犯法为荣。 因为,如今的京兆尹和廷尉,都是心狠手辣的主。 特别是廷尉卿马邑候丙吉,对于任何的当街斗狠导致的伤人乃至于杀人案件,都抱着‘宁肯错杀三千,不可放过一个’的态度。 从永始二年到今天,这位廷尉卿,一共在长安和京畿发动了十三次所谓的‘严打’。 在‘严打’中,只要是游侠犯法,一律视为对抗丞相国策,破坏京畿安定,廷尉对此的政策是:从严从快从重。 历次严打中,只要是撞到廷尉手里的游侠,都没有好下场。 长安城外的绞刑架上,曾有一年,挂了三百多个游侠的尸体! 面对这种情况,长安城里的游侠,当然不敢高调,更不敢和过去一样随意的在公开场合,拔刀相向了。 他们有问题,都是私下找个地方解决。 以至于在长安城,现在敢在公开场合拔刀的人,基本都是太学生。 也只有这些天之骄子,才敢明目张胆的拔械相斗! 故而,现在,长安城里的游侠们,哪怕混的再好,社会地位也不会有任何提升。 像过去那样,有名的游侠,可以与九卿谈笑风生,在三公面前也能有个位子的故事,已经再也不可能发生和出现了。 游侠这个群体里,也再出不了郭解、朱家这样的人物。 所以,现在长安城的游侠们,只要混出点名声的,没有人不想着转型。 只要有机会,攀附上一个大人物,这些人马上就会舍弃一切,跟随那人,前往西域或者别的什么地方。 只为挣下功名,光宗耀祖。 说起来,郑庄能有今天的地位。 不是因为他有多厉害,只是因为比他厉害的,都找了关系,带着他的兄弟们,离开了长安,远赴西域、交趾、日南。 而那些人中,有些已经功成名就。 甚至成为了一个传奇! 譬如,朝鲜王刘胥的麾下,就有一位楼船都尉,过去就是这长安城的游侠头子。 如今,其已官居都尉,拜为扶桑都督府的都督,协助朝鲜王,为那四位大汉宗室,处置扶桑列岛大小事务。 想着前辈们的事迹,郑庄也激动起来,亢奋起来。 他点点头,道:“这是自然!” “身毒之发现,恐怕将是千年未有之大变!” “将比当年孝明皇帝发现和开拓西域,还要重大!” 如今的长安与旧年相比,有一个事情没有变。 那就是八卦党们的巨大能量与威力。 自从楼船进抵身毒后,长安大街小巷就没少传各种说法。 在这些传言里,身毒的地方、地理与人口、民俗,都说的有鼻子有眼睛。 若传说无误,那身毒之土,恐怕不亚中国之大。 而且,其地多平原、河流,水土肥沃,产出丰富。 在传说中,当地的人,只要将种子撒下去,就可以等着收获。 故而,楼船校尉辛庆忌,不过破其一国一城之地,就缴获这许多的财富。 而如此广大又远离神州的地方,中国如要服之。 恐怕,唯一的办法,就是重行宗周的分封之制! 甚至和丞相曾透露过的殖民、拓垦之策一般。 对一些王师未能照顾和涉及的偏远或者山区,交给一些有能力、有意愿的贵族、商贾甚至是个人。 由这些人,率领乡兵或者雇佣、组织、招募的勇士前去开拓。 打下来的地方,朝堂予以承认,并进行册封。 而其治权、税收、徭役,皆由打下来的人处置——他们只需要完成朝堂每年定下的税额就可以世世代代,子子孙孙,永远统治当地。 而这个政策,对郑庄这样没有根基,缺乏关系的人而言,却是一条出路。 现在,亲眼看到了那堆积如山的金山银山。 郑庄终于下定决心! “汝去通知其他人,今夜在我家议事!”郑庄拉着那个小弟嘱咐着:“再打几坛酒,买上十来斤肉……” “诺!”小弟闻言,立刻兴高采烈的应了一声。 郑庄则握紧了拳头,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大丈夫,必当提三尺剑,以建不世之功!” “身毒,等着,吾来也!” 但郑庄根本想不到,就在他兴奋满满的满怀壮志时。 就在他的身后,北阙御街之侧的一个阁楼上。 一位身穿着金贵的纯白狐裘大衣,腰间配着一柄镶嵌着无数宝石与美玉的宝剑的年轻人,也在目不转睛的看着那堆积在广场上的金山银山。 而在他身侧,则是和他年纪相差不大的七八个锦衣贵人。 “吾昨日,去拜见了老师……”年轻人轻声吐露出话语。 他一开口,所有人的神色全部变了。 “丞相怎么说?”一个脸上长着一颗黑痣的男子立刻凑上前来问道。 “老师言及,吾等工商之家,为国为民,忧苦有年,故而也当有所照顾……” “尤其是这身毒之事……吾等将享有与宗室一般的权益……”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笑的满脸灿烂,无比阳光。 “丞相大德,丞相大德!” 然后他们又纷纷对那位年轻人拱手而拜:“此番,真是对亏了袁公啊!” “是啊,是啊,错非袁公,常常在丞相面前,为吾等进言、美言、转圜,吾等哪里有今天?” 这年轻人,正是当今的大汉工商界钜子袁氏的嫡子,当朝丞相的大弟子。 茂陵袁氏这些年来,背靠着丞相的羽翼,风光无比。 如今更是俨然成为了汉室工商大贾的代言人。 有关商贾的政策调整与税收变化,袁家都会得到邀请,参与其中。 虽然是做了许多让大贾们咬牙切齿的事情。 但也帮着他们争取了许多权益和保障。 特别是去年,《工商发展法案》在经过数年的讨论与修改后,终于从宣室殿上通过。 而这部汉室第一部直接规范和定义工商业特别是那些拥有大作坊、大工场的商贾地位、权益与义务的法案,开明宗义的第一条便是:市民工商,皆国之石也,天下之基,吾民也! 这一句话,将商人在法律上,第一次定义为人民。 而在如今这个‘天听自我,天视自我民视’的时代,在这个丞相与天下人共治天下的时代。 工商之人,被纳入‘人民’的定义,等于将所有从事工商的人的社会地位提高,同时给与他们法律上的保护。 据说,这一条,便是袁常在他老师面前,竭尽全力争取到的。 所以,哪怕那部法案中,对工商业做出了种种约束,特别是在纳税和用工方面,做出了要求。 但,有了那一句话后,很多人都能接受。 袁常也因此,成为了许多大商贾眼中的恩公,成为了许多年轻人眼中的楷模。 如今,袁常又帮着大家,在丞相面前,争取到了未来开拓身毒的权益。 这让大家,真的是感激无比! 但袁常却是忽然一笑,转口道:“只是,老师担忧我等,力孤而弱,为他人所利用,甚至落入他人算计之中,以至自相残杀……” “故老师命我,由我袁家牵头,与诸位昆仲之家,盟为会社,各出股本,同心经营、运作,然后按股分利……” “君等以为然否?” 众人一听,先是一楞,然后立刻纷纷拜道:“丞相之命,吾等岂敢不从?” 只要有钱赚就好! 只要准许他们在那开拓身毒的利益里分一杯羹就行! 其他的事情,都可以不计较! 特别是,眼前的金山银山就在眼前的情况下,没有人愿意缺席,更无人敢违抗来自那位丞相的意志。 只是…… 那会社之盟,是个什么章法? 众人看向袁常,袁常呵呵一笑,就从怀里取出了早就准备好的一本一小册子,递给众人:“此老师所立规章、文法,公等可自看之……” 正文 第一千两百七十七节 挫折 数万里外的身毒腹地。大魏右皇帝的行在南陵(华氏城)。 卫律和往常一样,骑着马,带着数以千计的大魏骑兵,结束了为期三个月的冬猎,回到了这座古城之中。 “陛下,您回来了……”一个拖着长裙,身材粗矮的女子,来到卫律面前躬身行礼:“大将军他们已经在皇宫等候了!” “嗯!”卫律跳下马,尽管他已经五十余岁,头发也开始发白,但身体依旧矫健,动作依然灵活,甚至依然能拉得开硬弓强弩。 他扶起面前的女子,道:“辛苦皇后了!” 这女人,就是他现在的妻子,给他生了四个儿子的功臣,来自过去匈奴的贵种,四大氏族之一的呼衍氏! 不过,如今,在大魏,再也没有什么孪鞮氏和四大氏族了。 当年在大梁城中(蓝市城),卫律和李陵除了废黜了那个小单于外,同时废黜了四大氏族。 在绝对的力量面前,曾经威震匈奴,让单于都忌惮的四大氏族,除了低头外,没有其他任何反抗的办法。 于是,他们只能按照李陵与卫律的命令,解散了各自的军队,交还了大权。 就连姓氏,也全部被强迫改了过来。 李陵命令,过去的须卜氏与兰氏,全部要改姓司马氏。 还要奉已故的汉太史令司马谈为祖,以已故的汉太史令司马迁为伯。 这当然是大魏左皇帝,在听说了老友当年为了他,而身受腐刑,将要亡嗣的事情后,做出来的补偿。 卫律索性也有样学样。 他命令呼衍氏和丘林氏,改萧姓,以汉瓒候萧何为祖。 命令这些人必须和汉朝的萧丞相家族一样,世世代代的保护和拱卫卫家的富贵和权势。 当然,作为交换。 他规定,自己的皇后以及子孙的皇后与太子,必须是出自萧氏。 如此一来,大魏右皇帝就和萧氏牢牢的绑定到了一起,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而卫律也因此,得到了一个庞大的贵族阶级的支持。 靠着和萧氏的联合,卫律得以有效的控制和统治所有被他征服的地区。 不过,卫律当然也担心,自己死后,外戚难制。 于是,这些年来,他又推出了名为‘抬举’的制度。 所有大魏的士兵、官员,甚至奴隶,只要功劳出众,就可以被‘抬举’,赐姓萧甚至卫,列入宗谱登记,享有萧氏或者卫氏的权力、待遇、地位。 这是卫律从身毒这边独有的所谓‘种姓’制度上结合实际改良过来的。 如此一来,经过他的改革,萧氏和卫氏,实际上就相当于过去身毒人的婆罗门与刹帝利的综合体。 其他的大魏战士,则介于刹帝利和吠舍之间。 至于被征服的王国与地区,卫律命令因其俗,而就其风。 要尊重当地人民的生活习俗与宗教信仰,不可擅自动作。 只是,对这些地区中出现的英雄豪杰,用‘抬举’制度进行招揽,不让这些人流离于统治之外,成为不可控的因素。 这样一来,尽管大魏的征服者,总数不过二三十万。 然而,他们却统治和奴役了上百个王国、城邦,数百万的人民。 以寡民而制大国,且采取了极为残酷的剥削与奴役制度。 但,这片土地上的百姓,却没有丝毫反应。 他们任劳任怨,勤勤恳恳的耕作,缴纳钱粮,供养着上层贵族们,还要供养大魏的征服者。 这就不知道是卫律的‘抬举’制度的功劳,还是这片土地的神奇所在,又或者两者兼而有之了。 总之,现在的大魏身毒部分,形势一片大好。 假如不是…… 在数千里外的黄支海滨,发现了汉朝人的话…… 牵着马,卫律忧心忡忡的皇后的引领下,来到了大魏皇宫——永宁宫中。 永宁宫是卫律在攻下华氏城后,以其旧王宫改建而来。 所以,卫律对这个皇宫很不满意。 从前年开始,就在永宁宫的对面,征调了数万的身毒本地奴隶,开始仿照汉长安未央宫的形制,兴修起全新的皇宫来。 不过,那个新皇宫的工程,起码要到明年才能完工。 所以,卫律现在依然住在这由过去的身毒王宫改建而来的所谓永宁宫中。 永宁宫的正殿,名曰宣和殿。 若有熟悉宣室殿的人至此,恐怕一眼就能认出来,这就是旧年未央宫宣室殿的格局。 卫律一进宣和殿,数十名贵族就纷纷起身迎接:“陛下!” 和西迁的李陵不一样,卫律身边跟随的汉室降臣很少,总数不过百余人,身居高位的也就三五人。 其他的大将贵族,基本都是过去的匈奴贵族、西域国王。 而且他们的身份,也都是王侯级别。 “免礼,都坐下来说话……”卫律走到御座上坐下来,随口吩咐着。 “诺!”贵族们纷纷鞠躬,然后坐回座位。 “卿等如此急切的派人催朕回来,可是黄支那边有什么事情?”卫律问道。 “喜事!”一个贵族起身道:“陛下,黄支那边的身毒奴叛乱了……” “据斥候传回来的报告,起事者足有数万之众,他们封闭道路,断绝对黄支城的粮食与蔬菜、饮水供应……” 卫律一听,立刻笑了起来,开心得不得了。 但旋即他反应了过来:“身毒奴叛乱?” “这黄支的身毒人,竟顽固至斯?” “不太像啊!” 若身毒这块大陆上,能有一个数万的不惧强权,不畏强军的群体。 他们又何至于斯呢? 作为这片土地的新主人,卫律研究过身毒人。 他知道,这片土地上,那规模多达千万以上的身毒人,从来不会反抗征服者。 甚至他们对征服者特别顺从。 以卫律审讯的许多月氏、大夏贵族的供词来看,在过去的两百年间,身毒这片土地,从西方与东方涌入了起码四波征服者。 大夏人、安息人、月氏人还有塞人。 每一个,都曾镇压了身毒数百邦国,让那些国王、贵族低头,奴隶束手。 就像这华氏城,曾经的主人,乃是一个叫孔雀王的家伙。 而这孔雀王,本来是给大夏人的祖先,一个从山与海之外而来的征服者养孔雀的人。 后来,征服者的皇帝死了,国家四分五裂,驻扎在这里的军队撤退,那个养孔雀的趁机杀死征服者留下的老弱,建立了所谓的孔雀王朝。 就这,都被身毒人吹成了无上大帝。 “回禀陛下,汉朝人在黄支是犯了众怒!”卫律手下,为数不多的一个汉朝降将,被卫律任命为京兆尹兼大鸿胪的郭闻美滋滋的报告。 “众怒?”卫律更糊涂了。 身毒人有怒点吗? 或许有吧,但那都是针对他们的手足同胞,甚至是同等级、低等级的种姓。 若是在强弓硬弩的征服者面前,这些人比羔羊还温顺,比牛马还听话。 便是杀了他父母,抢了他妻儿,他们也只会在地上打滚哭泣哀嚎,而不会反抗。 若征服者可以丢给他一点补偿,那么,这些家伙甚至连哭号都不会了,马上就会开开心心的捧着补偿离开。 当年,卫律率部初入身毒时,还一度有些担心,屠杀太过,剥削太狠,会导致反抗。 所以推行过一些怀柔和恩赏的政策来拉拢民心。 但他很快就发现,这些政策鸟用没用。 而且,身毒人,特别是最底层的身毒人,其实根本不在乎他们杀了多少人,要收多少税。 这些人就像虫豸一般,多的数不胜数,也如蝼蚁一样,只要能活着,就不会有意见。 便是马上要饿死了,也不会反抗。 因为,他们坚信,自己死了就能投胎,下辈子就不用受苦了。 然而,汉朝人这才来了多久啊? 他们到底在黄支做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情? 卫律一下子就好奇起来? 他们是刨了身毒人祖坟? 不对…… 刚到身毒那会,卫律的部下,没少刨人祖坟和王陵。 但身毒人没有任何反应! 是X了什么人的妻女?更不对! 身毒人,哪怕是所谓的婆罗门,只要征服者表现出意思,就会主动把妻女送上门来。 甚至某些有条件的还会在门外,给征服者唱歌跳舞助兴。 全是软骨头,统统是没卵子的懦夫。 勇气和血气这种东西,对这些人来说,纯属累赘。 尊严和人格,更是虚无缥缈的奢侈品。 所以,卫律好奇无比:“汉朝人到底在黄支做了什么事情?” 大魏的贵族们,立刻轰然大笑起来。 大鸿胪郭闻更是笑的眼泪都流出来了。 “陛下……” “汉朝的那个楼船校尉,在黄支……下令废种姓之制,令民再无贵贱之分……” “更强令当地的贱民和贵种走一条路……” “于是激了众怒……” “那些当地的贵种倒还无所谓……然而那些贱民却愤怒无比,不过数日,黄支及附近数国皆反……” “数万之众,切断了黄支通向其他各国的道路,封锁其粮食与饮水……” “更妙的是,黄支左近十余国,皆以遣使来朝,求陛下派兵协防,保护各国,免遭‘邪恶魔鬼的侵蚀’……” “为此,甚至有国王愿意每年增加一倍的供奉!” 卫律听着,傻掉了。 然后,他也趴在了御座上,哈哈大笑起来。 “妙!妙!” “这身毒人真是太妙了!” “吾等杀他父母妻儿,不反……” “掘其祖宗陵寝,不反……” “苛捐杂税,不反……” “汉朝人不欲其为贱民,反倒是反了……” “真是有趣,真是有趣!” 本来,卫律还打算,若汉朝势大,就卷起铺盖去找李陵。 现在,他已经决心,与身毒共存亡了。 因为,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比这个地方的百姓与人民更好统治和奴役的了。 还能找到比身毒人更好的剥削群体吗? 没有了! 只要让他们世世代代,沉沦于泥浆,他们就不会造反,也没有心思造反。 而卫律和他的部下子子孙孙,都可以永葆此德。 于是,卫律笑完就站起身来,看着他的大臣们,严肃无比的道:“诸公,身毒之土,皆吾等与子孙之乐土也!” “一寸也不可弃!” “朕欲与南陵城共存亡!” “卿等呢?” 当卫律的这个问题问出来,其他人也反应过来,立刻明白了卫律的意思。 他们纷纷俯首:“臣等愿随陛下,死战不休!” “善!”卫律坐下来,满意无比的点点头。 身毒…… 真是一个好地方啊! 卫律在心里满是赞叹。 自李陵西迁后,他从未像现在这般的踏实与满足过。 ………………………… 黄支城头。 辛庆忌和杜悦,看着城外,那些脏兮兮,衣衫褴褛,和乞丐、野人差不多的人群。 这些人,举着木头做的农具,拿着石头,成群结队的将整个原野占的满满当当。 身毒的僧侣们,出没在他们之中。 每当那些光着一半膀子的僧侣出现,这些人就立刻跪下来,无比虔诚的磕头、膜拜。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辛庆忌无法理解,杜悦同样如此。 因为,他们遇到麻烦了。 一个大麻烦! 城外的那些人,和泥鳅一样,让辛庆忌与杜悦棘手无比。 因为,他们不反抗。 汉军,哪怕只派一个人出城,他们也会坐在地上,和那些僧侣一起,一动不动。 只是汉军到那里,他们就跟到那里。 哪怕,汉军士兵拿刀子砍他们,用火炮轰他们。 他们也是这样,既不反抗,也不退让。 这就给辛庆忌出了一大难题——这些人,在名义上已经属于大汉帝国治下,哪怕他们是夷狄蛮子,在传统上被视为两条腿走路的野兽。 但终究,也不能滥杀。 不然,史书上,可不会饶了他们。 于是,这些人,这些单薄、瘦弱,皮肤黝黑、身材矮小的身毒人。 用他们破破烂烂的身体,竟让汉军无敌天下的军队,在这黄支城外寸步难行。 “要不……校尉……”杜悦小声的建议:“您下令废除先前的政策吧……” “他们想当奴隶,想做猪狗,您何必拦着?” 辛庆忌听着,一脸的纠结。 他又何尝不知,废止从前自己‘好心好意’的政策是当前问题的最佳解法。 但问题是…… 这些命令才发布不过一个月,转头自己就废止了。 这要让长安知道了,别人会怎么看他? 会不会认为他没有胆略,缺乏魄力? 更重要的是,会不会在他的履历留下:曾为夷狄所迫,朝令夕改的评价呢? 辛庆忌冒不起这个险。 所以,他长叹一口气,道:“不可!” “国家法度,官府法令,岂有遇难而废之理?” “您……”杜悦顿时急了,再这么下去,这黄支城就要成为一个臭城、死城了。 城中的粮食倒还是可以支撑两个月,但饮水怎么办? “阁下放心……”辛庆忌低下头来:“事情很快就会解决的……” “您打算……”杜悦小心翼翼的问道。 “吾岂会用大炮轰击手无寸铁之人?”辛庆忌摇摇头:“诗书也未教过吾屠杀无辜百姓的道理与方法……” “吾又非是那些工商大贾,能视人命如草芥……” 汉室,现在名声最臭的就是那些大作坊和大工场主们了。 因为这些人,拿人命从不当回事。 很多矿山和冶炼场的商贾,甚至将从各地买来的奴婢,视作消耗品。 但贵族和官员就不行了。 仁、义、礼、智、信,恪守着传统道德的士大夫与武将们,只要不是疯子,就不会随意的大开杀戒。 特别是,对手无寸铁,不进行抵抗和反抗的平民进行屠杀,更是大忌中的大忌! “再过些时日,番禹派来接替吾的人就要到了……” “到时候,此地的事情,自有他来处置……”辛庆忌松开衣襟,遗憾不已:“而吾将拜别此地,恐怕三五年都不能回返了……” 出了这样的事情,他肯定是短期内没法再回身毒了。 当然,他开拓身毒,打下黄支和缴获数十万金的财宝的功劳,是无法抹掉的。 回朝后升官进爵,封候拜将,是一定的事情。 而且,封赏肯定不薄! 这已经远远超出辛庆忌出发前的预计。 但问题是…… 这身毒之地,广袤无垠,身毒之土,富饶无比。 这里本是大有作为的地方啊。 本来,只要回朝后,拿了赏赐,就可以用北海楼船将军甚至身毒都督的身份,杀回来。 然后在这里打下一片大大的疆土,为子孙和家族攒下无上武勋,让后世永远敬仰。 可惜,这一切都和他再见了。 讽刺的是,造成这一切的元凶,竟不是他的缺点,而是他曾一度以为的优点:仁义之心。 “从今往后,吾将再也不对夷狄,有半分仁心善意!”辛庆忌握着拳头发誓:“夷狄譬如禽兽,不可以中国之人揣度!” 谁能想到,这身毒的奴隶们,居然会死心塌地且坚定不移的保护和支持他们的主人,并坚决捍卫他们的奴隶身份,以被人奴役为荣呢? 于是,辛庆忌栽了。 但…… 吃了这个亏,辛庆忌不可能不报复的。 所以,就在前几天,一艘驶离黄支马头的舰船上,带走了辛庆忌的五封亲笔信。 而这些信件的收件人是广陵杨武、荥阳任费、蜀郡张安、令居费谨、朝鲜刘曾。 这些人都有一个共同点——他们都拥有一个着许多大型矿山,每年都需求数千甚至上万的开矿劳工。 正文 第一千两百七十八节 非暴力不合作 巨大的风帆,在广袤无垠的大洋上,顺风而前。洁白的风帆下,一艘巨大的舰船,迎风破浪,驰骋于海疆之中。 常威拿着手里的罗盘,走上甲板,问着负责领航的水手:“新江都还有多久能到?” “回禀都尉,大抵也就这一两天可以到了……”骑在桅杆上的领航水手头也不回的回答。 常威点点头,从腰间摸出携带的水壶,喝了两口。 他是正月的时候,奉命从番禹港出发,沿着交趾、日南、扶南,直抵都兰,再经过长峡,这一路上,足足航行了将近四个月。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汉家楼船开始尝试设计和制造适应海洋环境的船舶,掰着手指头算,也就八年而已。 虽然说,这八年中船舶制造与设计技术突飞猛进。 连炮舰都搞出来了。 但这航海,终究不是只有技术就行的事情。 去年,辛庆忌远航身毒,能够成功,运气是占了绝大部分的成分的。 所以,后来者就不能和辛庆忌那样赌命了。 特别是,从番禹出发的船只,都不如辛庆忌麾下,从北海楼船衙门直接抽调的坚船。 于是,汉室的南向航线,就只能用笨办法。 一个,从永始元年开始,就被应用于联系交趾、日南、番禹之间的港口的笨办法——沿着海岸线,每隔一百里,就寻找一个能够躲避风浪,用于泊船的港口码头。 过去,安南都护府最大的政绩就是这个了。 他们沿着漫长的海岸线,一路设置和建造各种灯塔、港口。 以便船舶停靠、补给、躲避风浪。 所以,在当初派遣船舶南向,搜寻失踪的辛庆忌舰队时,番禹方面也顺手在沿途路过的都兰、扶南等国,招募当地土著,建立起一个个简易港口码头,用于泊船和补给。 而汉室的面子,这些南洋的土著还是会卖的。 所以,一年之间,从日南到都兰之间,数十个简易码头、港口拔地而起。 常威此行,便是从番禹出发,一路靠着海岸线航行。 然后从扶南横渡大洋,抵达都兰,进入长峡。 每隔一天,或者三天,他和他的船队,就会在一个简单的码头上靠岸,然后用丝绸和黄金、茶叶、香料,从当地土著手里购买饮水、食物。 这样一来,安全性自然是大大提高。 唯一的问题是——太慢了。 将近四个月才能走一趟身毒,若是来回的话,起码八个月。 错非身毒那边缴获了大量黄金珍宝,否则的话,即使丞相发话,恐怕下面的人也没有什么积极性。 但,当辛庆忌将缴获的黄金珍宝,送抵番禹后。 整个番禹疯了。 然后随着那些珍宝船一路向北,广陵、雒阳也都疯了。 最后,长安也宣告失守! 所以常威的船队离开番禹时,番禹码头内外,都被人围了里三层外三层。 不知道多少人走关系,请托、贿赂,想要将一个自己家的孩子塞到常威的船上,好跟着常都尉在身毒发大财! 船队离港之日,更出现了数以百计的百姓,冲破码头守备的拦截,企图爬上这支将要驶向身毒这个金山银山所在的船队。 那个场面,常威迄今都无法忘却。 心里面正感慨着,前方的舰船上,忽然有欢呼声传来。 “都尉,陆地!”这时,一直骑在桅杆上的领航员也大声的欢呼起来。 常威于是转头向南,顺着领航员的手指看去。 却将在海天一色之间,影影绰绰的陆地轮廓,已经映入眼帘。 新江都,要到了! 常威于是走到甲板上,掏出怀中携带的千里镜,望向那片陆地。 他看到了码头,看到了汉室标志性的炮舰,也看到了城塞。 更重要的是,他还看到了数不清的夷狄,成群结队的出现在城堡与码头之间的空地。 数量多到几乎不可胜数! “子真这次算是阴沟里翻船了……”放下千里镜,常威叹了口气,辛庆忌在这新江都乐极生悲,捅了篓子的事情,常威早在一个多月前,就已经知道了——当时他正在长峡的一个简易码头上修整,顺便补充淡水与食物,然后就遇到了从新江都那边回国的商船,自然就知道了辛庆忌捅篓子了。 常家和辛家从永始之后,就走的很近。 常威的儿子还和辛武灵的孙女定了婚约,彼此也算亲戚了。 所以,常威和辛庆忌是认识的。 不止认识,他们还是永始四年的武苑楼船速成班的同窗。 长安城内外的勾栏瓦舍官私寮子,都留下了他们的足迹。 但私人交情与家族交情,终究抵不过现实的利益。 本来若无身毒奴叛乱之事,辛庆忌应该会和常威交接了职务后,返回长安,接受封赏与丞相教训,然后在丞相带领下,拜见小天子,接着,他会带着可能是身毒都护府都护或者身毒都督府都督一类的职位,回到身毒,继续为汉家开疆拓土。 但有了这么一遭,辛庆忌短时间内就回不来身毒了。 如此一来…… 常威舔了舔舌头,他知道,这是他最好的机会! 辛庆忌回朝述职,而他将成为新江都太守——这是朝堂的人事安排。 也就是说,只要自己可以弹压住那些造反的身毒奴,就肯定能在朝堂那边留下一个‘果敢’‘知身毒’的印象。 就有机会,攫取本当是辛庆忌的功劳与荣誉。 所以…… “子真啊,真是多谢了!”虽然还不是很清楚,辛庆忌是怎么逼反了那些身毒奴,更不懂为何汉家大兵,迟迟不镇压那些造反的夷狄。 有一点,常威很清楚——这是千载难逢的良机! ………………………………………… 当天晚上,率着舰队抵达新江都港口的常威就在新江都的官署里,见到了阔别年余的辛庆忌,在简单的寒暄过去,常威就和辛庆忌来到了一间密室。 “子真贤弟……”常威叫着辛庆忌的表字,拱手相问:“城外的身毒奴,到底是怎么回事?” “为何城防士兵不去弹压?” 这也是常威奇怪的地方。 大汉的武将文臣们,从永始之后,肩膀上就多了一个弹压地方的责任。 为了镇压各地矿山与修河工程里的奴婢劳工们,汉家的将校官员手上可没少染鲜血。 特别是治河工程,从延和二年道现在,死在治河之事上的夷狄奴婢,没有一百万,也有八十万了。 特别是引淮入汴和引汴入洛这两个工程,每一步的河堤与河道下,都埋着一具化外夷狄劳工尸骸可不是开玩笑,而是事实! 不然,西域为何如此稳定? 不然,汉家在西域的开拓缘何如此顺利呢? 答案是当地不服的人和因为匈奴西迁,而不断逃亡而来的康居人、月氏人,都送到了内郡,成为了大汉帝国治河事业的砖瓦。 而治河之役,繁重艰辛,便是大汉臣民,也常有劳作而死的。 何况抓来、买来的夷狄劳工呢? 为了政绩,也为了升官发财,各地地方官,更是对那些人敲骨吸髓。 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 分布淮河、黄河、汴河的劳工们,这些年来不断的反抗、起义。 然后被迅速镇压,所有参与者统统处死。 镇压的效率,高到了治河劳工中超过四成的死亡,来自于军队镇压。 全副武装,训练有素的大汉精锐,砍起那些衣衫褴褛,缺衣少粮,毫无组织的夷狄劳工来,简直不要太愉快了。 所以,在常威看来,辛庆忌完全可以一炮就轰散了外面那些身毒人。 “不可以啊!”辛庆忌叹了口气,道:“兄长有所不知啊……” “若是可以,小弟早就下令开炮了!” “但问题是,外面的身毒奴,其实根本没有造反……” “没有造反?”常威不能理解了:“那缘何围城?” 辛庆忌低下头来,脸色尴尬无比:“兄长有所不知,这些人不持刀刃,不携金铁……只是围城、聚集而已……” “彼辈号为‘请愿’……” “兄长来时,想必也看到了吧……” “彼辈遇到我军大部则避,若是人数一少,则以数十、数百倍的数量围困……” “便是军士用刀砍,用棍打,也只能驱散而已,不消多时,便又聚集起来……” 这些日子,辛庆忌当然不是没想过办法。 杀鸡骇猴、杀一儆百,甚至将几十个砍死的身毒人吊在道路上。 但没有用! 那些黑矮的身毒人,只是在僧侣们带领下,围着那些吊起来的尸骸念经。 念完经后,就又在僧侣们带领下聚集起来。 而且,辛庆忌观察过。 城外的身毒奴,基本都是露宿,所以,每天都有人死去。 有时候,甚至一天死个几百人都有。 但他们对此毫无反应,甚至莫不关心。 人死了,就丢进河里、海里喂鱼虾。饿了就从附近的山上、河里找点吃点,渴了就随便喝点水。 反正,就是围着新江都,不让里面的汉军官员、士兵舒服。 也拒绝任何命令与配合。 说着这些事情,辛庆忌就懊悔不已,早知道是这个样子,他那里会下那个命令呢? 常威却听到了关键,他问道:“子真,他们缘何请愿?” 辛庆忌尴尬的只想在地上打个洞钻进去:“乃是愚弟糊涂,曾令这身毒奴废种姓之制,开其贱民之锢……” “结果,彼辈骚动,尤其是那些所谓的‘不可接触者’,尤为愤怒……” “仿佛吾之令,非为仁政,如废其父子君臣之道,坏其纲常伦理一般……” 常威听着,目瞪口呆。 他也算见多识广了。 从西域到关中,自番禹到日南。 什么月氏人、大宛人、西南夷、扶桑奴、真番蛮,也都见识过了。 也知道,夷狄之族,大抵敬畏贵种,以血统论尊卑。 然而,像身毒人这样,下层、底层的奴隶,将维护其主人的利益视为己任的,他还是第一次遇到。 身毒人的反抗,更是让常威大开眼界。 从前,汉家遇到的对手和敌人,都是直接刀兵相加,兵戎相见的。 而各地奴工的反抗,也是杀官夺械,以牙还牙。 独独在这身毒这里,这些人的反抗方式是——围起来,不还手,就是不让你舒服。 而这偏偏命中了大汉贵族的命脉。 尤其是像辛庆忌、常威这等贵戚,在这数万里外,一炮轰死几百个奴婢,算不得什么了不起的事情。 大汉王师这么多年来,屠城破国,也不在少数。 但那都是兵戎相见,沙场上分生死。 对于手无寸铁,而且不反抗的人,汉家贵族,真的没有几个舍得下手。 常威也好,辛庆忌也罢,都是如此。 因为,他们必须爱惜自己的羽毛,不能沾染上杀俘、屠戮百姓这样的污名。 因为他们年轻,而且志向远大。 更因为忌惮春秋之诛。 可没有人想自己挂点后,盖棺定论时,被人翻出来在这身毒下令轰杀手无寸铁,且不反抗的身毒奴的事情,然后就给一个恶谥。 那找谁讲理去? 他们根本犯不着,为了区区的夷狄奴婢,玷污了自己的家风门风与名声。 因为根本不对等。 也因为,城外的身毒奴,也只是恶心汉军罢了,并没有真正危害到新江都的存在与安全。 不然的话…… 呵呵…… “子真仁义,化外夷狄不识,非战之罪……”常威拍了拍辛庆忌的肩膀:“回朝后,想必丞相也不会怪罪!” “至于此间之事……” “贤弟走后,愚兄自会料理清楚的……” 既然原因找到了,常威当然知道如何应对——废止或者说冻结前任的政策就可以了。 反正,这些身毒人要求的也是如此。 当然了,为了照顾辛庆忌的颜面,常威不会出具官方的正式申明,也不会贴榜公告,只会让人告诉城外的人——一切照旧,本官既往不咎。 辛庆忌感激的看了一眼常威,深深一拜:“多谢兄长照顾!” 这次来的要不是常威的话,恐怕难免他还要继续丢脸。 譬如说,新来的接替者,立刻宣布废止政策。 正文 第一千两百七十九节 手段 辛庆忌在身毒闹出的笑话,随着一艘从身毒返航的船舶,迅速传遍整个番禹港。并随着番禹港的商贾,传到了汉家各大港口。 整个过程,只用了不到两个月。 到七月份的时候,连在朝鲜的安东港(今釜山)的水手都知道了,郑国公辛武灵的侄子,在身毒闹了个笑话,逼反了当地的身毒奴的事情。 这就要多亏了过去八年,汉室在张越推动下,搞的沿海灯塔工程了。 从帝国最北端的朝鲜安东港(今釜山港)到最南端的扶南镇南港。 沿岸灯塔林立,港口遍布。 几乎每一个沿海的县,都至少有一个灯塔或者港口。 热点地区或者风浪频发的地区,可能会有多个灯塔,甚至建设有避风港。 所以,汉室老式陈旧的内河船舶,只需要进行一些改造,也能依托这个系统,沿着海岸线航行。 只要避开礁石与暗流,运气再好一点,不遇到风暴。 一般不会出事。 而那些全新的,为海运制造的帆船,更是可以横渡海疆,在这套系统的指引下,跨越几千里的道路。 将沿海的郡国,用船舶联系在一起。 于是,到了永始八年的时候,汉室各地楼船与官府登记在册的民用海船,已经达到了七千多艘。 扣掉大约四千艘的近海渔船,也还有三千多艘大小不一的商船。 其中,具备近海远航能力的大船数量超过七百艘。 所以,一般只要某个事情在某个大型港口传开了。 不出半年,全国都会知道。 于是,辛庆忌人还没有回国。 但他的故事,已经在长安人尽皆知,甚至被人夸张的编排出了好几个版本的故事。 而其在这些故事里担任的角色,无一例外,都是类似赵括的形象。 纸上谈兵、好高骛远、眼高手低,甚至成为了辛庆忌的专有名词。 这让已经致仕在家,逗弄孙儿的辛武灵闻之怒不可遏,当即乘车从甘泉山下的休养院,返回长安,然后提着致仕时,小皇帝所赐,丞相所授的节杖,直接打上了京兆尹陈万年的家门。 陈万年哪里敢面对这位致仕重臣? 闻讯后企图立刻潜逃,然后就被辛武灵在后门给逮住了。 “国公……”陈万年见到这个情况,也是苦笑不已,只能是舔着脸上前道:“您怎么来了?” “您怎么不派人先通知下官,下官定然率京兆尹上下全体出迎!” “呵呵……”辛武灵冷笑连连:“怕是率全体官吏,远赴新丰、万年甚至高奴考察吧!” 高奴县那边山高林密,在过去是穷乡僻壤,但如今,随着关中道路交通的开发与完善,高奴成为了关中贵族与商贾们最爱的地方。 因为,那边的林子里,有的是猛虎野兽。 由于去高奴的贵族官员实在太多,当地的官吏根本管不了这些大爷。 于是,尽管高奴和长安相距数百里,但也被划归了京兆伊直辖。 所以,永始以后,长安京兆伊若遇到麻烦事情,就喜欢往新丰、万年甚至高奴跑,打着视察的旗号,逃避问题。 陈万年讪讪的笑了起来:“下官哪敢呢!” “老大人,请入衙详谈……” “哼!”辛武灵冷哼一声,他此行自然是来找陈万年的麻烦的。 但目的却非是给京兆伊施压,而是给朝堂诸公,特别是接替了他的执政官之位,刚刚从漠南都护府都护任上卸任回京的韩文施压。 韩文就是过去的按道候韩说之子。 永始四年五月,先帝驾崩于五柞宫,葬茂陵,丞相率百官进庙号为中宗谥曰孝明皇帝。 同年六月,故光禄勋、卫尉卿韩说薨于邯郸。 于是,束缚在韩家子弟身上的枷锁得以解脱。 丞相于是拔擢韩文为漠南都护府都护,韩增为护羌校尉兼金城太守。 韩文居漠南四年,政绩斐然,屡获朝堂嘉奖。 特别是去年,其降服了漠北的匈奴屠奢单于,因此功而被封永安候。 等到辛武灵致仕,韩文便在辛武灵的推荐下,由丞相提名,以武臣而补选为执政卿,就任卫尉(注)。 自然,韩文要承这个情,必须帮他摆平当前的事情。 只是,辛武灵关心则乱,不是很放心韩文的操守,这才有了现在。 看上去他是来找陈万年的麻烦,实则是敲山震虎,告诉韩文与其他执政官:老夫还能喘气呢!别把老夫当软柿子! 不然,老夫拼着老脸不要,去丞相面前求情,尔等恐怕面子上挂不住! 却是苦了陈万年,不得不当这个工具人。 “老大人啊……您往后有事,便遣人来知会一声下官即可……”陈万年小心翼翼的伺候着这位战功卓著的老将,京兆尹这个官职,从来都是这样的,卿大夫们有问题,第一个找的就是京兆尹,拿着京兆尹摩擦,然后告诉其他人——我很生气。 所以,陈万年也习惯了当这个工具人。 小心翼翼的将辛武灵请到京兆尹的后衙里,奉上茶水,伺候了一番,也听了一顿训斥后。 陈万年当即就升堂下令:近闻长安闾里无赖地痞,多言国家边将之事,诋毁、造谣名将大臣,是可忍孰不可忍也!着令各曹严加管束! 各司曹当然是轰然应命——然后该干嘛干嘛。 长安城里的八卦党想说什么,当年明皇帝在的时候都管不了。 丞相秉政后,更是没法管! 这些家伙到现在都还有人在碎碎念延和末年的那场宫变。 也没见丞相将这些家伙丢进大牢关起来——一般来说,只要不是鼓噪起兵造反的,京兆尹也不会管。 一般面对类似的问题时,京兆尹都是做个样子,下个命令。 至于外面的人听不听,那就不是京兆尹所能决定的。 好在,多数上门的人,其实也不在乎长安市井的议论——现在在长安城里有那个闲工夫议论和传播卿大夫们的八卦的人,不是无聊的中产阶级就是官员子弟,这等人,也就嘴巴子厉害,其他屁事不行,无足轻重。 他们真正的目的,不过是借京兆尹为工具,告诉其他同级别的人:我发火了啊,生气了啊,你们赶紧停手,不然别怪我不给面子。 于是,在辛武灵登门后的第二天,长安城的舆论方向,忽然就变了。 从身毒的事情,直接跳到了扶桑——朝鲜王刘胥的幼子刘乾在扶桑的封国中发现了一个巨大的银矿山,保守估计,每年都能采二三十万两的白银! 白银矿的发现,立刻就吸引了所有人的眼球。 宗室们捶胸顿足,甚至撒泼打滚,姑且不提。 广大列侯与官员子弟们,羡慕嫉妒恨之下,难免是吃味不已。 而辛庆忌在身毒闹出来的笑话,自然随着这个消息,在长安城里消失匿迹,再没有几个人谈论了。 正文 第一千两百八十节 今日新丰 滚滚浓烟,出现在视线中时,长安城也就在望了。辛庆忌骑着一匹高头大马,这是汗血马和大宛马杂交后,经过了两代选育,专门培育出来为达官贵人代步的马匹。 可靠、顺服、卖相好,而且耐力和速度都远超其母代。 就是数量稀少,目前全国可能也就一千多匹。 辛庆忌能拿到一匹,还是因为他在身毒立下的功勋。 不然,像这种稀缺的宝马,哪怕他是郑国公辛武灵的侄子,也不够级别拿到。 因为,这些马匹绝大多数,都是太仆的宝贝,被圈养在河湟、河西的马场里,等着下崽子的。 能送到长安,供人使用的,每年都不过三五十匹。 十二卿大夫分一分就没了,别人哪里能拿到? 也就是辛庆忌,因为为国家在身毒打下了一块基地,还拿回了相当于一年国家财政收入的战利品,才能被丞相亲自批准,赐予一匹作为代步。 高大神俊的战马,承载着主人的身躯。 一路上,数不清的商贾、百姓,纷纷侧目。 但辛庆忌望着前方的滚滚浓烟,心里面却多少有些打鼓。 “听说丞相去了新丰视察,几日内都不会回来?”辛庆忌小心翼翼的问着陪他回京的接引使金阏。 金阏是故驸马都尉金赏的长子。 当年,延和宫变,金赏死于乱军之中,而金日磾则被软禁于诏狱。 后来因为蜀国金夫人的缘故而被释放,却也失去了一切权利,只封了个‘定义候’,永始二年就因病亡故。 但金家却再未被牵连了。 事实上不止金家,当初宫变日的许多人都被赦免了。 包括现在的十二卿大夫之中,就有好几个是当初宫变中的敌人甚至背叛了那位丞相的人。 譬如大鸿胪于己衍,就是当年的京兆尹。 其背叛丞相,受叛军指使,封闭道路。 丞相平叛后,就被投入大狱,然后又被释放、赦免,最终竟被任命为卿大夫之一。 成为了丞相心胸开阔、海纳百川的证明。 不止于己衍一人如此。 事实上,很多当年的叛军、叛官,后来都被赦免、宽恕。 只有那些冥顽不灵,穷凶极恶,顽固到底的死硬分子,才被追究到底。 如那东南郡国的贵族、士大夫、儒生,就被一扫而光。 他们的土地、财富,统统成为了丞相收买东南民心的资粮。 这使得东南,成为了丞相如今除却关中、河西外最大的堡垒。 在临淄、曲阜、鲁郡等地,当地百姓家里,直接挂的是丞相十二冠琉图,将之当成皇帝一样膜拜。 只是,那些被宽恕的人,究竟是否真的被宽恕了呢? 外人不知道,辛庆忌岂能不清楚? 大鸿胪于己衍,看似是卿大夫,位高权重,但实则他连一点自由都没有。 每日早晚,都会有人将他当天言行报告。 他在宣室殿上,就是丞相的应声虫和工具人。 当年的叛臣与乱党,虽然也大都被赦免。 然而,几乎全部投置闲散。 只有少数人,类似金阏这样有关系有后台的外戚,才有可能出来做事。 但也终究不可能重用。 金阏当然也明白自己的处境,所以,在辛庆忌面前,他不敢摆什么丞相外戚的架子,笑着答道:“丞相确实是去了新丰,乃是视察刚刚建成的火药作坊……” “哦……”辛庆忌点点头。 如今的火药,已经取代了过去的刍稾,成为汉室最重要的战略物资。 国家甚至开征了‘硝石税’,规定每户农民每年必须向国家缴纳总重量不得少于十斤的硝土。 而,各地征收的硝土,在县里制备后,统一被运送到长安附近的火药工坊,生产的火药,则直接被送到长安城的武库。 并由丞相的太尉府,负责下发、拨调。 “这么说来,如今丞相不在长安了……”辛庆忌心里深深的松了一口气。 “嗯……”金阏点点头,然后笑着道:“所以丞相命下官,将阁下直接带去新丰……” “……”辛庆忌的笑容顿时凝固在脸上。 他们这一代人,最崇拜的人,自然是那位丞相。 同时,最畏惧和害怕的,也是那位丞相! 特别是辛庆忌这种‘犯错’的人。 然而,无论怎么害怕和畏惧,辛庆忌终究逃不了,也无处可逃。 便只能是硬着头皮,鼓起勇气,跟着金阏,从长安外的道路,拐入前往新丰的道路。 如今,从长安往新丰,是极为快速的。 因为,一条前所未有的沥青路,连通着帝国的政治中心与工业中心。 而道路上,更是时时刻刻,都有着大队大队的车马、商队,在相向而行。 所有的车马上,都满载着各种物资。 粮食、原材料,都是运向新丰的。 而各种手工制品与工业品,则是运往长安,等待装上通向帝国各地的马车。 随着辛庆忌一行,越来越靠近新丰。 他们感受到的压力,也越来越大。 终于,在越过临潼,进入新丰辖区后。 他们的眼睛,都已经被眼前的景象所震惊。 从前,新丰是一个农业粮食产区。 境内大多数土地,都是农田,这里更是如今天下大名鼎鼎的‘新丰麦’的原产地。 当年,新丰的百姓,只是靠着卖麦种,都赚的盘满钵满。 但现在,新丰境内的农田在不断萎缩。 取而代之的,则是一个又一个的作坊、工坊,密密麻麻的遍布道路两侧,将曾经的农田逐步挤压。 在河道两旁,一座座高炉,拔地而起。 这是第三代的高炉了,采用了最新的耐火砖和冶炼技术,每座高炉日产生铁可达数千斤之多。 滚滚铁水,每时每刻都从炉中流出来,然后被数十甚至上百的工匠,进行锻打、锤炼,成为铸铁块。 接着,成型的铁块被送到一辆辆重载马车上,这些四马拉拽的马车,行驶在由原木铺垫的轨道上。 并由这些轨道,运向下一个地点。 而入蜘蛛网一样,遍布视线的轨道,是新丰目前最大的特色。 它们连接着整个新丰的所有作坊,并成为各个作坊运输的纽带。 所以产品的生产、加工、合作、组装,都由这些轨道联系起来。 这使得新丰的生产效率,冠绝天下。 天下四成以上的生铁、六成以上的精铁和七成以上的粗钢,都在这里生产、加工。 一半以上的箭矢、铁甲和八成以上的火枪、火炮及其零件也都是在这里。 得新丰者,得天下,已经成为了谚语,更成为了全天下的共识。 当然,作为代价,此地已经成为了汉室天下污染最严重的地区。 粮食、饮水,都已经不安全了。 现在,新丰辖区的粮水,全部从长安输送。 而大部分的百姓,也都已经从农民变成了工人或者工坊主。 也就骊山那边,还在遵循着千百年来,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 虽然,辛庆忌和金阏都不是第一次来新丰,更不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场景。 但他们依然充满了敬畏与震撼。 因为这庞大的工坊区,连绵不绝的轨道网,还有那些无时无刻不在吞吐着浓烟,流出铁水的高炉。 都代表着力量,象征着毁灭。 它们毁灭了一切已知世界的抵抗,瓦解了所有内外的敌人。 枪口之下,人人平等,炮口面前,王道教化! 骑在马上,看着这一切,辛庆忌满心敬畏与震撼的问道:“丞相,究竟要什么?” 是啊,如今的帝国,已经内外无敌,那位丞相,却依然在孜孜以求的督促和命令着少府,不断的加强建设。 以辛庆忌所知,去年,丞相就已经从新丰和少府抽调了八千多工匠,前往了太原、雁门,打算在当地复刻一个新丰。 此外,早在永始三年,辽东郡辖区的永安县,就已经开始建设类似新丰的系统。 为此,国家每年投入了不计其数的资源和资金进行扶持、建设。 一个已经天下无敌的国家,却还在孜孜以求的建设和强化自己的力量与体量。 所以,每一个有识之士,都在问着这个问题。 包括哪些位高权重的卿大夫们。 “我听说……”金阏在旁边低声的道:“今年正月,丞相召集卿大夫们,宣布将于三五年内,退位让贤……” “就是因为卿大夫中,有人不愿继续支持丞相的大策……” “故此,丞相才要釜底抽薪,逼迫所有卿大夫执政一体辞官!” 这是长安城里的一个猜测,一个在表层下流传的故事。 某几位卿大夫执政,觉得可以躺在功劳簿上享福了。 甚至想要将自己的地位与权力,世世代代让子子孙孙把持。 而丞相对此痛恨至极,于是毅然决然,以壮士断腕的决心,强迫所有卿大夫与其一起辞位让贤,好叫国家与天下人都知道他的决心。 这个说法,流传甚广,真假不知。 但有一点,是确凿无疑的——既然这个说法一直存在,丞相也没有否认、辟谣,那就说明,它可能是真的——因为若是假的,那位丞相肯定会出面,或暗示或公开否认辟谣。 而其没有,那就说明,故事或许接近真相! 辛庆忌在旁听着,目光灼灼,似乎把握到了什么,于是,对金阏拱手道:“多谢兄长提点……” “我可什么都没说……”金阏笑了,和聪明人说话就是这一点好。 不必挑明了,只需起个头,其悟性自然能悟到。 正文 第一千两百八十一节 召见(1) 抬起头,张越就看到了那座已经建设完成的铅弹生产高台。融化的金属铅溶液,从高处滴落到高台下的水池。 不一会儿,水池中便滴满了数百颗大小不一的圆形铅弹。 这就是地球上现在最先进的杀人武器——火绳枪的铅弹。 也是火绳枪为什么一定要排队集中的缘故——准头太差了!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想要加工出膛线,制造出来复枪,起码还得攀个十来年的科技树。 至于底火,也就是雷酸泵,那就得看,汉室的化学科技树攀得怎么样了! 以目前太学里那小猫三两只的化学家来看,至少还得培养一代人! 这还是最理想,最乐观的情况估计。 没有考虑其他问题与正治因素。 所以,在中短期来看,排队枪毙,依然会是汉室军队的主要作战手段。 甚至很可能,有生之年,都见不到散兵线了。 这让张越有些遗憾。 自从夺取了大权后,他便全方位的毫不掩饰的拿着空间当外挂。 八年来,除了小麦外,他还改良、进化了水稻、粟米、棉花、高粱、甘蔗等十几种粮食、经济作物。 其中最强的,莫过于甘蔗与棉花。 他几乎是竭尽全力的,将这两种作物的潜力给挖了出来。 番禹、交趾、日南等地适合种植甘蔗的地方,几乎都被开成了甘蔗田。 尤其是交趾、日南两郡,在他的严令下,水稻种植面积被缩减了七成。 剩余土地,不是拿来种甘蔗,就是用来种香蕉、荔枝、龙眼。 如此,造成了这两郡的畸形经济。 其百分之八十的粮食、百分之七十的布帛、百分百的药材需要安南都护府从江都等地转输。 这样一来,此两郡便成为了安南都护府的挂件。 即使未来子孙不肖,也不可能脱离中国而独立。 原因很简单——没有江都的大米、齐鲁的布帛,他们吃什么?穿什么? 甘蔗和水果吗? 纵然他们能忍受巨大代价,进行转型,但没有了中国的庞大市场,他们的经济也要马上崩溃。 同样,在西域也是如此。 西域各地如今遍布的是各种种植园。 主要经济作物是棉花、葡萄,以及畜牧业为主的放牧经济。 其几乎所有的粮食,特别是小麦、面粉,都是从河西运去的。 为了确保这一战略顺利、彻底落实。 张越甚至在三年前,亲自率军,巡视了整个西域。 及于大宛,勒马尹列水,观兵于天山,约束诸国,召见各地的贵族。 为此,他不惜对西域各国让利,宣布对各国粮食进行补贴。 以确保各国的粮食安全得到满足。 也就是现在的河西四郡,每年粮食都在增加,特别是随着水利设施的完善以及河湟地区的开发。 汉室得以每年向西域出口小麦、粟米四百余万石,而河西府库依然充足。 不然还真有些玩不下去。 其他地方,张越也是依样画葫芦,如此实施。 譬如扶桑列岛,便是以捕鱼业、采矿业和水稻种植为主,金属冶炼和手工业被人为的从其中抹除。 至于朝鲜,不需要张越动手,就已经被刘胥玩坏了…… 如今朝鲜的主营业务是,朝鲜婢以及伐木业、捕鲸业,当地的土著,更是只关心两件事情:生女儿和上船捕鱼或上山伐木。 其他业务,则全部为汉家移民所垄断。 包括了土地、金融、采矿…… 这样一来,汉室已经初步具备一丝殖民帝国的特征。 只是诸夏民族强大的同化与消化能力,迅速的消灭着那些并入帝国的异族文明与文化。 令这一切被掩埋在表层之下,使得尽管汉家吃相难看,但各地人民却无法发现和察觉。 当然了,这也张越采取了拉拢、侵蚀各族贵族,收买各地王室的策略有关。 只要听话的,都是富贵给够,享受给足。 像乌孙国的高层,翕候和昆莫家族,简直可以用酒池肉林来形容。 小昆弥泥靡,天天醉生梦死,除了玩女人就是看球赛,别提多嗨皮了。 至于,倘若有那么几个贵族,忽然觉醒,想要对抗上国…… 嗯…… 很快他们就会死的悄无声息。 “丞相……”一个官员出现在张越身侧:“故楼船校尉、持节奉诏身毒使者兼权新江都太守辛庆忌求见……” “带他见我吧!”张越点点头,吩咐下去。 如今,已经是七月份了。 辛庆忌自然早就回到了汉室,只是,他从番禹港登陆后,走的比较慢,用了两个月时间才回到长安,以至于到现在才回到长安。 走的这么慢,自然是因为一路上,各地的贵族官员,纷纷宴请的缘故——现在的汉家,没有人不对身毒好奇。 而辛庆忌则很荣幸的充当了宣传员。 这一路上,他走到一郡,便将身毒的事情与传说、故事宣传到一郡。 活生生的广告牌啊! 仅仅是这一点,张越都得奖赏他! 所以,特地安排了在这新丰接见他——这样意义很重大。 新丰是张越起家的地方,也是他最初的老巢,最坚固的堡垒。 新丰系的文官更是与河西武将一样的帝国新贵,以至于汉室有谚语:新丰官,河西将,丞相门下吏,鹰扬府上将。 这两个地方出来的人,升官速度是天然比其他人高的。 而在此接见辛庆忌,毋庸置疑是在向外界传达一种态度——这是本相的人! 没过一会,辛庆忌就被带到了张越面前。 尽管不是第一次拜见张越,但辛庆忌内心的激动与兴奋依然溢于言表:“末将辛庆忌,恭问丞相安!”他深深俯首作揖,长身再拜。 “辛世侄免礼!”张越热情的上前扶起辛庆忌,拉着他的手,走到那依然在滴落着铅丸的水池前,亲切的道:“吾闻世侄归来,甚是欢喜,已经命人在新丰县衙,准备好了晚宴……” “丞相厚爱,末将愧不敢当!”辛庆忌兴奋的拜道。 他只是一个校尉官——虽然说,朝堂已经定下来了,将拔擢他为楼船左将军,封南安候,位在两千石。 但终究还未正式宣布。 而以校尉而为丞相请宴,永始之后,不过数人。 张越看着自己面前高兴的脸都红了的年轻人,心中暗暗点头,辛庆忌虽然在身毒那边,犯了点错误,但瑕不掩瑜。 更何况他还是自己人,所以,张越非但不责怪,反而打算继续重用——使功不如使过嘛! 正文 第一千两百八十二节 召见(2) 当夜,张越在新丰县衙设宴,为辛庆忌接风洗尘。辛庆忌之叔,郑国公辛武灵自也在旁作陪。 除此之外,新丰县中的‘父老’也受邀出席。 只是…… 这些所谓的‘父老’,却无一个是真正的新丰土著! 几乎全是永始后,将户口从天下郡国迁来的豪商大贾! 没办法! 自张越夺权后,便开始大兴工商,而大兴工商的同时,自然也少不得在工商之上加征各县赋税。 而这新丰则是少数几个有政策优惠,可以优减商税的地方。 这自然吸引了大批商贾前来落户、投资。 而这些过江龙不是一般的猛,不过几年,新丰土著就纷纷败逃。 这使得新丰县成为了汉室第一个由工商人口和工商收入为主的县治。 也令汉室第一个技术学校与第一个商业学校出现在新丰。 儒生们自然难免碎言碎语,暗地里讥讽嘲笑,给新丰按上了许多外号。 其中最著名的莫过于‘铜臭之乡’的指责。 不过,这种指责毫无杀伤力,反而扩大了新丰的知名度——铜臭之乡翻译一下不就是土豪之乡? 所以,新丰人的壕是出了名的。 金车银鞍,只是新丰普通家庭的出行标准。 用杜仲胶为车轮,以鲸皮为顶,精钢为骨,用汗血马为牵引的马车,才是土豪们的出行座驾。 而这样的马车,每一辆都价值千金! 而且,存量稀少,全天下加起来,恐怕也就百余辆而已。 其中一半都在新丰。 由此可见,新丰之壕,乃是壕无人性! 而在坐的‘父老’更是壕中之壕! 每一个的身家,都起码是五万万以上! 特别是袁家、田家、吴家和赵家,更是雇工以数千,产业遍布各地的大资本家。 “诸君,请与吾一起为郑国公与辛校尉贺!”张越举着酒杯,做出邀请:“为天下、国家贺!” 众人纷纷起身,跟着张越一起,对辛武灵与辛庆忌举杯而贺,然后一饮而尽。 这让辛庆忌真是有些受宠若惊! 因为,如今的汉室,最起码在关中,这些大贾豪商的地位,已是今非昔比! 手握着无数资金与资源的他们,已经开始涉足了正治。 虽然还是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的试探。 但威力却尽显无疑! 如今,这些大贾豪商,都有了在朝堂和地方上的代言人。 再非和过去一样,只是单纯的牛羊、粘板上待宰的肥肉。 而是和士大夫、武臣一样的统治阶级! 毕竟,没有人再可以忽视这些人手中掌握的庞大财富、资源。 尤其是他们手里面的工坊和矿山,产生的巨量产品。 更无人敢忽视他们工坊、矿场里的雇工——那可是动辄数千甚至近万的青壮! 而且是掌握一定技术,拥有一定财富和社会资源的青壮。 所以,他们的地位,已经比过去的地主、豪强还要高了。 