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污染、无公害》 章节目录 1.楔子 男孩已经差不多一整天水米未进了,他咽了口唾沫,嗓子像生了锈的铁片,泛着腥,眼前一阵一阵地发黑,不知踩了什么,他脚踝一软,一声不吭地往前栽去。 旁边的少女没轻没重地揪起他的领子,拖死狗似的拽住了他,差点把他勒死,男孩胡乱在地面上撑了一把,狼狈地维持住了姿势,好歹算是没躺下,感觉耳边的声音忽远忽近,像隔着一层什么。 “你怎么了?” “我……我实在……” 实在跑不动了。 这话说了一半,男孩就没了力气,后半句虚虚地悬在嗓子眼里,被上气不接下气的吐息吹得七零八落。 “你说什么?”少女没听清,凑过来捏起他的下巴,看了看他的脸色,皱眉问,“他们打你了?” “没……没有,”男孩软绵绵地抓住她在自己身上乱拍的手,气如游丝地说,“……低、低血糖……姐姐……” “哦,”少女听了这个称呼,愣了愣,但也没反对,十来岁的小女孩,对年龄问题还不太敏感,她摸了一圈,最后不知从哪翻出了一块巧克力,“给,好像过期了,我也没别的,你先凑合吧。” 这块巧克力饱经风霜,也不知道融化凝固了几轮,沧桑得变了形,男孩哆哆嗦嗦地接过来,感觉自己就像剥开了一块粘糊糊的裹尸布,但也别无选择,只好强行塞进嘴里,并从里面尝出了浓浓的洗衣粉味。 饿到低血糖,本来就容易头晕恶心,加上他嗓子发炎,吞咽困难,这团不知道经历过什么的巧克力不上不下地糊在了嗓子眼,噎得男孩干呕了几下,泪流满面。 “不是给你吃的了吗,还哭什么?” “我……呃……没哭,就是……咽……呃……咽不下去……” “公主殿下。”少女老气横秋地叹着气,在他身边蹲下,耐着性子等他擦干了眼泪,又问,“哎,问你,知道那些人为什么绑你吗?” “不……唔,不知道,”男孩使出了吃奶的劲,才算把嘴里的东西咽下去,喘过了这口大气,“我不认识他们,但他们有车,还养着几条大狗,我觉得他们马上就能追上咱们,咱们得报警——姐姐,你有通讯工具吗?我手机被他们搜走了。” “没有,我们村都是用喊的。”少女一摊手,“你不会是有钱人家的少爷吧?他们绑票要钱啊?” “不是,我父母都是普通人。”男孩想了想,又说,“应该不是为了钱,他们没给我拍照,也没让我给家人打电话要赎金。绑架我的是个团伙,一共有七八个人,我觉得一般参与绑架勒索的团伙应该不会有这么大规模,因为团伙内部如果人多眼杂,就很容易因为利益而发生冲突,团伙很难稳定。” 他说得头头是道,还夹杂了书面语,少女听得一头雾水:“哦,是这样啊?” 男孩立刻无端拘谨了起来:“……我从书上看的。” 两个半大孩子在一个很荒僻的地方,不远处有个通往外省的高架桥,这会车都没一辆。周遭杳无人迹,但可能挨着个垃圾处理厂,因为夏末秋初的晚风一阵阵地刮来销魂的馊味。男孩被这味道呛得口鼻生疼,生理性的干呕了一下,又连忙捂嘴憋住,小心翼翼地看了旁边的女孩一眼,仿佛是怕她嫌弃。 少女穿着一件很久的男式短袖衬衫,属于九十年代村委书记们的流行款,不过衬衫对她来说实在太不合身,罩在身上像口麻袋,倒显得没那么土了。她单手挎着个牛仔书包,包上拉链坏了,就自己钉了几颗里出外进的扣子,软塌塌的背带垂着,看起来就像刚从垃圾箱里捡的。 但尽管这样,她居然也并不显得邋遢,反而有种满不在乎劲。 “姐姐,你是住在这附近吗?”男孩轻声问,“咱们去哪能找到大人?” “我哪知道,我扒在他们车后面跟来的,”少女从地上薅了棵草,叼进嘴里,一边观察周围地形,一边盘算着什么,漫不经心地说,“他们是在泥塘后巷里把你绑走的吧?我买早饭正好经过,不过这伙人下手可真快,我当时都没看清楚是抓了人,就是觉得有点不对劲,才跟过来看一眼,算你命大。” 男孩目瞪口呆。 少女接着说:“我还没问你呢,大清早的,你一个小不点,跑到泥塘后巷那个流氓窝里干什么?” 男孩浑似被雷劈了:“你……你自己?一个人?” “嗯对,不好意思啊,我一般没有随身带拉拉队的习惯,可能出场不够隆重。” “你没告诉大人?没报警?”男孩回过神来,毛炸起两尺来高,“你还什么……扒车上?你、你扒哪了?万一掉下去会被路上车碾死的,还有,万一他们发现你……” 少女硬是被他的喋喋不休打断了思路,扭过头,一脸无奈地看着他:“报什么警?我上哪报去?从泥塘后巷跑到派出所,把事儿跟人家说明白,再跑回来——关键我还说不明白——这么来回一趟,够把你拉火葬场回个锅了。乖,滚一边背你那‘小学生行为守则’去,再啰嗦,姐姐就把你打哭。” “我在跟你讲道理,还有,我已经上初中了!” 少女“噗”一声笑了出来:“那你学历好高啊,我……” 她话没说完,神色忽然一变,猛地揪起男孩,把他搡进了路边的灌木丛里。男孩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紧接着,一道浑浊的光扫了过来。 是车灯。 好几辆车,引擎和排气管的噪音在空旷的夜色里尤其显声势,轰炸机似的围着他们转,随即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停了下来,紧接着,风中传来了人的污言秽语和狗叫声。 他们带着狗追来了! 男孩连忙扭头去看身边的同伴,借着微光,他突然发现她可能并不比自己大多少,甚至可能是同龄人,脸颊和下巴上还带着一点柔嫩的婴儿肥,只是女孩发育得早一些,她又显得太有“主意”,让人有种成熟的错觉。 那张侧脸看上去没有正脸清秀,因为鼻梁上略有一点驼峰,浓眉很长,斜斜地往上飞,岁月还没来得及雕琢她的脸,骨肉尚未长开,却已经显出了一点桀骜不驯的质地。 “他们人多,有车还有狗,抓咱俩……不,抓我很容易,”男孩把声音压得又低又急,“我们应该分开,如果我被抓走了,你千万不要出来,听我说,我觉得附近应该有个垃圾场,大型垃圾场附近肯定有ic电话,你去找人来救我。” “我没有电话卡。” 男孩额角的青筋都跳了起来:“打110免费!你常识也没有吗?” “哦,真的吗?”少女露出“涨了知识”的表情,随后她很镇定地收回视线,吐出嘴里的草,“好吧,有机会我试试,今天还用不着——你把衣服脱下来。” “……什么?” “脱、衣、服,”她转过头来,目光掠过男孩单薄的胸口,“没胸没屁股的豆芽菜,我还能占你便宜吗?快脱,别磨蹭!” 她说着就要亲自动手,男孩面红耳赤地蜷成一团,最后被迫屈服——他穿得不多,摘了棒球帽,褪下t恤和运动裤,浑身上下就剩下了一条内裤,像个剃了毛的小狗崽,又羞愤又委屈。 少女看了他一眼,笑得十分不怀好意:“你裤衩上那条狗长得跟你还挺像。” “你看什么!” “跟上!”她冲他一招手,弓着腰,借着路边自由生长的灌木掩护,灵巧地带着男孩到处乱钻。 男孩一开始还隐约有点方向感,到后来转懵了,只知道闷头跟着她走。狗的叫声越来越近,空荡荡的街道上,甚至能听见杂乱的脚步。 “过来!”前面的少女朝他招手,男孩这才注意到,他俩已经到了垃圾场边缘,前面就是铁丝网,少女话没说完,又一道光扫了过来,两个半大的孩子连忙蹲下,离得很近,少女看见了男孩脚上的运动鞋——非常骚气,两只脚上鞋带的颜色和绑法不一样,还是荧光色系的,“鞋也脱下来,一会从这上面爬过去,动作快点,被人看见你就死定了,明白吗?” “你要干什么?” 少女没理他,接着说:“进去以后,找最臭的地方躲着,天快亮的时候会有垃圾车过来,叫他们救你。” “好,那你自己快跑,但是要跑远一点,因为垃圾场也不一定能盖住我的气味,”男孩光溜溜地蜷缩在铁丝网下,竟还在有理有据地即兴科普,语速快得和机关枪一样,“我在一篇报道里读到过,受过训练的缉毒犬嗅觉几乎接近单分子水平,嗅觉细胞数量是人类的30到50倍,狗的嗅觉绝对阈值……阿嚏!” 那少女突然拿出个巴掌大的小喷雾,劈头盖脸地照着他一通喷,喷在他身上的液体好像是水,无色无味,男孩却莫名想打喷嚏,怕把追兵招来,只好拼命闭着嘴,把声音憋在嗓子里。 “天爷了,你怎么这么能背书啊,可别是个复读机成的精吧?”喷完,少女一巴掌糊在他后脑上,“就现在,爬!” 跟她的话音一起响起来的,是一声高亢凶狠的犬吠,那狗好像已经近在咫尺,男孩后背上的汗毛集体起立,脑子里一片空白,下意识地服从了她的话,用尽全力顺着铁丝网爬了上去,跳下来的时候,赤脚不知被什么划伤了,他踉跄了一下,没顾上管,慌忙爬起来,看向铁丝网那边的少女:“你快……” 少女用他脱下来的衣服做了个简单的网兜,把鞋袜一兜,随后把他的棒球帽扣在了自己头上。 男孩一愣,随后好像明白了什么:“等等,你要干什么?” 少女转头冲他吹了声口哨:“以后泥塘后巷这种破地方,没事少去,乖宝宝落单会被欺负的。自己跑吧,姐姐走了。” “你……”男孩慌忙扑到铁丝网前,想伸手抓她,就在这时,又一道光扫了过来,男孩下意识地缩在了一个垃圾箱后面,女孩却站着一动不动,这次,那光直接扫过了女孩的脸,她侧头眯了一下眼,嘴角却露出了冰冷的笑意,带着点戾气,又像是带着点初生牛犊不怕虎式的跃跃欲试。 只见她后退了几步,压低帽檐,伸出食指竖在自己唇边:“嘘——” 那张脸在晃过来的手电光下分毫毕现,棒球帽遮住了她的眉目,只露出尖削的鼻尖和有些锋利的嘴角,像一团浓烈的火烧云,灼灼地烙在了他的视网膜上。 然后“火烧云”踩着风,从他眼前刮过,转眼就不见了踪影。 章节目录 2.第一章 “泥塘后巷”不是一条街,它是由一整片犬牙交错的小窄巷组成的,本名叫“小水塘”。因为这里地势低洼,一下雨就积水,路边墙角都是滑溜溜的青苔,有时还会泛起一点返潮的腥臊味。 在过去,这是个流氓扎堆的地方,像什么小偷团伙、诈骗团伙、人贩子……诸多种种,品类丰富,据说警察还曾在半夜三更从里面掏出过一窝跨省作案的杀人犯。当地人都知道要绕着这边走,于是给“小水塘”起了“泥塘”这么个诨名。 而十五年过去了,智能手机已经普及,ic电话几乎退出了历史舞台,泥塘这个著名的“流氓窝”,也在几次严打后,“清澈”了不少。 当初那些嚣张的老流氓们,有的死了、有的残了、有的亡命天涯、有的去唱“铁窗泪”了。 还有的幸存到了中年,茫然四顾,两手空空,于是低头过起了普通日子。 现在的泥塘后巷,还是乱,不法小商贩扎堆,偶尔也有几桩喝多了酒打架斗殴的事件,但总体上还是很太平的,一到了夏天,每天傍晚六点之后,这里就会变成露天烧烤区,辣椒孜然随风飞舞,十三香一统江湖,泛起“和气生财”的烟火气。 一道玻璃门隔离了旁边麻辣小龙虾的味,十五岁的少年刘仲齐背靠玻璃门,歪在一把塑料椅上,捧着手机在网上发帖问:“有一个把‘星座指南’奉为圭臬的智障女朋友怎么办?” 网上很快有闲人回复他:“不知道,我没有女朋友,只有一个把保健品当饭吃的智障老父亲,要不咱俩换换?” 刘仲齐放下手机,从七窍喷出几缕细细的肝火——他的小女朋友白悦,已经跟小饰品店里的“占星师”聊了十分钟了。 “不了解的人,可能会觉得你比较不拘小节,什么都不想,但其实不是这样的,你也有很要强的一面,一旦认真起来,就会有‘要么不做,要么做好’的骄傲。”所谓“占星师”,其实就是个糊弄人的女骗子,她说话略有烟熏嗓,带一点不算很夸张的港台腔,声音好像飘在半空,不往下落,听着神神叨叨的,“你是黄道第一宫的守护下诞生的女孩,我在你的胸口看见了一团明亮的火焰。” 刘仲齐被这句台词雷得一哆嗦,心说:“这位神棍,你是想吃烤鸡心了吗?” “火焰就是你最本源的生命能量,”占星师隔空点了点白悦的胸口,又说,“但火是不好控制的,烧得过旺,人就容易急躁冒进、粗心马虎,在人际关系方面,有时你会过于心直口快,事后想起来,自己也常常会后悔说错话,对不对?” 白悦:“对对对,我这人就是有点直!” 刘仲齐翻了个白眼:“等着,下一步就该让你买东西了。” 占星师开始引无知少女上钩:“那你有没有想过,要改变一下自己呢?” 刘仲齐想:“来了吧!” “有啊!”白悦——这位脑进化失败的女同学——不止咬了钩,她还一口把鱼漂给吞了,“您觉得我买一套诞生石好吗,连手链再项链,会有帮助吗?” 刘仲齐:“……” 当代二傻子竟已经好骗到了这种地步! 刘仲齐在市三中读书,这会正放暑假,开学就要升高二了。三中跟泥塘后巷在一个行政区,相距不到三公里,骑自行车过来只要十几分钟。 对于这些重点中学的乖孩子来说,泥塘是学校和家长三令五申不许去的地方,于是这里反而成了他们寻刺激的胜地,偶尔来一次,吃两斤小龙虾,去黑网吧打一会游戏,或是买两本盗版书,就仿佛能沾上一点“社会”气。借此发泄青春期特有的小叛逆,纾解学习压力。 刘仲齐就是被小女朋友拖出来“探险”的。 他俩先是被乌烟瘴气的网吧熏了个跟头,又让露天烧烤一条街呛得鼻孔发黑,心与肺都饱受了一番□□时,意外发现了这家名叫“星之梦”的饰品店。 这家店不但不臭,还点了一打香薰蜡烛。幽幽的灯光把那些不知从哪批发的小饰品照得很像那么回事,还有个打扮得成吉普赛人的“占星师”陪聊。 “占星师”三言两语就把白悦忽悠瘸了,这也想买、那也想买,不但自己要当一个欢天喜地的冤大头,还没忘了男朋友:“刘仲齐,你八月底的吧,要不我给你买一条处女座的,咱俩情侣款!” “不了,”刘仲齐爱答不理地回答,“我上火的时候喝藿香正气水就管用。” 白悦小公主立刻不高兴了:“你怎么这么扫兴?” 刘仲齐干脆把双臂往胸前一抱,冷笑道:“我没有扫兴,我是在扫盲,白悦同学,我现在现场给你分析一下,你是怎么上当受骗的——你一进来,她就知道你是四月出生的,为什么呢?是因为你那堆诞生石前上蹿下跳,指着四月份的那块破玩意,连说了三遍‘这是我的’。” “她怎么知道你是白羊座不是金牛座?姐姐,因为你那没啥卵用的脑袋上顶着个白羊座的发卡。” “她怎么把你的性格特点说那么准?因为有个东西叫‘巴纳姆效应’(注),还因为她知道你信星座那一套,只要照着百度百科里的白羊座描述念一遍,你就觉得她直击命运了。” “还有,她怎么知道你‘心直口快’的?”刘仲齐炫酷地做出总结陈词,“因为二百五都这样,这有什么难猜的?” 这位炫酷的少年,进入“早恋先锋队”仅两个月,就荣归了单身狗行列。 “再不追上去,明天可就没有女朋友了。”那骗子占星师心理素质非常稳定,笑盈盈地听完了整场吵架,买卖黄了也不生气,慢条斯理地收拾起方才被白悦拿出来看的小饰品。 刘仲齐没好气地看了她一眼:“关心你自己的生意吧。” “做生意,看缘分,今天缘分没到。”占星师淡定地说,递了张名片给他,“你以后有什么困惑,也可以随时联系我,扫码加微信。” “扫码加微信”这句台词有点穿帮,因为太接地气,港台腔飞了。 刘仲齐这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正要回敬一个蔑视,就听她又不慌不忙地补了一句:“不管你想咨询学业还是感情,前三次都免费,家庭关系也可以问,比如……有个不好相处的哥哥姐姐怎么办。” 刘仲齐猛地一抬头,警惕地问:“你认识我?” “不认识,”占星师一弯眼角,“我的套路你不是都懂吗,猜猜看,我是怎么知道的。” 她很高,皮肤非常白——但不是漂亮姑娘那种水灵灵的白嫩,而仿佛是常年不见天日沤出来的惨白,发冷、没什么光泽,太阳穴附近透出了几根蓝紫色的血管——她穿了条纯黑的长裙,长发遮了半张脸,戴着夸张的首饰,显得很瘦,一阵风来就能直接上天似的。 单就形象而言,这女的长得极具玄学气质,可以说非常适合装神弄鬼。 她把名片塞进刘仲齐手里,优雅地一欠身:“欢迎下次再来。” 刘仲齐鬼使神差地接了名片,出门走了好几米,他一边觉得自己有病,一边忍不住捏起那张名片看了一眼。 “甘……卿。” 也不知道是真名还是假名。 刘仲齐回头,星之梦门口已经亮起了灯,幽幽的、静静的,真有几分诡秘意味。 就在这时,小巷里的人们忽然莫名其妙地骚动了起来,人们你推我搡,纷纷往街边挤,刘仲齐被人一把推到了墙角。他恼火地抬起头,发现小路中间已经腾出了好大一块空地,旁边有人兴奋地小声说“来了来了”。 紧接着一声巨响,几把椅子被人砸到了大街上,四五个社会小青年旋风似的从旁边的烧烤店里喷射出来,嘴里污言与秽语齐下,张牙舞爪地肉搏在了一起,一时间,只见胳膊腿乱飞,也看不出谁跟谁是一伙的。 围观群众们兴高采烈,其中一位吃瓜的光是看还不过瘾,在旁边吊了一嗓子,嚎道:“呜呜呀——牛逼!” 刘仲齐:“……” 这帮社会渣滓! 大好的暑假时光,他不在家多做两套数学卷子,跑这游荡,真是有病! 刘仲齐心浮气躁地试图往外挤:“借过一下……” 就在他快要“逃”出去的时候,一个老太太不知被谁搡了一把,摔了出来,老太太已经是满头白发,后背佝偻得像个煮熟的虾,手里拎着根拐棍。周围的人都跟瞎了一样,眼睛都粘在不良少年们的战斗现场里,就是没人过来扶她一把。 这一下摔得不轻,老人家在地上挣扎了半天没起来,一边哀哀地叫,一边朝正好在附近的刘仲齐伸出手求助。 刘仲齐一愣,连忙要过去帮忙,就在这时,一只手抓住了他裸/露的胳膊。 那手冰得他哆嗦了一下,手指细长,但食指与中指好像有点不正常的弯曲,说不好是受过伤、还是单纯因为瘦,总之,让人无端想起荒郊外孤坟上伸出来的枯枝。 刘仲齐一回头,发现抓住他的赫然就是那个星之梦里那个骗子占星师。 占星师压低了声音,港台腔也不装了,飞快地说:“少年,我见你今天印堂发黑,必有祸事,最好少管闲事,赶紧回家。” 怎么,西方占星术和传统相面这俩玩意还能跨界? 刘仲齐心想:“什么鬼?” 这位新时代的好少年挣开她的手,理也没理这江湖骗子,踩着雷锋前辈的脚步,朝老太太走去。 ……然后很快,少年就接受了一次“社会再教育”。 主题是:“不听老人言,吃亏不花钱”。 助人为乐的刘仲齐扶起了被人撞倒的老太太,还帮着她捡回了拐杖,听老太太捶着腰说自己家不远,刘仲齐就毫无戒心地搀起她,顺着她的指点,一路护送她从乱哄哄的泥塘后街挤了出去。 等他反应过来不对劲的时候,已经被老太太领到了一条人迹罕至的死胡同里,三个守株待兔的大流氓团团围住了他。 刚才还可怜巴巴的老太太一屁股坐在地上,霸气侧漏地把腿一盘,中气十足地叫道:“就是这小子,撞了我一个跟头,把老娘的腿摔断了!” 章节目录 4.第三章 “吃吧。”民警于严把可乐和汉堡推到少年面前。 他们所有规定,值班民警没事不许叫外卖,怕影响不好。这点东西是他跑了一站地买回来的,跑出了一身大汗。 少年臊眉耷眼地接过去,抬起手背擦了一下脸,颧骨上有一小块擦伤,被汗浸过,又疼又痒。 于严就找女同事借了块消毒湿巾扔给他,一边对着空调口吹冷风,一边数落:“助人为乐要量力而行,你们老师没教过你吗?哦,她让你跟她走,你就跟她走,刘仲齐同学,你既然那么听话,那为什么大好的暑假时光,不好好在家写作业?你哥天天加班,没人管你了是吧? 这话不知怎么触动了青春期少年纤细的心,汉堡的包装纸拆了一半,男孩的表情一下黯淡了下去。 喻兰川姓喻,他弟弟姓刘,因为兄弟俩是同母异父。 喻兰川十岁的时候,父母因生活理念不合,和平分手,喻兰川跟了妈,一年后,亲妈又改嫁继父。 不过这不是一棵小白菜的故事,据于严了解,喻兰川的父母离婚后关系还不错,而且都觉得对不起孩子,连同继父在内,都给了他加倍的关怀。一个人加倍,三个人就是六倍,沉重的关怀差点把喻兰川闷死,每天都被大人们烦得想离家出走。 弟弟出生时,喻兰川已经上中学了,于是以“小孩妨碍他学习”为借口,出去住校躲清静。他早逝的祖父有个亲哥哥,喻兰川该叫“大爷爷”,是个孤寡老人,当时老头住得离他念书的中学不远,节假日,他就常常以“陪大爷爷”为由不回家。 兰爷这个人,天生就有点冷心冷肺的,再加上一年到头在家住不了几天,跟这个便宜弟弟着实没什么感情。 然而,就在不久之前,喻兰川他妈得到了国外一个实验室的邀请,这位斗志昂扬的老太太,生命不息战斗不止,悍然决定举家征战美帝。但是在国外得安顿,现在也不确定要待几年,小儿子刚上高中,是个典型的理科偏科选手,英语不行,所以家人决定,先把他留在国内上学,观察一下成绩再说。 这对喻兰川来说,简直是一场飞来横祸,因为继父是他妈的跟屁虫,两口子一起飞了,他成了这小麻烦的临时饲养……不,临时监护人。 “我也不是说你做得不对。”于严见少年可怜巴巴的,语气就软了,“这个……不管怎么说,帮助别人的初衷也是好的嘛,值得表扬,对吧?我刚才给你哥打过电话了,他一会就来接你回家,先吃点东西垫垫——想吃冰激凌吗?” 刘仲齐把汉堡的包装纸捏成了一团,故作冷淡地说:“不用了,我自己坐地铁回去,反正我哥一点也不想来接我。” “不想来他也得来。”正义的于警官脱口说,随后反应过来说走了嘴,又连忙往回找补,“不是,我的意思是,他怎么会不想来呢?你别看你哥那个人脸又冷,嘴又坏,那都是社畜加班狗的正常情绪,他还是很关心你的……” 刘仲齐看了他一眼,睁眼说瞎话的于警官良心一痛,编不下去了。 “我哥脸不冷,嘴也不坏。”少年沉默了一会,低着头说,“他没骂过我,也没跟我红过脸,我哥就会给我发红包。” 于严:“……” “我期末考试进了年级前十,他给我发了个红包;为了讨好他打扫卫生,他又给我发了个红包;跟篮球队的同学打架写检查,检查让家长签名,他看也没看就签了,还是给我发红包。”刘仲齐恶狠狠地咬了一口汉堡,“可能哪天我杀人放火了,他也会给我发个红包,让我自己打车去自首吧。” 于警官听完,“吧唧”了一下嘴,心里非但不同情,还有点羡慕。 刘仲齐:“我哥是个自动红包机。” “孩子,我现在跟你说这些,你可能还不懂。”于严斟词酌句地说,“等你长大就明白了,爱,是很虚无缥缈的,只有红包才是对你好的真谛。” 他这一番劝解虽然庸俗,但也是肺腑之言,不过委屈的中二少年没听进去,咬牙切齿地撕啃着汉堡。 “好吧,不爱听我不说了。”于严等他吃得差不多了,就开始问,“那咱们聊聊正事,给我描述一下那几个跟你要钱的人吧。一共几个人?” “四个,一个老太太,还有三个男的,三个男人里有一个光头、一个刀疤脸,还有一个有点瘸,走路一歪一倒的。” “多大年纪?听得出是哪的口音吗?” “不知道,反正不是本地人。几个男的三十来岁吧。老太太……我不确定,一开始我看她又瘦又小,头发都白了,还驼背,觉得她可能有七八十岁了,”刘仲齐回忆片刻,脸上露出一点茫然,“但是你们来的时候,她是翻墙跑的。七八十岁的老太太……不可能会翻墙吧?” 泥塘后巷里,很多窄路连三轮车都开不进去,所以当时警车只能停在路口,离碰瓷团伙作案地点大概有两百多米。 就这两百米,等民警跑过去的时候,这伙碰瓷的已经翻墙跑了。 于严检查过死胡同里的墙,墙高近三米,墙壁非常平整,几乎没有可以攀爬借力的地方,墙上只有半个不太明显的脚印。如果不是于严亲眼看见最后一个人人影一闪,从墙头上消失,可能会怀疑有人报假警。 于严悄悄在笔记本上划下了“问兰爷”几个字,又问:“他们拦住你以后,是怎么跟你说的?” “说我把老太太撞坏了,要赔钱。” “赔多少?” “一千。” 刘仲齐的运动鞋和书包都不便宜,能看出这孩子家境不错,手里压岁钱、零花钱不会少。但是未成年的男孩子,家里大人一般也不会让他管大笔的现金,要一千合适。这个团伙碰瓷经验还挺丰富,一眼就估计出这孩子能自由支配的数目。 半大小子,又傻又倔,禁不住吓唬,还好面,在外面被人欺负,一般也不好意思回家说,都是优质肥羊,宰完还想宰。 于严点点头。 刘仲齐接着说:“我说‘你们干嘛不去抢’,那个光头就说,‘不然呢,你以为我们是在跟你谈买卖啊’?我又说我没那么多现金,他们就抢了我的包,发现我钱包里真没多少现金,就拿了我的学生证,说让我回去准备好钱,过两天去学校找我要……我想报警,被他们发现了,就要抢我手机,不过这时候你们就来了,没抢走。” 这小子一本正经的,总试图装大人,装得不到位,字里行间老往外冒傻气,于严感觉他跟他那又人渣又精明的哥不像一个妈生的。 于严一边听,一边憋着笑,然而憋着憋着,他听出了不对劲:“等会,从这几个人围住你,到他们抢你手机,中间大概多长时间?” 刘仲齐不明所以地看了他一眼:“没多长时间,就说了几句话……两三分钟吧,怎么了?” 于警官皱眉,跟旁边同事对视了一眼——据匿名报警的人说,看见几个流氓围着个学生动手动脚,不知道在干什么,请他们派人看看。 但问题是,泥塘后巷的路很不好走,尤其夏天,道窄人又多,他们从出警到赶到案发地,绝对不止两三分钟。 也就是说,报警的人在刘仲齐被围住之前,就提前知道了碰瓷团伙的作案地点。 怎么知道的? 于严追问:“他们跟你要钱的时候,附近有别人吗?” 刘仲齐摇摇头:“……我没注意。” “那你知道什么人会替你报警吗?”于严问,“仔细回忆一下,你跟那个老太太走的时候,是不是有人注意到了?” 刘仲齐一愣,无意识地捏了捏兜里那张卷边的名片:“确实……有一个人,当时她还拉了我一把,但我不确定……” 一个小时以后,大尾巴狼喻兰川才姗姗来迟,进门时一脸匆忙,装得挺像,就跟在电话里耍大牌的那货是狗一样。 “老太太你也敢扶,咱家是家财万贯吗?”喻兰川开车把便宜弟弟接回家,一路上既没有批评教育,也没有安慰,到了家,才不痛不痒地随口打趣了一句,又打发他去休息,“今天吓着了,早点洗洗睡,我跟你于哥说几句话。” 刘仲齐磨磨蹭蹭地答应一声,偷偷瞄他,好像在期待什么。 喻兰川看见他那小眼神,就暗自叹了口气,从兜里摸出手机:“行吧,那我给你发个红包压惊。” 刘仲齐的脸瞬间就黑了,一言不发,转身就走,还摔上了自己房间的门。 喻兰川有点震惊:“现在的熊孩子犯中二病,连钱都不要?” 于严正好跟同事交接班,他住得离喻兰川租屋不远,于是蹭了趟车,顺便来发小家坐一会,见状立刻腆着脸凑上来:“他不要我要,哥,还缺弟弟吗?要不我给你当儿子也行。” 喻兰川从冰箱里拎出一瓶苏打水扔给他:“给你搭顺风车还没收你钱呢。” 于严顺势往他的沙发上一仰:“子曾经曰过,‘芝兰生幽谷,君修道立德’,兰爷,说好的不慕富贵呢?” “不慕富贵我慕什么,慕你吗?起开。”喻兰川踢开于严的脚,把死在沙发底下的扫地机器人拖出来,充上电,“我要是能挤出时间来,早出门拉滴滴去了。不知道爸爸现在有房贷?不说孝敬,还伸手要钱。” “那你怎么不回家住?你妈不在,又没人烦你。”于严说,“租房多贵啊。” “远,”喻兰川叹了口气,“早高峰十大拥堵路段,我得穿过仨。” 他记得自己刚毕业的时候,早高峰还是从清晨七点开始,现在已经提前到了六点半,再过两年,这些人可能都不打算睡了。 喻兰川回去住了两天,感觉自己不是回家睡觉,完全就是回家签个到,还不够费油的。 于严想了想,摇摇头:“我们坐地铁的赤贫体会不到土豪的痛苦。” 喻兰川一指门口:“没事快滚。” 于严就正色下来:“你弟今天这事,我得跟你说说。” “那你长话短说吧。”喻兰川带听不带听地把眼镜摘下来,放在水龙头底下冲,漫不经心地说,“吃几次亏,以后就学聪明了,吃亏也是见世面。” “今天这伙碰瓷的,我怀疑是你们那边的人。”于严说,“最近没有冲你来的吧?” 喻兰川一顿:“嗯?” 于严:“我亲眼看见的,三米的高墙,一扒一撑,人就没影了。” “翻墙有什么稀奇的?大惊小怪。”喻兰川不感兴趣地“啧”了他一声,甩了甩眼镜上的水珠,顺手用衣角擦,“成年男子稍微锻炼一下,起跳摸高到三米很正常,部队军训‘上墙’你没见过吗?跑酷俱乐部里的小高中生都能给你表演五秒翻墙。” “你是说,有个跑酷爱好者小团体在我市碰瓷……” 喻兰川不耐烦地打断他:“我举个例子说跑酷的会翻墙,没说翻墙的都跑酷,老咸,你这辈子还能学会‘逻辑’俩字怎么写吗?” 于严好脾气地摆摆手:“唉,你这个人,遇见蠢货就暴躁,暴躁伤得是你自己的肝啊,再说世界上的蠢货人多势众,你单枪匹马地跟我们生气,不觉得自己势单力薄吗?佛一点、平和一点,帅哥,别忘了你是养生达人。” 喻兰川:“……” 居然有点无法反驳。 于严:“但你弟弟说,这伙人里有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太太。身高一米五左右,老年女性,徒手翻三米的墙,这就很奇怪了吧?当然,你们聪明人又要说,她也可能是化妆的……” 于警官话没说完,喻兰川已经拿起车钥匙到门口换鞋了:“走。” 于严:“啊?你真要跟我去啊?我这还没分析完呢,要是化妆……” “要把你化妆成一个老太太,近距离接触还不穿帮,那得缩骨功。”喻兰川想起刚才那段佛系讨论,硬把“蠢货”俩字咽了,“快点,我晚上还得审报告呢。” 半个小时以后,他俩来到了那条死胡同。 “就是这。”于严指给他看,“我来的时候,那个人就是站在墙头上这个位置,那还有半个脚印。死胡同有三面墙,要是从里面那面墙翻过去,我还能理解,但是他是从旁边这侧翻墙走的。” 于严往后一比,窄巷的两面墙之间,将将够一个人展开双臂:“这完全没有助跑空间……卧槽!” 他话没说完,只见喻兰川忽然从他身边蹿了出去,两步就抵达了对面的墙,他纵身一跃,轻飘飘地攀上了墙顶,整个人在半空骤然蜷缩,脚尖在墙上一点,借力把自己甩了上去。 与此同时,于严听见“嘶拉”一声,有个小东西弹到了他脸上。 于严连忙打开手电一扫,只见喻总表情一言难尽地蹲在墙头,揪住了自己的衣襟——动作太大,衬衫扯了。 地上骨碌碌地滚过了一颗贝壳纽扣。 “骚,”于警官捂着脸说,“少侠,接着骚啊!” 喻兰川:“……闭嘴。” 章节目录 6.第五章 作为一个女青年,甘卿碰见当街敞怀的男青年,不能免俗地要多瞟一眼。瞟完,她觉得这具肉体要胸有胸、要腰有腰,拿出来展览一下也不算过分。 就是……在这么一个地沟油和炉灰满天飞的小破地方,有必要时髦得这么努力吗? “我小时候在绒线胡同见过您一次。”喻兰川低头,目光扫过孟老板的手——孟老板的手很厚实,因为常年掌勺,沾着一点油渍,可皮肉却异常细腻,润得像玉,实在不像一双中年男人的手——对上孟老板迷茫的眼神,喻兰川隐晦地自我介绍说,“我姓喻。” 孟天意和甘卿的脸上同时空白了一瞬。 “哦,您!”孟天意把一直微微弯着的腰绷了起来,随后又压低了声音,“您……店里坐吧,请进。” 说完,他朝一边摆摆手,刻意没往甘卿身上看,装出一副很随便的样子打发她走:“杆儿,没你事了,先回去吧,路上小心点。” 甘卿在喻兰川出声的瞬间,就往后退了半步,从灯光里退了出去,本来就很低的存在感压得几乎没有了。 听见孟老板发话,她幽灵似的点了下头,没吭声,转身就走。 喻兰川本来没把她放在心上,习惯性地用余光一扫,正好扫见个模糊的侧影,他心里倏地一跳,脱口叫住了她:“等等。” 甘卿好像被他吓了一跳,僵硬地站住,小心翼翼地回头问:“叫我吗?” 她睁大的眼睛里满是惊惶不安,肩膀绷得很紧,战战兢兢的,像个受惊的野兔。 喻兰川这时看清了她的样子,顿时一阵失望,心里翻腾起来的记忆忽地蒸发了。 “没什么,”他神色淡了下来,疏离客气地说,“今天被他们拦下的是我弟弟,我跟您道个谢。” 甘卿木讷地应声:“不、不客气。” 喻兰川从鼻子里喷出口气,心想:“哪来的柴禾妞?话都说不利索。” 他那点耐性还得留着伺候甲方爸爸们,很不耐烦这种“三脚踹不出一个屁”来的货色,克制地一点头,他就不再理会这个路人甲,抬腿进了“天意小龙虾”店里。 甘卿想:“一惊一乍的,喻家准是祖坟让人扒了,出了个神经病。” 她低着头,步履匆匆地走了,像一团不起眼的影子。 泥塘后巷里的小路像迷宫,这个时间,除了露天烧烤一条街,其他地方都已经沉寂了下来,连夜风刮过,都凝滞了几分,年久失修的路灯亮不亮全看心情,有的还一闪一闪的。人在里面走,脚步声稍重就会起回音。 怪瘆人的。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独自走夜路害怕,甘卿的拖鞋刻意在地上摩擦,还哼起了歌。 她走到最背光的地方时,一个人影从她经过的小路口冒出来——如果刘仲齐在,就会认出来,这人是敲诈他的三个男人中的一个,那个光头的。 光头恶狠狠地对着甘卿的背影盯了片刻,抬脚追了上去。他是个彪形大汉,身高足有近一米九,走起路来,脚下却没有一点声音。 甘卿毫无察觉,顺着小巷拐了弯,静静的小路上,只有塑料拖鞋拖沓的脚步声,以及有些沙哑的女声:“越过山丘,虽然已白了头……” 光头略微缩紧下巴,脚步越来越快,攥起拳头,手臂上暴起了狰狞的肌肉和青筋。 “喋喋不休,时不我予的哀愁……” 光头猛地冲过了路口,然而随即,他脚下又来了个急刹车——眼前是个死胡同,漆黑一片,除了一辆报废的共享单车,什么都没有。 人呢? 这时,那“踢踢踏踏”的拖鞋声再一次响起,声音是从他后面传来的! “还未如愿见着不朽……” 光头猝然回头,看见那个多管闲事的“收银员”从他身后的路口溜达了过去,她插着兜,脚也懒得抬,走得东倒西歪的,一眼也没往他这边看。 反正这附近也没人,光头干脆不再遮遮掩掩,吼了一声:“你站住!” 吼完,他迈开长腿,去追甘卿。光头奔到路口,多说也就是五六步,一晃身就过去了,可是就这么眨眼的功夫,方才的女人再一次凭空消失了。 “就把自己先搞丢——” 那歌声的调子将跑未跑,回荡在小巷里,响得四面八方都是,光头的后脊梁骨蹿起一层冷汗:“你是哪一路混的,别装神弄鬼!” 他这一嗓子吼出来,歌声和脚步声同时消失,一时间,四周只剩下夜风的低吟,窸窸窣窣、鬼鬼祟祟的。 光头的心跳快起来,下意识地屈膝提肘,两手护住头,屏住呼吸,戒备地四下观望。 突然,一种难以形容的战栗感流过了他全身,紧接着,一道不自然的风直逼他太阳穴,光头悚然发现,自己无论是躲是挡都来不及,他太阳穴上一阵刺痛,脑子里“嗡”一声,心想:“完了。” 可是预想中脑壳被打穿的血腥场面并没有发生,光头愣了好一会,才发现自己连油皮都没破,他茫然地伸手摸了一把,大好的头颅安稳的待在脖子上。 刚才仿佛只是风卷起了小沙石,正好崩到了他脸上。 光头没头苍蝇似的在小巷里找了一阵,连个脚印也没捡着,正在运气,这时,兜里的电话响了,他摸出来一看,声气凭空低了八度,几乎说得上温柔了:“喂,师娘……我啊?我在下午那个小杂巷里,刚才正好看见警察在……您说什么?” 他接完这通电话,顾不上再去找甘卿的麻烦,匆匆忙忙地跑了。 离开泥塘后巷,又过了两个十字路口,跑出了一脑门汗的光头闯进了一家麦当劳。 正在收拾桌子的店员被这凶神恶煞的大汉吓了一跳,猛地往后退了一步,瞪圆了眼睛。光头没顾上找碴,目光逡巡一圈,往角落里的一张桌子走去——傍晚时碰瓷未成年的老太太和另外两个男的就坐在墙角,三个人点了一包小薯条,没有人吃,好像只是摆个造型,脚底下堆着鼓鼓囊囊的行李包。 光头喘了口气,来到同伴身边:“钱不都交完了吗,怎么说不让住就不让住了?哪有这种道理,我找他们去!” “他们把钱退给咱们了,”旁边的刀疤脸先叫了声“师兄”,又说,“没办法,今天突然有人查,房东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不敢租了。” 光头正要说话,老太太却忽然抬头看了他一眼:“你遇上什么人了?” 光头一愣:“啊?哦,一个小店里当服务员的小贱皮,今天就是她吃盐管闲事,招来了警察,我想追上去收拾她一顿。” 老太太问:“追上了?” “呃……那倒没有……这不是天太黑吗,我又不如她地头熟,走一半跟丢了,算她运气……” 他话没说完,老太太忽然倾身,伸手在光头太阳穴上抹了一把,抹下了一层淡淡的污渍,仔细看,像是烧烤摊上的炭灰。 光头看清了她的手指,激灵一下,出了一身冷汗。 “能在你脑袋上划道,就能给你开瓢,人家今天是不想和你一般见识。” 老太太缓缓坐了回去,叹了口气,“知道那人是哪条街、哪家店的吗?” 光头低声下气地说:“知道,在都是烧烤摊的那条街上。” 老太太一点头:“她今天既然没伤人,就是除了自家门口,闲事不多管的意思。以后绕开她那就行了。” 光头不甘心地嘀咕:“一个柴禾似的丫头……” “行了!”老太太略微提高了音量,打断他,“在家的时候,我怎么跟你说的?燕宁藏龙卧虎,碰上同道中人躲着点,别以为自己怪厉害的,井底之蛙!” 光头不敢吭声了,其他两个男人也都跟着低头听训。 小桌一时安静下来,四个人八只眼都落在桌面的薯条上,薯条已经凉透了,渗出来的油浸透了纸包,没人动,孤零零地躺在那,旁边却有几袋吮干净的番茄酱包,乱七八糟地横尸在桌。 好一会,刀疤脸打破了寂静:“师娘,咱们老在这待着也不是办法,实在不行今天就住旅馆吧?” 旁边一直没吭声的瘸子闷声闷气地说:“师娘住旅馆,咱们哥仨外面凑合一宿就行,反正夏天不冷。” 老太太似乎有点意动,伸手抓住了身边的小包袱,不知想起了什么,好一会,她又叹了口气,摇摇头。 而这时,甘卿也回到了自己的“家”。 她走得更慢、脚步更拖沓了,因为躲那个光头的时候,跑得有点急,左脚拖鞋上的塑料带崩断了大半根,就剩不到半公分惊险的黏着,她怕一抬脚,今天就得单脚蹦回去了。 老远看见家门口那几个熟悉的路灯,甘卿才松了口气,决定回去先跟室友借一双拖鞋凑合两天。 她现在住在一个非法群租房里,屋里用隔断打出了八个小隔间,每间有一张上下铺,住俩人。室友大部分是女的,大家约好了不在公共空间抽烟,也没人不冲厕所,所以还算干净。至于住她上铺的姑娘整天昼伏夜出,就都是小事了,甘卿是个在桥洞里都能睡着的人,不在乎这点打扰。 总得来说,她觉得自己的小窝便宜、干净,离上班的地方又近,什么都好,物美价廉。 可惜,这年月,物美价廉的东西往往伴随着一些其他的问题——比如不合法。 于是这天,甘卿一路哼着《山丘》走回家时,就发现“家”没了。 一群人拎着锅碗瓢盆,聚在楼底下。甘卿在其中碰见了她的室友,室友翻出一双拖鞋给她,并且告诉她,最近燕宁市开始了新一轮的群租房严打,他们的租屋被查封了,马上就得搬,不能过夜。 于是他们这一帮人,昼伏夜出的“猫头鹰”也好,早睡早起的“百灵鸟”也好,全都给轰到了大街上。 十五分钟后,甘卿抢救出自己简单的行李,蹲在路边的马路牙子上,抱着根煮玉米——玉米也是她猫头鹰室友给的,还挺甜。 乳白色的路灯在她身后一字排开,细瘦的灯杆舒展着,像一排翩翩起舞的天鹅,沿着宽阔的马路延伸,温柔起伏,串起了星星点点的万家灯火。 这天夜里,真是无巧不成书。 碰瓷的和管闲事的,不自量力的和深藏不露的,殊途同归,都在愁云惨淡中琢磨自己该去哪过夜。 章节目录 8.第七章 绒线胡同一百一十号院,其实应该算是个住宅小区,不过小区里只有一栋楼,所以大家也就这么叫下来了。 它以前是单位建的“公房”,建筑保留着过去老公房的特点:坐北朝南,每一层的北边都是一条狭长的公共楼道,从东头通到西头,南边一侧,则是一字并排的十户人家,大家共用一部电梯。后来,单位没了,公房也经过了“房改房”——由住户们自愿买下,成了能在市面上买卖的房产。 楼建于1990年,90年以后出生的娃都已经开始批量秃顶,同龄的楼房当然也没有青春靓丽到哪去。墙体斑驳,从生锈的栏杆到狭窄的楼梯,无不陈旧。 不过虽然楼的年纪大了点,小区里环境很好,人少清净,二十多年过去,树也都从容地长了起来,夏天往院里一走,感觉比外面凉快五度。位置也好,离cbd不到两站,走路十几分钟,小区西大门正对着一所双语幼儿园,东大门出来往前走五十米,前几年新搬来一所不错的公立小学,所以这里也算是成了“学区房”,一般老百姓还真买不起。 现在,在这院里住的,有为了学区名额全款买房的土豪;有为了孩子上幼儿园方便,月付上万租金的一般有钱人;也有老单位改制后就失去工作、就剩两间小屋的小院“土著”,凑齐了三教九流。 院里停的有百万豪车,也有看着要到报废年龄的小桑塔纳。不过在这种老小区里,一把都没有停车场,所以豪车也好、破车也好,都只能找犄角旮旯一塞,车轮上统一支起挡狗尿的小木板。 喻兰川到的时候,正赶上有人搬家。有个电动小四轮,在门口传达室引了根电线充电,堵了路,搬家公司的货车堵在门口进不来。 “门口谁家的电动车?劳驾挪一挪!”货车司机一边鸣笛一边嚷嚷,吼了好一会没人应声,他就从车上下来,放开了嗓门,“红的!四轮!车上写着‘祖传艾灸针灸理疗,寿衣、花圈优——惠——’谁家的啊?谁家的花圈优惠?挪一挪嘞!” 喻兰川:“……” 还是一条龙服务。 他懒得去跟热烘烘的货车挤,就在门口驻足等他们挪开。 这是他少年时经常流连的地方,小院一进门,有两排大槐树,中间是一条散步的小路,这会儿槐花早就谢了,只剩下层层叠叠的树叶,烈火似的盛夏阳光给那些枝叶一拦,就剩下零星几颗光斑,掉在地上,老槐曲折的枝干结着沧桑的结,微许潮湿的气息从浓郁的绿意里流露出来,透着几分红尘不扰的清寂意味。 一晃,十年了,楼旧了,老人没了,树也长大了。 大爷爷活了快一个世纪,又是个不走寻常路、动辄失联的老头,作为亲友,喻兰川其实早都做好了心理准备,现在谈不上多么哀恸。只是他捧着老头的骨灰站在这,忽然有点物是人非的感觉,好像一个时代,就这么在他不经意间烟消云散了。 老头遗物不多,除了那辆快要报废的破车,就剩下一点日用品和相机。他遗嘱里让喻兰川把最后那几张照片洗出来,作为他老人家的收官之作,并说明了包里的东西是留给喻兰川的。 包里除了遗嘱,还有两本小册子,其中一本是“寒江七诀”的剑谱,喻兰川已经烂熟于心。另一本他没见过,遗嘱里说,那是“寒江”一门的掌门衣钵,老头本人是第一百三十六任掌门,打算传位给喻兰川,让他当一百三十七任。 不过老头表示,他当不当都行,无所谓,反正“寒江剑派”也没有门徒。 “掌门衣钵”的内容主要分三部分,分别是“门规”、“修为”和“独门古方”,都是古时候传下来的。 “门规”一共有二十条,全是古文繁体字,喻兰川大学念的商学院,之后又留学海外、灌了一肚子洋墨,古文也就高中水平,一看就晕了,走马观花地翻到最后,终于找到了一排手写的简体字,是老头的字。 老头知道他的水平,特意写了注解,注解就很通俗了:“二十条门规,能逐条做到的都是圣贤,没必要细看,我等凡人,只要遵守国家法律法规和社会公序良俗就行。” “修为”部分,则是历代掌门习武练功的感悟汇总,历代掌门文化水平不同,留下的“遗产”也多种多样,有的是佶屈聱牙的口诀,还有的伸胳膊踢腿的是火柴人。 这一部分,老头把注解写在了前头,注解透着股“心有天地宽”的味儿:“我想你大概看不懂,看不懂就慢慢看,慢慢看也不懂,那就拉倒吧。” 最后一部分是“独门古方”,这个喻兰川倒是听说过,相传古时候,不少门派都有自己独门的药方,治外伤、调内息、解毒——什么都有,神神秘秘的,药方不外传,属于门派传承的一部分。就像武侠小说里写的“生生造化丹”、“九转灵宝丸”之类。 喻兰川好奇地翻到最后一部分,想看看本门有什么不传之秘,结果就发现老头用墨水把那几页纸都涂了,还用大红字写道“这玩意不科学,有病去医院”。 后面跟着仨感叹号。 第一百三十七任掌门手捧这等衣钵,品了品,感觉本门的气数……可能也就这样了。 电动车主总算姗姗来迟,货车司机开始不满意地抱怨,人声拉回了喻兰川的注意力,他抬起头,表情有些复杂地望向院子里的十一层小楼。 老头的遗物里,最重要、也最不好处理的,可能就是这套房了。 老头家在十楼,小两居,套内大概有七十平米上下,方才喻兰川在路口的房屋中介那打听了一下,这样的房子市场价八百五十万,不含税。 这数字听着让工薪阶层头晕。 喻怀德老人没结过婚,也没有子女,从小和弟弟——也就是喻兰川的亲爷爷相依为命长大,喻兰川的祖父母前些年相继去世,他们家人丁稀少,他爸和他都是独生子。 喻兰川的亲爹喻建华受够了婚姻和家庭的桎梏,好不容易离了婚,就跟自由小鸟出笼似的,现在是个坚定的不婚主义。大爷爷去世,喻建华赶过去见了遗体一面,帮他一起料理了后事,就挥衣袖走了。至于遗产,他爸说:“反正到这一辈,咱家就剩你一个了,有什么东西将来也都是你的,你自己看着办吧。” 所以——这套房、理论上、是应该落在他手里的。 同一个世界,万千房奴狗做过的同一个梦。 ……差一点就在他身上显灵了。 