属于统治阶级团结和拉拢的对象! 自然社会地位和正治地位,随之抬高。 于是,便是卿大夫,也愿意和他们联姻。 至于没节草,眼睛里只有孔方兄的宗室…… 那就更是只要聘礼给足,那就愿意嫁女儿,甚至愿意让女儿做妾! 于是,这天下豪商大贾之家,竟纷纷娶到了刘氏宗室甚至帝姬公主! 有些豪富之家,每到过年祭祖,宗祠里一水的宗室郡主、县君…… 所以,辛庆忌非常清楚,在他眼前的这些人的能耐——这些可是占据了汉家半壁江山的土豪啊! 他连忙举起酒杯回道:“承蒙诸位世叔与丞相抬爱,小子愧不敢当……” 张越笑眯眯的放下酒杯,然后扭头对辛武灵道:“郑国公,吾近日新得一宝,愿与公共赏……” 辛武灵马上领悟,立刻道:“愿请一观……” 于是,这两位帝国的重臣便起身向众人告罪一声,一前一后的离开。 待张越与辛武灵一走,留下来的辛庆忌,马上就成为了大汉豪商巨贾们眼中的香饽饽。 众人立刻就围了上来,一个个眼珠子放光,凶狠无比的盯着辛武灵。 “校尉,身毒之地,吾闻广大无边,其人民千万之巨,不知是否属实?” 辛庆忌循声望去,便看到了一张微胖祥和无害的圆脸,他认得此人,乃是当年跟着丞相在河湟屯田起家的吴贵。 当年,其只是关中的一个身家不过百万的商贾,听说丞相在河湟屯田的事情后,便毅然决然的带上全副身家,孤注一掷前往河湟。 于是十年间,竟发达成为汉室有数的大贾。 其名下的十余家纺织工坊,岁产棉布、毛料五六十万匹,行销天下郡国! 而其从河湟发家,用屁股想想都知道,手底下究竟有多少条人命了——须知,汉家开河湟不过十年而已,高原之上的羌人,便已只剩下了三家,至于氐人? 汉室坚决不承认曾经存在过一个叫氐的民族。 不信的人,大可以去高原上问问那些羌族的豪酋! 而在河西四郡,现在连羌人都不存在了。 曾经在地图和史书上存在的大大小小的河羌、渠羌、谷羌等族的寨子里,现在谁和他们说他们是羌人,大抵是走不出其寨墙范围了。 在吴贵身后,那十余位帝国显赫的豪商们,一个个眼珠子都放着凶光,宛如黑暗中的恶狼。 哪怕辛庆忌这等曾跨越万里海疆,经历过无数风浪的武将,也只觉心里发毛,背脊发凉。 他稍稍迟缓了一下,就答道:“诸公所闻,当是真的!” “仅在如今的新江都附近数百里之土,身毒之人,便多达百万之巨……” “其中青壮数十万!” 于是,那些帝国豪商们的呼吸都开始急促起来了。 若问如今汉家大贾们最紧张和关心的事情是什么? 那毋庸置疑,自然是劳动力与原材料这两个事情了。 汉法严酷,尤其是对汉家臣民在雇工方面,有着种种保护。 譬如雇工残疾、死亡,都要补偿,更规定了每日工作最多不得超过五个时辰,每月至少要给三日休沐。 哪里有那夷狄奴婢用的顺手? 既不用赔偿,也不用保护,死了最多象征性赔点烧埋钱。 真真是发家致富,聚敛财富的不二法门。 奈何,汉室有严格规定,在内郡的工坊和矿山,汉人雇工和夷狄奴婢,必须保持一个最低限度的比例。 特别是工坊之中,涉及技术的部分,更是有着严苛规定,不得随意使用奴婢。 这是被写到工商法里的内容与条款,更是被官府盯的很紧的事情。 倘有违反者,罚款还是轻的,动辄禁绝其产品流通、销售,甚至抄家才是最狠的! 所以,这真的是让人无奈。 但身毒的发现和传说,却成为了汉家大贾豪商们的救命灵丹。 和其他人的关心点不同。 身毒的黄金与富饶的物产,在这些人眼里无足轻重。 反倒是其人口,成为了这些人眼中的宝藏! 一个千万级别的人口,意味着,数不清的廉价劳动力,也意味着是一个巨大的产品倾销地。 对资本,特别是汉室这些还处于萌芽阶段的资本来说,身毒,简直就是天上掉下来的一块抹着蜂蜜的糕点! 于是,在得到了辛庆忌的肯定回答后,这些人都疯了! “校尉,那身毒之人,您是否可以与吾等仔细说说……”吴贵舔着舌头,兴奋无比的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与西域奴相比,彼辈……可还温顺?” 在今天的汉家资本眼中,这四夷奴婢,也是分等级的。 最好用的,自然是汉人奴婢。 可惜,如今,丞相严令禁止蓄汉人为奴,已为奴婢的汉人,也要允许其赎身,且不得设置障碍。 更立法保护其人身安全与自由。 所以,一般来说,汉人奴婢,都是养为心腹,作为家族的底蕴和底牌的。 家生子中的佼佼者和精英,更是会被收为义子,派往各地作坊和矿山坐镇。 甚至收录进宗谱,享有和其他子嗣一般的地位。 这其次嘛,就是朝鲜婢以及最新涌入市场的扶桑婢…… 温顺、可爱、懂事、服从。 真真是暖床的不二人选,子嗣们启蒙教育的必备! 接着就是匈奴、乌恒奴,这些人是最好的打手和监工,也是最好的背锅侠。 出了事情,遇到问题,就推几个乌恒人和匈奴人出来顶罪——而这些忠心耿耿的家伙,也从不叫自己主人失望,哪怕被严刑拷打,嘴巴也严的很,甚至甘愿为主人赴死。 最后就是缺乏忠义与王道教育的生羌奴和西域奴以及扶南、日南郡的生番了。 只能做些最简单的工作,只能用他们当成消耗品。 复杂一点的东西,他们都不懂。 而且,这些人还会反抗,常常会暴动,搞得老爷们只好忍痛镇压,断然挖坑埋之。 但汉律严格规定,不允许如此。 是以,这些奴婢的工作场地,乃是在河湟这种贵族、士绅的自留地或者西域类似楼兰、车师之类的夷狄之所。 打些擦边球,做点微不足道的工作。 辛庆忌轻声答道:“回禀诸位明公,这身毒人与西域胡人相比,在温顺方面,自是大大超越!” 他哂笑一声,自嘲的道:“诸公想必也听说了吾在新江都的遭遇了……” “吾以仁义,不料却令身毒之人,以为吾欲毁其仁义忠恕之道,坏其上下尊卑之序……” “这身毒之人,尤其是其所谓‘不可接触者’,自甘下贱,自甘堕落,自以为奴……” “吾闻,自常太守上任后,选其贵胄,立为豪酋,彼辈自服……” “公等若至身毒,或许只消让一小利于其贵种,便可得数千乃至数万奴婢,命其开矿、耕作、拣选……” 辛庆忌的话,听到大贾们心跳迅速,面红耳赤,更是纷纷啧啧称奇,有些不敢相信。 “这身毒竟有这般之人……”吴贵感慨万千:“吾还以为,只是坊间传闻,或有偏颇呢!” 其他人也都纷纷点头,完全想不到这世界上居然还有这样的族群。 作为奴隶,非但不反抗主人的压迫,反而会拼死保护主人和维护自己作为奴隶的地位。 真真大千世界,无奇不有! 那身毒之人的奇特,叫这些见惯了人物的巨贾们,亦是感慨万千。 须知,哪怕是再温顺的朝鲜婢、扶桑婢,亦有激怒之时。 至于那些羌奴、西域胡人,更是常常作乱,杀死监工。 所以,这些年来,已经渐渐富裕起来的大家,已经不再直接压迫和剥削那些可怜人了。 而是将这等可能弄脏了自己双手的事情,外包给了其他愿意赚这笔钱的人。 譬如乌孙、楼兰、莎车等国王室就很愿意为中国君子分忧。 只是,乌孙等国,到底是夷狄出身,手段太过粗暴简单,自是奴婢们的消耗速度不断加快。 这让大家伙不得不担忧起来,将来是否有一天,奴婢资源枯竭。 就在此时,天降身毒大礼包,真的是解了不知道多少人的燃眉之急! “除此之外,身毒人可有什么缺点?”有人问道。 这天下万民,各有不同。 像羌人,只要训练一下,就很善于耕作,而西域胡人中有善耕作的,也有擅放牧的。 但一到手工业或者需要技术的冶炼业,这些人就行不通了。 只有类中国的匈奴、乌恒、朝鲜、扶桑或许能用。 “懒!”辛庆忌叹了口气,道:“身毒之地富饶广大,便是奴婢,所谓‘不可接触者’,也能以水果、鱼虾果腹……” “若无其贵种以皮鞭催之,从早至晚,彼辈都不肯动弹……” “哦……”商贾们互相看了看:“还有吗?” “还有就是瘦小、无力、肮脏,且不讲规矩……” 众人听着,心里面渐渐有了盘算。 但,没有人失望,反而,心中欢喜了起来。 原因很简单——今日汉家对四夷各有安排。 像是工坊、冶炼炉与其他各种被少府定为‘工业’的产业,都禁止出现在内郡以外的地方。 所以,事实上,身毒也只能是他们的原材料提供地和商品倾销地。 既然如此,身毒人的那些缺点,就不是缺点,而是优点了——一个稳定可持续提供原材料,并且可以长期成为商品倾销市场的庞大国家,难道还不值得浮一大白吗? 正文 第一千两百八十三节 大人,时代变了 时至孟春之月,海潮翻涌,波涛粼粼,海鸥翔集,帆船如云。这里是新江都的外海。 自去岁楼船新辟身毒,校尉辛庆忌定新江都之地,其后,安南都护府都护常惠遣其子威为新江都守。 于是,番禹方面的舰船,接踵而至。 特别是那些庞大的捕鲸船,在过去数月中,趁着顺风,从番禹起航,杨帆而至。 因为,有人在这新江都的外海,发现了大批大批的抹香鲸、露脊鲸活动的痕迹。 于是,闻到了黄金味道的捕鲸船,闻风而来。 没办法,如今汉室对鲸脂需求极为旺盛。 取其脂,炼其油,以为燃灯之用。 从未央宫到普通市井闾里,照明的需求无穷大,市场无穷大。 更不提,鲸油还可以制成其他种种产品。 譬如香皂、防冻油,乃至经过加工提炼后,用于少府的器械、水轮,为润滑之物,也可以用于军械保养、甲胄除锈。 鲸脂几乎是万能的。 所以,朝鲜王刘胥,依靠从扶桑海峡、朝鲜海峡中的鲸群,岁得数万万之利。 这还是丞相有令:禁捕怀孕、哺乳母鲸与幼鲸。 朝鲜、扶桑海峡中,常常有楼船舰只巡逻,一旦发现有船违反禁令,轻则罚没所得,重则没收船只,船主流放西域与胡人同耕。 不然,朝鲜王的鲸油买卖不知道能做多大! 但,丞相再怎么霸道,手也伸不到这数万里外的身毒海来。 所以,自去岁九月以来,已有数十艘捕鲸船,跨越海疆,万里而至。 到了这新江都后,众人惊喜的发现,此地无有封冻之忧。 只消天公作美,便可日日出海。 真真是日进斗金,数钱数到手筋疼。 唯一所虑,乃是这身毒之海,风浪无常,天时无定。 常常有船只,因为太过深入海疆,遭遇风浪倾覆,船毁人亡。 所以,吃了教训后,众人现在也只能在新江都附近数百里之地的海域巡游。 ‘广安号’就是一艘正在巡航、寻找鲸鱼的捕鲸船。 船长十二丈,宽三丈,上下两重,乃是前年刚刚从江都造船厂之中下水的最新式捕鲸船。 其结构设计与构造,皆是请的楼船衙门最有经验的船官设计,用了许多新式技术。 譬如六分仪、罗盘、千里镜等军方器械一应俱全。 船首更是立有一架由绞盘驱动的弩机,乃是专门为捕杀巨鲸所设计。 弩机巨大,堪比过去的床子弩,可射百步之远,直入巨兽之血肉,箭头上全是倒刺,一旦命中无论何等巨兽,都不能逃脱。 此刻,‘广安号’便猎获了一头巨大的抹香鲸。 起码十余丈的巨大身躯,在海涛中挣扎翻滚。 海面已经被血所染红,这巨兽已经穷途末路,奄奄一息,连再次下潜的力气也没有了。 船主杨汉看到这个情况,忍不住笑了起来:“这一千万真是花的值!” 想过去他在朝鲜捕鲸,租赁朝鲜王提供的船舶,在万里海疆之中,需要不停寻找着海面上可能出现的任何巨兽踪影,然后选中一头体型合适的进行追踪,最终,须得趁着巨兽上浮的时候,冒着生命危险,分乘小舟靠近,用长矛等系着粗绳的武器攻击巨兽。 常常十次捕猎,也未必能成功一次。 而且,即使成功,风险也依旧巨大。 海浪、天气、巨兽的反抗,都可能造成死伤。 哪像如今,脚下的巨舰,坚固可靠,只要不遇到大风暴,就无有危险。 绞盘驱动的弩机,准确度相当高,特别是在百步外瞄准那些巨兽时,不说百发百中,起码也是十中六七。 尤为重要的是,鲸鱼的体型,再也不受限制了。 所以,他们可以尽量的捕杀那些体型巨大的鲸鱼,而不是和过去一般,只能选择合适的目标。 这可真的是天壤之别。 就像现在所捕杀的那头抹香鲸,在过去,便是看到了也只能放过——因为风险太大了。 而如今,却可以静静的等着它走向死亡。 然后就可以靠近鲸尸,从容的割取其身上的鲸脂。 就这么一头,足可提炼鲸油上百桶,价值数百万! 想到这里,杨汉就忍不住哼起了小调,心中想着:“在此身毒一载,足可抵吾过去数岁!” “待过些年,吾便可以携千万之资,于长安购置宅邸,颐养天年,逗弄孙儿了!” 就在此刻,杨汉手中持着的千里镜中,却忽然出现了一片云帆。 接着,十余艘巨舰,劈波斩浪而来。 数不清的巨帆,占据了千里镜中的全部视野,一面黑色的龙旗,隐隐飘扬于云帆之间。 杨汉心中一惊:“朝廷终于是派了楼船来了!” “却不知是那位明公领衔……” “旦看此阵容,想必定是一位公侯吧!” 于是,他连忙敲响了铜锣,召集水手,吩咐道:“王师已来,尔等务必小心谨慎,日后不可再捕违禁之兽!” “诺!”水手们互相看了看,也只能是无奈的唱了个诺。 ………………………… 张安世站在舰首,微微发白的胡须,在海风中摇曳,眼前墨绿色的琉珠,轻轻晃荡。 他的心神却忍不住飘回了长安。 去年七月,辛庆忌回朝述职,旋即被以身毒之功,封南安候,拜为楼船将军,秩比两千石,食邑四千户。 八月,宣室殿议事,在那位丞相的推动下,身毒都护府的结构被定了下来。 其秩比万石,位比九卿,总责身毒内外事,负有内镇不臣,外抚远夷,宣王化于异域,布天德于海外的使命。 实际上,这就是逼一位卿大夫主动请缨,往镇身毒。 而且,乃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就是冲着他这帝党领袖而来。 所以,张安世推无可推,只能被迫捏着鼻子,主动上书请求为‘天子分忧,丞相理政’。 于是,秋九月,诏以‘扶危定策功臣、尚书令、万年候张安世以执政镇身毒,迁身毒都护府都护,赐节旄,许便宜行事,总督身毒内外之权,佐其上下事’。 简单的来说,就是他这个帝党领袖被踢出了长安,半流放的来了这身毒。 哪怕明面上说的再好听,其实也是那位张子重在扫清夺权的障碍——至少张安世是这么想的。 “谚曰:张子重之心,路人皆知……”大汉忠臣心事重重的感叹:“吾离长安,奈何天子谁佐!” 左右都是眼观鼻,鼻观心,没有一个人敢插嘴。 因为,张安世是执政,且是丞相当年的结义兄弟,更乃是长期坐镇于中枢,执掌大权的尚书令。 这些年来,他天天都是这么个态度。 朝野上下,早已经见惯不惯。 曾有些人,想以此构陷,向丞相举报‘尚书令图谋不轨,阴谋作乱’。 结果,张安世屁事没有,举报者却被‘远窜昆明’,去了滇国,与滇王为臣…… 当然,也不乏有‘思念先帝’的大汉忠臣,暗地里联络这位尚书令,欲要‘内发忠义之士,外交大将,以除贼臣’。 然后…… 没有然后了。 锦衣卫的三木之下,哪里还有什么活路? 总之,这位执政,自己思念先帝,自己心念汉室,自己忠心天子都是可以的。 但外人就不要想了。 正应了丞相曾说过的一句话:律法之下,人人平等,执政大夫,更加平等。 张安世发完牢骚,就恢复正常,扭头对身侧的辛庆忌问道:“此来身毒,往后武备戎马,就要有劳将军了!” “不敢!”辛庆忌连忙行礼:“末将唯执政马首是瞻!” 如今,辛庆忌已经是楼船将军,算是正式成为了他叔父辛武灵的接班人。 只是能不能顺利的继承家业,却还得用武勋来换。 须知,如今长安中枢,正在缓慢的变革。 自永始以来就一直稳定的十二卿大夫格局正在渐渐改变。 前年,韩王公孙遗辞世,丁缓接班。 去岁,楼船将军辛武灵致仕,彻底拉开了中枢换马的序幕。 八月,大鸿胪于己衍致仕,赠魏国公。 九月,尚书令张安世请出身毒,授身毒都护府都护,赐节旄,许幕府,拜为身毒都督,总身毒内外大小事。 十月,廷尉丙吉辞任,出为西域都护府都护,接着执金吾王莽致仕,赠楚国公。 随着这些人事变动,一批新人,走马上任。 故楼船别驾贡禹,权尚书令,接替了张安世的职位。 凉州刺史兼敦煌太守隽不疑权廷尉,京兆伊王吉为廷尉左师,楼船别驾贡禹为廷尉右师,丞相以天子诏下天下:法者,绳之准也,欲求绳准,岂不立师?今以廷尉左师,以释民法,以廷尉右师,以释刑法,天下刑讼,且以廷尉左右师之解释为判。 于是,命令王吉与贡禹,从天下刑法名家之中,各自推荐九人,以为‘释法博士’,总掌法律释义与案例审查,凡有疑难,九人合议、投票以定。 于是,廷尉的结构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所以,张安世所言:张子重之心,路人皆知。 倒也不是虚言。 只不过,那位丞相所想的,并非篡位代国。 依然还是他的老一套路子——时移世易,变法革新,以顺时局。 用其本人的话说是:大人,时代变了! 正文 第一千两百八十四节 求援(1) 嵩街,曾是长安城最繁华热闹之地。但如今,却已经渐渐冷清了起来,街道上只有稀疏可见的人群。 大部分行人,都只是路过此地。 很少有人会在这里停留,因为嵩街上有蛮夷邸,而蛮夷邸在过去是外国夷狄使臣的安置之地,也是因蛮夷邸,曾经的嵩街才会那般繁华。 但成也蛮夷邸,败也蛮夷邸。 如今,大汉君临四海,丞相秉政,万国来朝! 王师马蹄之下,诗书之道,礼乐之序,随之而来。 于是,从葱岭到扶南,无数万里的山河社稷,皆为汉臣妾! 整个已知世界,哪怕龟缩漠北的匈奴单于们,也认清现实,不敢再与汉家对抗,甚至有单于已经低头臣服。 于是,蛮夷邸,从曾经的商贸中心,联系世界的桥头堡,迅速变成了一个长安人避之唯恐不及的地方——因为能住进此地的外国人,肯定是没有向汉天子臣服、纳贡,并进入大汉宗藩系统的夷狄使团。 这意味着什么呢? 意味着,他们可能是敌人,至少也是潜在的敌人。 倘若与他们搭上关系,被官府知晓,那么京兆尹就可能会将此记录在案——这可是了不得的事情! 倘若身份薄上,有一句‘曾与蛮夷往来’。 子孙的进学、入仕,都会受到不必要的牵连和麻烦——太学、武苑考试和官员入仕考核,都要求呈进三代家状,必得无有谋逆、大罪、大恶,方许参加。 而‘曾与蛮夷往来’,虽然不在禁止之内。 却也要必须调查仔细,确认无误。 问题就在这里了——一般人如何和官府解释清楚自己某年某月在蛮夷邸与某个外国夷狄说了什么话? 若是时间拖的久一点,记忆模糊,证人证据都缺失。 那就是弥天之祸! 三代子孙都会被牵连,甚至被打上‘不可靠’的标签。 除非有军功的贵族担保,不然,进学和入仕,乃至于经商、创业都会被牵连、影响。 于是,蛮夷邸的冷清可以想象,连带着嵩街的居民也纷纷出逃——可没有人想因自己的无意,而牵连、影响子孙前途——没必要! 由之,这蛮夷邸和嵩街就成为了一个孤岛。 除了军队和负责此地的大鸿胪官员外,几乎没有外人来访。 更要命的是,因为汉室实在太强大了。 蛮夷邸中的住客,越来越少。 到得如今,此地的住客,也就那么三五人了。 月氏王阙之那,就是其中之一。 如今,这位月氏王,已经四十多岁了,胡子和头发都有些发白,但人却富态和悠闲了许多。 他甚至已经习惯了在这蛮夷邸的生活。 每天早上起床,先看一会书,然后和妻子王氏一起乘车去往皇宫,朝拜小天子与太后,接着在卫兵护送回来,接着看书,直到晚上,孩子们从蒙学回来,便询问他们今日的功课进度。 他的生活与这长安城中的许多老贵族一样。 就连生活习惯和作风,也越来越像那些旧时代的老臣子了。 譬如,常常怀念过去,常常思念先帝。 倘若不发生意外的话,阙之那知道,自己这辈子恐怕就要这么结束。 百年之后,他的子孙们恐怕连自己来自那里也忘记了。 伟大的月氏王的血脉,将从历史长河之中消失。 就和他在书上看到的那些伟大的家族与传奇的神圣一样。 周公、召公,俱落凡尘,伊尹、傅说之后,缥缈无踪,春秋战国,诸子百家之先贤,也只剩下了文字与思想传世。 孔孟也好,商、韩也罢,都是如此。 “这样也好!”阙之那想着,但内心却依旧难免感慨。 想当年,他来到这东方的汉朝求援,汉朝君臣也满口答应下来,要兴灭国、继绝世,为月氏重立纲常。 然而,谁料一场惊天巨变,让一切都耽搁了下来。 等到尘埃落地,那位丞相登临天下,执掌权柄。 远方的月氏,也发生了剧变。 匈奴西迁,先灭康居,后夺沩水,随后攻入蓝市城,月氏五翕候三死两逃,再无音讯。 既然月氏都没了,他这个月氏王也就没有了价值。 便被随便封了个归义候的爵位,然后养在了这蛮夷邸。 好在,汉人对他确实不赖。 不仅仅待遇很好,还为他请了老师,娶了妻子。 所以,阕之那也很感恩,便在五年前,请求天子赐名,于是被赐姓夏,那位丞相又给他取了个‘义’字为名。 由之,曾经的月氏王死去了,大汉归义候夏义活了过来。 夏义很满足现在的所有。 他甚至很积极的参与了这蛮夷邸内的事情,譬如义务的帮汉朝的大鸿胪当翻译。 主要是充做那些异域远方之国的使者的翻译。 作为曾经的月氏王,夏义精通多门语言。 身毒语、月氏语、安息语、希腊语,他都熟悉。 此外,身毒、希腊与安息的文字,他也都懂。 只是,他能发挥才能的时候很少,一年里也就那么几次。 好在,丞相对他很好,在得知了他的事情后,就派人送来了聘书,聘他担任太学与武苑的‘夷狄风俗教授’与‘夷语通译’,为汉室培养精通远方异域语言和风俗的人才。 也因此,夏义在蛮夷邸中很受敬重。 上下官吏都尊称他一声‘夏博士’。 “博士……夏博士……”一个大鸿胪的官员,拿着一张羊皮纸,在门外敲门后,来到还在发呆的夏义面前:“有远方异域之使抵达大宛,这是使者送来的国书……还请博士为吾等翻译一下……” 夏义回过神来,接过那张羊皮纸,放在手上,看了一遍,然后道:“这是西方的‘阿萨息斯王朝’的楔形文字……” “这阿萨息斯,也既我国所说的安息……”夏义解释道:“这国书上说,安息遇到了匈奴入侵,其君王难以抵挡,已经割地称臣,安息王不甘如此,便遣其兄名‘奥德罗斯’者来朝我国,欲求天子援手……” “哦……”来人听完,点了点头,对夏义拜道:“博士,下官也不是很懂这些,不如请博士随下官同去拜见丞相,解释此书……” 夏义想了想,点了点头。 正文 第一千两百八十五节 求援(2) 跟着那位大鸿胪的官员,夏义来到了汉室如今真正的权力中心——丞相官邸。和旧年相比,今日的汉丞相府规模足足扩大了五倍! 仅仅是官署,就连绵三四里,下辖三十余个大小不一的机构,分别对口大汉帝国的地方民政、中央直辖、国营经济、藩国属国、书院教育、赋税杂役等事务。 每一个机构,按照规模大小和职权多寡,少则有官吏数十人,多则数百人。 一进丞相府的大门,夏义就仿佛来到了每月五次的太学大集市上。 数不清的声音,从四面八方涌入耳中,操着天南地北的口音的官吏们,来来往往的穿梭在这庞大的丞相府走廊、回廊中。 不时能看到有九卿有司的曹官和丞相府的某个主管部门的令丞争吵。 而在院落中,一位位羽冠锦纶的学者,则聚集在一起,三五成群,坐在树下或者亭子中。 其中,有不少是闻名天下的大学者。 夏义就认识好几个。 “今日怎么这许多的名士聚集?”他小声的问着带路的官员。 “哦……”官员笑着回答:“丞相前些时日颁布了《民报法》,命各地州郡学苑所办之报,须得由当地郡守审核并准予刊登,方得刊行,不然,则当追究其编辑、主编之责,乃至于连坐相关人等……” “诸生自是不服气……” “这不,来找丞相请愿来了……” 夏义点点头,这事情,他也有所耳闻。 报纸这种产物,是很新鲜的产品。 第一次出现在人们视野中,还是永始二年丞相命京兆尹与少府、尚书台联合刊行的《天下时报》。 这份报纸,乃是脱胎于过去官府的邸报,只不过在内容上更加开放,没有局限。 什么天下局势、西域情况、各地的民俗风情,乃至于地方的奇闻异事甚至小说家们写的奇怪神谈都有刊载。 一经发行,顿时风靡天下。 不止长安百姓士民纷纷订阅,更有郡国商人、士大夫央人代购。 主要是那《天下时报》乃是丞相命京兆尹会同少府、尚书台联合刊行。 其中刊登的是来自天下州郡的各类新闻报告,譬如某地遭灾,某地丰收,某地有叛乱,更有着各地商品的价格涨跌走势。 此外其上所载的种种奇闻异事,也颇为有趣。 所以,很快就受到了天下士大夫、商贾的喜爱。 随之,各地纷纷效仿,郡国地方的学苑们,纷纷开始发行自己的报纸。 然后,就是一片群魔乱舞。 各大学派、学派内部之间的争斗,都反应到了报纸上。 打着打着,就打出了火气,从文斗变成了武斗,又从武斗转而发展成为下三路。 像是这长安城里,除了官方的《天下时报》外,其他民办的《长安时谈》《帝都月报》《神京新报》上,就常常会出现些匿名文章,专门捅人的黑历史,写别人早年间干过的一些丑事。 有些是有理有据有锤的,但很多根本就是编出来的谣言。 长安都是这样,地方上就更不得了了! 特别是当牵扯到道统、学派纷争时,真的是谣言满天飞,让人难辨真假。 像去年,雒阳的思孟学苑的山长徐长敬自杀,就是因为雒阳的一份小报纸刊登了他早年间和继母不得不说的故事。 此事闹得沸沸扬扬,徐长敬更是声名狼藉,为天下所唾弃。 但等他死后,事实被厘清——他根本没有继母,这位思孟学派的中兴之士,早年父母双亡是被同族的族伯抚养长大的! 于是,瞬间舆论反转,天下人纷纷同情和惋惜徐长敬。 连带着他生前的文章和著作,瞬间传遍天下。 连丞相看了,都惋惜不已,哀悼良久,命人送去了挽词。 也是因此,丞相决定立法限制各类地方报刊,准备设立新闻审查制度。 在上个月,这部法律在宣室殿上通过,下发到了廷尉,只消廷尉那边审查完毕,就正式颁布天下。 这却是捅了马蜂窝。 一下子,天下郡国的学者不分学派、理念,全部团结起来了。 儒家、墨家、法家、黄老学派的名士们,纷纷站了起来,大力陈说此事万万不可行! 可惜,丞相和执政们却是决心已定,不顾阻扰,一定要推行这部法律。 天下学者,自然不肯坐以待毙,纷纷驱车上京,进行游说。 “他们能成功吗?”夏义看着那些名士们,小声的问道。 “不能吧!” “丞相要做的事情,谁拦得住?” 这让夏义听着,可惜不已,摇头道:“啊呀,其实报纸还是挺好玩的……” 对他来说,每天早上起来,买上几份报纸,然后坐在院子里,温上一壶小酒,再仔细的看看各方撕逼,真是一件美事。 但,那位带路的官员却不这么看,他咬着牙齿,恨恨的道:“有什么好玩的?” “彼等信口开河,常以言干政,自地方州郡至中枢,烦不胜烦!” “也就是丞相与诸位执政胸襟开阔,若是孝明皇帝时,彼辈一个个都得掉脑袋!” 报纸这种新生事物,是所有官员痛恨的东西,甚至比监察御史和锦衣卫还让官员痛恨! 原因很简单,监察御史和锦衣卫是体制内的,而写报纸文章的文人却是游离在外的家伙。 而且这些家伙为了邀买人心,常常会专门盯着官府的一些把柄穷追猛打。 像是今年三月份的京兆伊弊案,就被长安城的七家报纸连续追踪报道了整整一个月——几乎所有涉事官员的底都被扒干净了。 于是,两位两千石,三位列侯与四百多相关官员被下狱、问责、免职。 经此一役,那七份报纸的主笔声名鹊起,成为了天下人心中的‘国家良心’‘社稷之士’。 甚至有人被延聘为丞相府特别顾问,可以直接把自己的文章递到丞相与执政们面前! 在地方上,这种情况尤为剧烈——因为很多地方报纸都是当地州郡的学苑所办,里面愣头青一大把,最喜欢做那种和官府对着干的事情,尤其爱追究官府的把柄和错漏。 自然,整个官僚集团,没有人对报纸有好感,甚至恨不得立刻全部取缔。 也就是丞相和执政们爱惜羽毛,不愿意做这个事情。 说话间,夏义就被带着来到了丞相官邸正衙的偏厅。 那官员推开门,将夏义请进去坐下来,然后道:“博士稍候,下官去禀报一声丞相……” “足下自去……”夏义微笑着点点头。 正文 第一千两百八十六节 求援(3) 夏义在偏厅坐了大概一个时辰之久,才终于等到了传唤:“博士,丞相有请……”夏义连忙起身,跟上那人,穿过喧哗的衙署,来到了丞相办公的书房。 此时,恰好有几位衣冠锦纶的文人从书房中走出来。 夏义抬眼一看,连忙上前拱手见礼:“诸位先生安好!” 那几位文人闻言,看到夏义,先是一楞,然后就叹了口气,道:“夏博士也要来为天下请命吗?” “真是有心了!” 听得夏义一楞一楞,终究也不好回答,只能拱手道:“先生慢走!” 那几位,可都是如今太学中的祭酒、教授,天下有数的大学阀。 有儒家的公羊、谷梁巨头,更有法家、黄老的名士。 但在如今,这些桃李满天下的巨头,却都是一副神色黯淡的神情。 这也不怪他们。 自永始后,丞相秉政,因丞相出生公羊,且为前代公羊学派领袖董越代父隔代所收弟子。 故而,丞相秉政后,大开言路,解除对思想文化领域的禁锢,更以天子的名义下诏:朕闻古之先王,朝有进善之旌,诽谤之木,所以通治道而来谏者,今闻天下,多有因言而罪者,朕甚不取焉,其除诽谤、腹诽及因言而定之罪。 于是,尽废汉律有关言论的罪名,士大夫们从此也可以和农民一起议论、讽刺当道诸公了。 此例一开,立刻解除了文人身上们束缚着的绳索。 于是,天下士大夫们开始了各种在从前属于作死的尝试。 办报纸、鼓噪舆论、裹胁民意,威逼官府,甚至盯着官府的把柄穷追猛打。 充分发挥了他们精力充沛,不怕搞事的能耐。 儒家老大哥带头冲锋,法家、黄老、墨家紧随其后。 顿时就将这天下官场,搅了个天翻地覆,同时也将自家内部那点子破事,弄得人尽皆知。 但,士大夫们却乐在其中,而且非常享受! 可不是嘛! 自秦始皇一统天下后,他们何曾有过这样可以畅所欲言,脑洞大开,不受束缚的空间? 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而且,还有大把观众与读者跟着一起鼓噪。 以区区布衣,就能搅动一郡、一州风云,叫那两千石低头,公侯俯首。 主人翁意识空前强盛,作死技能不断更新。 特别是随着‘我注诗书’的风潮兴起,士大夫们学会了裁减先王、先贤之意而合我道的妙用。 一位位有良心的青年学者纷纷崛起,一个个敢于发明创新的作死小能手开始蹦跶。 于是,张冠李戴、剪接裁用,成为了日常。 标题党横行,震惊体随之出现。 至于造谣、抹黑与编造故事,只是基本操作。 就像那位因为谣言而自杀的思孟学苑山长徐长敬,其生前主办的《民生报》就常常登载一些小故事。 这些小故事,自是扬孟贬曾,非韩攻商。 总之,诸子百家的先贤,除了思子、孟子外,余者尽数不是偷鸡摸狗之徒,便是有能无德之辈! 当代的有名学者,也都被黑了一遍。 特别是曾子,被黑的体无完肤! 自然,他的那篇小故事,其实只是被黑的人的报复罢了。 只是事情闹大了,搞得人尽皆知,声名扫地,徐长敬不得已只能用性命来洗清冤屈,这就是无人能料到的展开。 自然,在拥有了自由后,尝到了可以左右正治,甚至高于正治的权力后,这些大学者没几个能割舍的了的。 只是,胳膊终究拗不过大腿。 只有一张嘴巴一支笔的士大夫,完全不是左手刀剑右手枪炮的丞相的对手。 三言两语,就被怼的说不出话来,只能黯然低头,接受从此被管制,不能再随便口嗨的现实。 夏义不知道这些,但他也是士大夫一员(自认的),所以在被带到张越面前的时候,他也有心想要帮一下,看看不能不争取争取。 可惜,当他见到高坐明堂之上的大汉丞相时,所有的言语,都被咽在喉咙里。 实在是如今的张越气场太强大了! 穿着国公衮服,头戴冠琉,腰配长剑的他,只是坐在席位上,就有着一股让人窒息的威压。 这威压,来源于他的权柄,也来源于他的传说与战绩,更来源于他脚下的滚滚血海与无数骸骨! 只是看着他,夏义就不可避免的想起了,这位丞相的上位历史。 匈奴人、羌人、西域胡人、乌孙人、交趾、日南丛林的生番…… 自其出现以来,已有数以百万的人民,成为了其权柄的踏脚石。 便是在内部,这位丞相的威名,也足可止小儿夜啼。 太上皇帝因其晚年困守五柞宫,东南贵族、地主、宗室,十余万人因为叛乱而被戮,数十万人被流放。 数不清的千年世家、名门破灭,齐鲁吴楚之地几乎被换了一波血。 至于长安,更是被洗了一次。 永始以前的官员,十之七八,皆被贬斥。 朝野内外,都已经找不到这位丞相的对手了。 在事实上,这个庞大帝国的主人,已经是他了。 休说是夏义了,便是执政们,也没有几个能在这位面前保持冷静。 张越却是很和气,让人招呼着夏义坐下来,然后问道:“今次请博士来此,乃是想向博士请教,这安息之事……” “还望博士不吝指点!” 夏义闻言,连忙起身拜道:“丞相在上,下官愿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他的国家,已经灭亡——即使还有残余,在某个地方苟延残喘,大抵也不会认他了。 即使他还愿意认他这个月氏王,夏义也不打算回去了——长安多好,生活也富足,娱乐活动更是不知凡几,放着天下第一的大汉帝国列侯不当,跑去一个犄角疙瘩的穷乡僻壤当个傀儡一样的酋长有什么意思? 张越听着,满意的点点头,道:“那便请博士先与吾说说,这安息国书上所讲的事情……” 安息,与汉室相距起码数万里。 使者来回一趟,最起码都要一年。 讲道理,如此遥远的距离,张越本来是不打算管的——李陵带着他的小弟们,哪怕砍到了罗马,杀进了希腊,在几万里外屠城灭族,也和大汉帝国没有关系。 汉室如今的重点,全部集中在身毒。 但问题是——安息控制下的土地,有一个地方,乃是未来蓝星的血管——中东。 若是有机会,可以不费什么力气就能控制那个宝地,为什么不做呢? 正文 第一千两百八十七节 丞相点兵(1) 归宁镇,漠南草原的明珠,大汉帝国的最北端城市。此地,旧为乌恒呼奢部的鶄泽地区。 延和二年,大汉丞相北伐匈奴,封狼居胥山的首战,就是在此打响,一战而灭匈奴呼揭部,其后迅速北上,围歼南下的匈奴主力,俘虏壶衍惿。 战后,那位在鶄泽战役被俘的匈奴孪鞮氏,成为了匈奴单于,获得了大汉天子册封,回到了祖庭龙城。 如今那位单于更是迎娶了一位刘氏郡主,并与郡主生下了两子一女,在龙城过着挥金如土的日子。 而归宁镇,则更是彻底改头换面。 若不是亲身来此,恐怕没有人敢相信,在这距离长安万里之远,大漠之南,弓卢水以西的边陲蛮荒之地,竟会有一座规模堪比内郡郡城的都市。 今日的归宁城,坐落在鶄泽南端的河谷之上。 城高三丈,皆以砖石为基,城墙之上,十余门火炮面向北方,虎视眈眈。 城中工坊林立,商铺无算。 数不清的附近牧民与来自雁门、上谷、渔阳的商贾,往来其中。 此时正值秋末,草原上的牧草已经凋零,北风开始呼啸着在大地上呜咽。 若是过去,此地的牧民,早已经和他们的祖先一般,驱赶着牲畜,踏上了转场的道路,一直要到第二年的春三月,他们才会回来。 然而如今,在归宁城外的数百里之地,上万个穹庐一动未动。 早在延和末年,归宁的牧民,就已经从逐水草而居的传统中解脱出来。 青储窖加石炭炉加大铁锅,让他们从此摆脱了数千年来引弓之民的诅咒,第一次可以不用游牧。 于是,便在官府的主导下,以百户为村,千户为乡,万户为郡。 如今的归宁镇辖区,有十乡百村之说。 安义村就是一个位于归宁城西五十里,依鶄泽而居的村落。 村后就是碧波百里的鶄泽湖,数条水渠,从湖中而来,带来潺潺流水,穿过村中,流入村前被开辟出来的菜地。 这些菜地是村子里的公共财产,有两百多亩的样子。 种着韭菜、蒜苗、菘菜、茄子等十几种蔬菜。 其中,最重要的就是茄子田。 大概有三十亩的样子,但在整个安义村,这三十亩茄子田就是命根子——和蚩尤带来的青储窖一样,是不容外人冒犯的神圣之地。 哪怕如今,这三十亩茄子田里的茄子都已经收获。 地里面连一片叶子都找不到了,但安义村的亭长韩阿大,依旧把这三十亩茄子地看成自己的神圣领地。 每天都要来看上三五次,就连村里堆肥的粪土,也要让人优先的用到这三十亩地里,好叫来年种下茄子苗的时候,那些宝贝疙瘩可以不缺营养。 和往常一样,韩阿大再次来到茄子地里巡视。 这个曾经的呼奢部贵族,如今已经垂垂老矣,早年的伤痛,让他连走路都有些困难,只能在家里两个儿子的服侍下,行走于田地中。 但,即便如此,村子上下,也无人敢轻视、怠慢于这位老村长。 甚至,附近十几个归宁村落,也都无人敢在他面前失礼。 因为,韩阿大身上穿着的是一件刺着雄鹰的绛色常服。 这是鹰扬旅的军官才有资格穿的衣服! 没有任何人敢仿冒! 在儿子的搀扶下,韩阿大坐到专门为他打造的,在茄子地边的凉亭里。 然后从腰间掏出一件长长的木制筒状物,接着从腰间的一个袋子里,抖落出几片今年夏天摘下来后就保存地窖里的茄子叶,将这些茄子叶放入斗筒里,点上火,韩阿大美滋滋的抽上一口。 味道虽然有些辛辣、难闻、呛肺。 但却让他回忆起了年轻时的风光,在鹰扬旅里的见闻。 “大人,昨儿个,又有北边的人逃来了……”趁着韩阿大吞云吐雾的机会,他的长子韩献趁机问道:“您看,咱们家是不是再去收点匈奴奴?” 这些年来,漠北那边,不是几个单于互相争斗,就是白灾、蝗灾。 哪怕是孪鞮氏的本部,日子也不好过。 在过去,若牧民活不下去,自然就会南下抢掠。 但如今,再借那些人十个胆子,他们也不敢来冒犯大汉丞相庇护下的归宁镇——都不需要王师出手,归宁人自己就能收拾掉那些破落户。 所以,走投无路的匈奴人,终于变成了字面意思——每年都有着大批牧民南下求活。 只要归宁人点点头,就自愿为奴为婢。 尤其是秋冬季节,这种情况尤为剧烈。 在一开始,归宁人还是很高兴的,毕竟匈奴人也曾经是他们仰望的对象。 如今翻身农奴把歌唱,反过来当一把匈奴的主子,对大多数人来说,也是个痛快事情。 但,很快归宁人就不怎么高兴了。 逃来的匈奴人越来越多,只要肯给口吃的,就有的是人愿意签契约,按手印,给人当牛做马。 很快,归宁人就发现,匈奴人的数量要超过他们的族群了。 所以,现在大多数归宁牧民,都不愿意再收人了。 就算收下来,也是用上几个月就卖给归宁城里的商铺,让他们商贾带去西域、河西。 而像韩家这样的汉军军属,更是天然有着特权,在价格和条件上有优惠。 韩献就经常借着韩阿大的名义,收下逃奴,然后转手卖给商贾,赚上一笔钱。 不过,这事情终于被韩阿大发现,结果自是一顿家法教育,打的韩献好几天都下不了床。 自那以后,韩献就不再敢背着韩阿大做那些事情了。 “糊涂!”韩阿大放下手里的烟筒,然后拿着烟筒敲着自己儿子的脑袋:“俺跟着丞相南征北战,好不容易打下来的名声和地位,就是被你这么浪费的?” “好儿郎,不思勤练武艺,为丞相效死,至不济也该好好读书,争取被城里的先生们瞧上眼,将来好考到长安的太学去,给俺和祖宗也长长脸……” “一天到晚,尽想着赚钱,赚钱!” “钱再多有个屁用!” “俺当年在丞相麾下效命,杀的家訾百万、千万的富豪不知道多少!” “你怎就不和你弟弟学学?”韩阿大说着,就看向在自己身侧的幼子韩奉,那个看上去高大魁梧的年轻人,这是他最喜欢的儿子,也是他全部希望的寄托了。 韩奉今年十八岁,已经生得足有七尺三寸高,虎背熊腰。 更为难得的是,骑**湛,弓马娴熟,还能读书识字,会写会算。 和长子韩献一比,简直一个天一个地! “大人!”韩献听着,立刻就不服了:“钱怎么就没用了?” “这些年来,要不是俺操持着,二郎哪来的钱练习武艺,读书识字?” “再说了,二郎武艺是精湛,但也没见他选上鹰扬啊!” “武艺哪有钱来的实在……” 韩阿大听着,立刻火冒三丈:“今年没选上,明年就选不上吗?” “你这不肖子,居然诅咒你弟弟!” 说着就要论起烟筒,敲死这个长子。 韩奉连忙上前拉住父亲,韩献更是立刻跑出了十几步远,一边跑他还一边说道:“大人,就算二郎选上鹰扬了,又能怎样?” “现在天下承平,丞相的鹰扬旅已经无用武之地!” “二郎选上了,也不过是服役几年,然后回来和俺一起孝顺您老人家……” 韩阿大听着,无力的叹息了一声。 尽管他不想承认,但事实就是如此。 曾经天下无敌,纵横万里的鹰扬旅,如今虽然依旧强大,依旧是丞相镇压天下的基石。 但,这柄宝刀,却已经没有了用武之地。 从漠南到漠北,自西域至交趾,大汉王师,所向睥睨。 很多时候,一个地方官带上几百乡兵,就可以灭国破城,根本不需要用到鹰扬旅。 然而,就在此刻,村外的道路上,一个背上插着令旗的骑兵,疾驰而来。 韩阿大认得,那是归宁镇督邮的传令兵。 “安义村里正何在?”这传令兵骑在马上,俯视着在茄子地里的众人。 “老朽韩阿大见过上使!”韩阿大立刻起身上前问道:“未知上使此来是?” “奉丞相令!”马上的传令兵严肃的对韩阿大道:“征调归宁义从!” “凡归宁村户,户出一丁,自备弓马、仆从,限于本月十九,至漠南都护府报到!” 说着,他就从怀里取出一份公文,交给韩阿大:“请里正尽快通知全村丁口,不可贻误,否则都护府军法从事!” 韩阿大接过公文,他认不得字,但识得公文上鲜红的都护府官印,顿时就喜得眉毛胡子都扬了起来。 “丞相点兵!丞相点兵!”他激动万分,时隔十年,丞相终于想起了他忠勇的归宁义从了吗? 韩阿大立刻就对着自己的两个儿子吼了起来:“快扶俺回村!” “咱们村中儿郎建功立业的时候到了!” 归宁人,过去是乌恒的呼奢部。 但鶄泽战役后,这些被丞相拯救的乌恒人发誓与过去一刀两断,再不承认自己的乌恒人身份,转而以归宁人自称。 自那之后,第一代的归宁义从,追随在丞相麾下,南征北战,打下了赫赫声名,打出了三个列侯,十五个校尉,二十八个封君! 而归宁人的总户口,到今天也不过一万多户而已! 以至于,哪怕最排外的儒家学者,也不得不承认:归宁之忠勇,甚于中国! 由之,归宁的户籍,哪怕是在内郡,在长安也是不受歧视的。 他们被认为是真正的诸夏贵胄一员——比他们的亲戚们,不知道高了多少! 正文 第一千两百八十八节 丞相点兵(2) 永始九年七月十九。大汉漠南都护府治所南池塞。 这个旧年简陋的塞城,如今已经成为了大汉帝国在漠南草原上最大的城市。 常居于此的人口,已经超过了十万! 这在草原上,简直是个奇迹! 每天都有着数不清的商旅,从四面八方汇聚至此。 他们收购草原部族的皮毛,贩卖草原部族缺乏的盐铁、布帛、烈酒、茶叶、针线以及陶瓷制品。 以至于通向南池的道路,再怎么整修,也是常年坑坑洼洼,一到下雨天,就泥泞不堪,难以通行。 今天的天气很不错,阳光明媚,道路干燥。 但,道路却依然难以通行。 “直娘贼哦!” “这些乌恒人都发疯了吧!”一个忙着要将货物运到南池塞城里交割给卖家的商贾站在自家的牛车上,伸长了脖子,看着远方导致道路堵塞的罪魁祸首——那是一支足有数千人的队伍。 队伍中,有上千人,牵着高大的战马,穿着被擦的雪白锃亮的轻甲,背上背着角弓,腰间带着马刀,一双鲸鱼皮硝制的马靴穿在脚上,真的是威风凛凛! 在这些骑士身边,穿着麻衣、草鞋的奴仆们,则牵着剩下的马匹,在外围活动,而那些马身上则托着一个个大大的包裹,包裹里面尽是箭簇、弓箭、马刀、干粮、衣物。 这数千人的队伍,加上他们带着马匹,形成了一条长长的行军队伍,将整条道路都彻底霸占,让商人们只能无奈的骂骂咧咧。 “是诸水部的义从!”一个同样被堵在路上的商贾一看就认出来了:“这些年诸水部靠着养牛可是发了大财!” “他们放牧的牛,又大又肥,宰杀后的牛肉,还有雪花一样的纹路!” “特别是他们养的小牛,肉嫩、多汁,卖到长安,一头就能值三万钱!” “连丞相和卿大夫执政们也是常常吃他们的牛肉……” “岂不闻,长安谚曰: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羊必湟水,牛必诸水!?” “所以,这塞上草原,乌恒诸部,诸水最富!” 周围人听着,咂舌不已。 却也有熟悉塞上的人,反驳道:“诸水部算什么富?” “一个穹庐也就三十步大的穷部落,也配在草原上比富?” “如今,塞上草原,最富的当是归宁、南池、鲜虞三部!” “诸水部给这三部提鞋都不配!” “像那归宁,为旧鶄泽之呼奢也,昔年丞相北伐,拯其于水火间,故其感恩,自号归宁,甚得丞相所厚,诸般器物与技术,皆先授归宁,且归宁位于漠南之北,与北匈奴交,弓卢水在其西,这些年来,匈奴逃奴不断,归宁赖此,富至户户有穹庐,家家有炭炉,寻常之家,也是酒肉管够,中产之户,人人进学,其族中精英,考太学、武苑者不知凡几!” “那南池,则是漠南都护府治所所在,漠南首善之地,其男子皆精贩商,吾等之货泰半于彼等销与各地,而起女子就更了不得了!” “南池女工,可是少数能与长安、临淄女工相媲美的巧匠!” “其织布细而密,其刺绣美而精,天下知名,人所共知!” “还有鲜虞!本乌恒东北偏远之族,昔年丞相北伐,鲜虞首领谋逆被诛,全族没为奴,丞相使大将独孤敬等为南北鲜虞都尉,迁雁门、上谷无地百姓各三千户于彼,如今,鲜虞之地,已垦地百万亩,岁收麦粟两百余万石,号塞外小关中!” “而昔年被罚没为奴的鲜虞部,则在我汉家士大夫的教化下,痛改前非,变夷为夏,为中国爪牙,东北砥柱!” “什么砥柱?”有知道情况的人笑道:“长安的《神京月报》上都讲了,那鲜虞人不过是朝鲜王的鹰犬罢了!” “而朝鲜王也不过是丞相的鹰犬!” “鹰犬的鹰犬,那算什么?” “但人家有钱啊!”那人立刻笑道:“鲜虞部这些年靠着给朝鲜王抓野人、生番,光赏钱就不知道赚了多少!” “他们又跟着朝鲜王四子,去了那扶桑打秋风,黄金、白银捞回来起码十几万两!” “于是,不过五千户,竟有四千人读过蒙学!” “去年太学、武苑招考,鲜虞有千余人报考,最终有五十八人为太学所取,七十三人为武苑所录!” 众人听着,都是啧啧称奇,感慨不已。 在过去,这漠南草原上的部族,尽是是破落户。 哪怕是所谓族长、大人、贵人,也不见得能穿丝绸,大部分乌恒牧民,都是衣衫褴褛,浑身膻腥,叫人一见就避之不已。 然而,短短十余年,这漠南草原就换了天地。 丞相和朝堂,传授各部种种技术,教他们定居,建造青储窖,又准许假其炭炉、铁锅,而汉室内郡日益强大的羊毛、羊绒需求,也让他们有了足够的资金。 于是,数千年来,困扰着他们的诅咒烟消云散。 现在,塞上各部不需要再到处游牧,也不需要害怕暴风雪与灾害。 一些贫弱的部族若是遭灾,都护府立刻就会调拨物资人员去救灾。 而中国的盐铁、粮食、茶叶和药材,源源不断的通过商路输入草原,换取他们用不到的羊毛、羊绒。 等生活稳定了,各部就都相继的开拓出了各自的特长领域。 像那前面的诸水部,就是运气不错,选育出了一种非常优良的肉牛。 其养的牛,肉嫩多汁,还有雪花纹路,于是畅销大汉天下。 只靠养牛,就足可保证生活富足! 许多牧民的生活水平,甚至已经超过了内郡的一些地主、自耕农。 在这种情况下,漠南之地,尽管并入汉土不过数十年,真正为国家有效控制也就十余年的时间,但其凝聚力与向心力,却比一些内郡还要高! 这不,长安的丞相刚刚下令点兵。 这塞上各部,马上就行动起来了。 各部都将他们最好的战马,最好的儿郎与最好的装备,都送来南池,供丞相差遣——他们甚至自备弓马、仆从和干粮。 所以难怪有人说:张子重不死,汉难不已! 只要那位丞相活着,塞上各部就会忠心耿耿的服从他的命令与指挥。 一个命令,就可调动数以万计的精锐骑兵,还不用花一个五铢钱! 正文 第一千两百八十九节 丞相点兵(3) 牛超牵着自己的爱马,走在道路中,被风沙吹的粗糙的圆脸上,充满着兴奋与期待。诸水部,以牛为生,自然以牛为姓。 全族上下,如今已经全部改为了牛姓,还攀上了祖宗——乃是殷商子氏,春秋时宋国司寇牛父的后裔。 甚至还跟在陇西郡的牛氏取得了联系,并得到了后者的承认,全族的男丁名字,都被列入了牛氏宗祀的献祭名录里。 当然了,既然诸水牛氏认祖归宗,那么每年陇西牛氏祭祀祖先时,当然要奉上一笔不菲的助祭钱。 如此一来,诸水部成为了乌恒诸部中最是风光的一部! 所以,牛超很注重自己的个人素养,拼命的将自己向着见过的那些长安贵族士大夫子弟们靠拢。 “丞相点兵,此乃吾等的大好机会!” “更是废部建镇的最佳时机!” “尔等子弟,皆当全力以赴,勿令父老失望!” 回忆着老父亲送别时的教诲,牛超就握紧了腰间的刀柄。 废部建镇是如今整个漠南草原上所有乌恒部族的梦想! 因为那意味着,从此可以摆脱‘夷狄’的标签,成为一个堂堂正正,编户齐民的大汉臣民! 在正治上、经济上的好处,数都数不清楚! 那归宁镇就是最好的例子! 作为草原上第一个废部建镇,同时也是第一个由长安派遣官吏来管理、指导与统治的部落。 归宁镇在短短十余年间,就富足到让人羡慕,强盛到叫人咂舌。 连丞相亲兵,也有从归宁镇选拔的例子! 至于考取武苑、太学,更是毫无障碍,一路绿灯。 哪像其他部族,若欲考太学、武苑,还得找人具保,更需要缴纳一笔相当于一万钱的保证金。 此外,归宁镇的居民,在经济上也享受着让人羡慕的种种政策扶持。 汉朝的新技术、新器皿和新工艺,首先都在归宁推广。 而且,还能抵押、假贷。 更有那朝堂拨款,国家补贴的种种优待。 此外,归宁镇的赋税,更是轻的叫人羡慕! 归宁镇只收两种赋税,一种叫口算,按人征收,一岁百二十钱一人,这是要送去长安,归入少府内库的,另外一种叫地税,从卖出去的牛羊马匹与皮毛的价值上征收,四缗征一算,这些钱主要用来发放官员俸禄,以及补贴各类技术官员。 而在事实上来说,只靠这么点赋税收入,根本无法维系汉朝在归宁的官员体系与巨大的基础建设投资。 所以,汉朝每年都要从中枢拨款上千万,以补贴归宁。 而其他部族呢? 别人不知道,牛超很清楚,诸水部这十多年来的变化。 虽然说,汉朝商人和商品的输入,带活了整个部族的经济和生活水平。 牧民也都渐渐的开始能吃饱肚子,不再挨饿。 然而,负担却是一点没有减轻。 青储窖,要请汉朝官吏建设,一个就要五万多钱,这还是因为诸水部的牛养得好,太仆那边特别优惠的结果! 而家家户户都需求的炭炉,那种用铁皮包起来,可以放到穹庐中央,作为全家冬天取暖与做饭的器具,一个就要两万钱,再加一千钱的安装费,就这还得好吃好喝的供着那些懂装的工匠。 部族的牲畜,若是不幸得了疾病,部族里供养的那几个兽医搞不定,就要去南池塞,高价请都护府的兽官诊治,那开销更是昂贵! 总之,想请都护府出手,什么事情都要钱,没有钱就只能拿牲畜抵。 但这还只是软性的负担,可以选择要或者不要。 压在诸水部头上的,还有硬性的负担! 首先,他们的草场,乃是大汉天子所有,天子大发慈悲,特别准许诸水部在此放牧、居住、生活。 所以,作为藩部,诸水部每岁要向天子贡献牛一千头,羊两千头,战马三百匹作为贡品。 这是基本的要求。 不然,那就是大不敬,就是对天子的冒犯和大汉帝国的挑衅。 分分钟就有都护府的骑兵上门问罪! 此外,因为是藩部,所以,不需要编户齐民,也不必交什么算赋、口赋。 于是,都护府采用了一种名为‘估税制’的制度。 顾名思义,就是我觉着你们去年赚了多少,然后按照这个数字来额定赋税,作为给都护府的维持费用。 最后,当年,因为是各部邀请的王师入驻漠南,保护诸部免遭匈奴入侵。 所以,各部当年都承诺过,共同负担汉军在漠南的驻军费用与开支。 虽然,在永始三年,这笔费用被酌情减免了一部分,可每年分摊到诸水部头上的军费份额也足有两百万之巨! 这些林林总总的软性和硬性负担加在一起,诸水部一年到头,近乎等于白打工,甚至还要倒欠都护府许多。 哪像归宁镇的人,就两样负担,而且,兽医入村、蒙学进乡、大夫驻亭三大政策让他们享尽甜头。 每次去归宁那边,牛超都是羡慕无比的看着那些整齐干净的道路,鳞次栉比的屋舍以及家家户户穹庐里冒出来的烟囱。 “不入汉室,终为蝼蚁!”牛超想起了草原上的谚语,深深的吸了一口气。 对于这句话,他无比认同。 不为汉人,必是夷狄,夷狄在汉人面前,就是蝼蚁,生死喜怒哀乐,皆不由自主。 长安的一个政策变动,甚至只是都护府里的一个佐官的态度,都足以让像诸水这样的部族,堕入地狱绝境之中! 只有成为汉人,编户齐民,才能享受那些种种优待与扶持,才能受到汉律与汉法保护。 即使一匹夫,也可于都堂之上,直面千石之吏。 然而,若要转为汉人,个人是容易的,只消有军功,再通过考试与审查,确认确实符合条件和制度,就可以拿到象征汉人身份的竹符。 诸水部过去的许多勇士就是通过这条路走出去的。 但若要整部整族的并入汉室,却是无比艰难。 牛超就知道,欲要像那归宁一般,废部建镇,需要有三个条件。 第一:确实向心中国;第二,不曾有叛乱、违诏之事;第三,尚书台报告,丞相批准,天子用印。 只有同时达成这三个条件,才可以满足废部建镇的要求。 而欲如此,只有用血肉为桥,才能搭起通向梦想的道路。 作为诸水部的下一代首领继承人,牛超明白,这次丞相点兵,就是最好的机会! 用他们的血肉,为子孙后代,搭建起一条坚实桥梁的最好,甚至可能是最后的机会了! “我们必须立下大功!”牛超在心中发誓:“不然,无颜面见族中父老妻儿!” 正文 第一千两百九十节 丞相点兵(4) 牛超带着诸水部的义从们,紧赶慢赶,终于在当天傍晚时分,抵达南池塞,在都护府设置的军营中完成报到。拿着都护府发下来的帖子,牛超走到分配给自己部族的军营中。 营地很大,占地足有千亩。 一排排的穹庐,整齐的立在其中。 义从们都在忙着收拾带来的包裹,整理床铺,而他们的仆从们则忙着清扫马厩,喂养战马,并给主人的甲胄、兵器进行保养。 种种事情,诸般工作,有条不紊,井然有序。 “武苑来的教官,果然是不一般!”牛超看着这一切,暗暗点点头。 诸水部靠着卖牛肉,和长安那边攀上许多关系。 特别是武苑、太学、墨府,都是指定要诸水部按时送去健康、活泼的肉牛。 所以,诸水部也是费了不少关系和力气,在一年前终于申请到了一个武苑指导的机会。 永始七年三月,四十五位武苑学子在三名武苑教授的率领下,来到诸水部,进行了为期半年的教导与培训。 时间虽然短,但效果却是立竿见影。 半年时间,诸水部的正丁们就都知道了何为纪律与组织,明白了什么是协同作战,甚至观摩了漠南都护府的演练,知道了有一种叫骑步协同的战术。 这两年来,诸水部不断操练,于是,就连仆从辅兵也能有模有样,知道什么时候做什么。 “有此雄兵,此番丞相点兵,吾诸水部不说魁首,起码也当能入三甲吧!”牛超兴奋的想着。 丞相点兵,乃是草原上的大事。 一般是三年点兵一次,检验各部的训练成果与武备。 毕竟,汉军征讨天下,常常需要从草原部族之中,征召义从。 自然,对义从的素质与质量有着极高的要求。 非精锐不要,非强者不选! 而一旦被选上,对于被选者,乃是跃龙门一样的美事! 因为,汉律规定,任何人只要能在汉军服役三年,且无过错,便可以拿到那枚象征汉室臣民身份的竹符。 依汉《户律》如今的规定,归化之民,入籍三年无过错,就可以申请三族入汉籍。 这三族指的是父母、兄弟、妻儿。 真真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概因那位丞相,曾经制定了‘归化策’,依照那个政策,以军功途径入汉籍的人与家庭,享受三年免税,五年减半的优待。 一旦落籍,立刻就有土地、房屋和诸般必要生活资料发放。 此外,若是单身未婚,更可以向所在地的州郡官府,请求相亲。地方官府会在接到申请后,按照申请人的爵位、军功和职位,发函给本地州郡与之门当户对的家族,若有意者就会答复,然后官府会将答复书交到申请者手中,后者可以从中选择愿意结亲的人。 通常,这些答复书的内容,都是赤裸裸的嫁妆。 按照长安那边传来的消息,现在一位鹰扬旅的归化什长,乃是明码标价嫁妆十万钱,良田两百亩,若是队率、司马,没有百万嫁妆,想都别想! 所以,草原上的英雄豪杰,自是纷纷立志,以被选入汉军为傲。 故此,漠南草原上,也曾有流言说,此乃汉朝绝户之策,乃是欲将引弓之民中的英雄豪杰皆为己用,令这草原再无人物的狠厉之法。 只是,没有多少人信。 或者说,大家都选择了不信! 毕竟,汉家上国的强盛与无敌,人所共知。 而且,汉家恩惠之深,旷古所未有! 更何况,流言的核心‘英雄豪杰’们,压根就不在乎这草原诸部还有没有英雄豪杰这种事情。 英雄豪杰们,做梦都想要挣脱草原这个樊篱,进入更加广阔的世界去施展自己的才华与抱负。 于是,每三年一次的丞相点兵,每次都是一次诸部间的比拼与竞争。 各部中的豪杰、好汉,皆是争相表现。 上次丞相点兵,乃是两年前,那次诸水部因为沉迷养牛,被打压的凄惨无比,全族上下仅有个位数被选入汉军为义从——这基本上就意味着,诸水部未来数年都不可能有人入选鹰扬旅了。 因为鹰扬旅,乃是号称百中选一,优中择优的精锐。 正是因此,诸水部痛定思痛,花费了无数代价与资源,请动武苑出手,亲自派来教授与学子,培训并指导诸水部正丁。 “也是我运气好啊!”牛超目光灼灼,满眼的骄傲:“被我碰上这等丞相破例点兵的好事!” 按制度,草原各部三年点兵一次,都护检阅,然后将结果上报长安。 但这一次点兵,却是丞相破例下令,并委派了其左膀右臂的亲信心腹大将定远候、鹰扬左都尉郭戎来到幕南负责。 传说,这次点兵选拔,乃是丞相欲为明岁汉军出康居水做准备。 这是诸水部花了一个天大人情,从都护府的都邮那里打探来的。 按照都邮所言,汉军出康居水,乃是国家大策,千年大计,为此,丞相派出了一位执政亲自坐镇到了那数万里外的身毒之土,为汉家督抚之臣,又遣大将、心腹,甚至可能会亲自率军,坐镇于大宛,指挥此番进军。 总之,这次乃是千载难逢的大好机会。 诸水部能不能废部建镇,就全看此番的表现了。 若是表现好,顺利选为义从,再立下功勋,待到功成之日,丞相与执政大臣们一高兴,诸水部废部建镇,还不是一句话的事情? 一念至此,牛超内心的兴奋已是溢于言表。 但在下一刻,他就笑不出来了。 因为,他看到了,在北方的道路上,一支骑兵,正列队而来。 打头的是一面绣着雕的战旗。 在这战旗之后,上千名骑士,威风凛凛的骑乘着可能是大宛马、汗血马与漠南本地的马种杂交后培育出来的一种战马。 马匹高大而神俊。 更紧要的是,马背上的骑士,人人都穿着一件由精钢锻打而成的胸甲! “归宁骑兵!”牛超看着,脸色顿时难看之极! 因为他知道,当这支骑兵出现后,他和他的族人面临的竞争压力,呈几何数字上升! “我本以为,归宁人也不过是训练好一点,懂得多一点罢了……” “哪成想,他们居然连骑甲,都能用鹰扬旅的甲具!” “这还怎么比啊!” 在这一刻,牛超终于深刻的理解了部族长者们中流传的那句话:不入汉室,终为蝼蚁! 当他还在为自己部族的同袍与手足的纪律与组织而自豪的时候,归宁人,已经用上了汉人的现役骑具,甚至说不定,就是在现役的汉朝骑兵军官手把手的教导下成长起来的。 于是,他所自豪和引以为傲的事情,在归宁人眼里,或许只是基本的东西。 若这次丞相点兵,乃是一次比赛,归宁人相当于直接出生在终点。 这种天堑一样的差距,不是努力或者说天赋所可以弥补的。 然而,牛超的震惊仍未结束。 因为又一支骑兵,从东方而来。 夕阳的余晖,落在他们身上,显现出腾腾杀气,那些列队而来的骑兵,看着只是随意的骑在马背上,但他们却无时无刻不在阐述着一种名为‘恐惧’的事物。 而他们的战旗,黑底金边,其上绣着一头黑白相间的野兽。 牛超认得,那是汉家蜀郡的猫熊,汉人史书中曰食铁兽。 而当朝丞相的鹰扬旅中,有一支骑兵,名为熊猫卫,人数不过三百,却承担着为丞相监视整个漠南草原,并随时报告的重任。 而熊猫卫,惧从漠南东北的鲜虞部选拔。 这不仅仅是因为鲜虞部地处漠南之东,远离纷争。 也不仅仅是因为鲜虞部所在的鲜虞县,乃是漠南草原上唯一一个汉朝移民比乌恒人多的地方。 更因为,鲜虞县的粮食产量,足可供给整个漠南之需。 更因为,鲜虞部自当年叛乱后,就一直为丞相的心腹独孤氏族与慕容氏族掌握。 而这独孤氏族与慕容氏族,本是武周塞下的乌恒氏族,为丞相所收复后,早已经尽数编户齐民。 族中老少孤寡皆移民汉家内郡,被妥善安置。 他们移民之地,就是关中之旁的汉中。 汉中地区,常常能见那黑白相间的猫熊出没,故鲜虞人以其为图腾。 于是,来者已是呼之欲出——鲜虞骑! 看着那从远处缓缓而来的鲜虞骑兵,牛超内心的压力,远超归宁的胸甲带来的压力! 因为,整个草原都知道,鲜虞人是什么? 这些白山黑水中出没的骑兵,在过去十余年,一直充当着那位汉朝朝鲜王的尖刀与利刃。 无论是朝鲜的深山老林,还是鲜卑山与乌恒山的冰天雪地,或者扶余人的冻土荒原。 鲜虞骑兵走到那里,便将死亡与灾难带到那里。 去年他们甚至去了扶桑,传说,屠杀数万当地人,杀的当地人丧胆。 所以,尽管鲜虞骑兵的装具远不如归宁,但他们带来的压力却是十倍于归宁骑兵。 深深的吸一口气后,牛超压下内心的彷徨与畏惧,抬起头来,看着眼中那一北一东而来的两支骑兵。 “无论如何,我都不会让族中父老失望!” “诸水部废部建镇,势在必行!” “即使是归宁、鲜虞,也休想阻我!” 此刻,牛超想起了抚养自己长大的父母,想起了族中父老们的音容笑貌,更想起了族中那些日日夜夜辛勤劳作,省吃俭用,供养着他们这些正丁骑兵们吃穿用度的妇女。 于是,归宁人的胸甲与鲜虞人的狠厉带来的压力,顿时烟消云散。 正文 第一千两百九十一节 虎威(1) 穿上崭新的甲胄,将佩剑系到腰上。郭戎看着铜镜中的自己,髯须长而整齐,脸色红润有光,身材稍稍微胖。 “长安,果然不适合俺待!”他笑了笑:“都胖了,也不知道能不能再挥动长戟拉!” “主公之勇,天下公认……”他的家臣在郭勇在旁笑着道:“便是丞相,也常常夸赞主公……” 郭戎笑了一声,他是鹰扬旅的老人了。 当年丞相北伐匈奴,封狼居胥山,他就是先锋官,其后西征湟水、底定西域,郭戎都冲在最前面,一路从队率、司马、军候升到校尉、都尉、鹰扬校尉,如今已是官拜鹰扬左都尉,封定远候。 更重要的是他的年纪——今年才三十一岁! 在汉室,郭戎是公认的少数几位,或许能陪着那位丞相一路走下去的人。 其他人…… 大抵是熬不过的。 前年,公孙遗去世了。 再前年,太学祭酒、春秋博士董越去世。 去年,大鸿胪于己衍致仕后,病卒于家,赠舒王。 今年春三月,公羊学派中最后一位,可稍稍制衡当今丞相的元老大儒夏侯始昌病逝于睢阳。 再算上,已经正式递交辞呈的太子太傅上官桀、大司农桑弘羊以及出守身毒的尚书令张安世、出镇大宛的光禄勋王莽。 永始纪年的第一代执政大臣,已经走的差不多了。 中枢朝堂,只留下了丞相与那少数几位老人。 按照丞相宣布的计划,未来三年,他们也将陆陆续续的去职,将位置让给年轻人,方便新生代成长、锻炼。 于是,郭戎身上得到的关注和投资一下子就增多了。 毕竟,他是丞相亲信,还是乡党。 不出意料,未来很可能会以卫将军或者车骑将军的职位,代表军方出任执政。 “说起长安……”郭戎理了理自己的衣襟,没有回头,只是道:“近来,执政出缺,长安内外,风起云涌啊……” “有些老头子,好像不怎么想挪位置!” “是有些传说……”郭勇轻声道:“仆在离京前,曾耳闻市井中有人议论:丞相大公无私,先令亲附者去职,诚固可敬,然则……未尝难免有所意外……” 郭戎听着,神采奕奕的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嘴角溢出一丝微笑:“能有什么意外?” “教化只在大炮射程之中,仁义出于刀枪剑弩……” “长安诸公难道真以为,丞相与他们共和执政,这天下就归他们管了?” “笑话!” 永始之后,丞相就大力推动了武臣执政。 不止中枢,地方亦是如此。 州郡都堂之上,必定要有一到三位武臣背景的两千石,按照制度,武臣平时不得干政,只允许在涉及军方之事发言、投票,但地方州郡的要务与会议,必须有他们的参与,不然就不合法,甚至被视为阴谋对抗中枢。 于是,地方州郡,没有事情能瞒得过长安。 事到如今,汉家天下十七州一百三十八郡,除却少数羁绊郡外,余者已经都建立健全了武臣参正系统。 太尉府通过对武臣的任免、升迁、培训、训话,牢牢掌握着帝国的枪杆子与炮口。 特别是在长安,几乎所有精锐和守备部队,从队率开始,就是鹰扬系或者有鹰扬系背景的军官。 所以,郭戎其实很好奇,到底是谁给了那几个老家伙胆子,让他们以为可以赖着不走,甚至与丞相对抗? 想到这里,郭戎就吐槽起来:“也就是丞相大度,能容人所不能……” “要是俺的话,早就派人进城,将彼辈全部抓起来,像延和年中那样一个个全部拖到渭河边砍了!” 郭勇闻言,缩了缩头:“不止于此吧……” 延和末,丞相发动兵变,软禁先帝,清洗叛军,然后镇压东南叛乱,杀的人头滚滚,血流成河。 最多的时候,长安城里一天就要抬出去几千具尸体! 恐怖的清洗与镇压,持续到当今天子登基,才渐渐平复下来。 然后就是长达八年的共和执政,张与刘共天下,士大夫与丞相共治国家。 文人墨客,对此大加赞誉,彩虹屁和小论文写了无数篇。 以至于天下人都忘记了,那位丞相脚下的尸山血海与累累骸骨。 人人皆曰,此周公、召公,共和执政故事在汉之重演,丞相扶危救困,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于将倾,堪称当代周公! 对郭勇来说,当年的刀光剑影与血腥清洗,是他此生难忘的大恐怖! 一位位公卿王子,一个个两千石列侯,像狗一样被如狼似虎的军人拖到渭河边、菜市场,毫无尊严的砍头。 数不清的王孙公子、小姐宗女,从此打落尘埃,流放万里。 郭戎提起手里的剑,意味深长的看了一眼自己的家臣——这个他父亲替他挑选的同族兄弟:“阿勇啊……” “丞相当然不止于此!” 那位如今已经是功成名就,开始爱惜羽毛了。 等闲是不会再开杀戒,起码不会再和当年一样,大肆屠杀异己,清洗正敌。 “但,有些人若不识相一点,那就未必了!” 可丞相终究是丞相! 张蚩尤之名,不是别人不提,大家就忘记了。 从扶余冻土,到扶南丛林,自葱岭高原,到西海雪山,从大漠荒野,到浩瀚大洋。 数万里的大汉疆域中,十七州一百三十八郡的亿兆之民,都在心底呼唤、崇拜与忌惮着一个名字:张子重! 古之白起,不过坑杀降卒四十万,便号称杀神。 而当朝丞相这些年来,因其直接或者间接而死的夷狄戎人,至少十倍于白起长平之战。 这样一位人物,岂是心慈手软之辈? 只能说,八年的安逸与宽容,真的让不少人的胆子都大了起来。 特别是永始后,丞相陆陆续续赦免和宽恕了许多当年的叛臣、乱贼,连霍光都给起了陵墓,追赠了侯爵,又追封太子据为‘幽太子’。 于是,一些犯有严重错误的人,也因为正治需要而被起复。 这就使得某些人认为,哪怕他们犯错,也能有被宽恕的机会。 真是可笑! “俺看哪,是丞相这些年来修身养性,给了一些人错觉!” “要俺说,丞相干脆废了那小天子,开国建号得了!” “前些年,太学里不是有人说,汉德已终,天命在英国公,英国公宜当早建国家,登基称帝,以合天下之望吗?” “阿勇啊……”郭戎提着剑,走到门口,忽然回头:“你说,丞相若是登基称帝,这国号是不是当叫‘大英’?” 郭勇听着,浑身颤栗。 “养不熟的白眼狼!”郭戎骂了一句,便推开大门,对着在门口等候的两个亲信吩咐:“替俺将阿勇送回南陵……” “到底是俺爹托来关照的……族弟……” “就留个全尸吧!” “诺!”两个铁塔般的壮汉立刻就走入大门中,身后传来阵阵惨嚎与求饶声。 郭戎却充耳未闻,他提着剑,带着早已经等候的将官们,走向那都护府官署的正门。 数十匹神俊的骏马,已经在门口准备好了。 郭戎大步踏出,一个亲兵马上就牵着他的爱马,来到面前。 郭戎摸了摸这批丞相送给自己的爱马,微微一笑,然后翻身上马,对着众人道:“走!随俺一起去看看这漠南草原上的英雄豪杰!” “这次丞相给了俺五千人的募兵名额!” “但俺不想要这么多!” “三千!” “漠南十八部一镇,俺只选三千豪杰!” “鹰扬旅,不要弱者!” “便是不够强的,也不要!” “哪怕是义从辅兵,也是如此!” 汉家制度,义从乃是义务兵,朝堂只负担他们的伙食与基本的住宿、开支。 但军饷什么的,一个五铢钱也没有。 顶多退役时,给一笔遣散费。 不过,拿遣散费的都是些残次品、懦夫,真正的好汉子,都是奔着积功转为鹰扬兵去的。 俗语说:宁为鹰扬卒,不作十万主。 意思就是,鹰扬旅的一个卒子的前途,也胜过民间一个家訾十万的富户! 只是,鹰扬旅从来不好进,除了武苑毕业生外,几乎没有其他可以稳进鹰扬旅的途径! 便是汉家将门子弟,也未必敢打包票。 但,现在却是一个机会。 丞相将要拓土异域,顺便对匈奴斩草除根,免得他们未来强盛回来报仇。 于是,一场伟大战争与开拓,就要到来。 这是自当年西域战争后的又一次大机遇。 只要在这个过程中,立下军功,休说从义从选入鹰扬旅了,便是获得推荐入读武苑,乃至于突破天花板,直接封候拜将,也不是没有可能! 故而,郭戎要控制此番募兵的规模与质量。 这不仅仅是他个人的意志,也是如今汉军之中甚至整个汉家天下的一种思潮:中国,不是随便什么阿猫阿狗,学几天雅语,读几年论语、春秋就可以进的。 诸夏贵胄,只有精英、强者、勇士可为之。 其他人…… 嗯,乖乖的当你们的两脚兽与未开化、半开化的野人吧! 正文 第一千两百九十一节 夷夏(1) 郭戎领着漠南都护府的众将,策马出城。来到了南池塞的城外,便见到了连绵不绝的营帐,充斥在整个视线之中。 光是营帐数量,就超过了一万顶! 所有营帐,被分割成十九个区,分属漠南都护府治下的十八部一镇。 于是,占地超过一万亩,形成了一个环绕南池城的军营。 而一个规模如此庞大的军营,漠南都护府在接到命令后,只用了半个月就完成了建设。 真真是奇迹一般的速度! 便是郭戎,也是心生自豪与骄傲。 于是扬起马鞭,对在他身后的漠南都护府都护王彦卿道:“漠南英雄,尽入我汉家瓮中矣!” 相比起乌恒各部私底下遮遮掩掩的议论,长安方面的舆论,是公开的、极为露骨和赤裸裸的阐述了如今汉家统治集团对于四夷的态度:获其英雄,得其豪杰,厚其禄,美其宅,必令夷狄无英雄也! 于是,在主管入籍的大鸿胪眼中,天下夷狄,不分肤色、信仰、地区,一律平等。 一般人的入籍审核,卡的很死。 但四夷属国中的英雄豪杰,却是敞开大门,来者不拒。 汉家更通过义从体系,极尽一切可能的压榨和发现夷狄各族中隐藏与埋没的豪杰与人物。 于是,尽管汉家天下江山数万里之广,然而,各族叛乱与动乱,却是极为少见。 就算有,也能被立刻镇压、消灭。 因为,哪怕是西海高原上的生羌里的英雄豪杰,只要表现出才能,经过考验,也可以为汉家所用,锦衣玉食,高屋美人。 既然如此,为什么要冒着掉脑袋的风险去作乱? 王彦卿听着,很是赞同郭戎的话,点头道:“君候所言甚是!” “下官从前辅佐卫尉韩公时,就常常听韩公教诲:彼夷狄者,其老弱无足悯,独其英雄豪杰或能为我用之……” “奈何国中,总有些人,异想天开,竟想教化四夷,使天下尽中国,何其可笑?!” 郭戎道:“都护说的是!” “那些鸟文人,正事不干,就会捣乱!” “要不是丞相护着,俺早砍光他们!” “丞相身边,有奸佞啊……”郭戎意味深长的道。 但每一个人都知道,这位鹰扬左都尉话中所指的奸佞是谁? 无非就是当朝的权假尚书令兼廷尉右师贡禹、京兆尹王吉、权假廷尉隽不疑以及新丰令兼京辅校尉龚遂、雒阳令兼敖仓守解延年等。 这些都是新生代的文臣,也是旧年新丰系的老人。 从师从、学派光谱看,天南海北,南辕北辙。 儒家、法家、墨家甚至黄老家的人都有。 这些家伙平素里,也常常斗个不停。 但在一件事情上,却是空前团结——他们都是‘变夷为夏’的支持者。 几十岁的人了,还信什么天下大同,老有所依,幼有所养。 若只是嘴巴嚷嚷,那也就算了。 关键这些人都是实干派。 贡禹曾任为楼船别驾兼北海都督府主薄,在辛武灵养病的那些年,实际上主持整个北海都督府和北海楼船官署的大小事务。 在任四年间,贡禹在朝鲜、辽东郡的边墙附近以及扶余、真番等地,建立了大小蒙学数百所。 甚至把手伸进了漠南都护府,在鲜虞县,其援建了蒙学五十所,小学十所,县学一所,甚至准许鲜虞部的人,垮境考北海都督府下辖的辽东郡郡学与在朝鲜的平壤学苑。 而这两个,都是天下有数的名校,丞相那边挂名,有资格向太学推荐学子的学校。 其他人也都在任职期间,做过各种为了自己理想而努力的事情。 但,这却激起很多人,特别是军事贵族们的严重不满。 因为,在武将们看来,贡禹这些人纯属没事找事,制造问题。 本来,这天下夷狄英雄豪杰的数量很有限。 而且,基本都出现在中上层。 但随着这些家伙在各地推动启蒙教化、文明教育等‘化夷为夏’的政策,搞得各地部族之中的人才不断涌现。 这也就罢了! 关键,这帮家伙,竟做着‘天下混一,人人尽中国’的美梦。 这就动到了军事贵族们的奶酪了。 谁不知道,武臣大将们的封国里的‘佃农’,绝大多数就是打着佃农幌子的奴婢呢? 真要叫这些人搞成了,那大家伙去哪里找又便宜又好用的奴婢? 那封国里的地,谁去种? 再说了,天下夷狄生番万万千,这些文人教的过来吗? 所以,武臣们对贡禹为首的那一派文臣,是怎么看都不顺眼的。 就差没有拿着刀子上门堵着砍了。 也就是丞相袒护,不然…… “好在,国家始终有贤臣……”王彦卿笑道:“如今的卫尉韩公,更是丞相门生,公羊嫡传,深守‘贵中国’之道,立志为天下而鞠躬尽瘁也!” 郭戎听着,微微笑着。 汉家文武,从来都不是铁板一块。 文臣里有天下大同派,自然而然,会有‘唯中国派’。 其核心人物之一,就是那位刚刚升任执政的卫尉卿韩文以及江都大儒程思。 其核心论述就是——中国尚且有饿殍待救,尚且有幼童孤寡不足温饱,尚且有偏远乡郡,困苦贫寒之县,衣衫褴褛之人,不救中国之急,而救夷狄者,是君子乎? 其实就是从过去的守旧派思想脉络发展而来,主张的是管好自家事,莫理别家苦。 夷狄、生番的死活与中国无关。 托‘我注诗书’的风潮越演越烈的福,近些年来,汉家文坛在思想层面,已经上演了无数次孔子打孔子,孟子打孟子的戏码。 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已经不算新闻了。 文人们脑补、发明孔孟周公之语,互相攻击,也不稀奇了。 就如那位卫尉卿韩文,一上台没几天就写了篇文章,刊载在官方出版的《长安月报》上,文章里他引用了一句孔子的话说:子曰,自古中国不与夷狄利。 搞得所有人到处翻书去找这一句话的出处,结果没有一个人找到,但执政的信誉,却又让人难以怀疑,于是大家都以为这位累世簪缨的执政是从某本古书残篇上发现的这失传的孔子语录,便纷纷上门请教。 结果,这位卫尉卿自己公开告诉一个前来询问的文人:此吾撰之也! 好吧…… 你赢了! 郭戎自也知道王彦卿提起韩文的意图,无非就是拉拢、结交这一套老把戏。 不过,他不打算站队。 朝堂上的事情,郭戎不想掺和,也不敢掺和。 所以,一直以来他身边只要有人敢代表外人来影响他的判断,都是不死既残。 当然了,出于善意,若是有可能,郭戎不介意助攻一下韩文。 于是,他轻声道:“卫尉高论,吾早有耳闻!贵中国之说,更是至理名言,使卫尉有教,仆愿兴之!” 王彦卿闻之,拱手道:“君候高义,下官必转告韩公!” 郭戎点点头,没有再说话。 而是看向眼前,那延绵不绝的军营,以及这些军营中的乌恒义从们。 都护府是在五月中得到的丞相命令,不过两个月,整个漠南草原数千里之地,十八部一镇的精英,就全数如期抵达南池塞。 哪怕是远在白山黑水之间的鲜虞义从,也是准时赶到。 这说明了什么?郭戎再明白不过了——若是十余年前,乌恒人能做到这一点,恐怕就不是匈奴南下打草谷,而是乌恒一统草原,然后反过来成为中国梦魇。 但在如今,已经可以在两个月内,动员数万精锐甲骑的乌恒诸部,不过是丞相养的一条看门犬。 汉家上下也无人担心这些人叛乱为祸,因为,哪怕漠南皆反,长安也只消派一员将军,统领一万大军就可以全数杀光。 火枪与火炮部队的建设,令汉家精锐拥有了碾压一切敌人的优势! 真正拥有了傲视所有,君临天下的霸气。 只是…… 看着眼前延绵不绝的帐篷与其中出没的骑士。 郭戎还是有些不满与担忧:“四夷英雄渐多……终非好事呀!” 十年前,这漠南乌恒各部加起来,也未必能凑出两百个符合鹰扬旅标准的骑兵。 但十年后的今天,随着乌恒各部逐渐从游牧转为定居,生活水平和营养开始跟上。 过去胡人粗矮、膻腥的形象,渐渐一去不复返。 乌恒各部的新生代里,身高七尺三寸甚至更高者比比皆是。 而这些人的受教育率和纪律性,也不断提高。 各部贵族,都有长安留学的经历——哪怕很多人其实进不了太学、武苑,但在钞能力帮助下,一些私人学府和太学教授私下开的学苑,却是畅通无阻。 所以很多部族的年轻一代,都已经和长安的将门子弟没有太大差距。 随着他们成长起来,开始进入汉军,渐渐的和陇右、关中、代北、河西的大汉将门集团形成竞争关系。 郭戎毫不怀疑,随着时间推移,十数年后,漠南草原上的乌恒诸部,会有形成一个大汉帝国内部的新将门集团的可能性。 一个漠南乌恒各部,不过数十万丁口,就已经具备了威胁汉家将门地位的潜力。 若贡禹那帮人的理想实现了,这天下数万万的夷狄胡人都成为了诸夏一员。 那可如何是好? 心中想到这里,郭戎对贡禹的恶感就不免又多了几分。 ……………………………… 书友群被开车开没了,建了个新群:7,3,7,7,1,4,6,4,,4 正文 第一千两百九十三节 夷夏(2) “天子用印了?”贡禹拉住刚刚从未央宫里出来的廷尉隽不疑问道。“自然!”隽不疑点点头,未央宫中的小天子与他的母后,这些年来,已经被执政们训练的非常得体了。 “那就好!”贡禹放下心来:“之前吾一直有些担心,陛下与太后,会受外界干扰……” “怎么可能!”隽不疑笑了:“有丞相在,太后与陛下,翻不了天!” 作为法家大臣,隽不疑从来不是帝党。 恰恰相反,他每年都要写一篇劝进的奏疏,今年他担任廷尉后,更公开在廷尉系统内部发行的《律令月读》上刊文,言及汉德已终,天命在丞相,刘氏宜当奉天命而法先王,禅帝位与有德者。 然后,儒生们就高chao了。 特别是太学里的学生们,散步到了北阙城楼下,三四千人浩浩荡荡,差点就冲进了皇宫,吓得王太后抱着小天子在宫里面哭。 最后还是丞相本人出面,劝散了那些请愿劝进的学生们。 经此一事后,刘氏威风彻底扫地。 曾经高高在上的皇权,只能用眼泪与哭声求得同情来维系。 不说贵族士大夫,就是普罗大众心中,皇帝、天子的神圣光环因此黯淡了许多。 至于在隽不疑心里和眼里,那未央宫里的小天子和太后,不过是一个年轻的寡妇带着一个少年在求活。 有些时候,隽不疑甚至有些同情他们母子。 而当曾经高高在上的皇权,成为了臣子同情的对象时。 自然,皇权身上的所有光环、敬畏与崇拜,尽数烟消云散。 所以,隽不疑问道:“少翁兄,您看了昨天的《天下时报》吗?” “还未来得及看……”贡禹问道:“怎么了?” 隽不疑笑了起来:“您回府后,找一份《天下时报》自看便知!” “哦……” 记着隽不疑的提醒,贡禹回到家中就吩咐下人:“去为我取昨日的《天下时报》来!” “诺!” 没多久,就有下人捧着一叠用宣纸裁减好的纸张来到贡禹面前。 《天下时报》是汉家丞相授命京兆伊、少府共同发行的报纸,是官方喉舌,传达和表现丞相府的意志与大汉帝国的政策。 自然,从来都是用的最好的纸张、最好的印刷技术与最好的排版。 当然,价格也是所有报纸里最贵的。 如今,一年的订阅价格高达两万钱!数倍于其他报纸的订阅价格! 但其发行量却远超那些廉价报纸。 仅是长安,发行量就多达五万份! 士子、贵族、官员、商贾,几乎人手一份。 拿起还带着墨香的宣纸,贡禹抬眼一看,就看到了这份《天下时报》的头版头条的标题《论君》,再看作者名:钟声。 贡禹立刻明了:“丞相的署名文章啊……难怪廷尉特地问我看没看……” “看来,以后我真的得养成每天早起先读报的习惯了……不然,就又会和今日一样错过这等大事!” 他在北海都督府任职太久,没有和长安贵族一样,养成看报的习惯。 不过,亡羊补牢,为时未晚。 心里面想着,他就看起了报纸上的那篇作者署名为钟声的文章——而全天下每一个官员都知道,以钟声为署名,在《天下时报》上刊文的人只有一个——当朝丞相、太尉、大将军、英国公张毅! 这是公开的秘密了。 以至于,天下州郡的文人都自动的开始避讳起来。 他们会检查自己的文章和诗赋,避免有任意字句之中有‘钟声’连在一起的情况。 低着头,贡禹细细的看起这篇文章。 “有生之初,人各自私也,人各自利也……” 这一看,贡禹整个人都呆了。 他看完一遍,又看一遍,直到最后,他的手都颤抖了起来。 “丞相……” “究竟为何写此文?” 文曰《论君》,实则通篇写着大大的两个字:非君! 准确的说,这篇丞相的署名文章,赤裸裸的将从前覆盖在皇权与君权上的一切神圣与伟大光环统统踢开了。 而是直接谈起了为人君主的责任与义务。 “使天下受其利,使天下释其害……古者以天下为主,君为客,凡君之毕世而经营者,为天下也……”喃喃的念着报纸上的文字,贡禹的心绪在激动中又有些忐忑。 将君权关进笼子里,这是很多士大夫文人的理想。 从孔子、孟子以来,矢志于此。 董子天人感应,也是一种尝试。 可惜,所有的尝试都在霸道而强势的君权面前土崩瓦解,直到当朝丞相发动兵变,永始共和执政,天子垂衣裳而治天下,这一切才渐渐的慢慢的变好。 然而,一直有一个阴霾,萦绕在所有人的头顶——现在,丞相与士大夫执政共治天下。 但,将来丞相代汉之后呢? 一个新的强势帝王上位,大家如何面对? 共和执政的体制还要不要了? 即使丞相大度,愿如太宗皇帝,依旧如故事,许天下大臣执政共治之。 但是丞相的儿子、孙子呢? 一旦有一位想要尝试一下乾坤独断,试试一言兴天下,一言乱天下的爽快。 天下该怎么办? 反抗? 还是服从?! 有识之士,早已经看到了数十年甚至百年后的危险。 只是,没有一个人敢说出来,更没有一个人敢将这事情捅到台面上。 直到今天,直到此刻,丞相将之写到了《天下时报》上,公开在所有人面前,还给出了答案——天子者以天下为公,安能以天下视为一家一姓之物?以天下为一家一姓者,古所谓之独夫、民贼是也,是天下共击之,四海共除之也! 不止如此,这篇文章,还点出了君臣关系的要脉——士大夫抛妻子,弃祖坟,而出仕天下,岂是为一家一姓之利?是为天下之利也! 又说:天生蒸民,为之置君养治之,然天下不能一人治,为之置官分治之,故官,分身之君也,是故臣之与君,名异而实同也。 细细的回味着这篇文章,越回味,贡禹的内心就越激动,同时也越忐忑。 因为他想到了一个问题:“今丞相以此文而告天下,其意乃是一以贯之的……” “自永始以来,丞相之志,便在与革新天下,变易社稷……” “是‘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之事……” “乃‘民重君轻’‘国重于家,公利高于私利’……” 这些都是赤裸裸的摆在台面上的事情! 共和执政、州郡学苑、开放舆论与思想,鼓励工商,禁止蓄汉人为奴,及至在州郡也推行共和之制。 但是在另一个方面,所有人都知道,丞相肯定是会代汉的。 原因很简单——哪怕丞相不愿意,他的部曲、属官、妻子、儿女也会推着他去做这个事情。 天下人也不可能允许刘氏无功天下,却居于丞相之上——讲道理,其实刘氏退位让贤,乃是最好的结局,倘若等到丞相去世,丞相的子孙上台再来退位让贤,恐怕就没有好果子吃了。 所以,贡禹不能不去考虑一个问题:“丞相这是真心实意,还是虚情假意呢?” 三十六计里有一计就叫引蛇出洞。 想了想,贡禹就站起来:“不管了!” “天下事,安能畏首畏尾?!” “大丈夫岂惜此身?” 这个世界上有些事情,总能让人忘记生死,不惧艰险,赌上性命乃至于宗族去博一把。 …………………………………… 丞相府。 张越目送着夏义领着一个蓝眼睛高鼻梁的安息人离去。 这是刚刚抵达长安的,安息正使,据说乃是本代安息王之兄,叫什么奥德罗斯。 此人是去年抵达的汉家控制范围,然后被张越晾在西域那边,直到今年准备从陆路拓土身毒,才下令让其来京。 不得不说,这安息人还有点意思。 一上来就知道低头,主动认汉家为上国,就差承诺愿意年年朝贡,乃至于割土献城了。 其要求嘛,当然是希望‘上国仁德,发天兵于安息,解下国之困厄’。 “安息人看来是被李陵逼到穷途末路,无路可走了……”张越心里想着从各个方面汇总来的情报,忍不住在心里给李陵点了个赞:“李少卿果然没有辜负我的一片苦心呀!” 宙斯之鞭的名头,如今连长安都知道了。 真是威风八面,连陇右李氏都因此沾光不少——李陵现在在安息那边的所作所为在长安的士大夫贵族眼中,可以称得上是君子之道了。 尤其是他强迫匈奴人改姓司马氏的举动为他加分许多。 以至于,太学中有些太学生还写诗来赞誉这位曾经的叛臣、降将,如今的大魏皇帝。 “去将卫尉请来……”张越对着身边人吩咐:“告诉卫尉,带上漠南都护府与凉州、并州刺史部、河湟节度使及西域都护府的义从报告来……” “诺!”身边的一个文官点点头,就退下去。 此人刚刚走到丞相府的门口,就迎面撞到了贡禹。 “贡令君……”他连忙上前行礼。 “许令吏……”贡禹见到此人,立刻笑了一声:“丞相可在府中?” “在呢……”许令吏笑着道:“不过,丞相遣下官去请卫尉来丞相府议事……” “哦……”贡禹点点头:“令吏且去……” 便提起绶带,走向丞相府的大门。 正文 第一千两百九十四节 何谓天子? “少翁来了……”张越看着走到自己面前,毕恭毕敬的行礼的贡禹,招招手道:“来,坐……”贡禹是他很看重的新生代,所以,一直以来,都是特别对待。 永始元年,既以新丰令转任弘农太守,明年,迁京辅都尉,旋即任为北海都督府别驾兼北海楼船别驾,实际主持整个北海都督府的军政工作。 如今,更是破格提拔,力排众议,提名为执政——虽然是代理,是临时,但三十来岁的执政,还是文臣,这在汉室算是史无前例,也可能会后无来者了。 “丞相,您在《天下时报》上刊发的文章,下官方才已经仔细看过了……”贡禹坐下来后,小心翼翼的说:“下官愚钝,有些不解其中深意,故此冒昧来访,还望丞相不吝指教……” 说着贡禹就深深一拜。 张越顿时就笑了起来。 昨日,时报发行后,贡禹是第一个找上门来的,其他人则都在观望、在彷徨,在等待。 只能说——满朝人物,独贡少翁,乃真君子也! “少翁以为,何为君呢……”张越眯着眼睛,轻声道:“尧舜是君,桀纣亦是君……” “使少翁在三代为臣,如何作为?在夏桀、商纣时为臣,又作何为?” 贡禹不假思索的道:“若使下官在三代为臣,自是殚精竭虑,鞠躬尽瘁以报圣主……至于夏桀、商纣……下官虽愚,也不敢助纣为虐……不得已,只能是泛舟海上……” 这也是儒生们的标准答案了。 邦有道则仕,无道则隐。 张越呵呵笑了一声:“三代百姓,倒是有福了……只是,奈夏桀、商纣之民何辜?” “少翁读过石渠阁里的史书吧?”张越看着贡禹,后者点点头,石渠阁里收藏着已故太史令司马迁所作的史记以及这些年来,国家主持收集和整理的史料。 贡禹当然是都看过,不止看过,还有深刻印象。 “秦二世而亡,天下大邑,十之八九皆毁于战火……百姓黎庶,死于战乱者,不可胜数,汉初,天下户口不及秦时三一……” “秦如此……夏、商、周之际,又该如何?” 贡禹顿时说不出话来了。 对于文人来说,这可真的是一个无法回答的问题。 张越看着贡禹的眼睛,他很清楚,贡禹不是不知道答案,而是不敢说出那个答案。 于是,他决定加一把火。 “少翁……以少翁观之,未央宫如今天子如何?” “聪慧少主,假以时日,或可成为明君……”贡禹认真的答道。 “呵呵……”张越笑了:“少翁的话,自己信吗?” 未央宫里的小皇帝,从小就是在张越和执政们的注视下长大的。 这个刘家的君王,在所有人面前都没有秘密。 长安城里的一些报纸,有时候甚至会刊载这个小皇帝在宫里面做过的一些事情,乃至于被上官桀、桑弘羊等执政大臣轮流‘教育’的故事,也常常流传出去。 事实是——小皇帝或许聪明,或许有些机灵。 但他就是一个普通人罢了。 根本没有什么天命在身的样子,也不具备什么英明神武、明见万里的能力。 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简简单单的十一二岁的少年。 会犯错、会偷懒,也会撒谎,而且贪玩,爱好零食。 和贡禹家的孩子、其他大臣家里的子弟,甚至是长安城里的一些贵族纨绔子弟,没有什么两样。 最多最多,因为他是天子,所以受到的教育与成长的环境要比其他人好。 如此而已。 所以,对于未央宫中的天子,休说执政大臣了。 就是长安的列侯、两千石们,其实也未必有多尊敬、爱戴。 反倒是底层的百姓和工人,对这位小天子多有期待。 当然了,这些期待,与面前的这位丞相相比,那就不值一提了! 所以,贡禹不由得低下头去,拜道:“下官惶恐,未知丞相深意所在……” “少翁,还在与我打哑谜呢!”张越笑了:“此事,少翁心中不是应当清清楚楚的吗?” 他站起身来,郑重无比:“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也!” “吾当年与诸君,抛头颅,洒热血,毅然于变乱之中,甘冒宗族被诛之危,而行大义,拨乱发正,难道是为了在未来,又出一个独夫民贼,又来一个一言乱邦之君?” “天听自我民听,天视自我民视……” “所谓‘天’者,天下人也……所谓天子,天下人之子也……” 张越微微翘起嘴唇来:“少翁……” “若天子不能为天下人谋福利,反害其身……谓之何也?” 贡禹闻言,下意识的答道:“不孝……” 此话一出,他只觉得内心之中,狂风暴雨,雷鸣电闪,整个人的三观更是彻底崩塌。 张越却是哈哈大笑:“然也!” “天子不能为天下人谋福利,谓之不孝!” “不孝之人,人人得而诛之!” “这就是为什么,三王五帝,为圣王,而夏桀、商纣、幽历、秦帝则为天下所唾弃的缘故……” “换而言之,天子为天下人之子,我辈士大夫大臣,亦如是也……” 贡禹脑子一片混乱,连何时出的丞相府,何时回到家中都不知道。 他坐在书桌前,看着面前的文牍与书册,脑子里全是张越的声音与话语。 那些话,那些声音,一个个字,都在他的脑子里,挥之不去。 天子,天下人之子? 士大夫大臣亦然? 看上去逻辑是没有问题…… 但…… 贡禹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而且…… “丞相当真舍得吗?” “愿意吗?” 贡禹内心这两个问题一直在叩问着他自己。 他很清楚,张氏代刘,只是时间问题。 因为在现在,连刘家自己都已经承认了这个现实——朝鲜王刘胥、燕王刘旦,这两位宗室里的代表人物,手握重兵与大权的诸侯王都上表劝进过了…… 所以…… “丞相这不是在给自己和自己的子孙后代,做一个笼子吗?” “这是为什么?”贡禹想不清楚。 但有一点,是明显的——那位丞相,确实是打算这么做的。 而且他也一直以来都是这样做的。 仔细想想,永始之后,丞相和从前的执政大臣们,不就一直在做着削弱君权,减少君王身上的光环的事情吗? 未央宫里的小天子犯了错,被上官桀把手心都打红了的故事,整个天下人尽皆知。 甚至还衍生出了好几个版本的故事,被人搬上了舞台,唱成了蚩尤戏。 九卿有司,公开不给皇室面子的故事,也发生了无数次。 廷尉、少府,拒绝给太后以及太后的家人开后门的事情,更多次上过《天下时报》的头版头条。 皇权在这些年来,渐渐成为了,每一个人都敢议论、敢讨论的事情。 诸子百家的文人更是肆无忌惮的编排着历代先帝的八卦。 尤其是当年,太史令司马迁去世后,他的遗作《史记》被丞相公开出版发行,更亲自为之作序,赞曰:无韵之离骚,史家之绝唱! 一时天下人人竞相争睹。 然后…… 无数人哑然失语…… 因为,史记之中的那篇《孝明皇帝本纪》,将那位先帝的许多隐秘与故事,都坦露于人前。 宗室、诸侯王和太后,当然是抗议不断。 奈何,丞相却说:因言废事,吾甚不取。 于是,就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天下人都知道了老刘家的那点破事。 皇权从此斯文扫地,再无神秘色彩。 所以…… “丞相是认真的啊……”贡禹在心里说:“这是天下之幸也……” 若是真的能做到,将皇权关进笼子里,那么对所有人都是一件好事——除了皇室本身。 永始以来,共和执政,所有人都已经尝到了共和的甜头。 权力,从皇帝被下放到了大臣,地方州郡两千石、士大夫列侯贵族,也都尝到了参政议政,干涉国家大事的滋味。 将来丞相真要登基了,想要独揽大权,收回一切,恐怕,免不得又是一次血雨腥风,无数头颅落地。 但问题是…… “丞相这样做图什么?” 贡禹根本想不清楚这个问题。 ……………… 贡禹想的脑壳痛的时候,张越正在自己家的后宅里,看着跪在自己身前的三个儿子。 这三个小混蛋,越大越调皮了。 而且,一个个都不爱学习,整天就知道吃喝玩乐,调皮捣蛋,今天更是将家里花园都给挖了好几个窟窿,就为找些蚯蚓来钓鱼,搞得全身上下都脏兮兮的。 要不是嫂嫂袒护,张越真想把这几个臭小子送去西域那边,叫他们吃点苦头! “都去给我将《张氏家规》抄写一百遍,然后送来检查,没有抄完不许吃饭!”张越板着脸,对着几个臭小子下令。 “诺!”混小子们垂头丧气,只能再拜而言:“小子谨遵大人之命!” 就在此刻,一个穿着花衣裳,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小姑娘,蹦蹦跳跳的从前院跑来:“阿爹,阿爹,囡囡要骑马马……” 张越马上丢下这几个混小子,笑着跑过去,抱住这小公主,道:“阿爹来了……” 堂堂丞相、太尉、大将军,毫无尊严的在女儿面前蹲下去,然后背着这个小姑娘,在院子里到处跑来跑去,整个丞相府,到处都是丞相公主银铃般的笑声。 三位丞相之子面面相觑,不能言语。 正文 第一千两百九十五节 旧臣与新人 永始九年九月十三。大汉西域都护府,新英县(旧疏勒)。 新任西域都护府都护新安候丙吉,走上新英县的城头,望着那从东方大道上而来的兵马,忍不住道:“风雨欲来呀……” 丙吉今年已经四十五岁了,两鬓开始出现了白发,但整个人却更有威势了。 在中枢以廷尉担任了八年执政,此番出外,对丙吉来说,不是贬官、流放,反而是更进一步的保障! 因为,和其他人相比,没有军方履历是他的硬伤。 一任西域都护,正好弥补这个硬伤,让他有资格在未来向三公乃至于丞相宝座发起进攻。 只是,他却没有半分开心的样子。 反而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 在他身旁,已经致仕的故执金吾、楚国公王莽,披着一件狐裘大衣,抚着花白的胡须,点点头道:“都护所见不差……确实是风雨欲来了……” “长安的天下时报,在七月末连发三篇以‘钟声’为署名的文章,一论君,二论臣,三论天下……” “最后竟得出了‘天子乃天下人之子’‘臣与君,名异而实同’的结论……” “八月,尚书台、丞相府、御史大夫官署并同九卿签署,下发命令,令天下官员皆读此三篇……更要将之作为今后考绩的文法成绩依据……” “从前,长安闾里曰:张子重之心,路人皆知……吾还不信,如今看来,空穴未必无风!” “丞相代汉之路,已是走到末尾了!” 那三篇文章一出,再天下一传闻,命官员贵族一学习。 维系了数百年的父子君臣纲常伦理,顿时崩溃。 高高在上的君权,失去了最后一块遮羞布。 就这些天,身边的军官、贵族们,就已经明显开始做出反应了。 原本还能维系的天子威严,渐渐的开始散去。 动不动将‘天下’、‘诸夏’挂在嘴边的人越来越多了。 这对丙吉和王莽这样的老派人物来说,心里面自然是很难受的。 尤其是他们两人,还自认为‘身负皇恩’。 “一切都迟了……”丙吉悠悠的说道:“永始之后,丞相的想法和学问认同的人越来越多……” “党羽、门生、弟子,遍及天下州郡……” “更有那鹰扬旅,为之张目……” “今天下郡国之官吏贵族,十之三四,皆与丞相有旧……” “已是积重难返……” “吾辈恐怕除了,一死报君王之外,再无办法了!” 王莽闻言,神色黯然如死灰。 因为他知道,丙吉说得对。 永始之后,那位丞相一方面大兴学校、教育、考举,进录士子文人,另一方面,大力的培植和扶持军功贵族阶级。 特别是其大力鼓励武苑、太学学子去军队实习。 在鹰扬旅中开展扫盲,特别是在西域底定,国家无事后,将军队扫盲的成绩当成考核标准。 这使得鹰扬旅在不断膨胀和扩大的同时,也积累了大批大批的有知识和文化与才能的军官。 这些军官退伍后,转为地方官,很快就能上手地方政务。 如此,天下郡国基层,几乎遍及那位的羽翼。 其命令与政策,从永始五年后,就能在关中、河洛、齐鲁、燕蓟、河西等地直达村亭一级。 便是这西域等地,也可以传达到县、乡一级。 与此同时,报纸等新兴信息传播媒介开始普及和推广,哪怕是在西域之地,也有着念报人,专门给移民和军人念那官方的报纸。 于是,当那位开始给君权掘墓时,没有任何力量和势力可以阻止。 “我其实想不通……”王莽苦恼着:“丞相这样做,到底图什么?” 天下人都知道,丞相代汉,是时间问题。 而且,只要他想,随时都可以做到。 特别是随着去年,帝党执政不是致仕就是出外,那位在中枢连理论上的阻力也不存在了。 他却在这个时候,忽然玩起这一手。 这让人不得不怀疑,这位丞相是不是不想篡汉了? “不管了……”丙吉低下头去:“只要吾还有汉禄可食,便随他去了……” 这也是如今,绝大多数的帝党和守旧派最后的心理底线了。 只要大汉还在,只要还有汉禄可食,不让他们做亡国之臣,那就随那位丞相怎么做了。 说到这里,丙吉就看着王莽头上的白发苍苍:“比起吾,楚国公幸运多了……” 王莽今年已经年过花甲了。 换言之,他很可能不会活着看到江山易色,神器易主。 可惜,他丙吉却可能会活着看到哪一天。 而且还是以大汉九卿、两千石、执政的身份。 甚至不得不笑着恭贺新朝革鼎…… “唉……”想到这里,丙吉就悠悠一叹。 他能有什么办法呢? ……………………………… 牛超穿着身上的甲胄,走在队列中,无比羡慕的看着一支从道路另一侧列队通过的鹰扬旅骑兵。 绛色的甲胄,威风无比,赤色的战袍,鲜艳明亮,整齐的战歌声,叫人精神振奋。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他看着那支不过百人的鹰扬骑兵,从道路上过去。 “有朝一日,我也要成为其中一员!”在他身旁,一个个子高高的男子,感慨着:“大丈夫,不为鹰扬,岂不遗憾?!” “二郎的志向,迟早是可以实现的!”牛超闻言,对那人道:“汝父曾是鹰扬士,又乃是归宁镇人士,依制度,可以减两年义从服役……” “兴许明年,就能拿到鹰扬旅的入募文书!” “托您吉言了!”个子高高的男子笑着道:“俺爹说了,丞相从来不计出生,只用敢打敢拼,人人皆可出头!” “可惜,这天下的夷狄不经打……” “永始三年后,四海就没有叛军、乱臣了……” “俺爹常常和我们感叹说,我们没有生在好时候啊!” “如今,丞相点兵,兴王师,起义军,诛暴政,布德于异域……俺终于遇到了时机了!” 说到这里,他眼中满满的都是兴奋与期待。 让牛超听着,心里面也是羡慕嫉妒恨。 七月份,鹰扬左都尉郭戎奉丞相命于幕南点兵,遴选各部青壮、锐勇,优中选优,共选三千义从,来此西域,编组为鹰扬义从甲部。 诸水部包括他在内,只有不到两百人被选入其中。 其标准之苛刻,要求之严格,让人咋舌。 等到他们从漠南走诸水部,经龙城、五原,转河西进入西域后。 牛超才知道,大汉之大,上国之盛! 他本以为,漠南三千义从,定是汉家藩国义从的佼佼者,无有能出其右者。 然而,到了这西域,他才知道自己错的到底有多离谱! 此番,丞相点兵,召集属国义从。 漠南诸部、湟水羌部、河西义勇、西域义从,各以义从三千至五千不等来集。 分为甲、乙、丙、丁四部。 甲部为漠南,乙部为湟水羌,丙部为河西义勇,丁部为西域义从。 以牛超来看,漠南义从,在这四部义从里,只是胜过河西义勇,根本不能和湟水义从、西域胡人义从相比! 特别是那湟水义从! 人人皆骑乘汗血马,个个都穿着胸甲。 他们甚至还有一支四百人的火枪骑兵! 简直壕到令人发指! 牛超也是打听才知道,湟水一地,乃是汉家先帝御定的‘法外之土’。 不受汉律管制的特殊地区。 当地放开蓄奴,放开土地兼并,放开金融管制,放开赌博、烟花禁令。 是故,那边是汉室最大的劳动力交易中心与高利贷地区。 经过十余年的竞争与淘汰,能在当地活下来的羌人,都是那种背后有执政撑腰,同时给数十家公侯贵族提供种种服务的部族。 换而言之,这些人乃是汉家公侯们的打手和保镖。 最起码也是各个种植园里的监工! 所以,装备豪华,也就不出奇了。 在事实上,这些人与其说是义从,不如说是各个列侯、公卿家的家臣! 甚至其中还有人乃是公卿家的私生子。 自然,这些人背后的大人物,都希望他们可以通过这次机会,立下军功,方便后续操作。 于是,大开后门,连火枪这种鹰扬旅都未能完全装备的大杀器也给他们搞来了四百柄! 若湟水义从是壕,那么,西域各国的胡人义从,就是悍了! 此番,丞相点兵,楼兰、尉黎、莎车、精绝、乌孙等国,共出兵四千人。 全部都是从各国的贵族之中选拔出来的! 人人皆是悍勇之辈,果决之士! 西域胡人王国中的贵族,若是地位低一点,据说连选拔的机会都没有! 没有办法! 这些王国,现在全靠汉室的认可来维系。 许多人的身份地位,来自于长安的册封。 而且,他们也需要来自长安的册封与承认来加强自身的统治。 而能在汉军中担任军官,对这些人的子弟来说,几乎等于强化了未来的继承人地位! 况且,为汉义从的履历,是可以在申请留学太学时加分的。 所以,人人都是打破了脑袋! 甚至有王子也参与其中,说不定某个看上去不起眼的骑兵,就是某国世子! 以至于,乌恒人在来到西域后,都有些垂头丧气。 不过…… 牛超却没有半分担心,反而更有斗志了! 因为他已经通过关系,知道了,这次丞相要对付的目标——不是一国,而是数十,甚至数百个大大小小的王国! 所以,他和他的族人,有的是表现机会! 正文 第一千两百九十六节 使团(1) 西域的冬天,很快就来了。大雪纷飞,道路堵塞。 但在疏勒、大宛之间的汉军城塞、乡镇内,人们的起居、生活,却并未因严寒而有什么影响。 一个个铁制的炭炉,温暖着城镇的室内。 牛超被人带着,来到了新英县的县衙内。 “校尉在此稍候……”穿着绛色官服的汉人官吏对他道:“待我去通报都护……” “您请……”牛超连忙行礼,然后目送着那人走入县衙内的院墙中。 如今,已经是十月中旬,牛超等奉命来到这西域待命的义从们,也按照制度,完成了最后的编组与配属。 整个甲部义从,都已经被确定,将配属给在明年抵达疏勒的康居将军赖丹。 这位将军是在上月拜任的。 按照长安方面的部署,这位将军,将直接统帅、指挥大汉鹰扬右都尉的甲、亥两校尉和鹰扬火枪第一营并同西域驻屯军的两个材官校尉,总兵力八千人。 康居之战,已是箭在弦上,只待开春后,冰雪消融,大汉王师,就要越过楚河,去为康居人民主持公道! 为此,都护府甚至找到了一位当年亡国的康居王子,并将其送去了长安。 而牛超也因此,成为了一位义从校尉,也算是和汉军有了关系,不再是没有身份的编外人员。 只是,这种义从校尉、都尉,甚至将军,都不怎么值钱! 含金量甚至还不如一位汉军屯田的司马,更不提鹰扬旅的正式军官了,其地位,也就能和汉人的民兵、乡兵军官相当,在汉军序列里属于‘补充人员’,哪怕是战死了,也评不上‘死义’的那种,只能算‘捐躯’。 好在,诸水部这些年养牛养出来的人脉确实给力。 哪怕是到了西域,也能活动起来。 这不,牛超听说了长安丞相下了一个任务给西域都护府,于是便千方百计的发动关系,让人推荐了自己和自己的部族义从。 总算,从前的牛肉不是白送的。 终于得到了都护府的认可。 今天,便是来接受任务的。 在县衙内院前等了大约半刻钟后,那官员就出来道:“校尉,都护有请!” 牛超赶忙理了理自己的衣冠,然后毕恭毕敬的跟上那官员,走入内堂。 穿过这新英县县衙内堂的亭楼雨榭后,牛超被带到了一处雅致的小院子里。 院中隐约还有琴瑟之声传来,让牛超听着肃然起敬:“到底是执政大人物呢!哪怕是到了这西域,也依然不改君子本色!” “真真是叫人仰慕拉!” 如今这位西域都护府都护,牛超是知道的。 那可是从前在长安当执政的丞相左膀右臂,大汉廷尉呢! 传说,这位丙都护和丞相一样,是天上的星宿下凡来拯救百姓、黎庶于水火间的贤能。 其为廷尉八年,平反的冤案、查出来的疑难案件,不知道有多少! 以至于,坊间有传说:丙公明堂上,有明镜高悬,能照见世间黑白正邪,令奸佞、凶徒无从遁形! 哪怕是在漠南,这位从前的廷尉,也是名声很大,被牧民们顶礼膜拜的存在。 所以,此刻牛超内心是激动又兴奋的。 这等汉家人物,能够亲身一见,对他来说,是天大的荣誉! 所以,当他被带着,来到一间燃着檀香的雅室里,见到一位身穿素白便服,端坐于一座琴瑟前,正弹奏着乐曲的男子时,他福至心灵,立刻上前长身拜道:“粗鄙野人超,恭问都护安!” “校尉免礼……”那人睁开眼睛,看着牛超,悠悠一笑:“请坐!” 这一笑,让牛超感觉彷如春风拂面,整个人的灵魂都仿佛得到了救赎一般。 他连忙再拜:“都护当前,小人不敢坐……” “能聆听都护教诲,小人此生便已足矣!” 丙吉听着,一点也不见外。 事实上,属国、藩国的义从、贵族们,见到他都是如此。 几乎没有什么意外! 实在是那位丞相的宣传工作做得太好了! 汉家执政,在其对外的宣传口径里,可谓人人皆圣贤,个个有不凡。 整个汉家朝堂,更是被塑造的神圣、光辉、正义、无邪。 简直是天下良心所在,世界道义之地。 像眼前这个义从校尉,其实还是比较正常的。 丙吉记得,自己刚刚到任时,接见西域王国的国王、贵族后,甚至有人将他走过的道路的泥土收集起来,拿回去烧了个神像,供奉了起来。 据说这样,可以得到神明保佑。 只能说,在宣传方面,那位丞相的能力与他的武力值一般深不可测! “此番请校尉来,乃是欲有重任托与校尉……”丙吉轻声道:“未知校尉可愿为大汉分忧?” 牛超闻言,当即顿首拜道:“小人愿为都护、丞相与大汉效死!” “善!”丙吉点点头,道:“去岁有远方异域之国使者来朝长安……” “今其使者将欲归国……” “丞相已命太学博士夏公为正使,持天子节,以汉家诏书,随使者回其国家,宣读大汉天子诏命,并晓瑜其国家臣民……” “今使团将至新英县……” “吾意选派得力精干之人,护送使团,西去其国……” “校尉既主动请缨,吾意属校尉,为汉使之护卫,率部往之……” “未知校尉可愿?” 牛超听着,哪里还不愿意? 当下就拜道:“愿!愿!愿!” 数十年前,大汉博望侯张骞凿空西域的故事,牛超是听说过的。 他更知道,当年随张骞西去的胡人与匈奴人,如今都已经被汉家朝堂追授、追封。 换而言之,此去只要顺利归来,那么,自己就可以立下堪比灭国之功! 不消流血牺牲,就可以完成全族的梦想。 所以,在听说了此事后,经过考虑后,牛超立刻动用诸水部好不容易攒下来的人情,抢走其他人之前,就主动疏通了关系,争取到了这位都护身边人的支持。 “善!”