可惜,这并不是《简爱》后半本的故事,因为老头在遗嘱里还说了,这套房不能留给自家后人。 当年“房改房”的时候,要取得房子的产权,得交五万块钱——虽然现在看来跟白给差不多,但在二十多年前,五万对大多数人来说已经不是小数目了。 老头是条光棍,一向是赚多少花多少,别说五万,他连五千都拿不出来。这笔买房的钱,是他天南海北的各路朋友们听说他有困难,集体给凑的。 老头人缘太好,帮过的人太多,给他凑钱的人不知道有多少,有那些囊中羞涩的,只能掏个三五十块,都不好意思留名,也没打算让他还。 后来还没等老头弄明白应该还谁的钱,国内房价就跟经济一起腾飞了,五万的小公房第二年就翻了倍,之后在人们的目瞪口呆中,坐了火箭似的,一路飞上了天。 这时候再要去掰扯当年那五万,做人就差点意思了。 所以喻怀德老人说,这套房虽然挂在他名下,但不能算他的私产,他绝不会变卖,武林中朋友们有事来燕宁,都可以到这来。 也就是说,这差一点姓喻的学区房,是个武林盟的“驻燕宁办事处”。 喻兰川一想起这事,心都在滴血——这些不着调的玩意,就不能找个远郊区县成立办事处吗! 就在他顶着一张高冷的面孔暗自悲愤时,身后忽然有一阵风袭来,打向他后脑,喻兰川还沉浸在八百万里,没过脑子,身体本能地滑开一步,同时侧身沉肘,往后一撞。一根塑料拐棍游鱼似的从他手肘下溜走,迎着他偏移的重心扫向他肋下,喻兰川以手、肩、肘做剑,眨眼功夫,单手和那根好像要粘在他身上的拐棍过了十来招,直到那根拐棍差一点碰到大爷爷的骨灰盒,才堪堪停下。 喻兰川狼狈地扶了一下眼镜,这才看清,没事拿棍捅他的神经病是个老大爷。 老大爷胳膊上别着红袖箍,手里拎着根绿色的塑料拐棍,洗得很干净的白衬衣上打了几个时尚的补丁,戴一副玳瑁老花镜。 老大爷一低头,俩眼从老花镜上面射出目光,看了看骨灰盒,又看了看喻兰川,笑了:“喻大哥,宝贝孙子把你送回来啦!小川都长这么大了,刚才老远一看,杨爷爷差点没认出来。” 喻兰川一愣,堪堪忍住了脾气,再仔细一看,他想起来了,这位杨爷爷好像住在六层,跟他们家老头关系最好,以前经常一起钓鱼。 老杨把塑料拐棍夹在胳膊底下,也没看清有什么动作,好像只是轻飘飘地一伸手,就把骨灰盒接了过去。 喻兰川:“哎……” “到家了,孩子,你让我送我老哥哥一程。”老杨冲他摆摆手,随后,脸上又有一点落寞,“浮梁月、寒江雪、堂前燕、穿林风……当年五绝,这些年,走得走、没得没,到现在,就剩下我一个老不死啦。” 五绝?这不是才四个吗? 喻兰川胆战心惊地看着老人蹒跚的背影,怕他把大爷爷摔了——因为听说不识数好像是老年痴呆的症状之一。 “后继也没人,就你们家小川有出息一点,还能接住我几棍,其他那些……唉,都什么玩意啊!”老杨絮絮叨叨地跟骨灰盒说话,“三年一次武林大会,你这一走可好,今年大家伙再来燕宁,奔着谁来呢?” “对了,”老杨想起了什么,转头问喻兰川,“小川的七诀剑,练到几层了?” 喻兰川一头雾水:“……评级标准是什么?” 标普? 老杨听完,重重地叹了口气——黄鼠狼下耗子,一代不如一代。 老杨唉声叹气地领着大耗子喻兰川走进电梯间,已经有人在那等电梯了,喻兰川的目光从那人身上扫过,忽地一愣:“是你?” 甘卿实在找不着房子,没办法,只能厚着脸皮,把自己吐出去的话又捡回来吃了,灰头土脸地到孟老板的亲戚家求收留。为了给老太太留下个好印象,她今天特意拾掇了一下,翻出了除“工作服”以外唯一一条连衣裙,好好地梳了头发,别到耳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五官,看着很有人样了。 她本想“悄悄地进村,打枪的不要”,尽可能低调,没想到还没上楼,就碰上了这两位,真是倒霉催的。 甘卿的目光飞快地在老杨手上的塑料拐棍上溜了一眼,没敢多看,局促地给了喻兰川一个格外文静的微笑。 她笑起来的时候,露出尖尖的嘴角,不知为什么,喻兰川又有了那天在泥塘后巷里古怪的熟悉感,不由得多看了她两眼,疑惑地问:“你也在这住?” 章节目录 10.第九章 “喏,那个屋是你的。”张老太——大名张美珍——虽然对甘卿的性别很不满意,但人既然已经被自家外甥找来了,大概也不好直接轰出去,还是让她进了屋。 因为这个楼北边是楼道,所以所有卧室都是朝南的。虽然是次卧,但空间并不局促,窗明几净,一低头就能望见南小院成排的老槐,窗帘应该是刚刚换洗过,沾着温暖的洗涤剂味道,墙角还有一盆茂盛的玻璃海棠,红得肆无忌惮。 甘卿走进一百一十号院的时候,就打过一次退堂鼓。 不幸在电梯间撞上喻兰川和老杨大爷,她又打了一次退堂鼓。 到了1003,发现张老太不大喜欢她,她其实就已经打定了主意,不在这讨人嫌,稍坐一会就走。 至于住处,她也想好了,可以去孟老板那借几个塑料小凳,拼一拼,先在店里凑合睡。她没有传说中“悬绳卧梁”的本事,但塑料板凳大概也不至于摔死她。 一切的心理建设,都在这个房间面前溃不成军。 别说是向阳,有窗户的屋子是什么样,她都好久没见过了。 小楼在院落深处,院里茂密的植物隔开了马路上的噪音,汽车鸣笛声远得像针尖落地,站在窗边,以甘卿的耳力,甚至能听见客厅里小座钟的“嘀嗒”声,安静得近乎奢侈。 进来看了一眼,甘卿就决定豁出去,不要脸了。 张美珍倚在门口,撩了撩长发,问她:“你没有什么不好的生活习惯吧?” 不要脸的甘卿立刻回答:“没有,我绝对早睡早起、作息规律,晚上下班回来洗洗就睡,熄灯时间不超过十点半,早晨六点之前一定起,可以给您准备早饭。我不看电视,手机静音,不会带客人来,有快递让他们寄到店里。虽然没有洁癖,但能做到垃圾随时收、桌子随时擦,洗完脸顺带洗水池,头发绝对不堵下水道,您还有什么需要我干的,都可以告诉我。” 张美珍听完,哑口无言了好一会:“你……出家几年了?” 甘卿感觉这话不像夸她,没敢贸然接,只好微笑。 “我不吃早饭,你不用管我,十点之前也别找我,”张美珍摆摆手,“晚上有时候出去玩,回来得晚,我自己会带钥匙,你不用留门——不过万一喝多了,可能会弄出点动静来,你不神经衰弱吧?” 甘卿消化了一下老太太的话,赶紧敬畏地摇头。 “那就好。”张美珍对着天花板翻了个白眼,跟她没什么话好说了,于是对甘卿念了声佛,“阿弥陀佛。” 这年头,老人都在发少年狂,青年们都在哆哆嗦嗦地搜索医疗保险。 厚着脸皮,甘卿在新窝住下了。 这里实在太舒服了,洗澡的时候没有尿急的室友在外面砸门,双人床不但能伸开脚,还能来回滚。洗手间里没有彻夜响个不停的水声,也没有人不停地趿着拖鞋进进出出,安静得她不习惯,第一天居然有点失眠,于是她披上衣服起来,走到窗边晒月亮。 张美珍女士还没回来,今天倒不是出门浪——她去了隔壁。 隔壁这会灯火通明,很多人都在,一百一十号院的、远道而来的,屋里坐不下,他们就挤在楼道里,等着排队进去,给喻怀德老人上一炷香。 甘卿年幼的时候,曾经见过那位老人一面,记得他非常慈祥,总是未语先笑,辈分高、剑法一绝,人们有事都找他出面调停,有一次聚会,众人喝多了起哄,说是要给老头磕头,拜他为盟主。喻老当然不肯受,但是从那以后,“喻盟主”就叫开了。 开着窗户,甘卿能听见隔壁南腔北调的人声,人们说话声音都压得很低、很肃穆,一点也不吵,然后有人用口琴吹起了《送别》。 单薄而悠扬的口琴声撩拨着仲夏之夜,无伤大雅地走着调。 她侧耳听着,有些出神。 问君此去几时来,来时莫徘徊。 猫头鹰室友送的毛绒狗伸着舌头坐在窗台上,胸前挂了个小狗牌,先前甘卿焦头烂额地找房子,没顾上仔细看,这会,她才发现,狗牌上还有一行字,是猫头鹰室友歪歪扭扭的孩儿体。 甘卿把狗牌翻过来,见上面写着:你的一生,将以什么立足呢? 不知道这算临别赠言,还是猫头鹰室友自己随便写着玩的,甘卿看完,笑了一下,钻回被子里闭目养神去了。 孟老板说得没错,就算是一百一十号院,也跟以前不一样了。 除了拜别喻怀德老人那夜,来了不少人物之外,这里就跟普通的居民小区没什么区别。每天出门碰见的,大多是一脸困顿的上班族和出门上补习班的小学生,还有闲极无聊的大爷大妈们在院里遛狗、锻炼身体、嚼舌根。 一见面就不很满意的张美珍女士,跟她也一直相安无事——主要是她俩碰不上面。 早晨甘卿去上班的时候,她老人家还没起,晚上甘卿已经睡醒一觉了,她老人家还没回来,同住东八区,中间仿佛隔着一太平洋的时差。 甘卿在这住了小一个月,张美珍跟她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替我收快递”。 除了快递,老杨大爷的孙女偶尔也来送东西。 老杨大爷的孙女就是他们在电梯里碰见的那位,叫杨逸凡,据说自己有公司,是个风风火火的女老板。公司是干什么的,甘卿还不了解,因为大爷大妈们的闲言碎语不讨论事业,他们聊的一般都是“老杨家那个疯丫头啊,三十大几了,也没个对象,整天在外面瞎混,要多不着调有多不着调,看见她我就发愁”。 杨逸凡每次被她爷爷派来,都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赶上张老太在家,她就撂下东西翻个白眼,张老太不在家,她就拽着甘卿长篇大论一番,把张美珍女士从头挖苦到脚。 而送走了喻老之后,隔壁就锁了门,喻家那位青年才俊没再来过。 转眼,燕宁短暂的夏天匆匆滑过,两场雨下来,早晚就凉了,秋意露了端倪。 学生们愁眉苦脸,准备开学,社畜们也被即将到来的第三季度敲了一闷棍,在头顶kpi的杀机下瑟瑟发抖。 喻兰川为了给大爷爷办后事,请了一个礼拜的假,回来以后,整个人都被抽成了一只陀螺,屋漏还偏逢连夜雨,公司的风控总监——也就是喻兰川的顶头上司——在去茶水间拿糖的半路上突发脑梗,才四十出头,被救护车“呜哇呜哇”地拉走,好几天了,还没脱离生命危险。 兔死狐悲,物伤其类。加班狗们捂着“三高”的肚子,都好像看见了自己的下场,一时间愁云惨淡。部门内部的事更是一多半压在了喻兰川身上,压得他昏天暗地,于是从每天早起练“七诀剑”,改成了早晚各一次,下了真功夫——没办法,想活到退休,不努力养生不行。 在这种情况下,喻兰川忘了他弟生日,实在也无法太苛责。 8月30日是刘仲齐十六岁生日,提前一星期,他就开始盼着,父母临走时嘱咐过,大哥生活压力大,不准跟他要这要那。刘仲齐也不想要什么礼物,就希望大哥早点回来,陪他吃碗面……煮方便面也行。 他在客厅的日历上,把这一天圈出来了,生怕喻兰川没看见,当天早晨还特意起了个大早,在饭桌上搭讪着问:“哥,今天星期天,你还加班啊?” 喻兰川头也不抬地“嗯”了一声。 “那你能早点回来吗?晚饭回来吃吗?” 喻兰川右手拿筷子,左手回微信,双线并行,忙得不亦乐乎,根本没听清他说了什么,惯性地又“嗯”了一声,然后把这事忘在了九霄云外。 寒暑假过生日,总不像在学校里那么热闹,特别是临近开学,这会大家都在疯狂补作业,没心情关心别的。一整天,只有平时玩得好的几个同学给他发了信息,远在异国的父母给他发了电子贺卡,礼物要好几天以后才能寄到。 刘仲齐自己出门买了蛋糕,等到了晚上八点,喻兰川还没有要回来的意思。他试着打了个电话,占线,发信息,对方没回。 九点再打,依然占线。 十点……这次终于通了,电话那头很嘈杂,喻兰川不知跟谁说:“……据我了解不是这样,你这个市场价格哪来的?我希望大家都严谨一点,行吧?” 然后他好像捂住了手机,把声音压得很低,飞快地说:“你自己叫外卖吧,早点睡,哥哥这边现在太忙,有事回去说啊,乖。” 说完挂了电话,五秒后,手机又震,刘仲齐充满希望地打开微信,期待哪怕看见一句“生日快乐”,结果收到了一个红包。 留言是系统默认的“恭喜发财,大吉大利”。 刘仲齐一个人在餐桌边坐了好久,默默切了块蛋糕吃了,然后他背起书包,拿了两件换洗衣服,决定离家出走。 这个点钟,甘卿已经要睡下了,正要关灯,手机震了一下,有个好友申请,备注写的是“星之梦顾客”。 她觉得这些晚上不睡、早晨不起的顾客有点烦,但顾客毕竟是上帝,她犹豫了一下,还是通过了。 “上帝”的头像是个英伦摇滚明星,名字是“是仲不是齐”,很快发来消息:“你说前三次咨询免费。” 就知道是这样。 甘卿叹了口气,缩进被窝里,琢磨着怎么打发讨人嫌的客人。 “上帝”又说:“我在星之梦门口,你家店关门了吗?” 甘卿打了个哈欠,回复:“营业时间是早十点到晚八点哦,亲。” “哦,”上帝“正在输入”了一会,胡搅蛮缠地问,“你能加班吗?” 甘卿:“……” “上帝”说:“大人不是都加班吗?” “我的工作是洞察星星的轨迹和宇宙微妙的气场呢亲,”甘卿开始胡说八道,“宇宙每时每刻都在运转,时间是个很重要的参数哦,只有在合适的时间才能体察到命运的秘密。谅解哦,亲。” “上帝”让她亲得不吱声了。 甘卿松了口气,倒头就睡。 第二天上午,甘卿照常溜达到星之梦上班,伸了个长长的懒腰,她正要开锁,突然一顿。 星之梦门口掉了一张她的名片,皱巴巴地团着,旁边洁白的小石阶上,有一道人五指抓出来的印—— 章节目录 12.第十一章 刀疤脸最小,别人都是他师兄,所以拉也拉不住、拦也不敢拦,只好束手在旁边站着,独自承受英雄少年刘仲齐喷火的视线。 “别打了!”刀疤脸崩溃地指着刘仲齐问,“这个到底怎么办?” 瘸腿二师兄才想起旁边还有这么一笔孽债,愁得要命,也没心情殴打师弟了:“先把人解开!” “不行,解开他瞎昂昂(嚷嚷)。”光头——因为不敢还手,被师兄一肘子抡肿了脸,说话也大了舌头——他蹲在地上,委屈地露出一双小三角眼,见二师兄抬胳膊,连忙又缩脖抱头,蜷成一坨。 二师兄不信邪,沉着脸走过去,把刘仲齐嘴里的袜子团揪了出来。 刘仲齐嘴还没闭上,就顺势深吸一口气,预备咆哮。二师兄被英雄少年张开的大嘴吓了一哆嗦,本能地又把袜子团塞了回去。 刘仲齐的咆哮被堵了回去,只好绕行鼻腔,老黄牛似的“哞”了一声,震得自己太阳穴生疼。 光头哭丧着脸说:“要是被人花(发)现,左(咱)们连则(这)种地方也不能住了吧?” 二师兄:“还不都是因为你!” 这些违法乱纪的犯罪分子,死到临头,居然还在担心租房的事!刘仲齐听了这兄弟俩担心的重点,气得要炸,于是肚子里结结实实地打了个闷雷——从昨天中午到现在,快二十四小时了,他只吃了一小块蛋糕。 紧接着,可能是为了配合他,光头的肚子也起哄似的响了一声。 刀疤脸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细声细气地说:“师兄,快中午了,早饭还没吃呢。” 二师兄没了脾气,一言不发地出了门,买回了几斤包子。 然后这三位大流氓围着刘仲齐和包子团团坐下,二师兄跟他谈判:“我们也可以给你吃,但是你不许叫。” 英雄少年被堵着嘴,用一个巨硕的白眼说话:“你做梦!” 刀疤脸就捏了个小包子,放在他鼻子底下。 雪白的发面小包子还冒着热气,像加了一层柔光滤镜,有一块面皮给馅里的油浸成了半透明,能隐约看见里面的馅,浓烈的香气流露出来——猪肉大葱馅的。 刘仲齐:“……” 由于敌我悬殊,英雄少年不支败北,在小笼包的攻打下缴械投降。 二师兄很有技巧地给他身上的绳子换了一种绑法,这样,他两只手虽然还是绑在一起,但能自己捧着包子吃饭。 半大少年本来就容易饿,刘仲齐一下嘴,根本停不下来,埋头啃了十来个小包子没歇气,噎得直梗脖子。 二师兄:“喝水吗?” 刘仲齐又愤怒又羞耻,蚊子似的“嗡”了一声:“……喝。” 二师兄打量了他片刻,有点疑惑地问:“我是不是在哪见过你?” “我的学、生、证,还在你们手里!”刘仲齐出离愤怒了——这帮不要脸的,暑假都还没开学,他们居然已经把受害者忘在九霄云外了! 三个大流氓面面相觑片刻,竟然好像都有点过意不去,好像他们也知道薅毛不能可着一只羊似的! 刀疤脸干咳一声:“我师兄……昨天喝多了,也不是故意的,你看,他都被打成这样了。” 光头不肯在小崽子面前展示自己的熊样,听见这话,就背过头,伸出蒲扇似的大手遮住了脸。 “都是误会,”刀疤脸陪着笑说,“我们还请你吃了一顿饭呢。” 他们哥仨的文化水平加在一起,大概也就能凑个初中肄业,基本是法盲,但大概的常识还是知道的。比如一般小偷小摸、坑蒙拐骗,只要自己小心一点,警察没那么大精力到处通缉他们,偶尔运气不好被抓住了,也顶多蹲几天看守所。 可是绑票就不一样了,这要是在过去,得是土匪才敢干的事,土匪遇上官兵,一般都是什么下场? “我们可以立刻给你松绑,送你走。”二师兄对刘仲齐说,“反正你也是离家出走的,对吧?” 刘仲齐差点脱口问一句“你怎么知道”,好在刚吞下去的十几个包子提供了能量,他死机了一宿的大脑又重启了,忍住了没吭声。 “一看就知道,你们这些没吃过苦的小兔崽子,不愁吃,不愁喝,闲的没事耍脾气。”二师兄摆摆手,“放了你,就赶紧回家去吧。好好念书,生在好人家,还不知道珍惜,唉!” 刘仲齐万万没想到,自己有一天居然会被几个绑匪教训——他亲哥都没教训过他!于是起了逆反心:“你知道什么?” 二师兄笑了笑,不和他争辩,随后脸色又忽然一沉:“但是放你回去,你得管住自己的嘴,要是敢瞎说,哼!” 这瘸腿二师兄方脸大眼、厚嘴唇,是一副憨厚木讷的长相,可一冷笑起来,脸上却横肉四起,顿时变得狰狞了:“警察没那么容易抓住我们,但是我们要找你可不难,有千日做贼的,没有千日防贼的,你想好了。” 刘仲齐吃饱了,一腔热血都奔着肠胃去了,没在头上逗留,听完确实是有点被恐吓住了,再说他也不能在绑匪有意释放他的时候激怒对方,于是抿了抿嘴,没吭声。 瘸腿二师兄冲刀疤脸使了个眼色:“给他解开。” 刘仲齐被捆了好久,手脚发麻,一下没能站起来。 二师兄就过来,抓住了他的腿,刘仲齐吓了一跳,慌忙想往回缩,可是那男人的手像铁钳一样,说什么也挣不开。 瘸腿二师兄伸出三根手指,在他腿上飞快地按了几下,少年发麻的腿上立刻好像被一排针扎进了肉里,他差点咬了舌头,活鱼似的跳了起来。 二师兄翻了他一眼:“忍着。” 话音没落,又对他另一条腿施以同样的“酷刑”。 刘仲齐汗都下来了,张着嘴叫不出声,趴在地上一边流眼泪一边喘。 但是奇异的,那阵剧痛很快就消退了,紧绷的肌肉松下来,既不疼也不麻了。 二师兄在他脚踝上轻轻踢了一脚:“行了,快起来吧,活动活动。” 刘仲齐擦了擦疼出来的眼泪,试着动了一下腿,整个人轻了起来。他迟疑着爬起来,在原地走了两圈,发现两条腿非常灵活,几乎能出去跑个一千五百米,于是震惊地看向那瘸子。 瘸腿二师兄说:“学生娃,太娇气,吃不了疼,胳膊我就不给你捏了,晚上回去自己扶着墙拉拉筋,省得明天酸。” 刘仲齐揉着自己的手腕:“你是……那种练气功的人吗?” 二师兄笑了一下:“不是,那都是骗人的。” “但是你肯定会功夫吧?我那天看见你们翻墙……”不能免俗的,中二少年心里起了些幻想,刘仲齐小心翼翼地问,“就……轻功什么的?” “雕虫小技,练一两年你也能翻。” 刘仲齐是他们学校广播站的,写多了根正苗红的稿,他一张嘴就是“讲文明、树新风”的调调:“那……那你可以去开武馆啊,或者去表演、当私教练什么的……实在不行,按摩师也可以。要是真的厉害,还可以去打职业赛,你们为什么非得……” 他话还没说完,一听见“职业赛”仨字,光头就不知受了什么刺激,大叫一声站了起来,瞪起铜铃似的眼睛。 刘仲齐被他吓了一跳,往后退了好几步。 瘸腿二师兄一抬手,拦住光头,颇为慈祥地对刘仲齐说:“你知道个屁,快滚吧!” 放走了乌龙绑架案的受害者,光头被二师兄按在了椅子上。 这会,肉包已经有点凉了,瘸子用手捏了一个,托在手里慢慢吃:“老三,别惹事了,咱们马上就该走了。” 光头和刀疤脸同时一愣。 “师娘昨天晚上跟我说的,”二师兄没抬头,“苦了你们哥俩了。师父没了,大师兄病着,我没教好你俩,照顾也不周……没脸啊。” 刀疤脸呆呆地问:“那大师兄怎么办?” “回家。” “病呢?不看了吗?” “手术起码五十万,得自己先垫,回去才能报销,我跟人打听了,报也不会给你全报,差得远呢。”二师兄叹了口气,“再说,大夫说手术也有风险,不做没准还能多活几年,做了,失败了,人就过去了。师娘说,那既然这样,咱们就回家吧,卫生所不是有个老大夫开中药吗?慢慢治,看命了。” 刀疤脸不甘心:“不是……咱们好不容易来了,就这么回去?师父和师娘就大师兄这么一个儿子……” “那你说怎么办,把咱仨穿一块卖了,值五十万吗?有人买吗?”二师兄顿了顿,低头看着自己的跛脚,“昨天师娘跟我说,咱们不该来,燕宁容不下咱们这样的人啊。” 光头发泄似的大叫一声,跑了出去。 刀疤脸追了几步,没追上,又无措地回头去看他的二师兄。 瘸腿二师兄没吭声,一手拿着包子,一手揉捏着自己的跛脚,出了神。 光头一路跑了出去,在破败的城中村里徘徊了几圈,不知道去哪,也不知道能干什么,有心想找个地方再灌一个酩酊大醉,一摸兜,发现就剩俩钢镚了。 对了,他昨天晚上把钱都花完了。 师娘他们在快餐店里只舍得点一包薯条,怕吃完了别人赶,谁都不肯动。他居然因为管不住自己,出门喝光了身上所有的钱。 光头茫然四顾,正午的阳光细细地蒸着地上的积水,私搭乱接的电线蛛网似的在他头顶打着结,一根歪歪斜斜的电线杆上贴满了各种“无痛人流”和“办/证贷款”的小广告。几家钉子户里还有人,都聚在村口小卖部里打麻将,地面积了一层瓜子皮,旁边摆着个旧式的小收音机,电台正在播相声。 人们肮脏而惬意。 光头站在旁边听了一会,都是老段子,笑不出来,于是他丧家之犬似的低了头,往回走。 这时,年久失修的收音机突然跳了台,杂音里传来新闻主播四平八稳的声音:“下面临时插播一条本地新闻,据悉,昨晚有一少年在小水塘区被绑架,受害者男,十六岁,身高一米七七,失踪时穿蓝色运动鞋、牛仔衬衫,衬衫掉了一枚纽扣……” 光头听完愣了,随后一激灵,撒腿就跑。 “师兄,师兄!”他屁滚尿流地跑回他们租的小院,还没来得及跟二师兄说上话,瘸腿二师兄的电话就响了。 二师兄的眼皮无端一跳,接起来:“师娘……哎……什么!” 光头喘着粗气,不知所措地站在门口,漏音的电话里,教育他们不要坐井观天的老太太哭了起来,“呜呜”地在狭窄阴暗的小平房里回荡。 “我这就过去。”二师兄飞快地说,然后他撂下电话,一边往外冲一边对两个师弟说,“师兄刚才突然全身衰竭,送抢救室了,快走!” 刀疤脸和光头还没回过神来,木呆呆地跟着他往外跑。 光头被打肿的脸泛着油光,迎风一吹,火辣辣的疼。忽然,他意识到,师娘说带师兄回家,不是“看命”。 是等死。 他胸口如有雷鸣电闪,劈得地裂山崩、寸草不生,却无从发泄。 就在这时,光头余光扫见了一个狼狈的身影——城中村面积挺大,地形错综复杂,刘仲齐手机没在身上,没个导航,也找不着人问路,在里面迷了半天路,现在还没走出去。 光头盯住他,猛地刹住脚步,眼睛红了。 “五十万就能救命,这些有钱人家里,谁还没有五十万?”他想,“反正警察已经在抓我们了。” 甘卿让过了两辆“特快”,终于等来了一辆普通公交车,她打开导航,搜到了那个待拆迁的城中村。 不算很远,五站。 她不用丐帮,不过有自己的门路。 打听刘仲齐不容易,打听光头却不难。光头长得人高马大、凶神恶煞,这种人进了鱼龙混杂的泥塘后巷,一定会被人注意到,她问了几个经常在泥塘喝酒的人,得知这光头也是个酒鬼,酒品还烂,喝多了就找事。 有老江湖不动声色地套过他的来历,光头嘴很紧,但有一次喝多了,透露过他们在燕宁落脚的地方,似乎就是这个城中村附近。 不管是不是,她决定去碰碰运气。 章节目录 14.第十三章 传统上,过招之前得先“亮明兵刃”,不管兵刃是“明刀”还是“暗箭”,亮明了,几丈的长刀和半寸的绣花针都可以使。 但如果大家默认了用拳脚,你打到一半,突然袖里藏刀,冷不丁地扎别人一下,那这就是卑鄙无耻、不讲规矩了,属于地痞混混一流。 ……甘卿,可能走的就是“地痞混混”路线。 谁也没看清她是怎么从地上蹿起来的,眼前一花,她人已经到了光头和瘸子之间,手肘撞向瘸腿二师兄的手腕,与此同时,她指间寒光一闪,像是捏着把小刀之类的东西,带着厉风,削向光头的小指。 动作极其刁钻、极快。 手腕处有脉门,光头更是不可能徒手抓凶器,两人同时一凛,各自退避。甘卿的手肘虚虚地磕在了瘸子手指尖上,“指间刀”也落了空。 这时,两人才发现不对劲,原来她只是动作唬人,手肘却软绵绵的,根本没什么力气,手指间“哗啦”一响,捏得也不是什么“指虎”、“指间刀”,是把钥匙! 就在这时,甘卿跟变魔术似的,手里的钥匙一闪就不见了,不知从哪弄出了一个小喷雾,没等绑匪们反应过来,就是劈头盖脸的一通狂喷。 瘸子和光头正在应激状态,拳架已经拉开,眼睛特意瞪得比平时大,被辣椒水彻彻底底地滋润了一遍。 那一瞬间,两位绑匪爆出来的惨叫好像要震碎苍穹。 甘卿敏捷地压着刘仲齐的脖子一弯腰,从光头胡乱挥过来的胳膊底下钻了过去……姿势有点像传说中的“就地十八滚”,非常没有高人风范。 随后,赶来的警察们趁机一拥而上,把绑匪团伙控制住了。 刘仲齐还没从刚才那可怕的生死一刹里回过神来,呆呆的,甘卿就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哎,没事吧?” 她手里辣椒水喷雾没来得及收起来,余威尚在,刘仲齐:“阿——阿嚏!” 他涕泪齐下地连打了五六个大喷嚏,差点把两只眼珠一并喷出去,尊严全无。于是干脆破罐子破摔,抽噎两声,在众目睽睽之下,咧嘴大哭了起来。 没人给他过生日,明天就要开学,一天被绑架了两次,还差点被个光头狗熊勒死……桩桩件件,哪个破事拎出来,不值一场大哭呢? 可是值得哭的理由太多,能哭的机会太少,总是不够分。 幸好,今天这些事都攒在一起发生了。 喻兰川大步朝他走过来,本来在“揍他一顿”和“哥哥错了么么哒”之间举棋不定,一张脸时阴时阳,结果被刘仲齐这一嗓子吓了个趔趄,隔着一米远没敢靠近,跟旁边的甘卿面面相觑。 他有很多话想问甘卿——你怎么知道老杨大爷是丐帮的? 为什么能在丐帮和警察之前就找到这伙人的? 你早知道是他们干的? 为什么一个竹竿似的女孩子敢单枪匹马地来找一伙绑匪? 你到底是什么人? 可是旁边有个张着大嘴哭成蛤/蟆的傻弟弟,实在也不是问话的时机。喻兰川只好先冲甘卿点了个头,跟她一起不知所措地看着刘仲齐。 警车把这一干人等都卷了回去,围观群众们也都各自回了麻将桌,这个开头很惊悚,结尾有点滑稽的闹剧就此尘埃落定。 于严来到喻兰川家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 “你弟呢?” “睡了。”喻兰川给他倒了一杯可乐,指了指紧闭的卧室门,“昨天一晚上没合眼。” “这倒霉孩子,算了,我跟你说说大致情况吧。”于严坐下来,把光头跟踪甘卿、被甘卿整,到发泄怒火绑走刘仲齐的整件事情始末,从头到尾讲了一遍,“其实一开始是乌龙,后来发展成见财起意,想跟你要五十万……唉,我觉得这几位今年可能是犯太岁,看他们挑的人,你长得像有五十万的吗?” 连五万也拿不出来的喻总心里很凄凉。 于严:“不过这回你得谢谢那饰品店的姑娘,当时要不是她机灵,随身带了自制的防狼喷雾,你弟弟现在早就在医院里躺着了。” 防狼喷雾要是真那么好使,哪还有那么多恃强凌弱的暴力犯罪事件? 喻兰川朝于严翻了个白眼,心想:你自己喷一个试试。 半瓶辣椒水解决两大高手,眼力一定得非常准,动作一定得非常快,绝对不是“碰运气”能碰出来的。 甘卿……那个甘卿一定有秘密,只不过她既然自己不想透露,又刚刚出手帮了他,喻兰川也不方便在别人面前多嘴,于是岔开话题,问:“他们要钱干什么?” “说是给他们师父的儿子看病。”于严叹了口气,“这哥仨都是他们师父养大的,师父前些年出车祸没了,留下一对孤儿寡母……他们称呼还怪江湖的,叫‘大师兄’和‘师娘’。原来在老家开拳馆,不过他们那种小地方,也没几个学生,这几个人业余时间就瞎混,收点孝敬、保护费什么的,本来过得也还算挺滋润。后来大师兄生了重病,当地治不了,只好凑了二十来万到燕宁来。听着是挺不少,可是钱嘛,到医院里就是纸了。” 喻兰川冷冷地皱起眉:“没钱还不找个正经工作,继续在燕宁收保护费?” “也可以这么说吧,”于严抓了抓头发,“郑林——就那瘸子,年轻时候为了钱,去打过那种噱头很足的格斗比赛,唉,其实就是黑拳。别人骗他说这样能快速提高知名度,能帮他抬身价,将来进个好俱乐部打职业赛,郑林没什么文化,听人吹得天花乱坠,他就信了。” 喻兰川翘起二郎腿,不耐烦地“啧”了一声。 “他也算是有点功夫,刚开始一直赢,这个‘虎’那个‘龙’的,外号满天飞,捧得他忘乎所以,结果有一次就被人阴了。那次他们让他跟一个体重有他两倍的人对打,事先说好了,为了让比赛精彩好看,他得先故意挨一下,假装倒地,然后再绝地反击,对手也打点好了,打他那一下是做样子,不会来真的。” “等真上场的时候,对手给他使了个眼色,郑林就做好了假摔的准备,谁知道对手突然不按说好的来,直接一脚高扫把他踢懵了,然后一顿暴揍,差点让人打死在擂台上,抬下去的时候一身血,从那以后一条腿就不行了。后来这哥仨去报仇,对方报警,一人留了一个案底。” 喻兰川:“……” “他们仨那形象你也看见了,一身社会气,尤其那个刀疤脸,看着就吓人。”于严叹了口气,“出门安检,别人走过场,这三位得被拦下来查五分钟。出门应聘,老被人要求带着无犯罪记录证明……所以大概也是有点自暴自弃吧。” 两人好一会没说话。 玻璃杯里的碳酸饮料浮起细小的泡沫,上蹿下跳的。 喻兰川觉得这故事的核心思想是“傻x年年有,今年特别多”,一点也不引人同情,只是不知为什么,听完很容易勾起自己的烦心事。 刘仲齐新手机的包装盒还没来得及扔出去,这事兄弟俩有默契,一致决定不告诉父母——刘仲齐是嫌丢人,喻兰川是监护不利,交代不过去——于是买手机的钱当然也没地方报销。 配眼镜也不比手机便宜到哪去,好在他度数不深,可以先凑合活两天,数着日子等工资和季度奖…… 对了,听说这回的季度奖还不太乐观。 于严把冰镇饮料喝了:“说真的,兰爷,你有没有差点失足的经历?” 喻兰川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这会没戴眼镜,他那“衣冠禽兽”气质里的“衣冠”就没了,在人民警察看来,就像个正在失足的。 就在于严以为自己要收一个“滚”字的时候,喻兰川说:“有。” 于严差点从沙发上滑下去。 “我……前些日子跟我爸要了一份自愿放弃遗产声明,”喻兰川沉默了好一会,才说,“我大爷爷留下那份遗嘱没公证过,也没有备份,遗嘱信封上写了我的名字,我爸全权交给我处理,连看都没看过。” 遗嘱里写了什么,天知、地知、死人知,剩下的,全看喻兰川的良心。 于严张了张嘴。 “放弃声明刚寄到,”喻兰川低头看着自己搭在膝盖上的手指,“我爷爷奶奶的死亡证明也都盖好章了。” 于严:“也就是说……” 喻兰川意味不明地朝他笑了一下:“也就是说,我现在离八百五十万,还差一个碎纸机。” 于严咽了口唾沫,发现人民警察的直觉没有错,这个青年就是正在失足! 可是他没法站着说话不腰疼,因为易地而处……算了,也别易地了,一个月拿几千块钱的小片儿警想象不出来。 而对于喻兰川来说,没有这笔钱,他就是个负债三十年,暗无天日的房奴狗,天塌下来也不敢任性辞职。 拿到了这笔钱,他可以立刻把贷款清干净,凭他的收入,只要不沾黄/赌/毒,以后随便花天酒地,想辞职就辞职、想改行就改行、随时可以来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 大家都鄙视为了荣华富贵出卖良心的,可这不是“荣华富贵”,是自由。 人一辈子,有几个三十年呢? 于严跟他一起长大,知道喻兰川中二时期的座右铭就是“不自由,毋宁死。” “兰爷……” 他话还没说完,喻兰川的电话响了,老杨大爷打来的。 章节目录 16.第十五章 因为儿子暂时进了icu,钱老太才有时间从医院里出来,很快还要赶回去,病人情况不稳定,晚上还不一定会发生什么事。 她年纪太大了,没有精力在照顾垂死病人之余,再去想办法打听三个徒弟的情况,只好先顾着一边。 icu门口就像旧时的春运火车站,躺满了打地铺的人,角落里一条小被铺就的地方是钱老太的,那条小被子红粉相间,是她结婚那年自己做的被面。 几个病人家属在一边轻声说话,可能是在商量住院费用的事,说到一半有点气急败坏,被路过的护士提醒了,于是各自散开生闷气,泾渭分明地分成了几拨,跑到外面去抽烟。 还有人在打电话,坐在地上,背靠着墙,说话都用气声,听着也像个垂危病患。 更多打算在这过夜的人们都已经躺下了——单是躺,除了流浪汉,没几个人能在这种地方安睡,有人翻来覆去,有人面壁一动不动,有人缩在外套里一刻不停地按手机,躺累了就要起来坐一会。 这里没有人哭哭啼啼,也没有什么关于生命的神圣与思考。 大家看起来都很累。 躺下的时候,钱老太想:“又抢救过来一次。” 她自己听着,觉得心里这声音既不是庆幸,也不是感激,没敢细想,于是翻了个身,把随身的布包紧紧地按在怀里,里面有杨帮主刚刚取给她现金两万。 杨帮主送走了钱老太,拎着他的绿拐杖,从路口的自动柜员机慢慢地往回走。喻兰川在旁边陪着他,垂下眼,他不紧不慢地开了口:“爷爷,我明天还得上班,送您回家,我就先走了。” 老杨大爷看向他。 喻兰川优美的侧脸像是流水线上生产的,烙着高级白领们标配的表情——左半张脸是“我赶时间”,右半张脸是“不感兴趣”,脑门上顶一个“哦”。 “需要受害人谅解书,我可以给,没问题。”喻兰川说,“需要我帮忙,我可以提供几个朋友的联系方式,都是在筹款平台工作的,可以帮他们做一个募捐项目。项目上台,我还可以帮忙转发,证实筹款真实性。” 老杨大爷没听说过这种新鲜的东西,今年过年,他老人家就学一个收发红包,家人教了三遍,忘了四遍,差点把孙女逼得上吊,于是他忙问:“还可以这样?能筹到钱吗?” 喻兰川避重就轻地说:“有人捐就能筹到。” 至于有没有人捐,喻兰川不太乐观,大家都“身经百骗”了,现在上网搜索公益组织的名字,下面的关联问题里准有“xx靠谱吗?是骗子吗?”之类。 “别做梦了,肯定没人捐。”旁边忽然有人插嘴,两人一抬头,见杨逸凡从自己的车里爬出来,正在跟代驾挥手,一看就是出门应酬喝了酒,她晃晃悠悠地走过来,没大没小地伸出一条胳膊,往老杨大爷肩上一搭,“这个故事要多无聊有多无聊——中年男子,没钱治病,生命垂危——爆点在哪?生命垂危的中老年男子满世界都是啊,爷爷!他有什么地方能吸引流量啊?” 老杨大爷被她的香水味熏了个喷嚏,肩头一耸,把她抖落下去:“你给我好好站直了,二流子似的,没个人样!” “爷爷,现在跟以前不一样了。”杨逸凡才不听他那套,当着老头的面叼了根烟,“您没听说过那句话吗?‘穷则独善其身,达则买包买表’,别人的事,让社会公共服务机构去管,我既然纳了税,就已经尽到了我的社会义务,等于间接帮过他们了!他们还有困难,那也没办法,只能说是公共福利不够分,有比他们更需要帮助的人排在前头,您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老杨大爷:“滚滚滚……滚!屁事不管,还说风凉话,滚回去自己醒酒!” 杨逸凡笑了一声,插着兜,喷云吐雾地走了。 喻兰川——因为和老杨大爷没有那么熟,不好像人家亲孙女一样口无遮拦,只好用面部表情和肢体语言表达了对杨小姐的赞同,礼貌地跟老杨大爷告了别:“那我先去十楼看一眼有没有需要清的水电费,先走了。” 对于当代年轻人来说,“管好自己的事,不给别人添麻烦”,就是最高的自律和道德准绳,相比而言,老一辈人那种“道义为先、不分彼此”的社交观念简直就是封建余毒。 老杨扶着拐杖站在院子里,一抬头,看见将圆的月亮,就知道是快到“十五”了,这月十五是中元节,居委会提前半个月就挂出了海报,提示人们“文明祭扫,禁止焚烧纸钱”,连死人都要“文明”了! 他觉得自己老了,江湖也是行将就木,意气尽了。 喻兰川把大爷爷家检查了一遍——上次走的时候忘了关窗户,屋里落了一层浮土,他盘算着等下周末请个钟点工过来,以后每月打扫一次。心不在焉地关灯锁了门,喻兰川还是没想好该怎么处理这房子。 经过隔壁,他脚步顿了顿,想起了那个一身秘密的甘卿。 他神色有些复杂地注视着1003的门牌,心想:她到底是不是那个人? 突然,1003的门从里面开了,喻兰川还没反应过来,甘卿就探出头来:“什么事?” 喻兰川目光闪了闪:“……路过。” 说完,他抬腿就走,甘卿却忽然叫住他:“哎,等等。” 喻兰川心里无端一跳,扭过头去,就看见甘卿在兜里摸了半天,摸出一卷皱巴巴的零钱,她把其中面值二十元以上的票挑挑拣拣,捋成一沓,递给他:“麻烦帮我给那几个人的师娘送过去吧,我不方便露面,我也没几块钱,就当给老太太买顿饭。” 喻兰川一挑眉。 “我今天要不是为了省几块钱,非得等普通公交,说不定能早点到,早五分钟,这事也不一定是这个结果。”甘卿带着坦然的穷酸气,有点过意不去地捏了捏剩下的毛票,“主要是……我看见‘特’字头的车抬不起脚,条件反射,不是故意的。” 喻兰川接过那一沓零钱:“你不是说你身家性命就剩三块了吗?” “是啊,”甘卿理直气壮地说,“可你不是都知道我骗你了吗?” 怎么那么天真可爱的,还信? 喻兰川:“……” 她肯定不是! 回去以后,喻兰川说到做到,先是跟刘仲齐聊了聊,出了份谅解书,然后找熟人,在网上给钱老太挂了个“大病筹款”,就把这事撂下了。 有了这么个可怕的经历,麻烦精弟弟终于老实了,学校一开学,他就被拴住了,每天喻兰川加完班,他还没写完作业,总算是没时间出去惹是生非了。工作上,之前悬而未决的几个事都有了眉目,压力源短暂地减少了一些,让他松了口气,周五下班之前,他跟自己部门的人宣布“周末没事不用来公司”的时候,办公室喜庆得跟过年一样。 而钱老太的筹款项目,也意料之中的,没什么人关注。 大款孙女就知道“买包买表”,一毛不拔,老杨大爷只好找了他的几个老伙伴,大家数着退休金,凑了十几万。让人比较意外的是,刘仲齐居然从他的零用钱、以及红包机哥哥的日常打赏里攒了两千多块,想要捐给钱老太。喻兰川的季度奖刚下来,有钱买眼镜了,于是给他弟添了点钱,凑了个一万的整数送过去,算是那么个意思。 除此以外,甘卿给了一沓毛票,还有喻兰川部门的几个下属,看见他朋友圈里转发的链接,点进去一人捐了三五百,用的是拍马屁专项用款。 然后再无人问津了。 这点钱听着不少,然而都是杯水车薪,不要说治疗费和手术费,都赶不上icu烧的住院费。 可是大家真的都已经仁至义尽了。 周末,喻兰川约了个钟点工,去大爷爷家打扫卫生,钟点工干着活,他就搬了把椅子坐在门口吹过堂风,浏览一堆投资项目的资料,效率不高,目光总是往隔壁飘。隔壁的门一响,喻兰川就下意识地坐直了,板起高贵冷艳的脸,头也不抬地盯住自己的电脑屏幕。 隔壁说:“哟,稀客,小川来了啊?” 喻兰川:“……张奶奶早。” 浪费感情。 就在他索然无味地收回目光时,电梯间“叮”一声轻响,有人上来了。 来人是个壮年汉子,一身风尘仆仆,背着个巨大的蛇皮袋子,茫然地打量了一下狭长的楼道,看见喻兰川,就操着浓重的外地口音问:“我打听一下,喻盟主是住这一层吗?” 喻兰川站起来:“我祖父已经去世了。” “哎,我知道,我在老家还给老盟主上了香呢,那你就是小喻爷吧?我就找你!”大汉一边说,一边风风火火地跑过来,把大蛇皮袋从肩上抡下来,往喻兰川手里一怼,那玩意足有好几百斤,喻兰川莫名其妙地接过来,手腕猛地一沉,连忙提了口气才拎住,差点砸了脚。 大汉一抹汗:“我坐了两天的火车,唉,跑一趟真远!” 喻兰川这才反应过来,1004是个“办事处”:“哦,您请进来坐……” “不坐不坐,”大汉一摆手,“我还得坐下午的车回去,一天就这一趟火车。小喻爷,燕宁我人生地不熟,你是老盟主的后人,东西交给你了,我放心!” 喻兰川:“什……” 大汉根本不给他说话的机会,往后退了半步,“噗通”一声跪了,冲他磕了俩头,砸得地板“咣咣”作响。 喻兰川:“……” 干什么!我要报警了! 大汉说:“三十多年前,我妈怀着我,坐火车回娘家,路上反酸想吐,开了窗户,碰上了扒窗的,从外面伸手,一把抓起她的行李要跑。我妈年轻气盛,又仗着自己会点把式,不愿意舍财,动手跟他们抢,逼着扒窗的贼动了凶器,要不是钱大爷他们正好埋伏在那,世上就没我妈,也没有我了!这些年我们都不知道钱大爷已经没了,钱老夫人过成这样,我们对不起恩人,没脸见她,磕俩头,劳驾小喻爷带到。” 喻兰川服了:“不是,我怎么带?等等,别跑!你还没说你是谁呢!” 大汉不答话,一跃而起,冲他一抱拳,然后跟被大狼狗追似的,撒丫子从楼梯跑了。 结实的蛇皮袋也不堪重负,“嘶拉”一下裂了个口,东西掉了一地。 里面有干货山珍、土特产、被褥、手工点心,还有满地滚的二十多个大苹果和一缸自制泡菜! 喻兰川:“……” 而在这一堆匪夷所思的鸡零狗碎下,是几摞摆得整整齐齐的人民币,用小纸条捆着,纸条上写着:“结草衔环,无以为报。” 近四十年,当年无意插的秧,竟然有了果。 章节目录 18.第二重 “你不是嫌弃那边是‘老破小’,连个停车位都没有吗?”于严低头用筷子戳着一块“糖醋小排”,试着咬了一口,骨头是藕做的,肉是豆制品,浸了话梅汁,口感也算是劲道脆爽,酸甜适度……可仔细品味,总觉得差了点什么。 刘仲齐同学开学第一次月考进了年级前五,刷新了个人最好成绩,由于有了前车之鉴,喻兰川这回没敢拿红包打发熊孩子,所以抽了个周末,带他出来庆祝——虽然喻兰川不明白这有什么好庆祝的,他自己上学的时候从来没有掉到过第二名。 他和青春期的中二病没什么话好说,不想尬聊,于是把于严请来作陪,让人民警察给小崽子加强一下安全教育。 餐厅是喻兰川让助理帮他挑选订位的,他自己也没来过,进来一看,这架餐厅的装潢的格调非常高,小桌旁边环绕着水系,水下藏着干冰,水不停地循环,白雾就从四面八方往上浮,人坐在里面,感觉自己像是来开蟠桃会的神仙。 一打开菜单才发现,这是一家纯素食餐厅。 于严想不出喻总平时在同事面前是怎么端架子的,助理可能认为他靠吃花饮露活着,拉屎都是大吉岭红茶味的。只有这种仙气飘渺的餐厅,才配得上仙气飘渺的喻总。 “那倒没关系,”喻兰川心不在焉地戳了戳绿油油的盘子,“那边近,我上班走过去就行。小齐上学也方便,地铁都不用坐了。” “那就去啊!别的不说,先剩你一大笔房租,一个月七千多,谁白给你?我一个月到手都没有这么多钱!”于严这货,穿上龙袍也不像太子,在禅意十足的云山雾绕里,喷出了满嘴的俗话,“不用开车,以后车位费、油钱不都省了?你再把你那车连牌再车一起租出去,都是外快啊。兰爷,发家致富靠节俭!” 喻兰川后悔领着这人出来吃饭了,有点现眼。 他没滋没味地夹了一筷子杏鲍菇冒充的鲍鱼:“不是搬个家的问题,那房子有象征意义,你不懂,住进去就等于是……” “我懂,”于严打断他,“你们道儿上的规矩,不就是房产证上写谁的名,以后谁当盟主吗?自古江湖险恶、争权夺势,有靠德行上位的、靠武功上位的、靠阴谋诡计上位的、靠自宫喀嚓上位的——你,兰爷,今天靠房上位,前无古人,充满了时代气息。” 喻兰川懒得理他。 “那片的治安也归我们管,以后有什么事,我就能抱盟主大腿了。”于严瞄了认真喝汤的刘仲齐一眼,凑到喻兰川耳边小声说,“隔壁还住了一个跟你特有缘的美女。” 喻兰川:“滚!” 于严伸手拍他肩膀:“去吧,别辜负老一辈的重托啊,兰爷。” “我都忙成狗了,哪有功夫搀和他们的闲事,”喻兰川嫌弃地躲开了他的爪子,仿佛是为了表示他和隔壁半毛钱关系也没有,他正襟危坐片刻,高冷地说,“我还是不了,省得给自己找麻烦……” 他话没说完,电话忽然响了,喻兰川一看来电显示,脸色就有点不好看——房东来电。 房东不是什么爽快人,一通电话打了足有五分钟,拉着黏的声音来回缭绕。于严一碗假红烧肉都吃完了,那边才说完。 “什么事?”于严觑着他的脸色,抖了个机灵,“不会是要涨房租吧?” 一身仙气的喻兰川放下电话,当着未成年的面,把脏话咽回去了。 于严掐了掐手指,依稀记得喻兰川的租房合同是一年一签的,好像快到期了:“呸呸呸,乌鸦嘴,童言无忌……不会真要涨房租吧?” 他俩说话声音很小,周围水声又“泠泠”响个不停,大厅还有个弹琵琶的,因此刘仲齐没听清哥哥们关于“国计民生”的讨论。英雄少年已经忍了一顿饭了,终于忍无可忍地放下了菜叶子,对喻兰川说:“哥,我没吃饱。我想吃炸鸡排,真鸡。” 于严:“我也想吃,哥,我还想吃羊肉串,真羊。” 喻兰川:“……” 六月的天,是房东的脸,说变就变。 汹涌上涨的房租好似龙卷风,永远比爱情来得更突然。浩浩荡荡地奔将过来,把洋气的喻总冲到了一百一十号院。 大爷爷的房子他维护得很好,刚打扫过,也不用重新装修。 月底,喻兰川放弃挣扎,拎包入住——包里装着拖油瓶刘仲齐同学。 甘卿听张美珍说了两位少爷移驾隔壁的事,不过她是游手好闲的小打工仔,上午十点才慢腾腾地开工,跟那些上了发条似的白领和高中生时空不交叠,隔壁搬来了好几天,她只在吃早饭的时候听见过隔壁门响,没碰见过人。 晚上下班前,她一边啃着孟老板给她烤的玉米,一边翻着手机上的日历发愁——距离这个月发工资还有四天,开支没计算好,她没钱了。 甘卿把啃干净的玉米棒子往垃圾桶里一投:“孟叔,借我二十块钱,发了工资还你。” 孟天意听见,嘀嘀咕咕地出来,在围裙上擦了擦手,掏出五十块钱来塞给她,数落道:“怎么又没钱了?你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一天三顿,两顿在我这吃,房租就收你六百,一天到晚那么两件破衣服,也不知道打扮打扮,你钱呢?都花哪去了?” 甘卿把五十块钱收起来,伸了个懒腰,没正形地说:“我也奇怪呢,您给我看看后背上,是不是有穷神附体?” 孟老板怒其不争地掴了她一巴掌,甘卿连躲都懒得躲,清脆地挨了,用桌沿启了瓶汽水喝。 除了吃和喝,她对自己的力气吝啬得很,一年四季都透着一股冬眠没醒的劲,能省一个动作就省一个动作,能转眼珠不扭脖子,连点头都比别人省事——别人点头,是下巴一缩,然后回归原位,她点头,就是把头往下一低,什么时候需要抬头了再抬起来。 孟天意叹了口气:“你还年轻呢,总这么混哪行啊,得为将来想想吧?人还是得融入社会,得过日子啊!” 甘卿“哼唧”了一声:“正想着呢。” “你想什么想!要么你去学点什么,我听说有那个什么……是成人高考还是自考的?你去报一个,好歹是个学历,不愿意念书,就跟你孟叔一样,学一门手艺也能糊口,学费我给你垫,将来慢慢还。” 甘卿:“我手艺还行啊,会做饭,能帮厨。” 孟天意:“你行个屁!你会吃!” 甘卿听完一笑,死猪不怕开水烫地喝了口冰镇汽水,既不因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因碌碌无为而羞耻。(注) 她眼窝略深,稍有些“眉压眼”,但笑起来的时候,眉目倏地舒展,眼尾弯成月牙,有种特殊的甜。 孟天意苦口婆心:“就算你什么都不想干,那你好好收拾收拾,嫁个人、成个家,好好过日子,这总可以吧?” “唔,这个好,”甘卿一伸大拇指,“您看看,长成我这德行的,想傍个大款有戏吗?以后天天在家躺着,汽水一次点两瓶,掺着喝。” 孟天意有点气急败坏:“你师父要是活着……” “孟叔,”甘卿脸上惫懒的笑容忽然消失了,“说什么呢,我哪来的师父?” 她说完,把空瓶往身后一抛,那玻璃瓶极准地落在一米以外的塑料筐里,正好卡进了一个空位,堪比杂技。扔完,她转身就走。 “杆儿,你师父闭眼之前都放心不下你。”孟天意在她身后说,“怕你这脾气!怕他没了,以后没人管得住你,惹了事没人给你收拾。” “我早就不惹事了。”甘卿插着兜,回头看了孟天意一眼,路灯把她长长的影子拖在身后,她冲孟天意摆摆手,“早就惹不动了。” 有了孟老板借给她的五十块钱,早饭又能买得起煎饼了,连啃了三天馒头咸菜的甘卿走出泥塘后巷,心里这么盘算着,刚吃饱又馋了。 这时,她的手机震了几下,甘卿接起来,里面传来一个非常虚弱的女声:“喂……是、是我。” 跟谁都笑眯眯的甘卿脸色突然冷淡下来,爱答不理的“嗯”了一声。 “我上次治阑尾炎的那个钱,报销下来了,我……我是上银行给你打过去,还是……” “不用,”甘卿说,“自己留着交暖气费吧。” “哦,那……” 甘卿打断她:“还有别的事吗?” “没有,就这个……” “那就这样吧,你有事再找我。”甘卿说完,不留情面地挂了电话,一点也不担心对方脸面挂不住……因为知道对方没有脸面。 她今天在店里跟客人念叨了一天“水逆”,可能是被反噬了,一晚上连着两个人让她不痛快。进了十月,燕宁的夜风再也不惬意了,开始露出了一点凛冽的前兆,甘卿裹紧了身上的运动服外套,尽可能地把注意力转移到煎饼上,这样,她就能对明天充满了期待。 抱着“煎饼”这根精神支柱,甘卿回到了一百一十号院,刚一上楼,就看见了几个熟悉的人堵在她家门口。 甘卿揉了揉眼,还以为自己是思念煎饼思念出了幻觉——那几个人泾渭分明地站成两伙,一伙是路北边摊“山东煎饼”的,一伙是路南边摊“煎饼果子”的,两伙人吵吵闹闹地把刚下班的盟主堵在了家门口。 “小喻爷你评评理,他们山东帮的先动手打了我们的人!” “谁先挑衅的?” “谁先越界的?” “越你妈x的界,老子一摊一个月纯利过万,用得着跟你们这帮穷皮抢地盘?你们那破煎饼,能摊就摊,不能摊滚蛋!” 喻兰川夹着笔记本电脑,木着脸看着月入过万的两大帮派撕扯。 “到这了还敢动手是吧?好,奉陪!” “明天谁也甭做生意了,什么时候比划出个黑白再说!” “怕你?” “怕你!” 甘卿:“……” 不、不要啊! 章节目录 19.第十八章 为了自己的精神支柱,一向不出头的甘卿忍不住插了句嘴:“别,生意还是要做的啊。” 她经常去买煎饼,山东煎饼帮的老大一回头就认出了老主顾,立刻来了底气,声音洪亮地说:“那也得卖的东西好,才有脸开张,姑娘,你说是不是?我做的是饭,他做的是屎,你们吃早点的当然知道上谁家去。” 煎饼果子帮的老大也认出了甘卿,冷笑一声:“谁是屎谁心里清楚,顾客心里也清楚。” “呃……”甘卿十分尴尬,她其实是一三五去路北,二四六去路南,周日偶尔换口味吃包子,脆的软的来者不拒,实在不知道该站哪边,只好干巴巴地和稀泥,“都挺好的,两种口味嘛。” “谁跟他们两种口味?!” “他们压根不是煎饼!” 墙头草甘卿不合时宜的劝架反而激化了矛盾,两大煎饼帮的老大从“文斗”上升到了“武斗”。 武林风气每况愈下,特别是在社交网络大规模流行起来之后,年轻后生们没事乱跟风,好像“约架不去一百一”,这场架打得就没有格调一样。 喻兰川搬过来才不到一个礼拜,在他日常早出晚归的情况下,这已经是第二场闹到他面前的冲突了——上次是凌晨五点,门口洗衣店的老大爷和修补皮具的老大爷联袂来敲门,表示他俩要决斗,还要签什么“生死文书”。 他总算明白大爷爷晚年为什么老是萍踪浪迹了。 两大煎饼帮派围成一圈,连吵再掐,可能是来得急,都没摘套袖,打架的两双大套袖上下飞舞,葱花和酱料味也跟着四处飘散,狠狠地刺激了胃里只有咖啡的盟主。 喻兰川因为低血糖,怒从心头起,顺手把眼镜扒下来,跟笔记本电脑一起,塞进旁边人手里。 这时,山东煎饼兄横肘扫人,煎饼果子兄一脚低扫,喻兰川直接撞进他俩中间,一抬手扫了山东煎饼的麻筋,另一只手按住煎饼果子的肩膀,在他撑地的脚踝上一带——山东煎饼“嗷”一嗓子,捂着麻了半边的胳膊肘蹦开了,煎饼果子四脚朝天地仰在地上,傻愣愣地回不过神来。 喻兰川把解开的袖口扣子重新扣上,冷冷地扫过安静下来的两大煎饼帮派。 要是喻怀德老人还在,这种狗屁倒灶的破事,他们是不敢闹上来的。 只是最近听说十楼来了个小喻爷,既然是“小”,那当然就好欺负得多,传闻还是个留过洋的人物,大家一听,怀疑他是个跟老外练过几年拳击就回来人五人六的棒槌,于是各路妖孽纷纷冒头,寻衅滋事。 两个煎饼帮的矛盾由来已久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他们闹事,也是想试试这个小喻爷是软是硬。 没想到小喻爷这个“寒江雪”的后人,真有两把刷子,才刚一照面,两位老大就扑地了。 老大没了脸,方才起哄的小弟们也纷纷偃旗息鼓,一起又心虚又紧张地看向喻兰川,等他发作。 “楼道是公、共、场、所,”喻兰川一字一顿地说,“诸位‘月入过万’的土豪们,能不能稍微文明一点?” 山东煎饼帮的老大还没缓过劲来,揉着胳膊,搭讪着上前一步:“小喻爷……” “有矛盾,是吧?”喻兰川不给他说话的机会,摸出手机,“等着,我给你们解决。” 两大煎饼帮伸长了脖子,好奇新盟主的处世之道。 就见喻兰川在手机上按了几下,然后对着电话说:“喂,您好,市民投诉——我想投诉我们这的流动早餐车,这些人素质极差,乱扔垃圾,还为了抢地盘,到居民小区里打架斗……” “素质极差”的煎饼侠们差点给他跪下,大惊失色地扑上去,七手八脚地拉开喻兰川的嘴和手机,求他收了神通。 山东煎饼帮的老大:“小、小小小喻爷,有、有有有话好好说!” 煎饼果子帮的老大:“不至于!不至于!” “有话好好说?”喻兰川伸出一根手指,隔空点了点山东煎饼帮,又转头问煎饼果子帮,“不至于?” 煎饼侠们怕了他,一边愁眉苦脸,一边陪着笑。 喻兰川:“打架的打坏了吗?打坏了去医院验伤,验完伤我给你们报警,该怎么赔,就怎么赔。” “没有没有,没打坏,切磋、日常切磋,不是个事。” 喻兰川:“那就好,地盘的事,以前没有规矩吗?有规矩,就按规矩来,别跟我扯别的,以前行,以后就行,不行也得行。” 煎饼侠们面面相觑。 喻兰川:“工商局电话多少来着?” 煎饼侠们头一次碰到这种投诉狂,不敢说不行,最后当着喻兰川的面,捏着鼻子互相拥抱了一下,都觉得自己的清白遭到了玷污,一起垂头丧气地走了。 甘卿狗腿地迈着小碎步颠过来,把电脑和眼镜还给喻兰川:“小喻爷威武。” 她方才一直握着一条眼镜腿,金属眼镜框,一边的眼镜腿冰凉冰凉的,一边沾了她手心的体温,悬殊的温差从一边的太阳穴流向另一边的太阳穴。 喻兰川看了她一眼,又被似曾相识的眉目蛰了一下,绷着脸冲她一点头,寒暄道:“这么晚下班?” “不晚,”甘卿面对拯救了她早饭的恩人,好话不要钱,“回来得正好,不然都没机会帮您拿东西。” 油嘴滑舌。 喻兰川不知怎么,想起了她哄张美珍的嘴脸,无端又不高兴了,凛若冰霜地走了。 才一进门,不会看人脸色的弟弟就一脸崇拜地跑过来给他叼拖鞋,“哼哼哈兮”地伸了伸胳膊腿:“哥,我刚才从‘猫眼’里看见了,你也练过吗?什么时候练的?以前都没听你说过,能教教我吗?我前一阵还去星之梦找过那个姐姐,结果磨了半天,她就给了我一个报警器,还教了我一招‘撩阴脚’,我觉得有点下流……” 喻兰川额角青筋暴跳,伸手一指屋里:“写作业去!” 刘仲齐就跟误食了猫薄荷似的,连蹦再跳地“飞”回了他自己屋里,还跳起来摸了一下门框。 这时,公司同事紧急呼叫,说某个就要签合同的投资项目政策有变,大老板突然反悔,召唤风控部门线上会议。喻兰川只来得及用微波炉热一个三明治,就开始接受各部门的电话轰炸。 正在他焦头烂额时,阳台窗户忽然“叩叩”地响了几下,喻兰川吓了一跳,不小心把培根整条拖了出来,伸着个长舌头似的转过头,看见他家十楼阳台外趴着个“蜘蛛人”,穿着紧身衣,手里拎着钢爪和吸盘。 “蜘蛛人”从怀里摸了摸,摸出一张皱巴巴的信纸,“啪”一下拍在了窗户上,上面歪歪扭扭地写道:“我是‘堂前燕’传人,我要向你挑战。武林大会,一决胜负。” 喻兰川:“……” 起码这一刻,他无比怀念自己冰冷的租屋和无情的房租。 对,说起这个遭瘟的“武林大会”,老杨大爷已经跑来催了好几次,说是场地和海报都做好了,随时可以给他看。 武林大会三年一度,以前都是大爷爷主持。 老杨大爷说:“我们都老了,跟不上时代了,也该让年轻人出头了,大家伙也都想见见小喻爷,小川啊,这回就你来主持吧。” 喻兰川:“杨爷爷,我今年真的没有年假了,咱们聚会能换个时间吗?春节长假怎么样?” “不行啊,”老杨大爷说,“春运的火车票买不上啊!” 喻盟主无话可说,愤而消极怠工,并且开始在网上找新房子,宁负房租,不当盟主了。 就在这时,楼下突然隐约传来“喀嚓”一下玻璃碎裂的声音,紧接着,有女人凄厉的尖叫声响起,扒在他窗外的“蜘蛛人”人影一闪就不见了。 房龄大的老楼,隔音固然差一些,但此时已近深秋,家家夜里都是关着窗户的,这个声音却仍然能从窗户缝里钻进来,刺得人一激灵,好像垂死时爆发出的惨叫。 不止喻兰川,周围好几户同时推开了窗户,探头寻找声音来源。 甘卿刚洗了头发,正在阳台上收衣服,余光扫见一道黑影往隔壁去了,又不知是什么牛鬼蛇神。她摇摇头,向隔壁的小喻爷献上了同情心,正准备去吹头发,也被这惨叫声惊动。 这惨叫似乎让她想起了什么,甘卿皱了皱眉,靠近窗边,把窗户略推开一条缝。 外面的声音清晰起来,甘卿听见邻居们七嘴八舌地互相喊话:“八楼还是九楼?” “八楼,好像是804,窗户都碎了。” “幸亏是晚上,楼底下没人,怎么回事啊?” “是不是进贼了,我刚才好像看见一道黑影闪过去了。” “不可能吧……这可是八楼。” 这时,804的人终于出了声,是很虚弱的女人的声音,颤颤巍巍地从碎裂的玻璃窗里传出来:“是……是有贼。” “什么?八楼也有贼!” “这还没到年底呢,穷凶极恶了吧!” “我805的,”一个挺胖的中年男子说,“我看看去。” 邻居们连忙喊他:“等等,万一贼没跑呢,先报警,等大家一起过去。” 住在一百一十号院的,大部分都是后来搬进来的普通人,大家纷纷紧张了起来。 喻兰川收起自家窗户上的纸条,目光在周围逡巡了一圈,嘱咐刘仲齐关好门窗,披上外衣出去了。 章节目录 21.第二十章 “爷爷老了,有些事看法可能不太对,”老杨大爷很诚恳地对于严说,“若飞兄当年是孤身一人来的燕宁,家人我们都没见过,但我想,他那样的一个人,后辈儿孙再不肖,也不至于做出这种事啊。” “唔,”听着像个烈士后代,没根据的罪名,于严也就不好挂在嘴上瞎猜,就问,“那您看,这个自称‘堂前燕传人’的,有没有可能是冒充的呢?” 老杨大爷:“这……” 喻兰川忽然用胳膊肘捅了于严一下:“高楼失窃案什么时候发生的?” 于严翻出手机,查了一下工作日志:“凌晨一点到四点之间。” “现在还不到十一点。”喻兰川敲了敲自己的表盘,“案发时大概十点,这楼上有一百多个住户,所有人家的阳台都朝一个方向,十点钟的时候,至少有一半以上的人没有熄灯睡觉,如果是一个盗窃团伙,你不觉得他们太显眼了吗?” 于严皱了皱眉,这时,他收到了同事的呼叫,一个女警找他:“于哥,你去哪了?” 于严:“楼下,问问目击者,怎么了?” 女警声音略微压低了一点,好像有什么不好说的事情:“有点情况,你能上来一下吗?” 于严冲喻兰川晃了晃手机,两人一前一后地站起来,跟老杨大爷告别。 临出门的时候,喻兰川忽然想起了什么,摆手让于严先走,转头问杨大爷:“杨爷爷,您一直说‘五绝’,可数来数去只有四个,还有一位呢?” 老杨大爷一愣,沉默了下来。 喻兰川问:“我问错话了,不能提吗?” “倒也不是,只是说来话长。”老杨大爷想了想,“五绝中这最后一位……嘿,怎么说呢?当年我们那是特殊时期,所以各路好汉,都能不计出身、不计门第地凑在一起——要是在太平年月里,这位朋友……其实不大算是咱们正道上的人。” 喻兰川听了他的用词,头都大了,没想到二十一世纪了,他这个“盟主”除了调解邻里矛盾之外,居然还有跟“邪魔外道”作斗争的附加义务! “当然,这都是解放前的事了。”老杨大爷见他脸色不对,连忙解释了一句,“这位朋友当年没透露过自己的姓名,因为人送绰号‘万木春’,所以我们都叫他‘万兄’。长得特别好,秀气到什么程度呢?他票过戏,能唱男旦,一扮上行套,满堂彩。人也柔柔弱弱的,一两百斤的粮食口袋,你要是让他扛,能把他后背压弯了,走一阵就得放下歇一阵,脸也白了,气也虚了,手无缚鸡之力。可你知道他是干什么的吗?” 喻兰川心想:“……狗头军师?” 老杨大爷叹了口气:“‘万木春’这三个字,落在‘春’上,取的是‘随风四散’、‘润物无声’的意思——就是他跟你错身而过,客客气气地冲你点头一笑,你没来得及答应,咽喉就裂开了。他们这一门,有个绝活,把人大卸八块,就像传说中的庖丁解牛,手里拿一把小刀,解完大气不喘、谈笑风生,刀刃一点都不能卷,也就是说不能费劲,费劲了,那就是功夫、眼力不到家。” 喻兰川问:“这是杀手吗?” “对,当年啊,提起‘万木春’这仨字,听见的人都打个寒噤。”老杨大爷说,“虽说也是个义士,但跟我们终归不是一路人。后来万木春金盆洗手,大家来往才略多了一点,但也就是武林大会的时候过来坐坐。来了就喝一盏茶,从来不跟人动手,也没人敢挑衅他,后来万木春年纪大了,就收了个关门弟子,让徒弟替他来。那小子也是一身邪性气,来了就跟老人们打声招呼,和他师父一样坐下喝茶,有人看不惯,私下里叫了一帮人去堵他,结果这伙后生被他挨个挑断了手筋。他们这一门,从不切磋,练的就是杀术,断筋不是断喉,已经算‘点到为止’了,那回的事,虽说是挑衅的小辈不懂事,但这梁子也结下了,他也就不跟咱们这边来往了。念着老一辈的旧情,二十年前他过来看过我和你大爷爷一次,身边带着个小家伙,说是收养的徒弟,现在也不知道怎么样了。” 喻兰川听完,对解放前的传奇故事毫无感想,只是头更疼了,他希望“武林大会”是个和谐太平的大会,最好是大家坐在一起吃点水果瓜子,叙叙旧、聊聊股票,然后互相交换一下土特产,就友好地各回各家,这种幺蛾子代言人式的人物,可千万别来。 于是他揉着太阳穴,匆匆上楼了。 于严被同事叫到八楼,呼叫他的女警把他拽到一边,小声说:“于哥,我觉得不太对劲,我怀疑那个聂恪是个‘安嘉和’。” 于严一皱眉。 “向小满——就是那个聂太太,她一天二十四小时基本都在家,聂恪下班也还算规律,回来就把车停楼底下,看他家车就知道男人在不在家。按理说高楼行窃的贼肯定都是老手,作案之前没踩点吗?而且那个向小满躲躲闪闪的,基本不正眼看人,一有人问话,她就往后缩,听说他们都搬到这一年了,她从来没跟邻居主动打过招呼,这么一个人,突然有贼闯进家里,她第一反应是上去抓?我不信。”女警语速很快地说,“头上撞成这样,脸还破了,不肯去医院……我怀疑她身上还有别的伤。” 于严:“你的意思是,他家根本没进贼,是聂恪打老婆撞碎了窗户,惊动了邻居,就坡下驴找了个借口?” “对,”女警义愤填膺地说,“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 于严:“……” “不是……于哥,我没说你,你不算。” “我就当你是夸我吧。”被同事加入“葵花宝典”家族的于严假笑了一下,又说,“邻居都问了吗?” “问了,都说不知道。”女警一摊手,“大家关着门过日子,就算听见动静,也说不清是夫妻吵架还是家暴,不会随便跟警察说。再说那个聂恪平时挺会做人的,出门还经常给邻居带东西,在这楼人缘不错,抓不着他的把柄。除非女的自己报案,跟我们去医院验伤,可是她根本不跟我们说话!于哥,你快想想办法!” 于严无奈地看了她一眼,心说:“我能有什么办法?” 别说受害人自己不想让人知道,就那些主动报案的,又有多少中途反悔没下文了?家是人灵魂的一部分,家庭暴力里往往糅杂着多重复杂的心理问题,再被漫长的时间、外界的舆论与物质条件等打成一个死结,不是“男人打女人”一句话说得清的。 这些刚工作不久的小青年,总觉得自己穿上制服,就能拯救世界,把“工作的意义”看得至高无上。 可工作能有什么意义?不就是养家糊口么? 管能管的事、不渎职,已经是最高职业道德了。 于严也是年轻过的,不想端着世态炎凉往后辈的热血里泼,就对她说:“我们不能按着头让人报案,但是今天这事,说不定有目击证人。” 女警眼睛一亮:“那个蜘蛛人?” “对,”于严糊弄她说,“当时这个蜘蛛人就趴在窗外不远的地方,804的动静那么大,他肯定看见什么了,我们可以先找到这个人。你要是不放心,可以试着给聂太太留一个私人联系方式,有时候人们不见得愿意报警,但要是有个可以求助的人,她走投无路的时候说不定会试试。” 小女警信了他的邪,干劲十足地去了。于严看着她的背影叹了口气,走到楼道尽头点了根烟,心里隐约觉得这一宿是白忙。 聂恪家没丢什么东西,而除了聂太太向小满脸上的伤,“贼”也没留下什么痕迹,警察们查了一圈、问了一圈,果然没什么收获,只好让他们登记一下,然后撤了。 等着看这个给喻兰川下战书的“蜘蛛侠”还会不会出现。 一百一十号院的居民们沸沸扬扬地讨论了好几天,除了楼下宣传栏里多了一封提醒大家“锁好门窗、注意安全”的通知外,再没有别的水花了。 “聂太太,早啊。” “小向,出门呀?” “天气这么好,是该出来转转,别老在家里闷着。” 向小满低着头,步履匆忙地穿过东小院,别人打招呼,她也不搭话,只是敷衍又仓促地笑一下。 小风把东小院里三姑六婆的声音吹过来,细细地灌进她耳朵。 “……命好呗,家里有房有车,老公能挣钱,天天在家躺着,班也不用上。” “人家那不叫‘家庭妇女’,叫阔太太,家庭妇女不得管家干活啊?她们家孩子在门口上幼儿园,没见她接送过一次,每天不到快中午不起,吃饭都是在外面买,一礼拜请一次小时工……这不是,去门口洗衣店里拿衣服去了,哎哟,花钱洗衣服,啧!” “人家老公好,有本事你也嫁。” “我嫁你爸,给你当后妈好不好……” 说笑声刮过向小满的脸,像个大耳瓜子,然而她仿佛已经是挨惯了的,并不在意,木着脸来到了街角的洗衣店。 洗衣店是个老头开的,雇了个二十来岁的小青年打杂,这个时间,老头去吃午饭了,一般都是小店员接待她。 说起这个店员,大家怀疑他不是哑巴就是结巴,有人问话就会点头摇头,逼急了“嗯”一声,一年四季戴口罩、插耳机,好像不遮着脸他就没有安全感似的,穿一件画着卡通小人的旧t恤,从不跟人对视。 向小满掏出收据条,放在柜台上,洗衣店员就拿起来找她送洗的衣服,俩人谁也不出声,谁也不看谁,跟演默剧似的,店里只能听见烘干机转动的声音。 向小满清点了衣服,头也不抬地略微一颔首,转身要走。 这时,店员居然出声叫住了她。 “等等。”他有一米八,是个高大年轻的小伙子,说话声音却又虚又弱,像猫叫,“你……您等一下。” 向小满回过头去,看见店员从柜台下面摸出一个小纸包,纸包里是一把小刀片。 他的手哆哆嗦嗦的,声音也哆哆嗦嗦的:“这……从您兜里捡的,是您的吗?” 章节目录 23.第二十二章 人要想挂在八楼窗外, 在没有工具的情况下,完全得靠手脚的力量扒在墙缝里, 其中手腕和手指最吃重,楼上打下来的两道风, 正是冲着两人手腕去的。 在聂恪脖子上画线的人为了躲开这一下, 双脚猛地一蹬,整个人往上蹿了近一米, 一着急,脚下踩空, 他在空中忽悠一下,狼狈的一个鲤鱼打挺, 险伶伶地挂住了一户人家阳台窗外的衣架。 另一位反应就没这么快了, 风声袭来时,他避无可避,左手腕猛地从墙上甩了出去,另一只手保持不了平衡,顿时惨叫一声, 从八楼摔了下去, 幸亏六楼安了防盗窗, 中途拦了他一下, 这倒霉蛋先是砸在防盗窗上, 狠狠一震, 随即又弹开, 一路滚了下去, 穿过二楼的防雨棚,最后四仰八叉地滚到了自行车棚上——他躺在自行车棚上抽,左手腕里嵌了一枚焦糖瓜子,扎进了肉里。 这时,第二拨警察正好赶到,一拥而上。 吊在衣架上的那位本想冲上十楼,看看到底是谁家的狗拿耗子,这会看见楼下那么多警察,也顾不上了,拼命往西边爬去,被楼下的警察们一通围追堵截。 甘卿合上窗户缝,隔绝了外面杂乱的人声,靠在窗边,把手里的一把瓜子嗑完了,然后她不慌不忙地披上外套出了门。电梯把随后赶来的警察送到八楼,又“嘎吱嘎吱”地转到十楼接走了她,两路人擦肩而过。 804的警察破门而入,最早冲进来的就是给向小满留字条的小女警,一进门就被屋里与预想中完全不同的场景吓住了,直到聂恪拼命地挣扎了一下,头磕在橱柜上,她才反应过来,人还没死。 女警一步跨上去,挡在向小满和聂恪中间,以防她再有过激举动,她另一个同事则扑到聂恪身边,紧张地看了一眼他脖子上的伤口——还好,小刀片只是扎进了他颈侧的肉里,还没来得及伤到大血管,已经在他挣扎的时候掉出来了。 “别动,我给你解开。” 警察一薅出聂恪嘴里的布条,这位歇斯底里的嚎叫声就像绝了堤的洪水:“帮、帮帮我按住血管,快快快!叫、叫叫救护车!这个疯女人要杀我!她要杀我!警察同志,她还有两个同伙!刚、刚刚从窗户跑了!我……我流了多少血?我……我还有没有救……” 门开着,这天又是星期天,这么大的动静,同一层的邻居们纷纷探出头,杀人未遂可不是每天都能围观到的,凶手和受害人还是两口子! 不一会,连其他楼层也得到了消息,八楼的楼梯口上,男女老少围了一大帮人,个个把脖子伸出两米长,五官争先恐后地往前挤,恨不能从脸上飞出来,越过拦着他们的警察,一探究竟。 向小满没再抵抗,那一刀好像已经用光了她的勇气和力量,警察破门而入以后,她就呆呆地坐在地上,茫然顺从地看着眼前的一切,任凭别人搜身。 聂恪这会已经回过神来了,得知自己脖子上只有一个创可贴就能解决的小口子,他连忙整理衣冠,恢复了人样。 “这事我一直不想让人知道,怕邻居知道了,用有色眼镜看我们,我老婆她确实在看精神科,因为这个,她没法出去工作,家里、孩子也一直是我照顾。唉……那个……警察同志,你们、你们别太难为她,她控制不了自己的。都怪我前些年为了工作一直忽略她……” 男人斯文体面,一脸愁苦,女人目光发直,一团烂肉似的瘫在地上,危险物品似的,被一群警察围着。 隔壁的老太太围观得十分真情实感,跟着“哎哟”了好几声:“这都是什么事呢?” “她不爱出门,我是怕她无聊,鼓励她多上上网,谁知道现在网上有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人!”聂恪“嘶”了一声,捂住脖子,苦主似的向全楼的人倾倒自己的委屈。 谁也不想有病,病人有什么错呢?只是运气不好而已,的确不该受到苛责。 可是家人又有什么错呢?怎么就该受这种无端的折磨和拖累呢?民谚都说了,“久病床前无孝子”,卧床不起的普通病人尚且招人烦,何况是精神病。 在一些人眼里,世界上所有的东西都得分成三六九等,病也是,“精神病”在这条歧视链里,自古就是底端之一,比花柳病强点有限,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这人得送医院啊,”楼梯口传来窃窃私语地讨论,“不然再发病怎么办?” “家人还得上班,哪有精力二十四小时跟着她?” “普通的病还能请保姆、请护工,这……这种也没法请人啊!” “今天要杀她老公,明天要点房子怎么办?这也不是他们一家的事啊。” “清理清理现场,别让他们围观了,哪那么多闲人!”最早接到电话的小女警有点暴躁,“知道怎么回事吗,你们就瞎说!我们接到报案,说这个男的家暴打老婆才来的——聂先生,上次说进贼的也是你们家吧?到底是真进了贼,还是你为了掩饰自己在屋里干什么,随口报假警?” 聂恪震惊地看着女警:“我?我打老婆?我……你……饭可以乱吃,话不可以乱说的!我才是受害人吧?难道你们不是亲眼见她要杀我?” “她无缘无故就要杀你?”女警冷笑一声,“你等着,证据说话。” 她说着,一把将向小满拉进了旁边的房间,关上了门。如果向小满是长期家庭暴力的受害人,聂恪跟她动手一定不止上次蹭破脸那一回,她身上一定还有其他的伤痕。 于严和喻兰川约好了,本来是想在老年活动中心守株待兔,等着抓那个蜘蛛人,谁知还没到地方,人手先被分走了一大半。 同事给他打电话告诉他804的现场情况,听得于严一个头变成两个大:“什么?蓄意谋杀未遂,背后还有个飞檐走壁的神秘团伙……真……行吧,先带走,唉,这事大了,可能得移交上级。” 挂了电话,于严给喻盟主发信息,嘱咐他如果“蜘蛛侠”出现,请他尽力拖住,片警人手不足了。 “我本来还想抱紧盟主大腿,以后少加点班呢。”于严一边发,一边对旁边同事说,“我看这盟主就是个倒霉催的丧门星。” 同事说:“疑似家庭暴力,下药谋杀亲夫,好,这就是现场版的恐婚教育,让你们都好好看看结婚的下场。” 于严看了同事一眼:“说得就跟你能找着对象一样,上回相的那个又吹了?人家没看上你,还是你没看上人家?” “说不上,我没什么感觉,她也没什么毛病,反正大家都是普通人,就那样呗,能处就处。完事我家里人又不同意,非得说这是外地人,肯定是奔着我们家户口来的——你说逗不逗,人家也不认识我,不奔着户口来,难道还能是为了别的?”同事叼了根烟,心宽似海地笑了一声,“不同意就算了,反正我也无所谓。我爸妈要找儿媳妇,他俩出钱买房,那就他俩说了算,我不管。” 前排一个上了年纪的老民警回过头来:“说得都是什么话!” “这是讲道理的话,本来就是谁出钱谁说了算啊,花了老两口的钱,就得听老两口的话。他俩说让我跟谁结婚,我就跟谁结婚,让我生几个,我就生几个。哥,咱们干这破工作,想靠自我奋斗买房买车,那是做梦,没钱哪来的自由?我早想开了,踏踏实实地啃老,别作,那就是孝顺。” 于严说:“一边去,三观不正。” 同事就说:“行吧,你三观正,那你首付攒出来了?” 于严:“……” 他以前觉得喻兰川是中二病到了第四期,跟自己家人较劲,自讨苦吃,这时,却好像忽然明白兰爷为什么倾家荡产,死扛几百万的负债了。 “哎,别聊了,于哥,快看你手机!” 于严一激灵,这是他和喻兰川约好的——今天上午有事微信联系,一旦那个“蜘蛛人”出现,喻兰川就第一时间用快捷键拨他电话,电话就是信号。 “走走走,快!”于严推开车门,一边带人往老年活动中心里跑,一边奇怪地嘀咕了一声,“他们不是还没开完会呢吗?” 喻兰川其实是出来透口气,因为新盟主是个未婚青年才俊,各大门派的前辈们都疯了,就差扑上来动手动脚了。喻兰川从小桀骜不驯,至今没相过亲,头一次应付这种场面,职场上摸爬滚打出来的高冷气场完全不顶用,只撑了几分钟,他就落荒而逃。 他溜到大厅接待处,给自己倒了杯咖啡,想清静一会,才刚坐下,一颗小纸团突然从身后打了过来,在桌上弹了几下,落到他手边,喻兰川猛地一回头,一道影子蓦地从他身后闪过,窗户开着,喻兰川探头一看,只见老年活动中心后面的公园小树林里,打扮成蜘蛛侠的人正远远地站在那。 这位“蜘蛛侠”人高马大,穿着淘宝买的“cosplay”紧身衣,质量十分堪忧,眼罩好像是用运动服内衬自己糊的,见了喻兰川,他一言不发,直接摆出架子。 “你到底是谁?”喻兰川端着咖啡溜达过去,问,“挑战半天,脸都不露吗?” “蜘蛛侠”不吭声,隔着几步,做了个“起手式”——意思是,别废话,我要动手了。 喻兰川不理会:“你说你是‘堂前燕’的传人?你叫什么?从哪来的?跟堂前燕闫若飞先生什么关系?亲属还是师徒?有证明吗?” “蜘蛛侠”紧身衣里的闫皓快疯了,电视剧里的高手们不是都一言不合就动手吗?怎么还有口试环节? 喻兰川:“是谁让你挑战我的?前一阵的高楼失窃案跟你有没有关系?” 闫皓不想跟他聊天,就想趁没人,打完赶紧走,起手式既然已经做了,他觉得自己礼貌周全了,于是干脆一咬牙,朝喻兰川扑了过来,一拳砸向喻兰川肩膀。 “小心,这是热水。”喻兰川皱起眉,轻飘飘地错身躲开,把热咖啡放在旁边的小石桌上,抬手,闫皓目光一凛,以为他还手,却见喻兰川举着手没动,“不打了,认输。” 闫皓:“……” “你赢了,”喻兰川说,他话音没落,脚步声响起,“不过私闯民宅的事,得跟警察交代一下。” “我看见那蜘蛛人了!” “就他,兰爷,别让他跑了!” 闫皓激灵一下,扭头往小树林里蹿,他脚下好像有一双弹簧似的,弹跳起来真像一只大蜘蛛,从石桌上一跃而过,攀上了一根近三米高的树杈,把自己悠了出去。 就在这时,喻兰川动了,他不知什么时候从地上捡了一颗鹅卵石,狠狠地砸出去,大腿粗的枝干猛地震了一下,把吊在上面的蜘蛛侠狠狠地甩了下来,闫皓落地又要跑,一根树枝横过来挡住了他的去路,喻兰川把树枝当剑,手腕一抖,甩了“蜘蛛侠”一脸露水,露水糊住了眼罩,闫皓闭着眼躲,树枝勾住了紧身衣,劣质紧身衣“嘶拉”一下扯开了,露出里面畏缩的、洗衣店员的脸—— “抓住他了!” 而与此同时,一百一十号院804号,义愤填膺地要带向小满验伤的女警神色古怪地走了出来。 向小满身上干干净净的,没有伤。 章节目录 25.第二十四章 甘卿低头看了一眼手机, 就这么一会的功夫, 里面已经有二十多条未读微信了,全部来自“是仲不是齐”, 虽然发的都是文字, 但能从用词和标点符号里看出, 发信息的人正声嘶力竭地阻止她失足。 先是强势地晓之以理, 随后又委婉地动之以情, 他从社会大局讲到了个人选择, 又从公序良俗说到抵制暴力,一看就知道, 账户那边的, 肯定不是刘仲齐那小孩。 “太能说了。”甘卿想。 喻兰川在肃杀的深秋里跑出了一身热汗,发出去的信息始终是石沉大海, 终于, 手机上跳出了那行“对方正在输入……” 喻兰川呼吸一滞, 盯住屏幕,每一秒都被拖得无限长。 她回了!她会说什么? “不要多管闲事”? “人我已经做掉了”? 或者……她有没有可能真的被他说服? 片刻后,甘卿的信息终于发过来了,她发了一张猥琐的微信表情——“向叨逼叨势力低头”。 喻兰川:“……” 是不是有毛病! 甘卿收起手机,拈起一颗小石子,抬手往旁边的玻璃窗上一弹。 屋里的三女一男同时被吓了一跳, 中年女人一步扑到窗边:“谁!” 堆满了杂物的民宿小院里空荡荡的, 巴掌大的梧桐叶子打着旋地落下, 发出窸窸窣窣的动静, 还不等他们四下检查,一个原本靠墙的人就直挺挺地倒了下来,砸得地面一声闷响。 “师兄!” 从一百一十号院逃脱的男人被捆成了一个粽子,眼镜碎得就剩个框,左臂和右腿不自然地卷着,最可怕的是,他脖子上竟有一条眼熟的红线。 他面朝下,一动不动,也不知道是死是活。 “谁!是谁!” “请问,”甘卿出了声,很客气地问,“这个木牌上写的‘万木春’是什么意思?” 中年女人猛地一抬头,倒抽了一口气,他们几个人都在,方才竟然没觉出这院子里有别人,直到对方自己出声,从小房子的阴影里走出来——好像为了讽刺他们,甘卿身上也穿了一件连帽的长外衣,兜帽耷拉下来,几乎盖住了半边脸,还戴了一个跟他们一样的口罩。 孤身一人……还是女的? 行走江湖有古训,看起来越弱势的人越不能惹,因为世界上没那么多运气好的傻大胆,不合常理的人在不合常理的地方出现,事必有妖。 甘卿踱步过来,在窗口站定,把手里的东西扔在地上——正是那块断成两截的木牌位。 三女一男集体顺着那动静看去:“祖师爷的牌位,你找死!” 中年女人一伸手拦住同伴:“朋友,我看你不像条子,你是哪一道的?” 甘卿从兜里摸出一根很长的布条,有点像泰拳里的“缠手”,她笑了一下,仔细地用布条缠住了右手,把那几根枯木似的手指固定保护好:“我?路过的,纯好奇。” “万木春是我们师门,”中年女人冷冷地说,“祖上出过五绝之一,我们走的光明正大的路,干的是锄强扶弱的事。朋友,你既然什么都不知道,为什么摔我们祖师爷牌位,还伤我师兄?” “是吗,”甘卿声音里带了点笑意,眼角却没弯,“我刚才看一帮警察追他,还以为他是通缉犯呢。” 屋里的男人暴躁地说:“警察算什么!” 中年女人一摆手:“姑娘,天底下的不平事多了,有的事警察不想管,有的事他们管不过来。他们不管的事,我们替天行道,他们却要说我们违法乱纪,有这个道理吗?” “我以为现在还敢说‘替天行道’这四个字的人,都去管人工降雨了。”甘卿说,“引诱协助别人杀人也算?” “杀的是人渣,”屋里另一个女人激动地插话,“我们是在救她!” 甘卿一挑眉。 “你既然知道我们是干什么的,那我也明人不说暗话,”中年女人说,“有多少男人把老婆当沙包打,外人还当家庭矛盾调解、还要劝和不劝离?新闻里,打死老婆的男人判了几年,不堪虐待,宰了那些畜生的女人又是怎么判的?也许你厉害,没受过这种折磨,但你也是女人吧,你看到听到这些事,就没有一点设身处地的同情心?就算没有我们,她总有一天也会走上这条路,到那时候,她可能因为打不过那人渣,反而被对方伤害,就算侥幸成功,没人帮她善后,她后半辈子也就是把牢底坐穿了!” “哦,那你们打算怎么‘替天行道’呢?”甘卿说,“先帮她把男人的尸体处理了,然后让她以妻子的名义到男人公司请假辞职,再以最快的速度转移财产,洗钱变现,一条龙服务。但是一个大活人失踪,瞒不了多久,她一个穷途末路的杀人犯,根本没有独立生存能力,以后就只好加入你们,靠你们庇护——她家有房有车,孩子上得起双语幼儿园,租得起市中心的学区房,财产应该不少,是吧。” “你血口喷人!” “成本是一包药粉,几天房租,利润几百上千万,真是好买卖。”甘卿笑了起来,伸脚踢了踢木牌,“‘万木春’辱没各位人才了。这三个字的起源,我倒是知道一点,不如说给你们听听。” “万木春,最早叫‘万春堂’,起源于南宋,一开始做的是杀人买命的生意,什么脏活都接,一度臭名昭著,后来几经改朝换代,这一门也渐渐败落,门徒散落四方,只有古杀术流传下来。到了清末,有一位人物,把万春堂古老的杀人术改良,整理成了有系统的独门功夫‘庖丁解牛’,自立门户‘万木春’,学他的功夫,不逞凶、不斗狠、不与人比武、不行侠仗义,出锋毙命、见血封喉。”有一点烟熏嗓的女声咬字清晰,慢条斯理的,像个耐心的博物馆讲解员,然而不知为什么,扫过的秋风好像更凉了些,“嘶嘶”地带着地下反上来的腥气,“因为太过歹毒,晚年,门下弟子内乱,自相残杀,这位老前辈大悲大怒之后,亲自出手清理了门户,立下了规矩——万木春每代只能收一个弟子。” “刚才你们说什么?这是‘祖师爷’的牌位?可是我看贵派人丁兴旺,实在不像是几代单传的。”甘卿说到这,把手机背到了身后,按了发送键,“别是……认错爸爸了吧?” 已经赶到“雪屋”附近的喻兰川手机震了一下——微信好友“大骗子”发来了共享定位! 民宿小院里,中年女人后脊上蹿起一层凉气:“你到底是什么人?” “路人,”甘卿回答,“顺手打假。” 她话音没落,中年女人突然动了手——她猛地要把窗户合上! 几乎同时,甘卿的左手往前一送,手心里一个金属物件从窗户缝里钻进来,毒蛇似的打中了女人的手腕,中年女人惨叫一声,窗户猛地向里弹开。 甘卿一跃而起,屋里的男人一把举起了木椅,向她抡了过来。 甘卿似乎轻轻地笑了一声,本来已经一脚踩上窗棂,整个人异常灵活地往上一翻,腾空而起,擦边让过砸出来的椅子,借着椅子腿往上一蹬,不见了踪影。 窗户碎裂的声音惊动了民宿里的人,原本正在打瞌睡的清洁工兼服务员慌里慌张地探出头:“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啊!院里怎么有个死人!” 中年女人当机立断:“快走!” “师兄呢?” “顾不上了,有机会再说,快!” 屋里另外两女一男同时抓起背包,抽出了各种凶器——电棍砍刀一应俱全——往门口冲去。 门却忽然打开了,绑了布条的手指扣在门框上。 中年女人:“小心,她手里有暗器!” 电棍和砍刀同时往甘卿头脸上招呼过去,她几乎化成了一道残影,从夹击缝隙里毫发无伤的钻了过去,拿电棍的人觉得自己肩头一麻,手里的电棍不受控制地弹向旁边的同伴,没来得及松手断电,正砸在了同伴拿刀的手腕上。 甘卿:“我要想做掉你们……” 拿砍刀的猝不及防地吃了一发“十万伏特”,眼前一黑就趴下了。拿电棍的人误伤同伴,还没回过神来,手肘忽然一阵剧痛,电棍立即脱手,被甘卿抄手接住,屋里的男人拎着甩棍冲了过来,甘卿似乎不大明白电棍怎么用,仓促间把它当成普通的武器挡了几下,绝缘外壳顿时裂了,她“啧”了一声,猛地把电棍往男人怀里一送。 拿甩棍的男人下意识地往后躲,肚子一缩,整个人重心往后,一脚飞到了他而侧,他耳畔“嗡”一声,天旋地转地躺下了。 甘卿:“一把瓜子就够了,还用得着暗器吗?” 这时,她耳边忽然一声厉风,甘卿蓦地往后错了半步,一支金属的小弩/箭和她擦身而过,刮破了她的袖子,她一回头,只见被她打伤手腕的中年女人胳膊上架着一架很小的十/字/弩,在几步以外指着她。 甘卿叹为观止:“我说,你们到底怎么过的安检?” 民宿里所有人都被惊动了,院里有人喊:“杀人了,快报警!” “你们这鬼地方住得都是什么人,传销组织吗!” 中年女人额头上布满冷汗,十/字/弩上的金属箭从极近的距离冲甘卿射了出去,“嗡”的一声,非法民宿屋里空间狭小,一侧还有个碍事的家具,甘卿只能往另一边躲,与此同时,方才电棍脱手的女人缓过来一口气,捡起同伴的砍刀,一刀砍向甘卿后背,正好是她躲避的方向! 而那十/字/弩居然还能连发,力道极大的金属箭紧追不放,也不怕误伤同伴! 甘卿侧身让过一刀,抬手扣住持刀人的手腕和脖子,猛地往下一拉,那人听见自己骨头“咔”地一声响,几乎有种脖子断开的错觉,不受控制地往前扑去,甘卿下意识地顺着对方的惯性,把那人往身后推向射来的弩/箭,下了杀手—— 就在这时,一根木棒从窗外砸了进来,当当正正地砸中了中年女人的胳膊,十/字/弩一下脱手,甘卿瞳孔轻轻地一缩,缠满了布条的手腕忽地把扣在手里的人往下一压。那支弩/箭擦着拿刀女人的颧骨过去,与左眼眶只差毫厘,射穿了甘卿的外套。 喻兰川从稀烂的窗外翻进来,一脚踢飞了地上的十/字/弩,三下五除二制住了试图去捡十/字/弩的中年女人,抬头一看甘卿,差点被她小腹上挂的弩/箭吓疯了:“甘卿!” 甘卿一松手,把吓晕过去的女人扔在地上,把外套上的弩/箭摘了下来——幸好她瘦,衣服宽松,弩/箭只钉穿了衣服,把窄窄的人造革腰带划出了一条口子。 “哎,好险,”她嘀咕道,“裤子差点被人打掉。” 喻兰川:“……” 甘卿见了喻兰川,一点也不意外,冲他笑了笑:“小喻爷方向感不错啊,我以为你还得找一阵呢。” 喻兰川回过神来,一口大气倒灌进肺里:“你是不是疯了!你知道他们的老巢,为什么不报警?你以为你是谁?蜘蛛侠吗!” 蜘蛛侠才刚被抓进去! 甘卿缩着脖子往后一仰:“我……” 她刚要说话,民宿外面就响起了警笛声,警察来得比想象中还快。 “……就知道你得带外援。”甘卿叹了口气,朝喻兰川一眨眼,“小喻爷,你来都来了,帮忙帮到底呗。” 喻兰川:“什……” “我不想跟警察打交道,你就说这是你摆平的,放心,我有分寸,没有伤亡,院里那个也有气呢。”三两句话的功夫,甘卿已经纵身跳出了窗户,扒着窗棂翻上民宿二楼,人影在房顶上一闪就不见了,“明天领工资请你吃饭!” 被“见义勇为”的喻先生看着这一屋狼藉,面无表情。 放屁!于严从小学就认识他,他从来不跟人数大于二的对手打架! 章节目录 27.第二十六章 根据甘卿的常识, “改天请你吃饭”和“哎哟,你哪里胖了”这种话差不多,同属于“拜年嗑”,仅用作表达客气态度,没有实际意义,一般人是不该往心里去的。 也可能盟主不是一般人。 “这……你不是忙嘛, ”甘卿噎了好一会,艰难地挤出一句托词来,“我看你天天加班,日理万机的, 一直没敢叫你。” “没关系,”喻兰川逼视着她,“这个月还凑合,下月就到年底了,公司琐事会比较多。所以最好还是约个近一点的时间。” 省得拖到月底你又没钱了。 喻兰川顿了顿, 又补充了一句:“毕竟, 那天我是好心去帮你的。” 结果被你撂在贼窝里不说,还得在警察面前给你背锅。 喻兰川每句话都留了半句余地,语气平平淡淡的, 听起来没有特别不客气, 但是“言外之控诉”全在眼神里,让她自己体会。 甘卿下午刚领的工资, 眼看那点人民币就像流感季的盒装纸巾, 禁不住三抽两抽, 这会已经没了一多半,心里比胃里还冷。 她看了一眼喻总笔挺有型的羊绒大衣,又瞟了一眼自己身上大减价时买的薄棉袄,感觉这是一场惨无人道的剥削。 