丙吉却是站起身来,对身旁人吩咐道:“尔等且带校尉下去准备准备,待使团抵达,便尽快出发吧!” “诺!” 正文 第一千两百九十七节 使团(2) 数日后,一支从长安来的车队,冒着风雪,进入了新英县的县城。奥德罗斯坐在马车上,看着眼前被积雪覆盖着的街道,内心中有着说不出来的感慨。 两年前,他与自己的弟弟格塔尔泽斯发动兵变,杀死了由他们扶持的帕提亚皇帝那萨特鲁斯,然后派出使者出城,向那西魏的皇帝投降。 在签订了数不清的屈辱条约后,总算乞的了一条活路。 帕提亚帝国以割让整个美索不达亚、米底、叙利亚,并奉大魏皇帝为父,就连皇室也改姓司马氏的条件,终于换得了征服者大发慈悲,允许他们带着帕提亚的贵族与军队返回帕提亚高原,并保留一部分殖民地的宽大条件。 于是,从阿尔沙克大帝开始崛起并强盛的帕提亚帝国陨落了。 留下来的只剩下了元气大伤,并失去了过去数百年来扩张与征服的一切土地的帕提亚王国。 帕提亚人被迫回到了祖先的土地,重新过上游牧的生活。 这自然是所有帕提亚人都无法接受的。 于是,奥德罗斯带上了整个帕提亚的希望,踏上了前往东方,寻找传说中的‘震旦’,祈求那大魏皇帝的死敌帮助的道路。 他运气不错,活着找到了这东方日出之地的伟大帝国,并见到了这个伟大帝国的统治者。 可惜,‘震旦人’对帕提亚人民的苦难毫无同情之心。 相反,他们对那位大魏皇帝的兴趣和‘夏人’在西方世界的作为,甚至有些赞赏的态度。 ‘震旦’人的首都贵族们,甚至公开颂扬了曾经敌人在伟大的帕提亚的作为。 这让奥德罗斯,如坠深渊。 唯一的好消息是他的哭诉与哀求,似乎也引起了一些大人物的同情心。 所以,震旦人决定,派出一支使团,随他回国,对那些‘夏人’和大魏皇帝在西方世界的作为进行调查。 而这是帕提亚复兴最后的机会了! 对这一点,奥德罗斯无比确信。 因为,他已知这‘震旦’的伟大与强盛,确实名不虚传! 而那位大魏皇帝与他的军队,也确实是被‘震旦’人赶出他们的世界,流亡至西方的。 只要能让‘震旦人’亲眼看到那大魏皇帝与他的军队在西方的暴行,奥德罗斯确信‘有着高尚品德’的震旦人必定会伸出援手。 “司马公……” “请下车……” 心中正胡乱的想着,便听到车外传来一个温柔的声音。 那是此番将随他回国的‘震旦’正使,一个叫‘夏义’的月氏人,据说此人曾是月氏人的王,后来来到震旦求助,震旦的先帝答应了他的要求,可惜,后来遇到了问题耽搁了下来,等震旦人抽出空闲来,月氏王国已经被从震旦逃出去的‘魏人’灭亡。 所以,这位月氏王只好留在震旦,并成为了震旦人的老师。 专门教授那些震旦年轻人西方语言与风俗习惯。 “多谢博士……”奥德罗斯用着生硬的震旦语言道谢,然后走下马车,便看到了车外,已经有着震旦的官员和军队在等候他。 而那位叫夏义的月氏王,则在人群之中,向着他微笑。 “司马公,请容吾为您介绍……” “这位是我朝大都护、新安候丙公讳吉……” “这位是我朝楚国公,王公讳莽……” “这位是我朝康居将军、鹰扬右都尉、疏勒候赖公讳丹……” 一位位穿着宽袍,披着狐裘的大人物,向着他微微点头致意。 奥德罗斯连忙按照学到的震旦礼仪,向他们拱手行礼。 可惜,这些大人物,也只是来见他一见,尽了些礼仪后,就让人将他安置到了一处特别准备的别馆里。 随后,又请了他去参加了几次晚宴。 但也只是参加晚宴罢了。 几乎没有什么人主动与他说话,最多最多,派了几个仆人来问了他一些有关西方的事情。 不过,奥德罗斯早已经习惯了。 这日出之地的震旦人,特别是其贵族的骄傲与傲慢,是及其深重的。 越是地位高的人,越是如此。 在奥德罗斯了解的情况中,许多震旦人认为,与他这样的外国人过多接触与交流,会令他们本身的崇高品德与修养受损。 所以,如无必要,震旦的贵族拒绝和他这样的外国人直接接触。 以此来确保他们自身的个人品德与人格不被玷污,保持自身的纯洁性。 要命的是,震旦人确实有这样骄傲的本钱! 奥德罗斯亲眼见过他们的伟大。 震旦人在他们的首都,建设了数不清的高大建筑,那些巨大的圆筒烟囱,日夜不停的吞吐着浓烟。 宽敞的道路,将这个伟大帝国的所有部分,连接在一起。 数不清的车马,如河流一般,奔走在这些道路上。 在这个伟大国家中,种种奥德罗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事物,随处可见。 而他们的伟大的军队,更是主宰着一切。 与这伟大的国家相比,奥德罗斯曾经在罗马见过的一切,都仿佛和叙利亚的蛮子一样简单粗糙。 “只有这样的伟大国家,才是真正的万王之王、世界之王啊……”奥德罗斯在心里感慨着:“从前,我们是何等的粗鄙与自大……” “竟敢妄称万王之王……” 于是,奥德罗斯在心中,向着伟大的众神之王祈祷:“万能的宙斯啊,请您保佑您虔诚的信徒,让震旦人的使者,能为帕提亚人说话……” 他最害怕的莫过于,震旦使团到了帕提亚后,却和那‘大魏皇帝’站到了一起,并作出有利于‘夏人’的判断。 若是如此,帕提亚的复兴,恐怕遥遥无期了。 ………………………………………… 奥德罗斯,根本不知道,在他离开安息后,西方世界已经发生了让他意想不到的变化。 李陵和他的军团,此时来到了埃及的亚历山大港。 他们是为保护大魏属国、忠诚的大魏皇帝义子,埃及的托勒密十二世李全忠而来。 去年,罗马的东方执政官,卢库卢斯,率军入侵埃及,意图掐灭掉大魏西征的桥头堡。 李陵闻之,立刻发兵救援。 在本都的李忠夏、埃及的李全忠以及塞琉古的李尽忠的舰队的帮助下,一个月内,两万大魏精锐骑兵横渡红海,驰援埃及。 并在尼罗河地区,大败入侵的罗马军团,罗马的东方执政官卢库卢斯战死,残军在其副官一个叫凯撒的年轻人的指挥下,退守亚历山大港,然后仓皇的在舰队掩护下,撤回了本土。 于是,大魏皇帝将其行在,从泰西封,转移到这红海之畔的亚历山大港。 在这里,大魏皇帝发现了一个让他惊喜不已的宝藏——亚历山大图书馆中的无数藏书。 作为贵族,李陵比任何人都清楚和明白知识与文化的重要性! 而这些存在了数百年的藏书,云集着几乎整个西方世界的智慧与文化。 其中许多书籍,在外界已经失传。 于是,李陵随即做出了一个重要决定——他命令征集所有治下的学者,不管是本都的、埃及的,还是安息、塞琉古的。 在三个月内,他就征集到了超过六百名学者。 同时,他又从其本部中,遴选了精通诗书文章的学者、官员一千多人。 以这些人为核心,他在这亚历山大港,设立‘通译司’,开始全面翻译和改编这些被藏于这亚历山大图书馆中的书籍。 并将此事,视为‘大魏文治第一功’。 为此,大魏皇帝甚至暂停了所有军事行动。 将全部精力和力气,都用在了翻译、整理和重编从这座图书馆里发现和整理出来的古老书籍。 经过数月的努力,如今,已经翻译和整理了超过数千部的古老书籍。 这些书籍,涉及了军事、地理、文化、哲学、数学、几何、物理、天文、宗教、神话等方方面面。 李陵此举,自然不是为了这西方世界。 恰恰相反,他是为了自己! 因为,他已经做出决定——所有藏书,凡翻译、重编后,尽皆焚毁! 同时,他还将这个命令,传达给了其统治下的所有地区,包括作为属国的本都、塞琉古等。 要求各地官员、贵族,对所有用‘夷文’书写的书籍。 包括楔形文字、字母文字书写的一切书籍,统统焚毁,并且规定任何私藏、隐匿书籍的行为,都是死罪!而且是族诛的死罪! 这就是在学秦始皇! 要书同文,车同轨,还要焚书坑儒! 大魏帝国不需要文化多样性,也不需要民族多样性! 伟大的大魏皇帝深知,这些都是祸乱之源,动乱之因! 而这些翻译成汉文的书籍,则被李陵命名为《大魏通典》,并从其中挑选出涉及军事、地理、数学、几何与物理的内容,作为大魏官方的读本。 在李陵的严令下,义子和各地贵族、官员,立刻行动起来。 无数泥版和羊皮纸,被投入了火焰中。 数不清的神庙与建筑被推倒,短短一年中,从阿姆河到幼发拉底河再到尼罗河,世界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正文 第一千两百九十八节 使团(3) 庞贝港,罗马最大港口,共和国的明珠,几乎所有从海外殖民地运来的财富与物资,都会从这里中转。只是,近年来,罗马人的日子很不好过。 哪怕是庞贝城中的角斗场,最近的上座率也开始堪忧了。 “都怪该死的卢库卢斯!”许多人诅咒着那个战死在埃及的前东方执政官:“要不是他擅自挑起战争,伟大的共和国,怎么会沦落到现在的地步?” 私底下,一些马略派的余孽,也在兴风作浪,趁机将锅甩给卢库卢斯的盟友与靠山——罗马终生独裁官苏拉。 但更多的人,则充满了迷茫与失望。 “东方殖民地彻底没了……”年轻的凯撒,站在庞贝港的码头上,远眺着那些从东方陆陆续续撤回来的舰队与军人,他的眼中和其他人一样,充满了迷茫。 从去年埃及战败开始,罗马人就逐渐的被迫放弃在小亚细亚与美索不达亚的殖民地。 数百年来,无数先辈用鲜血与热血开拓的东方殖民地,如今已经基本丧失。 从黑海到亚美尼亚,再到小亚细亚,罗马军团在仓皇中撤退。 没办法,再不走,恐怕就没有办法走了。 本都、阿萨息斯、塞琉古、埃及还有那个莫名其妙出现的大魏……所有东方的罗马敌人都联合了起来。 而曾经无敌世界的罗马军团,在面对那些凶悍、可怕的‘国、军’骑兵时,一败涂地。 方阵与重步兵,根本不是那些踩着马镫,用着钢刀与马弓的敌人的对手。 反而陷入了打不能打,跑又跑不掉的悲惨结局。 在全新的敌人的强弓劲弩面前,罗马的战术与纪律,就和小孩子的玩具一样脆弱。 在埃及战场上,就出现了一整个军团,被敌人的弓箭活生生的射崩,然后被马刀像割草一样收割的事情。 那些自称‘大魏’,被阿萨息斯与本都人称为‘夏人’的可怕敌人,所使用的武器、装备、战术,全面领先和超越了罗马军团。 就连个人身体素质与技战术,罗马的军人,也远远不如。 想着这些,数年前就已经写完了《俄狄浦斯》这一伟大悲剧文学作品的凯撒,内心不禁涌现出浓浓的悲哀与绝望。 因为,现在罗马的敌人,已经控制了埃及、亚美尼亚、波斯与黑海。 他们的舰队,也开始控制红海与一部分地中海沿岸的制海权。 若不是,那个大魏皇帝忽然下令停止了军事行动。 恐怕,就连这些东方殖民地的军队与移民,都无法撤回来了。 只是…… “恐怕,他们停止军事行动,比直接攻击更可怕……”凯撒叹息着。 东方的情报,瞒不过人。 特别是那位大魏皇帝,根本不想瞒人! 他的命令,直接下达给了他的所有属国、封君与贵族——焚毁一切非‘国字’文书,禁止任何人私自持有‘夷文’书籍——这是那些‘夏人’对罗马文字与波斯文字、希腊文字的称呼。 而且,惩罚非常重——不如令,皆族! 短短数月,东方就已经有数十名贵族违反禁令被全家老少一锅端。 波斯人、本都人与埃及人,也尝试了反抗——他们发动起义,声势浩大,然后就被迅速镇压,叛乱者的首级,被插到了木桩上,立在道路中,作为威慑。 听到了这些情报后,元老院中弹冠相庆,认为那些可怕的敌人,暂时不会渡海来攻打罗马了。 只有像凯撒这样的人,才明白这恰恰是灾难之源! “若被他们完成了焚毁文字,毁灭书籍的事情……” “十年,或者二十年后,整个东方,就都会变成那些‘夏人’的土地……” “我们再也无法撼动他们在当地的统治了……” 这是不需要太过复杂的推理,就可以得出的结果。 自称‘大魏’的黄皮肤‘夏人’,一旦完成了对波斯、本都与埃及文明的毁灭,那么,他们也就可以彻底消化那些王国与人民。 东方的世界,有多少人口?凯撒不知道,但他知道,肯定比罗马多! 所以…… 不远的未来,罗马就要面对东方世界出现一个强大、统一而且侵略性无比强大的敌人。 而且,这个敌人和罗马曾经遇到过的敌人都不一样。 无论是迦太基,还是马其顿、希腊或者本都。 他们和罗马的战争与分歧,不过是领土、商业利益、殖民地纠纷。 而这个全新的敌人,既要灭亡罗马这个国家,恐怕还要毁灭罗马这个文明——从精神上、肉体上再到文字上,全面毁灭! 每次,只要想到这个事情,凯撒就会全身心的颤抖、恐惧。 好在…… 不止是他一个人对此恐惧,那位终生独裁官也同样对此恐惧。 也不止罗马人知道面临的敌人的可怕。 希腊、马其顿,这曾经的敌人,也同样醒悟了过来。 还有在东方的本都与塞琉古、埃及,都有明白过来的人。 凯撒在这里,就是在等一位使者。 而他也没有等太久,一艘海船,便驶抵港口。 船上悬挂着的旗帜,让人能一眼就认出来——这是一艘本都的船舶。 凯撒立刻迎上前去,这时,船上的甲板也出现了一位男子。 “尊敬的本都兄弟,我是罗马的凯撒,请容许我代表罗马伟大的终生独裁官苏拉阁下向您与尊贵的米特拉梯陛下致敬!”凯撒单手抚胸,向来者致敬。 “凯撒军团长!”那男子笑着回礼:“我国陛下听说过您的名字,还读过您的书呢!” “请容许我,本都的苏格斯代表我国陛下,向您与尊敬的罗马共和国终生独裁官苏拉阁下致敬!” 在数年以前,本都人与罗马人,一起在罗马的港口谈笑风生,这还是不可想象的事情。 但在数年后,这一切却又顺理成章了起来。 就像在数年前,作为秦纳的女婿,马略的学生,凯撒根本不可能和苏拉站到同一个战壕一样。 现实的需要,迫使罗马人不得不团结起来,更迫使整个希腊世界,不得不放弃矛盾与分歧。 ………………………………………… 数日后,凯撒带着名为苏格斯的本都使者,回到了罗马城,并见到了如今罗马共和国的主宰者——终生独裁官苏拉。 只是,苏拉的日子,最近很不好过。 作为终身独裁官,他的正敌,数都数不清楚! 虽然,他用强力手腕,肃清了马略派。 但元老院中,想弄死他的人,依然车载斗量。 尤其是,当罗马东方兵败,卢库卢斯战死,整个东方殖民地都被迫放弃的现在。 元老院里那些曾经被苏拉吓破胆子的正敌,终于重拾了信心。 就像见到了受伤的雄狮后,迫不及待想要取而代之的流浪雄狮一般。 苏拉在元老院中,几乎寸步难行,只能勉强依靠军队和少数团结过来的贵族,维持着局面。 本来,在今天,他还将要出席一次元老院的质询。 但,在听说了苏格斯到来后,苏拉毫不犹豫的放弃了出席。 因为他想要迫切的知道,并掌握那名为‘夏人’的东方敌人的全面信息。 于是,苏格斯在苏拉家里从中午一直留到了晚上。 期间,苏拉向他询问了无数问题,而苏格斯都尽可能的做出了回答。 “这么说来……这些‘夏人’,可能是来自东方那传说中的‘赛里斯’……”苏拉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深深的叹了口气。 从数百年前开始,就一直有传说,在罗马流传。 传说,在山与海的另一端,印度的东方,太阳升起之地,有一个伟大的国家,名为赛里斯。 赛里斯人种着一种神奇的植物,用它织成价比黄金的丝绸。 如今,传说照进现实,可惜带来的不是奇迹,而是灾难。 一群疑似赛里斯内战的战败者,将毁灭与征服,带到了西方。 帕提亚因此陨落,本都、塞琉古、埃及,都被他们所征服、慑服。 自称大魏皇帝的男人,蛮横的按照他的意志,强行改变整个地区。 他将亚历山大大帝建设的不朽港口,更名为‘成纪’——一个古怪发音的地名,据说是他的故乡。 他又征集了所有学者,开始在那座伟大的图书馆中,日以继夜的进行整理——但不是为了传播,而是为了毁灭。 他还极为强横的将本都国王、塞琉古的王子,埃及的法老,都改了名字。 李全忠、李尽忠、李忠夏…… “亲爱的苏格斯,以您和米特拉梯陛下的了解,这些赛里斯人,可能有多少军队?”苏拉问道:“我指的是那种能够在马背上不断开弓,用着细长的钢刀的骑兵……” “至少有五万人……”苏格斯答道:“可能会有更多……” “因为,那位大魏皇帝,只是大魏的左皇帝……” “既然有左,那就有右……” “我们掌握的情报,也确实证明,存在一位右皇帝,而且,这位右皇帝正在征服印度的过程中……” “嘶……”苏拉倒吸了一口凉气。 五万夏人悍勇的骑兵? 尼罗河畔,他们只出动最多一万人,就击破了卢库卢斯的四万大军! 五万? 那岂不是起码要二十万的大军,才有可能抗衡? 更麻烦的是…… 还有一位右皇帝…… “宙斯啊……”苏拉忍不住叹道:“这是您的惩罚吗?” “让宙斯之鞭来惩罚我们过去对希腊的压迫?” 此刻,这位罗马的终生独裁官,甚至已经生出了谈判、妥协甚至投降的念头。 没办法,如今的他,别说二十万大军了,十万都难以拼凑出来。 元老院里又有着一堆想他死的人。 这仗还怎么打? “伟大的阁下……我们还有机会……”苏格斯却道:“那些夏人,并非不可战胜,他们也不是没有弱点……” “他们是从东方的古老伟大国度中战败流亡的失败者……” “若被他们的母国知道他们的存在,说不定,会派出比他们更强大、更精锐的军团来追杀……” “为此,帕提亚的奥德罗斯亲王,已经率领使团,前往了东方……” “据说,奥德罗斯阁下,如今已经抵达了东方的那个伟大国度……” “若奥斯匹林众神保佑,说不定,此刻奥德罗斯阁下已经在那东方的军团的护送下,踏上了回程……” “一旦东方军团抵达……” “阁下与我国陛下、帕提亚人的军团,一起发力……” “联合东方军团,说不定就可以将这些残暴可怕的征服者统统消灭!” 正文 第一千两百九十九节 使者(4) 汉永始九年十一月。遥远的印度次大陆,恒河下游的南陵城中。 大魏右皇帝卫律,已经搬进了他刚刚建成的全新宫殿宣和殿中。 他还又迎娶了几位身毒贵族的女儿为妃。 不得不说的是,这片神奇的土地,总能给人奇妙的体验。 特别是人种。 这身毒之国,下层粗鄙、愚昧而卑微,肤色黑而深,身材矮小、枸偻。 但其上层的婆罗门、刹帝利,却聪明而机警,特别是他们的女人,皮肤白皙,身材优美,有内媚而多娇。 即使在卫律眼中,也颇为迷人。 唯一的问题是,大魏右皇帝,已经快五十岁了。 多年的征战与奔波,让他的身体每况愈下,渐渐有些力不从心。 好在,这身毒有神奇的膏药,名曰福寿膏,服之能解忧愁,去病痛,让人重焕青春,就是事后疲乏不已。 此刻,卫律就有些无力的瘫软在金玉装饰的床榻上,一位千娇百媚的少女,侍奉在旁,为他点燃那福寿膏。 在吞云吐雾中,大魏皇帝的精神渐渐回复起来。 “朕听说,汉朝派了过去的尚书令来了新江都……”他问着跪在自己面前的大将萧野。 “回禀陛下,确实如此!”萧野答道:“那位尚书令,应该是半年前抵达的新江都,然后他就在新江都建立了身毒都护府,以汉天子之命而为都护……” “新江都太守依旧是那位常威……” “楼船将军,则是刚刚从长安返回的从前的那位辛庆忌……” “嗯……”在福寿膏的刺激下,卫律的思维无比清晰,他挥了挥手,道:“那朕派去的使者,可见到了那位尚书令?” “还未有消息传回……”萧野答道:“待使者传回消息,臣会立刻禀明陛下……” “善!”卫律站起身来:“希望汉朝人可以答应朕的要求……” “假若他们够聪明的话!”卫律喃喃自语:“他们应该会答应!” …………………………………… 新江都,如今已是日新月异,人口鼎盛。 秋九月后,当季风从东向南吹拂时,从番禹而来的汉家船队,就乘着顺风成群结队而至。 他们带了移民、军队、物资以及官员。 于是,新江都的常住人口,迅速突破了一万的限制,达到了一万四千余人,有户口三千余。 这放在内郡,大抵不过一个中县。 但在这全新的身毒之地,却是一个震撼人心的数字! 一万四千余人中,军人超过一半。 换而言之,汉军将士已经达到了七千人! 已经有了在新江都附近千里之地的活动与行动能力! 于是,镇压不臣,布德宣化! 在张安世的命令下,常威、辛庆忌,分领大军出动,荡平了新江都以北与以南的数个顽抗‘王化’的暴君之国。 更筑起了京观来震慑人心。 在枪炮与刀剑的道理下,其他身毒王国的君王,立刻‘幡然醒悟’哭着喊着,请求大汉王师的指导,请求大汉天子大发慈悲,降下雨露恩泽。 更献上黄金、美玉、宝石与美人,于是,张安世从善如流,以天子所赐节旄,册封这些王国的国王为汉家藩属,定下主从名分。 又要求各国遣世子来新江都,美其名曰叫‘教化’,实则是作为质子。 不过半年,就有十五国,送来世子。 这让张安世非常高兴,草创的都护府上下官吏更是无比满意——这就是政绩啊,实实在在的政绩! “都护……”穿着便衣而来的一位官员,轻轻敲响了张安世的书房的门栓。 “进来吧!”张安世随口应道。 于是,便衣官员便推开门扉,来到正在看书的张安世面前,恭身作揖:“丞相,下官奉命前来报告有关卫逆之事……” “不要叫人家卫逆了……”张安世放下书籍:“再怎么说,这卫律也算是在这化外之地,为我中国做过贡献的……” “不能因为人家如今僭越称帝,便抹杀掉人家的功劳……” “丞相都说了,百年之后,后世之中,青史之上,卫律李陵功过,尚且未定!” “兴许千百年后,你我皆已无名,而卫律李陵却能有香火祭祀,延绵不绝!” “下官……”来人微微一楞,但却能够理解张安世这样说的缘故。 因为不久前随着船队送来新江都的《天下时报》上刊载过一篇文章,上面讲了历史的功过评定问题,举了卫律李陵做例子,说这两人‘虽然不知天时,不明天命’,但是‘兴教化于远方,布王化于四海’‘百世之后,千年之时,或可明彪青史,垂于万世!’。 不用说,文章肯定是那位丞相写的,至少也是在其指示下写的。 因为脉络和精神,符合这位丞相一贯的态度——天下重于社稷,社稷重于君,君重于臣。 换言之,只要是有利于天下的事情,都可以超越敌我、意识矛盾。 总之,在那位丞相眼中,若是卫律李陵,可以举国来降,那么将不失公侯之位。 便是九卿执政,也未尝不能商量。 既然老大都发话了,自然下面的人,也要依从。 起码,得在形式上和程序上服从。 这是秩序,也是制度! 全国服从中枢,中枢服从丞相,丞相顺应天命,佐国安君! 所以,微微一拜后,便服官员就道:“都护英明……下官是来奉命报告卫律之事的……” “嗯……”张安世露出一个孺子可教的眼神:“那卫律的使者,带来了什么条件?” “回禀都护,使者带来的条件……”便服文官有些吞吞吐吐起来。 “直说无妨!” “使者说,彼主令其此来,乃是为其太子向我朝天子,求娶公主……” “请如旧年故事……” “以汉公主妻其太子,如此,彼主愿与我朝结为叔侄之国……” “尊我朝天子为叔,以其主为侄,世代论之以齿序……” “并献黄金、宝玉、美人,为和亲之礼,朝贡之物……” 张安世听着,立刻笑了起来:“卫律的脑子,没有烧坏吧!” “我汉家何曾需要此等名而不实的虚名?!” “汝且去回复使者……” “若其主诚心请和,那就请拿出诚意来!” 正文 第一千三百节 大魏皇帝之谋算 到了十二月的时候,卫律终于等到了从新江都那边快马送来的情报。汉朝人提出了一个让卫律既高兴又惊忧的要求——想要和谈?可以! 帝位必须去。 换而言之,大魏皇帝是不能再当了。 最起码最起码,不能再对外宣称这一点。 其次,卫律想给自己的太子求娶一位宗室公主的要求,虽然没有被驳回,但也没有得到同意。 对方要求‘倘若贵国诚心尊奉天子,当表诚意’。 这个诚意如何体现,他们一个字也没提。 但卫律明白,左右不过入朝为质、朝贡请封这些套路。 此事,他是清楚的。 毕竟,当年在长安,他可也算统治集团的一员,和三公九卿也曾谈笑风生过。 更紧要的是,大魏右皇帝,对如今那位禀国的大汉丞相,有着深刻的了解和认知。 当年,弓卢水畔,被其打得夹着尾巴狼狈逃亡后,卫律就一直留心研究过那位如今的丞相的为人。 西迁时,正是仗着这份了解,卫律才敢偷偷的与那位刚刚发动了宫变,掌握大权的汉室权臣私下里PY交易,临了又拉了乌孙人垫背,拖住了汉军可能的追击,让整个西匈奴的残余力量得以顺利走出西域,随后攻破康居,进抵沩水,灭亡月氏,最终于大梁立国。 现在,再次遭逢曾经的大敌。 卫律自然知道,如何与其打交道。 也明白,那位大抵是不会对他赶尽杀绝的——灭了他卫律,那位丞相哪里去找这么好的借口和机会,继续用兵身毒? 难道连遮羞布都不要了,赤裸裸的以暴力来灭国并土? 若是如此,他如何去说服国中士大夫? 旁人不知道,卫律是很清楚中国士大夫的清高与洁癖的。 那些家伙,嘴中动辄就是周公如何,孔孟如何,三代如何。 仁义道德、上下尊卑、忠孝礼仪,更是万万不能丢弃的根本。 不然,何以汉朝要留着西域王国,而不是直接吞并、灭国? 不然,汉人又何必拐着弯,拿着乌孙人、羌人当挡箭牌,自己不去做那些贩奴的勾当? 说到底,仁义、尊卑、忠孝,是中国的传统价值观。 哪怕私底下男盗女娼之辈,表面上也得做出一副谦谦君子的姿态。 所以…… 听完了臣子的报告后,卫律立刻就精神了起来。 他挥手召来自己的太子卫河,对他问道:“太子,对此可有看法?” 这便是要考校自己的继承人了。 没办法,当年卫律被困漠北数载,期间,他辛苦培养的长子死于漠北的疫病,次子和从子也都先后死于箭伤。 好不容易得到了漠北那几位的纵容,得以率军与李陵汇合,却又困顿于西域的焉奢、尉黎之间。 于是,等到他和李陵率部西迁时,身边就剩下了三个儿子。 西迁路上,又病死了两个,最终活着跟他来到这身毒的就剩下了排行第五的卫河。 这个儿子很年轻,今年才将将十八岁而已。 卫律为了培养他,一直将其带在身边,耳提面授。 好在卫河很聪明,学东西也很快,这让卫律稍得安慰。 “父皇,儿臣以为,汉人的条件,绝不可答应!”大魏右皇帝的太子恭身长拜。 “哦……”卫律闻言,眼前一亮,心中颇为欢喜,问道:“为何?” “回禀父皇,我大魏虎踞身毒,兼有百国,又控堪薄天险,有大梁雄城可依,麾下虎贲精锐,足有数十万,汉人轻我,我等何必自轻?” “那汉朝若是果真来攻,我大魏虎贲,必可予其迎头痛击!” 听得卫河的话,殿中的十余位大魏将领,都是暗暗点头。 这些人都是卫律来到身毒后成长起来的新生代,西匈奴西迁,虽然不过十余年,但对这些人来说,却仿佛是一个世纪前的事情了。 他们知道汉人很强,但不知道到底有多强? 只是隐约记得,少年时跟着父祖,狼狈逃离西域故土时的事情。 但这份记忆并不牢固,因为,当年西迁时的苦难,没有太大。 不过一年,西迁大军,就已经灭亡康居,进入了温暖富饶的沩水流域。 倒是那些年长的大臣贵族们,眼中满满的都是忧虑。 他们知道,而且明白,汉军的强大之处! 当年在西域,在汉军鹰扬旅的威压下,瑟瑟发抖的记忆,依然深耕于这些人内心的最深处。 自是明白,虽然如今的大魏,看似强盛。 但说到底,所谓的数十万虎贲,其实其中有七成以上乃是仆从军。 真正可以依靠的能打的,也就那么七八万骑兵。 就算是这些人,可堪与当年的汉军相媲美的,最多两万罢了。 而汉朝有多强?多大呢? 两万骑兵,恐怕不过是汉朝如今一个都护府的兵力。 况且,即使侥幸能胜过汉朝一回,恐怕,带来的不是和平与安稳,而是更大的危险! 一旦那位丞相暴怒而起,亲自将兵而来。 即使只率一万之军,恐怕也能将整个大魏连根拔起,全数屠灭! 张蚩尤之名,可非浪得虚名! 卫律高坐龙座上,俯瞰着自己的大臣、贵族们的神态,心中已是明了。 他看向卫河,微微摇头,道:“痴儿!” “汝之判断,倒是正确,奈何想法不对!” “朕之大魏,确实不该应允那都护的条件……” “但不是为了抗拒汉朝,更不是和汉朝为敌!” “与汉为敌,吾等将死无葬身之地!” “旁的不谈,如今我大魏虽然兵强马壮,控弦数十万,领有百国,横跨万里之土!” “然则,在汉军面前,恐怕难撑数载!” “光是那汉人精锐,所谓火枪营、火炮营,便已非人力所能敌!” 最初汉人建立新江都时,卫律曾经试探过。 结果是,数千大魏精锐,葬身于火枪的硝烟与火炮的轰鸣之中。 自那时起,卫律就明白了,他西迁这十余年,固然强大、兴盛了起来。 更通过压榨、剥削与掳掠各国,积攒起了庞大的财富和数不清的工匠,有了仿制汉朝马蹄铁、马刀和甲胄的一定能力。 仗此,大魏铁骑,纵横万里,入主身毒,压服万国。 而李陵更是兵锋直指远西,灭国无算,打下了‘宙斯之鞭’‘万王之王’的名头。 可是,这些年,汉朝也没有闲着。 他们发展的速度,远超想象! 出现了让卫律无法想象的火枪、火炮,其骑兵中更是出现了全身具甲的铁骑兵,为火枪兵之羽翼,火炮之屏障。 仗此兵甲之利,汉军得以跨海而来,不过两三千之众,便灭国屠城,更在野战中全歼了一整支的大魏万骑! 如今,那新江都中起码有数千汉军精锐,火枪、火炮之数,更是翻了数倍。 真惹毛了汉人,那位丞相只需要跨海再运两万之兵,就可灭亡他的大魏,让他和他的大臣、贵族,夹起尾巴,再次逃窜。 若再引来其西域之兵马,海陆并进,他恐怕连跑都未必跑的了。 是以,和汉人打交道,不能依仗蛮力,那是自寻死路! “父皇,那您为何?”卫河有些跟不上自己父亲的思路。 “太子想说的是,为何朕明知不能胜之,偏偏却要拒绝汉人的要求和条件吧?”卫律坐在宝座上,呵呵的笑着:“毕竟,其实汉朝的条件,也并非不可答应……” “左右不过是个虚名而已……” 放弃帝号,这对卫律来说,完全没有问题。 因为,他可以假装放弃,就像当年南越王赵佗一样,假作放弃称帝,实则关起门来,该怎样还是怎样! 而汉人好虚名,未必会较真。 至于质子长安,更非难题。 太子卫律舍不得,皇子还舍不得吗? 旁的不说,他来这身毒后,日夜耕耘,生下了十几个皇子,别说送一个了,就是全送去也不心疼。 毕竟,这些儿子,不过是身毒女所出,根本没有继承权。 卫河听到这里,顿时明白了,这是自己的父亲在教他如何处理与汉朝那样的庞大帝国交往的技巧与知识,连忙躬身聆听,一副虚心受教的模样,其实心里面却未必有多认同。 没办法,在卫河心中,他的大魏帝国,强大无比,即使汉人再强,跨越数万里的海疆来攻,终究也有极限。 打不过,难道还耗不过吗? 况且,他的国家还有天险可以依凭,地利可以屏障,人和可以利用——身毒多障疫,便是大魏诸部,当年初来乍到,也被本地的疫症所制,死伤惨重。 时至如今,大魏的控制核心,也是这恒河中下游的平原,至于其他的山林、大泽地区,只是羁绊而已。 不是不能,而是不敢——那些地方的疫病一旦发作,常常是一死死一群。 尤其是那被称为‘身毒花’和痢疾的疾病,简直恐怖至极,常常一人感染,灭绝一部之人。 十余年来,大魏诸部,死于这些本地疫症者,多达十余万。 上至王公,下至牧民,皆有因此而灭族者。 是故,卫河清楚,只要把守住恒河天险,那些汉朝人再强也只能望河兴叹。 而他们若敢绕行,从丘陵、丛林地带奇袭大魏侧翼,那就是自寻死路了。 卫河不信,汉人战胜得了大魏铁骑,还能制服的了那些无影无踪,杀人于无形的疫症? 卫律不知道自己儿子心里面的想法,他谆谆善诱,用心良苦的教诲道:“痴儿,汝可知,当年朕与左皇帝是如何从西域走脱,在汉人大军眼皮子底下,率部全员西迁而走的?” “难道不是父皇与左皇伯运筹帷幄,出奇策而行险兵,获天之佑,终于功成?” “痴儿!”卫律笑了:“那只是说给外人听得!” “实情却是,朕与你左皇伯,与那汉朝丞相之谋不谋而合……” “那位汉朝丞相,乃是欲以朕与汝左皇伯为刀刃,做那为王前驱之事!” “汝可知,当年西迁之前半年,汉人的西域都护府,近乎是将其武库、粮仓,向朕敞开供应?” “马刀、马蹄铁、甲胄、弓弩,乃至于布帛粮食食盐茶叶丝绸……” “全部是成本价,甚至是低于成本的价格!” “便连诸般技术和将作之法,也是倾囊授予!” “不然,大魏之兵甲,何以如此犀利?!” “啊……”卫河听着目瞪口呆,他怎么都想不到,当年之事,竟还有如此隐情,于是不免问道:“那汉朝丞相就不怕父皇与左皇伯得了那些器物却不肯走了吗?” “朕当年也想过这个问题……一度想不清楚……”卫律悠悠叹着。 其实当年,他和李陵确实起过,吃完汉朝的供应,就留在西域,试试与之掰手腕,最起码也争取一次胜利。 但最终,还是下定决心西迁。 因为那位丞相,悄悄的将一些西方的情报,送到他们手里。 特别是指出了康居的富裕与孱弱,沩水的富饶与广大,更隐约暗示了身毒、远西之国的广袤。 卫律和李陵反复权衡,没有必胜的把握,又兼起了废立之心,想要建立自己的王朝,这才最终决心西迁。 事实证明,这个决定无比英明! 西迁后,顺利的灭亡康居,占据沩水,攻克大梁城。 仗此不世之功,完成了鸠占鹊巢,废黜单于,称帝建国,最终建立起了这横跨数万之土的大魏帝国! 右皇帝卫律统治大梁以南,左皇帝李陵出沩水,进取奄蔡,进入安息,如今已是打下了万里之土,治下人口不下千万之巨。 “如今,朕总算想明白了……”卫律叹息着:“那汉朝丞相,有了比马刀、马甲、马弓更加强大的兵械!” “自然,无所谓卖些与朕……” 新江都城头上的火炮与列队而出,发出雷鸣,冒出硝烟的火枪,让卫律明白,当年他们若是不肯走,就要被那火炮轰成渣滓,被火枪打成筛子。 那位丞相,确实从不做无把握之事。 如今也是一般! 所以,卫律语重心长的道:“太子、诸卿,今日与当年,并无两般!” “朕与诸卿的存在,以及对汉朝的对抗,方是吾等存在的根基!” “因那位丞相,必是与当年一般无二,要朕当凶徒、恶人,好叫他有讨伐、兴兵的借口……” “吾等,便是这身毒传说中的显婆、那安息传说中的恶神,那泰西传说中的魔鬼……” “如此,方能衬托出那汉朝王师的正义!” “张蚩尤与当年一般……”卫律笑了起来:“终究爱惜羽毛,终究放不下仁义道德的伪装!” 认识对方,已经差不多十五年。 从弓卢水之畔到现在,卫律确信,那位大汉丞相,本质上依旧未变。 所以,投降、议和是死路一条。 因为,一旦投降,没了借口和理由的大汉王师,恐怕就没法子在这身毒灭国、并土了。 中国王师,岂能平白无故,无缘无故的因为土地和财富这等下作的理由去灭亡国家,吞并土地? 那是桀纣才干得出来的事情。 圣王、圣人,是不屑于此的。 哪怕,对方是夷狄,是化外的不臣之国,也不能如此。 中国王师,必是兴大义,张四维,以兴灭国、继绝世,行王道而布恩泽的正义之师。 至少,在对内的宣传上,必须如此。 当年在漠南是如此——那位只是持节而来的使者,便是故意放纵着他逃回漠北,然后就打起复仇的旗号,踏破狼居胥山,而禅姑衍山! 在西域也是如此——以匈奴的威胁,而胁迫列国,又用匈奴的威胁逼迫着列国,接受中国文化。 最终,更是在诱导他和李陵西迁的同时,用马刀利剑,强弓劲弩为饵,让他和李陵做了最后的贡献——为了筹措军费,为了支付那些兵甲弓弩的费用,当年西域匈奴,可是坏事做尽,杀人盈野,几乎将整个西域都掘地三尺。 于是,当匈奴西迁逃遁,那位丞相的兵马,就以救世主的姿态,出现在整个西域面前。 便兵不血刃,毫不费力的赢得了所有人的认同与感激,从此便是汉朝在西域那边有所剥削,也不会引起反感和厌恶了——幸福是比较出来的。 现在,恐怕也是如此了。 那位丞相派来的都护,传来如此条件。 卫律判断,十之八九,就是来暗示他的——想活命吗?想继续作威作福吗? 那就给我去当坏蛋,做恶人! 当我的刀,做我得剑,替我杀人、灭国、屠城。 只有这样,才有生机。 倘若不识趣的话…… 易曰折首,诗曰雷霆,就是给他和他的西魏准备的。 所以,卫律明白,自己是别无选择的。 “啊……”卫河听着目瞪口呆,然后疑问起来:“可是……若是这样,他们最终也不会放过我们啊……” “怎么不会?”卫律严肃的道:“且不说,汉朝需要朕与大魏为刀剑,不是数载,甚至数十载……” “便是将来,汉人立足已稳,不再需要朕与大魏为刀剑,充作吓人的恶鬼……” “介时,朕子孙一句‘臣闻陛下德音,痛哭流涕,愿请陛下嘉大德,请为外臣……’,那汉朝或者说已经改朝换代的新朝天子,难道还能拒绝同文同种之国的臣服?” “介时,论功行赏,朕与诸卿子孙,照样可以在此身毒之地,称孤道寡!” 这便是大魏皇帝的筹算了。 卫律不怕给人当工具人。 只要有利可图,当工具人算什么? 想当年,他还给匈奴人当过臣子呢! 大丈夫能屈能伸! 这点委屈,又算的了什么? 于是,卫律站起身来,道:“太子,汝即刻出发,率军去一趟大梁,告诉大梁留守萧摩:若汉军来攻,事不可为,则退守堪薄山谷!” 正文 第一千三百零一节 小皇帝 一场冬雪过后,未央宫银装素裹,分外萧条。宫中的回廊与亭谢之间,更是罕有人踪。 穿着天子冠冕,已经十二岁的小皇帝,在几个宫人的引导下,走在宫闱的回廊里。 “陛下……”一个老宦官匆匆而来:“太子太傅命奴婢来转告陛下,今日功课,当依从昨日……” 小皇帝闻之,面带不悦,但根本不敢发作。 因为他知道,自己倘若表露出什么不愿意的态度,恐怕,那位太子太傅立刻就能入宫。 然后,拿着先帝所赐,先王所授的节旄,将他这个天子狠狠的再打一顿。 本来,以臣而责君,这是大逆不道。 但奈何,今时不同往日。 如今,以臣责君,非但不是大逆不道,反而是天下人都赞许的‘真君子之行’。 小皇帝更明白,现在这个天下,盼着他犯错,期待着他出丑的人,从长安足可排队排到那雒阳。 人人都在等着看他这个天子的笑话,个个都在期待着他丧失作为天子的威仪。 如此,这些人才可以有借口继续上表劝进,好叫那位丞相代汉而立,于是个个都成为开国功臣,子孙富贵延绵。 至于什么君父、忠孝…… 没看到前些天,那《天下时报》都公开说了吗? 夫俸禄者,百姓之所献,名爵者,天下之公器也! 禄,民之膏,爵,天下之器。 是故,天下重于社稷,社稷重于君。 此桀纣之所以失天下,而汤武、周武所以得天下。 就差没有直接说,要是皇帝不合格,为了社稷计,换上一个也无妨,自然,若汉室社稷不能继续为天下谋福利,革鼎江山,便是顺乎天而应于人。 汤武革命,理所应当,周武罚纣,吊民伐罪,从来久矣! 小皇帝虽然小,但智慧早生,自是读得懂其中味道,明白轻重。 所以,他老老实实的点头道:“请内侍转告太傅,太傅用心良苦,朕心明了,必当牢记太傅教诲,用心于功课!” 心中,大汉天子却是满腹的怨气与牢骚。 有些时候,他甚至会想——朕算什么天子? 王太后曾与他见过太宗皇帝的故事,也与他说过孝惠皇帝与曹参的典故。 但当太宗之时,便是陈平周勃桀骜不驯,终究也不敢凌迫君上。 孝惠之时,曹参、王陵,虽然功高,甚至敢说‘臣等守职,遵而勿失’的话,但那时还有一位吕太后,手握大权,为国家底蕴。 现在呢? 刘氏天子连这宫中的宦官、宫女都不能指使。 就在上个月,那位丞相在没有问过他的情况下,就直接以他的名义下诏说:朕思祖宗之德,追孝文、孝景之风,愿与士大夫共行节俭……其除宫刑,自今后绝宦官之事……出宫人年二十以上归家…… 于是,这宫里面的宦官宫女,瞬间减少了七成。 他这个堂堂天子,万乘之尊,社稷之主,如今连起床穿衣,都要自己动手。 旁边的宫女宦官,根本不会再来帮他了。 因为那位丞相有严令:天子者,天下之所重也!当为天下之表率,安能长于妇人之手,不知悲喜之事?自今以后,有敢废天子之行者,族! 于是,他这天子便只能自己穿衣,自己洗漱。 据说,等到明年,还得自己做饭、洗菜。 这和民间的小老百姓有什么区别? 不! 民间的富庶之家的子弟,怕也是有人伺候的吧。 想着这些,这位大汉天子心中的怨念就更浓了。 在宦官的引领下,这个小皇帝来到了为他学习专门修建的‘宝文殿’。 这里是从前的石渠阁,但,当年未央宫大火,石渠阁被焚,等到长安平息后,重修未央宫,便在石渠阁废墟上建起了这宝文殿。 小皇帝走进去,一个戴着青铜面具,穿着白衣的男子,早已经在等他了。 “文师傅……”小皇帝恭恭敬敬的上前,给这男子一拜。 虽然,这个总是戴着青铜面具的男子是那位丞相所派,但,小皇帝从小就是在他的教育下长大的,对其孺慕极深,无比亲近。 “陛下来了……”刘进看着走进来的爱子,心里面也是一喜,他常年患病,需要静养和治疗,每月只能进宫三次,看望儿子,督促他学习,然后就要回南陵疗养。 当年,那场火灾,给他留下了不可逆转的烧伤。 不仅仅是毁容,烧伤还破坏了他的神经,令他常常疼的在地上打滚。 错非如今的那位丞相,不惜珍贵名药,甚至用了些让他也无法理解的手段,总是能拿出胳膊粗的人参,药性浓厚的当归等物,为他吊命治病,此刻他早就已经魂归九幽。 “陛下……”刘进看着面前的儿子,悠悠的道:“今日功课,除了太傅留下的功课外便是儒学与数学……” “臣望陛下,用心学习……” “半月后,丞相会亲自来考核陛下功课……” “陛下可万万不能让丞相失望啊!” 说着,刘进眼中也是闪过一丝期待。 当年,他与张子重有过约定。 这汉室江山,不会灭亡,但是,这江山未来姓刘还是姓张,这就另说了。 于此,刘进并无太多意见。 他要的只是自己的妻妾爱子平安与健康。 不要再像他一般,重蹈覆辙,再落悲剧。 小皇帝听着,脸上却是极为不爽,刘进看到这一幕,微微摇摇头,忽地,他问道:“陛下,您知道身毒吗?” 小皇帝听着,不明所以,但还是点点头:“朕有所耳闻……据说,身毒之广,不下中国……” “那您喜欢吗?”刘进又问。 小皇帝想了想,想到了不久前,送入宫中的身毒物产与黄金,微微点点头。 “这便好……”刘进欢喜了起来。 喜欢就好! 未来到了身毒,他也不会太过抗拒了。 于是,刘进道:“若是将来,大臣恭请陛下圣驾巡幸身毒,未知陛下可是愿往?” 小皇帝认真的想了想,然后点头。 他心中甚至巴不得有机会出宫。 刘进看着,心里面的石头终于落下。 “陛下,您可有耳闻,您的姨母,南陵大长公主殿下,日前喜得身孕之事?” 南陵公主怀孕,是目前长安最大的新闻和热点了。 作为先帝爱女,丞相正妻,这位大长公主这一次怀孕,几乎等若宣告了一个事实——张氏代汉,为期不远! 一旦其生下男婴,便将吹响最后的号角。 按照约定,那个男婴,将拥有继承大汉江山的权力! 正文 第一千三百零二节 逆案 不过一夜,院子里就被积雪厚厚的堆满了。半尺深的积雪,走在其中,都颇为费力。 “都说瑞雪兆丰年……” “今年这场大雪,却来的不是时候啊!”刚刚拜任为执政,以左将军兼领执金吾的新郑候范明友走在其中,微微感慨着。 “君候所言极是!”一个跟在范明友身旁的男人微笑着说道:“这场大雪确实来的不是时候!” “早一日,晚一日都不至于此!” “此乃天意也!”范明友叹道:“人力所不能为之!” 一时间,气氛有些沉默。 一直到两人走到院子门口,范明友才终于回头对那人拱手道:“既如此,吾就别过先生,改日再来与先生饮酒……” “君候慢走!”男子拱手而拜。 直到范明友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之中,他才悠悠叹了口气,摇了摇头,道:“死灰复燃之事,未料竟再度重演!” 延和末,长安兵变,时任光禄勋霍光与太子刘据发动兵变,围攻未央宫,与先帝的兵马激战。 结果,桃子被蹲在一旁的时任鹰扬将军摘了。 太子据身死,太孙进下落不明,霍光奔逃至五柞宫,闻之刘据身死,扶剑自刎。 于是,那位鹰杨将军率军入宫,面禀先帝种种缘由。 先帝闻之伤心自责,于是下罪己诏,陈天下以罪,命鹰杨将军为丞相、太尉、大将军,辅佐皇玄孙监国,自己退居五柞宫思过,一年后退位为太上皇,又三年后驾崩,谥曰孝明皇帝,尊为世宗。 旋即,就是大清洗。 数不清的人,因为事涉霍光谋逆而被诛。 但,很多霍光的亲信,甚至是亲戚、亲人,却免于追责,只是贬官流放。 如霍光的几个儿子,本来都被判处腰斩、族诛。 但那位丞相却说:冠军仲景候,有功天下,然则无嗣,吾甚悼之,今斩广子,仲景候不得香火之祀,百年后,青史之上,春秋之诛,其谁可当? 于是,便上表天子,请以自己代之。 群臣纷纷跟进,请求免霍光诸子之罪。 但那时的天子,不过襁褓之中的幼子,刚刚成为太后的王太后,慌乱之中,只能听从那位丞相的意见。 便以冠军仲景候有功于国,赦免霍光诸子及妻妾。 只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尽贬为布衣。 而作为霍光的女婿的范明友,则从漠南都护府都护的位置上被牵连,贬为护羌校尉、河湟都尉——又回了令居。 然后在令居一待,就是十年! 本来,天下人都以为,范明友这辈子也得在令居和羌人为伍了。 哪成想,如今竟堂而皇之的以‘治羌之德’‘护民之功’,而被汉家校尉以上军官议政,联名推举为执政人选。 然后那位丞相就用了印,如此,十年后,霍光的女婿以护羌校尉、河湟都尉,代表大汉三军,出任执政,拜为左将军,任执金吾,封新郑候,食邑两千八百户! 关键是,这位执政,迄今未休其妻。 换而言之,他是以霍逆女婿的身份,成为的大汉执政,列于千万人之上! “也不知,丞相是不是已经决心了结霍逆案了……”男子心中想着。 霍逆案,是汉家建国以来,规模最大,时间最长、影响最广的大案了。 从霍光死后,直到今天,依旧不绝。 地方州郡也好,中枢要员也罢,若想整人、栽赃陷害某个正敌,就给对方扣一个霍逆的帽子。 谁叫当年之事后,太子据身死,太孙进下落不明,先帝下罪己诏。 所以,这些当事人都将自己身上的事情甩的干干净净。 所有的锅都成为了霍光一个人的。 但霍光一个人怎么可能做成这种事情? 于是,便被发明了一个‘阴谋反汉、叛国、谋逆集团’。 在这个事情上,尤其以那位丞相做的最过分! 想当年,古文学派的许多大人物,都不服那位丞相,哪怕是在东南平定,也常常捣乱。 于是,那位丞相挥舞起霍逆案的大棒,抓了一个又一个名震天下的大儒。 靠着物理说服,终于让古文诸子闭嘴。 接着,那位丞相又大兴工商,复兴墨家,开放禁锢,废‘独尊儒术’,准许百家之子也能出仕、参加考举,甚至进入太学,兴学教书。 这下子,不止古文,今文也跳了起来。 霍逆大棒再次挥起…… 上有所行,下有所效。 天下州郡官员们,纷纷领悟和学到了丞相的绝招。 霍逆案,因而牵连越来越广,影响越来越大。 尤其是御史大夫官署和廷尉的官吏们,在面对一些无法定罪,但又特别想弄死的人时,便祭出霍逆大棒。 也就是近些年来,随着天下渐渐稳定、兴盛,那位丞相与他的盟友们统治根基深厚。 霍逆案这根棒子,才终于不再频繁挥动。 只是,这个东西始终在那里,而且,还时不时的被人想起来,拿来用用。 直到今年,范明友入朝拜任执政。 才终于有人开始讨论起终结此案。 自然,范明友是推动最勤快的人,只是…… 那位丞相的想法,还是无人能知啊! 所以,一直以来,只能小心翼翼的试探,好在,如今终于时机成熟! 南陵大长公主怀孕! 天下皆贺! 丞相将有嫡子了! 所以,上上下下的人,都开始想方设法的想要利用这个机会,趁着那位丞相高兴,来实现自己的一些目的。 范明友当然不肯错过。 这才有了三番五次的登门拜访。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 一场大雪袭来,让整个关中都被雪灾之事缠绕。 丞相亲自在大将军府设立‘救灾司’,自己亲自担任赈灾使者,指挥关中军民,救灾保生产。 特别是各地工坊、道路和生产设备的抢救,列为重中之重。 于是,此事就只能暂时搁置起来了。 “但愿这雪灾,尽快过去……”男子想着:“如此,才有机会为先父平反!” “吾家才有机会,可以重新出仕!” 比起范明友,毫无疑问,他在终结霍逆案上更积极。 因为,他是当年霍逆案中的主谋之一,时任御史中丞杨敞之子,曾经一度前途无限。 可惜,老爹行差踏错,他这个旧年的太学生、新丰吏,便只能辞官回家,教书育人。 这些年来,靠着教育,积攒下了不少名望,但终究只是有名望而已。 而且,逆案存在一天,便一天不得安生。 正文 第一千三百零三节 潜流(1) 太阳终于再次照耀在关中大地。永始九年的雪灾,终于有了过去的迹象。 “四百多人被冻死,两千余人冻伤……” “大量矿山、冶炼设备被埋……” 张越看着京兆尹的报告,感觉头都大了。 因为,这仅仅只是汉人的伤亡。 各大矿山中广泛使用的西域胡人和羌氐奴婢,根本不算人,连进统计数据的资格也没有。 “命少府卿会同廷尉、京兆尹等有司,妥善处置灾后事宜……”张越叫来丞相左曹尹正吩咐:“抚恤和慰问,一定要到位,叫涉案有关商贾,起码准备五倍以上法定抚恤金!” “此外,命厚生局派遣医官,组织治疗伤病人员……” “尽量挽回损失!” “还有,有司方面要严把报纸关,有关议论天人感应的,一个字也不许刊载!” “诺!”尹正恭身受命。 这场雪灾中,长安城里就隐约有谣言在说,这是上天的警告。 原因乃是当朝执政们,行工商之法而废农本之策,引动上苍震怒,故此降下雪灾。 和过去不一样,这次这些谣言刚刚冒头,就被京兆尹会同京辅都尉,铁拳打击。 敢有传播者,只要发现就被抓捕。 而且是以‘妖言惑众’的罪名抓捕,廷尉那边更是被下了严令:妖言者务必从快从重从严处置。 从种种方面来看,丞相是真的动怒了! 换而言之,也说明,这个谣言碰到了丞相的痛处! 尹正当然明白,事关重大,立刻就去安排。 张越则摇了摇头,叹了口气:“总有些人,想要挑战我的底线……” “真是不知死活!” 旁的事情,张越都可以无视。 哪怕别人天天指着他脊梁骨骂,甚至公开说:张子重之心,路人皆知,他也无所谓。 但独独这工商,特别是采矿与冶炼、制造,乃是他的逆鳞,谁碰谁死! “还农本……” “如今天下人口,已至七千万之巨……” “单单是关中人口,便已几近千万!” “这还未算关东治河的胡奴,矿山、冶炼炉下的奴婢……” “单靠土地所出,也只能勉强养活而已……” “再不搞出工业革命来,十年内,天下人口就要突破一亿!” “到那时……若没有工业来吸附人口,发展经济,天下便是揭竿而起,陈胜吴广教做人!” 这年头,压根没有任何减少生育的条件。 没有TT,没有电视,娱乐也是乏善可陈,普罗大众,一入夜后,唯一的娱乐就是造人。 如今,各种新作物、新技术与新肥料,不断普及,农业产出年年新高,国家轻徭薄赋,将原本属于农民的负担转嫁给了西域、交趾和工商业,于是便是一般佃户,也能勉强温饱,更出现了大批有技术的中产阶级。 这些在永始后富起来的技术工人,体格健壮,年轻力胜,于是大量纳妾,拼命造人。 仅仅是在新丰辖区,每年新生人口的增长速度,都在百分之三十以上。 平均一个工人家庭,每年新生子女在三个以上! 毫无疑问,他们这么拼命,除了传统的道德观念外,最大的推动力就是骗补——因为如今的汉室有规定,单个家庭,养育子女在五个以上的,减免一半税赋,十个则减免全部税赋,十个以上,每多一个国家岁赐钱一千、布帛两匹。 于是,人人铆足了劲的生。 偏偏随着西域底定,大量西域妇女,被乌孙人、楼兰人和精绝人,卖来关中。 于是,就刚好遇到了这些富了起来,又有着生育需求的新阶级。 双方一拍即合,汉胡婚介业务开展的如火如荼。 新丰统计过,仅仅是去年一年,新丰辖区的工人家庭,就向官府递交了五万份新妇落籍请求。 新丰才多少人口? 哪怕这些年来,新丰工商大兴,吸纳了关中的无数青壮。 但常住新丰的户口,也就三万户。 换而言之,去年平均每一个新丰青壮,至少纳妾一点五个。 这还没有扣除那些老人和还未娶亲的人口。 而在长安城,这种情况更加剧烈! 去年长安户籍统计,年纪在十六岁以上,三十岁以下的妇女,就已经超过了三十万。 其中,起码有一半是从西域、交趾、西南夷来的新妇——很多西域胡人甚至贵族,在听说女儿可能会嫁到大汉帝都后,甚至愿意倒贴。 每年都有大批大批的夷狄女子,随汉胡商队,抵达长安——这些人大多数不是被那些奴隶贩子卖来的,而是自愿、自费来的。 其中,有许多不乏是贵族子女。 甚至曾出现过,西南小国公主,不远万里,求嫁长安人的新闻,还上过《天下时报》的头版头条。 所以,如今,长安城中若看到金发碧眼,褐目黑发的欧罗巴、高加索特征的妇女,穿着汉家妇女的襦裙,捧着一个瓷碗,追着一个可爱的混血孩童喂饭,千万不要奇怪。 因为这是长安人的日常。 几乎家家户户,都有一个胡姬为妾。 军人家庭,甚至有数个胡姬妻妾。 长安闾里的蒙学里,有三分之一以上的蒙学孩童,都有着明显的异域特征。 碧眼儿、重瞳儿,比比皆是。 于是,张越曾经的梦想,终于照进现实,大棒兴国,后、宫救世,已是现实。 然而,梦想虽好,却也要有经济基础和物质基础,才能持续下去。 若长安百姓回到过去,一个个衣衫褴褛,家徒四壁。 新丰工人,重新沦为贱籍,成为权贵压榨的对象,连自己都养不活。 哪里还有什么胡姬,愿自带干粮,倒贴来嫁? 中下层的军官、贵族,又哪来的公主、贵女? 心中想着这些,张越脸上的杀意就更加浓郁。 张越明白,是谁在背后指使和捣鬼。 左右不过是庙堂之上,宣室殿中的那几位贪恋权力,恋栈不去,便想要浑水摸鱼。 这场雪灾,看似天灾,其实未尝没有人祸的因素。 旁的不说,左冯翊与右扶风的几个靠煤矿和铁矿为经济支柱的县中救灾,为什么反应迟钝?为何直到他亲自挂帅,拿着枪杆子抵住了别人的后背,救灾才开始? “给脸不要脸!”张越冷声道:“那便休怪我不讲情面,不顾制度了!” 于是,他挥挥手,将一直站在身旁的田水叫到身边,低声吩咐:“为我准备车马与卫队,一个时辰后,我将亲自去鹰扬军大营,看完慰问救灾将士!” “诺!”田水恭身而去。 ………………………… 坐在高堂之上,看着面前一个个恭恭敬敬,连大气也不敢出的属官、吏员。 穿着象征着三公身份的衮服,邓律缓缓闭上眼睛。 他已经老了。 今年,已是六十有八,在十二执政中,年纪最大,资历最老。 延和中,他就已经是两千石的燕相。 延和四年入朝,拜任为御史中丞,永始二年升御史大夫,位列三公,与太子太傅上官桀、丞相张毅,并为国家重臣。 虽然说,这个重臣也就是说说而已。 那位丞相发起火来,所有执政加一起都得低头。 但邓律依然借此,获得了巨大的权柄与想象不到的利益。 御史大夫荥阳候邓律的名头,哪怕在这长安城,也是如雷贯耳。 邓家依靠着执政大夫制度与燕王的后盾,这些年来日进斗金。 他的几个孙子,甚至还在襁褓里,就已经有了关内侯的名位。 女婿、故旧,千石、两千石不可胜数。 讲道理,他该满足才对。 毕竟,邓律自己都知道,其实他的才能,也就一般,不要说去和那几位致仕的执政相比了。 便是那几个刚刚就任的年轻执政,也能完爆他。 他能身居高位,不过是因为才能平庸,而且老实忠厚,肯听话,又有燕王背景,那位丞相爱屋及乌,有所眷顾。 然而…… 从去年开始,一位位他的同僚,与那位丞相一起开创了永始盛世的执政卿大夫们,相继致仕、去国、出外。 新的执政们,走马上任,抢班夺权。 这让邓律慌张了起来。 他才六十八岁,还年轻的很。 还可以为汉家,为丞相效命! 哪里肯致仕? 更何况,他还看到了公孙遗死后的种种,见证了一个曾经车水马龙,迅速人走茶凉的例子。 这就更加不肯挪窝了。 于是,便对那位丞相的种种暗示,视而不见,装聋作哑。 强行的赖在了御史大夫的位置上,以至于长安城中都有人做歌笑话他:无耻大夫,厚颜御史。 他却无所谓,依旧强撑着。 但,到得现在,旧技是再难撑下去了。 因为,太子太傅上官桀,已经明确表达了明年出外的态度。 这样压力就到了他这个御史大夫身上。 更麻烦的是,上官桀可以去国出外,过个两三年就可以回来,又是一条好汉。 而他的年纪,只能致仕。 而一旦致仕,如今的一切,就将与他无关。 最多拿到一个国公的封爵,一个大一点的封国。 这怎么行? “丞相啊丞相……” “您会知道,这个国家,这个天下,是不能依靠那些年轻人,毛手毛脚的后生的……” “欲治国,还是吾等老成之臣,更加合适……” 正文 第一千三百零四节 潜流(2) 长安城外,鹰扬军大营。自当年兵变后,鹰扬旅扩充为鹰扬军,然后就赖在长安不走了。 如今,鹰扬军和北军,共为长安卫戍部队。 而且,在兵力、兵源与装备上,全面优于北军。 这也正常,北军是刘家的班底,高帝所建,而且忠心耿耿。 便是张越容得了,执政们也容不了。 可没有人愿意睡觉都要提心吊胆。 “丞相!”张越车驾,刚刚入营,他任命的北军总护军张翰便快步来到他面前,恭身道:“末将率鹰扬大营留守将佐,恭迎丞相莅临!” 张翰是张越的远房堂兄,留候家族在蜀郡的分支子孙。 也是如今,留候家族少数几个张越看得入眼的人物。 他比张越大十来岁,在延和中便已入仕为官,先后担任过临邛县佐、成都尉吏等低阶官职。 等张越手握大权,长嫂就想起了亲戚们,便遣人前去蜀郡,迎了张翰这一支的家长入京,顺便也将张翰带到了长安。 起初,张越也是随便安排了张翰一个位置。 但张翰的表现却让张越刮目相看,这个远方堂兄,做事沉稳,知进退,守本分,从不依仗家世。 他的同僚们和他一起共事三年,竟都不知道,张翰居然是丞相的亲戚! 这就让张越颇为欢喜,正好他也缺得力可信的左右,便将张翰转为武职,并安排他进入鹰扬军,从参军校尉开始做起,逐步的成长为如今的总护军。 所谓护军,就是监军。 但在张越手中,他在鹰扬军内打造成了一个集参谋、宪兵于一体的军事机构。 平时不掌兵权,也不干涉军中训练,只负责监督各级军官,裁决违反乱纪之事,战事则作为参谋,提供建议,协助大将分析敌情。 因武苑每年都有大批的毕业生,故而,也不缺官佐。 如今,绝大多数的武苑毕业生入伍后,都要先到护军官署任职,担任底层的队、候司马、校尉等护军,学习和熟悉军中事务,然后才能转任为正式的军官。 这也等若实现另一种意义上的镇委派到连队。 使得张越对军队,特别是鹰扬军的控制日渐坚固。 现在,整个鹰扬军,甚至绝大多数的汉军,都已经只知丞相而不知其他。 军饷是张越派去的官吏在发,晋升也是从张越控制的大将军、太尉府中签发命令,赏赐更是直接以张越的丞相名义下发,就连惩罚、审判,也是以丞相府直辖的总护军都督府的名义宣布。 由是,执生杀之大权,掌兵戈之重任。 也是靠着军队,特别是军队里的中高级军官组成的军事贵族集团,张越直接控制了整个汉家天下的权力——如今的汉室将门,再非过去那种盘踞地方,限于一地,诉求不过富贵、显赫的封建军事贵族。 而是已经被张越绑上了他的战车,与工商业、种植业、殖民产业息息相关的利益集团。 大抵类似于后世德皇的容克,既是旧时代的遗留,也是新世界的主人。 可笑的是,知道这事,察知这个情况的人很少很少。 很多官员贵族,到现在都还以为,游戏模式是过去那种呢! 仿佛张越要是不肯和他们合作,他们就能有办法掣肘甚至搞破坏、拖后腿,恶心他这个丞相。 但那些人那里知晓,时代早已经变了。 这十多年来,依靠武苑招考,军方推荐培训以及战功入学等种种制度,大汉武苑、太学,每年为汉军输送上千名合格的军官。 汉军本身也注重培养有文化,知军事,懂地理的人才。 便是在这长安城外的鹰扬军中,队率以上的军官,已经全部具备了一定的文化能力。 懂数学,知地理,明经义,通制度。 这些人在军队是军官,一个命令,就能带着部队,控制一个县,接管全县事务。 张越看着眼前的将佐们,挥了挥手,道:“公等且与吾入营说话!” 于是,便带着鹰扬军留守在长安的这数十名将佐,步入中军大营内。 在这些人簇拥下,张越坐到主位,然后挥手:“公等皆坐!” 待得众人落座,他就没有客套,直入主题,道:“近来关中雪灾,有劳诸公,率鹰扬军上下,协助地方官府救灾……” 众将立刻起身拜道:“为丞相效命,吾等之幸也,不敢言劳……” “唉……”张越摆摆手,道:“虽说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然则公等能遵命令,亲入乡亭,与民共抗雪灾,此等君子之行,吾甚嘉之,以表天子,提拔、嘉奖一批在雪灾中有功之士……” 众将听着,都是微微自傲。 但张越却是话锋一转,道:“然则……” “吾闻各部报告,左冯翊、右扶风中,颇有官员阳奉阴违,隐匿灾情,乃至于坐视百姓陷于水火、冻绥之中……” 众将闻言,纷纷抬头,看向张越。 他们知道,这就是丞相亲自来军营的目的。 于是一个个昂首挺胸,随时待命。 果不其然,张越大声道:“此是可忍,孰不可忍也!” “今灾情如火,百姓困于水火之中,吾不愿与彼等庸吏暴官虚与委蛇!” “以吾将令……” 所有将官全体起身,恭身候命:“请授命!” “鹰扬左都尉,立刻拔营,往右扶风,接管辖区一切军民事务,令各县、乡官吏,原地待劾!” “鹰扬右都尉,自往左冯翊,接管所有辖区一切军民事务,组织救灾、恢复生产,令上下人等,原地待劾!” “鹰扬火枪营、鹰扬骑兵营,屯于万年,随时候命!” 众将闻言,纷纷抬头,接着轰然应诺:“谨遵丞相将令!” 自延和后,为了国家和天下,军方一直在忍耐。 忍耐着文官们的种种毛病,冷眼看着那些家伙上跳下蹿,争权夺利。 忍着他们对军方利益的侵蚀,对他们各自家族利益的侵犯。 现在…… 终于再也不用忍了! 大汉军方,会让他们知道,这天下究竟是谁的天下? 于是,立时,整个大营营门敞开。 一支支杀气腾腾的兵马,从其中踏步而出。 绛色的甲胄,玄黑如墨,红色的战袍,鲜艳分明,飘扬的战旗,让人生畏。 时隔十余年,鹰扬军再次破开封印与约束,将他们的力量,展现在世人之前! 正文 第一千三百零五节 今日再呼张蚩尤(1) 永始九年十二月初三。渭城右扶风官署中,扶风太守严宣,舒坦无比的高卧于铺着厚厚的白熊皮的软塌上,几个碧眼白肤的胡姬,穿着宽大的袍服,跪在他面前,为他捶打、按摩。 在屏风后,更有两个胡奴,跪在地上,捧着夜壶,随时候命。 此外,在他所卧的软塌之后,两个严家的家臣,恭恭敬敬的侍立着。 其中一人还拿着一块羊绒织成的软巾。 严宣伸出手,那人就立刻上前,用细细的羊绒巾,为他擦拭双手。 待擦完之后,那块价值数百钱的羊绒巾,就被其丢到了软塌后的一个竹筐中,其中,已经有十几条的羊绒巾被弃于其间。 很快,就有奴仆趴在地上,爬到软塌后,恭恭敬敬的将装着羊绒巾的竹筐带走,又奉来一个装满了崭新羊绒毛巾的竹筐。 “明府……”这时,一个穿着玄衣的佐官,急急忙忙的跑了进来,一看到严宣,马上就说道:“您怎么还躺在这里呐!外面都要翻天了!” 严宣睁开眼睛,看着来人,坐了起来,笑着道:“怎么了?少卿……地方上的刁民又在闹事?” 自永始后,关中三辅的地位就大大提升。 京兆尹更是被文官视为迈入九卿执政的坦途! 而右扶风、左冯翊,也被认为是两千石中的清贵左选。 原因很简单——右扶风、左冯翊这两个关中郡级官署,相较过去,并无太多事情需要处理。 考举选用的地方佐吏、太学毕业生出任的县、乡佐官以及本地佐吏提拔的干吏,都能很好的将地方上的庶务处置完毕。 而他们处置不了的,也不用麻烦右扶风、左冯翊。 自有丞相府亲自派员处置。 换而言之,这右扶风、左冯翊,其实已经变成了一个安置关系户的机构。 朝中执政卿大夫们,最喜欢将那些亲戚、门生塞到三辅官署。 像严宣就是当朝三公执政御史大夫邓律的女婿。 因乃翁推荐,任为右扶风已经有两年了。 在这个位置上,严宣过的可谓是潇洒至极,快活无比。 每天仅需去官署点卯一下,就可以回来躺在高屋软塌之上,享受人生极乐之事。 休沐日时,更是可以驱车,带着妻妾家小奴仆,浩浩荡荡,去南陵采风,到茂陵游玩,去阳陵、长陵观赏赛马,到长安观看撞球、蹴鞠比赛。 只不过,严宣比起他的前任们,并不是完全想混吃等死。 他有着自己的野心。 所以,依仗着右扶风的权柄,这两年来,也深入的介入过地方庶务。 很是扶持了一些亲信,靠着他们,严宣成为了右扶风自永始纪年之后,权力最大的太守。 “哎呀,我的明府啊……” “要是刁民闹事,吾也不至于如此苦恼!”来人却是哭丧着脸,来到严宣面前,长身作揖拜道:“我的明府呦,大难临头也!” “你我之事,怕是要发了……” 严宣闻言,傻傻的一楞,立刻翻身站起来,急切的问道:“少卿,怎么回事?细细说来与我听?” 右扶风官署,如今虽然对基层和地方官吏的控制大大减少。 一些强势的县令,甚至从来不鸟渭城的指示。 但,终究是名义上的直属上司。 右扶风本身的权柄还是挺大的,旁的不说,地方刑狱诉讼和纠纷的上诉部门,就是右扶风。 此外,地方开矿、胡奴登籍,都是油水丰厚的地方,右扶风也可以插手其中。 其他商贾税收、道路修葺、工程发包,就更是郡府传统利益所在。 指缝里随便扣一点下来,就是盘满钵满。 不然,严宣这个太守,又哪来的资本,在这渭城中夜夜笙歌,挥金如土? 从前,也不是没有告过他的状。 但,他家翁乃是当朝三公,一般的诉状,连递到廷尉面前的机会也不会有。 当然了,有些时候,他还是得做做样子,吐出一些东西。 “方才我听到消息,鹰扬军已经出营了……” “鹰扬左都尉的七个校尉,亲自领军,分赴我扶风辖区二十四县!” “就在方才,下官就得到了槐里的报告,言说,鹰扬左都尉校尉许敢当,率部入驻槐里,接管全县庶务,以丞相、大将军、太尉将令,为槐里救灾大使,勒令县令、县尉交出官印,原地待劾!” “啊……”严宣目瞪口呆:“鹰扬军出营……接管各县……” “他们怎么敢?!” “他们怎么能这样!?” 前面一个怎么敢,是严宣震惊于鹰扬军居然破坏永始以来就不干涉政务的传统,悍然出手,武臣干政! 后面一个怎么能,则是惊讶于那位丞相的果决与大胆。 须知,右扶风辖区二十四县,地方数百里,有户口三十万之众,丁口不下一百五十万! 更有数十万从西南、西域与交趾‘雇佣’而来的胡人、南蛮矿工。 这些人,主要在各地石炭矿、铁矿与工坊之中,从事最危险、最繁重的工作。 为了控制这些人,各地的矿山之主与作坊主们,又雇佣着数千甚至上万的私人武装,进行镇压和监督。 于是,在这右扶风中,地方上的豪强有力之士,早已经不是过去的地主豪强。 而是拥有矿山、高炉,动辄蓄奴数千、上万的大矿山主、大冶炼主。 从前那些拥有土地的地主,在这些财大气粗的资本家面前,不堪一击。 便是地方官府,也很难制衡这些武装到牙齿,不惧杀人的大贾豪商! 只能与这些人虚与委蛇,小心翼翼的处理彼此关系。 但现在,那位丞相却悍然派出大军,直接绕过中枢和右扶风郡府,勒令地方官缴印,以军人代理、署理各地事务。 “他疯了吗?” “就不怕激起民变?!” 右扶风二十四县,就有大石炭场十八座,大铁山十二处,此外还有陶瓷窑洞数百座,竹山、木场数十处。 民间拥有的弓弩刀剑,上百万件,私人蓄养的马匹多达十余万匹。 真真是一只大刺猬,一个大怪物! 现在,那位不管不顾,直接派大军接管地方。 一旦处置不当,让那些大贾巨商感觉到危险,狠下心来,这右扶风二十四县糜烂起来,哪怕是那位丞相,也要吃受不住。 这是严宣曾经最大的定心丸,也是他敢奉乃翁之令,行文各县的依凭所在。 但如今,这曾经的定心丸,好像不管用了。 那些依凭,在那位眼中,更是一点威慑作用也没有起到。 这事情不该如此啊! 严宣望向长安方向:“阿翁不是说了吗?” “右扶风二十四县,左冯翊二十七县,并地千里,带甲百万,兼有豪奴,上可胁君王,下可制天下……” “仗此以威丞相,而保太平,甚至再进一步,扶保天子,奉还大政!” “怎变成这个样子?” 关中雪灾,来的忽然。 最开始,很多人都没有反应。 也没有多管此事,觉得只是和往年一样,最多死上百来个泥腿子,无足轻重。 哪成想这场大雪,是如此之剧。 暴雪夹着狂风,呼啸而来。 一个个高炉被吹倒,一座座矿山被掩埋。 官员手足无措,惊慌失措。 恰在此时,那位丞相震怒,亲自挂帅,组织救灾。 于是,关中各地官员慌张不已,地方上的商贾豪强,也是吓得心脏砰砰砰直跳。 官员害怕,被秋后算账,追究救灾不力,反应迟钝的罪责,丢掉官职与大好前途,被视作庸吏甚至罪官,贬篡远方。 地方上的商贾豪强则害怕被那位丞相察知其从前做过的种种丑事。 更害怕被其趁机夺取产业,割了韭菜。 由是,官吏和地方勾结在一起,极力隐瞒灾情,阻止中枢救灾安排。 于是中枢的那几位执政,一下子就发现了机会,下了决心,要赌上一把。 试探试探那位丞相,若有机会,便要得寸进尺,最起码,也能趁机要挟那位丞相,放弃执政致仕制度,建立执政大夫终生制。 此事,严宣的家翁邓律和严宣说过。 还要求他配合执行,尽可能的协助中枢,完成这邓家千年富贵的大策! 严宣闻之,也是激动不已,仔细思考后,他认为成功概率极高! 甚至说不定可以狐假虎威,更进一步,让邓家成为当代的周勃陈平,成为铲除贼党,奉还大政的功臣! 但…… 现在…… 鹰扬军忽然出营,直扑各县,将地方官府丢到一边,强势介入,显露出霸道无比的姿态。 严宣瞬间就慌了神。 直到此刻,他终于想了起来,当年那位发动兵变时,最不怕的就是杀人了。 当是时,整个关中和朝堂都被清洗了一遍,几乎所有不合其心意者,或杀或放。 齐鲁之地的古文名士与世家,更是被连根拔起,搞得现在,齐鲁这过去的古文大本营,竟成为了今文学派的根基之一。 而从前的古文学派,则不得不到朝鲜、交趾、西南等地开拓,勉强求存。 这样一想,似乎那位真要下定决心,再次清洗一次关中,也是很容易就能理解的事情。 需知,十余年前,这位丞相可是人称张蚩尤,号称比白起还恐怖的屠夫! 这十多年来,他修身养性,用仁义与制度,伪装成周公。 但蚩尤终究是蚩尤!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现在,他终于再次露出了自己狰狞的面貌! “怎么办?!” “怎么办!”严宣不知所措的喃喃自语起来。 正文 第一千三百零六节 今日再呼张蚩尤(2) 天刚蒙蒙亮的时候,马阔躺在暖暖的被窝里,搂着自己的两个胡妾,舒服的睡着。忽地,仿佛有惊雷炸响,让他一下子就醒来了。 然后,他便听到了院子里,数不清的人在叫喊着,慌张的到处奔逃。 “怎么回事?”他连忙爬起来,披上刚刚买的羊毛大衣,戴上狐裘帽子,穿上妻子给他织的棉鞋,点燃油灯,打开房门,走到外面,抓住慌慌张张的跑来的管家问道:“究竟怎么了?” “君子,君子……大事不好了……” “外面来了大批官军,说让君子您出去交代……” 马阔闻言,脸色立刻沉了下去:“交代什么?!” “说是要您交代,旬月来官库之中为备灾准备的三千匹棉布,两千五百匹毛布的下落……” 马阔听着,神色一黯,心中警铃大作。 他是这槐里县的户曹和库令,掌管着全县府库和国家储备。 而槐里又是右扶风辖区最大的中转站,负责承接从长安发来的各种命令、文书以及物资。 靠着这个身份,马阔就任以来,便不断挪用府库的物资,来给自己谋利。 于是,短短数年,槐里马家就富至僮三千,拥有大型石炭场三座,带甲家丁上百人。 甚至连铁甲,都有三十具! 别说镇压奴婢了,就是槐里县的乡兵,也根本不是马家的对手。 于是,以小吏而凌上官。 偏生,马阔又很经营人脉,知道自己必须要找一条大腿抱。 所以,他便绞尽脑汁,抱上了执政之一的宗正卿刘贤的大腿,将自己的三个妹妹都送给了那位已经六十多岁的宗室为妾。 更年年送上娇艳的西域胡姬、乖巧的朝鲜婢,甚至不惜重金,专门在槐里县中建了一个女院,从邯郸高价聘请知名歌姬女师回来,为他训练、培养美人,以供那位除了好色外,没有其他兴趣爱好的执政享用。 又靠着这位宗室执政,马阔成功攀上了其他未来有望执政的宗室列侯。 真可谓是高枕无忧,可以放心大胆的做事。 于是,马阔便更加肆无忌惮的滥权起来。 两个月前,为了买下一批从西域运来的奴婢,他直接挪用了槐里府库里的一半物资。 本来,这是万无一失的事情。 各地府库的核查,都是有规律的。 只要赶在下次核查官吏登门前,把亏空补回去,便你好我好大家好。 哪成想,一场雪灾忽如其来,打乱他的所有计划。 朝堂上不断催促着槐里当局,立刻救灾,开放府库。 但他哪里拿得出那些被该在府库里的物资? 好在,这槐里的县令、县尉也和他一般,拿了府库的东西,去做自家的买卖。 大家都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所以,联合起来,欺上瞒下。 一方面报告朝廷——槐里雪灾影响很小,百姓安居乐业,情绪稳定。 另一方面,则派出豪奴、游侠,专门守着道路,防止那些不听话的泥腿子跑出去,叫长安知道槐里的虚实。 他们的算盘是打的极好的。 只要撑下去,撑到开春,到时候,农民忙着耕作,而工人则忙着上工,也就没有什么人会有精力再来追究为什么府库里的物资不翼而飞的事情了。 只要熬过去,就是晴天。 到那时候,实在不行,大不了,最后想办法辞官嘛! 反正,也马阔觉得自己也赚够了,也是时候离开了。 但,就在此时,那位丞相居然亲自挂帅,开始出动军队救灾。 先从长安、新丰开始,然后迅速扩展到整个关中。 这让马阔与整个槐里上下,都惊出了一身冷汗! 因为,这些年来,不止是当官的上下其手,拿着府库里的国家物资,充作自己投资或者酒池肉林的资本。 地方上的豪强、大贾,也同样没有闲着。 为了赚钱,也为了抢占市场,他们什么事情没有做过? 真要追究起来,几乎人人都得去廷尉大牢里走一回。 所以,本地商贾,特别是矿山主们,比马阔这些官吏还害怕自己曾经做过的事情,被上面知道。 于是里外结合,相互勾结起来。 朝堂要派员来救灾? 可以,上面派下来的人,早在来之前,就已经被他们摸清楚了。 一连三波使者,都被他们应付了过去。 可哪成想,那位丞相根本就不放心,甚至信不过任何人。 在明面上的使者之下,还有锦衣卫,悄然暗访。 幸好,马阔曾重金交好了一位贵人,关键时刻,那位贵人给了他一个提醒,让他得以发现那几个乔装打扮暗访的锦衣卫。 为了自保,马阔心肠一狠,便和这槐里县令一起,将那几个锦衣卫当成盗匪格杀。 此事,是三天前的事情。 做完这事情,马阔终于下定了辞官的决心。 打算此事过后,便称病辞官,再逼着那县令、县尉,将府库的亏空补上,收尾收拾干净。 然后就带着这些年来积攒下的财富,无论去西域,还是朝鲜,都足可逍遥一世。 但…… 现在这美梦却似乎要醒来了。 马阔看着门外那些举起来的火把,听着院子里养的狗狂吠的声音。 他索性把心一横,对着院子里那些慌慌张张起来,不知所措的家丁与奴婢们呵斥道:“慌什么?” “披甲!” “派人出去告诉外面的人,如今天色未明,按制度,若无天子诏书,本官有权拒绝相会!” 便命人将家里藏着的强弓劲弩与铁甲长戟都拿了出来。 这就是要武力反抗了。 马阔知道,事到如今,他已经别无选择,只能硬顶了。 顶了,才有机会,才有希望。 若是天明之后,县中豪强与大贾们,都发现了事情败露,生死危机之下,说不定他可振臂一呼,行博浪一击! 马阔又想起了自己的靠山,前不久派人来,告知他的事情。 心中决心更坚固了。 “天听自我民听,天视自我民视!” “吾等良民忠臣,不值奸臣逆贼久矣!” “春秋之义,尊王讨奸!” 马阔看着自己面前,在他号令下,武装起来的家丁私兵,渐渐有了底气。 这些年来,为了镇压奴婢,也为了彰显家世。 他养了一百多的私兵游侠,甚至藏匿了一些罪犯。 又给这些人配备上了近乎正规军一样的甲械,强弓劲弩、铁甲钢盾,应有尽有。 平素镇压那些奴婢矿工,得心应手,熟练无比。 同时,马家由于是在槐里县城外,需要面临各种问题和挑战,所以,马家庄园被他修成了一个坚固的石制邬堡。 光是院墙,就高达三丈,还有角楼、箭塔,几乎堪比一个过去的小型障塞了。 等闲三五百人,根本奈何不得这邬堡的防御。 前年,槐里县的一个石炭矿的两千多胡奴,在数十名槐里地方百姓鼓噪下叛乱,杀死监工,冲向马家邬堡,欲取他首级。 结果,在他的邬堡的高墙坚堡下横尸遍野。 然后,槐里官军来援,中心开花,将所有叛乱的奴婢统统镇压。 在马阔想来,哪怕是鹰扬军的精锐,一时半刻,也奈何不得自己。 想到这里,马阔就大声向着他的家丁们说道:“今有乱军为祸,吾为汉臣,当保境安民,尔等若从我号令,共御乱军,天明之后,朝廷大军赶来,人人有功!” “舍此之外,吾还将自从府库中,以金银以惠诸君!” “从我者,人皆赏金五金!银八两!” 家丁听着面面相觑。 乱军? 他们可不是傻子,外面明火执仗的可是正儿八经的国家王师,丞相鹰扬。 但…… 他们不清楚,外面的军队是来做什么的? 是冲着马阔来的?还是冲着他们来的? 而他们这些年,跟着马阔可做了许多事情。 真个追究起来,掉脑袋的也有不少。 所以,他们也没有办法,只能跟着马阔一起装傻。 当然了,若外面的官军真的要强攻,他们也会立刻跑掉——和官军,还是鹰扬军为敌? 他们可没有那个胆子! 然而,就在此刻,忽地,门外一声雷鸣炸响。 轰! 马阔向前看去,就见自家坚固的邬堡院墙的一角,竟已然在某种巨力下倒塌。 马阔傻了。 但…… 这只是一个开始。 轰轰轰! 雷霆接连响起,只见火光闪过,烟雾弥漫。 坚固的邬堡,已经被彻底轰碎,成为一堆碎瓦破砾。 这时,马阔终于看清楚了在外面大门口的空地上,那数不清的火把照耀下,三门还在冒着黑眼的青铜大炮,黑洞洞的炮口正对着他和他的那些家丁。 火把下,一位穿着甲胄的将官,满脸冷冽的看着他。 “真是好胆!居然敢披甲、执械?” “尔等是铁了心要对抗王师,对抗丞相吗?” “那便让尔等知道知道,何谓雷霆,何谓霹雳!” 马阔整个人都呆了。 他想起了在长安官场流传过的一个故事。 三年前,日南郡生番叛乱,杀死县令,攻破县城。 安南都护府大怒,派出王师镇压,将叛贼统统绞杀,然后将被俘的生番酋长,全部押到了番禹港外当众处以炮决。 便是将那些酋长,绑到青铜火炮的炮口,以雷霆之力,将其肉身轰碎! 传说,经此一事,整个安南都护府辖区,安静如鸡,再无叛乱之人! “疯了!” “疯了!” “鹰扬军居然连火炮都拖出来了!” “但……他们怎么拖得动?不是说火炮动辄数千斤、上万斤,连八匹马都拉不动吗?” 正文 第一千三百零七节 只缘妖雾又重来(1) 黎明时分,张越却没有睡。而是在自家后院的厢房内,与人下着棋。 这对弈者,乃是熟人,如今的太学祭酒、春秋博士兼领广川学苑山长吕温吕子惠。 “子重……”吕温粘着一粒棋子,轻声说道:“这天下方才平复十余年,你一定要再起刀兵吗?” “就不能镇之以静,缓缓图之?” “子惠兄……”张越叹了口气:“吾本君子,奈何有人非要逼良为凶!” “这天下之事,兄长难道就不知道?” “当年,董师兄病重时,对你我所言之语,子惠兄不会不记得吧……” 张越悠然道:“方今天下,患在于巨贾大商,古之谓国贼,今之所谓‘垄断大榷’是也!” “师兄病重,忧念天下……” “这些年来,吾常常深思师兄之言,夜不能寐……” 榷者,渡水之横木也,近代以来,作为官商的俗称。 而垄断出自孟子:必求垄断而登之,以左右望而网市利,同样是官商之称。 自永始后,张越改变政策,扶持工商大贾,私营经济。 甚至学习后世日、韩的政策,对大贾、巨贾等开办的矿山、冶炼和铸造以及密集型的手工业作坊,给与政策扶持。 减税、退税、包销。 甚至于对他们的恶行和作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于是,一个个大贾巨商,迅速崛起。 尤其是矿山和冶炼业,因其危险而且投资巨大,多用奴婢。 若是事事计较,处处掣肘,这些大贾巨商根本没有崛起的机会。 所以,在很多时候,汉室官府在张越的暗示下,对这些人采取了旁观和坐视的态度。 纵容他们越做越大,也鼓励他们越做越大。 只要能坐大,就不拘他们的法子和途径。 黑猫白猫,只要能提高生产力的,都是好猫。 所以,民间的巨贾豪商的势力,像吹气球一样膨胀起来。 私兵武装,不知凡几。 以至于如今,关中的几家大型矿山中,仅仅是负责监督和镇压矿奴的私人武装,就不下数千。 如袁氏,甚至拥有了一支全副武装,由退伍军人组成的私人军队。 人数多达八百人,能熟练使用各种弓弩武器,还人均有三匹战马,个个披甲。 袁家的矿山四周建有邬堡,邬堡上明目张胆的陈列着弩车数辆。 只要敢有人反抗,那立刻就要被射成马蜂窝! 这些私人武装,并不仅仅用于镇压那些矿奴。 也用来镇压汉人工匠的反抗。 更用在了争夺矿山、市场之上。 正应了那句话——资本从来到这世间的那一刻,便全身上下,沾满血泪。 如今,汉室工商资本的崛起,自然也带着这些特征。 它们要吃人! 在资本面前,人人平等,唯有金钱和利润永存。 毫无疑问,倘若张越再不干预。 这些家伙说不定会在数十年后,将汉家天下变成财阀天下。 他们会把所有的一切,都摆上货架,明码标价。 也将践踏所有法律和世间一切公序良俗。 现在,就已经有这个迹象了。 旬日来,关中商贾和地方官吏勾结起来,发生了多次武装反抗鹰扬军的变故。 但可惜,如今的资本还是太稚嫩了。 在火炮和火枪面前,不堪一击。 但,敢反抗的资本,也让张越醒悟过来。 他要的是一个能够提高生产力,带领汉家天下,迈向未来纪元,且服从、听话的资本集团。 而非是一个有自己意志,并且敢于反抗的资本。 更非是日韩财阀那般的怪物。 于是,张越便立刻借口‘巨贾大商,不能导民向善,私蓄甲兵,阴谋叛乱’的名义,宣布整个关中进入戒严。 同时,又从河西调来本来准备要开赴去西域的七个鹰扬骑兵校尉,任命他的亲信,鹰扬将军长史田广明为左将军,主持镇压之事。 又命令廷尉卿隽不疑、尚书令贡禹、京兆尹王吉主持审判和清算。 于是,在执行了差不多十年的私有化政策后,汉室调头而来,开始了国有化。 一座座矿山,趁机被收归国有,一个个高炉被归入少府。 数不清的商贾,破家灭门。 连带着他们背后的人,也损失惨重。 一时间,朝野怨声载道,地方动荡不休。 不甘心失败的商贾和权贵勾结起来,居然喊起了‘农为国本’的口号。 一群大资本家,工商业的既得利益者,居然拿着‘农为国本’做口号,这多少有些后现代主义的荒诞色彩。 但,却又是符合逻辑的。 如今的汉室商贾群体,那些富可敌国的资本家们。 本质上,只是张越拔苗助长,强行用政策催生的早产儿。 他们先天不足,既缺乏理论指导,也没有什么文化思想基础。 自然,只能用旧时代的思想文化来为自己发声。 同时,这些人和旧时代的官僚权贵,勾结太深,纠缠过密,不少人本来就是那些人的黑手套,是家臣、旁支,被推到前台的傀儡。 在另一个方面,其实对如今的很多商贾而言,若是重新举起‘农本’的旗号,打击和限制民间工商业的发展。 对他们反而更有利。 至于原因,想想后世大萌禁海政策的支持者,大都是海商利益集团就能理解了。 这些垄断阶级,这些汉代的大榷们。 只愿子子孙孙,永享富贵。 也只想守着现在的一亩三分地。 什么扩大市场,做大蛋糕? 对不起,他们没有这个念头。 于是,整个关中,暗潮涌动,资本、权贵、旧官僚,以及一切反对改革,不愿改革的人都团结了起来。 刘家的忠臣、地方的豪强、官吏、贵族还有庙堂之上,不肯致仕的老臣权贵们。 现在都联合起来了。 未央宫里不断有着人出没,去接触小皇帝、王太后。 想要拿到小皇帝的诏书或者王太后的懿旨。 更有人,拿着黄金,许下重诺,接触北军、鹰扬军的军官。 真真是让张越看的眼花缭乱,赞叹不已。 只是…… 这些人恐怕根本就想不到,他们之所以能如此顺利的蹦跶,能如此迅速的勾结起来。 其实是因为——大汉丞相、太尉、大将军、英国公张子重故意放水。 故意让他们勾结在一起,故意给他们创造条件。 “我可没有那么多耐心,陪着这些蠢货在长安过家家!” “引蛇出洞,一网打尽,永绝后患,方为我之本意!” 正好,永始以来的这些年,天下商贾和长安贵族们,都被发展的红利喂得大腹便便,满肚肥油。 同时,他们也做了太多坏事,引起了数不清的矛盾和怨怼。 一次杀光,既可以清洗朝堂,祛除病痛,让未来天下可以轻装上阵,重新出发。 还能学着那位已故的先帝,收割韭菜,充实国库,顺便给人民和百姓一个发泄渠道。 你看,丞相是圣人,坏的都是奸贼。 如今奸贼已除,蠹虫已诛,天下海清河晏,当有凤鸟来朝,麒麟来献。 吕温哪里知道这些? 他闻言微微一楞:“子重……” “你就不怕吗?” 他看着丞相府的门扉,悠悠叹着:“如今,天色未明,闾巷之中,欲食子重血肉者,可都聚集在一起……” “若不能各个击破,吾实担心……” “放心好了,我的太学祭酒……”张越神秘的笑道:“彼辈能否见到明日的朝阳,还是两可之事呢……” “这些年来,吾自认,待其等不薄……” “然而,升米恩,斗米仇,圣人不能禁!” “无可奈何之下,吾这丞相为天下,为社稷计,也只能挥泪割肉……” “不瞒子惠兄……如今,长安十二门,应该皆已经打开了……” “叛军与逆贼们,所勾结的列侯、将军,正在率军入城……” “他们很快就会控制住武库,然后在闾巷之中设置障碍,接着便会兵分两路……” “一路直趋未央宫,面见天子,请求下诏,诛我这‘乱天下之人’!” “而另一路,则将直奔尚冠里、戚里,控制丞相府、太尉府和大将军府,接着便有人率军来到我这府邸,请我出去‘请罪’……” “子重……”吕温听着,彻底呆住了:“你既然已经知道,为什么还在这里?” “我不在此,那些人怎么敢发动?” “就不怕我重演延和之事?” “我在这里,他们才放心啊!”张越意味深长的道。 “也只有我在长安,那些平时隐藏的很好的人,才敢发动啊……” “朝堂之上,市井之中,谁敢让我不在呢?” 这是事实,若张越不在丞相府中,那些家伙,那里敢轻易发动? 就不怕天明之后,这位丞相登高一呼,鹰扬精锐立刻左袒而响应,将所有人统统杀死? “那……”吕温慌了:“子重既然知道,为何……” “为何安坐是吧?”张越笑了。 他丢下手里的棋子,站了起来,看着吕温,道:“子惠兄啊……” “如今天下,早已经不是过去之天下了……” “从前,弓马箭弩强盛者,方能称雄天下!” “而如今……” “则是火器之天下也!” 他拍拍手,整个丞相府的所有灯笼全面点燃。 鲸脂的光芒,照亮整个府邸。 而在丞相府的厢房、院落、回廊中,一队队穿着皮甲,背着火枪的士兵,沉默的走出来。 同时,所有大门全部敞开,一门门有着轮子,可以被人力拖行的火炮,从这些大门中被人推了出来。 “彼辈想要斩首……一击毙命……” 张越笑着看向已经呆滞的吕温:“而吾则想中心开花,一劳永逸!” 正文 第一千三百零八节 只缘妖雾又重来(2) 未央宫,北阙广场。 黎明的黑暗中,忽然传来了整齐的脚步声。 举着长戟的重步兵们,在数名北军将官的率领下,紧张不已的靠近这座新修的广场。 “百年前,吾等的祖辈,左袒为刘氏,诛吕氏,平乱臣,定天下,迎太宗皇帝入祀大统,为社稷功臣!”提着长剑,北军左都尉灌长卿兴奋不已:“今,吾承祖志,将再造大汉!” 但在心中,灌长卿却是另外一个想法。 他回头远望黑暗中的戚里方向,那丞相府所在,心中暗想:“丞相,您可怪不得我……” “当初,说好了,鼎立新朝,袍泽共富贵!” “然而,您却迟迟不肯废黜小皇帝,建国称祖!” “甚至,连废帝另立也不肯!” “现在更是又要搞什么两千石六十致仕。执政六十五致仕的制度!” “俺今年都五十八岁了!” “照您的制度,俺哪里等得到开国之日?” “所以,您可怪不得俺呀!” 一念及此,贯长卿便抽出腰间的长剑,大声下令:“扶保天子,再兴汉室,就在今日!” “诸君,随我杀!” 于是,两千多名北军士卒,立刻列着长队,冲向了那黑暗中,仅有几盏鲸油灯在照亮着的北阙广场。 然而,当他们冲到半路时,所有人忽地停了下来,一切喊杀声都消失了,整个世界安静无比。 因为,就在此时,整个北阙城楼,忽然亮了起来。 数不清的篝火点燃,一个个穿着玄甲的士兵,出现在了城楼上。 而从北阙广场四面的街巷里,冲出了无数举着火把的士兵,一面战旗,出现在篝火下的广场。 丞相长史兼尚书左仆射胡建的身影,出现在了灌长卿眼前。 “胡公!”灌长卿瞪大了眼睛:“您不是去了西域的英县吗?” 鹰扬军中有三巨头。 丞相、太尉、大将军张毅,自是绝对的领袖和支柱。 但自那位丞相之下,还有两位存在,绝对不容人忽视。 胡建就是其中之一! 如今的鹰扬军护军系统与武苑集训机制,就是这位旧日的文官,一手建立起来的。 除此之外,现行的鹰扬军军规军法军纪,也是出自这位之手。 本来,去年坊间都有传闻,这位丞相长史将可能得到那位丞相的推荐,从而出任执金吾,为武臣执政。 哪成想,最终这个差事落到了护羌校尉兼河湟都督范明友之手。 而胡建则被调任为西域总护军兼任都护府长史,负责协助西域都护丙吉,但依旧保留丞相长史与尚书左仆射的职位。 而胡建走时,带走了鹰扬军的三个火枪校尉与对那位丞相忠心耿耿,在北军中战斗力第一的长水校尉部。 如今,胡建出现在这里。 那么,毫无疑问,长水校尉与那三个被带走的鹰扬火枪校尉,也在这里了。 灌长卿看着胡建的身影,心中悲愤莫名。 他那里不知道,自己已经落入瓮中,必死无疑。 “大丈夫生则五鼎食,死亦五鼎烹!”他大喊一声:“诸君,还不随我杀?尔等忘了,当朝丞相的别名?” 那可是张蚩尤! 杀人无算,沾满鲜血的张蚩尤! 比白起更恐怕,比项羽更霸道的权臣! 当年,延和之变,这长安血流长河,齐鲁吴楚的旧地主、旧贵族被连根拔起。 光是流放朝鲜和西域的罪官与罪人,就多达二十万! 既然已经举起刀来,要砍向那位丞相,那里能寄望于投降后被宽恕? 但可惜,能和灌长卿一样想明白的人,没有多少。 两千余的北军士卒,也就三五百人,跟着灌长卿冲了上去。 ………… 胡建看着那些冲来的士兵,他有些不忍心的闭上眼睛。 “我痛恨萧墙之争……” “奈何,总有些人,想要为了名利而内耗……” 于是,他举起手,手上戴着的狐裘手套,在黑暗中格外显眼。 “预备!”胡建衔起一个铜哨,用力的吹响。 “滴!”尖锐的哨声,刺破黑暗。 在他身前,两千多名鹰扬火枪兵,同时平举手中的火绳枪,打燃随身携带的火石,点燃用硝水浸泡过的火绳。 顿时硫磺燃烧的味道,弥漫着整个北阙广场。 而前方,举起长戟,列队而来的北军士兵,开始了最后的奔跑。 长长的长戟,锋利无比,他们身上穿着的重甲在火光下无比耀眼。 “瞄准!”胡建在敌人抵近三十步时,猛然下令,同时再次吹响铜哨。 哔……哔……哔…… 三声长长的哨声,几乎掩盖了对面之敌的呐喊。 同时,十余名举着红旗的鹰扬军官,在同时将举着红旗的手用力下挥,大声下令:“瞄准!” 当敌人逼近到十步时,几乎能感受北军士兵们的长戟上的寒意时。 胡建背过身去,大声下令:“射击!” 泪水,从脸颊滑落,而口中的铜哨,吹出最后的音符。 哔…… 砰! 站在第一排的数百名火枪手,同时扣动扳机,将点燃的火绳扣入枪膛。 立刻点燃了枪膛中的药包,火药在枪膛内迅速燃烧,产生巨大的动能,将枪管内的铅弹以高速射出。 不过十步的距离中,火绳枪的杀伤力与精确度被发挥到最高。 啪啪啪! 弥漫的硝烟,立刻笼罩住整个阵列。 灌长卿只觉得腹部一疼,立刻就倒在了地上。 他伸手一摸,才发现自己身上穿着的铁甲,被铅弹打成一个凹型,精良的铁甲,质量很好,没有被击穿。 但这反而更加糟糕。 巨大的力量,将他铁甲下的肌肉与内脏,全部震伤。 连站起来的力量也没有了。 但更要命的却是,对面的鹰扬兵已经跪下去。 而在他们身后,举着火枪的第二排士兵,开始了射击! 啪啪啪! 啪啪啪! 火枪的轰击声,连续不断的响起。 不过数息时间,他们就已经完成了三轮齐射。 两千多杆火枪,在瞬息之间,将两千多发铅弹射出。 而在他们前面,已经是修罗地狱。 所有跟随贯长卿的士兵,全部倒在了血泊中,无数人哀嚎着打滚,更多的人,则倒在了血泊中。 他们的身体,一片模糊,许多人的头颅,都被打碎,红的白的,流满了一地。 灌长卿呆呆的看着眼前的一切。 “火枪,竟恐怖如斯?” “难怪丞相多年来要不惜血本,重点发展……” “可惜,吾却以为,那是懦夫之行,不屑至极!” 作为老派军官,在当年,鹰扬军决定重点建设火器兵种后,灌长卿就主动请求调离鹰扬旅,开始进入北军系统。 因为他不齿和不屑所有那些火器。 在他认知中,火器这玩意,没有准头,而且发射缓慢,连弓箭都比不上——至少弓箭还能做到临敌三发。 这火枪遇到敌人的骑兵,恐怕只能仓促中完成一次装填和射击,然后就会被骑兵收割。 所谓‘子弹笨蛋,马刀好汉’,如是而已。 而现在,灌长卿终于明白了。 武功再高,一枪撂倒,甲械再坚,一弹而亡的道理。 可惜,他醒悟的太迟太迟了。 …………………………………… 未央宫,温室殿。 十二岁的小皇帝,紧张不安的在宫阙中来回走动。 小脸上,他难免显露出不安。 而在他身后,王太后则相对要平静许多,一副稳坐钓鱼台的神色,几位国舅则兴奋无比的伸长了脖子,望向远方。 “为何还不来?”可惜,等啊等啊等,等到现在,他们也没有看到预料中期待中的北军忠臣们的身影。 整个宫阙,安静无比。 忽然…… 啪啪啪! 一阵爆豆子一样的声响,从北阙外传来。 小皇帝猛然冲向大殿门口,就连王太后也站了起来。 然而,就在此时,一位全副武装,穿着甲胄的大将,却领着数百名士兵,直入温室殿中。 “陛下!”来人微微恭身:“您怎起的这么早?” “太傅……您怎么来了……”小皇帝看到来人,顿时有些害怕,但想起忠于自己的大军,马上就要到来,他又挺起腰杆,大着胆子,看向来人:“朕昨夜心中不安,故诏母后与几位国舅相会……” “太傅又是为何黎明而来?” 上官桀哈哈大笑,道:“臣听说有逆贼,祸乱国家,故此率军来保卫陛下!” 小皇帝闻言,立刻开心起来,他以为,上官桀是来投靠和依靠他的。 立刻,小皇帝就道:“爱卿忠臣,朕早已知之……” “既如此,爱卿还请跪下听朕之诏!”小皇帝骄傲无比,得意万分的说道。 “陛下……”上官桀看着得意的小皇帝,叹了口气,道:“您何故谋反?” “臣和丞相,又有哪点对不住您?” “您可知道,乱天下者,非社稷主?” 小皇帝顿时傻了。 原本一副智珠在握的王太后,更是慌张了起来。 “来人!”上官桀转过身去,对身后诸将下令:“将阴谋祸乱天下,蛊惑天子,大逆不道的乱臣贼子,统统缉捕,明正典刑!” 于是,数十名武士,立刻持着长剑上前,然后当着小皇帝和王太后的面,像抓小鸡一样的将那几位国舅爷,当场按在地上,一脚就将他们踩住。 接着,像拖死狗一样,将他们往外拖。 “饶命……饶命……”国舅们大喊着。 “太傅!”小皇帝看着舅舅们,一下子就失去了力量,但他想起了方才北阙城楼方向的动静,再次有了些力气,对上官桀道:“太傅可知,如今已有忠臣义士率部勤王?” “您何必陪贼臣殉葬?” “太傅若能拨乱反正,朕必不吝封王之赏!” “哈哈哈……”上官桀大笑起来:“陛下,您以为臣稀罕封王?” “公孙遗都有韩王之赏,又何况臣?” “至于所谓勤王之师……”上官桀拍了拍衣襟:“陛下还是请随臣去北阙城楼看一看吧……” “您的忠臣,此刻恐怕都已经去追随先帝与幽太子了……” “就是您,恐怕也要学先帝一般,下罪己诏了……” 小皇帝听着,如遭雷击。 先帝……罪己诏…… 便是王太后,也是花容失色,惊慌起来。 先帝孝明皇帝晚年,被软禁于五柞宫,被迫下罪己诏的故事,可还未到十年。 王太后记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而先帝下罪己诏后不到一年,就被迫内禅,让如今的这位天子登基。 所以,罪己诏,就等同退位…… 王太后当即上前,看着上官桀,道:“太傅,不止于此吧……” “陛下,可是皇太孙的骨血!” “丞相和您,怎么舍得如此?” “哼!”上官桀冷笑一声:“太后,错非皇太孙遗泽,您与陛下,如今又岂能安坐于此?” “只是……先人遗泽,终究也有耗尽一日……” “乱天下者,非社稷主!” “这是臣的态度!” “也是丞相的态度!” “更是皇太孙的态度!” “皇太孙?”王太后楞了。 “是啊……”上官桀悠悠的叹道:“太孙殿下,这些年来一直在南陵养病,偶尔入宫与陛下相会……太后或许不知,但陛下应该是知道的……” “太孙殿下,就是陛下您的文师……” “也是太学文教授……” “更是那天下时报的主笔之一,号‘南陵山人’者……” “乱天下者,非社稷主,就是太孙殿下所著的文章……” 王太后如蒙雷击。 而小皇帝整个人都傻掉了。 “夫君……”王太后根本不敢相信:“太孙殿下还活着?” “父亲……大人……”小皇帝浑身战栗,终于瘫软在地。他终于明白,为何自己会对那戴着青铜面具的老师,如此孺慕和亲近的缘故了。 因为,那就是他的父亲! 血脉相连,骨血相近的亲人! 他也终于知道,为何上次,‘文师傅’要问他身毒的事情了。 更知道了,为何他要写那篇文章了。 不是为了名声,而是在教训和教诲自己啊。 若天子都不爱天下了,那还怎么配做社稷主,为天下王? “走吧……”上官桀催促起来:“太后……陛下,请随臣去北阙城楼,看望平叛将士,慰问真正的大汉社稷脊梁们!” 正文 第一千三百零九节 落幕(1) 轰!轰!轰! 硝烟弥漫中,整个戚里的道路,都被炸碎了。 火光下,数不清的残肢断体,堆在一起。 举着火枪的士兵,冷漠的踏步向前,在他们身后,高大魁梧的鹰扬掷弹兵,宛如魔神一样。 他们正是这场屠杀的制造者! 而叛军,已经彻底崩溃。 仅余不过两千残兵,向外逃窜。 可惜,如今已经不是延和年间了。 长安城,早已经被大汉丞相经营的犹如铁桶一般。 各街巷闾里,皆有民兵! 各主要交通要道,都设置了可用于屯兵的军营。 而早在数日前,就已经有着大量鹰扬军的军队,伪装成商人、平民,分散进入了长安城。 除了守卫丞相府和未央宫的军队外,其他人全部去了各主要闾巷和渭河两岸的主要商业区、居民区。 再想和延和末年的兵变一样,迁延平民,造成大量百姓死伤,基本已经不可能。 “自作孽啊……”踩着军靴,居延都尉匈河候赵旭,微微的摇了摇头。 他是当年那场兵变中壮烈牺牲的赵破奴唯一活下来的孙子。 因此,被丞相亲自带到身边教育,并在五年前出任居延都尉,实际主持对北匈奴的招抚与紧逼。 “赵都尉,丞相有令:镇压叛乱后,当以长安黎庶性命为要,尽可能的招降叛军,勿要造成太大损害……”一个丞相府的文吏,拿着一封命令,来到赵旭面前。 “知道了……”赵旭接过命令,道:“请转告丞相,末将将严守丞相之令!” ……………………………… 此时,整个长安城,都已经被惊醒。 数不清的百姓,从睡梦中爬起来,然后就看到了外面的街道上,数不清的乱兵,正在疯狂逃窜。 于是,所有人立刻都想起了十余年前的那场剧变。 无数人战战兢兢,瑟瑟发抖。 而青壮男子们,则默默的拿起了家中藏好的兵器,随时准备保护家人。 没有人会忘记当年那场兵变给百姓造成的伤害! 乱兵溃散后,在这座城市烧杀抢掠,连两千石、列侯也难以自保。 混乱持续了足足三天,才渐渐平息,数不清的百姓被杀,大量房屋被焚毁。 事后统计,长安城居民,死于混乱、大火中的,至少有两万多人,数万栋屋舍被毁,数不清的财产毁于一旦。 难道今天,相似的兵乱又要来了? 就在百姓们都忧心忡忡的时候,闾巷中忽然一声鼓响。 大量全副武装的士兵,便从闾巷内建设的府库与旗亭之中走出来。 一面战旗,被人举起。 那是鹰扬旗! 百姓们看到鹰扬旗,又见到这些雄赳赳气昂昂的子弟兵,终于放下心来。 “快些去找些鸡蛋来煮好……”有老人赶紧叮嘱起年轻人:“待丞相大军平定叛乱后,尔等随我去犒赏王师!” 箪食壶浆嘛! 这些年来,长安百姓几乎人人都已经知道应该怎么做了。 …………………………………… 一面又一面鹰扬旗,从闾巷与市坊升起。 越来越多的鹰扬军部队,从各个武库、旗亭内走出来。 叛军那曾预料得到这个情况? 顿时就不知道该怎么办,被逼入了死角。 没有办法,他们正面根本不敢与能释放雷霆,投掷毁灭性爆炸物的鹰扬军对抗。 于是,只能向着长安城的城门方向逃窜,希望能在天亮前,跳出这座城市,然后或许能隐姓埋名,躲过一劫。 可惜,这是他们注定也无法实现的美梦! 才刚刚被赶到御道附近,还没有来得及靠近武库,迎面就看到了一整支汉军,在前方列队。 飘扬的战旗,表明了他们的身份——京辅都尉所辖的中垒校尉。 这支部队直属于京兆尹王吉。 毋庸置疑,那位旬日前,据说奉命去了关东雒阳的京兆尹根本不曾离开。 更可怕的是,从各条闾巷和街道中,数不清的鹰扬军正从四面八方逼近。 叛军的心理防线彻底崩溃。 哗啦啦…… 无数人丢下手中的兵刃,跪了下去:“降了!降了!” 事实证明,在站着死还是跪着生的抉择前,绝大多数人,都会选择跪着生。 ……………………………… 宗正官邸。 刘贤看着自己准备好的金块,手都在颤抖。 他咬着牙齿,想要伸手拿起来,但事到临头,却又没有勇气了。 “听说吞金而死,极为痛苦……” “肠胃都会烂掉的……” 他想起了太医署的说法,更加犹豫起来。 只是…… “吾乃宗室、执政,安得受刀笔吏之辱,死刀斧之耻?”他深吸一口气,终于下定决心,握住了摆在面前的金块。 他是九卿执政,而且还是宗室。 哪怕是死,也必须体面,不能和匹夫一样。 于是,他闭起眼睛,就要将金块吞下去。 就在此时,大门却被撞开,几个强壮的军人,一跃而进,将这位宗正,直接扑倒在地。 他手中的金块,摔了出去,在地板上打了好几个滚。 叮叮叮! 清脆的金属声,让刘贤绝望的大叫起来。 “吾乃执政大夫!” “尔等安能辱我?” “什么执政大夫?”穿着绣衣,提着长刀,解延年走到刘贤面前,然后蹲下身子:“刘贤,经执政大夫集议,丞相授权,现在正式告知你,你因涉嫌乱天下,阴谋反对丞相、损害社稷利益,已被剥夺宗正卿之位,并追毁一切文字、爵位!” “如今,你已是布衣白身,阶下之囚!” “解延年!?”刘贤看着解延年,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你……你不也是……” “嘿嘿……”解延年笑了起来,这些年来,他一直在宗正衙门为官,上上下下都熟悉无比。 甚至被刘贤引为知己。 许多事情都不瞒他。 “刘贤啊……”解延年低下头来:“好叫足下知晓,在下除了是大汉宗正卿丞外……” “还是锦衣卫左指挥使……” “在下当年调入宗正官署,就是奉了丞相的命令,来监视尔等乱臣贼子,祸国蠹虫的!” 可笑这些人,这些老头、旧臣和权贵们,却以为丞相这些年迷失了,没有了当年的杀心和决心。 但他们哪里知道,锦衣卫无处不在,无所不在。 这长安城上上下下,没有能瞒得过丞相的秘密。 甚至…… 就连关中巨贾、豪强、官吏们的事情,也没有几件能瞒得了那位丞相的。 从前不管,不追究是因为这些人还有用。 现在…… 他们失去了利用价值,就成为了丞相的棋子。 于是他们所有的一切,财富也好,訾产也罢,奴婢也好,都将成为那位丞相更进一步的底蕴与燃料。 想到这里,解延年的眼帘就微微垂下去。 这些年来,关中的权贵、巨贾,造了太多孽,做了太多坏事,积累了太多民怨。 靠着这些,他们积攒了数不清的财富,建立起无数作坊,开采了数不清的矿山,培养了大批大批的熟练工匠。 如今,丞相大军之下,一切皆为齑粉。 他们的工匠、作坊、矿山与财富,皆是为丞相做嫁衣。 于是,大汉丞相,什么脏事都没有做,任何错误都没有犯,就平白得到了数不清的矿山、作坊,大量的熟练工匠与堆积如山的财富。 只要将这些人,这些过去十余年,吃的满嘴肥油的人明正典刑,那么民间的积怨也好,社会的矛盾也罢,都要烟消云散。 “真是妙啊!”解延年忍不住赞道:“也不知当年周公,是否也是如此?” 这一手欲擒故纵,纵虎为患,再引蛇出洞,一网打尽的手段,那位丞相用的得心应手,叫人目不暇接。 偏偏,除了他这样的亲信和亲历者外,无人知道这一切。 在世人眼中,今天的一切,只会是一群利欲熏心的正客,为了一己之私,乱天下、坏国事。 而丞相清清白白。 一切都是迫不得已,一切皆是不得已为之。 更妙的是,随后而来的审判和审查,会披露这些人,这些反对丞相的人的真面目。 鱼肉百姓,奴役士民,欺上瞒下,乱法乱国。 真真是罄南山之竹其罪难书,倒江海之水其孽难偿! 于是,被这些小人、贼臣与奸商乱党视为眼中钉,肉中刺不惜发动兵变的丞相是什么人? 当然是在世的圣人,心怀天下,心念万民的道德至善之人。 天下之子,万民之公仆。 所以,舍丞相,其谁能王天下? 逻辑是如此简单。 于是,解延年叹道:“吾今日始知孟子之叹……” “久假而不归,恶知其非有也?” 这句话,从前人们一直只记住他的第一层意思。 但现在,解延年知道了他的第二层意思——只要装的足够长,足够真,足够久。 窃国大盗,也能是绝世忠臣,国家良心,天下希望! “走吧……”解延年毫不费力的提起刘贤的衣襟,将他向外拖:“罪人刘贤,且随我去见见新世界……” 他踢开门扉,带着军队,拖着刘贤,穿过宗正卿的官邸回廊,在无数人的视线和注目中,来到了门口。 “贼子刘贤,已然就擒!”他高高举起刘贤的身体,就像提起一只小鸡。 毛诗学派的传人,此刻一点也不像一个儒生。 反倒是像战国时的豪侠! 正文 第一千三百一十节 落幕(2) “真是落了白茫茫一片,好干净的大地……”张越站在北阙城头,望着这座还未平静下来的城市,轻声叹息。 如今,已是正午时分了。 城中叛军,已经或死或降。 主谋基本上也都落网了。 御史大夫邓律、宗正卿刘贤、太常卿苏舜…… 大汉十二执政,有三位背叛了大汉丞相! 真真是让张越意外! “为什么只有三位?”大汉丞相砸吧着嘴巴,一副很是遗憾的样子。 要知道,过去十余年来,汉家工商业迎来了大发展! 在张越的支持和鼓励下,在国家政策扶持下,一个个大资本家火速崛起。 从前,茂陵袁家的一座袁林,号称天下第一园林,连皇帝的花园也大大不如。 但现在,在关中范围内,规模比袁林大的私人园林,超过一百座! 特别是已经去国去了身毒的尚书令万年候张安世家族,壕的让人目瞪口呆——张氏在鸿固原老家,建有一座占地千亩,横跨渭河的园林。 其中假山、人工湖,都是寻常。 真正让人大开眼界的,当属张安世专门为了纪念他的父亲张汤而修建的‘汉御史大夫张公讳汤铜像’。 像高六丈,,底座宽三丈,重五十万斤,皆以纯铜而铸。 最让瞩目的,莫过于张汤铜像所戴的冠冕,乃是金银铸造,据说光是为了铸此冠冕,张安世就融掉了数千金的金饼! 还从朝鲜王刘胥那里,要来了白银三万两,也都给融了。 而张安世的财富,却不是贪污受贿或者徇私舞弊。 而是其妻任氏操持家务所赚来的。 这位尚书令之妻,醉心于染布技术与绣花工艺。 张家的染坊和刺绣坊中,雇工数以万计,是汉室最大的染坊与刺绣坊。 连少府在染布、刺绣方面,也不如张家。 此外,张安世的这位妻子,还是汉室护肤品界的巨鳄,张安世当年在河湟盘下的那一千多顷地,现在基本都是种植各种香料、鲜花。 其所推出的各种香水、胭脂,是长安城最受欢迎的产品。 论才干和经商水平,任氏仅在张越自己的妾室,大汉另一位在商业领域呼风唤雨的女强人杨氏之下。 上有所行,下有所效。 丞相之妾与尚书令之妻都抛头露面,开始经商赚钱了。 其他人,不管家里有没有懂做生意的夫人,也都纷纷推出一个出来。 反正,难道还有人敢不给当朝执政大夫的面子? 于是,各家各户都是赚的盘满钵满。 就像这次落马的三位执政,单单是他们家族所拥有的不动产和各类工坊、商铺、奴婢加起来,价值就没有一个会少于五万万钱的。 整个大汉历史上,开国以来,除了那几位天子手足,太后心肝外,还能有几个人的訾产突破过这个数量级? 更不提,这些人一落马,就拔出萝卜带出泥。 相关官员、富商,也统统成为了张越的盘中餐。 所以,张越才有些可惜。 要是十二执政里,反个大半,那就好了。 