可是欠人人情,还被人上门讨债,这事也确实有点没脸,甘卿只好一咬牙认了,想着长痛不如短痛,就说:“那你今天吃了吗?我正好饿着,难得碰上,要不然我请你宵夜?” 她很鸡贼地想:“宵夜总比正餐便宜。” 喻兰川作为一个养生达人,如果不是忙得实在没办法,他是很反对深夜进食的,然而这会,他意味不明地盯着甘卿看了片刻,居然一点头:“行。” 虽然甘卿偷换了概念,吃饭变吃宵夜,但毕竟是请客,她还是选了自己消费档次里最奢侈的地方——领着喻总来到了三百米外的一家麦当劳。 二十四岁以后就没进过快餐店的喻兰川震惊了,跟门口的红毛叔叔大眼瞪小眼片刻,他难以置信地扭头看向甘卿——你就请我吃这个? “吃不惯啊?”甘卿笑眯眯地伸手一指街对面,“那边还有一家麻辣烫,也很不错,老板是我熟人,要不去那也行。” 喻兰川顺着她的目光一看,街对面果然有一家苍蝇小馆,店门口是黄土色的大厚门帘,油可能都用来糊窗户了,一眼看不清里面有什么,环境条件非常惨烈,门口用串灯搭的店名总共仨字,坏了一个半,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有关部门怎么还没把它取缔? 甘卿:“就是他家店小,这个点钟可能没座位了,得站……” 喻兰川闪电似的劈进了麦当劳。 一进门,店里漂浮的油炸和奶油味就腻腻歪歪地迎了上来,喻兰川恍惚间以为自己进了哪个相亲论坛——“我的相亲对象是奇葩”版块。 根据不完全统计,这些“奇葩们”的吐槽故事,八成都是以“第一次见面居然约在麦当劳/肯德基”为开头。 甘卿客气地问:“有忌口吗?爱吃什么?” 喻兰川糟心地想:全部都忌,什么都不想吃。 嘴上却没不受控制地说:“……没有,都可以。” 甘卿:“这么好养活?那我就自由发挥了。” 喻兰川假笑了一声:“……好啊。” 要死。 甘卿点完餐,等食物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只见喻总把外衣脱了,很讲究地对折好,搭在椅子背上,衬衫袖口下露出一截鳄鱼皮的表带。 要说起来,喻兰川其实是个挺严肃的人,很有些一本正经的气场。 这种气质不容易维系,因为通常要搭配高高在上的距离感,要清澈冷淡、要纯粹、要有仙气,不够仙的,一不小心就会有油腻猥琐感。道貌岸然式的猥琐,常常比獐头鼠目式的猥琐还辣眼。 但小喻爷就很神奇,他的“清冷正经”气质也不够纯粹,一看就是装的,却没有猥琐感,反而是自带喜感。一亮相,就把她今天喝的一肚子寒风和火气刮散了。 只见他这会拿了一张菜单纸,皱着眉低头研究那玩意的姿势,就像是皇上正在批阅奏章——神色相当严峻,可能是准备给哪个大贪官判个斩监侯。 甘卿自娱自乐地琢磨,不小心笑了出来,正襟危坐的喻兰川耳朵相当灵,隔着老远居然也听见了,仙气又严肃地抬头看了她一眼。 甘卿:“噗……” 更想笑了。 这个时间,店里已经没有那么多用餐的人了,稀稀拉拉的几个客人,大部分都不是来吃饭的。喻兰川环顾周遭,看见一个干净的拾荒人正靠在角落里闭目养神,一个七八岁的小学生自己占着一张桌子,就着可乐写作业,一个快递送餐员可能是进来歇脚的,已经趴在桌上睡着了,还有几个人,点了些小食,正在人均三十块钱的餐桌上热火朝天地聊“a轮融资”。 甘卿多买了一碗玉米杯,顺手放在小学生面前,拍了一下他的头,小男孩好像跟她很熟,欣然接受,冲她笑出了一口豁牙。 “对面麻辣烫家的小孩,”甘卿说,“一家三口都住在店里,店里做生意,晚上有喝酒的客人,太乱,他就到这边来写作业。” 喻兰川看她轻车熟路地撕开一包酱料,仿佛听见了能量炸/弹爆炸的声音。 甘卿:“新炸的薯条。” 高gi食品。 喻兰川盯着她的手指,心里开始疯狂弹字幕:吃进肚子里,血糖会坐着直升机飙上天,然后你会开闸放胰岛素,紧急把这一口热量都转化成脂肪。血糖飞到一半,屁股底下的直升机没了,于是开始自由落体,你就发现自己又饿了,根本停不下来。这些新鲜的脂肪会堵在你的血管和内脏里,吃进去就吐不出来,以后三高就是你的归宿。 他看了一眼芦柴棒一样的甘卿,感觉她的胰腺正发出繁忙的尖叫。 甘卿作为请客的人,见他不动,就很周到拿过一瓶可乐,插了根吸管递给他:“别客气。” 喻兰川:“……” 高糖! 高糖会刺激多巴胺,成瘾机制与一些毒品近似,久而久之,会降低认知能力,加重情绪障碍——也就是会变得又丧又傻。 隔壁桌“a轮融资”的主讲仍在慷慨激昂:“……健康,肯定是未来人们最关心的问题,尤其是食品健康!但是因为缺少专业知识,不注意营养素搭配,总是不知不觉摄入很多垃圾食品,我们的产品主要就是针对这个问题,为顾客提供全方位的营养搭配……” 喻兰川快听不下去了,他喝了一口可乐,表情壮烈,仿佛在以身试毒,悲愤地想:“我为什么要来……还真他妈挺好喝的。” 甘卿越看他越觉得逗,就着他的表情下饭,胃口都好了不少。 喻兰川为了防止自己不小心吃下更多垃圾食品,喝了两口,就意志坚定地伸手捏住了吸管,企图用话占住嘴:“你从什么时候开始跟踪向小满和那些人的?” 甘卿头也不抬地搪塞:“游手好闲乱逛的时候,不小心碰见了。” 喻兰川:“你既然一直都知道他们在哪,为什么不早报警?” “我哪知道他们要干什么?”甘卿无奈地一摊手,“万一只是外地游客过来玩,顺便面基网友呢?” “你知道,”喻兰川不肯放过她,“向小满动手那天,你给警察打电话时,那两个人刚走到路口——不用否认,路口红绿灯上有监控。” “别瞎说,我哪有这种未卜先知的功能?”甘卿用薯条蘸着冰激凌吃,滴水不漏,“这个报警的人怎么说的?‘我看见两个可疑的人从路口走过去’?现在110连这种电话都理啊?” 喻兰川不为所动:“那个团伙拿着一块刻着‘万木春’的木牌,被人掰断了。” 甘卿手一顿,薯条上蹭了一块巧克力,随即,她若无其事地说:“是吗,我没注意,可能是打架的时候碰的。” “万木春曾是五绝之一,你没听说过吗?”喻兰川淡淡地说,“难道都不好奇,为什么英雄的后代居然会做这种事?” 甘卿:“我有点孤陋寡闻,见笑。” 喻兰川:“我觉得不是,那个犯罪团伙中的一个人身上被划了几条血印,脖子上那一条,跟他在聂恪脖子上画的位置几乎完全重合,真巧——要么是向小满准备杀人的时候,你就在现场围观,要么,就是你对这些人的手法有非同一般的了解。你独自一个人去他们老巢,掰断了那块木牌,到底是和传说中销声匿迹多年的‘万木春’有仇,还是跟他们有什么关系,看不惯有人冒名顶替?” 甘卿叹了口气,无奈地看着他:“小喻爷,我住贵院,真的只是因为穷,找不着合适的房子才厚着脸皮求收留,没别的企图。大家邻里一场,都是缘分,相安无事最好了,万一我哪天发财了,说不定立刻就搬走了。我也没有追问过你的师承,是不是?” “你想问我哪个师承?寒江七诀是我祖父教的,本科和硕士学校我个人简历上有,公司网页上就能查到。”喻兰川诚恳地说,“你准备发财的彩票买的哪一支?是自己占卜的号吗?” 甘卿:“……” 喻兰川:“我不是多管闲事,但这事我替你遮掩过去,总有权利知道自己帮了谁,为什么帮,对不对?” 甘卿沉默片刻,就在喻兰川以为她打算把自己埋进冰激凌里溺死的时候,她才缓缓地说:“那天向小满尖叫的声音,让我想起了我的一个朋友。” 喻兰川轻轻一挑眉。 “她曾经被自己丈夫虐待,一直走不出阴影,有时候半夜三更做噩梦惊醒,就会发出这种尖叫声。” “哪种?” “声嘶力竭,故意的声嘶力竭,”甘卿想了想,“不是因为疼,也不是因为吓一跳。她发泄的是积压了很长时间的痛苦,表达不出来……或者表达过,但是没有人理解、没有人听。” 喻兰川说:“但是向小满身上没有伤,邻居也都能证明,聂恪没有虐待过她——老楼隔音不好,隔壁小孩练琴声音大了,有时候都能顺着暖气管道传过来,如果聂恪打过她,他们在这住一年了,邻居不可能一点也不知道。” “是啊。”甘卿不咸不淡地一笑,“听说了,弄错了吧。” 也许真的只是向小满疯到了一定程度,把聂恪想象成了某种敌人,反正有人去管了,到时候证据说话,调查结果自有定论。 万幸没出人命。 既然这样,别人家的事,他们这些外人管不了,也没道理管。 两个人吃完回家,已经很晚了。 甘卿准备开门的时候,喻盟主忽然发话道:“加一下你微信。” 甘卿抬头看了他一眼。 喻兰川碰到她的目光,不明原因地有些紧张,于是一低头,强行解释道:“我在于严那给你担保过,希望你下次再有高危举动的时候,能提前通知我一声。” 甘卿微信里加了一大帮乱七八糟的顾客,也不多他一个,心想:“这盟主当得,一分钱不拿,还挺像那么回事。” 喻兰川:“你……” 甘卿从屋里探出头:“嗯?” 喻兰川迟疑片刻,欲言又止,摇了摇头。 这时早已经过了甘卿平时休息的点钟,强大的生物钟开始催她躺下,她不怎么在意地跟喻兰川告别,洗洗涮涮,心满意足地踩了踩发烫的暖气,缩在被子里,准备睡。 这时,她的手机震动了一下。 甘卿把眼睛睁开一条缝,发现消息来自隔壁。 喻兰川:“听你说话,觉得你像是本地人?” 甘卿:“不算,小时候在这边上过几年学,借读的。” 喻兰川几乎是秒回:“小学?中学?” “中学。” 喻兰川:“你对泥塘后巷那么熟,也是因为以前在那住过吗?” 甘卿大概是困了,好一会才简单地恢复了一声:“嗯。” 喻兰川盯着那个“嗯”字,随后打开了于严发给他的手绘图,好一会,他发现自己无意中屏住了呼吸。于是摘下眼镜,用力地按住眉心—— 十五年前,泥塘后巷的女孩…… 可能就在他隔壁。 章节目录 29.第二十八章 闫皓不太会察言观色,但他有个特异功能——就是假如对方讨厌他, 他能第一时间捕捉到别人的恶感, 他还总能不小心听见别人议论自己。 不知道为什么, 可能是因为没人理, 他的世界比别人的更安静,所以也更敏感。 那天傍晚,老杨大爷到洗衣店来找江老板的时候, 闫皓其实就在门口。 那正是他吃晚饭的点钟,江老板会过来替他看摊, 留给他一个小时休息时间, 但闫皓从来不敢耽搁那么久, 他总是随便买点什么,囫囵个地填进嘴里就回来。 只是他在小路口等红绿灯的时候, 老远看见了老杨大爷进了店里。 杨帮主虽然解放以后就参加了工作, 不要饭了, 但依旧是秉承老传统, 衣服能打补丁绝不扔,平时就穿一身棉布的衣裤, 没有需要干洗或者专门打理的高级货,也很看不惯时下青年连双袜子都不肯自己洗的风气。他来洗衣店,肯定不是照顾生意的,必是找江老板有事说。 闫皓对那种年纪大、地位高的人犯怵, 哪怕对方再慈祥也不行。他实在是不想和杨帮主打照面, 于是在洗衣店门口踟蹰了一阵。 老杨和江老板很快聊完出来, 闫皓听见了说话声。 “……人千里迢迢地投奔我来了,这不是没法子的事吗?”这是江老板的声音。 闫皓心里打了个突,他敏感地意识到了这句话在说谁,心脏剧烈地跳了起来,随即,他像燕子一样掠过,藏进了旁边小路的垃圾桶后面。 江老板扶着老杨迈过洗衣店的门槛:“看脚下,杨帮主。” 闫皓听见老杨说:“影响你做生意了吧?” 江老板苦笑,“嗐”了一声。 老杨就拍了拍他的肩,江老板就又含混地说了一句:“这也是个麻烦……唉,您慢走。” 正是晚高峰,小林荫路上全是匆匆的行人与拥堵的车,没素质的车主对着人耳朵“哔哔”鸣笛,人声嘈杂,两个老人没有察觉到垃圾箱后面的“小燕子”。江老板很讲究地目送老杨大爷走过路口,才背着手、低着头、缓缓地转身往店里走,耷拉下来的脸上有点愁眉苦脸的意思。 没法子的事……影响生意……麻烦…… 这几个词反复在闫皓脑子里回荡,他独自蜷在垃圾箱后面,心想:“这是说我。” 江老板是他父母的朋友,闫皓他妈临终,把自己木讷又不成器的小儿子托付给了他。 从硬着头皮来到燕宁的那天开始,闫皓就担心自己做不好事、讨人嫌,他感觉得出,因为他的缘故,店里近来冷清了不少。衣服都是要往人身上穿的,打理得专业不专业两说,起码得干净,许多客人捕风捉影地听说店员是个变态,就都不来了——谁知道他会给衣服上弄点什么恶心东西? 闫皓一直是提心吊胆、如履薄冰,直到方才亲耳听见江老板说的话。 不过他反而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这一天果然还是来了,江老板也嫌他了。 这是理所当然的,他总觉得自己这一辈子,除了早逝的父亲,好像就没被什么人喜欢过,读书不行,老师不喜欢他,同学孤立他,连亲妈大概都是碍于责任,捏着鼻子把他养大的——她很少对他笑,更没夸过他一句,他就算是静静地喘气,她都能挑出毛病来。 闫皓知道江老板不好意思当面轰他走,决定自觉一点。但他下了几次决心,还是没敢当面跟江老板辞行,于是留了一张字条,压在账本底下,不辞而别。 他把剩下的猫罐头打包装进纸箱里,放在隔壁宠物店门口——那宠物店除了做生意,也做流浪动物救助,有时候长时间找不到合适的领养人,店里要支出很多额外成本,他想帮点忙。 有只小奶猫半夜不睡觉,趴在窗口,扒着百叶窗的缝隙往外看,好奇地注视着他。 闫皓就冲它笑了一下,曲着手肘,让绫波丽坐在臂弯里,弓肩缩脖地走进了寒夜。 “咱们去哪啊?”他轻轻地对塑料小人说,这时,他的目光不像白天那么躲闪,说话也放开了喉咙,然而仔细听,就会发现他说话有点奇怪,他似乎是有一些“大舌头”,很努力地想把每个字都说清楚,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 “我找不着工作的。” “幸好你也不用吃东西,不然,跟着我要挨饿了。” “跟我在一起很委屈……对不起。” “你会不会地球上第一个露宿街头的绫波丽啊?” 经过一百一十号院附近时,闫皓脚步忽然顿了顿,朝隐在林荫间的小楼望去,想起了那个八楼的女人……她衣服兜里的刀片,还有深夜时走投无路的嚎啕大哭。 “他们说她精神不正常,我觉得很难过。”闫皓摸了摸绫波丽的头发,“因为我好像也不正常。” 绫波丽用沉静的目光看着他。 闫皓站在原地,不知道思量了些什么,然后他把绫波丽背进背包,飞掠而出。 据说当年的堂前燕闫若飞可以踩着水面浮萍过河,到对岸一看,鞋尖不湿,这门绝学到了他这一辈,已经失传了,闫皓也就能勉勉强强爬个楼、翻个墙,跟踪个被噪音污染弄成半聋的都市白领——他跟了聂恪好几天。 聂恪西装革履、意气风发,一点也不像遭遇重大变故的模样,碰见女的,话尤其多,逮谁跟谁抖机灵,自我感觉相当良好。 闫皓还看见他跟一个年轻腼腆的女孩吃饭,似乎是相亲。 在饭店门口分别的时候,闫皓躲在不远处,听见聂恪跟那女孩说:“……你这个专业啊,将来落户燕宁很难,工薪家庭,家里又有弟弟,父母能帮你的太有限了,你说他们连一百万都拿不出来,那你要想在这里买房立足,几乎是不可能的。我这人不爱说那些虚的,都是实话,为你好,你别介意——我比你大几岁,作为大哥,我其实还是建议你回老家。” 女孩二十出头的样子,身上带着学生气,一看就是涉世未深,还真信他那套,小声回答:“可是回老家没有适合我这个专业的工作……” “你想太多了,有多少人能干自己专业的,不都是有个事先凑合糊口吗?”聂恪的话听起来非常真诚,“是,谁都不甘心,考大学、考研究生吃多少苦?你好不容易上了这么好的大学,花了大好的青春和时间,把专业读完,毕业一看,白念了!” 女孩正是容易迷茫的年纪,顺着聂恪的话一想,可不就是那么回事吗?被他丧得说不出话来。 “但好在你是个女孩,”聂恪不紧不慢地铺垫完,盯着女孩鲜嫩的脸,图穷匕见,“女孩比男孩强点,你们还有‘第二次投胎’的机会嘛,不用什么都靠自己。我的情况,介绍人应该也跟你说了……说实话,我真是没心情再找一个,今天我也是真不愿意出来,介绍人是我朋友,抹不开面子……虽然跟你聊天还挺投缘。你还小,也不用着急,愿意的话,拿我当个大哥处就好了,有什么难处,随时找我。” “敦厚”真诚,又没有企图心的男人,似乎更容易让人信任。女孩主动加了他微信,很感动地走了。 连听墙角的闫皓也被聂恪这一番“肺腑之言”感动了,觉得自己想多了,错怪好人。 但他正准备离开的时候,却看见聂恪和女孩分手后没走,在餐厅门口抽了根烟,等了一会,等来了一个獐头鼠目的中年男人。 聂恪迎上去,十分亲热地揽住中年人的肩,打开自己的汽车后备箱,拿了两条烟递过去,两人勾肩搭背地不知说了些什么,然后聂恪从怀里摸出一打现金悄悄塞给了对方,两人互相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聂恪一笑,这才开车走了。 不知道为什么,闫皓直觉很奇怪,鬼使神差地,他悄悄缀上了那个接钱的中年男人。 只见那男人悄悄地把钱拿出来数了一遍,似乎是十分满意,哼着歌走了。走过一片七拐八拐的小路,闫皓看见他上了个破破烂烂的居民楼,居民楼沿街一面有好几家“上门去除灰指甲”、“艾灸按摩”之类违规经营的小店……最里面一家,叫“安心诊所”。 防盗窗上面有个广告牌,上面循环着“四十年经验,配合多种治疗方法,有效针对失眠、抑郁、狂躁、焦虑等心理顽疾”。 广告牌上循环的字红彤彤的,闫皓却觉得自己胸口像堵了一块冰,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 他重新回到了一百一十号院,再次跟上了聂恪。 紧接着,闫皓发现聂恪又去见了好几个年轻女孩,用的都是和第一天一样的同一套说辞——先丧后暖,不到一周,他热热闹闹地攒了一帮“妹妹”,足能组织起一个大观园。 挖十个坑,总能坑到个把傻白甜,周五晚上,闫皓守在路口蹲聂恪,就见那男人拎着两个超市口袋走过来,一边轻飘飘地走,一边发微信语音。 “……你决定,我请你……好啊,大哥平时也没时间看电影,都听你的,明天见……想吃什么?提前告诉我……跟我客气什么,能认识就是缘分,哥就是你在燕宁的亲人……” 一把无名火竟然从闫皓窝窝囊囊的胸口烧了起来,他想也不想,趁着夜色冲了上去。 正跟人聊骚的聂恪吹着口哨,只觉得身后刮来了一阵小风,他头都没来得及回,就觉得颈侧一痛,什么都不知道了。 闫皓追上去出手打晕他,完全是一时冲动,这会突然就不知道怎么办了。 跟脸着地的聂恪面面相觑片刻,他发现这男人掉在地上的手机屏幕还亮着。闫皓想了想,吭吭哧哧地捡起手机,蹲在路边,给微信那头的女孩发信息:“他是骗你的!这男的是人渣,以前的妻子就是被他逼疯的!他同时约好几个女孩,你不要上当!” 微信那头的女孩莫名其妙地发了一串问号。 闫皓深吸一口气,自己哆嗦了一会,转身把聂恪扛了起来。 “喂。”这时,他身后突然有人出声,闫皓激灵一下,差点把肩上的人渣掉地上,蓦地扭过头去,看见拐角处走出了一条清瘦的影子,她在手机上按了几下,手机屏幕的光照亮了她的脸,那张脸干净而清冽,有些眼熟,随即,闫皓意识到,自己经常在早餐摊上看见她,只是没说过话。 甘卿把手机屏幕按灭,揣进兜里,叹了口气,抬头对闫皓说:“你把人放下吧,刚才我什么都没看见。” 闫皓往后退了一步,心里其实早就乱了方寸,他防御性地炸起了双肩,露出几分色厉内荏的凶相,企图把孤身一个的女人吓走。 甘卿:“……” 这家伙怎么傻乎乎的? 甘卿插着兜:“你跟他有仇吗?要不这样吧,你给他套个麻袋,拎那边揍一顿出气,我也什么都没看见。” 闫皓:“你……你不要多管含(闲)事!” 一不小心,带出了大舌头口音,他的脸“腾”一下红了。 好在甘卿似乎没注意到,语重心长地说:“你打算把他扛哪去啊?听我一句劝吧,这帮假精英自称身家好几百万,其实混半天也就一套房一部车,账户上没多少现金,绑票绑不出几个子。老男人没市场,卖都卖不出去,到时候砸手里怎么办?就只能砍死了。” 闫皓:“……” “在燕宁砍死人很麻烦的,不划算的。”甘卿冲他伸出手,“来,放这,赶紧回家洗洗……” “睡”字还没说出口,闫皓扛着聂恪转身就跑。 “刚吃饱,要胃下垂了!”甘卿低骂了一声,抬腿追了上去。 堂前燕就是堂前燕,就算翅膀退化,也是狂奔起来一骑绝尘的鸵鸟。 这个闫皓跑得快就算了,更可怕的是他极其灵敏,肩上扛着个百十来斤重的人,丝毫不影响他上蹿下跳。 他一拐弯跳进了一家单位小院——小院的院墙上为了防盗,装了螺旋形的刀片刺绳。 闫皓大鹏似的往上一蹿,脚尖在墙上一个小凹坑上轻轻一踩,横着“飞”了起来,安然无恙地从刀片刺绳上方滚了过去,那一圈刺绳纹丝不动,他在那头落地无声! 甘卿瞳孔一缩,倏地刹住脚步,当机立断,绕过院墙,转向小院正门门卫的方向。 门卫的摄像头在夜色中一闪一闪的,一颗小石子抛过来,“啪”一下打碎了镜头,紧接着,甘卿从紧闭的大门上一跃而过。 然而小院静悄悄的,那只蠢燕子没了踪影。 章节目录 31.第三十章 兵荒马乱的一宿过去, 第二天虽然是周六,但路口的煎饼摊不比平时人少,依旧是不到七点就开始排大长队。喻兰川还得加班,丐帮的兄弟们得趁周末到人流量大的据点刷业绩, 连隐藏在幕后没露面的甘卿也要准时开店,准备迎来新一轮水逆, 于是大家都散了。 只剩下退休人员杨帮主没事, 就跟江老板一起,把失魂落魄的闫皓押回了洗衣店,关门教育。 喻兰川回家打了个盹, 洗了个战斗澡, 用最快的速度把自己收拾得光鲜靓丽,准备去上班,刚到门口,他又忽然想起了什么, 拎起门口白麝香的古龙水在头发上弹了两下,往电梯赶的脚步一转,他香气袭人地敲了隔壁的门。 甘卿昨天晚上吃坏了胃, 早晨就没出去,自己熬了碗粥喝,听见敲门,还以为是给张美珍送牛奶的小女孩, 叼着汤勺就出来了。 这两天据说要降温, 室内暖气烧得格外热, 她在屋里穿得是夏天蹲路边啃玉米的大裤衩和篮球背心……没穿内衣。 两人一个门里一个门外,面面相觑了片刻,都被这个惨烈的形象对比震撼了。 毕竟,地球上的物种是如此丰富。 甘卿被还没来得及弥散开的古龙水刺得有些鼻痒,想打喷嚏,可是嘴里还有个勺,她憋得咬牙切齿,牙把勺子往下一咬,勺棒就高高地往上翘起,正砸中了自己的鼻梁骨,眼圈“刷”地一红,她把自己打哭了。 喻兰川非礼勿视地低下头,看张美珍家的擦鞋垫:“你……不冷吗?” “咳,还行。”甘卿……出于某种原因,伸手往门框上一撑,并借着这个姿势把自己半藏在门口,有点尴尬地含起胸,“什么事?” “哦,”喻兰川说,“昨天……” “昨天怎么了?”甘卿打断他,从门板后面露出一双狡黠的笑眼,“我下班就回家了,什么都不知道。” 又是一个翻脸赖账现场,喻兰川面无表情地拿出闫皓的塑料小人。 “有一种人啊,他们宁可自己对着地图走一天一宿的冤枉路,也不愿意停下来找人问一声。不是非说不可的话,他们就肯定不会说。”甘卿丝毫不为所动,“我猜那个小燕子不会主动把我供出去的,小喻爷,你觉得呢?” “你的意思是,昨天半夜还在外面闲逛的人是我,撞见闫皓打晕聂恪的人也是我,追了好几条街没追上,只捡了个娃娃回来的还是我?”喻兰川要被她气笑了,“我有这么繁忙吗?” “谦虚,没有超长待机,哪能当盟主,谢了啊,”甘卿人话说不了三句半,顺口又来,“改天请你……” 喻兰川:“……” 不敢相信她还有脸说出“吃饭”俩字。 甘卿卡了个壳,忽然意识到,眼前这位身负异香的奇男子,是个会主动讨债要饭的奇葩,于是话音生硬地一转:“……请你给自己开个表彰大会,能者多劳、见义勇为。” 这回干脆连宵夜也没有了。 喻兰川无话可说,隔着门,把闫皓的塑料小人塞了进来:“我不在家,那个闫皓有扒人窗户的毛病,这个在你这存两天,等杨爷爷他们摆平那个闯祸精再说,扣着这个,他跑不了——当然,你也可以拿着它去威胁闫皓,让他别把你说出去。” 甘卿感慨道:“小喻爷,你听听你说的这话,真像反派啊。” 打扮和气质更像,还是国产电视剧里活不过三集的那种。 “是吗?谢谢。”喻兰川假笑了一声,“我看你就没有这个顾虑了,毕竟胸大腰细是魔教妖女的标配。” 甘卿:“……” 喻总弹了弹衣领上不存在的土,不可一世地把薄薄的眼皮往下一垂:“藏什么藏,我近视快一百度了,就你这样的,戴显微镜也看不见什么。” 哎哟,挑衅? 甘卿听完,轻轻舔了一下自己的牙根,居然就大喇喇地从门后面出来了,往门框上一靠,修长的四肢舒展开,她胸也不含了,似笑非笑地说:“那可实在是对不住啊,影响市容了。” 喻兰川目瞪口呆,没想到假嘴炮遇见了真流氓,吓得视线漂移了一百八十度,一个字也没憋出来,仓皇败退。 “慢走,小喻爷,”甘卿挥着勺在他身后说,“我就不耽误您选美了。” 因为一大清早就被刺激得肾上腺素飙升,喻总闯进办公室的时候气场爆炸,森然有杀气,周末加班有些懒散的部门同事们被他的杀气震慑,整体效率大幅度提高,竟然在中午之前完了活,可以集体回家睡午觉了。 喻兰川在办公室里休息了一会,鬼使神差地,他在搜索引擎里输入了“家庭暴力、精神暴力”,相关内容跳出来很多,他大致一扫,都是官话,于是就又搜了“精神暴力取证”,搜索结果不是“摄像、录音”之类不靠谱的东西,就是明确告诉他“取证困难,界定不明”。 喻兰川就合上电脑,走到窗边,摘下眼镜远眺,缓解视疲劳。 再说,就算能证明聂恪是人渣,又能怎么样呢?向小满杀人未遂是事实。确实,她是被人诱导、自己又有精神疾病,可以不用坐牢,可人这个精神状态,在哪还不是坐牢,又有什么区别? 喻兰川摇摇头,这件事短暂地在他心头盘桓片刻,就被他浮尘一样地抹去了。他披上外衣,去老板那里汇报,聊到了恒生指数,于是又侃了半小时联交所交易规则。 各行各业、各个阶层,明面上的与潜在的、成年人的游戏规则多得数不清,闫皓一概懵懂,不知道是不是小时候没人带他玩过游戏的缘故。 不过这就不需要喻兰川操心了,反正那燕子是“堂前燕”唯一的传人,无论如何,老杨大爷和江老板他们也不会不管他的,以后拴好了,别再出来闯祸就行了。 他趁下午风和日丽,溜达回家,难得的冬日暖阳晒得他昏昏欲睡,结果刚到一百一十号院楼下,喻兰川就不惬意了——两个丐帮的人鬼鬼祟祟地躲在墙角,探头往院里看,见他过来,就给他打眼色,喻兰川顺着这二位的目光一看,楼下又停了一辆警车! 报警人聂恪正把两个民警送出来,其中一个是于严,聂恪一脸委顿,大烟鬼似的耷拉着眉眼,喻兰川听见他喋喋不休地说:“……上回抓的那个团伙是不是没抓干净啊,我怀疑他们还有其他同伙,盯上我了!他们会不会割我的肾啊?警察同志,作为纳税人,我贡献很大的,你们可一定得保护我……” 喻兰川听了个音,心里“咯噔”一跳,有种不祥的预感。 果然,于严警官应付完聂恪,找上了门来。 “我刚才在楼底下就看见你了,今天怎么早退了?” 周六上半天班叫“早退”,喻兰川品了品这用词,有点心酸,不想多聊,就直接问他:“你们来干什么?八楼又怎么了?” “不知道,这货可能是让他老婆传染了,神神叨叨的。”于严说,“他刚才报警,说自己昨天晚上从超市出来的路上被人袭击绑架,绑架他的人还会飞。” 说着,他观察了一下喻兰川的神色。 然而喻兰川只是略带冷淡不耐烦地挑了挑眉,什么表示也没有。 “他还说,今天一睁眼,他就发现自己躺在家里,没脱衣服。我们看了,他买的东西都在,一瓶酒空了,推断是他喝断片了,自己不知道。”于严说,“但是聂恪坚决否认,说他有洁癖,绝不可能不洗澡就上床,还说绑架的事绝对不是幻觉,因为绑匪打晕他以后,用他的手机发了一条微信。” 喻兰川:“……” 这个姓闫的手怎么那么欠呢! “不过他的微信纪录确实很奇怪,前一秒,他还在跟女孩聊骚约饭,发的都是语音,听声音也不像喝醉了的。后一秒就发了一堆‘这男人是骗子’之类疯疯癫癫的话。”于严说,“兰爷,这事听着有点蹊跷啊。” 喻兰川脸上不动声色,心里把闫皓翻来覆去地煎炒烹炸了一遍:“你想说什么?” “要真是那个团伙的同党报复,早把这小子削成片了,哪会让他全须全尾地躺回自己家里,还帮他把从超市买的东西都捡回来?我觉得要不是他自己精神失常,那就是……”于严伸脚在他小腿上踢了一下,“说实话吧,兰爷,你昨天晚上没睡好吧?给谁铲事去了?” 喻兰川不吃亏地踹了回去,大尾巴狼似的一跷二郎腿:“警察同志,说话要讲证据,小心我告你诽谤。跪安吧,有事找我律师聊。” “唉,这种混搭的逼,也就你才能装得出来,”于严叹了口气,“不扯淡了,兰爷,聂恪这种‘纳税人’的要求我们不能不理的,处理不好,他到处投诉不说,没准还得把我们挂上微博,回去我们就得按他说的地点和微信发送时间,去核查这附近的监控,过来给你提个醒,你留神一点。” 喻兰川按了按眉心,知道自己的午休是泡汤了。 于严站起来,一整制服:“能者多劳吧,盟主!” 喻兰川现在一听“能者多劳”这四个字,头都大两圈,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再说这词就跟你绝交,滚。” 丐帮的人常年在这附近混,都是老江湖,应该知道怎么避开监控。甘卿不用问,这人滑不溜手,也不至于露这种马脚。 问题是,甘卿跟丢了一阵,那段时间,没人知道闫皓去哪了。 喻兰川匆匆来到楼下洗衣店,一把拎起闫皓的领子。 闫皓一见他,眼睛又红了:“你还我!” “我还你个头,”喻兰川问,“昨天晚上你扛走聂恪后,去了哪?从哪走的,有没有避开监控?” 闫皓一脸茫然,显然是压根不知道还有监控这码事。 喻兰川:“……” 古代的武林盟主都呼风唤雨,日常生活就是接受万人膜拜,看谁不顺眼,就打成魔教妖邪,没事可以指挥小弟们去干他。 多么美好的职业! 怎么当代盟主就跟铲屎工一样,到处给脑残擦屁股? 怪不得上位这么容易,都没有人礼貌性地竞争一下。 老杨大爷脑子不慢,立刻意识到了什么:“聂恪报警了?” 喻兰川剜了闫皓一眼,把于严悄悄给他传的消息说了,两个老头听完,此起彼伏地对着闫皓叹气。 江老板问:“那怎么办?” 闫皓缩脖端肩,蜷在大洗衣机旁边,整个人灰沉沉的,丧得要滴出水来。 喻兰川看了他一眼,心说:“我为什么要管他的破事?” 老杨大爷:“小川!” 喻兰川:“……这事没有人身安全和财产损失,而且听起来确实挺离谱的,警方调阅排查监控也需要时间,只要这期间聂恪自己承认他是喝多了产生幻觉,派出所那边应该也不会往下查……喂,蜘蛛侠,你跟我仔细说说,聂恪给诊所医生钱是怎么回事。” 章节目录 33.第三十二章 喻兰川总觉得她这一句话里妖气森森的,赶紧问:“你要干什么?” 甘卿:“不干什么, 找他聊聊天。” 喻盟主心累得不行:“你不要乱来!” 甘卿没回话, 回了个金馆长熊猫表情——“长得好看的女人, 都不靠谱”。 谁要跟你斗图! 喻兰川要给这位行走的表情包跪下了,跟杨逸凡交代了一声,匆匆忙忙地往甘卿所在位置赶。 赵“医生”以前是开美容美发店的,后来发现这个行当竞争越来越激烈, 遂转了行。他找人买了个文凭,又经过了一个月的培训与包装, 完事把脸一抹擦,改头换面,就成了“心理咨询专家”, 开了这家“安心诊所”。 利用一个周末, 他赚了好大一笔“安心钱”——下午接待了三拨花钱来听音乐打盹的、卖出了两个长期疗程, 又多了十几个托他带“聪明药”的客户,账户上的数字长势喜人,他美滋滋地哼着歌回了家。 赵医生住的地方,离那天聂恪给他塞钱的饭店不远, 走回去中间有一段小路,虽然有点背, 但并不太远, 路也都是走熟了的, 这位先生缺德带冒烟, 当然是个唯物的拜金主义者, 坚信人民币能辟邪,并不怕黑。他像往常一样,打开手机上的手电,晃荡着腿、哼唧着西皮慢板溜达。 可是今天,小巷子却似乎有什么不同寻常。走着走着,西北风停了,周遭忽然安静下来,一种说不出的感觉爬上了他的后背。 赵医生狐疑地用手电往四下一照,什么都没发现,他怀疑自己神经过敏,于是气沉小腹,唱出了声:“我本是卧龙岗散淡的……” “人”字没出来,黑暗中似乎有人轻轻笑了一声。 赵医生倏地闭了嘴,与此同时,他突然发现,自己的脚步声有一点不自然——带着“沙沙”的杂音。 是踩着什么东西了吗? 不,不对! 他猛地刹住脚步,“沙沙”声却没有立刻停下,多了几下!就好像有人在刻意模仿着他的脚步走,但脚步踩得不太准。 “有人吗?”赵医生回头喊了一声,身后是空荡荡的小路。他无端开始紧张,因为突然发现这条熟悉的小路比他想象得还要黑,这让他有些不安,于是加快了脚步。 那“沙沙”的动静如影随形,赵医生连着回头看了几次,心越跳越快,手心开始潮湿。 就在他快要走到小路尽头的时候,身后突然传来一阵奔跑的声音。快而重,像一阵震耳欲聋的鼓声,毫无预兆地砸在他耳膜上。 这可能是某种动物本能,在很安静的地方独自往前走,急促的脚步声容易让人产生一种被追逐的战栗感。特别是这个人已经开始害怕的时候。 突兀的脚步声把赵医生吓得膝盖一软,连忙举起手机,冲着脚步声传来的方向照。 这一照,他看清了身后路,汗毛都竖了起来——那里竟然还是没有人,光扫过,又急又重的脚步声竟然凭空消失了! 赵医生呆了一下,紧接着,他撒腿就跑,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转身的瞬间,他好像听见有个女人在笑! 一口气跑出八百米,赵医生差点把肺也吐出来,狂奔到了大街上,手心里已经全是冷汗,差点连手机也捏不住。 他胡乱用袖子抹了一把,吐出一口大气,神经质地捏紧了裤兜里的钱包,念了两声佛。 “自己吓自己,”他拍了拍胸口,自我安慰似的笑了一声,“疑神疑鬼的,呸呸呸。” 赵医生自己一个人住,把老婆孩子都送到了国外,这样跟外人提起来有面子,他也自由,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这天晚上,他莫名不想独处,于是一边开门一边拿着手机翻,正在漂亮前台和最近新勾搭的女病人之间举棋不定时,他觉出了不对劲——屋里的暖气里掺杂了阴凉气息,冷飕飕地从他身边刮了过去…… 谁把窗户打开了? 就在这时,他身后的房门重重地合上了,一声巨响,方才开门的钥匙还没拿下来。赵医生蓦地扭头,就听“咔”一声轻响,房门被人从外面反锁上了!他连忙扑到猫眼前往外看,同时徒劳地转着门把手,这动静惊醒了楼道里的声控灯,依然看不见人。 赵医生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这时,屋里的灯陡然灭了,电闸被人拉了! “谁!我报警了!” 这句话音刚落,有个很遥远的女人一边捏着嗓子笑,一边轻声说:“好啊。” 赵医生一把抄起竖在门口的雨伞,循着声音猛地扭过头去,赫然发现阳台一扇窗户开着,一个……长发女人的影子飘在窗外,夜风扫过,她的影子还微微晃动! 赵医生猛地往后退了一步,后背撞在鞋柜上——他家住十楼! “影子”伸出一只手,按在他家玻璃窗上,那里随即传来指甲刮擦玻璃的“咯吱”声,她幽幽地叹了口气:“我要是还有手,我也想报警,赵医生,我要举报你非法行医,谋财害命……” 漆黑的屋里,已经吓得神志不清的男人没看见打开的窗户缝里伸进了几根头发丝一样的细线,像蜘蛛网。其中一根细线轻轻一动,冰箱上面的一个纸盒子就被拉了下来,一堆“利他林”滚到了地上。 赵医生一屁股坐在地上:“我我我我这是正经药!巴基斯坦进、进口的!” “影子”嗤笑一声:“进口?” “利他林”,就是赵医生倒腾的所谓“聪明药”,又叫“大脑伟/哥”,一般是治多动症和注意力障碍的,国外有些人喜欢没事嗑几粒,用来提神醒脑。这种一听就知道瞎嗑会上瘾还有副作用的东西,在国内属于一类精神药品,受管制,没有医院处方,买来的“进口货”,基本不是黑市走私,就是假药。 “我代、代购……” 一个药盒突然自己飞了起来,擦过男人耳边,重重地砸在鞋柜上,赵医生“嗷”一嗓子,膀胱差点失守:“走私!走私!这药医院也开,不会吃死人的!有……有问题的,都是自己身体不……啊!” 他眼前一黑,又一个药盒陀螺似的飞了起来,速度极快地弹在他脸上,赵医生好像被人抽了一巴掌,四肢并用地蜷缩进墙角,抱住头。 “吃出问题的,都是自己身体不好,不关你的事,对吗?”窗外的“影子”低低地冷笑了一声,“那我呢,你给我吃了什么?” 赵医生茫然地抬起头:“什……” “想不起来了?我给你提个醒,今年三月初,我在你那里买过十次咨询,你还给我开了药,可是没见好啊,大夫。”那“影子”细声细气地说,“而且好像更惨了,每天……每天都像是泡在一团沼泽里,泥里面伸出无数只手,不停地把我往下拉,慢慢的,我连话也说不出来,一点力气都没有了,你给我吃了什么?大夫?” 赵“医生”先是不明所以,随着她的话,似乎猛地想起了什么,脸色一变:“你……你是谁?” “你说我是谁?我啊,以前觉得自己是疯子,自卑极了,可是离开肉体以后,突然觉得好多了,我好不甘心啊,一定得回来找您好好‘咨询咨询’。”指甲挠玻璃的声音越来越刺耳,紧接着,窗户“吱”一下,被推开了一条更大的缝,一只惨白枯瘦的手伸了进来,“赵医生,这是怎么回事呢?” 男人这回真吓疯了,抄起玄关里的一尊装饰佛像,嘴里乱七八糟地叫唤着不知道哪看来的驱邪咒语,就朝窗户砸了过去,瓷做的佛像和窗户一起碎了,窗外的影子凭空消失,他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就听见那声音又说:“哎呀。” 声音近在耳边,她在屋里! 最里面一间卧室的小门轻轻打开,那只手从里面探出来,一个模糊的、女人的影子斜斜地打进客厅。 她尖而轻地笑了一声:“哈,看来佛祖不保佑坏人呢,好险哦。” “你是丁香?王小青?郝……郝郝春梅……”赵医生屁滚尿流地喊出了好几个女人的名字,连屋里的“女鬼”都卡顿了一会,似乎没料到还有这种发展,男人的裤/裆已经湿了,语无伦次地说,“我什么都不知道,不是我害的你们,我、我我我就是帮人代购药的,他们买什么我代什么……” “女鬼”那瘆人的尖细嗓音低沉了下来,可惜已经失了智的赵医生没听出来:“你说的是‘他……们’?” 喻兰川下了出租车就一路狂奔,地方不熟,转了好几圈冤枉路,好不容易才找到赵医生的那个小区时,一看表,已经过了一个多小时,顿时急出了一身汗——要是有高压锅,都够把“赵医生”炖个骨肉分离了! 他一边打甘卿的电话,一边试图确定是哪一座楼,电话却被对方挂了。 喻兰川:“混蛋!” 正要再打,旁边却忽然飞来一根枯枝,喻兰川下意识地一抄手接住,抬头看见甘卿正坐在小区花坛里,举着一顶假发,冲他挥手,笑眯眯地问:“谁混蛋?” 喻兰川:“……” “说了我是来找赵医生聊天的,你着什么急?”甘卿说,“这么担心我啊?我真是受宠若惊。” 喻兰川瘫着脸说:“我担心被你盯上的人。” “放心,没死,没受伤,没留下证据,我躲开了监控,指纹都擦了,办事靠谱吧?来,先把钱结一下,亲兄弟明算账,”甘卿拿出手机计算器,“噼里啪啦”地一顿按,“误工费、跑腿费、消息交换费、交通报销费……” 喻兰川额角跳出一段青筋。 “……我就不跟你算了,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对吧?”甘卿说,“只是耽误我一下午生意,少说损失了二十单‘水逆退散符’,小喻爷,我可怎么跟老板交代啊?日子没法过了。” 喻兰川刚遭遇了一个花式炫富的杨总,又碰上一位花式哭穷的,惨遭精神与钱包的双重打击。最后,两个人经过一番讨价还价,喻兰川捏着鼻子买走了她二十张水逆退散符,按批发价,每张便宜五毛。 甘卿这才慢悠悠地说:“这人的诊所基本是骗人的,其实是个药贩子,平时倒腾点非法的处方药,找货门路多,货源可靠,嘴也紧,后来就有人给他介绍了别的生意。” “什么?” “g毒。” g毒是一种麻醉药品,又叫“诱/奸药”,一听就知道是干什么的。 “价格给得很高,他就答应了。因为觉得凶手用刀杀人,是凶手的错,不是刀的错,跟卖菜刀的更没有关系。”甘卿接着说,“慢慢的,除了g毒以外,开始有人让他‘代购’其他致幻剂、麻醉剂,他就发现这些客人彼此都是认识的,买药是给女人下套的辅助工具,平时到他这里来拿药,如果碰上了,他们还会互相交流经验,怎么确定目标,怎么让目标不敢报警还不敢反抗,怎么完全控制她之类,这些客人说话不避讳他,后来还把他加进了他们那个‘集邮群’,那个姓赵的说,就像个打游戏的群,每天互相显摆自己的‘战利品’。” 喻兰川皱了皱眉:“有聂恪吗?” “有,聂恪是老主顾之一。据说很多人还挺崇拜这个聂恪的,因为他套住了一个向小满,少奋斗二十年,功成名就,还把她治得服服帖帖的。聂恪的事迹是他们群里传的经典案例,有完整教程——一开始是打压她的自尊,在饮食里给她下安眠药和抑制神经的药,让她整天昏昏欲睡,根本没法出去工作,当着她的面倒掉她做的饭,带她出去见‘朋友’,故意让那些‘朋友’对她冷嘲热讽,慢慢摧毁她的神智。现在一切到了手,聂恪又想彻底摆脱她,所以装模作样地带她来看‘心理医生’——还是那个姓赵的友情客串,负责在‘治疗’期间不断暗示逼迫她‘反省’,加重她的症状——聂恪的计划是让她自杀,或者找个合适的机会扭送精神病院。” “怎么样?”甘卿偏头一挑眉,“是不是神不知鬼不觉?” 章节目录 35.第三十四章 甘卿歪着头, 从楼道一角射出目光, 看见聂恪皱着眉, 吆五喝六, 占了院子中间很大一片空地,把搬家工人们指挥得团团转。 这男人虽然已经人近中年,但绝不难看, 甚至堪称眉清目秀, 体型也保持得很好,会穿,还很有些衣服架子的意思, 石墨色的长外套衬得他脸色很干净, 一个路过的女车主被他挡了路,拉下车窗看了他一眼, 竟连眉头都没皱, 很耐心地等他挪开。 聂恪看清这位车主的玛莎拉蒂车标,立刻又变了一副嘴脸,风度翩翩地走过去跟女车主说了几句话, 可能是道歉解释之类, 三言两语的功夫,还就聊在了一起。 这二位谈笑风生, 大概都嫌搬家货车挪得快了。 等女车主把车开走, 聂恪脸上忧郁的笑容就不见了, 他目送着载着女人的车, 点了根烟, 狠狠地抽,像是不服不忿、又有些不怀好意的样子。周正的眼角和嘴角拉扯出了尖锐的角,这面孔看着就不怎么像人了,像一头五官端正的豺狼之类。 甘卿的目光扫过他露在外面的脖颈和手腕,眼神专注,像考场上的中学生看最后一道解析几何题,冷静地盘算着从哪下手。 聂恪随手把烟头往井盖上一扔,又仰头看了一眼八楼,想起了向小满,他脸上露出了一个讥诮的冷笑,后悔自己心慈手软,没把这女人处理干净,留着她找了那么大的一个麻烦。 “可是你还能把我怎么样呢?看着吧,疯婆子。”聂恪这么想着,啐了一口,爬上搬家车的副驾驶。 他喜欢女人,但在他眼里,女人就像是某种游戏道具,不是人,也不必有感情,应该让他招之则来、挥之则去,最好能为他自残自杀一下,给他的个人魅力再添勋章。可她们如果胆敢反抗,胆敢让他麻烦缠身,就不是什么好东西了。 自古,人驯烈马,是英雄、是斗士,可是野马不甘心被驯服,还装作老实巴交的样子伺机伤人,那就是罪该万死了。 就在这时,甘卿动了——她所在的楼门口距离搬家货车的尾巴只有几米,中间有一个自行车棚,能完美地挡住她的身形,只要几步,她就能钻进搬家车底,然后…… 去青年才俊聂先生的新家转上一圈,晚上给他点“惊喜”。 然而,就在她滑出去的瞬间,一只手凭空横了出来,拦腰截住她:“回来!” 甘卿听出了来人是谁,不理会,硬是往前闯——她手肘一竖撞了过去,而对方也不肯退让,胳膊肘撞上了胳膊肘,一声闷响。 两个人硬撞,谁瘦谁吃亏,甘卿被迫侧身卸力,同时,对方一抬胳膊抓住门框,把她堵了回去。 甘卿的目光没离开聂恪,手上在较劲,嘴上却客客气气地寒暄:“小喻爷,今天怎么没上班?” “家长会,请假半天。”喻兰川避开甘卿撞过来的肩头,往前抢了半步,另一只手抓住了她那始终插兜的手肘,“拿出来!” “不容易啊小喻爷,”甘卿皮笑肉不笑地说,膝盖别住他的腿,“天天早出晚归……” 喻兰川的腿撤回来,人却没动,依然堵着,两个人在方寸大的空间里拆了好几招——幸亏这个楼道门被货车挡住了,否则外人会看见七八条腿和七八条胳膊乱飞。 “……要管弟弟,”甘卿一个手刀下切,捅向他小腹,喻兰川手肘往下一压,却发现她手虽然快,却没用力,在他手肘压下来的一瞬间,她的指尖飞快地一动,化指为刃,准而重的擦过了他的麻筋。 