基本上所有社会问题与矛盾,都可以得到一次解决。 这样,再过个十来年,再割一次韭菜,就又可以解决一次矛盾。 如此循环往复,割他十七八次,怎么着也能把蒸汽机割出来,说不定有生之年能见到大炮巨舰呢! 那时,张家江山,才真正牢不可破! “丞相……”上官桀走到张越身边,问道:“天子和太后,您打算怎么处置?” “要下罪己诏吗?”说到这里,上官桀就抬起头,盯着张越。 张越听着,笑了笑,道:“总归,还是要给太孙殿下一些面子,不能叫殿下面皮过不去……” “这罪己诏就免了吧……” 一个十二岁的小皇帝,若果真下了罪己诏,这天下人又该如何看待他这个丞相呢? 虽然说,小皇帝确实在其中做了许多事情。 但别人是不会信的。 这个锅是甩不出去的! 再说了,小皇帝若是下了罪己诏,以目前的情况来看,张越怕是马上就要被部下架着,走完那最后一步。 虽然说,到现在,张越是完全有理由和实力,将那最后一步走完。 只是…… 走完了以后呢? 未来,这天下要是出了问题,有了锅,那就是他张越来背了。 一个做不好,就会有人思念‘汉室’。 所以,小皇帝还得留着。 留着多好! 一个傀儡,没有半分权力,经过这一次事情,连人心也尽数丧失的傀儡,将再无威胁。 更是甩锅最合适的人选,承受怨气和怨恨最理想的模板。 上官桀听着,却是神色有些不对,仿佛被人从头浇下冷水一样,他动了动嘴唇,却最终什么都没说。 张越却是知道上官桀的意思和态度。 事情都做到这个地步了,在传统上来说,哪怕是天王老子拦着,小皇帝也得滚了。 然后再换一个新的傀儡天子,等过个一两年,便革鼎而立。 然后,新朝功臣,人人的爵位与富贵,才能落袋为安。 如此上官桀等人才能安心入睡。 “太傅……”张越拍了拍上官桀的肩膀,道:“太傅的意思和诸位大臣的想法,我是知道的,也明白的……” “放心好了,诸公的付出,一定会得到回报!” 赏赐有功,加官进爵,这是肯定的,也是必须要做的事情。 张越早已经明白,钱和官爵、土地,永远是最犀利的武器。 此番能轻而易举的镇压一切,不就是他张子重钱多人多吗? “可是……丞相……”上官桀道:“吾倒是没什么……就怕下面的人乱想啊……” 是啊,现在这个时候,所有的人,都伸长了脖子,像期盼甘霖的禾苗一样,期待丞相登基开国。 丞相却不想干? 错非知道,除非这位丞相自愿,不然无人能将那龙袍披到他身上,上官桀真有种派人去取来天子冠冕,不管不顾,戴到这位丞相头上的冲动。 然而,正如上官桀所言。 就怕下面的人乱想。 须知,希望是力量,但也是武器。 一旦希望落空,人心浮动,恐怕…… “放心好了……”张越笑着道:“我早有准备……” “这世间,有治百姓之法,有治大臣之律,有申王后之令……”张越道:“但自古以来,却未有能约束天子之法……” “吾甚憾之……” “太傅!”张越认真无比的看着上官桀,伸出手来:“可愿与吾共立此法?” “为万世立绳!” “为子孙立法!” 若在过去,哪怕是篡国大盗,也不敢讲出这样的话。 因为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上下尊卑,乃是人所共遵的真理。 但现在,张越和他的势力,却已经能堂而皇之的议论这个事情了。 不仅仅是因为权势足够强大,也不仅仅是因为枪炮的道理足够犀利,更因为这些年来,张越和上官桀、张安世等人,兴学校,鼓励报纸,解锢言论,废黜各种士大夫官员百姓议政的樊篱与限制。 又大力发展经济,鼓励工商,嘉奖工匠。 识字人口不断增加,官僚集团和贵族集团不断扩招。 便是不识字的工人,现在也养成了听报的习惯。 于是,衣食足而礼仪生,仓禀足而知大义! 终于,在数年的言论与信息冲击中,新的道德观与价值观,开始塑造。 尤其是,那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的理念,已经随着张越的施政深入人心,取代了过去的思想,成为了政治正确。 所以,报纸上,士大夫们敢公开议论君臣关系,探讨忠孝的顺序。 所以,就连小皇帝也知道‘乱天下者,非社稷主’是什么意思? 于是,是时候和天下人,特别是和整个统治集团商量一下——皇帝的权力那么大,咱们为了自己和子孙考虑,是不是得把它关进笼子里的问题。 虽然说,这有些夸张,甚至有些荒诞。 因为在天下人眼中,张毅张子重,未来必然代汉立国,成为真的社稷主天下王。 便是如今,张越的地位和权柄,其实也和那位先帝差不多了。 大权独揽,一言而决,至高无上,无可限制。 所以,上官桀听着,简直不可思议。 这在看来,大概相当于老虎找羊羔商量:我以后改吃素了,但我又有嗜血的冲动,所以想和你们商量一下,是不是给我得嘴巴戴个铁套什么的? 你说羊羔怕不怕呢? 反正上官桀是很怕的。 他颤抖着手,道:“丞相,您怎么可以这样说呢?” “君臣父子,岂有商量的余地?!” “真的?”张越笑了:“我的上官兄啊……” “到现在,你还不了解我吗?” 这么多年的相处,张越与他的统治小集体,早已经是你知道我的长短,我明白你的深浅。 大家都不是什么忠臣孝子,君子圣人。 什么君君臣臣的? 骗骗小孩子也就算了,对他们这样的人来说,根本没有任何影响力。 甚至还会觉得恶心。 仔细想想,就会知道,上官桀、张安世、丙吉……这些人要真是忠臣,早就去茂陵陪世宗孝明皇帝了,那里还会在这里和张越这个大贼臣一起执政? “这是为了我的子孙!”张越认真的看着上官桀:“也是为了兄长的子孙!” “禹皇的功德不可谓不大,商汤的仁义不可谓不多,文王、武王的功业不可谓不高……” “但夏桀、商纣、周幽……却可以在短短十余年,就将祖宗几百年的余荫尽数败光!” “于是,不止身死国灭,就连宗族子弟,也受之牵连!” “兄长难道愿意看到百年、两百年后,兄长因为一个不肖子孙,就让兄长的功业蒙受污名,让兄长的香火无人祭祀?” “我也不愿意!”张越此刻前所未有的严肃与郑重。 上官桀听着,感动无比,眼眶都有些湿润了。 他甚至在内心深处,产生了浓浓的愧疚,为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而愧疚,为自己误会了当代周公而惭愧! “故此,小天子必须保!”张越却忽然话锋一转:“倘若不保天子,吾等从何实验这法度呢?” “我曾闻有圣人曰:摸着石头过河……” “吾等今日,若不趁还能摸着刘氏过河的机会,尽量尝试和试错……” “未来没有了这块石头,不得不独自过河时,必定会悔恨于今日的急功近利!” 后世,没了毛子,多少人怀念啊。 那可是一个好人啊! 活着,告诉了人们,何谓错误,死了,又告诉人们,此路不通。 真正的国际主义战士,真正的先驱、伟人! 所以,死俅了。 如今,那个小皇帝也是如此。 正文 第一千三百一十一节 皇帝,你有几个校尉? 小皇帝瑟瑟发抖的蜷缩在他的宫殿中,身前,从前一直云淡风轻,总是一副智珠在握模样的王太后,已是彻底失去了旧日的稳重,变得坐立不安,脸上的神色阴晴不定。 反倒是,小皇帝曾经很少见的生母史皇妃,一脸从容的坐在小皇帝身旁,轻轻用手拍着自己的儿子,就像小皇帝小时候一样。 见着史皇妃的神色,王太后的脸色更加不善了。 因为她想起了往日宫里面流传的各种传说与谣言。 有人说,史皇妃与丞相有一腿,不然为何这位太孙当年最宠爱的妃子,隔个三五日便要去南陵,而且常常一待就是十天甚至一个月。 也有人说过,小皇帝其实不是太孙的种,乃是丞相张子重与史皇妃私通所生。 所以,丞相才要绕过先帝在世的三个儿子,让小皇帝登基,其实是想当大汉的吕不韦! 所以,史家的三个儿子,才会和那位丞相走的那么近。 诸如此类,不一而足。 过去,王太后对此是乐观其成的。 她甚至在其中推波助澜过,为的就是要让小皇帝更亲近她。 然而如今,王太后内心却是愤怒的、酸臭的。 “刘进,吾哪一点对不起你了?”她心中的妒意如火山一般暴躁。 自早晨到现在,只是想起上官桀的话,这位大汉太后便心如刀割。 这世界最大的悲剧,莫过于年轻守寡。 比守寡更痛苦的莫过于丈夫其实还活着,却从来不看自己。 反倒是悄悄的和侧室在一起,从头到尾都瞒着自己。 于是,王太后竟连自己兄弟的下场也不肯管,家族的厄运也不想问,甚至连自己的生死安危都置之度外。 大汉太后,现在只想亲自问一问那个没良心的丈夫——吾,究竟怎么就对不起你了?为什么你这十来年,连一眼、一个音讯也不肯捎来。 “母亲大人……”小皇帝弱弱的抬着头,看着自己的生母,问道:“丞相是不是要废掉儿臣了?” 小皇帝是聪明的。 聪明到他知道,在现在的情况下,他唯一能保住自己和自己的皇位的人,只有他的生父,那位虽然生下他,却十余年来一直隐居在南陵的父亲,那大汉的太孙殿下。 也只有他,这位和那位丞相有知遇之恩的大汉太孙,才有可能挽救并拯救他这个天子的命运。 不然的话,罪己诏之后,他恐怕活不了几天,就会死于‘疾病’。 史皇妃摸着自己儿子的头,轻声道:“陛下放心……丞相终究是念旧情的……” “即使事有不豫,吾儿富贵与性命也是能保全的……” 小皇帝听着,先是一喜,旋即又沉默起来。 他已经懂事了,也尝过了权力的滋味了。 自然知道,所谓富贵、性命,若无权柄为依靠,终究是无根之水。 就在此时,门外,传来了赞礼官的声音:“丞相、太尉、大将军、英国公、定策扶危功臣、秩比十万石臣张毅……” “太子太傅、大司马、卫将军、定策扶危功臣,秩比十万石臣上官桀……拜见天子!” 于是,小皇帝也好,王太后也罢,立刻都站起身来,紧张无比。 他们知道,等待命运裁决的时刻来了。 只有史皇妃,依旧从容的坐在床榻上,她悠悠叹了口气,抱住自己的儿子,扶着他肩膀坐下来,道:“陛下,您终究是君……” “自古岂有君迎臣的道理?” 小皇帝挣扎了一下,终于安静了起来。 但,他脸上依然忐忑不已,心脏更是紧张的直跳。 终于,两位穿着绛服,戴着象征执政大臣身份九琉,踩着由棉布织成的鞋履的男人,走进殿中。 当先一人更是腰缠紫金绶带,提着一柄朴素长剑,身长八尺,看上去年轻无比,剑眉星目,但威势却如海如狱。 只是看到他,小皇帝就忍不住手脚冰冷,身体颤栗。 “丞相……”他和见到了猫的老鼠一样,瑟瑟发抖,背脊上仿佛被人用数不清的针刺在抵着一般。 “丞相!”王太后比小皇帝还要不堪。 特别是当她见到了来人提着的那柄剑后,几乎魂飞魄散。 因为她知道,那就是霍骠骑的骠骑剑。 当年,卫皇后赐给这位的礼物。 而这位丞相曾提着这把宝剑,从漠南砍到漠北,从令居砍到西海,从居延砍到葱岭,又从长安砍到临淄。 真真是砍出了一片天,砍出了一个朗朗乾坤! 于是,从葱岭到狼居胥山,从太行山到王屋山,自长江到黄河,从交趾到朝鲜,从东海到北海。 无数万里的山河,尽皆臣服,万国万民,诚惶诚恐,五体投地的畏惧着那个名字——张蚩尤! 现在,他提着这把剑,这把沾染了数十数百万人的鲜血的宝剑入宫,想要做什么? 生死之间有大恐怖,王太后于是竟连刘进也顾不得怨怪了。 她战战兢兢,连话都有些说不清楚了。 ……………………………… “太后!” “陛下……” 张越直勾勾的看着自己面前的两个人。 心里面要说不恨,那是骗人的。 但,这恨意不足以让他产生杀意。 因为他心中更多的是恨铁不成钢,以及对这两人智商的深深鄙夷。 “太后与陛下,为何与逆贼勾结,阴谋颠覆国家,危害社稷?”他直接就质问起来:“难道是臣和天下人,对太后和陛下有什么苛责之处?” “以至于,太后与陛下,连天下、社稷也不顾,自身安危也不管了,欲杀臣而后快?” 在张越眼中,这两位的表现,真的是让他大失所望。 整场闹剧中,这两人的表现,只能用愚蠢二字形容。 不仅仅是这搞笑一样的串联——见过搞阴谋在宫闱里不避讳旁人,直接议论的吗? 这王太后和小皇帝就是这么做的。 搞得张越不得不帮他们遮掩一下,免得他们还没动手,就天下皆知,太后和天子要发衣带诏,号召忠臣勤王了。 更因这两人,从来没思考过如何善后的事情。 在他们看来,似乎只是杀了他张子重,就可以独揽大权,恢复江山了。 这不是搞笑吗? 要知道,鹰扬军现在可不是一个简单的军事集团了。 而是一个遍布天下州郡,手握重兵,同时控制了大量军械制造、地方民政的军事贵族集团。 河西四郡、西域三十六国,交趾安南、西南河湟。 那一个个军头手底下,那个没有两三万精锐虎狼之师? 不拉拢这些人,起码让这些人表示一下忠诚,就敢动手,不怕就算成功了,第二天就会被打着‘为丞相复仇’旗号的鹰扬军将领给打进长安城,把头都割掉吗? 即使不顾虑这些,他们也得好好想想,那些发动兵变的家伙,到底可不可靠的事情吧? 总的想想,前门去虎后门进狼的可能性吧? 但他们没有! 这番操作,在张越看来堪比后世何进想杀十常侍,就让外兵入洛阳一样智障。 因为用屁股都能猜到,哪怕那群乌合之众成功了,他们上台的第一件事情,肯定是废掉小皇帝,再立一个新天子。 这个事情的优先级,甚至高于清洗张越的党羽——道理是很简单的,政变者要掌权,肯定要清洗掉旧时代的象征。 而过去十余年汉室的象征,除了大汉丞相外,就是未央宫里的小皇帝——即使是个傀儡。 那也是傀儡的象征啊! 不杀掉小皇帝和王太后,政变者晚上睡觉能踏实吗? 但小皇帝和王太后根本想不到这么远、这么深。 于是,他们就以为张越是来兴师问罪的,顿时怕的更加厉害了。 “丞相……朕……朕……是受人蛊惑的啊!”小皇帝说道:“请丞相原谅朕这一回吧……” “丞相……本宫是一时糊涂……”王太后低着头,为自己辩解:“还请丞相宽宏大量一些……” “陛下……太后……何必向臣道歉?”张越笑了:“即使两位有错,两位对不起的,也不是臣,而是天下!是社稷!” “纵然臣不是,天下百姓,社稷祖宗,总没有不对吧?” “陛下与太后,何苦累及天下百姓,社稷祖宗?” 小皇帝和王太后顿时连腿都在发抖了。 “所以,臣想请陛下与太后,真心实意的,在臣和太傅面前,向天下认错,向祖宗道歉!” “朕……”小皇帝嘴巴都颤抖了,喉咙里吞吞吐吐,终于哭着道:“朕对不住天下,对不住祖宗……更对不住丞相……” “朕有罪……” 说完这些话,小皇帝哭的鼻涕眼泪都一起流了下来。 “本宫……本宫对不起天下,对不起祖宗,更对不起丞相……”王太后哭着跪了下去。 “太后……快快请起……”张越连忙退到一边,然后让侍女上前扶起王太后,才道:“既然太后与陛下都已经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了……那臣就斗胆代替天下百姓和社稷祖宗原谅太后与陛下这次行差踏错,一时糊涂所犯下的错误……” 呼…… 顿时,王太后和小皇帝同时瘫软在地。 就听到大汉丞相继续说道:“只是,犯错不能不受教训……” “不然,就容易再犯……” “而且,也没有教育意义……” 两人又紧张起来。 “所以……”大汉丞相居高临下,俯瞰着柔弱的太后和年少的天子:“臣斗胆,请太后往南陵,至薄太后陵前思过……” 若在过去,王太后若听到张越这么说,恐怕就是撞死在这里,也是不肯答应的。 这个女人,虽然心眼多,权力欲大。 但对刘进,却实在是一片真心! 反正这么多年来,年年刘进‘忌日’王太后都要在宫中设祭,常常抱着刘进留下的衣冠哀伤数日。 论用情之深,不在史皇妃之下。 所以,尽管当年刘进‘葬身火海’的时候,这位太孙妃才十九岁,正值青春年少,却为刘进足足守了十余年的活寡。 也是这个原因,张越才不敢告诉这位太后,皇太孙还在世的消息。 怕的就是,这个太后听闻之后,直接搬去南陵,陪刘进去了。 若是如此,这天下还不知道会怎么议论。 说不定未来史书上,他张子重要和曹阿瞒比肩了。 但现在,问题却不大了。 王太后这个太后是铁定不能再做了。 废而立史皇妃,天下人也说不出什么不对。 王太后听着,狂喜不已,连忙道谢:“丞相大恩,本宫永难忘怀!” 说着就打算收拾东西,带上人马,直扑南陵,去和丈夫团聚。 张越连忙叫住她:“太后莫急,有个事情,还请太后做好心理准备……” “虽然古人说: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民……” “然,我汉家却是以‘壹刑者,刑无等级’为制度……” “故,王子犯法庶民同罪!” “太后的几位兄弟,涉嫌谋反、乱天下……臣不得已,不得不加罪于其等……” “当然,依制度,太后和陛下可特赦之……但同样依照度,此等大罪,即使特赦,也只能免死,但依然免不了掳夺一切名爵,流放海外蛮荒之罚……” “未知太后是欲赦之,还是?” 王太后听着,低下头去,道:“若丞相愿意开恩,还是赦免了吧……” “活着,总比死了强……” 张越笑了。 确实,很多时候,活着比死了强。 但绝不包括大汉流放海外这种惩罚! 因为…… 在现在流放海外,在绝大多数情况下,都等同于发配荒岛挖鸟粪石。 要知道,这可是重体力活,而且是在热带海岛,方圆千里都是大洋。 岛上的人,除了少数监工和按期来运鸟粪石的官吏外,就是一群在那里已经服役很久的罪犯、刑徒。 这些人早就在岛上憋死了。 这时候,长安送来一批细皮嫩肉,养尊处优的皇亲国戚…… 张越已经能想象到,那些人的兴奋与狂喜了。 待王太后告退,殿中就只剩下了小皇帝和史皇妃了。 张越首先对史皇妃恭身一礼,然后看着小皇帝,摇了摇头,道:“陛下,您让臣可真是有些难办……” 小皇帝低着头,道:“朕,全凭丞相处置……” “乱天下者,非社稷主……” “乱社稷者,非孝子贤孙也……” “陛下,您今日两条全犯了啊……” “若未来再犯……您叫臣与天下人,如何对待您呢?” 小皇帝顿时恐惧万分的看向自己的生母,史皇妃则轻轻的走到儿子身旁,抱住了小皇帝。 “陛下,臣已经想过了……”张越却是不管不顾,继续说道:“也与臣僚们商议过了……” “陛下年少,轻信贼臣,有所行差踏错,这是可以宽恕和理解的……” “毕竟,您年少,无知,而且心智不成熟……” “臣与臣僚,也无意将现在的事情和问题,都推到陛下身上……” “这既让臣等显得无能,也让臣等看起来很蠢,更会让天下人看轻陛下与大汉……” “只是,为了防止未来再出现此类事情……臣与太傅及诸位执政大夫商议……” “群臣皆以为:凡事立则兴不立则废,故圣王治法,为天下准绳,祖宗定制为万世之基!” “天下长治久安,社稷稳定长盛,及陛下您的名声与功业着想……” “臣斗胆,请陛下授权于臣,为陛下及天下,立天子之法!” “明功过,定事权,约纲纪,理大义,大小之事,皆定其律……” “法立之后,当明告天下,著于竹布,上告于天,而下祷于民,群臣诸侯共誓之:不如法,天下共击之,人人皆诛之!” 小皇帝闻言,满脸震惊。 左右侍卫将官,一脸不可思议。 自古以来,只闻有百姓犯法,官府责之,官吏犯法,大臣刑之,大臣犯法,天子罚之。 何曾有闻,天子有法,且天子犯法,也要受罚、受责、受刑? 但仔细想想…… 很多侍从将官的眼睛都亮了。 内心深处更是按捺不住的激动起来。 因为,延和后,天下舆论解禁,民智大开,思想领域的斗争与争夺,尤其激烈。 特别是随着黄老学派、法家、墨家等百家归来,与儒家展开大乱斗。 儒家内部更是斗成一锅粥。 于是,出现了‘我注诗书’的思潮。 有良心的‘经义发明家’遍地开花,各种真真假假,假假真真的先贤之义,也随处可见。 但,这些都是些杂音和表象。 真正占据主流的,依然是学术和思想层面的辩论与交锋。 孔子讲忠义,孟子曰仁恕,韩非子说五蠹,论以法为教,老子谓之无为,墨翟以兼爱、三表。 但忠义是忠君、忠天下还是忠社稷呢? 仁恕是仁恕百姓、贵族还是所有人一律平等? 以法为教,怎么教? 无为究竟该怎么有为? 兼爱,兼的是谁,爱又如何定义?三表法说的三个原则,又该如何定义?到底古之圣王都是谁?他们又怎么说的?到底天下百姓和士民,如今又需求什么?如今天下有那些利弊? 每一个人都有不同的看法,每一个学者都有自己的想法。 受到这些诸子百家思潮的影响,汉家高层,特别是顶层的贵族中的精英,脑海中的某些地方,其实早已经生出了大逆不道的念头。 最典型的莫过于,张越前不久连发《论君》三篇。 但天下大儒和长安贵族,特别是军功贵族们一言不发。 为什么? 要知道,儒家素来头铁。 尤其是公羊、谷梁等学派,出了名的都是铁头娃。 而墨家头铁不亚儒家,战国时就盛行‘为义而死,死不旋踵’。 而张越的文章发出去后,这些头铁娃却都没有来怼他这个丞相。 这就只能说明,过去十余年,张越做的很对! 他说出了很多人不敢说的话。 所以,大家都是在私底下悄悄鼓掌,然后悄悄的观察。 于是,张越知道,给皇权立法的时机已经成熟了! 现在,他要做的只是,告诉天下人——天子亦当有法可制。 然后,再由他和整个汉室的军功贵族们出来背书。 如此,就给新思潮和新理论,提供了前置条件。 张越相信,只要他今日在这温室殿的话传出去,那么,那些在暗中观察的诸子百家,主要是儒家的大儒名士们,会兴奋的跳起来欢呼的! 因为,现在的儒家,还不是犬儒。 哪怕是张越一直不齿的古文学派,也不是什么都阿附皇帝的应声虫。 甚至其实,只要站到他们的立场上,他们的所作所为,就都有合理解释和完美答复。 至于公羊学派? 一个在历史上能出眭弘、盖宽尧的学派,更是从来不是什么愚忠的腐儒。 想当年,董仲舒发明天人感应,目的就是要给皇权加个笼子。 只不过,终究是书生,只有思想的批判,没有武器的批判,当然不足成事! 作为董仲舒的隔代传人,张越当然是要继承先师意志,光大公羊思想。 皇帝——你现在有几个校尉? 正文 第一千三百一十二节 圣人(1) 临淄,大汉帝国东南最璀璨的明珠。 从前是,现在也是! 哪怕经历了十余年前的那场浩劫,但临淄的繁荣与富庶,却丝毫未改。 甚至犹有过之! 特别是三年前,青州治河工程,总体结束后,临淄的地位就再次提升了。 现在,临淄城的战略地位,已是相当于雒阳、长安、江都这样的通衢之地。 如今,整个青州的水路,都已经基本被贯通为一个水路网络。 曾经泛滥的黄河,这些年来更是风平浪静。 就连浑浊的河水,现在也清澈了起来。 “黄河水清,圣人出焉!”戴着进贤冠的士人,矗立于船头,望向视线中已经出现了轮廓的临淄城,忍不住问道:“今天下果有圣人当政乎?” “什么圣人?”一个青衣文士,呵呵笑着:“汝没看《青徐月报》吗?上面讲了,百年前,黄河依然叫大河,当是时,河水犹清……只是后来,大河上游植被为匈奴、羌氐等胡人所破坏,让原本的青山裸露出来,泥沙随着雨水,被冲入大河源头……于是,大河变成黄河,更演变成后来水患不断的汹涌之河……” “如今,王师克定河湟,全有河西,经营河套,广植树,多造林,上游水土日固,泥沙含量大减,故此黄河水清,乃是顺其自然!” 青衣文士的话一说完,整条船都安静了下来。 他下意识的回头,就发现,数不清的水手、船工的眼睛都在看着他。 青衣文士见此,亡魂大冒,冷汗淋漓。 他终于想了起来,自己早已经进入了青州境内,如今更是深入到了临淄城外。 这里是什么地方? 当朝丞相、太尉、大将军最死忠最铁杆的根据地啊! 想当年,延和之变,那位囚天子,杀大臣,威福自用,大权独揽。 于是,这青徐吴楚的忠臣义士,便举起义旗,誓与乱臣贼子不共戴天。 奈何,贼臣凶顽,气焰滔天,数不清的正人君子、忠臣义士,血洒山河。 孔子之苗裔,孟子之血脉,统统为那贼臣所覆。 一个个在这青徐吴楚,传续百年、数百年的君子之家,支离破碎。 而那贼臣,却犹不满足。 竟指使其爪牙续相如等鹰犬,在这青徐齐楚之间,鼓噪愚民愚妇,攻灭君子,强夺士大夫儒臣之土地。 然后,将这些土地,作为所谓的军田、官田,低价租赁给那些泥腿子,借此收买人心。 从那以后,这青徐齐楚,尤其是青州郡国,就再非君子之乡,良善之地。 而是魔窟凶地! 那些泥腿子,在那贼臣的支持与庇护下,建立‘军屯’,组织‘乡社’,实行地方自治。 特别是乡亭一级的地方吏员、三老,如今竟是需要泥腿子们投票,且只有得票过半才能出任。 更恐怖的是,当地的孝廉、方正、力田配额,也都是如此操作。 于是,这青徐之地,已经足足有十余年,当地的孝廉、方正、力田,皆是那贼臣党羽当选。 曾有名门之后,翩翩君子,被一个当地的农民之子,夺走孝廉名额。 而原因仅仅是那个泥腿子,在那贼臣的鹰扬军服役过,还立过军功,受到那贼臣的亲自接见过。 于是,其后来因伤退伍回乡时,马上就得到了当地人的支持。 想到这里,青衣文士连忙退后几步,与同伴站到一起,勉强的笑了两声,再不敢说话了。 他清楚,自己倘若再说几句那贼臣的不是,哪怕只是含沙射影,恐怕今天这河里的鱼儿,说不定就能饱餐一顿了。 只是…… 他不说,别人却不肯放过他。 “这位兄台所言,或许是事实……”不知道什么时候,一个穿着褚衣的男人,出现在了甲板上,其他水手和船工看到此人,纷纷行礼作揖,看上去此人颇有名声,他走到文士面前,打量了他一下,拱手道:“但如今当朝丞相,功比周公,德迈太公,却是天下公认的!” 青衣文士尴尬的笑了笑,却不敢答话。 因为他看到了这褚衣男子腰间系着长剑,手上戴着手套,背后还背着一个算盘。 都不用猜,此人必是临淄的‘明算学院’中的人物。 这明算学院,乃是青州有数的学阀! 其山长乃是公羊学派正传的第四代弟子中的魁首——眭弘。 此君曾在长安那贼臣莫府之中数年,深信那贼臣所倡的‘非明算不能治世’之说,于是回乡创建了‘明算学院’,得到了朝鲜王刘胥、燕王刘旦等背祖忘宗之人的资助,短短数年,便崛起为青州有数的大学院,网络教授、助教及讲师两百余人,常年在读学生四千余人,更拥有每年升太学名额一百个! 在这青州之地,大名鼎鼎! 哪怕是天下州郡中,也是名声不小。 特别是山长眭弘,出了名的顽固不化,性格刚直。 “兄台似乎不信?”褚衣男子笑了:“那就且看这刚刚由天子明诏下发天下州郡的诏书吧……” “丞相错非圣人,安得如此?” 于是,一张印刷过的宣纸,被递到了青衣文士与他同伴眼前。 这种纸乃是少府特制,专门用来刊印抄行天下州郡乡亭,供百姓士人阅读的纸张。 因为采用了一种特殊的工艺,所以,除了少府外,无人能仿制。 故此,得到了认可,成为天下公信力最强的纸张之一。 两人凑过头来,于是,就看到了纸上的标题:策《天子之法》诏。 再将内容一看,顿时,两人都拼命的咽起口水来。 因为按照这上面所言,朝廷已经决定,要制定一部有关天子、宗室和皇权的律法。 乃是欲以此,定万世之基业,立百代之制度。 简而意之,就是要给皇权,套一个枷锁,拴一条链子。 叫皇权有法可依,也必须依法行事! 否则——天下共击之! 而现在,傻子都知道,那位丞相一定会革鼎,一定会建立新朝。 换而言之,丞相这是在自己给自己套枷锁,拴链子啊! 这都不是圣人,谁是圣人?! 哪怕青衣文士再怎么有怨气,再怎么不满,在看完这诏书内容后,也不得不承认,那位贼臣……不……大汉丞相,真的是做了圣人该做的事情! 正文 第一千三百一十二节 圣人(2) 很快,船舶就到了临淄码头。 青衣文士和他的同伴,急匆匆的下了船,赶忙走出码头。 但,当他们出了码头,来到繁荣的临淄城内时,他们却发现,前方的道路,已经被彻底堵塞。 数不清的车辆、人员,都聚集在一起,似乎在围着一个建筑。 他们两人走过去,就发现被人包围的乃是一座小小的报亭。 如今,汉室在所有的县以上城市中,都专门设有报亭,用于宣讲主要报纸的新闻、州郡官府的命令和文告。 像临淄这样的大城市,更是足有上百个报亭,分布于城市内外。 而读报人,则是选录当地的‘有力人士’。 简单的说,就是地方上的豪侠、士绅。 而通常,这份没有俸禄的工作,这些豪侠、士绅趋之若虞,甚至愿意倒贴钱争取。 实在是,做这个事情一则可以向官府示好,表示自己还是听话的;二则可以在百姓面前露面,告诉百姓自己在官府那边也是有面子的;三则团结内部,震慑异己。 现在,报亭内站着的就是一个五大三粗,满脸横肉的中年男子。 他手中拿着一份报纸,半露着胳膊,戴着一条帻巾,腰间带着一把长刀,大声的用齐地的官话,读着报纸上的文字。 “春正月甲子,丞相、大将军、太尉臣毅言:古之先王,所以治天下,必广开言论,以纳四方之议,容天下之见,今臣僚等请立天子法,臣不才,请效先王制度……” “这是啥意思呢?”汉子砸吧了一下嘴巴,喝了口酒,接着说道:“意思就是啊,丞相说了,从前古代的圣王和贤人治理天下,就是靠着广开言路,邀请天下人都来一起商量,大家一起决定,所以圣王们的功绩才那么高远啊!现在丞相就打算学习圣王了,请天下人来一起商量、献言献策,制定这天子之法度……” 顿时,数不清的人都议论起来。 “圣人啊!丞相可真是圣人啊!” “可不是嘛!俺爹说了,谁要敢说丞相的不是,就叫俺割下他的脑袋……这叫啥来着?哦……好像是行大义吧……” “对喽!书生们讲的就是这样啊……义之所在,千万人吾往矣……” 青衣文士听着,脖子都缩了缩。 报亭里的那个男人,却又大声道:“诸位父老!俺听说,丞相这次给这天子之法,定了个规矩,列了个条贯,已经下发给州郡的官员了……” “那叫啥来着?” “好像意思是讲……因为上天其实就是万民的化身……所有天下百姓的呼声,就是上天的呼声,所以天下百姓的诉求就是上天的诉求……” “所以,所谓天子,其实就是百姓之子……” “所以,天子孝顺天下,应该和孝顺父母一样……” “倘若有人胆敢对不住百姓,那就是不孝,要打屁股的!” 人群听着,顿时大笑起来。 很多人都哈哈笑着,道:“丞相不愧是圣人呢!这话都说到俺心坎里去了!” 更多的人则觉得很新鲜,很顺耳,也都笑了起来。 只有一些老古董,听着感觉别扭,于是冷哼一声,嘴里碎碎叨叨的念着什么‘乱臣贼子’‘世风日下’‘纲常颠倒’一类的话。 青衣文士和他的同伴,听到这里,却是都深深的吸了一口气,两人面面相觑。 “那位果然如此了吗?”青衣文士不敢相信的问道。 虽然说,这些年来,那位也不是没有吹过风。 官方的邸报和少府发行的《天下时报》中,也曾见过类似的文字。 什么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拉。 什么天听自我民听,天视自我民视拉。 很多人耳朵都听出茧子来了。 但,像这样正式的用国家命令甚至可能是诏书的形式,将之下发天下州郡有司,更将之作为一部为天子立法的法律的指导思想与基础,却是从来没有人敢想过的。 因为,在很多人眼中,那位丞相从前的那些话,也是随便说说而已。 不过是为了塑造形象,伪装自身罢了。 真等他篡国,恐怕这些话就都要收回去了。 甚至可能会变本加厉的打压类似的言论。 然而…… 现在,青衣文士猛然发现,那位自己眼中的大奸贼,却打算真的将这些话付诸实践了。 “难不成,这世上真有圣人?” “张子重这样的窃国大盗,乱臣贼子,居然是远迈周公,比肩伊尹那样的纯臣、圣人?” 他顿时感觉内心无比矛盾,有种离谱的荒诞感。 从前的奸臣,一下子就变成了圣人。 他接受不能。 但现实却是——那位丞相,真的要做天下所有文人和士大夫,都想做却不敢做的事情——把皇权关进笼子里! 而此事的好处,对每一个人来说,都是毋庸置疑的。 哪怕是地主、奴隶主,也知道,若出了这样的一部法律和制度,即使只是些空文,对大家的好处也是无可估量。 因为,倘若天子也要被法律约束,被制度束缚。 那么,其他人也就都得如此了。 如此一来,只要在制度和规则内行事,那么,自己就再也不用担心,成为他人的盘中餐,变成地里的韭菜。 仔细想想,他若真做成了,并且愿意切实的推动、落实。 那么…… 天子姓刘还是姓张,有关系吗?有区别吗? ………………………………………… 临淄城的郡守府中。 太守孙尧,看着摆在自己面前的传书,眉头也是紧皱起来。 “丞相,没有被那些文人忽悠了吧?”作为鹰扬军前校尉,孙尧是百分之一万支持丞相代汉,他甚至早在七年前,就开始上表劝进,成为汉室劝进最早的一批官员。 只是奈何那位,似乎不急于求成。 考虑到他的年纪,这也正常。 但现在,这传书上的文字,却让孙尧有些不知所措。 因为他不知道,这是丞相在试探呢?还是在筛选?或者是真心实意,真的想要做成这个事情? 孙尧不清楚。 但他清楚,这是一个必须选择的题目。 选对了,子孙受用。 选错了的话…… 想了想,孙尧就扭过头去,对身后的一个亲信道:“汝立刻快马出城,替吾走一趟胶东港,拜见黄刺史,问问刺史的意见……” 这事情太大,而且风险太高。 单打独斗,很可能成为牺牲品,只有抱团,才能有机会站对队。 正文 第一千三百一十二节 天子立法(1) 到得三月初,整个天下都知道了,汉室要给天子立法了! 就连西南诸国、西域诸国,也知道了这个事情。 滇王常卿、乌孙王常贵(元贵靡),也都遣使入朝,观摩这个事情。 特别是那位滇王,派了自己的国相领衔,太子亲至。 摆明了就是要来抄答案的! 过去十余年,这个旧年的西南小国,就是靠着从汉室抄答案回去,将国家建设的越发富强。 永始三年,汉室的执政卿大夫制度刚刚起步不到一年,滇王就下令‘从汉制度,建执政卿大夫之制’,也像模像样的任命了十二位大臣,辅佐执政,自己退居幕后,过起了酒池肉林的奢靡生活。 结果,滇国居然大治了! 不止从前国内的矛盾一下子就消失了——十二位执政大夫,分别来自滇国内部的六个大部族。 从前他们经常打打杀杀,私底下的械斗,每年都要死好多人。 但现在,十二位卿大夫排排坐赤果果。 什么矛盾、问题和分歧都能互相交流、解决。 解决不了的,就申请长安干涉。 顿时世界清静,滇国人民大团结! 尝到了甜头后,滇王又下令,在首都昆明建立了一所国学。 邀请了汉家大儒,大夏侯学派的创始人夏侯胜前去执教。 但人夏侯胜表示:搓尔小国,也敢称学?拒绝前往,没办法,滇国的大臣,只好带着礼物,求到了当时还在世的公羊领袖、太学山长董越面前。 董越于是就推荐了当时在太学任教的左传博士徐宏。 当时左传诸生,也在忙着开拓新的思想领地——交趾虽大,但人口太少了。 于是,就和滇人一拍即和。 如今,滇国的昆明学府,已经是西南诸国最大的学府。 各自贵族甚至王室旁支,纷纷前往求学。 由之,滇国的文治武功,一时大盛!竟成为西南明珠,其王都昆明,更是号称小长安,人口几近三万,在整个西南都是独一份! 这次,听说汉室又要立法,而且还是立天子之法。 于是,那位滇王在百忙之中,难得的批示:上国善政,吾国安能不从? 而这个批示与滇国如今的国情分外吻合。 执政大夫巴不得学汉家一般,限制王权,甚至有人打算更进一步,干脆把王室当成一个吉祥物。 双方一拍即和,于是,还没到二月,滇国使团就到了长安。 这些日子来,也就属这些滇人最积极! 汉家大臣和士民,都没有他们关心此事! 几乎每天都能看在大鸿胪官署前,看到那些滇国人,围着出入的官吏,打听消息。 搞得长安人都有些怀疑了。 而乌孙人和滇人不同。 若滇人靠的是学习、模仿,从而与汉室关系越来越亲密。 乌孙靠的则是实实在在的利益纽带了。 自永始以来,汉家高层,特别是军功贵族们,便和乌孙、精绝这样的西域王国,形成了紧密的利益纽带。 西域封国所在地,那些适合耕作的绿洲中为贵族们耕作着土地的人,大部分都是乌孙、楼兰、精绝等国的奴婢。 就连监工,也基本都是出自这些国家。 汉家贵族们,所做的不过是派些擅长耕作和建设水利的农稷官去指导罢了。 而那些不能耕作的荒漠、盐泽、冰川地区,就更是如此了。 目前西域汉家贵族们,最关心的其实就是各自封国内的矿藏了。 像是计示水、尹列水流域发现的金砂河、玉石河,每一个都是各家的宝贝。 需要大量的人力,前去淘金、开矿、切玉。 而乌孙等国,提供的廉价劳动力,是所有人都无法拒绝的。 尤其是随着顶级贵族们,越来越爱惜羽毛,不肯蓄奴,也不愿蓄奴。 乌孙人、楼兰人和精绝等国提供的‘雇佣劳工’,便成为了香饽饽。 一个青壮,一年给个三千钱的雇佣费,就足够这些国家的贵族们打鸡血了。 而三千钱,在内郡,别说青壮了,小奴一年的基本开销,都要五千钱! 更不提,因为是雇佣关系,不算奴婢。 而且,连管理什么的都是西域王国的人在负责,于是连死伤都算不到清清白白的大汉君子头上。 近些年来,西域地区,更是出现了全新的‘承包制’。 一些列侯,将自己封国的矿藏‘承包’给乌孙等国的贵族。 以一定的价格,将自己封国的某个矿藏承包出去。 发包人拿到后,只要给钱就可以带人采矿。一切所得,都可以落到自己袋子里。 但西域王国中,黄金、美玉的销路很差。 所以,就只能卖到汉室来。 于是,左手倒右手,很多人发现,这样子做似乎比从前的模式利润还高。 一时间,西域各地风行不已。 现在连都护府的道路修葺、桥梁维护,甚至地方水利建设工程,也开始采用承包制了。 结果一用之后,都护府上下纷纷点赞。 都说这是军民两便的好事情。 故此,乌孙人在长安比滇人混的更好。 这些白皮肤蓝眼睛的异族人,甚至能出入宫阙,打探消息。 所以,在经过一段时间观察后,滇国使臣也寻着味了。 干脆跑到乌孙使团下榻的馆舍,专门找乌孙人打探消息。 而乌孙人对这个和自己相距不止数万里的西南王国,也是很有好感。 念着反正是举手之劳,而且说不定将来可能还要有求于彼,常常将一些不太机密的消息,也告知滇国使团。 “我听说啊……” “汉丞相和诸位执政,都已经定下初步的方略来了……” “那天子之法的总则,大抵这几天便要公布,供天下贵族、士绅与官吏阅读,听说还准许提意见……” 和往常一样,乌孙使者一打探到消息,便急匆匆的将此事告知了滇国使者。 滇国的正使叫武信,乃是滇国最大部族的首领,也是滇国目前执政的国相。 他听完后,眼睛就亮了起来:“敢问贵使,可有那总则的条文?” 对习惯了从汉室抄答案,而且,常常抄的比汉室的答案还认真的滇国人来说,第一时间掌握长安最新动态,乃是执政的根基所在。 特别是如今的这个事情。 关乎到了几乎所有滇国权贵的切实利益! 乌孙使者神秘的一笑,从怀中取出一张白纸,悄悄的塞到了武信手中:“足下带回去,悄悄的看,看完以后记得焚毁……不然若为大鸿胪所知,恐怕难免有些麻烦……” 武信闻言,连忙点头,道:“贵使今日之恩,吾国必有所报!” 乌孙使者闻言,立刻笑了起来,这正是乌孙人想要的承诺! 这滇国,虽然与乌孙相隔山海,理论上是永世都不可能产生什么冲突的。 但问题就在于,这滇国乃是汉朝先帝所封,正儿八经的外藩王国。 而且排序很靠前——滇王拥有着如今让整个汉朝治下属国都羡慕不已的‘金印银授’。 永始后,汉朝重定宗藩系统,明确属国地位与权力。 这滇国就被列在了宾服之中,乃是少数几个列入宾服的属国。 乃是西南诸国之首,当代滇王更有‘贤王’的名声,哪怕是那些高傲的汉朝士大夫,对这位国王也常有夸赞。 滇国的昆明学院,更是汉朝的太学也承认的。 其学生拥有报考太学的资格! 这一点是乌孙人到现在都不能做到的。 对乌孙而言,学习滇国,也在国内建设一个儒家或者法家学院,培养人才的同时加强与汉室的羁绊,死死抱住这根大腿,乃是当务之急! 正文 第一千三百一十三节 天子立法(2) 回到汉室给滇国使者专门安排的使馆后,武信立刻迫不及待的关上门,然后躲进书房里,将乌孙人给的纸条拿出来。 一看之下,武信立刻眉飞色舞起来。 “上国善政,果然是上国善政啊!” 纸条上,只有三句话。 一:天子者,天下之子,社稷之后也,故其承天下而履万邦。 二:执政大夫,选于州郡,立于中枢,奉天下以尊天子,而守制度、尊典章。 三:君拜臣,则臣拜君,君不拜臣,则臣不拜君。 只是看完这三句,武信就已经激动的手舞足蹈,兴奋的想要冲到那丞相官邸前磕头大喊:张丞相文成武德,千秋万岁! 没办法,若这三句话是真的。 那么也就意味着,汉室这部天子法的总则和精神已经出来了。 第一句话,虽然看似是点明了君王的重要性,强调了君王的地位。 但实则,潜台词中透露出来的消息却和从前汉朝报纸上的那些文章里说的意思差不多。 皇帝,只是天下人的儿子。 因为历史和传统的缘故,天下人将天下的治权,授予有德之人。 但倘若皇帝不能履行承天下而孝万民的职责的话。 汤武革鼎,武王伐纣,就是顺天应人,吊民伐罪,理所应当。 第二句话,则是明明白白的确定了执政卿大夫的地位——不是你皇帝(国王)任命,而是天下百姓从天下州郡的两千石、列侯与贤能之人中选拔出来服务天下的大臣。 特别是那最后几个字,堪称是点睛之字! 所谓守制度,遵典章,不就是汉丞相曹参当年与那位惠帝说过的话吗? 今陛下垂拱,臣等守职,遵而勿失,不亦可乎? 所以,这句话的潜台词就是——皇帝你做个样子,垂衣裳就可以了,天下事,还是交给专业的执政大臣来做吧! 再配合前一句,总结起来就是——皇帝只能在涉及天下、社稷这样的大问题上有发声的资格,而其他大小庶务、正治、人事,他都将统统不得干涉。 因为,按照汉朝人现在的理解。 所谓天子,便是受命于天的君王。 只不过这个天,被儒生和墨家、黄老的士大夫们,悄悄的从从前‘不可知、不可测’冥冥中的上苍、上帝,改成了‘天听自我民听,天视自我民视’,也就是天下百姓共同构成了冥冥上苍,他们的意志和诉求,集合在一起,产生了上帝。 所以,天子乃是天下人之子。 必须孝顺百姓,忠于天下、社稷。 不然就是不孝! 现在,这两条将这个原则彻底用法律的形式确定下来。 换而言之,也就在另一个意义上,将执政大夫的地位,抬到了和皇帝近乎相同的地步。 只不过,可能皇帝是受命于天下,而执政大夫,则只是受命于一部分的天下。 但,三公,特别是丞相,必然是和皇帝一般,受命于天下的主宰者。 而且,在某种意义上,丞相的权力和地位说不定还要高一些。 因为天子只是受命于天,有监天下。 但丞相却是受命于天,总览阴阳,通治上下。 所以第三条,特地将前面两条的精神强调一般——君拜臣,则臣拜君,君不拜臣,则臣不拜君。 看看,大臣向天子提出要求与责任了。 若是手握大权的独断君王,看到这三条,必是火冒三丈,说不定要怒而拔剑。 但,武信却是兴奋的脸都涨红了。 只觉得每一条,每一个字都说到了自己的心坎上。 “妙啊!大妙啊!” 他呢喃着,忍不住感慨起来。 执政这么多年,他自然早有了自己的心思。 如今,汉室率先,推出这么一部法律来,对武信来说,不啻是久旱甘霖! 完全,彻底的挠到了他的痒痒处! ………………………………………… “丞相这是真的要当圣人了?”吕惠把玩着自己面前的那张帛书,脸上的神色满是不可思议。 须知,若这三条成为那部天子之法的总则。 那么未来,那位称帝后,也一样会成为未来新朝的律法的核心条文。 最起码也会是主要条文! 换而言之,新朝皇帝将来也会受到这些条文的制约。 除了那位真的铁了心要当当代的周公外,吕惠想不出其他可能性。 “吕兄……何必苦恼?”在吕惠对面,坐着一位戴着獬豸帽,穿着黑衣的大臣,正是胡建,一个月前,胡建出任廷尉丞,正式踏上了那条通向执政的道路。 只是,一个法家的大臣和一个儒家公羊派的领袖,却成为了莫逆之交。 这个事情,怎么看画风都有些不太对。 须知,如今儒家,除了内部总爱互斗外,最喜欢的就是按着法家摩擦了。 光是在这长安城内,倾向儒家的《神京旬报》和倾向法家的《帝都月刊》,从创刊之日起就已经互相撕在了一起,撕了足足五年了。 传说,这两家机构地址都在少府官邸前的嵩街大道上的报刊编辑们,平日上班都是带着刀剑,背着弓弩的。 为的就是万一碰到对面的死敌挑衅时,可以拔剑而起,用物理说服的方式震慑对方! 但,法家终究底蕴差了些,基础薄了些。 在这长安城,被儒家压得都喘不过气来。 但谁又料到,这儒家巨擘吕惠居然和法家巨头胡建,能好的一起喝酒,甚至还称兄道弟,就差一起逛花街了。 “这是好事!”胡建认真的说道:“无论是对天下,还是对你我,都是好事!” “对!”吕惠点点头:“确实是千古未有的好事!” 皇权是恐怖的! 每一个见过它的人,都会为之战栗。 而吕惠就曾直面过皇权的恐怖——他的父亲吕温舒就曾被皇权逼着,做下了欺师灭祖的大罪! 虽然,董师心里明白,也没有怪罪他父亲。 但…… 天下人,却不那么看。 如今,这部天子之法一定,皇权的恐怖和专横就要降低起码九成! 口含天宪,一言而决人生死,甚至以喜怒定天下兴衰的事情,就可能趋近于零。 但吕惠难以理解,那位丞相为什么要这样做? 对他有好处吗? 仔细想想,好像除了名声,没有其他好处。 甚至,未来还得反受其咎,连自身也被限制。 而那位,素来擅长谋定而后动,喜欢钓鱼执法,去年的那场雪灾,就清清楚楚的表明了那位,过去是,现在是,将来也肯定是不拘程法,甚至视制度于儿戏的人。 他从来都是只要有利,就不顾什么道德与制度。 只要符合其意志,便不管什么善恶的人。 张蚩尤之名,更是人尽皆知! 在吕惠看来,那位丞相就是一头伪装的非常巧妙的凶兽。 现在,这凶兽居然打算打个铁笼子把自己关起来?! 谁信? 反正吕惠不信! 看着吕惠的神色,胡建给自己舀上一碗温好的热酒,喝了一口后,借着酒劲,他神秘兮兮的道:“吕兄,当年,吾为丞相征辟,用为新丰尉时,吾曾请教过丞相一个问题……” “法之制所为何?” “是禁暴诛邪,还是维护秩序的工具而已?” 吕惠听着,抬起头来,神色肃穆。 他对法家也是有深入研究的,特别是胡建交往这些年来,他不断的深入阅读法家先贤的著作,又和胡建、丙吉等当代知名的法家学者、官员交流,探讨,以求以他山之石来增进自身的学问。 就像董仲舒一样,博采百家之长,融入自己的思想中。 故而他知道,胡建的那个问题,其实就是法家的终极问题。 特别是在现在,更是直接成为了法家的致命缺陷——因为比起儒家,其实法家才是真正依附皇权,靠着揣摩上意,借助着皇帝至高无上的权力来实施自己的抱负。 法家的权术势,就是围绕着皇权而立的。 但在同时,法家的学者和官员也相信,法律和制度可以解决一切问题。 就连人民,也可以用法律和制度来教育好。 所以,就形成了一个悖论。 法家所依托的是君王的信赖,靠的是皇帝的威权,来彰显自己的理念,推动自己的政策。 是一个自上而下的思想学派。 但,法律、制度,都是君王意志的体现。 朝令夕改,乃是常事! 先帝在时,大臣杜周就说过:前主所是著为律,后主所是疏为令。 法律、制度,都是皇帝的夜壶。 想要就用,不用就丢。 本来,这也没什么,但问题是现在的汉室,所谓天子成为了傀儡,比泥塑的雕像还不如。 丞相大权在握,高呼‘天听自我民听,天视自我民视’,举着‘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的旗帜,开放言论,解禁思想。 法家的问题,于是越来越大,漏洞越来越多。 所以,才会这些年来,困守长安,影响力只限于廷尉官署。 不像那墨家、黄老,一朝脱困,就是龙归大海。 特别是黄老学派,现在影响力,已经深入河洛、齐鲁,甚至连西域都有人在尊奉。 西域精绝国国王,就曾亲自派人来长安,延请了几位黄老名士回去,尊为国宾,礼遇非常,常常向他们请教治国安民之道。 所以,吕惠一听胡建的话,立刻就问道:“丞相怎么回答的?” 胡建喝了口酒,道:“当时,丞相对我道:律法和制度,若只是禁暴诛邪,那么,就会变得很可怕……” “因为,人人都可能会成为法律的受害者!” “而且是被打着禁暴诛邪旗号的人,强行加害……” “若是工具,那就更可怕了……因为,夏桀善战,商纣更是智勇双全……这样的人,倘若手持利刃,而且不受控制,天下人人自危!” “所以,什么是法律呢?什么是制度呢?” “法律,从有开始出现以来,就是国家、组织为了惩罚、制止犯罪,稳定社会的框架,而制度则是为了确定框架不被破坏的手段……” “但……”胡建的目光迷茫起来:“律法和制度,还当有双重责任和目标……” “不止要面对罪犯,以禁暴诛邪,也要面对廷尉法官,保护罪犯……” “制度则要支撑这个框架……” “只有这样,法律和制度,才叫真正的法律与制度……” 说道这里,胡建叹道:“当年,吾年少无知,不知丞相深意……如今才终于有所领悟,然而……正是因此,吾才越发迷茫……” 在那以前,胡建的三观里,从来都没有想过用法律约束国家廷尉法官,保护罪犯。 在他看来,罪犯刑徒,死光了最好! 只要证据确凿,何必关心他们? 但,随着年纪增长和见识的增加,胡建才渐渐知道当年丞相那一席话的重要性与预知性。 汉家的律法,太过严苛,制度太过无情! 所以,冤假错案是常事,栽赃陷害是本能。 丙吉任廷尉时,带着廷尉上下努力奋斗,一年就查出了一万多件错判误判的冤假错案。 更纠正了数万起地方官适用法律不合的案件。 而这仅仅是冰山一角,只有天才知道,汉家一百三十六郡,每天要出现多少起冤假错案,有多少冤魂在哭诉。 而地方官和刑法官常常不会理会和关心这些事情。 但胡建这样的高层官员,却知道,若放任不管,现行法律和制度长期崩坏下去,迟早有一天,整个系统都会完蛋。 所以,胡建知道,当年丞相所言,极为正确! 可是…… 他又不知道如何去做,才能做到丞相当年所言的事情。 “法律当有界限所在,制度当有底线约束……” “所以,法律和制度,有时候会表现出悖论……” 他悠悠叹息着:“当年,吾不能明,如今,虽然明了其中道理,却不知道如何去做……” “可悲啊!” “而如今丞相,却是在示范了……” 那三条总则,在胡建眼中,就表现出了悖性。 吕惠听着胡建的话,心头剧震,似乎有什么东西被捅破了,他感觉自己好像抓到了什么。 脑海中,无数念头纷飞,数不清的文字都在呼啸着。 “胡兄……”吕惠看向胡建,郑重的拜道:“未知胡兄,可愿在寒舍逗留数日,方便吾就近请教……” 吕惠感觉,自己抓到了开山立派的东西。 正文 第一千三百一十四节 千年对头 “这是丙吉的新文章吗?”张越拿着一份刚刚从西域快马送回来的报纸,细细的阅读着:“有意思……” 如今,已经是三月中旬了。 去年的纷纷扰扰,渐渐淡去。 而长安内外,都已经重新繁荣、热闹起来。 甚至,若不知道的人,恐怕都不会清楚,这座城市已经悄然进行了一次换血。 数不清的达官贵人,已是阶下之囚,无数的富商巨贾,人头落地,更有执政大臣、外戚宗室或家破人亡或沦落天涯海角。 就连长安城的百姓,也差不多忘记了去年的血雨腥风与提心吊胆。 街头巷尾,八卦党满血复活,闾里坊间,键正局重新上线。 作为穿越者,深谙舆论操作之妙的张越,更是在动乱刚刚平息的时候,便开始了各种操作。 首先,就是鼓噪舆论。 身为丞相,张越通过丞相府、太尉和大将军府,直接控制和影响天下州郡的所有主要城市的读报亭。 许多地方,控制读报人的所谓游侠巨头,甚至私底下还有着锦衣卫的身份。 于是旬月之间,在张越一声号令之下。 真真是地无分南北,人无分老幼。 有读报亭之地,便知国家要立‘天子之法’的事情。 而且,通过舆论引导和前期铺垫,汉室士民,对此都表示理解和接受。 哪怕是从前嗷嗷叫着‘国家养士百五十年,仗义死节,就在今日’的清流们,这一次也罕见的闭嘴了。 于是,张越立刻趁机而动,利用着早在数年前就已经在天下时报编辑部里准备好的一个马甲,悄悄的将几篇文章刊载了上去。 瞬间,一时激起千层浪。 这首先做出激烈反应的,就是法家! 因为,张越悄悄的用他的那个叫‘肆零肆’的马甲,连续刊登的三篇文章的标题分别是:恶法非法、自然为法以及理法是理。 这下子,就戳到了当代法家巨头们的痛脚。 甚至直接威胁到了法家思想的根本! 一个个法家巨头,纷纷跳出来,或是破口大骂,或是写文章反驳。 然而,张越在发完那三篇文章后,就将那个马甲束之高楼。 叫法家学者和大臣们一拳打在空气中。 偏偏这个时候,黄老学派回过味来了。 他们仔细研究了张越的那三篇文章后,总感觉哪里有些熟悉。 然后就有聪明人醒悟过来了。 恶法非法,那么秦法是不是恶法? 汉承秦制,现行汉律是不是恶法? 那它们还算法律吗? 致命三连叫人浮想翩翩。 野心在不安中骚动,特别是黄老学派的学者,对此兴趣无比浓厚。 毕竟,在如今的天下诸子中,法家怎么看都是一个软柿子。 因为有原罪的缘故,他们影响力局限在廷尉官署,困守在司法官员之间。 通常都是父子相传,口口相授。 若能打趴下法家,那么…… 廷尉官署不就是黄老家的了? 更不提,那后面两篇文章,简直是给黄老学派送炮弹啊! 自然为法,法理是理! 无数人只是看到标题,就已经血脉偾张,再看内容,就激动的嗷嗷叫了。 于是,在三月初,黄老学的钜子,从儒家的谷梁学派横跳过去的胶东人王甫,吹响了进攻的号角! 一篇《法者,天地之理,物之自然》就像飞龙骑脸,骑在了当代法家学者的脸上,直接输出起来。 在这篇文章里,这位王博士,引用尸子、老子、孔子、孟子、墨子甚至韩非子的名言,再用张越提供的理论,搭建起了一个新的法学结构。 这位王先生在文章里提出了三个前所未有的法学原则。 第一:法,乃天地自然之道,亘古存在之规律,先王圣人见之,以立条贯,教之万民。 第二,法,永恒不变。如青山、绿水,似日月星辰,上及阴阳,下涉万民,故天地不变,法不变。 第三,法与令,必须遵循法的本性与法的理性,上应天地,下顺万民。 这其实,就是后世所谓的自然法学的雏形了。 而这自然法学和黄老学派,天生就八字相合。 简直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于是,王甫文章一出,顿时天下皆惊。 黄老学派的聪明人纷纷跟进,蹭起了热点,由此衍生出无数文章。 而这些人对着法家,就是一顿猛批! 更因为如今,汉家盛行的‘我注诗书’思潮,黄老学者根本不在乎自己引用其他诸子的言论。 于是,便出现了黄老道家之士,截着韩非子、商君说过的话,掐头去尾,批判法家的荒诞场面。 更荒诞的是,儒家的一些派系,也纷纷加入战场,摇旗呐喊,对着法家一顿输出。 不过,儒家的着眼点,基本上都在‘恶法非法’这个理念上。 自然也是免不了悄悄掺私货。 面对凶狠大敌的步步紧逼,法家一开始也被打懵了。 根本不知道如何反应,更不知道如何抵抗。 因为对手是直接站在道德制高点上开火,拿着秦法说事,又高举‘自然之理,天地之道’的旗帜。 法家的铁憨憨们则大多数都留在旧时代。 习惯了服从上级,依靠皇权办事。 但现在,汉室早已经放开了言论束缚,解除了言论与思想的禁锢。 平日里,长安城里的太学生们喝醉了酒,在御街上公开骂当场执政,也没见官府插手。 太学生们跑去北阙城楼下散步,更是被认为是义士之举。 那里有人敢管这些文人的嘴炮? 顿时,法家就被打了满头包,几乎丢掉了所有的阵地。 以至于黄老学派公开叫嚣:廷尉的释法博士,未必一定要用法家出身的刑名文学。 假如丞相不介意的话,俺们黄老道家之士,其实也可以为丞相和天下分担的。 这下子,终于让法家感受到了威胁。 因为,黄老学派,这是冲着挖他们的根来的。 一旦,廷尉左右师的释法博士,出现了非法家的学者。 那么,法家恐怕马上就要根基动摇,甚至沦为历史的符号。 生死存亡之际,法家的人也顾不得许多了,立刻就是快马加鞭,派人前往天下州郡,联络法家巨头,打算展开反击。 这就有了如今,张越手上的这篇文章。 在半个月前,刊载于河西发行的《居延月报》上的文章。 作者,便是故廷尉卿丙吉。 文章的名字叫:法所以为法,乃实也! 张越看着这篇文章,都忍不住啧啧称奇。 “实证法学啊……” “太有意思了!” “想不到丙吉这些年,也没有闲着,居然靠着我平时的只言片语,加上自身所得,竟萌发出了实证法学的雏形!” “了不起啊!” 在他所知的后世,法学界,有两个冤家对头,天天撕逼。 一个就是自然法学派,另外一个则是实证法学派。 自然法学,就是后世人们耳朵都听出茧子来的什么‘天赋人权’‘私有财产神圣不可侵犯’‘自有民猪’等思想的法学理论支撑来源。 其主要主张,大抵就是法律和法律观念,必须和人们的思想、价值以及社会现实联系。 认为法律就是反应自然客观规律的条文。 这些观点和理想,天生就和黄老学派有着极大的适配性。 甚至连改动都不需要太多,就可以用直接用黄老思想来阐述。 只是角度不同,论点和说法不同。 但框架与思想是一致的。 而这实证法学,讲的则是法律就是法律,是一个封闭的逻辑,是国家的意志,也是统治的表现。 所以,恶法也是法! 这又莫名的击中了法家,特别是韩非子一系的g点。 丙吉如今稍稍修改,用韩非子和商君的思想加以包装后,用儒家的一些思想进行装饰后,居然也是条条有理,逻辑严密,近乎无懈可击。 于是,这篇文章一经刊登,便立刻从河西刮向天下州郡。 吹响了法家反攻的号角。 一时间,思想领域真的是打的火花四溅,热闹非凡啊! 放下手里的文章,张越感慨着:“这对冤家,起码还能纠缠几百年!” 后世自然法学和实证法学,打了三百多年,也没见分出胜负来。 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 如今,这对冤家,披上黄老和法家的皮,用着老子、黄帝、尸子、庄子、孔子、孟子、商君、韩非子、尉缭子的思想和理论来阐述。 恐怕也起码能敌对个几百上千年。 不过,这正是张越想看到的。 法家和黄老,互为磨刀石。 互相刺激,互相竞争,互相进步。 所以,他在看完丙吉的文章后,本着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心理,便在廷尉派人送来请求批示的公文上,用毛笔写了一个大大的‘可’字。 这公文送到他这里,已经差不多一个月了。 但他一直拖着没有批复,今天看完丙吉的文章,知道法家已经喘过气来后,他就毫不犹豫的批准了。 于是,公文立刻通过丞相府,送抵廷尉官邸。 廷尉旋即宣布,廷尉左右师的释法官,原则上准许其他学派的学者竞争。 只不过,必须‘如制度’。 如制度的意思就是,必须有一位执政大臣的推荐和保举,然后再经过执政大臣会议投票,丞相任命。 瞬间,整个汉室的思想学派,全都沸腾了! 正文 第一千三百一十五节 接班人 廷尉官署的一纸告示,瞬间一石激起千层浪! 在思想界和学术界,很多人甚至连给天子立法的事情也丢到一边,兴奋无比的关注甚至参与到其中! 没办法! 廷尉,自永始以后,就独立于汉家三公九卿之外。 乃是和军队一样,不受宣室殿执政议政大会束缚的官署,只接受丞相府指导的机构! 权力大的不得了! 按照当年约定,廷尉拥有制定、修改和否决法令的权力。 而前年,那廷尉左右师创立,又获得了释法博士审议并解释法律条款的权力。 而且在同时,左右师的释法博士还掌握着裁决州郡地方所不决的疑难案件的权力,是如今大汉帝国最高审判机构。 拥有终审权! 傻子都知道,若能在其中占一个位置,对自家的好处到底有多大? 只是从前,丞相拒绝任命除法家外的其他学派学者出任释法博士。 所以,儒、墨、黄老只能干瞪眼。 现在,既然丞相放开了限制。 于是,就连自诩君子的儒家学者,也顾不得什么君子风度了,立刻就开始跳出来刷存在感。 思想界的大乱斗,持续了整整一个多月。 斗了个满地鸡毛。 法家虽然竭尽一切的阻止自家的地盘被人夺走,却终究不能如愿。 永始十年,五月初三,张越以丞相府的名义签发任命命令。 授予黄老博士王甫廷尉左师释法博士的头衔。 顿时,法家哀鸿遍野。 而黄老学派大受鼓舞,儒家更是摩拳擦掌,跃跃欲试,打算虎口夺食。 不过,随即,张越又再次签发任命命令,接受廷尉隽不疑的推荐,任命南阳人邓恢、荥阳人安永等三人为释法博士。 而这三人,悉为法家出身。 父辈或者自己,都长期担任过地方州郡的刑狱官。 这才让法家得以喘上一口气。 但每一个人都知道,这其实只是一次三年的喘息期而已。 因为按照制度,每一任释法博士的任期只有五年,且不许连任。 而自永始八年廷尉建立左右师,解释律法,裁决刑狱后,左右师的释法博士就一直没有满员。 直到现在,才终于凑齐了各自九员释法博士的名额。 而第一批任命的释法博士,如今任期都已经差不多两年了。 换而言之,三年后他们就要下来。 而和这几位初代释法博士上任时不一样的是,等他们退下来,黄老、儒家、墨家,恐怕都已经虎视眈眈,觊觎不已了。 毕竟,傻子都知道,释法博士的重要性与关键性! 解释法律! 那不就是一个趁机向天下人掺私货的机会吗? 更不提,裁决案件,乃是最好的阐述自家道理的场合! 故而,风暴只是暂时停息。 但在私底下,更大的暗流,悄然涌动。 不过,思想界和学术界的风暴,从来没有波及到现实正坛。 所以,执政会议,依然是有条不紊的召开着。 每五天一次,讨论和商议条款。 同时,天下州郡的列侯、两千石们,也陆陆续续的在这段时间,或亲自进京,或派了代表进京,参与商议。 只不过,大多数人,只有列席旁听执政会议的资格。 想要提意见,那就只能私底下去找执政汇报。 再经由某位执政同意,引荐到张越面前,他才有发言的机会。 这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张越不会傻到,在现在这么一个时候,就让其他人有权对国家大事指手画脚。 更不会轻易的将权力下放给外人。 所谓执政大夫,现在都只是一个假象,何况其他呢? 于是,在外界特别是地方上的百姓和士子眼中,长安城正在进行的是一场三王五帝之后就绝迹天下的诽谤之木。 许多老学究,都兴奋的和自己的门徒弟子介绍起来。 这诽谤之木啊,就是尧舜两位先王的华表啊。 上古时,先王立诽谤之木,让百姓可以自由的在其上书写自己的困难、问题和对治理天下的看法。 圣王乘着法驾,巡游天下,遇到有华表的地方就停下来,仔细审读上面的文字。 对百姓的问题和麻烦,当场解决。 所以,先王们是真正的民主啊! 这民主一词,是现在汉室天下近年来流行起来的热词。 不拘儒法黄老墨,乃至官员贵族都在用。 时髦的紧,当然,解释也各有不同。 大率在儒生看来,这民主就是尚书里说的:天惟时求民主,乃大降显休命于成汤,其实就是万民之主的意思。 只不过,如今因为张越的影响,解释和释义,已经和过去完全不同了。 因为,如今天下,乃是天下人之天下。 所谓上帝、上苍,乃是百姓的诉求和集群化身。 所以这民主一词,儒家各派,大体都是解释成‘天子之所以是天下王,万民主,是因为天下和万民,需要天子来保护百姓、治理天下,谐和阴阳,梳理五行,而丞相有监于君,防止天子做出伤害百姓与天下的行为’。 所以所谓民主,被儒家解释为一种制衡。 皇权与丞相,互相平衡,互不干涉。 皇帝垂拱而治,丞相与执政大夫们协理万邦,梳理阴阳五行,广泛采纳天下万民的意见就是民主。 反之,就是独夫民贼,人人得而诛之! 到了法家和黄老、墨家那边,解释又有些不同。 譬如,黄老学者,大体会加上一句‘皇天无亲,惟德是辅’,法家则以为,这民主须得用制度来规范,至于墨家则表示,这民主不能不包括鬼神先祖之灵的参与。 反正,民主是个筐,什么都能装。 于是,在很多地方看来,这长安的丞相和执政们,真真是周公在世,伊尹附体,傅说重生。 天子有福啦! 可惜,如今的天子真真是不识好歹。 丞相这样的贤能圣人的话也不听,居然听信一群小人奸贼,差点坏了天下的大好局面。 难怪当年,伊尹他老人家要放太甲于桐宫了! 这等忤逆之君,确实需要好好教育! 总之,年轻的学子们,飘飘自然,都深深的感觉,自己真是遇到了一个好时候! 参政议政的热情,前所未有的高涨。 许多人甚至开始向长安的丞相府写信,提出自己的意见。 而让他们没有想到的是:丞相居然给他们回信了! 从五月份开始,从长安向东,及至交趾、日南、朝鲜、扶桑,向北到鲜虞、归宁,向西到英县、大宛。 一个个年轻人,都陆陆续续的收到了一封由地方官亲自送到手中,来自丞相府,加盖了丞相印玺的书信。 信中,大汉丞相对汉家士子,大加赞许,勉励他们再接再厉,为天下、为汉室读书。 更提出了一个让这些人热泪盈眶的概念:天下是吾等的,也是诸君的,但归根结底,是诸君的! 君等,乃是黎明晨曦时,冉冉升起的朝阳。 终将,升至日中,照耀天下,温暖四海。 而吾等,也终将日暮西山,将天下交托于君等之手。 此先王谓之:薪火相传,而乡中三老称之:延绵不绝是也。 于是,便创造了一个新的热词:接班人。 一时间,收到回信的年轻人,激动万分,拿着信件到处奔走相告。 告诉他们的父兄、师长、乡邻:看看,丞相给我回信了,丞相还说,这天下未来肯定要交托到我这样的年轻俊杰手里,从他手中接过振兴天下,匡扶社稷的旗帜。 由之,数不清的年轻人,都开始有了接班天下,继承丞相之志的念头和想法。 于是,当年,武苑报考人数激增! 可惜的是,这些年轻人中的绝大部分,准确的说是百分之九十九点九的人,最终都未能接班,进入长安,晋升执政。 正文 第一千三百一十六节 精绝之谋(1) 到五月中旬时,长安那边还在忙着打嘴炮。 但西域地区,却已经秣兵历马,杀气腾腾。 数万头骡、驴,已经集结到了位于疏勒河西岸,旧大宛王国的重镇贰师城。 就连西域都护府都护的行辕,也转移到了这里。 乌孙、精绝、楼兰等三国派来专门给汉军护送辎重的骑兵,也都就位了。 楼兰王安循,甚至亲自抵达了贰师城。 他来这里,当然不是因为真的心系汉家西征大业。 而是因为他的王后,大汉天子之姑祖母,永始四年被加封为夷安公主的女人怀孕了。 孩子是谁的? 安循是不敢问,也是不敢说。 只好趁机找了个理由,跑到这贰师城来散心。 当然了,他也不是一个人来的。 这位楼兰王,带来了他的‘爱人’,一个来自邯郸名叫许辉的汉朝士大夫。 想当年,这位楼兰王还在长安为质子时,就已经与许辉相交莫逆。 待得这位质子被割掉小勾勾后,两人感情就突飞猛进起来。 以至于前些年,安循甚至萌生了退位为王后,以许辉为国王的念头。 只不过,他也就只敢想想。 那位夷安公主殿下,可不是吃素的! 这十几年来,这位大汉公主,在楼兰国中早已经威福自用。 而且,其本人的权力,也早已经不再仅限于楼兰一地。 汉之河西四郡,西域各国,乃至于漠北匈奴各部中,她都有着极大的影响力。 手底下更是捏着一支足足一千精骑的卫队,足够将安循那点子卫队直接锤进土里。 错非是那位长安丞相不许,安循都要怀疑那位王后会随时将他干掉,自己即位为楼兰女王,然后就可以安安心心的在楼兰广纳面首,日日笙歌。 “唉……”安循叹了口气,站在贰师城的城头,远望前方:“寡人已经上书丞相,愿为汉校尉,为丞相击贼……” “许卿……” “你说丞相会同意吗?” 徐辉是一个孔武有力,高大魁梧的男子,他生着一张国字脸,有着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看上去沉稳可靠。 “大王何必问我?”他沉声道:“大王应该心里有数才对!” 安循叹了口气,悄悄的将自己的身体,靠到徐辉身上,嗅着爱人身上的气息,喃喃自语:“许郎说得对……”语气婉转阴柔,竟有些痴缠女子的味道。 徐辉却是悄然后退了一步,没有对安循的温柔给与什么回应。 倒不是他嫌弃安循。 其实,如今士大夫们,既爱美人,也好龙阳,不是孤例。 特别是内郡的士大夫们,谁要没有试过做1,那就可能被人笑话。 但做1归做1,娶妻生子,开枝散叶,依然是每一个人最基本的义务。 所以,徐辉不止有妻子,还有好几个爱妾,生了七八个儿女。 在他眼中,自己和安循的关系,大抵属于知己好友。 可没想过将这位楼兰王娶回家的事情。 但安循见此,却是忍不住流起泪来,呜呜的哭着:“许郎……寡人此身恨为男儿!若有来生,君为丈夫,我为女儿,举案齐眉,此心足矣!” 听得徐辉尴尬不已。 好在这时,从城楼下走上来一人。 “楼兰王……许郎中……”来人微微拱手:“小王有礼了!” 来人正是前两日抵达贰师城的,同样受汉室册封的精绝国国王,汉名为张奉祀的男人。 这位可是整个西域都护府的奇迹! 号称西域第一马屁精的存在! 想当年,那位丞相初定西域,这位精绝王就带着王后和大臣贵族,穿着汉朝的服饰,捧着从前汉朝使者留下来的符节,跪到了其面前,痛哭流涕,历数匈奴罪行,大喊:父母生我,王师救我,丞相造我!再造之恩,虽百代亦难偿,丞相恩义,千年也难还!请为丞相牛马,衔草结环! 于是,精绝小国而已,竟得汉朝天子圣旨特封。 规格不下楼兰,仅在乌孙王之下。 这位精绝王后来入朝长安,带了黄金、美玉、珍宝无数,去了南陵的丞相长嫂面前,说什么‘非丞相,外臣早已为匈奴所杀,国家亦倾覆之,丞相于小王,有再造之恩,如父如母,今闻夫人膝下无子,小王虽卑鄙,愿奉夫人为母,愿于精绝立故君候之神主牌,以为祖宗,岁岁献祭,代代不绝!’。 虽然,那位丞相长嫂没有答允。 却也是对这位精绝王的恭顺满意无比。 所以,第二年,那位丞相就让徐州的留候家族后人去了一趟精绝,将这精绝王室纳入徐州张氏的宗祀族谱内。 于是,精绝王室,这和留候家族八竿子打不着的夷狄之族,居然登堂入室,成为留候张良的三世孙之后,张氏旁支,名字登入族谱。 徐州留候后人,甚至还说什么:“孝景时,三世祖远公有遗腹子,随母居代郡,越明年,因罪避走河西,入西域,乃嫁精绝王,王死无后,以远公子为王,公子在位十五年,传其子XX,xx传先王,先王传奉祀,奉祀在位七年,丞相伐匈奴,胜之,遇奉祀于道北,夜梦远公托梦曰:我有遗腹子,流落西域,为精绝王,醒而有知,乃招奉祀问之,知其祖渊源,乃涕泣拜曰:汝,吾三世元祖弟远公遗腹子之后也,实吾家侄……’ 这鬼信啊! 可惜,留候家族表示:信不信在你,反正我是这么认为的。 于是,莫名其妙的,在这西域冒出了一个留候之后的国王。 一个金发褐目深鼻的夷狄旁支。 此事传开后,西域各国纷纷一副日了狗的神色。 对这位精绝王,真的是敬仰不已,不服不行! 因为现实就是——如今的精绝国上下,特别是其贵族大臣们,对这个解释深信不疑。 每年留候忌日,精绝上下都是大办特办,将之做成了比从前祭神还要隆重的祭奠。 生怕这西域诸国,往来商旅不知道,精绝国是大汉丞相的亲戚,留候之后! 于是,精绝小国,户不过三千,竟能与乌孙这等地区强国,同入河西,与汉贸易,亲密无间。 这几年来,精绝国更是垄断了西域都护府的传递业务。 在西域道路上,碰到给汉人商旅、官员和移民送信、送包裹的骑士,不用想,定是精绝人! 靠着这个,精绝国富比楼兰,其都精绝城,甚至建起了城墙,有大批汉人商贾和士子长期居住。 “楼兰王、许郎中……”张奉祀瞪着他那双褐色的眸子,看着安循与徐辉问道:“昨日,小王派人捎来的话,两位考虑的如何了?” 安循听着,答道:“精绝王的话,小王想了一夜,深以为,诚乃千年之策……” “更是子孙富贵长久之计……”他看了一眼徐辉,然后拜道:“愿从大王,共谋奇功!” 张奉祀听着,喜出望外,连忙道:“小王能得楼兰王之盟,实是三生有幸,若侥幸功成,大王当居首功!” “首功什么的,小王不在乎……” “小王只想恳请大王,将此奇谋的筹划之功,分润些给许郎中……”说道这里,这位楼兰王眼中就满是柔情蜜意与眷恋,他道:“这是寡人唯一可以给许郎中的东西了……” 徐辉听着,眼眶也有些湿润,甚至感动,心中回想起安循方才的话,竟有了‘若有来世,安循为女子,我必不负之’的念头。 实在是,安循做出的牺牲太大了。 此事若成,那么,他这个郎中就可以直接封侯了! 光宗耀祖,再非野望! 子孙富贵,更是可以预见! 于是,徐辉忍不住长身拜道:“臣何德何能,竟蒙大王如此恩遇!” 安循笑道:“寡人无后,郎中之子,就是寡人之子……”说到这里,这位楼兰王眼中的爱意再也掩饰不住,他竟不顾张奉祀在场,就握住了徐辉的大手。 正文 第一千三百一十七节 精绝之谋(2) 打了差不多半年的嘴炮后,汉家终于基本确定了《天子之法》的草稿。 “一共是七十二条……”张越随手翻着:“虽然,很多地方都没有完善,也留下了太多问题……” “但,也算不错了……” “从此以后,皇帝也不能胡作非为了!” 七十二条律法,条条森严,以现在的情况来说,几乎是将皇权在制度和法律方面,做了一次大的束缚。 虽然迫于传统和历史,也出于私心,这部律法依然承认皇帝的至高无上与皇权的无处不在。 譬如规定天子有权任命或者罢免执政。 也规定了天子,自动成为所有大汉军人的最高统帅,并拥有开战、停战和媾和的权力。 同时还明确封爵、赐爵的权力属于天子。 但在另一方面,却也都对这些权力进行了限制和规范。 譬如天子虽然至高无上,却必须履行义务,确保天下稳定与百姓安全,且大汉天子和大汉朝廷,对天下的所有事情,负无限责任。 毕竟,张越可不想几百年后的天下,变成那个他记忆里的西方民猪社会。 正客们只为选票,不顾计划。 人民则享有无知和愚蠢的权力。 遇到事情,正客甩锅忙,百姓口嗨爽。 动不动就罢工、停摆。 这在西方世界,或许因为文化和传统的缘故,麻烦还不算大。 但在东方中国的文化传统背景下,这么玩,恐怕迟早会死人。 所以,便规定皇帝和朝堂,对任何公共与社会事情都负有无限责任。 要求国家和朝廷,哪怕是老百姓被人骗了,也要出面。 自然,这条法律的确定,其实就剥夺了百姓未来无知与愚蠢的权力,也剥夺了未来正客随意甩锅的权力。 此外,就是规定了,虽然皇帝有任命和罢免执政的权力。 但执政的提名与推荐权,却不在皇帝手里。 而是需要由天下州郡两千石投票,选出三个以上的候选人,再由三公向皇帝呈递名单。 皇帝只可以在名单中选择。 而在如今,自然是张越想让谁当执政,谁就可以当执政。 这天下州郡官员,谁敢不服从中枢,不服从丞相,立刻就要滚蛋! “丞相……”上官桀问道:“这部律法,真要公布吗?” “当然了!”张越毫不犹豫的道:“此法之后,子孙勿忧也!” 虽然说,这部法律还有许多漏洞,存在许多不合理的地方。 但,最坏的制度也比没有制度好。 “可是……”事到临头,上官桀却又担心起来:“我担心,天下人一时间难以接受和认可这其中的许多条款啊……” “放心好了!”张越笑着道:“诸夏人民,最擅长的事情就是接受新事物了……” 想当年,商君变法,不过二十年就让秦人全盘接受了商君的耕战思想。 而自董仲舒迄今,也才不到五十年。 但汉家却已经认可了儒家的地位,接受了孔孟的思想与制度。 有着这些先例,张越并不担心百姓会不适。 他知道,只要坚持下去,持之以恒,很快百姓们就会全盘接受这套法律与制度及其思想的。 将来,君权必须受到限制,必然成为主流。 比起内政,张越还是更关心外交与战争。 “前日,张安世送回了奏疏……”张越道:“其言,匈奴西迁之部,在身毒、大夏之卫律部,如今在身毒中部的泰河(恒河),建都为国,卫律僭号皇帝,秣兵历马,顽抗王师……” “我意,再向新江都增兵三千,运送火炮五十门,以加强王师在当地的控制……” 这个事情,上官桀自然没有反对的地方,他当即点头:“一切唯丞相之命!” “还有个事情……”张越又道:“辛庆忌前些时日也派人回报说,身毒多疫症,尤其是多痘疾、疟疾,士卒、移民常有染病者……” “去岁至今,就有数百人因疫病而亡……” “我意遣太医官及军医往之安抚士民,教人种痘,并灭杀蚊虫,以保护士民安全……” 痘疾就是天花,疟疾就不用说了。 这两种传染病,在如今的中国,都是从未接触过的传染病,汉人几乎没有抵抗力,只要感染,死亡率极高。 好在,张越早有准备。 出征的汉军,都已经种过牛痘,而汉军的物资储备里,也有着金鸡纳霜——这种在印尼的植物,如今已经在珠崖、滇国等地引种,汉家商人也在其原产地从当地土人手中收购。 所以,军队的防疫是没问题的。 关键是商人和冒险者。 这真的很难顾忌,只能派人去新江都,进行种痘并指导人民灭蚊。 对张越的这个决定,上官桀自也没有意见。 他点点头,道:“一切唯丞相之命……” 然后,他就看着张越,小心翼翼的说道:“丞相,我听说,您的千金,似乎未有婚配……” 张越一听,马上就警惕的看着上官桀,问道:“太傅想做什么?” “锦娘才十岁,还是个孩子呢!” “芸娘与幼娘就更小了!” 上官桀看着,立刻笑了起来,整个长安都知道,当朝丞相爱女如命。 更关键的是,这位丞相只有三个女儿。偏偏儿子却有了十来个! 这便让整个长安的贵族,都盯上了丞相膝下的这三位千金。 傻子都知道,只要和丞相家结亲,起码少奋斗三十年! “丞相莫着急……”上官桀看到张越的反应,更加满意,他道:“下官的长孙,上官敬,今年十三岁,正好与锦娘年纪相当……” “若丞相不弃,愿结两姓之好……” 张越看着上官桀,死死的盯着这个家伙,有一瞬间,他恨不得杀了这个混账! 但,最终他还是叹了口气:“阿敬确实是个好孩子……” “只是……”张越皱着眉头:“如今谈婚论嫁,尚且太早了点……” “若等到锦娘十八岁,阿敬依然未娶,这门婚事我便应允……” 上官桀听着,心中虽然不满,但还是点头同意,道:“一言为定!” 谁不知道,这位丞相是出了名的女儿奴? 自己的孙子,只要娶了丞相的千金,将来至不济也能保住家族富贵! 张越看着上官桀,狠狠的道:“另外,太傅还得答应我,未来阿敬若没有锦娘同意不得纳妾,更不得养外室!” 嗯…… 虽然他这个当爹是出了名的仲马。 妻妾无算,婢女不知道有多少。 更是坚定的后宫救国主义者。 但,在自己的女儿面前,他的立场却是有一百八十度的转变。 没办法,人都是双标的! 上官桀想了想,也终于是答应下来。 两人于是又回到了之前的节奏中,继续商议其其他朝政。 过了大约半个时辰,一个尚书郎急匆匆的捧着一封加急密报,来到两人面前,拜道:“丞相,太傅,西域楼兰王、精绝王联名密折上报!” 张越一听,连忙道:“快拿来我看!” 于是,那尚书郎连忙将一张包裹在帛布之中的白纸取出,放到张越面前,铺开来。 张越低头一看,神色顿时有些诡异起来。 “丞相……”上官桀问道:“西域发生了什么事情?” 这精绝、楼兰可是汉室西域四柱国之二。 也是西域如今汉军最得力的四个仆从国之二。 可以这么说,没有这四国,汉室或许依然可以统治西域,但却肯定不会像现在这般轻松。 因为在西域,好事都是汉人出面,而坏事、得罪人的事情,都是这四个国家在做。 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西域各国,都被管的服服帖帖。 “太傅看吧……”张越将白纸递给上官桀,道:“精绝、楼兰,有意内属!” 正文 第一千三百一十八节 使团(1) 精绝王与楼兰王,上表请求内属。 别说上官桀了,张越都有些措手不及。 在原本的计划中,西域部分将和西南地区一样,用上二十年时间推行汉化,二十年时间设立郡县,再以大量移民,巩固基础,最终实现并吞。 如此,才能实现长治久安。 但,精绝王与楼兰王的请求,却打乱了这个计划。 “太傅怎么看?”张越问着看完表奏的上官桀。 “下官以为,宜缓图之……”上官桀想了想,放下表奏道:“精绝、楼兰内属为郡县,不是不行,而是会影响其他政策……” “如今王师将欲西征,尤其需要顾及大局!” 张越点了点头。 汉家如今在玉门关以西的地区,移民数量严重不足。 十余年来,不过迁徙民众十余万,此外就是两万多的刑徒、罪犯了。 与之相比,仅仅是一个乌孙,就有青壮二三十万之众! 更重要的是,现在,西域地区的坎儿井建设,才刚刚起步。 无数工程与道路,也都是百废俱兴。 此时贸然将楼兰与精绝并吞,可能会引起西域各国的警惕与防备。 更可能影响到即将开始的西征。 须知,这场西征,大汉王师要打的旗号是‘讨不臣,诛暴虐,兴灭国,继绝室’。 简单的来说,就是去给被匈奴西迁而亡国的康居、奄蔡、大月氏等大大小小的王国、城邦复国。 拉一批人来当带路党,做傀儡。 也只有这样,才能较好的达成西征的战略目标。 也就是控制中亚,窥伺南亚,将势力延伸至西亚。 于是,形象和宣传就很重要了。 更要最大程度的利用沿途各国的资源。 总不能叫汉家自掏腰包,去拯救和解放各国被奴役的人民吧? 既然想要别人买单,自然就得给别人点好处。 而西域模式,就是最好的招牌与宣传片。 连广告词张越都想好了。 朝求神,暮求祖,近来贵种难快活。 早早开门迎王师,管教大小都富贵。 杀牛羊,备酒浆,开了城门迎王师,王师来了复国家。 复国家,再称王,王师来了有富贵。 真真是通俗易懂,管他康居、月氏、奄蔡、大夏。统统都明白。 而且,这也确实是一种好的统治方式。 尤其是,距离越远,效果越好。 毕竟,汉室不可能把几万里外的异域,当成本土来经营。 只能用着当地的上层贵族,只能依靠当地的统治者,来实行间接统治。 其实就是,好处我拿走,坏处你背锅。 然后,吸取整个中亚和南亚甚至西亚的人力物力与财力,为汉室工业化的燃料。 一举点燃神火,成就真正的日不落帝国! 但是…… 这楼兰、精绝的表奏,却也不能就这么否决。 那样的影响太坏了。 更会给天下官员特别是执行政策的官员,传达一个错误的信号——朝堂其实不想再开疆拓土了。 以官僚们的尿性,张越用屁股都能猜到,那些天天琢磨着揣测上方的家伙,一定会从一个极端走向另外一个极端——他们说不定会全盘推翻从前的道路,转而对西域各国的逾越和僭越行为,采取绥靖政策。 这可不行! 所以,张越思虑良久,道:“太傅,楼兰王与精绝王的一片孝心与孺慕,也不能就此辜负……” “这样……” “我请尚书台拟诏,进精绝王为信义候,楼兰王为忠勇候,在新英县之旁,为两位外藩设置封国,皆食邑八百户,按照汉家列侯的制度与规章来册封,并赐给列侯该有的一切属官、家臣与服章、印绶……” “另外,再以天子的名义,赐给精绝王、楼兰王宝剑,以为嘉勉!” 这样的话,大概就可以既不破坏如今的局面,又不伤害忠臣们的忠心了。 上官桀闻言,点点头,没有多想,道:“一切唯丞相之命!” ………………………… 到得六月。 美索不达亚平原上的小麦,已经形成了成片成片的麦浪。 郁郁青青的麦田,预示着今年将是一个前所未有的丰收之岁。 李陵骑着马,带着他的亲卫骑兵,行走在道路中,脸上满是骄傲。 “这是朕打下的江山!” “吾儿若是看到,不知该有多高兴!”他心中想着,思绪已经飘回了长安,飘回了故乡成纪。 昨夜他做了一个梦,梦到发妻和老母,都出现在他的宫门口。 母亲持着拐杖,责备着他:“陵儿,你为什么不会来看看我?” “我在家里,已经等了你二十年了……” 他流着泪,跪下来哭着说道:“母亲,儿子不孝,不能侍奉膝下……” 老母亲摸着他的头,道:“陵儿也不必自责,这些年来,我在家里,有细君服侍,日子也不算难过……” “只是,可怜我的孙儿,一个人孤零零的在长安受苦……” 梦到这里,李陵就猛然惊醒,一抹脸,全是泪水。 回忆着昨夜的梦,李陵就问着身旁的大将司马勇:“将军,汉使到了那里了?” “回禀陛下,汉使已到三十里外的安宾亭!” 李陵点点头,心中的激动再难压抑。 这些年来,他虽然离长安,离成纪越来越远。 但对汉室,特别是对他在长安的那个遗腹子,却从未放弃关注。 三年前,他的使者,以安息商人的身份,甚至私底下去见过被他的族兄收养的儿子。 所以他知道,汉朝如今的那位丞相、大将军、太尉知道他有个儿子在长安。 但,那位丞相对他的儿子,既没有优待,也没有歧视。 只是将之视为一个平常的少年一样看顾。 而他的儿子很争气! 已经考上了武苑,成绩还特别优秀,据说将要去鹰扬军进行为期一年的实习,然后就会得到授官。 这一次,随着汉朝使团进入他的控制区域。 有关他的儿子的消息,也再度传到这位大魏天子耳中。 如今,他的儿子,已从武苑毕业。 被任命为鹰扬军火枪第三营的军候。 还受到了汉太傅,他过去的老友上官桀的赏识,上官桀亲自为之保媒,娶了汉博士夏义的妻侄女为妻。 而此番,汉使正使,就是那位博士夏义,从前的月氏王。 想到这里,李陵的心情就越发激动了。 汉人既然将这个消息让他知道。 那么,也就意味着,他有机会,将自己的儿子接过来。 至少,也可以让汉朝君臣知道,他,伟大的万王之王,宙斯之鞭,大魏左皇帝,愿意和汉就子嗣问题进行谈判。 甚至可以割肉。 黄金、白银、奴隶…… 甚至土地! 只要汉朝人肯将他儿子送来,他没有条件不可以答应! 正文 第一千三百一十九节 使团(2) 坐在由两匹高头大马所牵引的马车中,夏义探头看着外面的景色。 麦浪如海,无边无际。 远远的,还能看到有沟渠的影子,显现于远方,几个巨大的水车轮廓,在徐徐转动。 “想不到,北虏居然有这般能耐?!”夏义心中忍不住惊叹:“那位北虏伪帝,真乃英雄也!难怪丞相都要赞许!” 匈奴西迁后建立的‘魏’政权,在如今的汉室官方,被表述为‘逆虏余孽僭越而建之伪朝’,但紧跟着这一句后的评价,却让人颇为玩味‘伪帝李陵、卫律,虽不识天时,不明大义,却未尝没有可取之处,其制破有古君子之义也’。 这可就了不得了! 作为太学博士,夏义知道,这句话的潜台词其实就是——虽然卫律、李陵大逆不道,擅自称帝。但是…… 他们只是因为‘不识天时,不明大义’而已。 换而言之,若能识得天时,明了大义,献土来降,起码不失公侯之位。 甚至,只要取掉帝号,大汉丞相其实是可以原谅和容忍他们的存在的。 这信息量实在太大! 所以,很多人都只敢把这些念头留在心中。 但偏偏,此事却是人尽皆知,最起码太学的博士、九卿有司的主官,心里面都是明白的。 所以,进入李陵控制的核心地区后,夏义也不敢摆什么天朝上使的架子。 乖乖的服从着当地官员的安排,叫去哪就去哪,让待哪就待哪。 搞得使团的一些士大夫都有些不满了。 好在,这些魏逆还算给面子,对使团上下也很尊重。 甚至沿途安排了好几次进入地方乡亭的活动。 或进入乡村,或到乡校,或到乡亭官署。 这就让整个使团上下,都说不出话来。 因为,经过这一路的看和听,使团上下都有些糊涂了。 明明此地,乃是距离大汉数万里之遥的泰西。 明明一路过来,大部分的人,都是金发碧眼或者高鼻褐目的夷狄。 但是…… 从屋舍的样式,到家居的陈设,到学校的陈列,学生的课本以及教学的内容。 都和十几年前,二十年前的汉家地方乡亭、乡校和与乡官署差不多。 民居都是日字型的两进,乡校都是建在村亭之中最中心的地方,学生们念得也都是《急就篇》《论语》等启蒙读物。 乡中的农夫,衣襟都是右祍。 偶尔会看到有人被吊在道路旁的树荫下,一问就知道,不是盗窃就是衣襟左衽‘公然对抗大魏天子诏书’的‘冥顽不灵之人’。 ‘魏逆’的贵族,甚至带使团人参观了一个被他们焚毁的大型夷狄神庙废墟,指着那些被吊在废墟周围,已经风干的尸体与骸骨说:“此皆顽抗大魏王化,公然与大魏教化做对之逆贼!” 又说什么‘今大魏天子在位,明教化,立制度,移风易俗,行圣王之制,大魏上下,齐心协力,禁绝邪字外道,破山伐庙……书同文,车同轨,一度量,行封建……’ 听得使团上下目瞪口呆。 再看那些束发戴冠,宽袍长袖,一副中国士大夫做派的大魏贵族们。 使团上下的违和感顿时无比强烈。 很多人总感觉,他们遇到的不是潜在的敌人。 而是一个处心积虑的模仿着老师的一举一动,觉得自己棒棒哒,于是将作业送到老师面前炫耀,邀讨夸赞的学生。 想着这些事情,夏义的眉头就紧锁起来。 “丞相此番命我出使,一为探这远西虚实,得魏逆作为,以备将来;二为恫吓震怖,令魏逆不敢有背……”他心中想着:“但如今,这两桩使命,怕是都难以完成了!” 没办法,谁能料到,那李陵居然在这个离长安数万里之遥的远西异域,玩起了只要被国内的士大夫一知道就要打鸡血的‘中国君子王化之制’。 夏义敢打包票,只要李陵在这里的所作所为,传回长安,叫那些太学生和武苑生知道。 陇西成纪李氏,马上就要洗刷所有罪名,重新成为一个鼎盛的将门之家。 原因很简单——李陵在这里的所作所为,每一件,都踩在了士大夫们的G点上。 这远西之地,又与中国相距遥远,隔着山海。 于是,就连心里面有想法的军功贵族们,也会改变主意。 与其劳师动众,远征数万里,不如与这‘诸夏之邦’好好交流,若是其能去帝号而称臣,那就再妙不过了。 想到这里,夏义就用着有些同情的眼神,看了一眼那位前往长安求援的‘安息贵王’。 他明白,只要使团上下,在见到李陵后,没有受到折辱,那么,这位安息贵王的企图就要彻底落空。 而那几乎是肯定的! 都不用看别的,单单就是这两个月来,使团上下在进入安息境内后,收到的礼物和每天晚上送进来的美人就已经知道,这魏逆君臣,对大汉使团是很看重的。 “使者!”一个贵族策马来到夏义车旁,拱手说道:“我主陛下,已经亲帅卫队,前来相迎!” “还请使者做好准备……” 夏义闻言,立刻点点头,道:“有劳贵官了!” 然后,他就握紧了手中的节旄。 这是汉使的象征,也是汉天子的威严体现。 自出大宛,过楚河,这一路向西,沿途城邦、部族,无不在这根小小的节旄前,俯首称臣,恭敬非常。 而在夏义对面,安息的奥德罗斯,却是满头大汗。 他也差不多知道了,自己的打算和图谋,大抵是落空了。 但…… 好在,只要他处于汉人使团的保护中,待在这汉使视线之内。 那些‘国人’便不会为难他。 可是,汉人终究是会走的。 一旦汉人决定回国,那么,他就必死无疑。 说不定还会连累如今已经丢掉了几乎所有殖民地的帕提亚,召来灭族之祸。 所以,为了生存,也为了活命,奥德罗斯再顾不得其他,立刻跪到夏义面前,道:“汉使!汉使!我能帮您找到前往大秦,并与大秦的贵种联系的办法!” 夏义闻言,猛然起身,问道:“果真?” 此行出发前,丞相还交代给他一个秘密任务——若有可能,就要派人从这远西渡海,去往大秦人所在的大陆。 丞相还托他给大秦人带一句话:西王母可安在?! 正文 第一千三百二十节 使团(3) 永始十年六月初三。 已经被李陵更名为阳邑的旧泰西封城东三十里安宾亭,一个山坡上,大魏左皇帝的仪仗,如山如岳。 数千名披甲骑士,列队于道路两侧。 这些都是大魏左皇帝最忠心耿耿的精锐! 高大的战马,每一匹都不亚大宛马。 显然,李陵在这远西,找到了一种新的优良战马来源。 马匹之上,鱼鳞一样的甲片,覆盖和保护着战马的躯体。 骑士们身上,穿着精美的铁甲。 只不过,不同于汉室的铁甲,这些甲胄明显有着异域风情,而且在铸造工艺上截然不同 它们都是手工锻铁锻打出来的,而非和汉军骑兵一般,穿着的是高炉冶铸,水力锻锤成批锻打出来的胸甲。 但让汉家使团上下格外注目的,莫过于这些骑兵陈列的道路旁,那一面被他们折断了旗杆,用刀剑故意刺破的旗帜,以及这些旗帜旁边,那些被插在木桩上,已经成为了骷颅的首级。 李陵派来的贵族,向着来访的汉家使团,做着详细的讲解:“这一面旗,乃是奄蔡王的王旗……” “彼不识天数,顽抗大魏铁骑,奄蔡河一战,全军具没,首级为我大魏勇士所获……身死而国亡,可叹可叹!” “这一面旗,便是这安息王麾下大将所有……” “当年,泰西封城下,彼率三万骑,与我主相争,为我大魏铁骑所破……” “这一面,乃是海之彼岸狼主麾下所谓军团长之旗……” “这一面,是海之彼岸狼主所谓总督之旗……” ………… 数十面战旗,数十个白骨骷髅头,还有数十件代表和证明这些白骨骷髅头身份的王冠、黄金器物、权杖。 西迁的大魏贵族们,骄傲无比,神色红润。 对他们来说,这真真是无上荣誉,最大骄傲! 以至于有人态度都开始倨傲起来了。 “汉使且看,我国陛下之武功,是否可称天下第一?” “呵呵……”副使张长卿听着就笑了起来,只是出于外交礼仪,没有打击此人。 那人听着,却是眉毛一挑,有些不乐意了:“怎么?汉使以为我国陛下的武功不够显赫吗?!” 他抽出腰间的黄金宝刀,指着一个被插在木桩上的骷颅头,嚣张无比的说道:“贵使可知,此人的来历?” “去岁,我主陛下,率精骑三万,渡海以救我主义子,那海之彼岸狼主大将,率军来袭,我主将兵与之合战于长河之畔,一战而溃之,狼主之兵,两万有余尽丧长河之畔!” “此战之后,狼主丧胆,再不敢犯我大魏之境!” “狼主?”张长卿听着疑惑起来:“这战旗不是双头鹰吗?怎么就狼主了?” “是这样的……”那人答道:“彼国自称,其先祖乃是为狼所哺乳、照顾长大的,故我主陛下称其主为狼主……” “这狼主,乃是真正的蛮夷之国,夷狄之属!”那人半是不屑半是献宝的道:“贵使可知,其国无有君王,乃是众人推选,以一人为首……” “连君父都不曾有,又哪里能知仁义忠孝之道?” “这等夷狄之国,化外之民,合该为我大魏铁骑所鞭笞!” 张长卿听着,沉默不语,因为他想了起来,好像似乎大概,如今长安城里的执政大夫们,也没怎么把天子放在眼中。 更有甚者,有些狂妄自大的士大夫干脆宣称,天子乃是天下之害,有不如无。 当然,这等言论,通常是被人直接扣上一个墨家狂士的帽子的。 但不管怎么说,如今汉家执政们,在传统上来说,乃是离经叛道的乱臣贼子。 但那大魏贵族却是打开了话匣子,在张长卿耳畔不停的说着那所谓狼主之国的种种野蛮特征。 譬如以人为畜,以人为角斗,乃至于以人为祭。 这可是连过去的匈奴,也已经渐渐放弃的陋习。 西迁之后,随着物质丰富,资源充沛,如今的大魏贵族,都是宽袍长袖,锦带玉冠。 自然是瞧不起那些夷狄的。 又说那些狼主之民,荒淫至极,很多人没有伦理意识。 父女、甥舅、姐妹……关系混乱的一塌糊涂。 更让这人看不过去的,莫过于那些家伙,男男、男女、男女男关系,混的让人呕吐。 还有,他们的文字,竟是蝌蚪一般的文字。 这让大魏上下,都是唾弃不已——因为一个众所周知的事实,也是如今大魏贵族们深信不疑的真理是:用方块字的,必是文明、强大、无敌的;而用蝌蚪文的统统是孱弱、脆弱和卑鄙的。 这一点,大魏铁骑已经事实证明了——西迁以来,一路上,用方块字,行孔孟之道,守周公之制的大魏铁骑,战无不胜,攻无不克。 而那些使用蝌蚪文的,统统失败、亡国甚至灭种了。 总之,张长卿听着,脑瓜子都有些糊涂了。 但他还是将这些事情,全部记了下来。 说话间,汉使的车队,就被带到了安宾亭前的大魏皇帝仪仗之前。 “汉使,我主陛下,已亲帅卤薄车阵,前来相迎!”一个穿着丝衣的官员,上前说道:“我主陛下,请使者一行,下车相见!” 于是,张长卿结束了和那位大魏贵族的聊天,跟着夏义拿着的节旄之后,向着前方的‘大魏皇帝’卤薄所在而去。 直到近到跟前,所有使团成员,都是倒吸了一口凉气。 因为,出现在他们视线之中的,是一个完整的天子卤薄依仗。 数以十计的战车,陈列于一个空旷之处。 巨大的编钟,挂在其上,有着乐师站在其上,轻轻敲响。 更有着上百名穿着短衣,扎着总角辫的孩童们,聚集在一辆战车上,大声的吟诵着《鹿鸣》之诗。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 在吟唱声中,三十六人抬着的巨大撵车,来到了使团面前。 穿着天子冕服,戴着琉冠的大魏左皇帝李陵,坐在其上,俯视着汉家使团。 已经五十多岁的大魏皇帝,鬓发已经开始发白,但他的气场和气势,却是无边无际,仿佛泰山一般,压向使团。 “汉使远来,一路辛苦……”他轻声道:“朕已命人在阳邑皇宫,为使者设下酒宴……” “还望使者赏脸一会……” 正文 第一千三百二十一节 使团(4) 阳邑城,也就是过去的泰西封。 落入李陵之手,已经两年了。 两年来,李陵将这座城市,进行了彻底的改造。 首先就是仿照长安,设立闾里,分区管理、治理。 其中,皇宫与其周围的原来帕提亚贵族们居住的地区,成为如今大魏皇帝与其贵族大臣的居所,在这些豪华的山巅宫殿外围,则环绕着数万户跟随着李陵一路打到这里的大魏军属。 接着就是原来此城中的富商、工匠和学者所居。 最后是庶民、平民和奴隶们居住的贫民区。 夏义一行被李陵以极高的规格,直接用战车,送到皇宫。 一路上,数不清的人,都来围观。 其中,就包括了罗马派来与李陵谈判,寻求媾和的使者——凯撒。 过去的一年,对罗马来说,是有史以来最惨痛的一年。 几乎所有东方殖民地尽数丧失,就连传统的埃及势力范围,也落入了劲敌之手。 亚细亚地区驻屯的四个军团,有三个全军覆没。 剩下的一个,狼狈撤回本土,然后又丢在了埃及的尼罗河战役里。 元老院的元老们,却根本没有意识到危机,反而借助这个机会,不断的在元老院中掣肘着苏拉,企图让苏拉更加失败,以此夺取权力。 而苏拉在这个局面下,不得调集忠于他的军团,开进罗马。 同时再次强调了百人队长议事制度的严肃性与权威性。 甚至,打算用百人队长议事制度来取代元老院。 于是,双方矛盾越发激烈。 凯撒身处旋涡之中,只好主动请缨来到这东方,充为使者,与这些从东方而来的征服者谈判。 可惜,到了泰西封已经足足三个月了。 凯撒却始终未能见到那位大魏皇帝。 就连大魏的实权人物,也没有几个肯见他的,只是派个小官来招呼他。 那小官对他和罗马,也很不尊重,常常动不动就说:我主陛下的意思是:蛮夷之国,化外之民,倘若献土来降,仍不失封侯之位,若是负隅顽抗,天兵征讨之下,立为齑粉! 这谈判便立刻陷入了僵局。 骄傲的征服者,拒绝承认罗马的地位与他们是平等的。 这些该死的家伙,甚至拒绝承认罗马是文明国家。 而是将之归为野蛮人。 看凯撒的眼神,就和凯撒在罗马城中看角斗场里的日耳曼蛮子和高卢野人一样。 这让凯撒,真的是有苦说不出。 本想着,和这些高傲的征服者,谈谈文学,讲讲戏剧。 然而,他们对罗马的文学,不屑一顾,反手拍出一本用某种白色的珍宝材料做出的‘书’。 书上用着墨水,写着一个个方块字。 这下子轮到凯撒懵逼了。 那些文字他一个也不认识。 征服者们哈哈大笑,然后露出类似罗马贵族遇到高卢酋长时的怜爱眼神,派了一个人来教凯撒识字。 凯撒自然是聪明的,一个月不到就能认得那些文字。 但新的问题又来了…… 征服者们告诉他:这是伟大不朽的圣书《诗经》,其中记载着的是伟大不朽的圣人、先贤的微言大义。 什么叫微言大义呢? 就是每一个字里,都蕴含着圣人和神明对子孙后代的教诲。 值得投入终生的精力来领会、体悟。 这凯撒怎么行呢? 征服者们,于是越发肆无忌惮的嘲笑起来:“夷狄蛮子,安能识得先王之教,三代之风?” 凯撒大受打击,干脆就在这泰西封住了下来,还花了重金,请来大魏人里的一个学者来教导自己学习这些征服者的文化与典籍,又研究他们的礼仪与制度,穿上了宽袍博冠,住进了竹屋雅室,甚至学起了琴瑟笙鼓。 不得不说,凯撒不愧是凯撒。 三个月时间,就让他初步的明白了一些这些征服者的文化与制度,也大概弄明白了这些从遥远异域而来的大魏人的想法。 这些该死的混账,在他们的老家,不过是和高卢的野人、日耳曼的蛮子一样的粗鄙部落。 被东方的帝国,吊起来锤,打的夹起尾巴西逃,连家都不敢回去的懦夫! 但他们跨越山海之后,就忽然模仿起了他们曾经的大敌,还以大敌的旁支自居,甚至为此无比骄傲。 在凯撒眼中,这大抵差不多相当于,未来某年,如今的罗马共和国消失在这世界上。 于是高卢的野人、日耳曼的蛮子们,以罗马自居,以罗马自诩。 简直是可笑! 简直是讽刺! 伟大的共和国,神圣的罗马,岂容蛮子野人玷污? 但现在,这些东方的征服者们,便是这样做的。 想着这些事情,凯撒就在人群中奋力的踮起脚来,看着那些征服者的骑兵,耀武扬威的从道路中走过。 他们身上的铁甲,马上的甲片,还有手中的钢刀长枪,背上的劲弩、马弓,让凯撒看的头皮发麻。 “他们比去年又强了一些!” 去年的尼罗河战役,罗马军团遇到的敌人,绝没有这样奢侈! 但现在,他们却已经是铁甲重骑! “伟大的宙斯啊,万神之王,请指引您的子民以方向吧!”凯撒忍不住在心中祈祷。 于是,似乎神明真的回应了这位罗马新贵的祈祷。 一面龙旗,出现在他视线中。 不同于大魏所用的红底龙旗。 这是一面纯黑的龙旗,旗帜上,一条张牙舞爪的蛇形巨龙威风凛凛。 两面棋牌,被人高举着,走在龙旗之前。 棋牌上,用着凯撒已经熟悉的方块字,明确无比的标识者来人的身份:“奉诏持节,钦命使者、汉博士、中郎将、夏……”凯撒念着棋牌上的文字,又扭头看向另一面,接着又念了起来:“奉诏持节、钦命副使、汉议郎、中大夫、张……” “汉?!”凯撒眼中猛然放出精光:“赛里斯人!” 赛里斯人,就是汉人,就是那将这些征服者从他们的老巢驱赶出去的东方帝国。 于是,凯撒激动的攥住拳头,在心中高呼:“罗马的救主出现了!” 他曾听本都人说过,帕提亚人已经派了他们的亲王奥德罗斯,去往东方,寻找传说中的赛里斯人,祈求赛里斯派兵来援救。 如今,赛里斯的使者已到。 “只要我能找到机会,接触到赛里斯人的使者,就有办法说服他们,随我去罗马……” “只要到了罗马,见到了罗马的文明与繁荣后……” “东西方的两个伟大帝国,便可以手牵手的站到一起,共同对抗这世界上的蛮子与野人,共同统治所有太阳照耀的地方!” “我若可以促成此事,说不定将来,可以借此功劳,成为罗马的奥古都斯!” 正文 第一千三百二十二节 来自丞相的鼓励(1) 接下来数日,凯撒便不断的旁敲侧击,拿黄金开路,珠宝为引。 终于,他总算找到了机会,通过一位大魏的商贾引荐,见到了那赛里斯使团的一个官员。 虽然,只是一个低阶官员,所谓的‘从事’。 地位大抵和他使团里的随从差不多,但也是能够在赛里斯的正使面前说上话的人。 于是,凯撒便特意穿上了买来的‘士服’,还让人将自己的头发盘起来,戴上冠帽,模仿着自己从大魏贵族那边偷学来的礼仪,来到泰西封的皇宫附近一处别苑中,拜见那位赛里斯的使团从事。 “向您致敬,尊敬的汉使阁下!”凯撒对着自己面前站着的那位赛里斯使团成员,拱手而拜。 “嗯!”那人大概二十七八岁的样子,身上穿着一件绛衣,腰间系着玉带,看上去很是冷漠,他甚至没有起身,只是端起泡好的茶,对凯撒道:“我听说,贵客特意托人来见我,想与我会面?!” “不知道,我有什么地方可以帮得上贵客的?” “尊敬的阁下……”凯撒笑着道:“请容在下,向你介绍……” 他抬起头,道:“我是伟大不朽的马略的弟子,宙斯神最虔诚的仆人秦纳阁下的女婿,罗德岛的主人、仁慈的儒略家族的继承人凯撒……“ “您也可以叫我尤里乌斯……” “如今,我受伟大独裁官苏拉阁下的授权,为罗马共和国全权使者……” 对方听着,一头雾水,他放下茶盏,道:“贵客,请恕我直言……吾与吾国,不关心也不在乎贵客与贵客身后的国家究竟有过怎样的历史,有过怎样的成就……” “因为……”他站起身来,俯视着凯撒:“夷狄之有君,不若诸夏之亡!” “同样,夷狄之王,不如中国之庶民……” “如是而已!” 这也确实是现在无数汉家士大夫的心声。 夷狄蛮子,有什么值得关心和研究的? 没有! 无论是主战派还是主和派,都不在乎四夷诸国的过去,甚至不在乎他们的现在。 他们只在乎一件事情。 对主和派来说,这件事情就是——这些夷狄会不会来打扰我们的清静?若是不会,那便不要去管! 夷狄禽兽,自己窝里斗,就算死光了,又和诸夏君子有什么干系呢? 而主战派,则只关心这些夷狄之国,有没有黄金、珠玉,存不存在可以立功和授勋的可能。 若是有,便会积极干涉,想方设法的渗透。 若是没有…… 去死吧! 而如今,这远西之地,距离长安,起码五六万里。 光是走都要走大半年。 汉家使团上下,都不想也不愿干涉这些距离长安如此遥远的夷狄的兴衰。 就是怕,万一肉没有吃到,反而惹上一身腥! 而且,丞相交代给他们的使命中,也没有让他们在这边给李陵的伪朝找麻烦的任务。 恰恰相反,丞相临行前有过交代,对李陵和他的伪朝,要小心处置,不可枉生枝节,破坏大局。 这大局,当然和军事行动无关。 甚至和正治无关。 只与‘诸夏文化与制度’有关。 现在来看,李陵在这边还是做的不错的嘛。 至少,破山伐庙,除邪绝异,都是做的很好。 教化之功,当之无愧! 使团上下,都对李陵很满意。 甚至已经有人开始私底下议论说:“李少卿故有投敌之罪,然吴子杀妻、商君奔秦、孙子奔齐……岂伤其德?!” 所以,这几日来,使团上下和李陵的君臣,相处愉快。 昨天,副使张长卿甚至还应李陵的相国司马谨之邀,出城游猎,还与之应和作诗,和而唱之呢! 凯撒听着,心里面一哀。 好在对此他早有准备。 毕竟,连征服者,都瞧不起和鄙视罗马。 那东方来的伟大帝国的使者,当然有理由和信心,蔑视罗马。 但凯撒相信,这只是他们不知道罗马的光荣与伟大。 若是知道了以后,定然会对罗马平等以待。 毕竟,罗马的文明,璀璨不朽! 罗马的制度,更是完美至极。 而罗马的公民,骁勇善战! 而凯撒相信,真正的英雄都会惺惺相惜,真正的文明国家,也都会互相尊重。 所以,凯撒倔强的说道:“尊敬的阁下,若您可以给我一点时间,那么我相信,您会被我说服的……” 对方听着,哈哈大笑起来,指着凯撒道:“中国有个典故,叫沐猴而冠,今天贵客是要为我表演一下吗?” “我就拭目以待了!” 凯撒虽然不懂沐猴而冠是什么意思? 但他大抵能知道这是在嘲讽和奚落。 不过,他是罗马大辩手米隆的徒孙,天生一张伶牙利嘴,有着一副强大的心脏,所以他没有多在意,甚至连愤怒也没有,只是低头道:“阁下您可知道,自从这座城市中,自称‘大魏’的征服者,渡过奄蔡河以来,有多少无辜的人民,伟大的历史遗迹、不朽的圣地,被他们杀戮、毁灭、埋葬吗?” “您知道,就在这座城市,就在两年前,他们杀了多少人吗?” “您知道,现在,那些住在皇宫中,吃着肥牛,喝着美酒,穿着宝贵的丝绸的人,手上沾着多少鲜血吗?” “您若是知道,那么,您就会明白,若他们得逞,整个文明世界,都会陷入灾劫!” “不朽的文明会被野蛮践踏,伟大的城邦会被火焰覆盖,神明的殿堂,将变成废墟……” “整个世界都将陷入浩劫……” “便是您身后的伟大帝国,到时候,恐怕也要受到威胁……” “您为什么不试试,给我一个机会,给文明一个机会,给伟大的文化一个机会,给那些千百年来就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一个机会?” “我曾看过贵国的书,见书上说:老吾老以及人之老……” “文明世界的每一个人,都无法在这场浩劫,这场野蛮人引发的灾难中独善其身!” 对方耐心的听着凯撒说完,然后就捂着肚子,笑的眼泪都出来了。 “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 “这确实是孟子的话没错……” “但是,孟子还说……” “吾闻用夏变夷,未闻以夷变夏者!” 他俯视着凯撒,无情的嘲讽:“夷狄,也配称人?” 凯撒闻言,终于色变。 他终于知道并明白了,恐怕在这些东方人眼中,被他们赶到这里的所谓‘大魏’人比罗马更接近人,更可以被视为同类! 而他,和他所代表的罗马,以及罗马文明,大抵在这些东方人眼中,就和罗马人看高卢蛮子的巫师,日耳曼人的祭祀一样——什么玩意? 正文 第一千三百二十三节 来自丞相的鼓励(2) 阳邑城的皇宫,是过去帕提亚人的皇宫改造而来。 依旧有着浓浓的帕提亚风格。 很多宫室,甚至都只是拆掉了墙壁上雕刻的神明、花园里树立的雕塑。 然后换上了大魏皇帝的征服伟业雕刻,以及种种先贤的雕像。 譬如,就在夏义眼前,就有一面刚刚刻着孔子问道于老子的壁画。 