喻兰川:“嘶……” 甘卿:“还能抽出时间管闲事。” “还行,”喻兰川半条胳膊没了知觉,但忍住了没缩——人的手指毕竟不是真刀,疼归疼,没造成实质伤害,他就势一侧身,以肩打中路,长腿横开,绊住甘卿,再一次逼她重新退进了楼道,“我的时间管理勉强过得去。” 一个是以手为刀,一个是以身为剑。 刀是三寸的指尖刀,见血封喉。 剑是厚背宽刃的重剑,含着浩然之气。 甘卿终于收回了视线,正眼看向喻兰川。 外面人声嘈杂,这一块被自行车棚遮盖的小小空隙里,已经悄无声息地刀光剑影了一轮。 上午的阳光不进朝北的窗户,甘卿退回到了阴影里,沉默了一会,她轻轻地笑了一声:“小喻爷的功夫比我想象得扎实多了,不愧是得了‘寒江喻’真传。” 喻兰川没说话,警惕地防备她再出幺蛾子。 他没什么跟人动手的经验,而且文明惯了,顾忌很多,力道打出去的瞬间,就总带着点往回收的意思,好像唯恐把别人打坏了。 甘卿如果想要他的命,可能都不需要一分钟。 但如果她不想伤人,这就自缚手脚了,外加楼门口空间有限,她力量欠缺——要是掰手腕,小喻爷恐怕得先让她一只手才行——居然生生地被他拦住了。 这时,货车油门一声响,缓缓地开了出去,再追也迟了。 甘卿叹了口气,晃了晃被喻兰川扣住的胳膊:“我可没请假,小喻爷,再不松手,你又要赔我误工费了。” 喻兰川问:“刚才想干什么?” 甘卿:“不干什么,出门上班。” “兜里是什么?” “钥匙。” 喻兰川一个标点符号都不信,把她的手从兜里拽了出来,甘卿松了手劲,“哗啦”一声——她手上拎的还真是一串钥匙。 “大白天的,”甘卿把食指伸进钥匙圈里,转了两圈,无奈道,“你以为我想干什么?” 喻兰川先是松了口气,然而下一刻,他的目光突然死死地钉在了那串钥匙上—— 她的钥匙圈上挂着个绳结装饰,是用两根不同的荧光色鞋带打的! 鞋带眼熟! 甘卿把钥匙往手心一攥,掖回兜里:“我通过安检了吧?” 喻兰川下意识地伸出手,半途又缩了回来:“你这……钥匙链挺别致的。” “你喜欢这种?回头给你一个,”甘卿一边往外走,一边信口胡说,“彩色绳结,辟邪镇宅,可以加持正能量,‘邻居价’二十块钱,我晚上给你送过去,谢谢惠顾。” 喻兰川抬腿跟上她:“那是鞋带吧?” 甘卿:“……” 不会吧? 她飞快地掏出来仔细看了一眼——还真是鞋带。 “这么骚气的鞋带,准不是我的,从哪捡的?”她有点纳闷地想,这东西的来历记不清了。 她小时候有一段时间很迷恋绳结,会打好几种复杂的中国结……当然,现在都忘了。 这些鸡零狗碎的旧物,都是孟老板转交给她的,其实很多东西的来历她都想不起来了,可见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只是没想到,会被师父一样一样地收起来。 长辈笨拙起来,好像总是这样,不了解孩子在想什么,又不敢细问,生怕自己太琐碎,于是她的每一件小东西都不敢乱碰,唯恐自己不小心丢了什么重要物品。可是风一阵雨一阵的少年哪有那么多重要物品,过几年再看,多半自己也莫名其妙。 而那个小心翼翼地保存她“莫名其妙”的人,已经不在了。 甘卿心里轻轻地往下沉了一下,她深吸一口气兜住,不让它沉到底——她对保持“没心没肺”的状态很有经验。 脚步一顿,甘卿转头说:“还有什么事?二十块钱没得砍,小喻爷,别跟着我了。” 喻兰川停下来,这才发现,他已经从楼门口跟到了院门口。 “你……” 你不记得那两根鞋带是哪来的吗? ……也不记得我了吗? 印象里人狗喧嚣、惊心动魄的逃亡之夜,对你来说,只是一件过后就忘的寻常琐事吗? 你是从哪来的? 这么多年不见,你去了哪里? 所有的问题争先恐后地盘旋在他的喉咙里,最后幻化成一个画面——少女一脸促狭地打量着他,贱嘴贱舌地说:“你裤衩上那条狗长得跟你还挺像。” 甘卿做好了再听一遍“盟主普法讲堂”的准备,却看见喻兰川耳根突然红了,不知道在酝酿什么大招。 甘卿:“小喻爷,有话就说,别憋着,脸都憋红了。让人看见多不好,还以为我非礼你呢。” 喻兰川:“……” 从小就是个女流氓的胚子! 甘卿想尽快脱身,就略微压低了声音,诚恳地说:“我真的是去上班,小喻爷,别跟着了,我诚心想摘那个人渣的脑袋,你就算跟我跟到女厕所也拦不住。” 喻兰川气急败坏:“谁跟你去……” 甘卿:“嘘——小声点小声点,不雅,破坏气质。” 喻兰川七窍生烟,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维系住了自己的气质,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闫皓绑人的时候,你还阻止过他,我以为你很理智,不是爱给自己惹麻烦的人。” 甘卿一笑:“哎,这有什么麻烦的,举手之劳。” 她还客气上了! “等等,”喻兰川飞快地说,“现在不止你一个人在盯聂恪。” 甘卿一顿。 “以前他们做了什么,没有人知道,现在这件事既然捅出来了,就不止你一个人不甘心让他们逍遥法外。”喻兰川说,“再等几天,最多半个月。” “半个月,”甘卿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点点头,“好啊。” 无耻的人总能迅速调整好自己的心理状态,聂恪把小孩扔给父母,搬了新家——“一百一”那老破小,要不是因为学区,根本不值那个租金,同等价位的高级公寓舒爽多了。 他逛了逛公寓楼下的花园,觉得十分满意,还顺手约了个外地来燕宁玩的女网友,想好好放松一下。 可是放松了几天,事情开始不对了,一开始,是附近卖煎饼的看他的眼神怪怪的,聂恪没在意,反正他也不吃这些破玩意。然而很快,周围所有早点摊主都开始窃窃私语,甚至蔓延到了便利店、咖啡厅! “先生,不好意思,我们咖啡机坏了。” “刚才还……” “就是刚刚坏的,”圆脸的服务员笑得十分职业化,“实在抱歉。” 聂恪:“那不要咖啡,给我拿个三明治。” 服务员:“卖光了。” “你们明明摆着……” “您看错了,那是非卖品。” “你什么意思?消费者享有‘自主选择权’,你违反了……” “非常抱歉,如果给您带来不快,您可以投诉。” 紧接着,“您可以投诉”这句话好像一直缭绕在聂恪耳边,他一肚子气地跑回新家,迎面却在电梯里撞上了一个乞丐,聂恪嫌脏,皱着眉退了一步,乞丐却冲他意味深长地呲牙一笑,笑得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心生不祥的预感。 果然,一上楼,他就发现自己家被人做了标记,门牌旁边画了个小笑脸! 聂恪推门进屋,一张夹在门缝里的纸落在了他鞋上,上面印着:“我知道你干了什么,我知道你住哪。” 聂恪头皮发麻,屁滚尿流地报了警,赶来的两个民警大致扫了一眼,见他大老爷们儿一个,全须全尾,家里也没丢东西,录了个笔录就走了。 聂恪吓得要升天,只好出门住旅馆,路口的乞丐目送他进去,小胡子一翘,很快,纸条又出现在了宾馆房间里。 他去的餐厅、酒吧、甚至路边的电线杆上,小笑脸如影随形。 聂恪快崩溃了,而警察非但认为他神经过敏,还三天两头找他过去问话。 而十天后,杨逸凡在自己的办公室送走了客人,给喻兰川打了电话:“小喻爷,你的律师团队配好了吗?” 喻兰川接起电话,转身走进茶水间。 “我们联系上了愿意出来作证的受害者,现在有四个人,以后说不定还有更多。最近的一个是在酒吧里被他们下药带走的,保留了证据,但是他们拿裸/照威胁,她一直不敢告。”杨逸凡吹了一下指甲,“酒吧也许还有监控录下了他们下药的镜头,能搞来最好,你摆得平老板吗?” 喻兰川:“我试试。” 杨总:“好啊,那我们就开始准备带流量了,这是‘无数个’十万加啊。” 扣押在特殊病房里的向小满怯生生地抬起头,看着当时曾经给她留过联系方式的小女警。 上一次,写着电话号码的纸条那么无力,向小满也没有领情。 这一次,小女警终于不再是独自带着天真的孤勇来的,她还带来了妇联和家暴救助组织的人,还有真正的精神科医生,以及专业的心理咨询师。 也许官司打得声势浩大,最后的判决依然让人意难平。 也许对于坏人的惩罚,永远也抵不了他们给别人造成的伤害。 但她至少要爬起来活下去。 哪怕真的生无可恋,也要给那些不堪的、卑鄙的东西一些颜色看看。 甘卿在路口等红绿灯,刷着铺天盖地的手机新闻,一看日期,正好半个月——小喻爷还怪准时的。 她抬起头,看见闫皓正在帮隔壁宠物店扛猫砂,忙得脚不沾地。 闫皓对她心理阴影犹在,一不小心撞见她的目光,吓得低头就跑。 “哎,”甘卿在马路对面叫住他,“你老婆在我那,有空去取一下吧。” 宠物店的小哑女惊讶地看着他,闫皓窘迫得面红耳赤,原地变成了一颗大番茄。 不过……大番茄大概不知道自己的功劳吧。 甘卿冲橱窗里的小猫“喵”了一声,转身走了。 章节目录 37.第三十六章 “这是韩大哥的孙子, ”落座以后, 老杨大爷见喻兰川一脸茫然, 就介绍说, “当年的‘浮梁月’韩贞韩大哥,精通奇门八卦,掌法也是一绝。可惜小川你生得晚, 没机会见一面。” 韩东升:“惭愧, 惭愧。” 喻兰川第一次听人提起“浮梁月”,就觉得有种出尘的仙气,感觉这个人设应该是一个穿长袍的清瘦男子, 广袖飘渺, 站在云雾缭绕的山巅,马上要凭虚御风而去。然而眼前这位韩先生, 仿佛是“仙气”的反义词。 他顶着一张柿饼脸, 因为笑容堆得太满,总仿佛有点放不下似的,说一句话, 点一次头, 连刘仲齐这么个小孩给他端茶倒水,他都连忙站起来接, 从神经到肉体, 都似乎是上好了发条, 随时准备冲上前去, 给人敬献一把过火的殷勤。 喻兰川就客气地“哦”了一声:“我听杨爷爷说, 您也住这?” “以前住这,”韩东升说着,笑容有点发苦,“前些年房价涨得人害怕,上中介一问,听得头都晕,咱们没见过那么多钱么。政府又老说要调控,我们都觉得这房价是到最高点了,那会股市正热,一路飙到六千多点,人家都是几倍几倍的翻,看人家眼热,就……把这老房子卖了。哪知道……唉,生不逢时,咱们没踩在点上,刚把房钱倒腾到股市里,股票就套住了,房呢,涨更高了!小喻爷见笑,我可能是天生缺点财命吧。” 老杨大爷问:“你把这边房子卖了,住哪去了?” “哦,前些年我岳母没了,我们就搬回去跟我老岳父住了,也方便照顾老人,就是那边没有个像样的学校,上了两年,学校真是次,眼看要把孩子耽误了,这才又托人、又想办法,废了牛劲,弄了个借读名额,回这边上学。咱们大人委屈点没什么,不都是为了孩子吗?”韩东升说,“好在我从小在这院长起来的,跟老街坊们都有点面子,租咱们院的房子比市面上便宜。” “明白了,”喻兰川心说,“一棵韭菜膨胀了,幻想一夜暴富的故事。” 喻兰川本人不太喜欢没事闲聊,尤其是跟不认识的人尬聊,在他看来,无效的沟通还不如大家各自玩手机。 “小喻爷是干金融工作的,那平时上班就是看k线图吧?”韩东升笑得见牙不见眼,说,“有空多给咱推荐几支股票啊,哎,你现在拿的哪几支啊。” 喻兰川耐着性子回答:“我不是操盘手,最近闲钱不多,上班也忙,没时间老看大盘,早撤出来了。” “哎,那多可惜,”韩东升凑过来,“你们内部人员,消息灵通,肯定都知道买哪个稳赚不赔的吧!” 喻兰川:“……” 槽多无口。 韩东升说是来“打个招呼”,一个招呼打了一个多小时,此人腚沉似泰山,喻兰川的腰椎都开始隐隐作痛了,滔滔不绝的韩先生还没有要告辞的意思。 唯一高兴的,恐怕就是刘仲齐小同学了,利用这个时间,他偷偷摸摸地打开中文字幕,看完了《狮子王》。 好在这时候,又有人敲了他家门,喻兰川得以片刻喘息,连忙出门看。 敲门的人指着隔壁张美珍女士家问:“不好意思,打扰了,请问隔壁是没人吗?” 喻兰川看了一眼:“上班了,您有什么事吗?” 敲门的人说:“您有他们家人联系方式吗?我是楼下的,他们家可能是水管爆了,水都流到楼下去了。” 这会,张美珍女士还在三亚晒日光浴,甘卿接到电话,妆都没来得及卸,寒冬腊月里,她拎着大长裙,兜着风一路狂奔,像个搞行为艺术的。 刚跑到电梯间,就碰见了一个陌生的小男孩,小学二三年级的模样,背着书包,看人的时候抬眼不抬下巴,总像是在翻白眼,嘴里还嚼着口香糖。甘卿没在意,这楼是学区房,经常有陌生小孩搬进来,念完小学就走。 见小孩不停地盯着她看,于是垂下了眼皮,尽可能遮住异色的瞳孔,又伸手拨了拨乱七八糟的长发,以防这惊世骇俗的神婆形象吓坏祖国花朵。 没想到小学生主动和她搭了话:“姐姐好。” 甘卿气还没喘匀,就冲他笑了一下。 “我是刚搬到804的韩周,今年八岁,三年级,姐姐,你喜欢古娜拉黑暗之神吗?” 甘卿一头雾水,听名字,感觉这位偶像可能不是什么好人:“还行?” 电梯来了,韩周小朋友就一手插兜,一手挡住电梯门,四十五度侧身,他亮出一对高低眉,仰着脖子凹了个造型:“姐姐,我觉得你很漂亮,你愿意以结婚为前提和我交往吗?” 甘卿好久没见过这么奇异的熊孩子了,差点没接上话:“……不了吧,毕竟三年起步。” “明白,”韩周打了个指响——第一下没打响,连忙又补了一下。 甘卿:“……” 你明白什么了? 小男孩:“女生都是需要追求的!” 电梯把韩周小朋友放在八楼,正在搬家的八楼一片兵荒马乱,韩周刚走出电梯,甘卿就听见一个女人的尖叫:“谁让你过来的!这还没收拾好呢!你姥爷呢?!” “我姥爷去听大师讲座了。”韩周小朋友气定神闲地回答,“就上次九个煮鸡蛋卖二百五十块钱的那大师。” 甘卿听见楼道里那位女士坦克似的咆哮了一声,“轰隆轰隆”地朝电梯驶来,连忙按开快要合上的门,让她进来。 一路到了十楼,“坦克”又声势浩大地开了出去,双手叉腰,朝楼道开了炮:“韩东升!你死在外面算了!老傻x又去给人送脑浆,你儿子无家可归,千里迢迢讨饭来了!你个大老爷们儿,一天到晚狗屁事不管,就知道聊聊聊聊聊,没脸的玩意!老娘要你有什么用?!” 甘卿感觉整座楼都在她的咆哮下震颤了,震出了一个球状男子,还是从小喻爷家里滚出来的。 “你小点声!”男人一边擦汗,一边对门里的喻兰川说,“留步、留步,跟小喻爷聊天长见识,以后一定常来往。” 喻兰川感觉这位韩先生还不如那三脚踹不出一个屁来的宅燕子,强颜欢笑,心想:“您可千万别来了。” “坦克”杀气腾腾地冲上来,一把薅起韩东升的后脖颈,拳打脚踢地将他滚向电梯,她飞起一拳砸在男人厚实的背上,用力过猛,反而把自己的指甲戳劈了,更加怒不可遏:“你还敢还手!” 韩东升弱弱地辩解:“……我没有,我都没动。” “你就是还手了!仗着你们家那些不三不四的邪门功夫,你故意的!这日子没法过了!” “我真没有……” 甘卿贴着墙,战战兢兢地躲过这两口子,和门口的喻兰川面面相觑片刻,这才看见等了她半天的楼下邻居,赶紧说了声“对不起”跑去开门。 水管果然是爆了,隔壁又是一阵忙,喻兰川在甘卿门口晃了两圈,见她把长裙往腰间一绑,挽起裤腿,断水断电、拿毛巾堵住破裂水管的动作相当熟练,要是给她个工具箱,差不多自己能钻进去修,也不知道是多少危楼破房磨练出来的,就没进去添乱。 他转头对老杨大爷说:“麻烦您给张奶奶打个电话,告诉她一声。” “刚才打了,”老杨大爷冲开着门的1003说,“姑娘,美珍让你全权处理,花多少钱她回来给你报销。” 老杨大爷背着手,站在楼道里,摇摇头:“小韩这个人好面子,爱搞这一套,非得让我带他来认识认识你,见也见了,行吧。” 喻兰川忽然就有点明白老杨帮主为什么心累了。 浮梁月已经成了浮梁月饼。 堂前燕的梦想是当个聋哑人,以后跟塑料结婚。 穿林风扬言要烧打狗棒。 “杨爷爷,”喻兰川问,“那个万木春的后辈,您有联系吗?” 按照现有情况推断,那位……大概率也是一朵奇葩。 正在拯救泡水地板的甘卿倏地一顿。 “万木春那一支,都是邪性人,离群索居,不入世的——也没办法,他们练的就是那种功夫,但是这时代不允许他们重操旧业了,能不能传习下去都不知道。”老杨大爷摇摇头,“真断了传承倒也好说,就怕走歪了路的。江湖可不是以前那个江湖啦!” 甘卿背对着老杨大爷,目光轻轻一动,不动声色地笑了一下。 她拎起一把泡水的木椅,甩了甩上面的水珠,就听老杨大爷又说:“要说起来,最后一次知道他们的消息,还跟你有点关系。” 水里的甘卿和楼道里的喻兰川同时一愣。 杨大爷说:“哎,你不记得了?那会你还小,当年行脚帮内乱,他们帮主找了你大爷爷,要讨伐叛逆,那帮人狗急跳墙,把你绑走了……唉,现在这些不肖之徒,忒不讲究了,恩怨不及家人嘛,何况还是个小孩子。” 竖着耳朵偷听的甘卿皱起眉——泥塘后巷,行脚帮? 有点印象,她不知天高地厚的时候,好像确实跟行脚帮起过冲突,不过都是些小杂碎。 喻兰川瞳孔轻轻地一缩。 老杨大爷就继续说:“第二天早晨,我们才在郊区一个垃圾填埋场里找着你。绑你的那伙人后来逮住了,这些人伤天害理的事干得不少,还拐卖过人口,功夫却都十分稀松二五眼,被抓住了还都是蒙的,说当时明明是追着你跑的,结果半路被人偷袭,都没看清偷袭的人长什么样就被放倒了。追你的时候身边还带了狗,警察找到了一条狗的尸体,脖子上一刀,不到一根手指长,刀口干净利落,除此以外没别的伤口。这么工整的刀,也就是庖丁解牛的手法了,我和老喻大哥都觉得是那边的人出了手,不过人家没有挟恩图报的意思,到最后也没露面。” 万木春…… 所以当时那个自称“庖丁解牛”的犯罪团伙,她亲自追踪,亲自找上门去,还掰断了他们供奉的春字牌? 忽然,喻兰川猛地意识到了什么—— 只见甘卿把木头椅子放下,略侧过身,用眼角瞥了他一眼,目光隐晦地划过喻兰川精致又高档的皮囊,落到他的腰部以下。 老杨大爷无知无觉地说:“那回真悬啊,找着你的时候,你身上衣服都没了,幸亏不是冬天,不然冻一宿不是闹着玩的……” 喻兰川脑子里“嗡”一声——不,够了,您别说了! “哟,想起来了,那小孩居然是喻家的。”甘卿不怀好意的余光仿佛要刺破小喻爷熨帖的西裤,“内裤上的狗可有童趣了。” 老杨大爷被自己三言两语勾起了回忆,放完了炸雷,就慢吞吞地坐电梯下楼去了。 喻兰川猛地一回头,发现甘卿正拎着拖把盯着他看,顿时恼羞成怒:“拖你的地板,看什么看!” 甘卿意味深长地说:“没什么,突然想……小喻爷这种老成持重的才俊,没准内心也有非常活泼的一面,就觉得挺可爱的。” 喻兰川:“……” “活泼”的小喻爷于是“可爱”地拿出手机,拍下了1003水管爆裂的实景,发到朋友圈,实名揭穿骗子骗术——看看,这就是卖给你们水逆退散卡的人,自己家水漫金山都镇不住,还有什么话好说! 过了一会,果然有人留了言,喻兰川看见他助理激动地说:“听说占星师占卜、祈福,都是要以透支自己的命运为代价的,果然是真的!” 骗子再厉害,始终是有套路的。 挡不住人们自欺欺人。 小喻爷一言不发地回了屋,想换个助理,换一帮正经邻居,换个安静的地方、好好地当一个安静的美男子。 韩东升一家四口搬过来——带着他老岳父——给一百一满院的退修闲散人员们增了无数热闹和谈资,尤其是这位岳父。 804是一间两居室,四口人住着实是挤了些,卧室不够,只能从主卧里隔开一个小隔间,打通了阳台,当做韩周小朋友的儿童房。 韩东升的老岳父七十来岁,身体硬朗得很,还能骑自行车去买菜,完全有独立生活的能力,他自己又有住处,按理说,没有必要跟女儿女婿挤在一起。 可是不行,因为这位老先生必须时刻有人看着,他沉迷各种保健品,一个不小心,他老人家就会溜出门去买十万块钱一张的磁疗床,破坏力极大。 章节目录 39.第三十八章 此为防盗章 “你怎么了?” “我……我实在……” 实在跑不动了。 这话说了一半, 男孩就没了力气,后半句虚虚地悬在嗓子眼里,被上气不接下气的吐息吹得七零八落。 “你说什么?”少女没听清,凑过来捏起他的下巴,看了看他的脸色, 皱眉问, “他们打你了?” “没……没有,”男孩软绵绵地抓住她在自己身上乱拍的手,气如游丝地说,“……低、低血糖……姐姐……” “哦, ”少女听了这个称呼,愣了愣,但也没反对, 十来岁的小女孩,对年龄问题还不太敏感,她摸了一圈,最后不知从哪翻出了一块巧克力,“给, 好像过期了,我也没别的, 你先凑合吧。” 这块巧克力饱经风霜,也不知道融化凝固了几轮, 沧桑得变了形, 男孩哆哆嗦嗦地接过来, 感觉自己就像剥开了一块粘糊糊的裹尸布,但也别无选择,只好强行塞进嘴里,并从里面尝出了浓浓的洗衣粉味。 饿到低血糖,本来就容易头晕恶心,加上他嗓子发炎,吞咽困难,这团不知道经历过什么的巧克力不上不下地糊在了嗓子眼,噎得男孩干呕了几下,泪流满面。 “不是给你吃的了吗,还哭什么?” “我……呃……没哭,就是……咽……呃……咽不下去……” “公主殿下。”少女老气横秋地叹着气,在他身边蹲下,耐着性子等他擦干了眼泪,又问,“哎,问你,知道那些人为什么绑你吗?” “不……唔,不知道,”男孩使出了吃奶的劲,才算把嘴里的东西咽下去,喘过了这口大气,“我不认识他们,但他们有车,还养着几条大狗,我觉得他们马上就能追上咱们,咱们得报警——姐姐,你有通讯工具吗?我手机被他们搜走了。” “没有,我们村都是用喊的。”少女一摊手,“你不会是有钱人家的少爷吧?他们绑票要钱啊?” “不是,我父母都是普通人。”男孩想了想,又说,“应该不是为了钱,他们没给我拍照,也没让我给家人打电话要赎金。绑架我的是个团伙,一共有七八个人,我觉得一般参与绑架勒索的团伙应该不会有这么大规模,因为团伙内部如果人多眼杂,就很容易因为利益而发生冲突,团伙很难稳定。” 他说得头头是道,还夹杂了书面语,少女听得一头雾水:“哦,是这样啊?” 男孩立刻无端拘谨了起来:“……我从书上看的。” 两个半大孩子在一个很荒僻的地方,不远处有个通往外省的高架桥,这会车都没一辆。周遭杳无人迹,但可能挨着个垃圾处理厂,因为夏末秋初的晚风一阵阵地刮来销魂的馊味。男孩被这味道呛得口鼻生疼,生理性的干呕了一下,又连忙捂嘴憋住,小心翼翼地看了旁边的女孩一眼,仿佛是怕她嫌弃。 少女穿着一件很久的男式短袖衬衫,属于九十年代村委书记们的流行款,不过衬衫对她来说实在太不合身,罩在身上像口麻袋,倒显得没那么土了。她单手挎着个牛仔书包,包上拉链坏了,就自己钉了几颗里出外进的扣子,软塌塌的背带垂着,看起来就像刚从垃圾箱里捡的。 但尽管这样,她居然也并不显得邋遢,反而有种满不在乎劲。 “姐姐,你是住在这附近吗?”男孩轻声问,“咱们去哪能找到大人?” “我哪知道,我扒在他们车后面跟来的,”少女从地上薅了棵草,叼进嘴里,一边观察周围地形,一边盘算着什么,漫不经心地说,“他们是在泥塘后巷里把你绑走的吧?我买早饭正好经过,不过这伙人下手可真快,我当时都没看清楚是抓了人,就是觉得有点不对劲,才跟过来看一眼,算你命大。” 男孩目瞪口呆。 少女接着说:“我还没问你呢,大清早的,你一个小不点,跑到泥塘后巷那个流氓窝里干什么?” 男孩浑似被雷劈了:“你……你自己?一个人?” “嗯对,不好意思啊,我一般没有随身带拉拉队的习惯,可能出场不够隆重。” “你没告诉大人?没报警?”男孩回过神来,毛炸起两尺来高,“你还什么……扒车上?你、你扒哪了?万一掉下去会被路上车碾死的,还有,万一他们发现你……” 少女硬是被他的喋喋不休打断了思路,扭过头,一脸无奈地看着他:“报什么警?我上哪报去?从泥塘后巷跑到派出所,把事儿跟人家说明白,再跑回来——关键我还说不明白——这么来回一趟,够把你拉火葬场回个锅了。乖,滚一边背你那‘小学生行为守则’去,再啰嗦,姐姐就把你打哭。” “我在跟你讲道理,还有,我已经上初中了!” 少女“噗”一声笑了出来:“那你学历好高啊,我……” 她话没说完,神色忽然一变,猛地揪起男孩,把他搡进了路边的灌木丛里。男孩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紧接着,一道浑浊的光扫了过来。 是车灯。 好几辆车,引擎和排气管的噪音在空旷的夜色里尤其显声势,轰炸机似的围着他们转,随即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停了下来,紧接着,风中传来了人的污言秽语和狗叫声。 他们带着狗追来了! 男孩连忙扭头去看身边的同伴,借着微光,他突然发现她可能并不比自己大多少,甚至可能是同龄人,脸颊和下巴上还带着一点柔嫩的婴儿肥,只是女孩发育得早一些,她又显得太有“主意”,让人有种成熟的错觉。 那张侧脸看上去没有正脸清秀,因为鼻梁上略有一点驼峰,浓眉很长,斜斜地往上飞,岁月还没来得及雕琢她的脸,骨肉尚未长开,却已经显出了一点桀骜不驯的质地。 “他们人多,有车还有狗,抓咱俩……不,抓我很容易,”男孩把声音压得又低又急,“我们应该分开,如果我被抓走了,你千万不要出来,听我说,我觉得附近应该有个垃圾场,大型垃圾场附近肯定有ic电话,你去找人来救我。” “我没有电话卡。” 男孩额角的青筋都跳了起来:“打110免费!你常识也没有吗?” “哦,真的吗?”少女露出“涨了知识”的表情,随后她很镇定地收回视线,吐出嘴里的草,“好吧,有机会我试试,今天还用不着——你把衣服脱下来。” “……什么?” “脱、衣、服,”她转过头来,目光掠过男孩单薄的胸口,“没胸没屁股的豆芽菜,我还能占你便宜吗?快脱,别磨蹭!” 她说着就要亲自动手,男孩面红耳赤地蜷成一团,最后被迫屈服——他穿得不多,摘了棒球帽,褪下t恤和运动裤,浑身上下就剩下了一条内裤,像个剃了毛的小狗崽,又羞愤又委屈。 少女看了他一眼,笑得十分不怀好意:“你裤衩上那条狗长得跟你还挺像。” “你看什么!” “跟上!”她冲他一招手,弓着腰,借着路边自由生长的灌木掩护,灵巧地带着男孩到处乱钻。 男孩一开始还隐约有点方向感,到后来转懵了,只知道闷头跟着她走。狗的叫声越来越近,空荡荡的街道上,甚至能听见杂乱的脚步。 “过来!”前面的少女朝他招手,男孩这才注意到,他俩已经到了垃圾场边缘,前面就是铁丝网,少女话没说完,又一道光扫了过来,两个半大的孩子连忙蹲下,离得很近,少女看见了男孩脚上的运动鞋——非常骚气,两只脚上鞋带的颜色和绑法不一样,还是荧光色系的,“鞋也脱下来,一会从这上面爬过去,动作快点,被人看见你就死定了,明白吗?” “你要干什么?” 少女没理他,接着说:“进去以后,找最臭的地方躲着,天快亮的时候会有垃圾车过来,叫他们救你。” “好,那你自己快跑,但是要跑远一点,因为垃圾场也不一定能盖住我的气味,”男孩光溜溜地蜷缩在铁丝网下,竟还在有理有据地即兴科普,语速快得和机关枪一样,“我在一篇报道里读到过,受过训练的缉毒犬嗅觉几乎接近单分子水平,嗅觉细胞数量是人类的30到50倍,狗的嗅觉绝对阈值……阿嚏!” 那少女突然拿出个巴掌大的小喷雾,劈头盖脸地照着他一通喷,喷在他身上的液体好像是水,无色无味,男孩却莫名想打喷嚏,怕把追兵招来,只好拼命闭着嘴,把声音憋在嗓子里。 “天爷了,你怎么这么能背书啊,可别是个复读机成的精吧?”喷完,少女一巴掌糊在他后脑上,“就现在,爬!” 跟她的话音一起响起来的,是一声高亢凶狠的犬吠,那狗好像已经近在咫尺,男孩后背上的汗毛集体起立,脑子里一片空白,下意识地服从了她的话,用尽全力顺着铁丝网爬了上去,跳下来的时候,赤脚不知被什么划伤了,他踉跄了一下,没顾上管,慌忙爬起来,看向铁丝网那边的少女:“你快……” 少女用他脱下来的衣服做了个简单的网兜,把鞋袜一兜,随后把他的棒球帽扣在了自己头上。 男孩一愣,随后好像明白了什么:“等等,你要干什么?” 少女转头冲他吹了声口哨:“以后泥塘后巷这种破地方,没事少去,乖宝宝落单会被欺负的。自己跑吧,姐姐走了。” “你……”男孩慌忙扑到铁丝网前,想伸手抓她,就在这时,又一道光扫了过来,男孩下意识地缩在了一个垃圾箱后面,女孩却站着一动不动,这次,那光直接扫过了女孩的脸,她侧头眯了一下眼,嘴角却露出了冰冷的笑意,带着点戾气,又像是带着点初生牛犊不怕虎式的跃跃欲试。 只见她后退了几步,压低帽檐,伸出食指竖在自己唇边:“嘘——” 那张脸在晃过来的手电光下分毫毕现,棒球帽遮住了她的眉目,只露出尖削的鼻尖和有些锋利的嘴角,像一团浓烈的火烧云,灼灼地烙在了他的视网膜上。 然后“火烧云”踩着风,从他眼前刮过,转眼就不见了踪影。 “不行,解开他瞎昂昂(嚷嚷)。”光头——因为不敢还手,被师兄一肘子抡肿了脸,说话也大了舌头——他蹲在地上,委屈地露出一双小三角眼,见二师兄抬胳膊,连忙又缩脖抱头,蜷成一坨。 二师兄不信邪,沉着脸走过去,把刘仲齐嘴里的袜子团揪了出来。 刘仲齐嘴还没闭上,就顺势深吸一口气,预备咆哮。二师兄被英雄少年张开的大嘴吓了一哆嗦,本能地又把袜子团塞了回去。 刘仲齐的咆哮被堵了回去,只好绕行鼻腔,老黄牛似的“哞”了一声,震得自己太阳穴生疼。 光头哭丧着脸说:“要是被人花(发)现,左(咱)们连则(这)种地方也不能住了吧?” 二师兄:“还不都是因为你!” 这些违法乱纪的犯罪分子,死到临头,居然还在担心租房的事!刘仲齐听了这兄弟俩担心的重点,气得要炸,于是肚子里结结实实地打了个闷雷——从昨天中午到现在,快二十四小时了,他只吃了一小块蛋糕。 紧接着,可能是为了配合他,光头的肚子也起哄似的响了一声。 刀疤脸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细声细气地说:“师兄,快中午了,早饭还没吃呢。” 二师兄没了脾气,一言不发地出了门,买回了几斤包子。 然后这三位大流氓围着刘仲齐和包子团团坐下,二师兄跟他谈判:“我们也可以给你吃,但是你不许叫。” 英雄少年被堵着嘴,用一个巨硕的白眼说话:“你做梦!” 刀疤脸就捏了个小包子,放在他鼻子底下。 雪白的发面小包子还冒着热气,像加了一层柔光滤镜,有一块面皮给馅里的油浸成了半透明,能隐约看见里面的馅,浓烈的香气流露出来——猪肉大葱馅的。 刘仲齐:“……” 由于敌我悬殊,英雄少年不支败北,在小笼包的攻打下缴械投降。 二师兄很有技巧地给他身上的绳子换了一种绑法,这样,他两只手虽然还是绑在一起,但能自己捧着包子吃饭。 半大少年本来就容易饿,刘仲齐一下嘴,根本停不下来,埋头啃了十来个小包子没歇气,噎得直梗脖子。 二师兄:“喝水吗?” 刘仲齐又愤怒又羞耻,蚊子似的“嗡”了一声:“……喝。” 二师兄打量了他片刻,有点疑惑地问:“我是不是在哪见过你?” “我的学、生、证,还在你们手里!”刘仲齐出离愤怒了——这帮不要脸的,暑假都还没开学,他们居然已经把受害者忘在九霄云外了! 三个大流氓面面相觑片刻,竟然好像都有点过意不去,好像他们也知道薅毛不能可着一只羊似的! 刀疤脸干咳一声:“我师兄……昨天喝多了,也不是故意的,你看,他都被打成这样了。” 光头不肯在小崽子面前展示自己的熊样,听见这话,就背过头,伸出蒲扇似的大手遮住了脸。 “都是误会,”刀疤脸陪着笑说,“我们还请你吃了一顿饭呢。” 他们哥仨的文化水平加在一起,大概也就能凑个初中肄业,基本是法盲,但大概的常识还是知道的。比如一般小偷小摸、坑蒙拐骗,只要自己小心一点,警察没那么大精力到处通缉他们,偶尔运气不好被抓住了,也顶多蹲几天看守所。 可是绑票就不一样了,这要是在过去,得是土匪才敢干的事,土匪遇上官兵,一般都是什么下场? “我们可以立刻给你松绑,送你走。”二师兄对刘仲齐说,“反正你也是离家出走的,对吧?” 刘仲齐差点脱口问一句“你怎么知道”,好在刚吞下去的十几个包子提供了能量,他死机了一宿的大脑又重启了,忍住了没吭声。 “一看就知道,你们这些没吃过苦的小兔崽子,不愁吃,不愁喝,闲的没事耍脾气。”二师兄摆摆手,“放了你,就赶紧回家去吧。好好念书,生在好人家,还不知道珍惜,唉!” 刘仲齐万万没想到,自己有一天居然会被几个绑匪教训——他亲哥都没教训过他!于是起了逆反心:“你知道什么?” 二师兄笑了笑,不和他争辩,随后脸色又忽然一沉:“但是放你回去,你得管住自己的嘴,要是敢瞎说,哼!” 章节目录 41.第四十章 甘卿说这话的时候, 喻兰川其实才刚刚走出电梯间,一抬头, 就发现他的傻弟弟从隔壁家露出个脑袋, 左顾右盼,也不知在踅摸什么。 “找什么呢?” 喻兰川出了声,他看了一眼表——这个时间, 甘卿一般已经连顾客上帝的微信都不回了,“几点了, 你还在别人家里打扰?” 刘仲齐循声望去,见了他, 表情非常震惊:“哇,这么远!” 喻兰川不耐烦地一挑眉:“嗯?” “我忘带钥匙了。”刘仲齐飞快地解释了一句, 但显然, 这少年此时的心思完全不在他哥身上。 刘仲齐回过头去,大惊小怪地对甘卿发出了一连串的问题:“离这么远你也能听见?真的假的?我原来看见武侠小说里写,有人偷听别人说话, 喘了一口大气就被别人发现了,一直以为是夸张,原来真的可以吗?这是天生的还是能练出来?怎么练……哎哟,哥!” 喻兰川一抬手按住他的后脑勺, 强行把刘仲齐的脑袋掰了回来, 冲甘卿一点头, 面无表情地拎着走了。 刘仲齐:“哥, 她在屋里坐着, 能听见电梯间的动静哎,就像蝙蝠一样!” 喻兰川冷酷地说:“你就算练成个雷达,英语考听力,不还是得靠抓阄!” 刘仲齐:“……” “哎。”甘卿出声叫住他俩。 那声音像是顺着喻兰川的后脊捋了一下,他激灵一下站住了,感觉这神婆连声音都透着不正经。 甘卿把刘仲齐的书包递过来:“别忘了东西。” 刘仲齐的帆布书包上挂了几个胸章,有足球、加勒比海盗、还有超级英雄什么的,然而喻兰川一概没注意,他就看见正中间的那个胸章上有条卡通狗。小喻爷敏感的神经顿时被触动了,转头喷刘仲齐:“挂一堆什么破玩意,你幼不幼稚!” 刘仲齐晕头晕脑地被他捏成一团,滚回了自己家,没明白大哥怎么突然对胸章起了意见:“我一直挂着的,你也没说过什么啊……” 回了家,刘仲齐还是没想明白甘卿最后那句话的意思。 什么叫做“时间是补不回来”的? 如果她真像自己说的那样,知道自己不对,过后狠狠地用了几年功,并且卓有成效——刘仲齐同学痛苦地承认,起码现在要是考英语的话,她似乎是比自己强点——那也不晚啊。 高考又没有限制,即使以一个高中生有限的社会经验,刘仲齐也能替她说出很多办法:可以申请助学贷款,各大院校都有“绿色通道”;要是她成绩好,一年下来,各种奖学金和助学金足够用了;成绩不够好也没关系,可以自己打份工,只要她不要太沉迷于坑蒙拐骗不可自拔,现在那份店员工作也花不了多少精力,大可以接着干。 这些并不是刘仲齐同学站着说话不腰疼,凭空想象的,他身边就有实例——喻兰川当年就是能靠各种竞赛奖金和奖学金自给自足的,所以青春叛逆期过得极其有恃无恐,想搬到哪住,就搬到哪住,非常嚣张,谁也别想用经济制约他。 虽然以未成年的眼光看,甘卿是个“老女人”,但社会上二三十岁的人回学校深造也是很平常的事,她既不用养家,也没有什么生活负累,怎么就不能试试呢? 不管大学四年能不能学出什么名堂,总比在小黑店里当神婆强吧?就算不高考,在当代环境下,想学一项专业技能,渠道也还是很多的。线上的、线下的、付费的、免费的……看她一天到晚游手好闲那样,居然还有脸说出“时间补不回来”? “分明是自己懒,烂泥扶不上墙!”刘仲齐越想越觉得自己又被忽悠了。 少年吃饱了宵夜,又回屋背了一会单词,度过了十分充实的一天,三秒入睡,所有的烦忧都被隔绝在他身外。 可是,这种幸福太稀有了。 喻兰川给自己倒了杯热茶,听着隔壁背单词的声音渐消,在沙发上坐着发呆。 他上学那会,到大爷爷这里来,住的就是刘仲齐的房间,深夜上完竞赛班的课,回来就像那小子一样,在小书桌上奋笔疾书,而大爷爷就拿着个大烟斗,像他现在这样,自己一个人,静静地闲坐着。 那时的喻兰川真羡慕他们——不用考试,没有屁事,想神游多久神游多久,多奢侈啊! 现在他终于也有了“奢侈”的权利,却羡慕起了隔壁忙忙碌碌的高中生。 喻兰川今天心也很累,没接到刘仲齐电话,是因为他在会议室关门处理事,处理得还不是什么正经事——他部门一个下属,跟隔壁财务总监勾搭上了,一个有妇之夫,一个有夫之妇,瞎搞不说,还被人撞破,闹得沸沸扬扬,整个cbd都在吃瓜,热闹得跟提前过大年似的。 全公司都跟着他俩丢人现眼。 大家每天工作起来昏天黑地,压力山大,个别胆子大的,就亲自上脚踩高压线,乱搞、赌博,获得廉价的刺激和多巴胺,胆子小的则盼着他们东窗事发,在围观大戏的窃窃私语里,获得微妙又暧昧的快意。 每次遇到这种事,喻兰川都会有种说不出的挫败。 并不是因为喻总道德水平高尚,见不得一点龌龊。而是他感觉得到,这里面透着一股很悲凉的无力感——曾经以为自己能飞上天,可是随着光阴流逝,意气尽了,却越来越有种“自己什么都不是,而且这辈子可能就这样了”的感觉,习得性无助,只好转而寻求最低等、最容易获得的食与色。 大大方方地追逐声色犬马,是风流倜傥,人们承认这样也别有魅力。 可因为无助无力而寻求麻痹刺激,就是可怜可笑、是中年危机了,人们都要来看笑话。 隔壁,韩周被深夜赶回来的韩东升接走了,甘卿没有多问,但看他那焦灼的神色,老头大概还没找到。 “这老头,能去哪呢?”她脑子里浮现了这么个念头,却懒洋洋地不肯接着想,把自己大脑放空了,准备睡觉。 可是奇怪了,早就困得哈欠连天的甘卿莫名失了眠。她在床头静坐了一会,没有觉出自己有什么值得失眠的事,只好归咎于过了困点,于是她打开床头灯,随手刷起手机来。手机能刷到全世界的新闻,大事小事奇葩事,想刷多久就能刷多久,反正永远也看不完。但那些文字和配图像水一样流过她的视网膜,什么都没剩下,甘卿一会就看串行了。 月光从窗外流进来,洒满了窗台上的海棠。 甘卿忽然无端想起来,在她还小的时候,有一个人曾经对她说过:“大人不一定聪明,不一定孔武有力,也不一定很老。他们可能还没有你懂的东西多,动手也打不过你。大人和少年的区别就是,人人都有喜怒哀乐,但少年如果不高兴,都是有缘由的——可能是因为一件具体的事,也可能是因为身体不舒服,生病了,脑子里某种激素分泌不足。” “大人就不一样。所谓‘大人’啊……他们有时候,明明身体什么毛病没有,心里什么事也想不起来,就是会在深更半夜睡不着觉的时候,无缘无故地想哭。” “这不是大人,这是有病的人吧?”十几岁的甘卿放肆地翘着脚丫子,不以为然地对那个人说。 那个人就轻轻地笑了起来:“等你也到睡不着觉,还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睡不着的那一天,你就明白了。” 原来是真的。 八楼的韩东升家里,则是灯火通明,孩子在里屋睡了,夫妻俩分头坐在茶几的两侧。 周蓓蓓眼睛里满是血丝:“能去哪呢?他常去的地方都问遍了,还能去哪呢?” 韩东升:“你别着急……” “我怎么不着急?”周蓓蓓陡然提高音量,“这么冷的天!新闻里天天有走失老人冻死在路边的,我……” “嘘,”韩东升压了压她的肩膀,往韩周屋里看了一眼,“小点声——那都是失智找不着家的老人,咱爸不至于的,我明天请假,在家等警察消息,你放心啊,肯定没事。可能就是在这边住不惯,上朋友家去了,也没准是哪个大师又骗他做了什么奇怪的体验项目……花点钱就花点钱,就当是哄老头高兴了,等他回来,你可别又发脾气。” 周蓓蓓好一会没吭声,过了一会,她突然抬起头:“你说……会不会是因为我昨天说话太重了,我爸才……” 韩东升叹了口气。 周蓓蓓捂着脸哭了起来:“我不是故意的。” 可是说出去的话如泼出去的水,覆水难收。 老头走失一天,可能是跟家人闹别扭,可是三天后依然音讯全无,问题就严重了。 “老头自己有房子,那边看了吗?” “看了啊于哥,跟家属要了钥匙,屋里一层灰,最近根本没人去过!” “会不会自己回老家了?” “他就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没老家!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我们都问了,没联系过。” “这可真是奇了怪了!”于严一边走一边嘀咕,“就算是拐卖,也不能拐卖老头啊,听说过买儿子的,谁没事买个爹?” 话音没落,他电话响了:“您好,我是东平区派出所小于……对,我们这是有一起老年人走失的案子,正帮着找呢……什么?” 于严脚步突然停下来,听完电话,他脸色一变,撒腿就跑:“兰爷!兰爷!” 喻兰川正准备出门上班,被于严堵了回来,于严上气不接下气地拽着他说:“你认不认识黑道上的人?抓人打残了,组织行乞诈骗的那种?” 喻兰川莫名其妙:“你有病吧?” “唉!刚才别的区的同事打电话,他们那也有走失的老年人,都是最近这一阵子的事,情况跟你们楼老周差不多!我跟你说,这不可能是巧合!”于严说,“还有最开始失踪的那个林老太太,至今也一点音讯都没有。你赶紧帮我找人问问,火车站、车站……各种人多眼杂的地方,有没有断手断脚的老乞丐是生面孔的!” 喻兰川被他过于丰富的想象力震撼了。 然而于警官已经无暇和他细说,转身跑去调查监控了。 丐帮绝不承认在自己眼皮底下,会有于严说的那种事,几天之内,全城的乞丐都成了“义务警察”,风声鹤唳地在自己地盘上巡视。 又过了一个礼拜,连最开始失踪的林老太太在内,向各地派出所报案失踪的老人已经有了十二位,全都是信仰各种民间“专家”和保健品传销的。 警察们掘地三尺,拔出萝卜带出泥的挖出了好几个类似的窝点。 有组织“养生讲堂”,卖治疗仪的,还有线上微商,隐形在网络里的……更离谱的是,连“气功大师”都有一众拥趸,一帮老头老太太风雨无阻地跟着“大师”打坐,抢着买大师发过功的鸡蛋! “大师亲自下的鸡蛋也不值这个价!”于严愤怒地跑过来对喻兰川说,“他还跑了,当着我的面跑的!就跟你们家楼下那个蜘蛛侠似的,一个跟头翻到树上,跑酷似的,两下就没影了,现在他那帮傻帽信徒们眼睛都亮了,非得说这是大师的真功夫,是我国非物质文化遗产。我们警察什么都不懂,中伤传统文化!是你们哪个门派的?盟主,我跟你说,这人现在是重大嫌疑人!失踪的周老先生和林老太太以前都从他那买过鸡蛋!” “气功大师?”老杨大爷听完,沉吟片刻,“这……我倒是确实知道一些人……” 这时,门口突然传来一个声音,插话说:“是行脚帮的。” 章节目录 42.第四十一章 , 此为防盗章  “现在还不到十一点。”喻兰川敲了敲自己的表盘, “案发时大概十点, 这楼上有一百多个住户,所有人家的阳台都朝一个方向, 十点钟的时候, 至少有一半以上的人没有熄灯睡觉,如果是一个盗窃团伙, 你不觉得他们太显眼了吗?” 于严皱了皱眉,这时,他收到了同事的呼叫, 一个女警找他:“于哥,你去哪了?” 于严:“楼下,问问目击者, 怎么了?” 女警声音略微压低了一点, 好像有什么不好说的事情:“有点情况, 你能上来一下吗?” 于严冲喻兰川晃了晃手机,两人一前一后地站起来,跟老杨大爷告别。 临出门的时候, 喻兰川忽然想起了什么,摆手让于严先走,转头问杨大爷:“杨爷爷,您一直说‘五绝’,可数来数去只有四个, 还有一位呢?” 老杨大爷一愣, 沉默了下来。 喻兰川问:“我问错话了, 不能提吗?” “倒也不是,只是说来话长。”老杨大爷想了想,“五绝中这最后一位……嘿,怎么说呢?当年我们那是特殊时期,所以各路好汉,都能不计出身、不计门第地凑在一起——要是在太平年月里,这位朋友……其实不大算是咱们正道上的人。” 喻兰川听了他的用词,头都大了,没想到二十一世纪了,他这个“盟主”除了调解邻里矛盾之外,居然还有跟“邪魔外道”作斗争的附加义务! “当然,这都是解放前的事了。”老杨大爷见他脸色不对,连忙解释了一句,“这位朋友当年没透露过自己的姓名,因为人送绰号‘万木春’,所以我们都叫他‘万兄’。长得特别好,秀气到什么程度呢?他票过戏,能唱男旦,一扮上行套,满堂彩。人也柔柔弱弱的,一两百斤的粮食口袋,你要是让他扛,能把他后背压弯了,走一阵就得放下歇一阵,脸也白了,气也虚了,手无缚鸡之力。可你知道他是干什么的吗?” 喻兰川心想:“……狗头军师?” 老杨大爷叹了口气:“‘万木春’这三个字,落在‘春’上,取的是‘随风四散’、‘润物无声’的意思——就是他跟你错身而过,客客气气地冲你点头一笑,你没来得及答应,咽喉就裂开了。他们这一门,有个绝活,把人大卸八块,就像传说中的庖丁解牛,手里拿一把小刀,解完大气不喘、谈笑风生,刀刃一点都不能卷,也就是说不能费劲,费劲了,那就是功夫、眼力不到家。” 喻兰川问:“这是杀手吗?” “对,当年啊,提起‘万木春’这仨字,听见的人都打个寒噤。”老杨大爷说,“虽说也是个义士,但跟我们终归不是一路人。后来万木春金盆洗手,大家来往才略多了一点,但也就是武林大会的时候过来坐坐。来了就喝一盏茶,从来不跟人动手,也没人敢挑衅他,后来万木春年纪大了,就收了个关门弟子,让徒弟替他来。那小子也是一身邪性气,来了就跟老人们打声招呼,和他师父一样坐下喝茶,有人看不惯,私下里叫了一帮人去堵他,结果这伙后生被他挨个挑断了手筋。他们这一门,从不切磋,练的就是杀术,断筋不是断喉,已经算‘点到为止’了,那回的事,虽说是挑衅的小辈不懂事,但这梁子也结下了,他也就不跟咱们这边来往了。念着老一辈的旧情,二十年前他过来看过我和你大爷爷一次,身边带着个小家伙,说是收养的徒弟,现在也不知道怎么样了。” 喻兰川听完,对解放前的传奇故事毫无感想,只是头更疼了,他希望“武林大会”是个和谐太平的大会,最好是大家坐在一起吃点水果瓜子,叙叙旧、聊聊股票,然后互相交换一下土特产,就友好地各回各家,这种幺蛾子代言人式的人物,可千万别来。 于是他揉着太阳穴,匆匆上楼了。 于严被同事叫到八楼,呼叫他的女警把他拽到一边,小声说:“于哥,我觉得不太对劲,我怀疑那个聂恪是个‘安嘉和’。” 于严一皱眉。 “向小满——就是那个聂太太,她一天二十四小时基本都在家,聂恪下班也还算规律,回来就把车停楼底下,看他家车就知道男人在不在家。按理说高楼行窃的贼肯定都是老手,作案之前没踩点吗?而且那个向小满躲躲闪闪的,基本不正眼看人,一有人问话,她就往后缩,听说他们都搬到这一年了,她从来没跟邻居主动打过招呼,这么一个人,突然有贼闯进家里,她第一反应是上去抓?我不信。”女警语速很快地说,“头上撞成这样,脸还破了,不肯去医院……我怀疑她身上还有别的伤。” 于严:“你的意思是,他家根本没进贼,是聂恪打老婆撞碎了窗户,惊动了邻居,就坡下驴找了个借口?” “对,”女警义愤填膺地说,“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 于严:“……” “不是……于哥,我没说你,你不算。” “我就当你是夸我吧。”被同事加入“葵花宝典”家族的于严假笑了一下,又说,“邻居都问了吗?” “问了,都说不知道。”女警一摊手,“大家关着门过日子,就算听见动静,也说不清是夫妻吵架还是家暴,不会随便跟警察说。再说那个聂恪平时挺会做人的,出门还经常给邻居带东西,在这楼人缘不错,抓不着他的把柄。除非女的自己报案,跟我们去医院验伤,可是她根本不跟我们说话!于哥,你快想想办法!” 于严无奈地看了她一眼,心说:“我能有什么办法?” 别说受害人自己不想让人知道,就那些主动报案的,又有多少中途反悔没下文了?家是人灵魂的一部分,家庭暴力里往往糅杂着多重复杂的心理问题,再被漫长的时间、外界的舆论与物质条件等打成一个死结,不是“男人打女人”一句话说得清的。 这些刚工作不久的小青年,总觉得自己穿上制服,就能拯救世界,把“工作的意义”看得至高无上。 可工作能有什么意义?不就是养家糊口么? 管能管的事、不渎职,已经是最高职业道德了。 于严也是年轻过的,不想端着世态炎凉往后辈的热血里泼,就对她说:“我们不能按着头让人报案,但是今天这事,说不定有目击证人。” 女警眼睛一亮:“那个蜘蛛人?” “对,”于严糊弄她说,“当时这个蜘蛛人就趴在窗外不远的地方,804的动静那么大,他肯定看见什么了,我们可以先找到这个人。你要是不放心,可以试着给聂太太留一个私人联系方式,有时候人们不见得愿意报警,但要是有个可以求助的人,她走投无路的时候说不定会试试。” 小女警信了他的邪,干劲十足地去了。于严看着她的背影叹了口气,走到楼道尽头点了根烟,心里隐约觉得这一宿是白忙。 聂恪家没丢什么东西,而除了聂太太向小满脸上的伤,“贼”也没留下什么痕迹,警察们查了一圈、问了一圈,果然没什么收获,只好让他们登记一下,然后撤了。 等着看这个给喻兰川下战书的“蜘蛛侠”还会不会出现。 一百一十号院的居民们沸沸扬扬地讨论了好几天,除了楼下宣传栏里多了一封提醒大家“锁好门窗、注意安全”的通知外,再没有别的水花了。 “聂太太,早啊。” “小向,出门呀?” “天气这么好,是该出来转转,别老在家里闷着。” 向小满低着头,步履匆忙地穿过东小院,别人打招呼,她也不搭话,只是敷衍又仓促地笑一下。 小风把东小院里三姑六婆的声音吹过来,细细地灌进她耳朵。 “……命好呗,家里有房有车,老公能挣钱,天天在家躺着,班也不用上。” “人家那不叫‘家庭妇女’,叫阔太太,家庭妇女不得管家干活啊?她们家孩子在门口上幼儿园,没见她接送过一次,每天不到快中午不起,吃饭都是在外面买,一礼拜请一次小时工……这不是,去门口洗衣店里拿衣服去了,哎哟,花钱洗衣服,啧!” “人家老公好,有本事你也嫁。” “我嫁你爸,给你当后妈好不好……” 说笑声刮过向小满的脸,像个大耳刮子,然而她仿佛已经是挨惯了的,并不在意,木着脸来到了街角的洗衣店。 洗衣店是个老头开的,雇了个二十来岁的小青年打杂,这个时间,老头去吃午饭了,一般都是小店员接待她。 说起这个店员,大家怀疑他不是哑巴就是结巴,有人问话就会点头摇头,逼急了“嗯”一声,一年四季戴口罩、插耳机,好像不遮着脸,他就没有安全感似的,穿一件画着卡通小人的旧t恤,从不跟人对视。 向小满掏出收据条,放在柜台上,洗衣店员就拿起来找她送洗的衣服,俩人谁也不出声,谁也不看谁,跟演默剧似的,店里只能听见烘干机转动的声音。 向小满清点了衣服,头也不抬地略微一颔首,转身要走。 这时,店员居然出声叫住了她。 “等等。”他有一米八,是个高大年轻的小伙子,说话声音却又虚又弱,像猫叫,“你……您等一下。” 向小满回过头去,看见店员从柜台下面摸出一个小纸包,纸包里是一把小刀片。 他的手哆哆嗦嗦的,声音也哆哆嗦嗦的:“这……从您兜里捡的,是您的吗?” 手腕处有脉门,光头更是不可能徒手抓凶器,两人同时一凛,各自退避。甘卿的手肘虚虚地磕在了瘸子手指尖上,“指间刀”也落了空。 这时,两人才发现不对劲,原来她只是动作唬人,手肘却软绵绵的,根本没什么力气,手指间“哗啦”一响,捏得也不是什么“指虎”、“指间刀”,是把钥匙! 就在这时,甘卿跟变魔术似的,手里的钥匙一闪就不见了,不知从哪弄出了一个小喷雾,没等绑匪们反应过来,就是劈头盖脸的一通狂喷。 瘸子和光头正在应激状态,拳架已经拉开,眼睛特意瞪得比平时大,被辣椒水彻彻底底地滋润了一遍。 那一瞬间,两位绑匪爆出来的惨叫好像要震碎苍穹。 甘卿敏捷地压着刘仲齐的脖子一弯腰,从光头胡乱挥过来的胳膊底下钻了过去……姿势有点像传说中的“就地十八滚”,非常没有高人风范。 随后,赶来的警察们趁机一拥而上,把绑匪团伙控制住了。 刘仲齐还没从刚才那可怕的生死一刹里回过神来,呆呆的,甘卿就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哎,没事吧?” 她手里辣椒水喷雾没来得及收起来,余威尚在,刘仲齐:“阿——阿嚏!” 他涕泪齐下地连打了五六个大喷嚏,差点把两只眼珠一并喷出去,尊严全无。于是干脆破罐子破摔,抽噎两声,在众目睽睽之下,咧嘴大哭了起来。 没人给他过生日,明天就要开学,一天被绑架了两次,还差点被个光头狗熊勒死……桩桩件件,哪个破事拎出来,不值一场大哭呢? 可是值得哭的理由太多,能哭的机会太少,总是不够分。 幸好,今天这些事都攒在一起发生了。 喻兰川大步朝他走过来,本来在“揍他一顿”和“哥哥错了么么哒”之间举棋不定,一张脸时阴时阳,结果被刘仲齐这一嗓子吓了个趔趄,隔着一米远没敢靠近,跟旁边的甘卿面面相觑。 他有很多话想问甘卿——你怎么知道老杨大爷是丐帮的? 为什么能在丐帮和警察之前就找到这伙人的? 你早知道是他们干的? 为什么一个竹竿似的女孩子敢单枪匹马地来找一伙绑匪? 你到底是什么人? 可是旁边有个张着大嘴哭成蛤/蟆的傻弟弟,实在也不是问话的时机。喻兰川只好先冲甘卿点了个头,跟她一起不知所措地看着刘仲齐。 警车把这一干人等都卷了回去,围观群众们也都各自回了麻将桌,这个开头很惊悚,结尾有点滑稽的闹剧就此尘埃落定。 章节目录 43.第四十二章 小发廊在一家半地下室里, 窗口沙宣头的海报给风刮掉了一角。 当地人讲究“正月不剃头”, 因此年底是理发旺季, 往日里门可罗雀的小发廊也一下热闹了起来, 不时有人进进出出, 店里暖气本来就不足,好不容易攒的一点热气都给出来进去的客人们败光了, 碎头发茬被风吹得满地滚, “凯文”老师们拿剪子的手冻得哆哆嗦嗦, 一不留神,就把客人的流海剪成了“魔鬼的颤音”。 这时, 一辆破车停在门口,并且很没素质地把路堵满了。 司机叼着烟, 对坐在后座的两位乘客一抬下巴:“你俩就在这下吧。” 这是一辆“黑车”,乘客是一对母女, 外地口音, 不知是来探亲还是旅游的。 母亲四十来岁的模样, 茫然地打量着这条又脏又破的窄巷:“这是哪啊?好像不是我们要去的地方,师傅, 您走错了吧?” “没错。”司机一点也不在乎女乘客们的感受,在封闭的小轿车里喷云吐雾, 不亦乐乎,“下车一直往前走, 一站地就到了, 我有事, 不往前开了。” 两位乘客初来乍到,头一回见到这么离谱的出租车司机,都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 那位母亲震惊地问:“往前……走多远?” “一站地。”司机懒洋洋地伸手往方向盘上一拍,汽车“哔——”叫唤了一嗓子,“快点吧,劳驾了,我还有事呢。” “你上车就先收了钱,现在让我们拎着那么重的东西,喝风走路?!”跟在母亲身边的女孩十五六岁,炸了,“你流氓吧?” 司机眯着眼喷了口烟,回答:“可不吗。” 这个男司机眼角有一道疤,蜈蚣似的,一直绵延到了耳根,斜眼看人,显得分外不怀好意,女孩母亲这时已经有点紧张了,一把拉住女儿的手:“好好说……” 女孩:“跟傻x好好说个屁,你退钱!” 男司机从前排转过身来——他还没系安全带——把夹着烟的手指伸长了,火星几乎要燎到女孩的鼻子,指着她说:“你再说一遍。” 烟灰落到女孩的手上,她尖叫一声,愤怒地甩着手,一低头,却看见这流氓司机腰间鼓鼓囊囊的,露出了什么东西……像是把刀的样子! 母亲连忙按住自家嘴快的孩子,拎着行李逃下了车,走出大约有二三十米,女孩才敢回过头来,飞快地用手机拍了一下黑车的牌照。 这倒霉的母女俩,大概这辈子再也不想来燕宁了。 流氓司机慢吞吞地下了车,做作地伸了个大懒腰,发廊里跑出来一个黄毛男子,殷勤地给他开门:“亮哥来了!” 流氓司机——“亮哥”,爱答不理地“嗯”了一声,抬腿走进去,直接把抽了一半的烟头扔在发廊地板上,用脚踩出了一串烟灰:“真他妈冷啊。” 黄毛眼都没眨:“我看见刚才那小丫头片子拿手机拍您的车……” “拍就拍呗,”亮哥说,“反正套牌的——就这小子?” 黄毛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发廊角落里坐着个中年男子,挺胖,头发不知道多久没理过了,油乎乎地贴在头皮上,显得有点秃,眉毛也十分稀疏,戴一副镜片刮花了的眼镜,脚底下放着个挺大的蛇皮袋。 “是,”黄毛说,“我一个小兄弟领来的,姓张,拿着咱们的五蝠令,不过人是‘棒槌’,五蝠令也是亲戚给的,让他到燕宁有个落脚的地方。五蝠令是真家伙,红玛瑙的,说实话,我还是第一次见,亮哥,要不您看看?” 亮哥接过那枚小小的五蝠令,来回翻看了几遍,问:“他在老家犯什么事了?” 黄毛回答:“这傻逼开车撞了人,撞完跑了,还他妈路口撞的,这不是赶着死么?监控拍得清清楚楚的,让警察抓住他,得进去几年。” 亮哥“嗯”了一声,朝男人走过去。 那男人坐椅子只坐个边,一见人过来,立刻弹了起来,惊恐又紧张地看着亮哥。 “没事,按规矩问你几句话,应该怎么说,”亮哥冲他晃了晃手里的五蝠令,“给你这玩意的应该都教过。” 中年胖子唯唯诺诺地应着,目光没离开过他手上的五蝠令,又想要回来,又不敢开口的样子。 “这东西谁给你的?” “是我三叔。” “知道这叫什么,是吧?你三叔是哪一蝠的人?什么行当?” “知、知道。”中年胖子战战兢兢地说,“这叫五蝠令,我三叔说他是蓝色蝠的,干的不是‘老行当’。” “蓝色蝠”是“店”,“干的不是老行当”,意思是这位行脚帮的人已经不当“店小二”了,转行了。中年胖子说得磕磕巴巴,这些黑话就像刚背下来的一样,但也挑不出什么毛病。 亮哥看了他一眼,忽然脸色一沉:“不对吧,既然是蓝蝙蝠,他给你的五蝠令怎么是红的?” 中年胖子被他吓了一跳,讷讷地说:“我三叔有两块五蝠令,还有一块是黄的,他说那块令牌是他自己的,不能给我,这块令牌是他早年南下打工,救了一个同门,人家送给他的……我问过他,为什么蓝色蝠的五蝠令不是蓝的,他老人家说,这都是解放前传下来的老规矩。” 最早,行脚帮是什么颜色的蝙蝠,拿什么颜色的令牌,后来经过了几次内乱,才有这样的规矩——拿别的颜色的五蝠令,象征行脚帮五蝠紧密团结,不分彼此——当然,并没有什么卵用,人们自己不想团结,别说换个颜色,抓一把彩虹糖也不管用。 亮哥听他说得都没问题,又仔细盘问了他三叔的师承和姓名,这才缓和下脸色,拍着中年胖子的肩:“别见怪,虽然都是自家人,但是咱们自家人太多,天南海北的,互相都不认识,我们也没法一个一个查实,只能多问几句。” 中年胖子方才还紧张得气也喘不匀,见他态度变了,连忙也跟着赔了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发廊的黄毛在旁边说:“亮哥人面广、仗义,在王舵主面前也说得上话,咱们这一片的兄弟们有什么难事,都找他,我就把你交给他了。” 中年胖子:“是……是……” 亮哥打量着这人,感觉撞人逃逸这种事,这胖子还真干得出来,软塌塌的一坨,一看就不像什么有出息的样子,打心眼里看不上这种人。他态度轻慢地点了支烟,直接问:“燕宁什么都贵,钱带够了吗?” 中年胖子立刻听出他的潜台词,连忙撅起屁股去翻他的大蛇皮袋子,鼓捣半天,摸出了一个厚厚的信封,点头哈腰地递过去:“您帮着安排一下,麻烦您了。” 亮哥叼着烟、斜着眼,把里面的现金倒出来翻了翻,厚度还算满意,就直接拽出来揣进自己兜里,信封随手一扔:“行吧,跟我走。” 胖子连忙扛起他的大蛇皮袋,上了亮哥臭气熏天的黑出租。 就在黑出租开出小巷后,一辆低调的白色小轿车从街角露出头,远远地缀了上去。 “这一片有事都找他,”副驾驶上的于严听着耳机里传过来的声音,“看来没找错人。” 另一个小民警兴奋得摩拳擦掌:“于哥,我觉得自己跟演零零七似的,自打我开始工作,除了抓小偷就是调节邻里矛盾,还没干过这么刺激的事呢!” “还是别了,”于严愁眉苦脸地说,“我还是希望少点刺激,能多活几年——兰爷,我还是有点不放心,你们给安排的这个身份说得过去吗?他们要是详细查怎么办?比如说……会不会给你们编的那个‘三叔’打电话确认?帮派内部,要是真想找人,应该能要得到联系方式吧?” “三叔不是我们编的,”喻兰川一边盯着前面的车,一边回答,“是真有这么个人,以前受过张奶奶的恩惠,打过招呼了,不会露馅。当地这两天也确实出了件肇事司机逃逸事件,查不出什么问题。” 于严:“那个韩大哥不会被人认出来吧?” 假装肇事司机的中年胖子就是韩东升,戴了假发,把眉毛拔了拔,再加一副眼镜,贴了几根稀疏的小胡子,整个人面貌大变,以前是略显油腻的普通上班族,这样一改造,一下猥琐过人起来。 “应该不会吧,”喻兰川想了想,说,“丐帮的手艺还是不错的,只要不碰上熟人,认不出来。” 一百一十号院,孟天意径直坐电梯上十楼,敲响了1003的门,好一会,一张大白脸从门缝里露出来。张美珍一点也不惊讶地看着门口的外甥,给面膜糊得张不开嘴,含混地说:“哎哟,稀客啊。” 孟天意大步流星地进了屋,沉着脸往四下一扫:“甘卿呢?” “我哪知道?”张美珍对着镜子扽了扽面膜纸,“她走的时候我还没起来呢,没上班吗?” 孟天意:“一大早发微信请假,电话打回去,她拒接。” “唔,”张美珍耸耸肩,“请假怎么了,谁还能保证三百六十五天全勤?每个月总有几天不方便……” “二姨!”孟天意打断她,一屁股坐在沙发上,“你前两天让我给你联系,给别人安排假身份,接触燕宁的行脚帮,她今天就请假玩失踪,到底怎么回事?你们合起伙来干行脚帮,为什么把她也牵扯进去?” 张美珍举着个小镜子,臭美地揽镜自照,哼着小曲,假装没听见。 孟天意一探身抢走了她的镜子,加菲猫似的大胖脸严肃地板起来:“她有来历、有功夫,我知道这事瞒不了你多久,但你知道她是谁吗?她……” 张美珍:“当然知道啊。” 孟天意:“……” 张美珍叹了口气,好像是感慨现在的孩子,一辈比一辈傻,就说:“你去打开冰箱,看看她切的那堆肉。” 张美珍是个网购达人,一天到晚收快递,老太太管买不管收拾,都是甘卿帮她拆箱子。有时候不知道从哪个穷乡僻壤邮过来半头猪,排骨肋骨都挤在一个保鲜盒里,甘卿就只能给她切成小块、分门别类地用小袋装好,以便一次吃多少解冻多少。 “用八百年没磨过的水果刀刨火腿,比刨肉机滚得还细,一刀一片,放在纸上能透字,刨完摆一排,肉条宽窄一样,不差毫厘——真以为火腿片拌进面条里,我就吃不出来这是谁家的刀工手艺啦?”张美珍翻了个白眼,“你二姨还没到老眼昏花的岁数呢。” 已经开始随身携带花镜的外甥无言以对。 沉默了好一会,孟天意说:“卫兄把这孩子托付给了我,我得管她,把她往正道上引,你闲得没事,不帮忙算了,不要来搅合好不好!” 张美珍:“你所谓的‘正道’,就是给她找一堆自考的书,让她学出来当会计?” 孟天意眼睛一亮:“她看了吗?” “没有,”张美珍冷酷地说,“卖了十块钱——收破烂的一开始说要给五块,她不干,然后这俩货就为了仨瓜俩枣,在门口讨价还价了十分钟,听得我脑仁疼。” 孟天意:“……” 张美珍:“一个人要是心里有往前走的路,即使只会按计算器,从收银员干起,她也能一步一步走下去,把日子过出自己的正轨,根本不用你操心。可是心里要是没这条路,就算她念了八百个博士,她也还是能过得有今天没明日、混吃等死,你信不信?” 孟天意叹了口气:“我知道,可是……” “你以为人活着就像躲猫猫,只要藏得好,过去的事就找不着你么?”张美珍扯下面膜,冷笑一声,“她右手经脉断得只剩拿筷子的劲,左手依然拿得起杀人的刀,两本考试书,能压得下万木春的刀锋?” 孟老板茫然地看着她。 张美珍有点心塞,看着这些正道的后人们,因为太“正”了,一个个忙于努力生活、奋发向上,满脑子怎么升职加薪、还贷存钱,遇上不入流的流氓团伙真的是不行,就得给他们找个不那么正的“妖女”在后面掠阵,不然还不一定搞出什么事。 “可是……” “别可是了,外甥,我说你是不是更年期了?烦死我了,快走吧!” 孟天意话没说完,就被他二姨请出了门。 “二姨,万木春出刀见血,我怕她再……” “那是她自己的事,她又不是什么小孩了。”张美珍截口打断他,“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坎,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劫,过不去,自己毁了自己,活该!你管得着吗?管得住吗?你现在除了颠勺,功夫还记得几招?想得倒多,赶紧滚吧!” 此时,“正道”的几位和两个办案民警,跟着亮哥七拐八拐,悄悄地来到了一家小旅馆。 于严探头一看:“嘿!这帮王八蛋,真会藏。” 喻兰川问:“怎么?” “这一排旅馆,都是情侣酒店,主打钟点房,做的就是来开房的情侣的生意,要是熟客,还提供保密服务——就是不登记身份证,万一有人来查,旅馆还给你提供假身份,专门为各种出轨、偷情分子提供服务。”于严说,“躲进去,只要自己不出来,没人知道你在里面。” 喻兰川一回头:“蜘蛛侠,看你的了。” 一直缩在后座的闫皓猝不及防地被点名,激灵一下,脸红得发紫。 “我们要找的就是这个人,”于严把“气功大师”的照片找出来给他看,“我们还给他p了胡子、头发、墨镜……几种常见的改装造型也都发到你手机上了,省得他‘易容’你认不出来——兰爷,你们这易容手段怎么都这么接地气,传说中的人/皮/面具呢?” “牛皮都买不起,还人皮。”喻兰川把车停在隐蔽的地方,看着闫皓下了车,像个大壁虎似的,轻巧地贴在墙上,几下不见了人影。 而此时,韩东升已经被亮哥领进了小旅馆。 亮哥说:“一个外地来的兄弟,投奔咱们的,给他腾个房,长住。” 前台跟他一伙的,一听就知道怎么回事,一边找登记找钥匙,一边说:“亮哥,这两天怎么这么多‘长住’的?” “谁知道,流年不利吧。” 韩东升耳根一动,心想:“气功大师果然也藏在这。” 就在这时,“哗啦”一声,几个人都抬起头,只见出来退房的女客人见鬼似的盯着韩东升,把钥匙掉了。 韩东升:“……” 这女的是他同事,已婚的。 小喻爷金口玉言说,“只要不碰见熟人,认不出来”。 小喻爷的嘴开过光。 章节目录 44.第四十三章 电光石火间, 韩东升和女同事的目光碰撞了一个来回。 韩东升狠狠地震惊了——这女的昨天还在朋友圈里给婆婆的广场舞小团体拉票! 女同事震得并不比他轻——她看了看韩东升的打扮, 又看了看亮哥的尊容, 一时竟说不好这二位谁的口味比较重! 千言万语, 都化为一句交换在眼神里的“万万没想到”。 果然,同事是最熟悉的陌生人。 亮哥是个职业流氓, 职业流氓一般都擅长察言观色, 不然容易装逼不成反遭人砍,虽然韩东升和女人只是飞快地对视了一眼, 但那一纵即逝的特殊氛围还是被他捕捉到了。 “怎么?”亮哥立刻狐疑地问,“认识?” 韩东升回过神来, 出了一后背冷汗,忙装出一副偷偷在街头瞟异性还被人撞破的窘迫, 就着尴尬憋出来的面红耳赤摇摇头。 女同事更上道,跟着板起一张冷若冰霜的脸,看也不看韩东升一眼, 径直去前台了。 亮哥皱起眉, 直到女人走出旅馆的门,还一直在盯她的背影。 这时, 韩东升心里已经有点忐忑,怀疑自己是不是露出了马脚,他拿了钥匙,在旁边叫了亮哥一声:“谢谢哥, 要么……我请您吃个饭?” 亮哥似笑非笑地朝女人的背影一抬下巴:“怎么, 你喜欢这样的?” 韩东升慌里慌张地摆手:“没有, 没有……是她先看我,我才看她的,没敢多看……我在家有老婆孩子,我……” 他慌慌张张,一副做贼心虚的乡巴佬样。 亮哥把头转回来,玩味地看了看韩东升,笑了:“行了,我也没说什么呀。今天我就不耽误你休息了,刚到燕宁,先歇着,等你歇够了,可以先在周围熟悉熟悉环境,有什么事就找你亮哥,过两天叫你出来喝酒,带你认识点人。” 韩东升唯唯诺诺地应声。 亮哥拍拍他的肩膀,扬长而去,他这才暗暗松了口气,感觉自己这一关算是过了。心里有点庆幸——要不是恰好在这么个尴尬的地方,这会说不定已经穿帮了。 然而,亮哥一出门,立刻就拉下了脸,狠叨叨地回头看了一眼,他打了个电话:“113院刚才出去一个女的,不高,烫卷的头发到肩膀,穿的白羽绒服,长身的,这人谁接了?” 杀人的都在自己地盘上杀,偷情的却恨不能要跑到天涯海角偷。 这种“情侣酒店”酒店扎堆的地方,除了附近的穷学生,其他客人往往是远道而来,因此平时有一堆黑出租在后面的街上等着拉活——不是普通的黑出租,这些人都是行脚帮的——而一个地方一旦有黑出租扎堆抱团,正经出租车就不大会过来了,劣币驱逐良币,所以客人们也没得选。 穿白羽绒服的女人随便上了一辆黑车,报了地址,自己的三魂七魄还是没归位,她坐立不安地憋了五分钟,实在憋不住了,拿出手机找她的情人:“我必须跟你说件事,哎……没想你,你正经点!人家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刚才你不是先走了吗,我去退房,你猜我碰见谁了……” 她倾诉起来没完没了,又焦虑又害怕,同时,居然还有点偷窥到别人秘密的小兴奋,完全没注意到开车的司机从后视镜里看了她一眼,悄悄地用手机录了音。 亮哥听完了手下兄弟们发来的音频,狠狠地撅起嘴,把嘴里一截烟头发射了两米多远,怒不可遏:“他妈的——我就说,车上我就觉得这小子不对劲!他往车窗外看的眼神不对!” 外地人刚来一个地方,总会忍不住向车窗外看,打量的是建筑和街道,所以一眼望出车窗,目光往往很长。 这个拿着五蝠令、自称“姓张的外地人”装得很好,一路上也坐立不安,也没忘了“好奇”地往窗外看,但他的目光很短,总是瞟一眼就立刻收回来,亮哥一开始还以为他是拘谨。 现在看来,他根本不是外地人,所以才对燕宁的风物熟视无睹,他往窗外看时,看的是路标和路牌! “年年打雁,差点叫雁啄了眼!”亮哥气得面目狰狞,“装神弄鬼弄到老子头上了!” 闫皓因为平时不大正眼看人,时间长了就有点脸盲,身负重任,他只能小心地扒在旅馆窗外,一间一间地往里看,这会临近中午,旅馆里客人不多,偶尔有几个房间有人,也是准备退房走人的。 检查到五层的时候,他看见了韩东升,韩东升点了根烟,打开窗户装作放味,不着痕迹地冲闫皓点点头。 他们要找的人应该在这楼里。 闫皓眼睛一亮,像一只轻盈的大鸟,继续盘旋向上。 韩东升带着几分感怀看着他的背影,羡慕地想:“到底是年轻啊。” 年轻人,哪怕是混得再不怎么样,至少他的脚步是轻盈的,身上每一件负累都可以随时脱下,飞到更高的台子上。中年人就不行,背上背的东西都是勒进血肉里、绑在骨头上的,再沉也不可能往下卸。 韩东升此时身在匪窝里,心里却无端生出一点惬意来,起码他能在这里静静地抽完一支烟,身后没有成堆的办公室琐事,也没有妻子愤怒的尖叫。 他就着烟喝了一口西北风,呛得嗓子生疼,又觉得自己这么想对不起单位和妻子。 单位是他自己挑的单位,当年从千军万马的考公大军中杀出一条血路,才拿到这个岗位,不比追求女神轻松到哪去,他现在仍然记得得到录取通知的那天,他是怎么迫不及待地通知了身边的每一个亲朋好友,那时候还是女朋友的周蓓蓓高兴得又蹦又跳。 妻子是他自己追回来的妻子,大学里第一次收到她的回信,第一次一起看电影留下的票根,一起从民政局出来时快要离开地面的脚步,儿子韩周出生……他生命里所有的惊喜几乎全是她带来的。 那时他刚刚长大成人,又贪婪又自大,他觉得自己力大无穷,背上可以背一百个人,迫不及待地想飞、想狂奔,想要把自己的新家扛在肩头,一路绝尘而去。 可是燕宁的一年有四季轮回,万物生发的春天之后,还有严酷闷热的盛夏。 他自嘲地想:“可能是我自己过了保质期吧。” 就在这时,韩东升听见楼上一声轻响,闫皓似乎滑了一下,韩东升的神经重新拉紧了,凭着声音传来的方向,他猛地把自己的窗户往外一推,正好接住滑下来的闫皓, 闫皓的脚尖在探出来的窗户框上轻轻一点,借力狼狈地扒住了墙外的管道,面红耳赤——这大中午的,六层的一对不等吃午饭,已经互相抱着啃上了,觉得楼层高,还没拉窗帘! 堂前燕差点被吓成折翼小鸟。 韩东升递给他一个疑惑的眼神——怎么了? 闫皓觉得自己干这事不太道德,犹犹豫豫地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楼上的窗户——真要干吗? 韩东升跟他不太熟,没能领会闫皓一言难尽的复杂眼神,以为他是看见了可疑人物。 这是很有可能的,楼下做钟点房,楼上藏人,分开住,省得人多眼杂。 于是韩东升严肃地冲闫皓伸出一根大拇指,往上点了点——干得好,再确认一下! 闫皓:“……” 行吧。 他闭了闭眼,带着准备英勇就义的准备,心里默念那个“气功大师”的外貌特征——国字脸,左眼皮有点耷拉,鼻翼旁边有颗黑痣! 然后他一咬牙,重新爬了上去。 谁知六楼那二位“性情中人”奔放到一半,可能也觉得屋里有点亮,男人一边往下扒自己的秋衣,一边走过来拉窗帘,秋衣刚褪下一条袖子,正好跟重新冒头的闫皓看了个对眼! 两人同时受到了惊吓。 屋里的男人大叫:“卧槽,有变态!” 闫皓一嗓子叫了出来:“啊!” 黄澄澄的秋衣……不对,方脸耷拉眼还有黑痣! 闫皓:“就是他!” 韩东升立刻反应过来,通知喻兰川和于严他们:“在609号房!” 穿黄色秋衣的气功大师回过神来,感觉自己的玉体遭到玷污,怒不可遏,回手抄起烟灰缸,打开窗户砸了出来。 闫皓在半空中把自己卷成了一条麻花,躲过了烟灰缸,没躲过漫天的烟灰和烟头,呛得泪流满面。 韩东升双手扒在窗台上,就要从窗户跳出去帮忙,谁知刚探头往下看了一眼,他就一阵眼晕,心脏乱“突突”,感觉血压要上一百八。 闫皓大吼一声:“他要跑!” 韩东升果断放弃了“高来高去”的路线,转身冲进楼道里离他最近的楼梯间,往楼上跑去。迎面正撞上那鼻子上有黑痣的气功大师——大师慌不择路,秋衣袖子还吊着,露着一侧的腰。 韩东升一看大师这肥美的腰身,好,居然也是盈出了裤带的五花三层,顿时又有了自信,回手一拽栏杆,他整个人“嗡”地一下扫了出去,腿扫出了圆融的一圈。 大师敏捷地往上一蹿,没提防脚底下穿的是拖鞋,塑料拖鞋一下给扫了出去,他气急败坏地单腿往上蹦了两个台阶,抬腿往下踩。 韩东升抢上一步,一掌推向他的腿,胖乎乎的手掌看着软绵绵的,推出去的瞬间,却带着风雷似的劲力,“大师”仓促接招,腿居然被这一掌震麻了,一个趔趄往后倒去,手忙脚乱地抓住楼梯栏杆。 “大师”骇然变色:“你是哪一路的!” 韩东升不回答,淡淡地说:“你不是号称能‘隔山打牛’吗?神功呢?” “妈的,又是条子!”大师气沉丹田,摆出一副恶狠狠的格斗架,做发功状,嘴里大叫道:“吼——哈!” 紧接着,有什么东西朝着韩东升的面门砸了过来,韩东升一时没看清,提肘去挡,这才发现那是一只塑料拖鞋。大师的两只拖鞋都已乘“神功”而去,脚下没了束缚,趁机从楼梯扶手栏杆上滑了下去。 韩东升眼疾手快地抓住他的后脖颈子,谁知下一刻,他手里一轻——“大师”就是“大师”,有两下子,扒衣如闪电,把黄秋衣往对方手里一送,他光溜溜的金蝉脱了壳,滑到这一层楼梯底部,撒开两只光脚往楼下冲! 这人的“下蛋神功”完全是狗屁,可他跑起来竟能和闫皓有一拼,大师的逃命经验极其丰富,一双脚不沾地似的,在每一层楼梯中间轻轻点一下,猛地就能蹿到底,像颗卯足了劲的弹力球,转眼就把韩东升甩下了。 可见跑不动也不能全赖五花膘。 人这一双腿,到底还是用进废退的。 这时,于严和他同事赶到了,两位民警进来就直冲楼梯间,想要堵住往下“弹”的大师。然而大师的吨位在那摆着,高速行动的惯性非同小可,见前面有人,他丝毫不减速,直接朝两个民警冲撞了过去。 于严还没来得及拿出警棍,眼前就一黑,整个人被对方撞飞了出去,肺都被挤扁了,“噗”一口,连气再口水,喷了大师一脸。 大师毫无阻力地继续往前跑,一边跑还一边“呸呸呸”。 于严痛苦地按住撞成一团的肋骨:“……大爷!” 这时,只听“噗”的一声,一条墩布杆子突然冒了出来,毒蛇吐信似的戳向大师的肚子,大师来不及减速,一撑楼梯扶手,高高地弹跳了起来,然而那沉重的墩布杆竟如影随形地跟了上来,往上一挑,结结实实地戳中了他的膝盖。 大师叫都没叫一声,五官都扭做一团,稀里哗啦地从楼梯上滚了下来,不等他抬头,那根墩布杆就压了下来,顶住了他的咽喉。 这是剑法! “哎,乖,”喻兰川扶了一下眼镜,抬头瞥了于严一眼,“大爷在这呢。” 于严:“……” 虽然是友军,但此时此刻,他还是很想先内讧一下。 喻兰川:“你快点过来把这货铐上,挺伤眼的!” 于严吃力地爬起来,一瘸一拐地摸出一副手铐,把“大师”铐了:“跑啊,你接着跑啊!” 大师的膝盖可能是被喻兰川挑碎了,抱着腿滚在地上,疼得直哭,根本站不起来。 于严喘着粗气看了他几眼:“唉,兰爷,你帮我……” 只见喻兰川一脸嫌弃地把墩布杆一扔,从兜里摸出一张气味芬芳的湿纸巾,已经玉树临风地站在了两米以外擦手,没有一点要帮忙的意思。 好在这时另一个小民警和韩东升下来了,三个人合力,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哇哇”嚎的大师薅了起来。 “谢谢谢谢,”于严感激地跟韩东升握手,“您真是中国好女婿,我们……” 他话还没说完,就见闫皓大惊失色地从楼上冲了下来:“好、好多人!” 于严:“什么好多人?” 闫皓越着急越说不清楚,脸红脖子粗地指着楼下:“行脚帮的!好多人!好几十!带着家伙,冲、冲进来了!” 他话没说完,嘈杂的人声就从楼底下传来了。 “堵上门!” “这边!” 水泥地面随着人声震动了起来,紧接着,乱糟糟的脚步声响了起来。 于严匪夷所思地说:“光天化日之下,明目张胆袭警?!” 喻兰川神色很冷静:“你外援有多少?” “没多少,我也不知道能不能找到这家伙,”于严说,“就叫了所里的几个同事,估计没什么用——盟主,怎么办?” 喻兰川就叹了口气,把眼镜摘下来,揣进了休闲夹克的内袋里,挽起袖子。 于严一瞬间有点感动,认识他这么多年,头一次感觉到了小喻爷作为寒江七诀传人的风姿和气度。 于严:“墩布杆不顺手,你拿我的警棍!” “你出门带脑子了吗?”只见那“风度卓绝”的喻盟主,野狗一样地蹿上来越过他,“还不跑等什么!” 于严:“……” 被手铐铐住的“大师”哭哭啼啼:“救命!” 于严:“喻兰川!你这辈子还能不能从一而终地炫酷一次!” 此时,被行脚帮的大流氓们包围的小旅馆外,于警官的几个同事目瞪口呆地看着。 一个像是路人的年轻女人走过来,探头看了一眼:“这怎么了?要不要报警?” “我们……就是警……” “那还不赶紧叫人?” “对对对!快点!叫外援!没王法了!姑娘你离远点……哎!你干什么!” 只见方才提示他们要报警的女孩不知从哪掏出一卷布条,一头叼在嘴里,一边走一边往右手上缠,回头冲那民警笑了一下,她大喇喇地直接过去了! 章节目录 45.第四十四章 “大师”的体型相当于一个半于严, 断了腿, 还不配合。 于严跟自己的同事、韩东升三个人连拖再拽, 一脑门热汗:“到底怎么回事!” 就算他们方才冲进来抓人的动静很大, 可是前后也就不到五分钟的时间,这群流氓瘪三怎么可能集结得这么快? 真有这种本事, 他们还当什么地痞无赖?保家卫国去不好吗? 韩东升实在是不擅长跑, 假发已经被汗浸得挂不住,他摘下来夹在咯吱窝底下, 气喘吁吁地回答:“可能……可能是我露馅了,我刚才进门的时候正碰上一个同事……” 于严服了:“你同事怎么会跑到这来?!” 另一个民警小声说:“朝圣吧……于哥, 这地方号称‘情侣一条街’,挺红的。而且在这碰见熟人, 绝对不会互相打招呼,就……你懂的。” 于严心里异常悲愤,心想:我一个单身狗, 懂什么懂? 这时, 追得最快的行脚帮众已经挥着各种棍子冲了上来,韩东升责无旁贷, 担起断后任务,他低喝一声,猛地把手里的气功大师推了出去。 气功大师原本是他们仨抬着,韩东升这一下不知用了什么劲, 掌力竟然能从气功大师身上传到了两个民警那里, 三个人加在一起差不多有五百斤, 被他一双手推出去,一起往上冲了好几层台阶。 然后他赤手空拳,迎上了对方的棍子。 韩东升用胳膊抵在太阳穴边,硬抗了一棍,随即肩走弧线,一推一撞,将对方手里的棍子夺了过来。 旅馆的楼梯间很窄,韩东升一人持棍,差不多就把通道给堵住了。 他那厚实、平时好像总也挺不直的背影像一座山。 于严好不容易刹住脚步,吃惊地回过头去。 因为周老先生的缘故,他几次与韩东升接触,对这男人的印象都是“没脾气的老实人”。在电视剧里,“老实人”要么是想吃天鹅肉的癞蛤/蟆,要么是蒙在鼓里的接盘侠。这些角色往往缺灵魂、短智慧,因为毫无萌点,只配当个加剧剧情冲突的道具。 现而今,“老实”俩字,基本是骂人的话了。 即便当着外人的面,他泼辣的妻子有时都按捺不住脾气甩脸色,私下里,一定叫过不少声“窝囊废”。 要是她看见这个背影,一定就不会再说出那三个字了。 于严握紧了警棍,嗓音变了调子:“兰爷,这人你接一下!” “不管。” “喻兰川!” 于严的吼叫声还没落下,一道人影突然与他错肩而过,快得看不清。 这楼梯间窄得能让韩东升一个人堵住,到了喻兰川那里,却又不知怎么,显得很宽,他一阵风似的与于严他们错身而过,彼此连衣角都没碰上,就像一个没有厚度的人。 与此同时,于严手里一空,警棍被人抽走了。 喻兰川:“闪开。” 韩东升听见耳后传来风声,猛地侧身避开,一个一米高的不锈钢垃圾桶“呜”一声,擦着他飞了过来,把冲到最前面的几个人撞了出去,连累了后面的一群。几个行脚帮的擦着边绕过同伴往上跑,喻兰川伸手一拍韩东升,同时一棍子递了出去,在那人胸口处一点,对手自然而然地格挡,警棍却忽地往上一撩,狠狠地掀了他的下巴。 韩东升:“好剑。” “练剑吃亏,”喻兰川抖了一下手腕——把警棍当剑使,还是太沉了,非常不顺手,“比如刚才这句,我就觉得你是在骂我……还过不了安检。” 于严:“你又不坐地铁!” “他们拿铁棍……”喻兰川一脚踹飞了一个人。 这时,行脚帮的也学聪明了,后面冲上来一大帮举着木椅板凳当盾牌的,木腿朝前,硬往上撞。椅子腿当然比胳膊和警棍都长,喻兰川被迫顺着台阶往上跑了几步,然后猛地回身,一跃而下:“我拿有刃的金属剑—— 喻兰川手里的警棍像闪电一样从对手头顶劈了下来,首当其冲的来不及把木椅举起来,以为自己要开瓢,下意识地闭上了眼。 可是出乎意料的,那警棍并没有照着他的脑袋砸,落下来的时候偏了一点,顺着他的耳朵削下来,到了下颌骨附近,猛地变砸为横扫,两颗带血的大白牙当即飞了出来。 喻兰川冷冷地问:“到时候怎么鉴别正当防卫和防卫过当,说得清楚吗,警察同志?” 于严先是啼笑皆非,随后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又有点笑不出。 所谓“走正道的人”,就是这个人所能得到的一切荣誉、努力所能达成的一切结果,都是基于社会公序良俗的——托福是一分一分考出来的,论文是一点一点磕出来的,年薪是无数个加班熬点熬出来的。 而半辈子的努力成果,可能都会因为“防卫过当”四个字而全盘崩溃。跟这些什么都没有的底层流氓们对上,怎么都是投鼠忌器。 “高高跃起,拿警棍往下砸”与“用自己的臂力扫”,这两种方式差好几个力量级,前者能把人脑袋砸成个烂西瓜,后者顶多让他懵一会,甚至不会失去行动能力。 而且这位文明的喻兰川先生,他在下手已经留了很大余地的同时,还要分出一半的脑子小心不要“防卫过当”,身与心都极度繁忙,对方人多势众,很快挡不住了。 于严:“先从这出去!这条街地方背,都是他们的人,他们有恃无恐,我就不信,这帮流氓还敢追到大街上搞群体械斗!” “楼顶走,”闫皓说,“楼顶有个铁门!跟着我!” 于严:“蜘蛛侠同志,干得好!” 闫皓的脸一下红透了。 一直以来,他都很害怕跟别人交谈,他总觉得别人看他的眼神、跟他说的话都是锉刀,在不断地消磨他,就连别人礼貌性的夸奖也让他恐慌,因为能感觉得到对方言不由衷。 这还是是第一次,他从别人的话里获得了鼓励,真真切切地感觉到自己在做有用的事、在帮大家的忙。 这像一管新奇的鸡血,直接打进了他的心脏,闫皓近乎有些“人来疯”地冲到了最前面,主动请缨:“我去撬锁!” 闫皓冲到前面撬锁,两个民警按着活鱼似的气功大师,喻兰川和韩东升断后,一行人且战且退,现场凳子腿、长棍与垃圾桶乱飞,异常混乱。 闫皓撬锁的手艺也不太灵光,脸涨得通红,一边在锁眼里乱捅一气,一边用蛮力连扭再拉,就差上牙啃了。终于,在他们退无可退的时候,“喀拉”一声,连着铁链子的门锁掉了! 闫皓大大地松了口气,手都有点发软:“这边!” 然而他刚进小门,走了没有两步,就倒退了回来。 于严一把按住他的后背,喘着粗气问:“怎、怎么……” 闫皓没回答,但于严已经看见了——七八个手里拎着砍刀的行脚帮众,已经在楼顶等着他们了,刀尖指着闫皓的鼻子。 他们被堵在了这个小小的楼梯间里。 被他们铐住的气功大师有恃无恐:“现在放开我,一会打断你们一条腿,给你们留一条好腿蹦回去。要不然……噗!” 于严一拳怼在他下巴上,差点把气功大师的嘴砸漏气了,脸立刻肿了起来。 另一个小民警:“……” 于严面无表情地问:“你看见我干什么了吗?” 小民警把头摇得像个拨浪鼓。 于严揪住气功大师的领子,恶霸似的威胁道:“再说一句话,老子把你另一边脸也打肿。” 小民警连忙表忠心:“于哥,我什么都没听见!” 就在这时,楼顶上持刀的几个人已经动了手,对着闫皓劈头就砍。 闫皓在刀光剑影里左躲右闪,试图堵着通往楼顶的小门,不让他们下来。可他手里只有个爬墙用的铁钩,非常不趁手,躲得险象环生,几次差点刮破了衣服。 “停!停!” “铛”一下,闫皓的铁钩和一把砍刀撞在一起,两个人同时手麻后退,余音在周遭回荡不止,乱糟糟的现场安静了下来,双方都往出声的地方望去。 喊“停”的人居然是亮哥。 这会,亮哥那张总是“天不怕、地不怕”的脸上带着极度惊恐,他脖子上扣着一只绑着黑色“缠手”的手,指间夹着一把小刀片。 挟持他的人跟他差不多高,周身裹着严严实实的长外套,不出声,看不出男女。 这人带着兜帽和口罩,头发压下来,还挡了半个额头,只露出一只眼睛,那只眼睛不知为什么,让人想起眼镜王蛇,越过人群看过来,落在喻兰川身上时,眼角微微一弯,似乎是笑了。 喻兰川倏地一愣,他认出了那只眼睛。 这时,挟持者轻轻地踹了亮哥一脚。 “让开让开,都让开。”亮哥立刻说,额角一颗汗珠掉了下来,落进了眼珠里,周围一帮行脚帮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开始都迟疑着不动。 亮哥的眼珠飞快地转到眼角,仿佛是想看清楚身后人的真面目,刚要说什么,他一张嘴,突然发出一嗓子不似人声的惨叫——挟持者招呼都没打,单手扣住了他的右臂,那里发出可怕的碎裂和裂帛声。 喻兰川蓦地变色:“甘……干什么!” 韩东升却退了半步,神色倏地凝重下来,难以置信地喃喃说:“卫骁?” 喻兰川:“啊?谁?” 韩东升没来得及回答,亮哥已经在惨叫之后带着哭腔咆哮了起来:“都让开!聋了吗!让他们走!走!” 不是所有人都能通过一只眼,就立刻认出“点头之交”的,除了喻兰川,其他人只是觉得挟持亮哥的那位眼熟。 于严有点弄不清现在是什么情况,小声问:“兰爷……” 喻兰川竖起一只手——他好久没干过什么体力活了,拎着棍子的手有点脱力,这会有点微微地颤抖:“带上你的犯人,走。” 一行人紧张戒备着,喻兰川打头,闫皓殿后,缓缓往楼下走。 经过亮哥身边的时候,喻兰川突然停下脚步,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地说:“几十号流氓提着凶器袭警,这事闹出去,够判你们几年的。” 于严虽然不明白喻兰川为什么要在这时候激怒亮哥,但也知道,这个发小虽然时而靠不住,却绝不是喜欢惹是生非的,一定有他的用意,于是立刻跟着帮了一句腔:“今天我们的目标本来是这个诈骗犯,但是组织袭警,你小子也跑不了!” 可是亮哥对警察这句威胁毫无反应,甚至隐约还有点向往。 他整个人浑似刚从水里捞出来的,全身挂在那只卡在他喉咙前的手上,说不出话。于严看清了他的表情,觉得很奇怪——这个亮哥脸上的恐惧不是怕挨打,也不是怕挨刀,倒像是见了鬼一样! 他于是朝那戴口罩的人仔细看了一眼,片刻后,作为民警锻炼出来的人脸识别能力上线,于严震惊了:“你……你是……” 那挟持者冲他眨了眨眼,随后略微侧头,抬了抬下巴,示意他们抓紧时间滚蛋。 