而其周围,则篆刻着《道德经》的名言。 大魏皇帝李陵,是老子之后。 这是确确实实,而且明明白白的。 有族谱,也有历史记录。 在某种程度上来说,李陵也能自称唐虞之后,尧舜之苗裔。 “使者,以您所见,朕与汉丞相之治,孰强?”李陵穿着便衣,在几个高大魁梧的武士保护下,走到夏义身旁,轻声问道。 夏义闻言,回过头去,对李陵笑了一声:“阁下,在这西方之地,兴文教,除陋俗,破携风,即使是丞相知晓,恐怕也会大加赞誉!” 李陵听着,得意的笑起来。 “不过……”夏义恭身道:“若要与丞相之治相比,恐怕还远远不足!” “如今,大汉丞相匡弼天子,与贤能大臣,共治天下,兴工商,大治河,广教化,内蓄仁义外播教化,自北海而至葱岭,从西海到扶南,一百三十六郡,三万里之国,安居乐业……” “王师东渡大海,以至扶桑,南征身毒而建新江都……” “于是,天下皆赞而拜曰:唯丞相能安天下,佐天子,而富民兴教!” “小臣虽然卑鄙,却也从报纸上看到了,去年汉家天下一百三十六郡国,有郡县学苑,三百七十八所,乡亭之中,有蒙学七千六百二十五所,总角稚子入学者,以百万计,而太学、武苑,岁录士子三万有奇!” “又闻少府及御史大夫官邸共奏,天下州郡,迄永始八年九月,计有户九百二十万,丁口四千七百余万,定垦田一千三百余万顷,共修河道,两千三百余里,有河渠一千三百余条,灌溉土地四百余万顷,共有道路七尺以上者三百余条,总长一万八千余里,可行四马之车者五千余里……” “关中去岁冶铁,计有生铁三万万五千万斤,粗钢六千七百万斤,精钢千万斤!” “此外,去岁,仅仅是少府,便岁织帛布三百万匹,棉布七百万匹,毛料三百余万匹……” “小臣听说,当年高帝曰:安得广厦三千栋,大庇天下寒士尽欢颜!” “今日,丞相之治,早已臻于此道!” 李陵听着,满脸的不敢相信。 因为,假若这汉使所言是真。 那么就意味着,如今的汉朝,已经比当年要强盛十倍、百倍! 旁的不说,单单是汉朝去年的生铁产量和布帛产量,就足够淹死他和他的西魏政权了。 夏义看着,道:“阁下若是不信,可以派使团去长安……” “甚至可以去问问,在身毒的卫律……” 李陵这才想起来,去年卫律派人来告诉他,汉朝的军队,已经控制了身毒的南部,同时还发现了这些汉人,用着能喷火的铁杆和发出雷霆的铜炮。 按照卫律派来的人的说法是‘汉兵以火杆为前,雷霆为后,当敌则以硝烟而至,常常白烟之后,毙者无算,又发雷霆之炮,其声如霹雳,一发而糜烂数十里’。 当时,李陵觉得卫律在讲神话。 一发糜烂数十里? 那张子重就算是神仙下凡,也不可能做到。 但现在,汉使也言之凿凿,而且还有着详细数据,他也就不得不信了。 这一信,李陵说话的声音,也不免小了些,底气也开始有些不足了。 于是,他道:“敢问贵使,汉丞相遣君来此,是为何事?” “自然是听君言,观君行……”夏义笑着道:“丞相临行前,曾特地嘱托:若君在这泰西之地,能行王道,用中国之制,移风易俗,则自当为君在天子之前表功……” 李陵听着,笑了起来:“那以使者观之,吾在这泰西之地,可行王道,可移风易俗乎?” “不敢瞒阁下……”夏义低头道:“使团上下,自入境以来,历历在目,亲耳所闻,皆以为:阁下之治,已近君子之治!” “哈哈哈……”李陵听着,大笑起来。 然后,他问道:“那么,丞相会如此为吾表功?” “若使阁下能顺应天时,知大义……”夏义道:“丞相说过了,唯封王建号,方能酬君之功!” “以小臣之见,倘若阁下能够顺应天时,遣使入朝,丞相与天子,必将不计前嫌,嘉以鸿恩,许足下为这泰西之主……” 李陵闻言,沉思了起来。 倘若,遣使称臣就可以换来汉朝的册封以及种种许可。 特别是,对他与他的部下的赦免、册封,那么其实遣使称臣也无所谓。 毕竟,如今汉与他,相距何止数万里? 汉朝再强,也不可能跨越如此遥远的距离,发动数万数十万的大军跨越山与海来打击他。 相反,若是汉承认了他和他的政权的合法性。 那么,他就可以从汉得到源源不断的丝绸、布帛、铁器,甚至人才与技术。 如此,他和他的子孙,就可以长久的在这西方立足下去。 想到这里,李陵就看着夏义,道:“倘若使者能够说服丞相,答允吾三个条件,那么遣使入朝,再为汉臣,吾也不是不能答应!” “阁下请说!” “第一……”李陵道:“汉天子当封吾为唐王,至少,也当是唐国公!” 嗯,自从李陵攻灭帕提亚,又深入埃及,建立起广泛的统治后,他就有了更改国号的想法了。 毕竟,现在的所谓大魏,有两个皇帝。 傻子都知道,天无二日,地无二主。 一国两君,实在不是长久之计。 再立新国,重定法统,其实李陵早已有心了。 夏义听着点点头,道:“此事,小臣可以保证,丞相与天子必当答允!” 封王而已,又不是没有封过! 李陵大喜,接着道:“这第二嘛,便是汉当不能再为难吾之商贾,要确保吾的商旅可以自由通行,进入内郡,与汉贸易……” “此事,小臣会禀报丞相……” “这第三……”李陵深吸一口气,道:“吾闻,当年之事,吾发妻曾有遗腹子留下,幸得祖宗庇佑,族兄拯之,视为己出,又蒙丞相不弃,多有照拂……” “若丞相宽宏大量,许吾儿来此……” 李陵躬身道:“则从此之后,吾将感恩戴德,为丞相牛马走,在所不辞!” 说完,他就深深一拜。 虽然这些年来,李陵也重新有了子嗣,甚至不止一个。 特别是来了这西方后,多有美人进献,可谓子嗣绵绵。 但终究,这些子嗣,都有夷狄的血统。 而且,在李陵心中,他始终是坚持嫡子第一的。 从前,他不知道自己还有嫡子,所以就以他和匈奴公主所生的儿子为嫡子。 但既然,发妻给他留下了一个遗腹子。 那么,毫无疑问,毋庸置疑,他唯一合法的继承人,只能是那素未谋面的遗腹子! 但问题是,那个孩子,不知道自己的身世。 而且,一直生活在长安,处于那位丞相的保护与监视之中。 除非那位丞相开口,不然,他们父子就永远无法相认。 “阁下勿忧!”夏义听着,笑了起来:“临行前,丞相曾有嘱托,父子血肉之亲,即使千山万水,亦无法阻隔……” “若阁下诚心诚意,愿臣天子,则必有善报!” 李陵听着,当即就高兴起来:“贵使所言,深得吾心!” 夏义却是低着头,道:“不敢瞒阁下,来前,丞相也有嘱托,想让小臣向阁下转达……” “贵使请说!” “当今天子,如今已十有三岁,数载之后,便将加冠……” “丞相希望,阁下能从这泰西之地,献一土为天子加冠之礼!” 李陵听着,神色紧张起来。 毕竟,他不蠢,更知道匈奴冒顿单于当年连绿帽子都能戴,就是不能忍割土之耻的缘故。 “阁下勿忧……”夏义看出了李陵的疑虑,他从怀中取出一张帛布,递给李陵,道:“丞相所求,只是一片不毛之地,蛮荒戈壁之土而已……” 李陵接过帛布,就看到了帛布上有一片被圈出来的土地。 仔细一看,乃是在他治下,那海湾一角,遍及戈壁、沙漠,连绿洲都非常稀少的不毛之地。 那个地方,与其说如今是在他的治下,倒不如说是名义上受他控制的。 两年前,李陵曾经任命过一个顺从的波斯贵族,前往该地,结果没有一个月,对方就跑回来了,而且是狼狈不已的跑回来,一问缘由,原来是当地干旱且无水,实在受不了。 所以,其实,假如汉人只是想要那里,完全没有问题。 反正,那地方又不能养活人。 而且,汉与那地方相距何止数万里? 就算他们派人来了,又如何坚持的下去? 只是…… 李陵也明白,不能一下子答应,不然的话,说不定那位丞相会得寸进尺,于是,他笑了笑,道:“贵使,此事事关重大,还请容吾与群臣商议,再做答复!” 正文 第一千三百二十四节 匈奴的北迁 旧康居苏薤城。 尽管距离匈奴远征,已经过去了十余年。 但这座城市,依然没有走出战争的阴霾。 匈奴人的主力,虽然早已经离开,但他们留下来的人,依然在这里耀武扬威的行驶着统治。 而且,和那些继续西迁的人不同。 留在康居的,大都是当年西迁匈奴的死忠派。 他们不愿放弃对匈奴单于的忠诚,但也不敢和李陵、卫律兵刃相对,更不敢回头去怼强大的汉朝。 于是,便留在了康居,建立了全新的单于庭。 如今的单于,就是过去匈奴日逐王先贤惮的侄子犁胡。 犁胡将自己的王庭,设在了苏薤城的北部,楚河之畔,借此遥控整个康居,带着一万多的匈奴人,镇压和奴役着超过三十万的康居人。 自然,仅靠匈奴本身,很难完成这样的任务。 于是,匈奴人便大力扶持占康居人口少数的浮屠教,放纵教派斗争,甚至挑起教派斗争。 使自己处于一个裁判的地位,而不是参与者的地位。 果然,这个西迁的匈奴小政权,立刻就站稳了脚跟。 康居的土著,陷入了连年不休的内斗与仇恨中。 以至于,十余年后的今天,康居人的人口,非但没有增长,反而倒退了。 倒是匈奴人的数量,从最初的男女老少加起来一万多,迅速增长到如今的五万丁口。 控弦足有八千! 于是单于犁胡,正儿八经的重建了旧匈奴的万骑制度,将自己的王庭主力分为左右两个万骑。 左万骑坐镇楚河,巩固根本。 右万骑出沩水,经略月氏故地。 在卫律遁入身毒,李陵远征安息的如今,匈奴在中亚的这些遗老遗少一下子就混的风生水起。 拳打塞人,脚踢土著,好不快活。 若一切不变,或许百年之后,在这楚河与沩水之间,说不定能崛起一个新的帝国。 可惜,他们注定等不到那一天了。 “汉朝人要来了……”犁胡看着自己王帐中供奉的黄金佛像,深深的叹了口气:“佛陀终究没有保佑我啊……” 就在昨天,一支一直游牧在乌孙与汉控制区域边缘的部族,忽然西逃。 然后,瓯脱骑兵们也跟着陷入恐慌。 已经有证据显示,汉朝的军队,已经正式跨过了他们在过去十余年一直没有跨过的楚河。 而且,这一次,规模庞大。 光是先锋,恐怕就有两个骑兵校尉。 此外,还有着大批大批的西域仆从军。 “走吧……走吧……”犁胡倒也光棍,他对自己的贵族们说道:“此地已不可再留了!” “传令下去,各部马上收拾牛羊,带好细软,咱们向北走,远远的走!” “从金山那边,跨越北海,去北海之滨!” “我就不信汉朝人还能追过去?!” 北海是寒苦之地,过去连匈奴人也嫌弃。 但最近,北海却成为了一点热点。 原因是,在七年前,曾经在当年漠北事变时,率领部族北迁的狐鹿姑单于之弟于靬王,派来了使者,与漠北甚至在康居的各部联络。 于靬王告诉了大家一个好消息——从北海的冰原再向北,就能进入一个相对温暖,而且繁荣的沃土。 那里的人,大都是野人。 那里的草场,肥沃而广袤。 那里的牛羊与猎物,多到数不清楚! 简直是匈奴避难的宝地,是天神与日月之灵为匈奴留下的宝藏! 于是,当时漠北的屠耆单于就派了自己的长子率部跟着使者向北海而走。 他们在夏天出发,冬天之前跨越了北海,然后又跨过高山,进入了一片山区。 在这里,草木繁盛,牛羊成群。 于是,他们不肯走了,就在当地落脚。 到第三年时,屠耆单于的长子派人回到漠北,将当地的情况广泛的告诉了屠耆单于与他的贵族们。 北迁之路,确实难走。 而且一路危险重重,很容易迷路。 像他们就迷路了。 但是,只要在盛夏结束前穿越北海,然后翻过一座高山,就能进入一片温暖的山谷。 也可以在翻阅高山后,继续向前,一路西行,进入到于靬王所部游牧的平原。 那里同样是一块宝地。 当然了,这北方的高山与平原,在冬天的时候,格外的寒冷,甚至比漠北还冷。 但是,那里没有汉人的威胁,甚至连蛮族的威胁也没有。 当地,有着茂密的丛林,平坦的草原,弯弯的河流,大大的湖泊。 而这一切,没有任何人会与匈奴人来争。 所以,其后数年,原本占据着旧赵信城地区的屠耆单于之部,陆陆续续都向北迁徙了。 而跟着他们走的,还有其他的匈奴部族。 这些人年年都派人回来劝人跟他们走,去北方,去冰雪的另一边。 前年的时候,这些人穿越金山,和犁胡也联系上了。 当时,犁胡自然是不肯跟他们走的。 但现在,他别无选择了。 于是,当汉军先锋,杀到苏薤城时,犁胡就已经带着他们的部族,来到了金山。 然后他们趁着夏季,穿越这座高山,继续向北。 在当年秋天,北海气温下降前,他们抵达了这里。 然后在于靬王以及屠耆部族曾经过冬的山谷中扎营,堆砌冰屋,猎杀北海的飞鸟与野兽,屯下过冬的物资。 等到来年夏四月,冰雪消融时,他们继续上路,穿过冻土,穿过冰原,也翻越高山,在当年夏天,他们来到了于靬王的牧场,受到了这位匈奴贵族的欢迎。 在这里,他们留了一年,然后,在于靬王的支持下,他们继续向西开拓。 一年后,他们来到了黑海边,也见到了克里米亚半岛。 于是,在这里定居下来。 又过了一年,于靬王和屠耆单于的使者找到他们,发现这些过去的同胞,正在岛上快活不已。 同时,他们还从犁胡的人嘴里得知,从这座半岛的陆桥继续向西,还有一个新世界。 于是,屠耆、犁胡、于靬王三人一合计,便于当年,共同组织了一支四千人的骑兵,踏入了乌克兰的土地。 从此,整个东欧的历史,彻底改变了。 正文 第一千三百二十五节 天下谁属(1) “捷报!捷报!” “王师克定康居,康居诸部大小贵人,箪食壶浆相迎!” 随着报捷使者,从横门直入长安城中。 整个长安都沸腾了起来。 虽然,其实汉军出大宛后,直取康居,没有什么人会觉得汉军会遇到麻烦。 但,捷报来的如此之快,依旧让人侧目。 从时间来看,这次汉军六月出大宛、乌孙,直取康居,恐怕只是一次简单的武装行军,就拿下了康居吧? “康居可是三千里之国啊!”街头巷尾,无数人议论纷纷:“但王师却不过十日便拿下……” “这必是王师的仁义之名,感召内外的缘故!” 于是,已经有很久没有脱销的酒类,在这一天出现了脱销。 整个街坊闾里,都是一片欢腾。 因为事实已经证明过很多次了。 对外征服,是会给汉家带来巨量的红利的。 虽然说,大多数红利,其实都被肉食者所瓜分的干干净净。 但百姓也因此免不得受到影响。 毕竟,中国的文化与传统,不似那后世的西方。 乡党、手足、礼法的影响,无处不在。 肉食者们虽然都是一样喜欢剥削,也不肯放过剥削的机会。 但,终究,社会文化与历史传统的因素,会让许多方面,表现出截然不同的局面。 就拿工坊之中的女工们来说吧。 后世欧陆,在工业化前后,纺织厂的女工,是被剥削的最惨的人群。 但在汉室,却非是如此。 纺织作坊的女工们,虽然依旧被残酷剥削。 她们每天上班超过六个时辰,有些时候甚至需要点着灯加班加点。 但一天辛苦下来的工钱,却也足够她们养家糊口。 许多技术熟练的女工,甚至还能有盈余。 若是那些懂织机的女工就更不得了了! 她们甚至可以当官,甚至可以得到封爵! 这既是因为,乡党与传统的原因所致——大部分私人作坊的女工,都是作坊主的同乡、同邻甚至同族。 欺压可以,剥削可以,但若是做的太过,惹了众怒。 乡党们发起飙来,作坊主的祖坟都会被人泼粪,甚至可能会被禁止回乡祭祖,死后说不定不许进祖坟! 这对重视宗族、乡党和祖宗的汉人来说,相当于西方的教皇宣布某某对上帝不虔诚,要下地狱! 这其二,也是舆论在影响。 儒家、法家、黄老家和墨家的存在,在一定程度上,阻止和吓阻了那些新兴的资本家的胆子。 汉室又是一个公羊学派占据思想主导地位的国家。 推崇大复仇主义,讲的就是,子报父仇,天经地义。 作坊主们也不敢做的太过。 不然,被人割脑袋,挂在辕门上示众,后悔就来不及了! 而最主要的原因,其实则来源于利益的驱动,以及汉室本身的特殊性。 如今天下,汉室是当之无愧的第一帝国。 领土第一、富裕第一、生产力第一,人口第一。 除汉室自己外,这个星球上的其他地区的总人口加起来,恐怕也超不过汉家人口多少。 这就使得,汉室生产的商品,其实只有一部分可以倾斜到其他市场。 而且,受限于交通与道路的缘故,倾销的成本其实很高。 在大多数情况下,其他市场,只是一个原材料和廉价劳动力的来源。 于是,这就带来了一个问题——倘若本土的消费能力不够,那么作坊主们的商品卖给谁呢? 而汉家从不缺聪明人。 这个问题早在永始四年,就已经被人提出来。 然后得到了答案——只有本土,特别与生产地距离非常近的本土的消费能力上涨,他们的商品才能卖出去。 所以,在越来越大的竞争压力下,作坊主们不得不顺应民心、舆论和环境,不得不提高工人待遇。 虽然这待遇其实还是很低。 他们的剥削依然残酷。 但,却比后世欧陆早期的资本家们温柔的多。 于是,随着纺织作坊不断增加,女工数量进入了飙升期。 大批大批的妇女开始进入作坊。 这带来了社会的另一个改变——妇女现在有了可以养活自己的能力了。 她们不再完全需要依赖丈夫和父母、兄弟。 许多熟练的女工,甚至不止可以养活自己,还可以养活整个家庭。 所以,妇女地位在悄无声息中提高。 从前许多汉律中,本是摆设的条款,开始变成了现实。 女性成为户主,成为家中的数量,每年都在增加。 甚至,在一些家庭内部,妻子的地位,开始超过丈夫。 当然了,这个情况现在还不多。 因为,男性的地位,依然不可撼动。 但这也带来了另外一个特殊的化学反应——那就是纳妾风越演越烈。 不止是男性在疯狂纳妾,就连那些自己是户主的妻子,也开始帮助自己的丈夫大量纳妾。 市面上的胡人女子需求量,每年都在上升。 这是因为,这是一笔经济账。 从前,平民家庭纳妾太多,会出现财政危机。 所以,有条件纳妾的都是中产以上的男子。 但现在,纳妾是稳赚不赔的事情。 家庭每多一个有劳动力的妇女,便多一份收入。 所以,汉军攻取康居的消息一传回来。 整个长安立刻沸腾。 一个三千里之国,怎么着也有几十万丁口吧? 这就是一个起码每年能提供至少五千胡姬的地方! 康居既下,大夏还远吗? 大夏拿下来了,身毒就近在眼前。 传说,那身毒之地,不下中国,有户数百万之巨! 那又该是一个何等的宝库啊! 男人们憧憬着胡姬,女人们则掰着手指头,算着家里的存款,还可以再卖几个胡姬。 孩子虽然什么都不懂,但大人们都开心,他们也跟着穷开心。 而上层的贵族和官员们,就更开心了。 王师攻取康居,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丞相真乃圣人在世! 所以,劝进的人,又开始出现了。 三天之内,长安城中就出现了三次串联。 太学的太学生们,甚至再次成群结队,出现在北阙城楼之下。 而这一次,小天子的惶恐与不安,被放大到了极限。 因为他环顾四周,朝野上下。 竟连一个愿为他说话,一个肯给他支持的大臣也没有。 从前的保皇党,不是出外了,就是已经死掉了。 于是,小皇帝在宫里面哭了起来。 哭的伤心欲绝。 正文 第一千三百二十六节 天下谁属(2) “陛下还在哭吗?”张越问着前来报告的官员。 “是的……”官员低头道:“陛下从早上到现在,一直在寝宫抽泣……” “唉!”张越放下手里的盒子,将一柄刚刚由少府制造的火枪,捧在手心。 这是一柄全新设计,采用了最新技术的火枪。 枪管很长,里面也很光滑。 这是因为,铣床技术得到了突破。 现在,少府已经可以通过铣床来钻孔、打磨枪管。 此外,还第一次弃用了火绳,火门旁安装了击碇,这样扣动扳机时,弹簧就会将扳机重重的击打在由燧石加工的击碇上,引燃火门中的火药,将铅弹射出。 这个变动,看似简单——早在汉军刚刚开始装备火绳枪的时候,就已经有墨家的大匠,想到了用燧石作为生火工具的主意。 但,想要将这个设想实现,却足足攀了十年的科技树。 首先是弹簧。 想要得到足够便宜而且质量可靠的弹簧,这不仅仅考验冶金技术,也考验加工技术。 然后,就是生火的可靠性。 这又是一个需要无数人力物力和财力,不断做实验,不断试错的过程。 但…… 如今的汉室,有足够的财力物力与人力。 张越也舍得大手笔的投入! 特别是在军事技术上,他从来不惜代价。 于是,汉军从火绳枪时代,走向燧发枪时代,仅仅十年! 拿着这柄燧发枪,张越招招手,立刻有人递来一个用白纸包好的弹药。 将之塞进枪管,然后向前瞄准,扣动扳机。 啪! 清脆的枪声过后,铅弹飞出了百步之外。 张越放下枪管,吹了口气,赞道:“不错!” 然后将这枪管交到身旁的将官手中,吩咐道:“命少府尽快安排生产,半年内,将鹰扬火枪甲、乙两营全部换装!” 有了燧发枪,他的统治就更加牢固了。 而且,随着燧发枪的投产,新一代的火炮,也可以投产了。 汉室将正式,全面跨入坚船利炮的时代! 与后世不同的是,如今汉室在技术上,是完全领先的。 而且,这种领先优势,与这颗星球上的其他国家、民族相比,已经不是鸿沟这个词语可以形容的了。 现在汉室的军事科技,对其他人来说,恐怕和后世科幻电影里的外星黑科技一般。 无法解释,也无法理解。 其他人想要跟上,已经不再是偷几项技术就能解决的了。 张越已经可以放心了。 因为,除非将来,这个国家的统治者脑子坏掉了。 对外援助一整套工业体系,不然,汉家就将永远占据科技的领先优势。 这个优势已经大到,除非汉室从现在开始,原地停滞一千年,其他国家才有可能超越。 但那可能吗? 不可能! 旁的不说,欧陆那边,有李陵看着,他们就绝没有机会能安下心来种田、攀科技树。 想到这里,大汉丞相的脸上,就洋溢出丝丝笑容来。 “走,随我入宫,去见见陛下吧!”他挥挥手道。 ……………………………… 未央宫,清凉殿。 小皇帝一个人孤零零的躲在被窝里。 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无助与绝望。 从前,围绕在他身边的人,不是已经死了,就是已经离开。 就连他原本身上,神圣不可侵犯的天子光环,也已经随着那部《天子之法》的颁布而褪色。 那部法律,表面上看,似乎确认了他作为天子,乃是大汉帝国至高无上的统治者。 是受命于天的君主。 但却也规定了他的义务与责任,更明文解释了‘天’与天子之间的关系。 上苍,再非不可捉摸,而是就在这俗世,就在万民与天下之中。 是由一个个臣民,一个个的百姓组成。 天听自我民听,天视自我民视,再非学者之说,舆论之语。 而是经过了天下大臣与贵族以及他这个皇帝本人亲自认可,并颁布全国,明文天下。 甚至被收录到太学与武苑之中,作为每一个太学生和武苑学生的必修课! 现在,太学生和武苑学生要毕业,有了一个新的条件——完全可以默写整部《天子之法》的条文,并回答十个有关这部律法的问题。 而这些问题,都是精心挑选的,有标准答案和解释的问题。 譬如有一个问题是这样问的:向使百世之后,有君不能佐国家,安社稷,反害天下,汝当持以何行报之? 若在过去,这个题目别说出现了,便是有人胆敢在心里面这样想,也是大逆无道,合该族诛。 但现在它不仅仅出现了,还有了一个让小皇帝看了心惊肉跳的标准答案: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故民贵君轻,使有君不能佐国家,安社稷,臣当效伊尹而放太甲、周公之逐厉王,其不改,则效汤武革命,武王伐纣!此天下重于君也! 小皇帝当时就只想狂喷出题人。 君父你们也敢这样子对待? 乱臣贼子! 忠臣义士何在啊! 但…… 他知道,忠臣义士已经死光光了。 他更知道,出题人,就是那位穷凶极恶,汉家有史以来……不,整个天下,自三王以来,最为恐怖的权臣、奸贼:汉丞相、英国公、太尉、大将军、扶危定策功臣张子重! 所以,小皇帝现在很慌! 在他得知了,太学生们来北阙散步后,他的慌张就变成了恐惧。 他生怕,自己忽然被报一个‘君有疾’,然后就缠绵病榻,拖个半年八个月,再宣告天下:朕实不能奉天下,尊社稷,丞相功迈三王,德超五帝,朕深知天命所在,愿禅国家,以安天下,以谢天下。 接着,就会被封一个无所谓的安乐公、高贵乡公什么的,打发去一个穷乡僻壤之地,监视居住,此生都不能回长安。 甚至说不定,那位连这个程序都懒得做。 直接报一个天子‘暴疾,三日而崩’。 谁又能奈何得了他呢? 想到这里,小皇帝就更害怕了,于是趴在被子里,呜呜呜的哭个不停。 此时,殿外忽地传来声音。 “丞相、英国公、太尉、大将军、定策扶危功臣张毅来朝天子!” 小皇帝听到声音,吓得浑身都发抖了,躲在被子里,连动也不敢动。 正文 第一千三百二十七节 天下谁属(3) “陛下!”张越走进小皇帝寝宫里,看着那蜷缩在被子里瑟瑟发抖的少年,叹了口气,上前拜道:“臣张子重,恭问陛下安……” “朕……朕躬安……”小皇帝从被窝里探出脑袋,流着眼泪,看着张越,道:“丞相,您来是要朕写禅位诏书的吗?” 这些年来,小皇帝身边,不断有人拿着上古的三王五帝的禅让故事明示、暗示过他。 什么‘尧禅舜,舜让禹,实先王之政也’‘三王相让,天下太平’,小皇帝是耳朵都听出茧子来了。 “陛下,您怎么可以这样说呢?”张越笑了起来:“臣的忠心,天日可鉴!” 虽然说,现在这个小皇帝,其实在正治和现实中都已经失去了所有。 便是废了他,天下人也只会拍手称快。 而且,天下人,特别是统治集团,其实早就有了改朝换代的准备。 很多人,比张越还积极。 争着抢着,要当开国功臣,从龙元勋的人,能从长安排队排到身毒! 张越甚至毫不怀疑,只要他点点头,今天晚上,小皇帝就会‘暴疾而崩’。 但他不想这样做。 不止是出于个人情感的缘故,也是出于对‘得国不正’的恐惧,更是基于现实利益的考量。 废皇帝容易,改朝换代也容易。 但怎么让子孙后代,消磨这得国不正的心结? 又如何避免祸患迁延? 更紧要的是——天子之法已立,倘若张越篡位夺国。 那部律法,他是遵还是不遵? 遵守的话,自己给自己套个枷锁,关进笼子里很好玩吗? 不遵守的话,未来子孙有样学样又该如何? 所以,小皇帝必须留着。 留着当傀儡,留着当mt,也留着吸引仇恨。 而大汉丞相,则可隐于身后。 简单的来说,就是功劳是我的,怨怼是你的。 只是呢…… 这小皇帝一直坐在未央宫里,风险也是有的。 万一那天,小皇帝又想不开了,或者张越的部下大将,没了耐心了,向去年一样又搞出事情来,就不是很好了。 所以,张越才要放纵舆论,甚至暗中鼓励舆论。 吓一吓小皇帝,也给自己铺路。 小皇帝听着,便生出希望来,从被窝中爬出来,看着张越,问道:“丞相所言当真?” “臣岂有虚言?”张越大义凛然的说道。 小皇帝立刻大喜:“丞相……呜呜呜呜……丞相……” 但心里面,依然没有掉以轻心。 别看他现在还小,但心智和城府,却早已不下成年人。 只是经验太少,缺乏历练和磨砺,也没有权力加身,所以才显得现在这般。 但实则…… 这位可是历史上的汉中宗孝宣皇帝! 以隐忍和权术手腕成名于青史的君王。 哪里会是什么善茬? 张越自不会将之等闲视之,他看着这个小皇帝,道:“陛下,臣虽然对您与汉室,忠心耿耿……” “但是……” “天下人,却都有所不安啊……” “特别是鹰扬军上下,都说陛下您登基临朝已有十年有余……” “却未能有子嗣……” “上下大臣,皆忧心社稷,天下万民更是担忧国家……” “臣想请陛下给天下人,特别是鹰扬军上下的忠勇之士一颗定心丸!” 小皇帝听着,莫名其妙,心里面更是怒火中烧。 子嗣? 他才十四岁,哪来的子嗣? 即使退一万步,他肯生,愿生,也要眼前这位丞相与那位太傅给他机会啊! 这么多年来,这宫中的宫女、侍女,接近和服侍他的时候,都有着鹰扬军的军官或者尚书郎在场。 他这个天子,想要临幸女人,马上就会被阻止。 而且借口冠冕堂皇:陛下,丞相有曰:天子年少,当远女色,以养其身! 于是,就连太后,也不敢送女人给他了。 但,小皇帝根本不敢质疑,更不敢反驳,他弱弱问道:“以丞相之见,朕当以何行以解天下之虑?” 心中却是忍不住想着:“若是这张子重解除了女色之锢……” 于是,少年天子难免心猿意马。 张越却是轻轻一笑,上前一步,拜道:“臣不才!” “前时,臣与群臣,曾与陛下及天下约法七十二章……” “其中有法曰:天子,奉天下而执社稷者,法当立之以贤……故,凡立后,必以刘氏贤能之人为之……” “这也是太宗皇帝的遗风!” “当年,群臣迎立太宗,太宗三让天下,最终在群臣殷殷恳请之下,方才南面称制,其后立后,又推让吴王、楚王,最终还是在群臣的劝说下,太宗皇帝方才知道了,孝景皇帝的贤能,于是立为储君,果然,文景之治,千古不朽!” “陛下亲太宗之子孙,社稷之主也!” “安能不效太宗之贤?” 小皇帝听着,人都傻掉了。 就听张越义正言辞的道:“臣斗胆,愿效祁黄羊之举平公故事!” “臣子章,乃先帝南阳公主所出,亲世宗之外孙,允文允武,德才兼被,天下皆颂,士人皆誉,凡一岁,犹能行路,实乃汉室不二之人选,社稷未来之依凭!” “愿请陛下,建为皇太叔,以告天下!” 小皇帝目瞪口呆。 整个宫室上下的宫女宦官更是惊的下巴都掉了。 “还能这样子?”小皇帝问着自己,整个人都傻掉了。 “难道陛下,以为臣子才德不具,贤名不广吗?”张越直愣愣的看着小皇帝。 这时候,跟着张越来的人和上上下下的宫女宦官,也都反应了过来。 哗啦啦,无数人全体跪下,面朝小皇帝,齐声拜道:“臣等皆以为,英国公世子允文允武,德被天下,才学无双,天下归心,万国景从!” “使能定天下,安社稷者,非英国公世子不可!” “愿请陛下以天下为重,策世子为皇太叔,宣告天下,布于万民!” 一个穿着甲胄的列侯,甚至爬到小皇帝面前,一边磕头一边义正言辞的说道:“若是陛下不答应,臣今天便撞死在陛下面前,血溅三尺,使陛下知臣之忠!” 小皇帝傻了。 他战战兢兢,他磕磕绊绊的吞咽着口水,看着面前的群臣与那些如狼似虎的军人。 终于无可奈何,用比哭还难听的声音道:“朕……朕……朕……安敢背天下之望?” “英国公世子,确实深得人心,朕……朕以为,将来能奉社稷安天下者,舍世子,其谁能为?!” “便如卿等所愿……” “以英国公世子章为皇太叔,命御史台制诏……” 说完这句话,小皇帝整个人都瘫软在了床榻上,泪水不争气的流了下来。 他知道,汉家社稷……亡了! 在他手上亡了! 正文 第一千三百二十八节 天下谁属(4) 汉永始十年七月,天子以‘朕德薄而无后,有伤祖宗之德……英国公世子章,亲朕皇叔,世宗之苗裔,允文允武,德才无双,朕见贤而喜……乃问有司,有司皆云:今能安天下、保社稷者,非英国公世子不可……其令宗正,策英国公世子章,为皇太叔,为天下储,社稷保!’ 于是,今年连两岁都没有,刚刚会叫阿妈、阿爹的张章,莫名其妙的披上了章服,戴上了九琉,然后被自己老爹,抱到了宣室殿上。 然后,在京文武两千石及有司司曹主官、鹰扬旅校尉以上军官及关内侯以上的贵族,乌泱泱的两千余人,在这宣室殿中,集体对着一个两岁的稚子,顿首而拜:“臣等恭问皇太叔安!” 自然,接着就是大赦天下。 为了让天下人更加清楚,并记住汉室法统,将要从刘氏转移到张氏身上的未来。 张越更是放出了他憋了许久的一个大招:太学、武苑扩招! 以皇太叔得策,命太学、武苑今年的录取名额,各增加五千个! 同时,增加今年考举的录取范围。 这两个组合拳一下来,整个天下,都沉浸在了‘国家有储’的喜悦中。 统治阶级,特别是地主、富商与权贵们,拍手称快。 原因很简单,能考上太学、武苑的,自然大多数都是他们的子侄。 当然了,寒门士子也有机会。 但那太渺茫了! 可以说是万中无一! 旁的不谈,教育资源的不平等与练习、复习的强度,就能让上层人家的子侄,将寒门子弟远远的甩在身后。 寒门学子再刻苦,能比得上那些从小就有名师教导,蒙学开始,就不计成本的做着各种习题册,数年甚至十余年题海战术磨砺出来的精英? 至于考举,那上层的优势就更大了。 都不需要出盘外招,单单就是一个知识储备与见识差距,就足够让他们将绝大多数的重点职位包揽。 哪怕张越拉偏架,也拦不住这些人在国家关键机构与关键部门中的位置越来越多。 所以,这其实就是定向的在对上层统治者释放福利。 而且是光明正大的释放福利! 自然,哪怕是最顽固的铁杆汉家忠臣,也没办法拒绝这样的好处。 更何况,这种人其实早就已经差不多绝种了。 士大夫们,更是在得知了这个事情后,立刻就开始全方位洗地了。 “这怎么能算篡国呢?” “英国公世子也是世宗之后,大汉苗裔啊!” “什么?你居然说‘出嫁从夫’,南阳公主既然出嫁,其子嗣就不该被视作刘氏之后?” “汉律上可不是这么说的哦!” “就是民间的女儿,嫁出去后,也是有权力继承父母遗产的呀!” “不然,何必给嫁妆呢?!” “所以啊……公等何须惊慌?” “皇太叔未来即位,吾等依然是汉臣,依然有汉禄可食!” “至于天子改姓张了……” “尧舜禹,异姓而王天下,其法统从未断绝!” 于是,地就被洗的干干净净。 舆论上,特别是各大学派的报刊,在审查官员的督促下,纷纷发表文章,无限跪舔长安的决定和天子圣旨。 许多不要脸的人,甚至将此事与当年尧传舜联系起来。 汉家尧后,而张氏舜后的说法,一时流行天下。 广大人民,自然是士大夫们说什么,他们就信什么。 特别是在张越的基本盘,齐楚的东南之地与河西四郡,各地百姓,纷纷欢庆起来。 烟花爆竹的销量节节攀升。 而在朝中,两千石列侯们,更加开心。 因为,如今皇太叔既立,那自然,大家伙都成为了从龙功臣。 于是,论功行赏,人人有份。 执政们,纷纷从候爵,变成了公爵。 便是出外的执政,也得到了晋升。 张安世封夏国公、丙吉封楚国公、王莽加虞国公。 而作为皇太叔的生父,张越更是直接晋为英王。 南陵公主也成为了英王王后。 此外,张越长嫂被尊为秦国夫人,亡兄被追封为秦国公,张越的三代先人,也都得到追封。 总之,就是一场热热闹闹的分蛋糕。 大家都分到了好处,得到了利益。 人人开心,人人高兴。 除了小皇帝。 但没有人关心这个小皇帝,也没有人在乎他的想法。 在这纷纷扰扰中,前线再次传来捷报——王师克定沩水,直趋大夏故地,并土五千里,有三十五小王来降! 这简直就是犁庭扫穴一般的速度与效率。 到八月底,捷报再来:王师先锋克定大梁,伪魏大梁留守萧千墨引兵西走。 于是,汉家疆土,直接来到了中亚与南亚之间的节点。 同时也切断了卫律与李陵联系的通道。 如此,整个身毒,已经是汉军的盘中餐。 但打到这里,张越却及时的下令,暂时中止了进军,命令各部原地待命,同时发布命令,要求已征服地区的所有城邦、王国都选派代表,来到长安面圣。 这其实就是要奠定下将来殖民统治的法理基础,并定下未来汉家在这些地区的权益。 所以,张越就从故纸堆里,把宗周的朝贡体系擦了擦灰尘,挖了出来。 然后指示御史台和尚书台,设计全新的朝贡体系。 简而意之,就是要设计一套汉与各附属城邦、王国的分赃协议。 而这一命令,其实也表明了汉家无意吞并葱岭以西、楚河以南的广大地区。 更不会在当地实行直接统治、委派官员什么的。 汉家只想要这些地方的资源、财富,并将之变成汉家商品的倾销地以及妹子的进口地。 用资源、财富,来喂饱人口日益增加的汉室臣民的胃,同时,用大量的妹子来缠住那些精力旺盛的年轻人。 让他们乖乖的上班、种地,为国家为天下发光发热。 好叫汉室可以较为平稳的渡过,工业革命前后的危险时间。 永始十年十一月,大梁的汉西域都护府都护、楚国公丙吉表奏长安,称使安西使团,已经抵达大梁,并带回一个李陵的答复:李陵放弃帝号,自称魏王,并请求天子册封,同时,将其领土西垂,海湾一角之土,敬献天子,为天子度假之地。 张越闻之大喜,立刻派出自己的亲信胡建,命令他马上前往江都,并指挥刚刚建成的五艘远洋炮舰,横渡大洋,前往远西之地,接收当地,并在海滨择址建立港口。 其名曰:镇西港! 他更亲自以天子的名义下诏,将李陵所割让的那块海湾之地,并为汉家疆土,赐名‘远西郡’,为天子亲领之土。 这当然是他在给自己的子孙后代谋福利! 如此,即使未来,他的子孙的权力被彻底架空,变成今天的小皇帝一样的傀儡。 也能凭借着那沙漠地下,无穷无尽的黑色黄金,子子辈辈衣食无忧! 正文 后记(1) 汉纪两百二十五年,兴平四年七月。 一艘黑色的战舰,劈波斩浪,在风暴中依然坚定向前。 战舰的桅杆上,黑色的龙旗,迎着风暴高高飘扬。 穿着绛黑色的海军军服,胸前挂满了爵位勋章的将军,走到舰桥上的甲板,然后他看到了正在舰桥上抱着手沉默的一个年轻人。 于是,将军对年轻人行了一个传统的,只有贵族之间才会互致的礼仪——他微微作揖,身体前倾,双手合十而拜:“世子殿下,您在想什么呢?” 年轻人回过头,看着将军,也回了一个同等的礼节,然后答道:“不瞒君候,孤方才在想……” “一百年前,孤的先祖与刘氏、张氏的先祖,在长安城中共同立誓……” “以天下为重,共尊汉室,扶保社稷……” “从此海内归一,天下皆汉……” “是为中央之国,地上天朝!” 将军听着,肃然起敬,跟着感慨道:“开国元勋们,殚精竭虑,舍小家而用大家之义,放弃争议,以兄弟手足相待,父子叔侄论叙……” “这是吾等后辈所远远不及的,也是元勋们之所以被称为圣人,永为后世垂记的缘故!” 一百年前,英王世子张章、唐王李玄机、汉王刘去病,在长安盟誓,约法天下。 以汉为天下主,社稷王。 汉帝之位,刘氏天子禅让英王世子章,而汉帝自去帝号,改称汉王,移身毒,最后建都身毒的滨海之地,称新长安(孟买)。 但其实,彼时的帝王之位,已经只是名誉性质的头衔。 国家真正的权力,归于内阁与州郡大臣、贤良文学共商会议。 而且,因为张氏虎踞神州本土,刘氏则据身毒之土,李氏唐王,居于远西之滨。 彼此相距遥远,以当时的条件,一年也未必能有几次官方往来。 所以,彼时三王盟誓,以兄弟叔侄论叙有关方面的地位。 张氏为兄,刘氏、李氏为弟。 同时,有关各方,实行自治。 各有各自独立的军事、外交、财政、立法与体制。 但十年后,情况就有了新的变化。 被汉军赶出身毒,流亡海疆的卫氏,横渡大洋,泛舟于扶桑,发现了殷商遗民所居的新大陆。 随即卫律之子卫殷率军入主扶桑,重建大魏。 然后,卫殷遣使来长安,与汉协商,由之,汉室大家庭多了一个以殷商大陆为地盘的新兄弟、新手足。 其后数十年,不断有贵族、遗民,泛海西走,进入新大陆,割据那些未曾被魏控制的地方。 于是建立起了数十上百个大大小小的公国、候国。 而这些国家,一方面臣属建都于大梁(纽约)的大魏,另一方面,也受长安册封,为汉臣。 至此,大汉帝国,形成了四个主要支系组成的帝国。 东有中国,西有大唐,南有大汉,北有大魏。 其中,中国依然实行执政大夫议政制度,并建立健全了贤良方士与郡国两千石共商的体制。 还修正了法律,通过《天子之法》,实行大一统制度。 既全国服从中枢,中枢服从丞相的体制,而丞相及中枢执政,则从天下郡国两千石中选拔,每任执政不得超过两任,且不得连任。 更有潜规则,不允许同一家族(五代以内的血缘关系)之人,连续出任执政或者丞相。 而移于身毒的汉王,则在新长安,建立了宗周的藩王体系。 依托着身毒海滨地区,通过控制和扶持身毒土著的土王,进儿实现统治。 至于远西的大唐,则实行着标准的军国体制。 唐王威权自用,说一不二。 一边捶打着那欧罗巴的罗马人和日耳曼、高卢人,一边从中国大量迁徙人口,争取移民。 最奇特的,则是殷商大陆上的大魏。 自从魏文王卫殷建都大梁后,这大魏就一边模仿和学习中国之制,也建立了执政大夫制度,一边又学大唐,强调魏王的地位与神圣。 所以,就搞出个四不像。 而大汉帝国,如此混乱和庞大的体系。 自然是给子孙后代,留下了不知道多少头疼的事情。 到了如今,这种事情,综合到一起,已经是让这偌大的帝国,陷入了严重的争议与分歧之中。 也就幸亏,当年那位丞相,如今被尊为圣王的英武王张子重,在其人生的最后几年,不顾老迈之躯,连续出访唐、汉、魏。 又说服本土的贵族和官员,终于在其临终前,确定了最终的国家联合体制为联邦帝国! 中国是兄长,其他三国是弟弟。 兄长负有对弟弟们的责任与义务。 弟弟们则为了对兄长感谢,愿意将外交、军事的权力上交哥哥。 各国只保留最基本的军事权力,譬如警卫、护军、卫生医疗等等。 但遂行战争的军队,则全部受长安指挥。 此外,各国还同意,愿意修改各自的法律和制度,使其不与中国的根本法违背。 所谓根本法,便是俗称宪法的那十二部法律。 此外,各国还上缴了大部分的财政权,只保留一部分税收,用于维持本地地方官员的开支。 当然了,做出了这么多牺牲。 作为本土的中国,牺牲也很大。 不仅仅是经济上,要扶持这些落后的欠发达的弟弟们。 更要全面负担各国的国防与海防,同时还要承担起救灾和赈灾的责任。 此外最重要的就是正治上的让步了。 丞相,这一代表天子,遂行统治的职位以及辅佐丞相的执政大夫们,也需要由三国的两千石、贵族们选举。 而且,为了照顾这些弟弟们,三国在选举中还颇有优势。 一般,只要一国横下心来支持某位候选人,丞相未必能选上,但执政大夫却稳稳的。 在史书上,这些事情,自然是被记录伟光正。 天子、英武王、魏文王、汉宣王、唐明王,个个都是为国为民,个个都是舍小家而顾大家。 但只有局中人才知道,当年的事态有多么凶险! 年轻人就深知这一点。 他看着脚下的这艘钢铁战舰,以及舰首那三联装的巨大炮口。 便想起了自己祖父和自己说过的事情:“永德三十二年正月,汉丞相英王张毅,亲乘伏波号战列舰,率一百三十二艘战舰组成的无敌舰队,巡游四海,舰队所至,所向睥睨!” “罗马庞贝港,因其不臣,而被三轮炮击,毁于齑粉!” “于是,英王幸成纪港,与明王会……明王退而语左右:英王虽老,其人如虎,孤与英王会,只觉如芒在背,如针在身,只能唯唯喏,三拜而稽首……” 所以,哪有什么舍小家顾大家,哪有什么元勋先王,弃小义而归中国,天下兄弟手足如一家。 分明就是人家,巨舰大炮,不敢不服! 想着这些事情,年轻的唐王世子,便抚摸上了自己腰间的唐王佩剑。 这时,前方忽然有灯光照射而来。 在风浪的尽头,一座巨大的军港,已是近在眼前。 “新江都到了!”将军看着前方的港口,欣喜不已。 而年轻的唐王世子也连忙探头看去,就见那军港前方,有一艘巨舰,正在准备入港。 庞大的舰身,宛如海岛一样,一座座巨大的炮口,让人望而生畏。 “这是长安号吧!” “传说排水量八万吨的巨舰……”唐王世子感慨着:“汉洋舰队的旗舰!” 将军却是摇摇头,道:“世子,您看,这艘的弦号是甲乙,乃是长安号的姊妹舰雒阳号,去年刚刚入役的东海舰队旗舰……” “雒阳号既来,安乐公主殿下,应该也到了……” 年轻的唐王世子顿时就苦瓜着一张脸。 如今,随着大汉帝国的不断发展,各国王室基本都已经丧失了权力,或者主动放弃了干涉正治,转而开始歌舞升平,玩起了垂拱而治。 但王室的年轻人,却都要作秀。 或参军,又入学,与平民同在。 这样才方便那些御用文人和保皇党的人,在报纸上吹嘘‘王室有贤才,天下有福’。 安乐公主殿下,正是如今的天子爱女。 同时也是所有王室成员恐惧的源头。 因为这位公主殿下,年不过二十,就已经大汉东海舰队的军候。 从小到大,这位殿下都是标准的别人家的孩子。 各国王室子弟,无不活在这位殿下的阴影下。 更麻烦的是——这位殿下,迄今未婚。 而张家天子,素来都是爱女狂魔——因为那位英武王在世时,就以爱女而天下知名。 所以之后历代天子,为了标榜自己乃是真正的武王后裔,也都开始了秀爱女天赋。 而如今的天子,即位已经十五年了,但却只有这么一个女儿! 这就更加加重了这位安乐殿下的名声与地位。 于是,汉、唐、魏,从君王到大臣到国民,无不殷殷期盼着自己的世子,可以抱得美人归。 唐王世子来此,就是来相亲的。 除了他,魏王世子和汉王世子,也都在磨刀霍霍。 想到这里,唐王世子便从自己的口袋里,翻出一张照片。 黑白色的相片上,一位身穿着标准的海军黑色军服,戴着一顶平顶帽,持着利剑,站在巨大的炮口前,英姿飒爽的公主,正在挥手微笑。 而这张照片,也是目前天下知名度最广的照片之一。 就在此时,远方忽然传来汽笛声。 唐王世子闻声看过去,却见是两艘小小的汽轮船,在风暴中慌不择路的疾驰。 而在他们身后,一艘挂着汉王旗帜的海警船穷追不舍。 “这样的天气,居然都有人敢犯禁出海……”唐王世子叹道:“他们不要命了吗?!” 如今的中国,是真正的地上天朝,中央之国。 中国宪法明文规定,所有海滨的所有产出,全数归于天子所有。 因为这是上天给天子的产业。 但天子仁德,准许中国人民从海洋中采用属于他的资源。 但不是所有人都有资格这样做。 为了长远发展和子孙后代,宪法授权各联邦王国,制定符合区域和地区资源现状的政策。 实行配额捕捞。 于是,这就产生了一个问题——非中国人该怎么办? 答案当然是禁止! 在从前,这个问题不大,有能力出海进行机械化捕捞的,只有中国人。 但最近十几年,随着本土的产业升级,大量淘汰的蒸汽船被卖给了各地的土著。 这些人无法得到配额,就只能从事运输业,靠给企业和官府转运物资,赚点辛苦钱。 但,毫无疑问,利润最大的依旧是捕捞业。 所以,违禁之事,层出不穷。 唐王治下还好,大部分居民早已经归化。 但汉王之地,却是出了名的混乱。 特别是随着汉王地区承接了来自中国本土的工业转移,劳动力需求暴增,大量土著进入城市。 这个问题便层出不穷。 所以,汉王的海警队伍,连年扩编。 到得如今,已经拥有了上百艘海警船和渔政船,准备打击违法捕捞和非法捕捞。 自然,土著卖来的汽轮船,是怎么都跑不过这些汉王从中国本土的江都造船厂订购的船只的。 所以,没多久,海警船就追上了那两艘逃窜的汽轮船。 接着,就是端着钢枪的海警警员,登上了那两艘船,将船上的人一个一个的抓进了海警船。 等待他们的将是劳役和严苛的处罚! 但,年轻的唐王世子,一点都不同情这些人。 在他前面的将军,看到这一幕更是吐了口吐沫:“他们这是自找的!” “自作孽,不可救药!” 想当年,江都候辛庆忌,初建江都城,好心好意,要将仁义与王化推广给这身毒的土著。 结果,他们选择了拒绝,并进行了反抗。 自那以后,再也没有人想在这片土地上推广王化与仁义。 最多,接收一批高层贵族和土王子弟,将这些人培养成士大夫。 而这些新兴士大夫们,在接收了汉家的文化与教育后,在城市中,在遇到中国人时,个个都是满嘴子曰。 但回过头去,欺压自己人,毫不手软。 迄今为止,这片土地上的土著,都是有等级的。 正文 后记(2) 在引水船的引领下,唐王世子所乘坐的战舰,缓缓的在驳船牵引下,入驻军港的泊位。 巍峨的舰船,抵靠码头。 旋即,码头上传来了钟鼓琴瑟之声。 乐队开始奏响大唐王室,颂扬其先祖的《唐王破阵乐》。 说的是唐武王李陵在临终时,回忆自己一生戎马生涯,并追述先祖老子李耳的光辉一生,并教训世子明王李玄机,要求他立誓扶保大汉,以天下为己任的故事。 乐声开始激昂而宏大,仿佛有万马奔腾。 随后渐渐低回婉转,悠扬慷慨。 最终,乐声悠扬,似沉沉低吟。 年轻的唐王世子,在乐声中,从舰桥上走下去。 身着传统的汉军黑色甲胄的仪仗队,立刻全体敬礼:“致敬!贤明的唐王,老子之后,天下之子,西垂之主!” 唐王世子连忙回了一个军礼,郑重而严肃。 一辆悬挂着汉王王室旗帜的马车,驶到唐王世子面前,穿着代表刘氏王室明黄色的儒袍的宫内大臣,从马车上走下来,来到唐王世子面前,屈膝而拜:“奉汉王命,臣汉宫内尚书大臣张奉安,恭迎世子殿下!” 唐王世子立刻上前回拜:“不敢,有劳汉王世叔,有劳张尚书……” 但心里面却不免有些吐槽,这老刘家的食古不化! 长安那边的张氏天子,早就弃用了马车这种东西。 如今出行,都是乘坐长安汽车厂专门为天子打造的装甲车。 而在大唐,成纪汽车制造公司出产的甲壳车,也是风行一时。 去年光是在大唐境内的二十三郡就卖了三十万辆出去! 反正,大唐旁直属天子的远西郡,这些年每年都发现了油田。 动辄产量就是几十万吨、百万吨。 烧油和用气可便宜了! 而在殷商大陆那边的卫家,也同样很豪气! 老卫家这些年迷上了养牛,一口气开了几百个牧场,专门向本土倾销牛肉、猪肉和鸡肉。 一年就能卖去上千万吨的肉类。 搞得本土的畜牧业几乎破产,数不清的农民开始给中枢写信,要求控制老卫家的倾销行为。 不过,中枢根本不理会这些事情,只是要求农民转行,并且愿意提供贷款。 没办法,大魏那边,是本土最重要的市场之一。 本土生产的机械和工业产品,有一半是卖去大魏和大魏控制的殷商诸陆。 有四千万的工人,要靠殷商的市场。 而且,殷商廉价的肉类和粮食供应,也能很好的缓解这些年来,因为通货膨胀给工人造成的问题。 毕竟,当年那位圣王就说过了——民有食则不乱。 老百姓,特别是城市里工厂里的工人,只要肚子不饿,就不会造反的。 想着这些事情,唐王世子就已经乘坐着汉王派来的马车,驶向皇宫方向。 一路,在军队的护送下,穿过繁荣的街道,进入烟囱林立的工厂区。 于是,唐王世子看到了数不清的肤色漆黑的工人,从工厂中鱼贯而出的壮观场面。 “这些年,汉王为了发展工业,雇佣的土著是越来越多了啊……”唐王世子忧心忡忡的道:“汉王就不怕这些人闹出问题来吗?” 本土前些年,可是在墨家和法家的鼓噪下,开始了一场为期数年,声势浩大的‘大上书’活动。 上百万工人,同时走出工厂,在墨家和法家的贤良文学率领下,浩浩荡荡走向未央宫。 向张氏天子和当政诸公上书。 要求天子出面,向中枢施压。 要求中枢约束各方,优化工作条件和薪酬待遇。 最终,已经整整五十年没有干涉正治的张氏天子,再次干政。 天子的声音,通过全国广播,出现在了每一个人耳中。 广播中,当政天子宣布实行全国紧急状态,并承认在过去,对人民尤其是工人,亏欠太多。 于是,他宣布,立刻终止本届中枢,解散本届贤良文学与州郡大臣协商会议。 全国在半年内,重新选举。 于是,就选出了一个有浓厚墨家和法家色彩的中枢。 十二执政,有一半都是法家、墨家出生。 就这样,四时辰工作制度,被立法确认,最低薪酬制度也得到立法。 同时,还宣布禁止一切人身束缚。 那是十五年前的事情了。 那事之后,当时的天子宣布退位,理由是‘祖宗法度,天子干政,乃不得已为之之事,今朕干政,虽为天下,乃不得已为之,但为祖宗计,朕当退位,以警后来者!’。 于是,天子退位,太子登基。 张氏再次巩固了自己在天下士民中的光辉形象。 保皇党大吹大擂,百姓感激流涕,宪法派更是和打了鸡血一样。 联邦各国的报纸与舆论也跟着鼓吹,说什么‘中国之制,普天之制’,结果就把欧罗巴各国都给忽悠瘸了,大量人才流失,好不容易派去联邦王国留学的留学生毕业后一个也没有回去,都留在了中国‘为普世之真理而建设’。 然而,唐王世子知道,也是从那时候开始,中国本土才开始向外转移工业。 钢铁厂、机械厂、纺织厂,纷纷迁徙出去。 本土留下的都是高精尖的产业。 也是从那时候起,汉王控制的资本,开始大力承接来自的纺织与钢铁产业。 因为缺乏劳动力,所以不得不雇佣附属汉王的土王土著们。 听到世子的疑问,在世子身旁服侍的一个女官笑了起来,答道:“世子殿下放心,这些土著翻不了天!” “且不说,他们能来汉王治下,这本身已是洪恩浩荡……” “生活比他们从前好了不知道多少倍!” “彼辈又素来逆来顺受,以非暴力而闻名……” “最重要的是……汉王内阁,向长安中枢申请,得到了三个装甲旅的增援……” “彼辈若敢反抗……” “真以为,吾国的机枪不利,装甲不坚?!” 唐王世子听着,却是想起了当年,本土的资本猖獗的盛况。 那时,传说资本大鳄袁家,直接养了装备上千挺机枪的私人武装,工人胆敢暴动,就是用机枪扫射,制造了臭名昭著的庚子大惨案! 直接导致了袁家的倒台,也导致了中枢出台了《反资本法》,强制的解体了许多垄断性的大企业和大家族。 但那是本土。 有着数不清的报纸在盯着,有着大批精力旺盛正义感过剩的年轻人鼓噪。 在这身毒,若汉王用机枪扫土著,装甲压工人。 恐怕本土那边会装作不知道。 所以,唐王世子叹道:“或许,人生就是这样吧!” “他们要怪,就只能怪他们非是汉人吧!” 如今,这世界,汉人与汉人,简直是两种生物! 按照欧罗巴那边的人说法是,汉人占据了地球上百分百的海洋资源,百分九十的黄金、石油、天然气、铁矿石、铜矿石资源。 同时,还占据了地球上最好的牧场,最大的农场。 全球最长的十条河流,有七条是汉人的。 最高的二十座高山,有十三座是‘中国神圣不可侵犯之领土’。 所以,即使如今汉家人口,已经突破了四万万,占据了全球人口的五成。 但,如此庞大的人口,却没有任何饥荒之虞。 本土的工人,甚至可以得到四时辰工作制与最低薪酬制的保障。 哪怕是联邦王国内部,汉人也是衣食无忧,中上层更是可以获得整整十二年的教育时间。 而走出联邦王国的直属地区,看看外界,情况就是截然不同。 遍地饿殍,满目疮痍。 欧罗巴的罗马人和高卢、日耳曼之间的战争,持续了三十年,迄今都没有消停的迹象,数百万人在战争中死去。 昆仑州各邦,为了向长安朝贡的资格,打了十五年的朝贡战争,死去了整整五百万人! 北地的匈奴,在冰天雪地的匈奴地和侵略的罗马人,也打了差不多断断续续一百年的战争。 从冷兵器时代,打到了排队枪毙时代,如今更是进入了火炮对轰的时代。 双方边境上的堑壕,挖了三千多里,埋设的地雷,超过了一万万颗! 而反观中国呢? 据说本土那边,开始了新的工业革命。 燃气机和电机,被广泛应用。 墨家主持的墨苑,更是宣布,将在明年,发射一颗火箭,实验登天之事。 至于跨洲际的飞行,在十年前就已经开始了。 冰箱、电视机、摩托车,也开始陆陆续续的出现在人们的生活中。 正应了去年长安时报的社评:这是最坏的时代,也是最好的时代。 放下车帘,唐王世子就笑了起来,他道:“吾辈能生于这个时代,生为汉人,中国贵胄,何其幸也!” ……………………………… 全书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