可就在这时,喻兰川突然越过亮哥,一把伸手攥住了挟持者的手腕。 挟持者手指间有刀,被他一碰,刀尖立刻在亮哥脖子上拉了一条细细的血痕,亮哥“啊啊”叫着,张着嘴喘气,竟当场尿了裤子。 周围的行脚帮众人们又一阵骚动。 韩东升失声叫道:“小喻爷!” “谢谢你解围,”喻兰川一字一顿地对那挟持者说,“但我再说一遍,把人送到派出所来。” 都这时候了,他就好像拎不清的唐僧,竟然还不赶紧跑,还和“友军”较起劲来! 韩东升不知为什么,比方才被人围着打还紧张,轻且急地说:“小喻爷,快松手放开这位……这位朋友,咱们先走!” 喻兰川充耳不闻:“走你的。” 挟持者似乎也颇为无奈,喻兰川的手指用力地攥住这人手腕,手心的温度很快浸透了薄薄的缠手布条,又温暖、又咄咄逼人。 两人就在棍棒丛中僵持住了。 韩东升脸上的血色都没了。 这时,那个挟持者轻笑了一声,叹了口气,似乎是受不了喻兰川,妥协了。 “我不相信你,跟我们一起走。”喻兰川一边示意同伴们往外退,一手死死地拉着挟持亮哥的人。 挟持者眼角弯起的弧度消失了——你小子不要得寸进尺。 喻兰川缓缓提起了另一只手拎着的警棍,似乎真打算不分敌我,在这种地方和“友军”动手。 所幸挟持者脸色很冷,却到底没动手,在韩东升胆战心惊的注视下,他挟持者亮哥,却被喻兰川拖着,三个人保持着怪异的姿势,一点一点往外挪。 这场景要是让不明情况的外人看见,可能一时还看不出来谁跟谁一伙。 他们这样挪出了凶残的情侣酒店,挟持着亮哥的人突然感觉到了什么,松开了卡在他喉咙上的手,同时屈指弹向喻兰川的脉门,把半死不活的亮哥往喻兰川怀里一扔,转身就走。下一刻,刺耳的警笛声响起,守在门口的民警们叫的外援终于到了。 大小流氓们见事不妙,纷纷蟑螂似的往四下一钻,躲得躲、藏得藏。 喻兰川洁癖,那个挟持者突然把一身腥臊味的亮哥推给他,他接也不是,推也不是,一时手忙脚乱,好不狼狈,再一抬头,人已经没影了。 亮哥瘫在地上,右臂软塌塌地垂着,血迹从袖子里浸出来。 韩东升连忙蹲下来,撕开他的袖子。 闫皓探头一看,“啊”了一声:“手上的大筋……挑断了。” 韩东升和于严同时转向喻兰川—— 韩东升:“小喻爷!你知道他是谁吗,你怎么敢……” 于严:“我的妈,兰爷,我没认错吧?刚才那是我梦梦老师……” 两人同时开口,又同时闭嘴,面面相觑,空气都安静了。 章节目录 46.第四十五章 韩东升:“……梦梦老师?” 喻兰川本人就是个半吊子盟主, 好多传说中的“武林规矩”, 他都得靠别人临时科普, 于严跟着半吊子盟主混, 更是一窍不通,他自然而然地把韩东升他们这些人, 视为和喻兰川“同一国”的。 直到听见韩东升说了这么一句, 于严才意识到,韩东升好像并不知道刚才那个神秘的挟持者是甘卿! 而且他还说漏嘴了! 三位“大侠”和一个民警, 在四下乱闪的红蓝光里,集体低头围观着地上奄奄一息的亮哥。 “这个……先不管别的了, ”韩东升回过神来,最先圆滑地打破沉默, 指着亮哥说,“我觉得这位都快不行了,是不是得快点送医院啊?” “对对对, ”于严正尴尬得手都不知道往哪放, 如梦方醒地跳起来,冲同事叫唤, “叫个救护车!这有个嫌疑人晕菜了!” 喻兰川也回过神来:“那他这伤怎么算?” “没事,”于严连忙把方才短路的神经接起来,“他带着一帮狗腿子们袭警械斗,我们反抗的时候不留神伤的。我们五个人, 手里还有个捣乱的嫌疑人, 对方差不多有小一百号了, 现场没法控制,有点意外伤害也算情理之中,你没时间,交给我处理就行。” 喻兰川抬头看了一眼旅馆的监控。 “不用管,”于严摆摆手,“这帮流氓都是惯犯,他们锁门的时候肯定早把监控关了。” 韩东升:“那我岳父的事情,还要麻烦您了。” “放心放心,”于严说,“先回去走个流程,然后我请大家吃饭。” 喻兰川来的时候自己开车,走的时候搭了警方的顺风车,他无意中一抬头,目光和副驾驶上的韩东升碰到了,忽然,喻兰川意识到了一个问题——老杨大爷一开始提起“五绝”,从来都会刻意把万木春隐去,哪怕这样显得他不识数。 被人执意追问,也只是简单介绍了一下,十分语焉不详。直到过元旦那天,话赶话、赶上了,老杨大爷才向他透露了一点关于“万木春”的事。 虽然说的是好话,但细想起来,这不太合常理——因为老杨帮主是个有仇不一定要报仇、但有恩一定要报恩的人,假如他们真的能确定,当年帮喻兰川逃走的就是“万木春”那支的人,大爷爷和老杨大爷一定会每天在他耳畔念叨一次,唯恐他记不住。 怎么可能这么多年过去,被他反复问起才提一句? 关于万木春,老杨大爷到底隐瞒了多少? 韩东升又知道什么? 他脱口而出的“卫骁”是什么人? 甘卿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行脚帮的地盘,她不认识亮哥,抓他,是因为看出他是这伙行脚帮众的头头,本意是想给那几个邻居解个围,没想到亮哥竟然脱口一句“卫骁”,还吓得尿了裤子。 卫骁就是她师父。 外人对他讳莫如深,把他传得都快妖魔化了。 其实在甘卿印象里,他只是个沉默寡言的老男人,天天穿一身洗得发白的改良中山装,蹬着二手自行车上班,一双手粗糙又干净,从来不让指甲长长。他不吃死孩子,也不喝人血掺的葡萄酒,嘴刁得很,因为他是个大厨。 从小没地方练刀,他就切菜、雕水果,切完雕完的食材当然不能浪费,于是到处搜罗菜谱,没事就照着做,长大后干脆就以此为业。可怜师祖,一辈子风华无双,老来跟徒弟过,差点吃出小肚子,隔三差五闹腾着忌口,差点“晚节不保”。 他自己却节制得很……当然也可能单纯是挑剔,临到花甲,看背影,仍像个青春年少的小伙子。 他们都说他养生有道,百岁无忧。 可他居然没领到退休金。 甘卿回到泥塘后巷,循着记忆里的小路,往深处走……可是那里什么都没有了。 “泥塘”也在缩水,前些年,这一头沿街的房子已经拆了,据说是为了拓宽街道。她站在空旷的街头,看过往的车喷出温暖的尾气,茫然地往四下看了一眼,没能回想起自己家以前在哪一块。 “杆儿。” 甘卿早听见了脚步声,没回头。 “那边的小花坛,就是你家门口。”孟天意走过来,在马路牙子上坐下,目光扫过甘卿缠着布条的手,“孟叔给你记着呢。” 甘卿终于动了一下,顺着他的指点看去。那是路边随处可见的小花坛,这会西北风正得势,花坛里只有枯枝,盖着瑟瑟发抖的塑料布,显得有点惨。 “孟叔,”她的声音几乎湮灭在车声里,“您再跟我说一遍,我师父是怎么没的?” “那一阵子他脸色都很差,有时候还走神,恍恍惚惚的,别人问起,他就说是因为过节,饭店客人多,总加班。掌勺也是体力活,我们都劝他,年纪大了就别那么辛苦了,该交给年轻人了……结果有一天果然就出事了,他下班回来太晚,骑车被车撞了。”孟天意说,“当时看着,除了狼狈一点,也没什么大事,就让肇事司机走了。可是……毕竟上了年纪的缘故吧,过了几天,腿突然不行了,在家卧床好一阵,还用上了拐。” 甘卿没有打岔,静静地听着。 “然后有一天……我记得是九月初九,重阳节——卫兄突然架着拐来找我,交代后事似的,跟我说了好多话,还给了我一盒信,让我按信封上标的日期,到日子就寄给你。他说反正你也不回,穿不了帮。” 甘卿的手指狠狠地捏紧了。 “我当时就觉得不好,过了几天,果然……唉。当时的邻居看他门口积了好几天的报纸,又想起有一阵没见过他了,有点担心,敲门一看……说是猝死,中老年人挺常见的,心衰,身边没人,人一下过去了。”孟天意叹了口气,“杆儿,别多想,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就算你那会在燕宁,也不可能一天到晚不出门陪着老头,不一定赶得上那要命的几分钟。赶上了,人也不一定救得回来……多少年了,别惦记了。” 甘卿一字一顿地说:“我师父没有心脏病。” “好多心脏猝死的平时也……” “庖丁解牛,”甘卿蓦地转过身,打断他,“出了车祸,会连自己身上的筋骨伤没伤到也不知道?” 孟天意仰起头看着她:“道理你不是都知道吗?他当然知道,但是既然不愿意说,自然有不说的道理。卫兄上了年纪后,闲聊起来,总是后悔自己年轻时候锋芒毕露,做的一些事太过了,如果老来能了结,也无怨无悔。他不想让你知道了心怀芥蒂。” 甘卿冷冷地说:“他当时确实不是病死的,对吧?周围的人都知道他出了车祸、撞了腿,所以即使看见他身上有伤,大家也不会多想。死在家里,看着风平浪静,像寿终正寝,没有家属不依不饶地要查,当然也没有人仔细验尸,就干干净净地按猝死处理了!” “你别多想,也别听我二姨胡……” 甘卿:“行脚帮的一个杂碎喽啰怎么会一眼认出我,脱口就叫‘卫骁’?” “甘卿!”孟天意脸色严肃下来,“就算卫兄不是寿终正寝,他心里如果真有冤情,以他的手段,想留下什么线索证据,早就留下了!你想不明白?他过世前,找我寄存遗物,除了你的事,其余一概只字未提,因为这辈子让他挂心放不下的就你一个人!你要是懂事,就该把自己的日子过好了,别让他九泉之下不放心。” “我的日子?”甘卿抬腿走上斑马线,她的脚步很轻盈,于是老远一看,人也显得轻飘飘的,像一阵风就能吹走似的——除了吃喝拉撒,整天在小破店里胡诌,骗一帮小孩听她讲故事,再买些乱七八糟的小玩意,这种无聊日子有什么好过的? 可是这些话说出来怕孟老板伤心,于是她在嘴里过了一遍,又咽回去了,笑了笑,大步过了马路。 喻兰川晚上回去以后,第三遍去敲隔壁家的门,甘卿依然没回来,他想了想,转身去了楼下。 “小喻爷,”韩东升给他开了门,“我就知道你得来,快请进。” 喻兰川:“嫂子不在?” “回我岳父那头住几天,怕老人家万一自己回去,”韩东升叹了口气,“我在这管孩子——孩子睡了,不用管他。” 韩东升家里透着狼狈,没了女主人,更是雪上加霜。他找了半天,没找到能待客的茶具,最后只好翻出个一次性纸杯给喻兰川倒水:“见笑。刚搬回来,好多东西没来得及置办,家里又一直出事,都顾不上了。” 喻兰川随口说:“当年没卖房子就好了,租的房怎么也没有自己家住得舒服。”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韩东升却并没有像往常一样自嘲自己没有投资的命,他沉默了一会:“当时……其实也是没办法。卖房炒股其实是假的,股票什么的,我压根就不懂,哪有那种胆子?” 喻兰川一愣。 韩东升敦厚地笑了起来:“我爸妈没得早,蓓蓓的父母对我特别好,我就一直拿那边当亲生的看。当时我岳母一场大病,家里积蓄都耗光了。爸呢,就是个普通上班的,除了老屋,没攒下什么财产,我跟蓓蓓都没有兄弟姐妹帮衬,总不能让老家儿卖棺材本吧?我就托朋友,把这边的房抵押了,找了个不大正规的民间机构,借来一笔急用的钱周转。只是这笔钱来路不好解释,想说是我父母留下的,但是结婚前谁家里怎么回事,互相都知道,瞒不过去,那会我看周围的人都在说股票赚钱,就骗蓓蓓说父母留下一点钱,我买股票了,好多年一直忘了,最近家里用钱才想起来,没想到赚了那么多。” 喻兰川轻轻地问:“为什么不说实话?” “她那阵压力太大,我是想,先不告诉她,等事情过去,我慢慢把钱还上,到时候神不知鬼不觉把抵押一解就得了。”韩东升有些不好意思地一低头,“嗨,那会年轻么,不懂事,哪知道‘钱难赚、屎难吃’,用钱用得急,也没仔细算利息,老人家没救回来,这个钱到底没还上。我没敢跟蓓蓓说,只能继续骗她,本想拖一阵,等她过了丧母的那段情绪再提。结果越拖越不敢说。不过也好,她一直以为我们的钱在股市里,只是套住了,没准哪天就能涨回来,心里一直有期待……不说我家里这点破事了,小喻爷是为了今天帮我们的那个人来的吧?” 喻兰川抬起眼。 “我听小于说‘梦梦老师’,”韩东升说,“我儿子加了楼上那位女邻居的微信,我见过他的备注,就是她吧?原来是个女孩,怪不得当时她不说话。杨帮主他们知道吗?” 喻兰川想了想,上次老杨跟他讲“万木春”的时候,甘卿正开着门清理地板,杨帮主没表现出什么异样,应该是不知情的。 “怪不得。”韩东升嘀咕了一句,“虽说老一辈的事跟她也没什么关系,但是敢直接住进一百一,胆子也够大的。” 喻兰川就直接问:“‘卫骁’到底是谁?” “是万木春的弟子。万木春亲传的弟子,老爷子在世的时候亲口承认过,这个弟子青出于蓝。我小时候见过一次,就是今天这幅打扮,手指间转着一把小刀,不怎么说话,显得城府很深,一双眼睛看着你的时候,你觉得自己全身两百多根骨头都在他掌握里,他想挑走哪根就挑走哪根……当时身边还带了个几岁的小女孩,啊,就是她吧?”韩东升说,“女大十八变,认不出来了。” 喻兰川追问:“后来为什么不来往了?为什么你说甘卿敢住进这里是胆子大?” 韩东升犹豫片刻。 “这姑娘平时对我儿子挺好的,跟邻居们抬头不见低头见,也特别有礼貌,今天还帮了咱们,我说这些捕风捉影的话不大应该。”韩东升的脸色挺纠结,“但……十几年前,卫骁上过‘盟主令’。” 盟主本人一头雾水——他们还没告诉他“盟主令”是什么玩意! 这盟主当的,真像个居委会的傀儡! 然而还不等他问,就听韩东升继续说:“听说是因为他身上背了十八条人命。” 章节目录 47.第四十六章 此为防盗章  “哦, 您!”孟天意把一直微微弯着的腰绷了起来,随后又压低了声音, “您……店里坐吧,请进。” 说完, 他朝一边摆摆手, 刻意没往甘卿身上看,装出一副很随便的样子打发她走:“杆儿,没你事了, 先回去吧, 路上小心点。” 甘卿在喻兰川出声的瞬间, 就往后退了半步,从灯光里退了出去,本来就很低的存在感压得几乎没有了。 听见孟老板发话,她幽灵似的点了下头,没吭声, 转身就走。 喻兰川本来没把她放在心上, 习惯性地用余光一扫,正好扫见个模糊的侧影, 他心里倏地一跳, 脱口叫住了她:“等等。” 甘卿好像被他吓了一跳, 僵硬地站住, 小心翼翼地回头问:“叫我吗?” 她睁大的眼睛里满是惊惶不安, 肩膀绷得很紧, 战战兢兢的, 像个受惊的野兔。 喻兰川这时看清了她的样子,顿时一阵失望,心里翻腾起来的记忆忽地蒸发了。 “没什么,”他神色淡了下来,疏离客气地说,“今天被他们拦下的是我弟弟,我跟您道个谢。” 甘卿木讷地应声:“不、不客气。” 喻兰川从鼻子里喷出口气,心想:“哪来的柴禾妞?话都说不利索。” 他那点耐性还得留着伺候甲方爸爸们,很不耐烦这种“三脚踹不出一个屁”来的货色,克制地一点头,他就不再理会这个路人甲,抬腿进了“天意小龙虾”店里。 甘卿想:“一惊一乍的,喻家准是祖坟让人扒了,出了个神经病。” 她低着头,步履匆匆地走了,像一团不起眼的影子。 泥塘后巷里的小路像迷宫,这个时间,除了露天烧烤一条街,其他地方都已经沉寂了下来,连夜风刮过,都凝滞了几分,年久失修的路灯亮不亮全看心情,有的还一闪一闪的。人在里面走,脚步声稍重就会起回音。 怪瘆人的。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独自走夜路害怕,甘卿的拖鞋刻意在地上摩擦,还哼起了歌。 她走到最背光的地方时,一个人影从她经过的小路口冒出来——如果刘仲齐在,就会认出来,这人是敲诈他的三个男人中的一个,那个光头的。 光头恶狠狠地对着甘卿的背影盯了片刻,抬脚追了上去。他是个彪形大汉,身高足有近一米九,走起路来,脚下却没有一点声音。 甘卿毫无察觉,顺着小巷拐了弯,静静的小路上,只有塑料拖鞋拖沓的脚步声,以及有些沙哑的女声:“越过山丘,虽然已白了头……” 光头略微缩紧下巴,脚步越来越快,攥起拳头,手臂上暴起了狰狞的肌肉和青筋。 “喋喋不休,时不我予的哀愁……” 光头猛地冲过了路口,然而随即,他脚下又来了个急刹车——眼前是个死胡同,漆黑一片,除了一辆报废的共享单车,什么都没有。 人呢? 这时,那“踢踢踏踏”的拖鞋声再一次响起,声音是从他后面传来的! “还未如愿见着不朽……” 光头猝然回头,看见那个多管闲事的“收银员”从他身后的路口溜达了过去,她插着兜,脚也懒得抬,走得东倒西歪的,一眼也没往他这边看。 反正这附近也没人,光头干脆不再遮遮掩掩,吼了一声:“你站住!” 吼完,他迈开长腿,去追甘卿。光头奔到路口,多说也就是五六步,一晃身就过去了,可是就这么眨眼的功夫,方才的女人再一次凭空消失了。 “就把自己先搞丢——” 那歌声的调子将跑未跑,回荡在小巷里,响得四面八方都是,光头的后脊梁骨蹿起一层冷汗:“你是哪一路混的,别装神弄鬼!” 他这一嗓子吼出来,歌声和脚步声同时消失,一时间,四周只剩下夜风的低吟,窸窸窣窣、鬼鬼祟祟的。 光头的心跳快起来,下意识地屈膝提肘,两手护住头,屏住呼吸,戒备地四下观望。 突然,一种难以形容的战栗感流过了他全身,紧接着,一道不自然的风直逼他太阳穴,光头悚然发现,自己无论是躲是挡都来不及,他太阳穴上一阵刺痛,脑子里“嗡”一声,心想:“完了。” 可是预想中脑壳被打穿的血腥场面并没有发生,光头愣了好一会,才发现自己连油皮都没破,他茫然地伸手摸了一把,大好的头颅安稳的待在脖子上。 刚才仿佛只是风卷起了小沙石,正好崩到了他脸上。 光头没头苍蝇似的在小巷里找了一阵,连个脚印也没捡着,正在运气,这时,兜里的电话响了,他摸出来一看,声气凭空低了八度,几乎说得上温柔了:“喂,师娘……我啊?我在下午那个小杂巷里,刚才正好看见警察在……您说什么?” 他接完这通电话,顾不上再去找甘卿的麻烦,匆匆忙忙地跑了。 离开泥塘后巷,又过了两个十字路口,跑出了一脑门汗的光头闯进了一家麦当劳。 正在收拾桌子的店员被这凶神恶煞的大汉吓了一跳,猛地往后退了一步,瞪圆了眼睛。光头没顾上找碴,目光逡巡一圈,往角落里的一张桌子走去——傍晚时碰瓷未成年的老太太和另外两个男的就坐在墙角,三个人点了一包小薯条,没有人吃,好像只是摆个造型,脚底下堆着鼓鼓囊囊的行李包。 光头喘了口气,来到同伴身边:“钱不都交完了吗,怎么说不让住就不让住了?哪有这种道理,我找他们去!” “他们把钱退给咱们了,”旁边的刀疤脸先叫了声“师兄”,又说,“没办法,今天突然有人查,房东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不敢租了。” 光头正要说话,老太太却忽然抬头看了他一眼:“你遇上什么人了?” 光头一愣:“啊?哦,一个小店里当服务员的小贱皮,今天就是她吃盐管闲事,招来了警察,我想追上去收拾她一顿。” 老太太问:“追上了?” “呃……那倒没有……这不是天太黑吗,我又不如她地头熟,走一半跟丢了,算她运气……” 他话没说完,老太太忽然倾身,伸手在光头太阳穴上抹了一把,抹下了一层淡淡的污渍,仔细看,像是烧烤摊上的炭灰。 光头看清了她的手指,激灵一下,出了一身冷汗。 “能在你脑袋上划道,就能给你开瓢,人家今天是不想和你一般见识。” 老太太缓缓坐了回去,叹了口气,“知道那人是哪条街、哪家店的吗?” 光头低声下气地说:“知道,在都是烧烤摊的那条街上。” 老太太一点头:“她今天既然没伤人,就是除了自家门口,闲事不多管的意思。以后绕开她那就行了。” 光头不甘心地嘀咕:“一个柴禾似的丫头……” “行了!”老太太略微提高了音量,打断他,“在家的时候,我怎么跟你说的?燕宁藏龙卧虎,碰上同道中人躲着点,别以为自己怪厉害的,井底之蛙!” 光头不敢吭声了,其他两个男人也都跟着低头听训。 小桌一时安静下来,四个人八只眼都落在桌面的薯条上,薯条已经凉透了,渗出来的油浸透了纸包,没人动,孤零零地躺在那,旁边却有几袋吮干净的番茄酱包,乱七八糟地横尸在桌。 好一会,刀疤脸打破了寂静:“师娘,咱们老在这待着也不是办法,实在不行今天就住旅馆吧?” 旁边一直没吭声的瘸子闷声闷气地说:“师娘住旅馆,咱们哥仨外面凑合一宿就行,反正夏天不冷。” 老太太似乎有点意动,伸手抓住了身边的小包袱,不知想起了什么,好一会,她又叹了口气,摇摇头。 而这时,甘卿也回到了自己的“家”。 她走得更慢、脚步更拖沓了,因为躲那个光头的时候,跑得有点急,左脚拖鞋上的塑料带崩断了大半根,就剩不到半公分惊险的黏着,她怕一抬脚,今天就得单脚蹦回去了。 老远看见家门口那几个熟悉的路灯,甘卿才松了口气,决定回去先跟室友借一双拖鞋凑合两天。 她现在住在一个非法群租房里,屋里用隔断打出了八个小隔间,每间有一张上下铺,住俩人。室友大部分是女的,大家约好了不在公共空间抽烟,也没人不冲厕所,所以还算干净。至于住她上铺的姑娘整天昼伏夜出,就都是小事了,甘卿是个在桥洞里都能睡着的人,不在乎这点打扰。 总得来说,她觉得自己的小窝便宜、干净,离上班的地方又近,什么都好,物美价廉。 可惜,这年月,物美价廉的东西往往伴随着一些其他的问题——比如不合法。 于是这天,甘卿一路哼着《山丘》走回家时,就发现“家”没了。 一群人拎着锅碗瓢盆,聚在楼底下。甘卿在其中碰见了她的室友,室友翻出一双拖鞋给她,并且告诉她,最近燕宁市开始了新一轮的群租房严打,他们的租屋被查封了,马上就得搬,不能过夜。 于是他们这一帮人,昼伏夜出的“猫头鹰”也好,早睡早起的“百灵鸟”也好,全都给轰到了大街上。 十五分钟后,甘卿抢救出自己简单的行李,蹲在路边的马路牙子上,抱着根煮玉米——玉米也是她猫头鹰室友给的,还挺甜。 乳白色的路灯在她身后一字排开,细瘦的灯杆舒展着,像一排翩翩起舞的天鹅,沿着宽阔的马路延伸,温柔起伏,串起了星星点点的万家灯火。 这天夜里,真是无巧不成书。 碰瓷的和管闲事的,不自量力的和深藏不露的,殊途同归,都在愁云惨淡中琢磨自己该去哪过夜。 “现在还不到十一点。”喻兰川敲了敲自己的表盘,“案发时大概十点,这楼上有一百多个住户,所有人家的阳台都朝一个方向,十点钟的时候,至少有一半以上的人没有熄灯睡觉,如果是一个盗窃团伙,你不觉得他们太显眼了吗?” 于严皱了皱眉,这时,他收到了同事的呼叫,一个女警找他:“于哥,你去哪了?” 于严:“楼下,问问目击者,怎么了?” 女警声音略微压低了一点,好像有什么不好说的事情:“有点情况,你能上来一下吗?” 于严冲喻兰川晃了晃手机,两人一前一后地站起来,跟老杨大爷告别。 临出门的时候,喻兰川忽然想起了什么,摆手让于严先走,转头问杨大爷:“杨爷爷,您一直说‘五绝’,可数来数去只有四个,还有一位呢?” 老杨大爷一愣,沉默了下来。 喻兰川问:“我问错话了,不能提吗?” “倒也不是,只是说来话长。”老杨大爷想了想,“五绝中这最后一位……嘿,怎么说呢?当年我们那是特殊时期,所以各路好汉,都能不计出身、不计门第地凑在一起——要是在太平年月里,这位朋友……其实不大算是咱们正道上的人。” 喻兰川听了他的用词,头都大了,没想到二十一世纪了,他这个“盟主”除了调解邻里矛盾之外,居然还有跟“邪魔外道”作斗争的附加义务! “当然,这都是解放前的事了。”老杨大爷见他脸色不对,连忙解释了一句,“这位朋友当年没透露过自己的姓名,因为人送绰号‘万木春’,所以我们都叫他‘万兄’。长得特别好,秀气到什么程度呢?他票过戏,能唱男旦,一扮上行套,满堂彩。人也柔柔弱弱的,一两百斤的粮食口袋,你要是让他扛,能把他后背压弯了,走一阵就得放下歇一阵,脸也白了,气也虚了,手无缚鸡之力。可你知道他是干什么的吗?” 章节目录 48.第四十七章 此为防盗章  “孟叔, ”甘卿回头冲隔壁正在准备食材的孟天意说, “昨天晚上您几点收的?” “昨天啊,收得早,这两天降温嘛,客人都少了,”孟天意说, “不到十点吧。” 甘卿又问:“昨天有人在这打架么?” “没啊,一天都挺太平的。怎么了?” “哦,没什么。”甘卿绕过地面上的脚印和指印,怀疑是自己疑神疑鬼——也可能是哪个醉鬼在这摔了一跤,平地狗刨半天站不起来。 她开了门, 伸手想把门口那个“休息中”的木牌翻过来,谁知才刚一碰,木牌就掉了下来,裂成了两瓣。 孟天意听见动静走过来,捡起裂开的木牌看了一眼, 就皱起眉:“手劈的——这是什么意思?踢馆?还是有人找你麻烦?” 甘卿莫名其妙:“踢……小饰品店的馆?您觉得会是隔壁杂货铺干的吗?” “去你的, 没正形。”孟天意没笑,沉下脸色,盯住她, “你最近跟人动手了?” “怎么可能,大街上碰见劫道的, 我要是身上没现金, 都主动给人手机转账。张奶奶每天一见我就念佛, ”甘卿无奈地一摊手,接过一分为二的木牌,发愁这东西怎么粘起来,“到底哪位英雄喝多了打王八拳啊?找我麻烦——您看我这样的,找我麻烦能有什么成就感?” 孟天意看了她一眼,觉得这倒也是。 俩人摸不着头脑地琢磨了一会,没什么头绪,只好各自支摊干活。就在这时,几个民警步履匆匆地走过来,逢人就举着张照片问话,后面还跟着喻兰川。 孟天意一抬头:“哎,小喻爷,于警官?” 于严把帽子摘下来,抹去一脑门的汗,气喘吁吁地跑过来:“孟老板,您在这太好了。” “又出什么事了?” “别提,还是上次那倒霉孩子。”于严说着,掏出刘仲齐的照片,“就这小子,昨天跟家里闹脾气,离家出走了,手机定位是在这附近,您见过他吗?” 孟天意凑过去,仔细看了一眼,摇摇头:“没有,眼生,等我给你问问——杆儿!” 甘卿正在往眼睛里塞隐形眼镜,不小心掉了根睫毛在里头,异物感一下把眼泪刺激出来了,听见孟老板喊她,泪眼朦胧地探出头:“嗯?” 她还没来得及化那个非主流的妆,嘴唇颜色极淡,脸极白,一点血色都凝在眼周,在素白的底色上非常显眼,让人想起雪地里意外绽开的花。 不知道为什么,喻兰川的目光和她碰了一下,下意识地移开了视线。 “麻烦您看一眼这孩子,”于严连忙把照片递过去,“有印象吗?” 甘卿看了好半天:“这不是那个……” 于严:“对对,就是上次在这被人碰瓷的那个,您还帮忙报警来着,叫刘仲齐!附近见过他吗?” 甘卿摇头。 于严重重地叹了口气。 就在他转身要找下一个人问的时候,甘卿忽然迟疑着叫住他:“您刚才说他叫什么?” “刘仲齐,伯仲叔季的‘仲’,齐是……” 甘卿掏出手机,翻出她新加的那个“是仲不是齐”:“是这俩字吗?” 泥塘后巷没有监控,只能通过微信聊天记录判断,刘仲齐小朋友在头天晚上十点半左右,来过这里,店门口有几个不祥的痕迹、一颗扣子——喻兰川这个不知道有什么用的哥,看了五分钟,也不能确定这颗扣子是不是他弟弟的。 如果说,就这些这还无法断定小孩不是自愿走的,那一个小时以后,他们在垃圾桶里找到的手机,就很能说明问题了。 手机被人暴力砸在地上,屏幕裂成了渣,机身已经摔散了。 警报升级,青少年赌气离家出走事件,变成了绑架案。 于是大家店也不用开了,菜也不用做了,星之梦门口那一块地方被圈了起来,一大帮警方的人忙进忙出。 甘卿把聊天记录交给了警察,还被问了话,问完,这里也没她什么事了,于是她跟孟老板告了别,准备回家,走到小路口,却看见喻兰川正在打电话。 喻兰川留给她的第一印象,就是那天那个敞胸露怀的德行,眼皮一耷拉,拽得二五八万一样,好像身后跟着一排照相机,等着抓拍他搔首弄姿的硬照。 是个光鲜的少爷。 但“少爷”对着电话,却又客气又有涵养,和周围的忙乱形成鲜明对比,甘卿听见他说:“……实在不好意思,我现在家里真的是有点事,走不开……” 他话没说完,就被电话那边的人打断,甘卿隔着几步远,看见喻兰川暴躁地把眼镜摘下来,扔在警车车顶上,反复揉捏着鼻梁,表情就像想砍人,说话却依然是礼貌而且心平气和的,好像嘴脱离了身体,出来单干了:“我明白……是,理解,您看这样好不好,等我回公司,保证第一时间……” 电话那头就“嘤嘤嘤”地开始吠,没完没了的。 喻兰川就沉默下来,面无表情地抬起头,眯着眼看了看灼眼的晴天。 及至一字不漏地把对方的话听完,他才深吸了一口气:“……那好吧,我联系我部门的人处理,您稍等。” 接着,他就开始打电话,遥控部门,指挥下属们干活,让这个修改材料,让那个替他去开会,甘卿看见他靠在警车上,半闭着眼,条分缕析地跟同事们叮嘱会议要点,手指一直在揉捏着眼镜腿。 长篇大论地说完,喻兰川口干舌燥,又回忆了一下,确认自己没有遗漏,这才对同事说:“行,就这事,辛苦了,你去吧。” 同事礼节性地问:“喻总,家里怎么了?没事吧?” 喻兰川:“我……” 我弟弟失踪了,疑似被人绑架。 “啪”一声脆响,喻兰川没控制住手劲,掰断了眼镜腿。 “……事不大,”于是,他又把那句话咽了回去,“处理完我就回公司,随时保持联系。” 没什么好说的,别说是丢了个中二弟弟,就是亲妈死了,又能怎么样呢? 同事也就不痛不痒地说句“节哀”,嘴甜的,最多再客气一句“有事您说话”。心里一准就得犯嘀咕——他家怎么越忙越有事?上司死了妈,我们是不是还得表示一下?唉,红白事总在月底,不穷不来事。 整个世界都在高速旋转,每个人都得疲于奔命。 别人的天灾人祸、生老病死,那都是添乱的不速之客。 喻兰川放下电话,发现了几步之外的甘卿,就冲她一点头:“麻烦了。” 甘卿不知怎么的,一时冲动,脱口说:“你可以找杨大爷帮忙。” 喻兰川惊讶地看着她。 经她一提醒,喻兰川才想起来。据说在解放前,棍不离手的杨大爷曾是丐帮帮主,后来社会变了,不兴那些帮帮派派了,大家伙也都该找工作找工作、该退隐退隐了。现在丐帮里的老人们,一般只在衣服上留几个补丁,算是保持传统,平时都过普通日子,偶尔开展“文明行乞,抵制早晚高峰地铁要饭”的宣传教育活动,或是在乞丐们划分地盘起冲突时过问调停一下。 但有这张无孔不入的关系网,他们的消息都是很灵通的。 问题是,她怎么知道的? 甘卿话一出口,就后悔得差点咬了自己的舌头,飞快地笑了一下,她脚下抹油,溜了。 钻进泥塘的小杂巷里,甘卿的脚步忽然一顿,想起了那天在这一片跟踪她的光头——不怪她没有第一时间想起来,实在是这事已经过去快一个月了,当时正忙着讨生活,满脑子房租,这些鸡毛蒜皮没放在心上。 她从包里翻出两半的木牌,心想:不会真冲我来的吧? 被她念叨的光头正抱着宿醉的大脑袋,蹲在墙角,像一朵泡发了的大蘑菇。 他的同伙刀疤脸在旁边驴拉磨似的乱转,转一圈叹一口气。这时,瘸子深一脚浅一脚地跑了进来,气还没喘匀,先看见了墙角被捆成一团的刘仲齐,差点把另一只脚也崴了。 瘸子七窍生烟,大步颠到光头面前,抬起巴掌,劈头盖脸一顿抡:“你是不是疯了!昨天是不是喝假酒去了!是不是把脑浆也一泡尿呲出去了!” 光头抱头鼠窜:“二师兄,哎,师兄别打,我错了……” “师娘那么大岁数了,整天在医院伺候大师兄,累得腰都直不起来,你他妈没用就算了,还出去喝酒闹事,我打死你个闯祸精!” 他们一行人被清理出租屋之后,就来到了一个城中村落脚。 这个城中村早就说要拆迁,有几个钉子户坐地起价,补偿一直没谈拢,还不死不活地放着。其他拿了补偿的住户们已经搬得差不多了,见这地方一时半会也拆不了,就偷偷收钱,把破平房租给外地人。 光头有酒瘾,那回去堵甘卿就是喝了酒,前一阵子被师哥和师娘看着,还算收敛,昨天晚上,那两位都不在,他一时心里痒,没管住自己,出门喝了个酩酊大醉,越想越觉得上次在泥塘后巷窝囊。 酒壮怂人胆,光头把老太太嘱咐他的话丢到了十万八千里,醉醺醺地上门踢馆,结果扑了个空——人家店里早关门了。 光头憋屈得“嗷”一嗓子劈了店门口挂的歇业木牌,正打算砸玻璃的时候,就听见旁边有人说:“你要干什么,我报警了!” 一身正气的刘仲齐同学显然没有吸取上次的教训,没学会“闲事不管,小心做人”,于是他这会成了一颗愤怒的粽子,给人五花大绑、堵着嘴扔在墙角,试图用眼神“突突”死这些大垃圾。 这里没有人哭哭啼啼,也没有什么关于生命的神圣与思考。 大家看起来都很累。 躺下的时候,钱老太想:“又抢救过来一次。” 她自己听着,觉得心里这声音既不是庆幸,也不是感激,没敢细想,于是翻了个身,把随身的布包紧紧地按在怀里,里面有杨帮主刚刚取给她现金两万。 杨帮主送走了钱老太,拎着他的绿拐杖,从路口的自动柜员机慢慢地往回走。喻兰川在旁边陪着他,垂下眼,他不紧不慢地开了口:“爷爷,我明天还得上班,送您回家,我就先走了。” 老杨大爷看向他。 喻兰川优美的侧脸像是流水线上生产的,烙着高级白领们标配的表情——左半张脸是“我赶时间”,右半张脸是“不感兴趣”,脑门上顶一个“哦”。 “需要受害人谅解书,我可以给,没问题。”喻兰川说,“需要我帮忙,我可以提供几个朋友的联系方式,都是在筹款平台工作的,可以帮他们做一个募捐项目。项目上台,我还可以帮忙转发,证实筹款真实性。” 老杨大爷没听说过这种新鲜的东西,今年过年,他老人家就学一个收发红包,家人教了三遍,忘了四遍,差点把孙女逼得上吊,于是他忙问:“还可以这样?能筹到钱吗?” 喻兰川避重就轻地说:“有人捐就能筹到。” 至于有没有人捐,喻兰川不太乐观,大家都“身经百骗”了,现在上网搜索公益组织的名字,下面的关联问题里准有“xx靠谱吗?是骗子吗?”之类。 “别做梦了,肯定没人捐。”旁边忽然有人插嘴,两人一抬头,见杨逸凡从自己的车里爬出来,正在跟代驾挥手,一看就是出门应酬喝了酒,她晃晃悠悠地走过来,没大没小地伸出一条胳膊,往老杨大爷肩上一搭,“这个故事要多无聊有多无聊——中年男子,没钱治病,生命垂危——爆点在哪?生命垂危的中老年男子满世界都是啊,爷爷!他有什么地方能吸引流量啊?” 章节目录 49.第四十八章 此为防盗章 两个乞丐聊了好半天, 期间, 甘卿在水果摊上磨磨蹭蹭,把一箱橙子挨个摸了个遍, 终于,两个乞丐一前一后地走了,她这才直起腰, 抠抠索索地摸出三个钢镚,顶着老板娘要咬死她的目光, 买走了俩橙子。 她在躲丐帮的人? 喻兰川脚下轻轻一滑,无声无息地跟了上去。 可是追上去说什么, 喻兰川没想好。 他是个典型的冷漠都市人,“关我屁事、关你屁事”协会的骨灰级会员,最讨厌管闲事。不管甘卿是躲丐帮的人、还是躲城管, 跟他有什么关系呢? 这么一想, 喻兰川又觉得自己今天有病。 甘卿走路的样子非常懒散,脚好像一直懒得抬,放松的双肩一摇一晃的。但仔细看,腰腹间却又是绷着劲的,那一点微妙的紧绷让她整个人就像一把捆起来的柴, 再怎么晃, 架子不散。 喻兰川看着她的背影,出了神, 想起大爷爷从小教过他, 人可以不用舞刀弄枪, 当代社会,就算手无缚鸡之力也不影响什么。但行立坐卧,必须有规矩,虽然这些都是不费力的小事,但水滴都能穿石,姿势不对,该放松的地方紧张、该紧绷的地方松弛,那就是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每天坚持破坏自己的骨和肉,不用等到老,必先等到病。 比如走路,一口精气神都在腰腹间,要是塌了腰,脊梁骨就没了正形,人就不稳,不是上身往后仰,就得肩颈往前缩。 越往后仰,肚子越大,腿脚越不堪重负,腰椎、膝盖、脚踝、脚后跟,一个都别想好。越往前缩,后背越弯、身上的贼肉就都往后背跑,胸口会越来越薄、气越来越短,后背则越来越厚,慢慢的,就会像肩头颈后驮着个沙袋。 这根脊梁骨,今天无关痛痒地消磨一点,明天无关痛痒地消磨一点,短则几年,多则三五十年,先天再优越,也迟早得给消磨坏了。 脊梁骨坏了,肉身就算是完了。 大爷爷领着他在“一百一”的东小院里散步,讲过很多类似的话,小时候不懂,听完就算,大一点,才因为繁重的学业和事业,开始琢磨老人的养生之道,及至入了世,沉浮几年,偶尔想起,又觉得他说得那些养生之道也都意味深长。 武学一道,先是强身健体,沟通自己的筋骨,因此自视、自觉、自醒,再由此看万物与百态人间。 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跟着人家一路进了一百一,马上要走到电梯间了。喻兰川自觉尴尬,正想超过她,假装只是碰巧同路,甘卿忽然回过头来,从塑料袋里掏出个橙子递给他。 喻兰川一愣,不明所以地看向她。 “看在你弟全须全尾的份上,”甘卿压低声音,“今天在那个城中村你看出了什么,不要跟别人说。” 喻兰川本来也没打算说:“你放……” “放心”俩字没说完,甘卿就把那橙子塞进了他手里。 “给你点贿赂,”她似笑非笑地眨了一下眼,眼波倏地流动起来,瞬间,一个木讷寡言的乡下姑娘,就变身成了坑蒙拐骗的新式神婆,“万一透露出去,会有仇家来追杀我的,到时候你的良心和我的阴魂可都不会放过你的哦。嘘——” 喻兰川:“……” 什么乱七八糟的! 上了电梯,喻兰川才回过神来:“你行贿就拿一个橙子?” 甘卿不再装模作样,懒洋洋地说:“我明天才发工资,身上就剩最后三块钱了,那橙子一块五,给你的是我一半的身家性命,这还不够?那好吧,这个也给你,算我倾家荡产了。” 喻兰川:“……不了,我也没有那么穷凶极恶。” 这时,喻兰川按的六楼到了,他走下电梯,甘卿正要关门,他却忽然回过头来:“等等!” 甘卿一偏头。 喻兰川:“你是哪里人?” 甘卿:“你猜。” “算了,”喻兰川直接问,“你十五年前,有没有来过燕宁?” 甘卿想都没想,毫不犹豫地回答:“不记得了,毕竟我今年才十六。” 喻兰川:“……” 甘卿逗完他,戳了戳电梯的关门键,往后退了一步,笑了笑,消失在了关上的门后。这一幕和十五年前城郊刻在他脑子里的画面重合度极高,喻兰川差点追上去,就在这时,身后忽然有人说:“来了啊,进去吧,老头等着你呢。” 喻兰川一回头,看见老杨大爷的孙女杨逸凡叼着根烟走了出来:“一把年纪了,就他最忙,一天到晚有莫名其妙的人上门,不知所谓。” 说完,她朝天花板翻了个白眼,把包往肩上一甩,踩着羊皮底的小高跟走了。 喻兰川非常茫然,不知道自己哪得罪她了,进门一看,才意识到杨小姐针对的不是他——老杨大爷家里,来了个老太太。 老太太看着和杨大爷差不多的年纪,满头白发,干瘪瘦小,脸上的肉顺着两腮垂下来,跟嘴一并,组成了一个三角,透着几分凶相、几分刻薄,还有点可怜的苍老。 喻兰川还没来得及细想她是谁,老太太就扶着沙发站起来,“噗通”一声给他跪下了。 喻总虽然在外面总是一张“都给哀家跪下”的嘴脸,却还是第一次有人真给他行此大礼,吓得他扶着门框足足愣了两秒,才手忙脚乱地跑过去扶她。 “有、有有有话好好说,您这是干什么!” 老太太看上去顶多八十来斤,喻兰川伸手一扶,却发现她跟长在地上一样,他两只手没能拉起来。 “钱大娘,”杨大爷叹了口气,发话说,“他是小辈,您这不是折他吗?有什么事,快起来说吧。” 喻兰川这才觉得手里一轻,连忙提心吊胆地把老太太端起来,安放在沙发上。 这时,他已经大概猜出了这老太太是谁。 果然,杨大爷说:“这位是钱大娘,以前与丈夫并称‘二钱’,在南边是有名的义士,腿功卓绝,过去烧煤的那种旧火车都不如她快,早年间,西南一带有地痞匪帮沿铁路打劫,直接钻窗上车,抢了东西就跳车跑,那时候乘客们都不敢开窗户,就是这贤伉俪牵头护路,帮着抓了不少坏胚。只可惜……” “杨帮主,别提了,我无地自容啦。”钱老太打断他,“我家老头的脸面,都被我这老不死和几个劣徒丢光了,以后死了下去,我都得躲着他——小喻爷,对不住,实在是不知道那天泥塘后巷里的孩子是您兄弟,我那几个徒弟还……还……” 喻兰川心想:这是人话吗? 别人家孩子就能随便碰瓷、随便绑? 但是教养使然,老太太这么一大把年纪了,他也不方便张嘴开喷,于是淡淡地说:“没什么,警察说了,后面的事您也确实不知情。要是普通的民事争端,我们肯定也就算了,但是上升到刑事问题,不是我们说一声‘算了’,警方就不予追究了,我也无能为力,您理解吧?” 钱老太的眼泪一下就下来了,连声说了三遍“我知道”,又说:“不敢厚脸皮求您。” “国有国法,小川,坐吧。”老杨大爷说,“钱大娘今天过来,主要是过意不去,想见见你,和你说几句话。她没有别的意思。” 钱老太一边抹眼泪,一边断断续续地说话。 她和她过世的丈夫,早年是当过真英雄的,那时候风华正茂,意气风发。后来丈夫一场车祸没了,只给她留下了一个病秧儿子和三个收养的小徒弟。一个女人养活四张嘴,本来已经举步维艰,紧接着,时代剧变,风雨交加,送一些人上青天,一些人沉下地,有人一夜暴富,也有人失业下岗。 钱老太不幸就是后者。 再后来,意气这玩意,就像不良姿势消磨脊梁骨一样,被日常琐事日复一日地消磨,磨着磨着,她就没了人样,以至晚节不保。 只有在昔日的旧友向小辈人提起“二钱”的时候,她才依稀回忆起了当年,几十年积累的厚颜无耻被过去的荣光轻轻一照,竟一溃千里。 钱老太说着说着,就泣不成声。 她一时恍惚,想不通自己怎么会这样。 可能英雄就不该活这么长吧。 喻兰川抽了几张纸巾递过去,没吭声。 老杨大爷等钱老太哭声渐小,才伸手一指楼上,对喻兰川说:“小川可能不知道,当年你大爷爷买这房的时候,钱大娘听说,不远万里地托人捎来了两百块钱。她哪有钱啊,那都是从牙缝里抠出来的。” 喻兰川:“……” “日。”他心里骂了句脏话,“债主!” 因为儿子暂时进了icu,钱老太才有时间从医院里出来,很快还要赶回去,病人情况不稳定,晚上还不一定会发生什么事。 她年纪太大了,没有精力在照顾垂死病人之余,再去想办法打听三个徒弟的情况,只好先顾着一边。 icu门口就像旧时的春运火车站,躺满了打地铺的人,角落里一条小被铺就的地方是钱老太的,那条小被子红粉相间,是她结婚那年自己做的被面。 几个病人家属在一边轻声说话,可能是在商量住院费用的事,说到一半有点气急败坏,被路过的护士提醒了,于是各自散开生闷气,泾渭分明地分成了几拨,跑到外面去抽烟。 还有人在打电话,坐在地上,背靠着墙,说话都用气声,听着也像个垂危病患。 更多打算在这过夜的人们都已经躺下了——单是躺,除了流浪汉,没几个人能在这种地方安睡,有人翻来覆去,有人面壁一动不动,有人缩在外套里一刻不停地按手机,躺累了就要起来坐一会。 这里没有人哭哭啼啼,也没有什么关于生命的神圣与思考。 大家看起来都很累。 躺下的时候,钱老太想:“又抢救过来一次。” 她自己听着,觉得心里这声音既不是庆幸,也不是感激,没敢细想,于是翻了个身,把随身的布包紧紧地按在怀里,里面有杨帮主刚刚取给她现金两万。 杨帮主送走了钱老太,拎着他的绿拐杖,从路口的自动柜员机慢慢地往回走。喻兰川在旁边陪着他,垂下眼,他不紧不慢地开了口:“爷爷,我明天还得上班,送您回家,我就先走了。” 老杨大爷看向他。 喻兰川优美的侧脸像是流水线上生产的,烙着高级白领们标配的表情——左半张脸是“我赶时间”,右半张脸是“不感兴趣”,脑门上顶一个“哦”。 “需要受害人谅解书,我可以给,没问题。”喻兰川说,“需要我帮忙,我可以提供几个朋友的联系方式,都是在筹款平台工作的,可以帮他们做一个募捐项目。项目上台,我还可以帮忙转发,证实筹款真实性。” 老杨大爷没听说过这种新鲜的东西,今年过年,他老人家就学一个收发红包,家人教了三遍,忘了四遍,差点把孙女逼得上吊,于是他忙问:“还可以这样?能筹到钱吗?” 喻兰川避重就轻地说:“有人捐就能筹到。” 至于有没有人捐,喻兰川不太乐观,大家都“身经百骗”了,现在上网搜索公益组织的名字,下面的关联问题里准有“xx靠谱吗?是骗子吗?”之类。 “别做梦了,肯定没人捐。”旁边忽然有人插嘴,两人一抬头,见杨逸凡从自己的车里爬出来,正在跟代驾挥手,一看就是出门应酬喝了酒,她晃晃悠悠地走过来,没大没小地伸出一条胳膊,往老杨大爷肩上一搭,“这个故事要多无聊有多无聊——中年男子,没钱治病,生命垂危——爆点在哪?生命垂危的中老年男子满世界都是啊,爷爷!他有什么地方能吸引流量啊?” 老杨大爷被她的香水味熏了个喷嚏,肩头一耸,把她抖落下去:“你给我好好站直了,二流子似的,没个人样!” “爷爷,现在跟以前不一样了。”杨逸凡才不听他那套,当着老头的面叼了根烟,“您没听说过那句话吗?‘穷则独善其身,达则买包买表’,别人的事,让社会公共服务机构去管,我既然纳了税,就已经尽到了我的社会义务,等于间接帮过他们了!他们还有困难,那也没办法,只能说是公共福利不够分,有比他们更需要帮助的人排在前头,您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章节目录 50.第四十九章 此为防盗章  作为一个女青年, 甘卿碰见当街敞怀的男青年, 不能免俗地要多瞟一眼。瞟完,她觉得这具肉体要胸有胸、要腰有腰, 拿出来展览一下也不算过分。 就是……在这么一个地沟油和炉灰满天飞的小破地方, 有必要时髦得这么努力吗? “我小时候在绒线胡同见过您一次。”喻兰川低头,目光扫过孟老板的手——孟老板的手很厚实,因为常年掌勺,沾着一点油渍,可皮肉却异常细腻, 润得像玉,实在不像一双中年男人的手——对上孟老板迷茫的眼神, 喻兰川隐晦地自我介绍说, “我姓喻。” 孟天意和甘卿的脸上同时空白了一瞬。 “哦, 您!”孟天意把一直微微弯着的腰绷了起来,随后又压低了声音,“您……店里坐吧, 请进。” 说完,他朝一边摆摆手,刻意没往甘卿身上看, 装出一副很随便的样子打发她走:“杆儿, 没你事了,先回去吧, 路上小心点。” 甘卿在喻兰川出声的瞬间, 就往后退了半步, 从灯光里退了出去,本来就很低的存在感压得几乎没有了。 听见孟老板发话,她幽灵似的点了下头,没吭声,转身就走。 喻兰川本来没把她放在心上,习惯性地用余光一扫,正好扫见个模糊的侧影,他心里倏地一跳,脱口叫住了她:“等等。” 甘卿好像被他吓了一跳,僵硬地站住,小心翼翼地回头问:“叫我吗?” 她睁大的眼睛里满是惊惶不安,肩膀绷得很紧,战战兢兢的,像个受惊的野兔。 喻兰川这时看清了她的样子,顿时一阵失望,心里翻腾起来的记忆忽地蒸发了。 “没什么,”他神色淡了下来,疏离客气地说,“今天被他们拦下的是我弟弟,我跟您道个谢。” 甘卿木讷地应声:“不、不客气。” 喻兰川从鼻子里喷出口气,心想:“哪来的柴禾妞?话都说不利索。” 他那点耐性还得留着伺候甲方爸爸们,很不耐烦这种“三脚踹不出一个屁”来的货色,克制地一点头,他就不再理会这个路人甲,抬腿进了“天意小龙虾”店里。 甘卿想:“一惊一乍的,喻家准是祖坟让人扒了,出了个神经病。” 她低着头,步履匆匆地走了,像一团不起眼的影子。 泥塘后巷里的小路像迷宫,这个时间,除了露天烧烤一条街,其他地方都已经沉寂了下来,连夜风刮过,都凝滞了几分,年久失修的路灯亮不亮全看心情,有的还一闪一闪的。人在里面走,脚步声稍重就会起回音。 怪瘆人的。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独自走夜路害怕,甘卿的拖鞋刻意在地上摩擦,还哼起了歌。 她走到最背光的地方时,一个人影从她经过的小路口冒出来——如果刘仲齐在,就会认出来,这人是敲诈他的三个男人中的一个,那个光头的。 光头恶狠狠地对着甘卿的背影盯了片刻,抬脚追了上去。他是个彪形大汉,身高足有近一米九,走起路来,脚下却没有一点声音。 甘卿毫无察觉,顺着小巷拐了弯,静静的小路上,只有塑料拖鞋拖沓的脚步声,以及有些沙哑的女声:“越过山丘,虽然已白了头……” 光头略微缩紧下巴,脚步越来越快,攥起拳头,手臂上暴起了狰狞的肌肉和青筋。 “喋喋不休,时不我予的哀愁……” 光头猛地冲过了路口,然而随即,他脚下又来了个急刹车——眼前是个死胡同,漆黑一片,除了一辆报废的共享单车,什么都没有。 人呢? 这时,那“踢踢踏踏”的拖鞋声再一次响起,声音是从他后面传来的! “还未如愿见着不朽……” 光头猝然回头,看见那个多管闲事的“收银员”从他身后的路口溜达了过去,她插着兜,脚也懒得抬,走得东倒西歪的,一眼也没往他这边看。 反正这附近也没人,光头干脆不再遮遮掩掩,吼了一声:“你站住!” 吼完,他迈开长腿,去追甘卿。光头奔到路口,多说也就是五六步,一晃身就过去了,可是就这么眨眼的功夫,方才的女人再一次凭空消失了。 “就把自己先搞丢——” 那歌声的调子将跑未跑,回荡在小巷里,响得四面八方都是,光头的后脊梁骨蹿起一层冷汗:“你是哪一路混的,别装神弄鬼!” 他这一嗓子吼出来,歌声和脚步声同时消失,一时间,四周只剩下夜风的低吟,窸窸窣窣、鬼鬼祟祟的。 光头的心跳快起来,下意识地屈膝提肘,两手护住头,屏住呼吸,戒备地四下观望。 突然,一种难以形容的战栗感流过了他全身,紧接着,一道不自然的风直逼他太阳穴,光头悚然发现,自己无论是躲是挡都来不及,他太阳穴上一阵刺痛,脑子里“嗡”一声,心想:“完了。” 可是预想中脑壳被打穿的血腥场面并没有发生,光头愣了好一会,才发现自己连油皮都没破,他茫然地伸手摸了一把,大好的头颅安稳的待在脖子上。 刚才仿佛只是风卷起了小沙石,正好崩到了他脸上。 光头没头苍蝇似的在小巷里找了一阵,连个脚印也没捡着,正在运气,这时,兜里的电话响了,他摸出来一看,声气凭空低了八度,几乎说得上温柔了:“喂,师娘……我啊?我在下午那个小杂巷里,刚才正好看见警察在……您说什么?” 他接完这通电话,顾不上再去找甘卿的麻烦,匆匆忙忙地跑了。 离开泥塘后巷,又过了两个十字路口,跑出了一脑门汗的光头闯进了一家麦当劳。 正在收拾桌子的店员被这凶神恶煞的大汉吓了一跳,猛地往后退了一步,瞪圆了眼睛。光头没顾上找碴,目光逡巡一圈,往角落里的一张桌子走去——傍晚时碰瓷未成年的老太太和另外两个男的就坐在墙角,三个人点了一包小薯条,没有人吃,好像只是摆个造型,脚底下堆着鼓鼓囊囊的行李包。 光头喘了口气,来到同伴身边:“钱不都交完了吗,怎么说不让住就不让住了?哪有这种道理,我找他们去!” “他们把钱退给咱们了,”旁边的刀疤脸先叫了声“师兄”,又说,“没办法,今天突然有人查,房东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不敢租了。” 光头正要说话,老太太却忽然抬头看了他一眼:“你遇上什么人了?” 光头一愣:“啊?哦,一个小店里当服务员的小贱皮,今天就是她吃盐管闲事,招来了警察,我想追上去收拾她一顿。” 老太太问:“追上了?” “呃……那倒没有……这不是天太黑吗,我又不如她地头熟,走一半跟丢了,算她运气……” 他话没说完,老太太忽然倾身,伸手在光头太阳穴上抹了一把,抹下了一层淡淡的污渍,仔细看,像是烧烤摊上的炭灰。 光头看清了她的手指,激灵一下,出了一身冷汗。 “能在你脑袋上划道,就能给你开瓢,人家今天是不想和你一般见识。” 老太太缓缓坐了回去,叹了口气,“知道那人是哪条街、哪家店的吗?” 光头低声下气地说:“知道,在都是烧烤摊的那条街上。” 老太太一点头:“她今天既然没伤人,就是除了自家门口,闲事不多管的意思。以后绕开她那就行了。” 光头不甘心地嘀咕:“一个柴禾似的丫头……” “行了!”老太太略微提高了音量,打断他,“在家的时候,我怎么跟你说的?燕宁藏龙卧虎,碰上同道中人躲着点,别以为自己怪厉害的,井底之蛙!” 光头不敢吭声了,其他两个男人也都跟着低头听训。 小桌一时安静下来,四个人八只眼都落在桌面的薯条上,薯条已经凉透了,渗出来的油浸透了纸包,没人动,孤零零地躺在那,旁边却有几袋吮干净的番茄酱包,乱七八糟地横尸在桌。 好一会,刀疤脸打破了寂静:“师娘,咱们老在这待着也不是办法,实在不行今天就住旅馆吧?” 旁边一直没吭声的瘸子闷声闷气地说:“师娘住旅馆,咱们哥仨外面凑合一宿就行,反正夏天不冷。” 老太太似乎有点意动,伸手抓住了身边的小包袱,不知想起了什么,好一会,她又叹了口气,摇摇头。 而这时,甘卿也回到了自己的“家”。 她走得更慢、脚步更拖沓了,因为躲那个光头的时候,跑得有点急,左脚拖鞋上的塑料带崩断了大半根,就剩不到半公分惊险的黏着,她怕一抬脚,今天就得单脚蹦回去了。 老远看见家门口那几个熟悉的路灯,甘卿才松了口气,决定回去先跟室友借一双拖鞋凑合两天。 她现在住在一个非法群租房里,屋里用隔断打出了八个小隔间,每间有一张上下铺,住俩人。室友大部分是女的,大家约好了不在公共空间抽烟,也没人不冲厕所,所以还算干净。至于住她上铺的姑娘整天昼伏夜出,就都是小事了,甘卿是个在桥洞里都能睡着的人,不在乎这点打扰。 总得来说,她觉得自己的小窝便宜、干净,离上班的地方又近,什么都好,物美价廉。 可惜,这年月,物美价廉的东西往往伴随着一些其他的问题——比如不合法。 于是这天,甘卿一路哼着《山丘》走回家时,就发现“家”没了。 一群人拎着锅碗瓢盆,聚在楼底下。甘卿在其中碰见了她的室友,室友翻出一双拖鞋给她,并且告诉她,最近燕宁市开始了新一轮的群租房严打,他们的租屋被查封了,马上就得搬,不能过夜。 于是他们这一帮人,昼伏夜出的“猫头鹰”也好,早睡早起的“百灵鸟”也好,全都给轰到了大街上。 十五分钟后,甘卿抢救出自己简单的行李,蹲在路边的马路牙子上,抱着根煮玉米——玉米也是她猫头鹰室友给的,还挺甜。 乳白色的路灯在她身后一字排开,细瘦的灯杆舒展着,像一排翩翩起舞的天鹅,沿着宽阔的马路延伸,温柔起伏,串起了星星点点的万家灯火。 这天夜里,真是无巧不成书。 碰瓷的和管闲事的,不自量力的和深藏不露的,殊途同归,都在愁云惨淡中琢磨自己该去哪过夜。 张奶奶显然不愿意背这口土锅,两个小青年撅着屁股满楼道捡苹果的时候,她老人家就对着门口的穿衣镜搭鞋子、抹口红:“早听说那天有个单身老女人来找杨清,原来是她呀。” “杨清”就是老杨大爷的名字,喻兰川在他送给大爷爷的挽联上看见过。 喻兰川敏锐地从“单身老女人”几个字里听出了什么,难以置信地抬起头。 甘卿背过身,伸手往楼下一指,又斜眼示意妖娆的张美珍女士,做了个口型——“备胎”。 喻兰川刚想拿着苹果站起来,腿一软,差点又跪回去。 甘卿回头问:“美珍姐,她是谁啊?” 喻兰川又难以置信地看向她——现在的人为了巴结房东,都能这么不要脸吗? 张美珍美滋滋地往头发上打弹力素,挺有耐心地说:“她叫钱小莹,年轻时候脾气又烈又暴,有人叫她‘飞腿小辣椒’,后来长大嫁人了嘛,‘小辣椒’听着不太尊重,大家伙就给改成了‘满山红’,也是个美人,当年有几个无聊的闲汉排过美人榜,我记得她排第五还是第六。” 甘卿很淡定地说:“哦。” 张美珍奇怪地问:“你个小丫头知道什么?” 甘卿找来一根很粗的针,上了五股棉线,利索地把撕开的蛇皮袋缝上了,来回走了两趟针,她头也不抬地说:“榜首是您的那个榜呗。” 喻兰川:“……” 廉耻何在? 张美珍一愣,然后笑得花枝烂颤,也没否认,探头问喻兰川:“她怎么了?” 喻兰川三言两语把事说了。 “啧,好惨。”张美珍退后两步,打量着自己的全身造型,一点也不走心地说,“那她不是要变成孤寡老人了?” 喻兰川不愿意在背后拿别人的难事消遣八卦,于是没接茬。 “这也没什么呀,”张美珍轻飘飘地呵出一口脂粉气,“谁还不是孤寡老人呢?” 甘卿和喻兰川同时一愣,张美珍已经捏起小坤包,款款地走了。 等钟点工收拾完,喻兰川就雇了几个人,把重新封好的蛇皮袋搬到了钱老太他们的临时租屋里,然后把钱单独拿出来,亲自护送到了医院,并且仔细看了看,没能从那张脸上找到昔日“满山红”的蛛丝马迹。 喻兰川没有要多说的意思,放下东西就走,他留下的纸包太大,钱老太一开始还以为是包吃的,撕开密封口一看就疯了,撒腿追出去,喻兰川的车已经没影了。 当代机动车,毕竟是比几十年前在山里拉煤的破火车先进多了,飞腿小辣椒也赶不上了。 钱老太在路口站了好一会,发现纸袋封口处有一行字。 写着:二十万整,“磕俩头”兄送,喻兰川转交。 送完钱回去,喻兰川整理完周一例会的资料,没事了。下午天高日朗,是个难得的好天气,一般这种休息日,他都会约几个圈里朋友去打高尔夫,像在游戏里刷关卡一样,很功利地社交。 今天,喻兰川突然提不起兴致了,回想起来,他本来就对任何球类运动都不感兴趣,连比赛都懒得看,下场纯粹是陪着别人玩,而和那些朋友们聊的所谓“政策趋势与时代脉络”,乍一听挺高级,其实跟中学小女孩聊明星八卦没什么本质区别——都是捕风捉影地瞎扯淡。至于靠打球和饭局发展的“人脉”,别说真有用的时候能不能用上,就连在朋友圈里转个大病筹款,都没有人点进去看一眼,随便给个咖啡钱,可见也是虚无缥缈。 章节目录 51.第五十章 此为防盗章  而十五年过去了, 智能手机已经普及,ic电话几乎退出了历史舞台, 泥塘这个著名的“流氓窝”, 也在几次严打后, “清澈”了不少。 当初那些嚣张的老流氓们, 有的死了、有的残了、有的亡命天涯、有的去唱“铁窗泪”了。 还有的幸存到了中年, 茫然四顾, 两手空空,于是低头过起了普通日子。 现在的泥塘后巷,还是乱, 不法小商贩扎堆, 偶尔也有几桩喝多了酒打架斗殴的事件,但总体上还是很太平的, 一到了夏天,每天傍晚六点之后, 这里就会变成露天烧烤区, 辣椒孜然随风飞舞,十三香一统江湖,泛起“和气生财”的烟火气。 一道玻璃门隔离了旁边麻辣小龙虾的味,十五岁的少年刘仲齐背靠玻璃门, 歪在一把塑料椅上,捧着手机在网上发帖问:“有一个把‘星座指南’奉为圭臬的智障女朋友怎么办?” 网上很快有闲人回复他:“不知道, 我没有女朋友, 只有一个把保健品当饭吃的智障老父亲, 要不咱俩换换?” 刘仲齐放下手机,从七窍喷出几缕细细的肝火——他的小女朋友白悦,已经跟小饰品店里的“占星师”聊了十分钟了。 “不了解的人,可能会觉得你比较不拘小节,什么都不想,但其实不是这样的,你也有很要强的一面,一旦认真起来,就会有‘要么不做,要么做好’的骄傲。”所谓“占星师”,其实就是个糊弄人的女骗子,她说话略有烟熏嗓,带一点不算很夸张的港台腔,声音好像飘在半空,不往下落,听着神神叨叨的,“你是黄道第一宫的守护下诞生的女孩,我在你的胸口看见了一团明亮的火焰。” 刘仲齐被这句台词雷得一哆嗦,心说:“这位神棍,你是想吃烤鸡心了吗?” “火焰就是你最本源的生命能量,”占星师隔空点了点白悦的胸口,又说,“但火是不好控制的,烧得过旺,人就容易急躁冒进、粗心马虎,在人际关系方面,有时你会过于心直口快,事后想起来,自己也常常会后悔说错话,对不对?” 白悦:“对对对,我这人就是有点直!” 刘仲齐翻了个白眼:“等着,下一步就该让你买东西了。” 占星师开始引无知少女上钩:“那你有没有想过,要改变一下自己呢?” 刘仲齐想:“来了吧!” “有啊!”白悦——这位脑进化失败的女同学——不止咬了钩,她还一口把鱼漂给吞了,“您觉得我买一套诞生石好吗,连手链再项链,会有帮助吗?” 刘仲齐:“……” 当代二傻子竟已经好骗到了这种地步! 刘仲齐在市三中读书,这会正放暑假,开学就要升高二了。三中跟泥塘后巷在一个行政区,相距不到三公里,骑自行车过来只要十几分钟。 对于这些重点中学的乖孩子来说,泥塘是学校和家长三令五申不许去的地方,于是这里反而成了他们寻刺激的胜地,偶尔来一次,吃两斤小龙虾,去黑网吧打一会游戏,或是买两本盗版书,就仿佛能沾上一点“社会”气。借此发泄青春期特有的小叛逆,纾解学习压力。 刘仲齐就是被小女朋友拖出来“探险”的。 他俩先是被乌烟瘴气的网吧熏了个跟头,又让露天烧烤一条街呛得鼻孔发黑,心与肺都饱受了一番□□时,意外发现了这家名叫“星之梦”的饰品店。 这家店不但不臭,还点了一打香薰蜡烛。幽幽的灯光把那些不知从哪批发的小饰品照得很像那么回事,还有个打扮得成吉普赛人的“占星师”陪聊。 “占星师”三言两语就把白悦忽悠瘸了,这也想买、那也想买,不但自己要当一个欢天喜地的冤大头,还没忘了男朋友:“刘仲齐,你八月底的吧,要不我给你买一条处女座的,咱俩情侣款!” “不了,”刘仲齐爱答不理地回答,“我上火的时候喝藿香正气水就管用。” 白悦小公主立刻不高兴了:“你怎么这么扫兴?” 刘仲齐干脆把双臂往胸前一抱,冷笑道:“我没有扫兴,我是在扫盲,白悦同学,我现在现场给你分析一下,你是怎么上当受骗的——你一进来,她就知道你是四月出生的,为什么呢?是因为你那堆诞生石前上蹿下跳,指着四月份的那块破玩意,连说了三遍‘这是我的’。” “她怎么知道你是白羊座不是金牛座?姐姐,因为你那没啥卵用的脑袋上顶着个白羊座的发卡。” “她怎么把你的性格特点说那么准?因为有个东西叫‘巴纳姆效应’(注),还因为她知道你信星座那一套,只要照着百度百科里的白羊座描述念一遍,你就觉得她直击命运了。” “还有,她怎么知道你‘心直口快’的?”刘仲齐炫酷地做出总结陈词,“因为二百五都这样,这有什么难猜的?” 这位炫酷的少年,进入“早恋先锋队”仅两个月,就荣归了单身狗行列。 “再不追上去,明天可就没有女朋友了。”那骗子占星师心理素质非常稳定,笑盈盈地听完了整场吵架,买卖黄了也不生气,慢条斯理地收拾起方才被白悦拿出来看的小饰品。 刘仲齐没好气地看了她一眼:“关心你自己的生意吧。” “做生意,看缘分,今天缘分没到。”占星师淡定地说,递了张名片给他,“你以后有什么困惑,也可以随时联系我,扫码加微信。” “扫码加微信”这句台词有点穿帮,因为太接地气,港台腔飞了。 刘仲齐这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正要回敬一个蔑视,就听她又不慌不忙地补了一句:“不管你想咨询学业还是感情,前三次都免费,家庭关系也可以问,比如……有个不好相处的哥哥姐姐怎么办。” 刘仲齐猛地一抬头,警惕地问:“你认识我?” “不认识,”占星师一弯眼角,“我的套路你不是都懂吗,猜猜看,我是怎么知道的。” 她很高,皮肤非常白——但不是漂亮姑娘那种水灵灵的白嫩,而仿佛是常年不见天日沤出来的惨白,发冷、没什么光泽,太阳穴附近透出了几根蓝紫色的血管——她穿了条纯黑的长裙,长发遮了半张脸,戴着夸张的首饰,显得很瘦,一阵风来就能直接上天似的。 单就形象而言,这女的长得极具玄学气质,可以说非常适合装神弄鬼。 她把名片塞进刘仲齐手里,优雅地一欠身:“欢迎下次再来。” 刘仲齐鬼使神差地接了名片,出门走了好几米,他一边觉得自己有病,一边忍不住捏起那张名片看了一眼。 “甘……卿。” 也不知道是真名还是假名。 刘仲齐回头,星之梦门口已经亮起了灯,幽幽的、静静的,真有几分诡秘意味。 就在这时,小巷里的人们忽然莫名其妙地骚动了起来,人们你推我搡,纷纷往街边挤,刘仲齐被人一把推到了墙角。他恼火地抬起头,发现小路中间已经腾出了好大一块空地,旁边有人兴奋地小声说“来了来了”。 紧接着一声巨响,几把椅子被人砸到了大街上,四五个社会小青年旋风似的从旁边的烧烤店里喷射出来,嘴里污言与秽语齐下,张牙舞爪地肉搏在了一起,一时间,只见胳膊腿乱飞,也看不出谁跟谁是一伙的。 围观群众们兴高采烈,其中一位吃瓜的光是看还不过瘾,在旁边吊了一嗓子,嚎道:“呜呜呀——牛逼!” 刘仲齐:“……” 这帮社会渣滓! 大好的暑假时光,他不在家多做两套数学卷子,跑这游荡,真是有病! 刘仲齐心浮气躁地试图往外挤:“借过一下……” 就在他快要“逃”出去的时候,一个老太太不知被谁搡了一把,摔了出来,老太太已经是满头白发,后背佝偻得像个煮熟的虾,手里拎着根拐棍。周围的人都跟瞎了一样,眼睛都粘在不良少年们的战斗现场里,就是没人过来扶她一把。 这一下摔得不轻,老人家在地上挣扎了半天没起来,一边哀哀地叫,一边朝正好在附近的刘仲齐伸出手求助。 刘仲齐一愣,连忙要过去帮忙,就在这时,一只手抓住了他裸/露的胳膊。 那手冰得他哆嗦了一下,手指细长,但食指与中指好像有点不正常的弯曲,说不好是受过伤、还是单纯因为瘦,总之,让人无端想起荒郊外孤坟上伸出来的枯枝。 刘仲齐一回头,发现抓住他的赫然就是那个星之梦里那个骗子占星师。 占星师压低了声音,港台腔也不装了,飞快地说:“少年,我见你今天印堂发黑,必有祸事,最好少管闲事,赶紧回家。” 怎么,西方占星术和传统相面这俩玩意还能跨界? 刘仲齐心想:“什么鬼?” 这位新时代的好少年挣开她的手,理也没理这江湖骗子,踩着雷锋前辈的脚步,朝老太太走去。 ……然后很快,少年就接受了一次“社会再教育”。 主题是:“不听老人言,吃亏不花钱”。 助人为乐的刘仲齐扶起了被人撞倒的老太太,还帮着她捡回了拐杖,听老太太捶着腰说自己家不远,刘仲齐就毫无戒心地搀起她,顺着她的指点,一路护送她从乱哄哄的泥塘后街挤了出去。 等他反应过来不对劲的时候,已经被老太太领到了一条人迹罕至的死胡同里,三个守株待兔的大流氓团团围住了他。 刚才还可怜巴巴的老太太一屁股坐在地上,霸气侧漏地把腿一盘,中气十足地叫道:“就是这小子,撞了我一个跟头,把老娘的腿摔断了!” 喻兰川到的时候,正赶上有人搬家。有个电动小四轮,在门口传达室引了根电线充电,堵了路,搬家公司的货车堵在门口进不来。 “门口谁家的电动车?劳驾挪一挪!”货车司机一边鸣笛一边嚷嚷,吼了好一会没人应声,他就从车上下来,放开了嗓门,“红的!四轮!车上写着‘祖传艾灸针灸理疗,寿衣、花圈优——惠——’谁家的啊?谁家的花圈优惠?挪一挪嘞!” 喻兰川:“……” 还是一条龙服务。 他懒得去跟热烘烘的货车挤,就在门口驻足等他们挪开。 这是他少年时经常流连的地方,小院一进门,有两排大槐树,中间是一条散步的小路,这会儿槐花早就谢了,只剩下层层叠叠的树叶,烈火似的盛夏阳光给那些枝叶一拦,就剩下零星几颗光斑,掉在地上,老槐曲折的枝干结着沧桑的结,微许潮湿的气息从浓郁的绿意里流露出来,透着几分红尘不扰的清寂意味。 章节目录 52.第五十一章 此为防盗章 光头脸上泛起隔夜的油光, 眼睛里血丝如蛛网,额头暴起青筋,像传说中不小心踩进恶鬼之境, 被群魔附体的傀儡。 “五十万,”他低而含糊地说,“叫这小子家里拿五十万来。” 二师兄爆喝一声:“你掐死他了!” 光头咆哮起来:“不然我就掐死他!” 刘仲齐开始缺氧,双手徒劳地扒着光头的胳膊。 刚满十六岁的少年, 骨架已经蹿起来了, 其他的硬件似乎还没跟上,落在光头手里,像根软绵绵的面条。 刀疤脸脱口说:“可、可是你也不能在拿钱之前掐死他啊!” 二师兄:“闭嘴!添乱!滚蛋!” 但刀疤脸这句有点“就事论事”的话,光头反而听进去了,果然略微松了松手,一口急促的空气卷进了刘仲齐的肺, 呛得他直想吐。 “老三……志勇,”瘸腿二师兄往前挪了一步,他嘴角两条法令纹垂下来, 看起来又苍老、又疲惫,“别犯浑了, 都什么时候了,算我求求你了,你让师兄省点心吧!” 光头的手在哆嗦, 嘴唇在哆嗦, 全身似乎都在哆嗦。 “快放开吧!” “我不。师兄, 你们都别管,今天这事跟你们没关系,出事了,我自己去坐牢。”光头摇着头,忽然,他那又疯狂又冷静的话里带了哭腔,“反正师兄弟四个,我最没出息、我最讨人嫌,从小师娘就最不喜欢我,师父也嫌我脑子笨,我进去不亏!我给大师兄一命换一命!” “你说得是人话吗!”瘸腿二师兄气得面红耳赤,“你是不是非要气死我才甘心!” 刀疤脸意意思思地探出头:“就……就这事吧,你把那小孩掐死,他家也不见得给钱,给钱……那大师兄也不见得治得好……你说一命换一命,这、这买卖不一定成啊……” 瘸子一抬手推了他一个趔趄,刀疤脸缩脖端肩,不敢吱声了。 就在这时,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声音:“我觉得这话有道理啊。” 在场三个绑匪与一只人质集体一震。 与此同时,丐帮发了密令,一张深深埋在城市地基里的大网被拽了出来,捕捉着四面八方的风吹草动。 杨大爷的水开了,他让喻兰川稍坐,伸出一双布满老年斑的手,慢吞吞地泡起了功夫茶,烫杯、干壶、倒茶,行云流水:“来。” 喻兰川心不在焉地接过杯子,刚要开口,老杨一抬手打断他:“别急,等。” 茶水蒸腾起来,老杨就在水雾里轻轻地说:“我年轻的时候,喝酒不喝茶,还看不起喝茶的,老来,被儿孙逼着戒了酒,慢慢地才知道我错了,喝酒是修行,喝茶也是修行,行走坐卧是修行,喜怒哀乐也是修行。你得把心沉下去,杨爷爷今天帮你,明天指不定就蹬腿西去了,武林大事小情,就得交到你们年轻人手里了,小川啊,你们得学会修自己的心。” 喻兰川就着茶品了一下,并没有接受这番仙气飘渺的长者之言:“杨爷爷,我认为您归因不准确,所以您的建议不具备可行性。” 老杨一下从寒山古刹,被他拉到了写字楼会议室,一时有些找不着北。 喻兰川:“我弟弟失踪,大概率被人绑架、大概率会受到人身伤害,由此可能产生的伤、残或者死,任何一个恶劣结果我都不能接受,也没法跟我爸妈交代,所以我现在非常、非常焦虑。您之所以遇事淡定,是因为您在贵帮里有权力感和控制力,而控制力往往是对抗焦虑的有效武器。所以当您回首往事,发现自己变得风轻云淡,其实很可能不是因为您修了所谓的‘心’,而是您随着年龄的增长和能力的提升,获得了更多的控制力。” 老杨:“……” 玄学课变成了社科理论课。 喻兰川:“不好意思,我现在说这么多废话,其实也是在对抗焦虑。” 就在这时,老杨的老人机响了,喻兰川倏地坐直了,一直在外面抽烟的于严也冲了进来。 老杨给了他俩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接起来,片刻后,他挂断电话,报了几个地名:“这几个地方的兄弟们报说,看见过可疑的人,但不确定是不是咱们要找的,得你们警察确认了。” 于严一跃而起:“明白,我们分别去调附近的监控!” “燕宁这种地方是有很多监控的,真的,不骗您,也就泥塘后巷那种小旮旯没有,能让你们侥幸逃脱。昨天晚上,这位扛着这么大个人,大摇大摆地从泥塘回到这,不知道被多少镜头拍到过,只要警察缩小调查范围,他们有的是技术能找到你。”甘卿停下脚步,在距离流氓三人组不到两米的地方站定了,从包里摸出被光头砸断的木牌,很有礼貌地询问光头,“另外我请问一下,这是您给我留下的吧?” 刚才还恨不能手撕了光头的瘸腿二师兄见到外人,却上前一步,挡在光头面前:“是哪一路的高人?” “哪一路也不是,也不高,”甘卿无奈地摊开手,露出细伶伶的一截手腕,右手还在轻轻地颤抖,“那天这位光头大哥一直跟着我,我有点害怕,所以装神弄鬼来着,其实没什么,就是那一片我熟您不熟,有几个看着像死胡同的地方——其实有个小缝能钻过去,人瘦就行,快跑两步的事。哦,对,我还拿小孩玩的塑料枪打了您一下,能打中,我也没想到,可能是您那天喝酒了吧。” 光头:“……” “大概就是这么回事,您要是没地方撒火消气,觉得打女人也心安理得,那您打我一顿也行,反正我来都来了,也还不了手。只要打不死,以后没人找你们麻烦。”甘卿低声下气地说,“把那孩子放了吧,等警察来了,这事性质就变了。” 刘仲齐听完,又不知道从哪攒了一把英雄胆,剧烈地挣扎起来:“你快……呃……快跑!” 甘卿叹了口气——这孩子记吃不记打,应该是没打疼的缘故,还好,看来也没受什么罪。 “撒你妈的火!”光头带着哭腔,跑着调说,“让这小子家里拿五十万来,少废话!” “我不知道您要五十万干什么,”甘卿又朝他们走了几步,很平静地和光头对视,“但是现在警察已经立案了,您看过电视也知道,警察肯定不会让你们一手交人、一手交钱的。那到时候您打算怎么办呢?您其实也不知道,对吧?” 刀疤脸下意识地推了她一把:“别过来!” 甘卿就像个轻飘飘的风筝,被刀疤脸这一巴掌推得连退了好几步,城中村的地不平,她脚下一绊就摔了,肩头的破布包也滚在地上,滚了一层浮土。 她手忙脚乱地伸胳膊撑住自己,手掌立刻搓破了皮。 甘卿“嘶”了一声,狼狈地苦笑起来:“大哥,您还真跟我动手啊。” 瘸腿二师兄略微提起肩,若有所思地站直了——练过的人,往后摔的时候,是不会伸胳膊撑地的,这样很容易受伤,都是小时候师父教的第一课。 可能是怕再摔一下,甘卿干脆坐在地上没起来,拍了拍手上的尘土,她笑了一下:“我总觉得,真想要钱的人,做事会更有计划一点,您这就是在撒火——怨要钱的人,怨花钱的人,怨自己本事不够大,赚不来钱……借酒浇了愁,酒一醒,又怨自己管不住嘴……” “闭嘴!”光头满口污言秽语地喷了起来。 甘卿神色不变,好像入耳的只是一段狗叫,就在这时,瘸腿二师兄突然出手,却不是对付甘卿,而是一掌侧切,砸上了光头的手肘,这一下正中麻筋,光头勒着刘仲齐脖子的胳膊倏地脱力,瘸腿二师兄一把将刘仲齐拽了出来。 几乎同时,光头反应过来了,大吼一声,不依不饶地扣住了刘仲齐的肩膀,师兄弟两个一人拽着倒霉的人质一边,像是要表演手撕肉票。 瘸腿二师兄:“松、手!” 光头梗着脖子喘粗气。 甘卿的嘴角轻轻地一翘,对这种内讧情节非常喜闻乐见。 她感觉火候差不多了,就拿出了在店里忽悠冤大头的神棍腔,幽幽地在旁边插了一句:“大哥,您借酒浇愁,酒醒后悔,借人撒火,事后更得后悔,这两件事本质上没什么区别。您既然这么痛恨自己的酒瘾,为什么还老干这种事?一个坑到底能绊你多少次啊?” 光头倏地一颤。 甘卿:“警察来之前,一切都来得及。你现在放了他,不算绑架勒索。有时候一步走错,这辈子等着你的就都是荆棘小路,你看着别人的康庄大道,再也转不过来了,值吗?” 光头不知道听进去多少,瘸腿二师兄却微微一愣,仿佛出了神。 刀疤脸急得要哭:“三师兄,你快行了吧!” 二师兄回过神来,目光微闪,放轻了声音:“钱的事,大师兄的病,咱们哥仨一起再想办法,听话。” 秃头两颊绷得死紧,片刻后,快要掐进刘仲齐肉里的手指终于渐渐地卸了力。 在场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瘸腿二师兄把快要吓哭的少年往自己身边拉:“志勇,你啊……” 然而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锁定了绑匪位置的警察们偏偏在这一刻赶到了。 早几分钟,他们会见到穷凶极恶的犯罪分子,抓他或是打死他,都理所应当。晚几分钟,瘸腿二师兄会把刘仲齐还给甘卿,这事或许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然而…… 可能是命运也欺软怕硬吧,老天爷专挑倒霉的蛋玩。 甘卿愣了一下,不喜反惊,心想:“坏了!” 瘸腿二师兄和光头在惊骇之下,下意识地做了同一件事――他俩同时下了死力气,把刘仲齐往自己这边拉,瘸腿二师兄一把抓向少年的脖子,光头则因为高,张手一搂,正好卡在刘仲齐口鼻间。 瘸子想的是:老三还年轻,这罪名我这残废替他担。 光头想的是:我不能连累师兄。 他们常年游走在社会边缘,一见穿制服的人,下意识就觉得自己有罪,一时间,他们脑子里除了“负隅顽抗”与“认罪投降”,眼下好像就没有第三条路。 只有活得游刃有余的人,思路才开阔,那些走投无路的,都不知道变通。 可这二位手里抢的是个大活人,这一左一右要是拽实在了,刘仲齐的小细脖非得当场折断不可! 就在这时,一道幽灵似的影子倏地掠过,枯瘦的手凭空插了进来―― “我想吃烤鸡心!” “嗨,烤串能当饭吃吗?” “就想吃烤鸡心,”甘卿关灯锁门,“想一下午了,来客人的时候把词儿都说跑了——再给我来两斤麻小吧。” 这会,她说话的声音、腔调完全变了,既不飘忽,也没有了距离感,懒洋洋的。 “馋死你,正经饭不吃,就知道吃零食。”孟天意叹了口气,“行吧,等着!” 这会街上没那么多人了,潮热的晚风裹起大炒锅里的油烟气,兜头卷了她一脸,甘卿吸了一口,感觉很惬意,嘴角就自然而然地露出了一点笑意。 除了装神弄鬼的时候,她总是笑眯眯的,有人的时候对人笑,没人的时候就自己跟自己瞎开心。 闷热的仲夏夜突然起一阵小风、厚实的烤串“滋滋”冒油、沉沉的天幕渐次升起的星星、七扭八歪的小脏巷……在她眼里,好像都是美妙无比的人间盛景,都值得驻足欣赏。 烤串和麻小很快做好了,孟老板怕她上火,还给她拌了一盘凉菜,甘卿找了张桌子坐下,自己撒辣椒面,她似乎有点笨手笨脚的,手一哆嗦,辣椒就倒多了,她也不在意,随便甩了甩,一边哈气一边啃,啃得全神贯注,下嘴的姿势好像在吃米其林三星。 孟天意招呼完最后一拨客人,在围裙上擦干净手,拎着两瓶冰镇啤酒过来。 甘卿接过去,跟他碰了一下,直接对着酒瓶喝,一气喝了小半瓶,辣出来的热汗消去了七七八八,她享受地呵出一口凉气:“唔,有回甘,好喝。” 孟天意看她吃肉喝酒,馋虫都被勾出来了,不由自主地也跟着灌了一大口,可是喝到嘴里仔细一品,还是劣质啤酒的马尿味,并没有变成琼浆玉液:“杆儿,明天你也别卖那些破项链了,给我当活广告得了,你就坐这喝,我啤酒能多卖三成。” “您说了算,”甘卿弯起眼睛冲他一笑,“反正都是您自己家的买卖。” 星之梦这个小店,其实是孟天意的亲戚开的,铺面都是他们家人的。老板在网上弄了个占星师的营销号,发点神神叨叨的东西,在淘宝卖点护身符、转运珠什么的,后来发现网上生意更好做,就专心当网红去了,小店没时间管,经营得有一搭没一搭的,雇了甘卿来看店。 甘卿每隔一两个月,就按老板的指示,去小商品批发市场进货,称一口袋几十块钱一斤的小饰品,回来挑好看的放柜台里,用灯光一烘托,等冤大头来买。 她每天上午十点开门营业,戴上假发假眼,穿上“工作服”,开始一天的表演,晚上天黑后看心情打烊,孟天意管她饭。这份工作她干得心满意足,因为孟叔手艺好,还让点菜。 孟天意说:“我昨天看你账本,这月生意不错啊,应该让你们老板给你发奖金。” “夏天好卖,冬天估计就不行了。”甘卿捏着小龙虾细小的爪,给孟老板作揖,“您说发奖金,我可当真了,就缺钱,最近听说房租要涨,我都提心吊胆半个月了。” 孟天意问:“你还租房呢,多少钱?” “一个月六百。”甘卿剥小龙虾的手法非常学问,“咔咔”捏两下,一拉一拽,整条虾肉就完整地出了壳,她捏着颤颤巍巍的虾肉,在盘子里的麻辣汤汁里一滚,麻辣鲜香,两斤小龙虾就啤酒,一会就见了底,可见是个资深吃货。 章节目录 53.第五十二章 此为防盗章  “孟叔, ”甘卿回头冲隔壁正在准备食材的孟天意说,“昨天晚上您几点收的?” “昨天啊, 收得早, 这两天降温嘛,客人都少了, ”孟天意说,“不到十点吧。” 甘卿又问:“昨天有人在这打架么?” “没啊,一天都挺太平的。怎么了?” “哦,没什么。”甘卿绕过地面上的脚印和指印, 怀疑是自己疑神疑鬼——也可能是哪个醉鬼在这摔了一跤, 平地狗刨半天站不起来。 她开了门, 伸手想把门口那个“休息中”的木牌翻过来, 谁知才刚一碰,木牌就掉了下来,裂成了两瓣。 孟天意听见动静走过来, 捡起裂开的木牌看了一眼,就皱起眉:“手劈的——这是什么意思?踢馆?还是有人找你麻烦?” 甘卿莫名其妙:“踢……小饰品店的馆?您觉得会是隔壁杂货铺干的吗?” “去你的, 没正形。”孟天意没笑, 沉下脸色, 盯住她, “你最近跟人动手了?” “怎么可能, 大街上碰见劫道的, 我要是身上没现金, 都主动给人手机转账。张奶奶每天一见我就念佛, ”甘卿无奈地一摊手,接过一分为二的木牌,发愁这东西怎么粘起来,“到底哪位英雄喝多了打王八拳啊?找我麻烦——您看我这样的,找我麻烦能有什么成就感?” 孟天意看了她一眼,觉得这倒也是。 俩人摸不着头脑地琢磨了一会,没什么头绪,只好各自支摊干活。就在这时,几个民警步履匆匆地走过来,逢人就举着张照片问话,后面还跟着喻兰川。 孟天意一抬头:“哎,小喻爷,于警官?” 于严把帽子摘下来,抹去一脑门的汗,气喘吁吁地跑过来:“孟老板,您在这太好了。” “又出什么事了?” “别提,还是上次那倒霉孩子。”于严说着,掏出刘仲齐的照片,“就这小子,昨天跟家里闹脾气,离家出走了,手机定位是在这附近,您见过他吗?” 孟天意凑过去,仔细看了一眼,摇摇头:“没有,眼生,等我给你问问——杆儿!” 甘卿正在往眼睛里塞隐形眼镜,不小心掉了根睫毛在里头,异物感一下把眼泪刺激出来了,听见孟老板喊她,泪眼朦胧地探出头:“嗯?” 她还没来得及化那个非主流的妆,嘴唇颜色极淡,脸极白,一点血色都凝在眼周,在素白的底色上非常显眼,让人想起雪地里意外绽开的花。 不知道为什么,喻兰川的目光和她碰了一下,下意识地移开了视线。 “麻烦您看一眼这孩子,”于严连忙把照片递过去,“有印象吗?” 甘卿看了好半天:“这不是那个……” 于严:“对对,就是上次在这被人碰瓷的那个,您还帮忙报警来着,叫刘仲齐!附近见过他吗?” 甘卿摇头。 于严重重地叹了口气。 就在他转身要找下一个人问的时候,甘卿忽然迟疑着叫住他:“您刚才说他叫什么?” “刘仲齐,伯仲叔季的‘仲’,齐是……” 甘卿掏出手机,翻出她新加的那个“是仲不是齐”:“是这俩字吗?” 泥塘后巷没有监控,只能通过微信聊天记录判断,刘仲齐小朋友在头天晚上十点半左右,来过这里,店门口有几个不祥的痕迹、一颗扣子——喻兰川这个不知道有什么用的哥,看了五分钟,也不能确定这颗扣子是不是他弟弟的。 如果说,就这些这还无法断定小孩不是自愿走的,那一个小时以后,他们在垃圾桶里找到的手机,就很能说明问题了。 手机被人暴力砸在地上,屏幕裂成了渣,机身已经摔散了。 警报升级,青少年赌气离家出走事件,变成了绑架案。 于是大家店也不用开了,菜也不用做了,星之梦门口那一块地方被圈了起来,一大帮警方的人忙进忙出。 甘卿把聊天记录交给了警察,还被问了话,问完,这里也没她什么事了,于是她跟孟老板告了别,准备回家,走到小路口,却看见喻兰川正在打电话。 喻兰川留给她的第一印象,就是那天那个敞胸露怀的德行,眼皮一耷拉,拽得二五八万一样,好像身后跟着一排照相机,等着抓拍他搔首弄姿的硬照。 是个光鲜的少爷。 但“少爷”对着电话,却又客气又有涵养,和周围的忙乱形成鲜明对比,甘卿听见他说:“……实在不好意思,我现在家里真的是有点事,走不开……” 他话没说完,就被电话那边的人打断,甘卿隔着几步远,看见喻兰川暴躁地把眼镜摘下来,扔在警车车顶上,反复揉捏着鼻梁,表情就像想砍人,说话却依然是礼貌而且心平气和的,好像嘴脱离了身体,出来单干了:“我明白……是,理解,您看这样好不好,等我回公司,保证第一时间……” 电话那头就“嘤嘤嘤”地开始吠,没完没了的。 喻兰川就沉默下来,面无表情地抬起头,眯着眼看了看灼眼的晴天。 及至一字不漏地把对方的话听完,他才深吸了一口气:“……那好吧,我联系我部门的人处理,您稍等。” 接着,他就开始打电话,遥控部门,指挥下属们干活,让这个修改材料,让那个替他去开会,甘卿看见他靠在警车上,半闭着眼,条分缕析地跟同事们叮嘱会议要点,手指一直在揉捏着眼镜腿。 长篇大论地说完,喻兰川口干舌燥,又回忆了一下,确认自己没有遗漏,这才对同事说:“行,就这事,辛苦了,你去吧。” 同事礼节性地问:“喻总,家里怎么了?没事吧?” 喻兰川:“我……” 我弟弟失踪了,疑似被人绑架。 “啪”一声脆响,喻兰川没控制住手劲,掰断了眼镜腿。 “……事不大,”于是,他又把那句话咽了回去,“处理完我就回公司,随时保持联系。” 没什么好说的,别说是丢了个中二弟弟,就是亲妈死了,又能怎么样呢? 同事也就不痛不痒地说句“节哀”,嘴甜的,最多再客气一句“有事您说话”。心里一准就得犯嘀咕——他家怎么越忙越有事?上司死了妈,我们是不是还得表示一下?唉,红白事总在月底,不穷不来事。 整个世界都在高速旋转,每个人都得疲于奔命。 别人的天灾人祸、生老病死,那都是添乱的不速之客。 喻兰川放下电话,发现了几步之外的甘卿,就冲她一点头:“麻烦了。” 甘卿不知怎么的,一时冲动,脱口说:“你可以找杨大爷帮忙。” 喻兰川惊讶地看着她。 经她一提醒,喻兰川才想起来。据说在解放前,棍不离手的杨大爷曾是丐帮帮主,后来社会变了,不兴那些帮帮派派了,大家伙也都该找工作找工作、该退隐退隐了。现在丐帮里的老人们,一般只在衣服上留几个补丁,算是保持传统,平时都过普通日子,偶尔开展“文明行乞,抵制早晚高峰地铁要饭”的宣传教育活动,或是在乞丐们划分地盘起冲突时过问调停一下。 但有这张无孔不入的关系网,他们的消息都是很灵通的。 问题是,她怎么知道的? 甘卿话一出口,就后悔得差点咬了自己的舌头,飞快地笑了一下,她脚下抹油,溜了。 钻进泥塘的小杂巷里,甘卿的脚步忽然一顿,想起了那天在这一片跟踪她的光头——不怪她没有第一时间想起来,实在是这事已经过去快一个月了,当时正忙着讨生活,满脑子房租,这些鸡毛蒜皮没放在心上。 她从包里翻出两半的木牌,心想:不会真冲我来的吧? 被她念叨的光头正抱着宿醉的大脑袋,蹲在墙角,像一朵泡发了的大蘑菇。 他的同伙刀疤脸在旁边驴拉磨似的乱转,转一圈叹一口气。这时,瘸子深一脚浅一脚地跑了进来,气还没喘匀,先看见了墙角被捆成一团的刘仲齐,差点把另一只脚也崴了。 瘸子七窍生烟,大步颠到光头面前,抬起巴掌,劈头盖脸一顿抡:“你是不是疯了!昨天是不是喝假酒去了!是不是把脑浆也一泡尿呲出去了!” 光头抱头鼠窜:“二师兄,哎,师兄别打,我错了……” “师娘那么大岁数了,整天在医院伺候大师兄,累得腰都直不起来,你他妈没用就算了,还出去喝酒闹事,我打死你个闯祸精!” 他们一行人被清理出租屋之后,就来到了一个城中村落脚。 这个城中村早就说要拆迁,有几个钉子户坐地起价,补偿一直没谈拢,还不死不活地放着。其他拿了补偿的住户们已经搬得差不多了,见这地方一时半会也拆不了,就偷偷收钱,把破平房租给外地人。 光头有酒瘾,那回去堵甘卿就是喝了酒,前一阵子被师哥和师娘看着,还算收敛,昨天晚上,那两位都不在,他一时心里痒,没管住自己,出门喝了个酩酊大醉,越想越觉得上次在泥塘后巷窝囊。 酒壮怂人胆,光头把老太太嘱咐他的话丢到了十万八千里,醉醺醺地上门踢馆,结果扑了个空——人家店里早关门了。 光头憋屈得“嗷”一嗓子劈了店门口挂的歇业木牌,正打算砸玻璃的时候,就听见旁边有人说:“你要干什么,我报警了!” 一身正气的刘仲齐同学显然没有吸取上次的教训,没学会“闲事不管,小心做人”,于是他这会成了一颗愤怒的粽子,给人五花大绑、堵着嘴扔在墙角,试图用眼神“突突”死这些大垃圾。 刘仲齐同学开学第一次月考进了年级前五,刷新了个人最好成绩,由于有了前车之鉴,喻兰川这回没敢拿红包打发熊孩子,所以抽了个周末,带他出来庆祝——虽然喻兰川不明白这有什么好庆祝的,他自己上学的时候从来没有掉到过第二名。 他和青春期的中二病没什么话好说,不想尬聊,于是把于严请来作陪,让人民警察给小崽子加强一下安全教育。 餐厅是喻兰川让助理帮他挑选订位的,他自己也没来过,进来一看,这架餐厅的装潢的格调非常高,小桌旁边环绕着水系,水下藏着干冰,水不停地循环,白雾就从四面八方往上浮,人坐在里面,感觉自己像是来开蟠桃会的神仙。 一打开菜单才发现,这是一家纯素食餐厅。 于严想不出喻总平时在同事面前是怎么端架子的,助理可能认为他靠吃花饮露活着,拉屎都是大吉岭红茶味的。只有这种仙气飘渺的餐厅,才配得上仙气飘渺的喻总。 “那倒没关系,”喻兰川心不在焉地戳了戳绿油油的盘子,“那边近,我上班走过去就行。小齐上学也方便,地铁都不用坐了。” “那就去啊!别的不说,先剩你一大笔房租,一个月七千多,谁白给你?我一个月到手都没有这么多钱!”于严这货,穿上龙袍也不像太子,在禅意十足的云山雾绕里,喷出了满嘴的俗话,“不用开车,以后车位费、油钱不都省了?你再把你那车连牌再车一起租出去,都是外快啊。兰爷,发家致富靠节俭!” 喻兰川后悔领着这人出来吃饭了,有点现眼。 他没滋没味地夹了一筷子杏鲍菇冒充的鲍鱼:“不是搬个家的问题,那房子有象征意义,你不懂,住进去就等于是……” “我懂,”于严打断他,“你们道儿上的规矩,不就是房产证上写谁的名,以后谁当盟主吗?自古江湖险恶、争权夺势,有靠德行上位的、靠武功上位的、靠阴谋诡计上位的、靠自宫喀嚓上位的——你,兰爷,今天靠房上位,前无古人,充满了时代气息。” 喻兰川懒得理他。 “那片的治安也归我们管,以后有什么事,我就能抱盟主大腿了。”于严瞄了认真喝汤的刘仲齐一眼,凑到喻兰川耳边小声说,“隔壁还住了一个跟你特有缘的美女。” 喻兰川:“滚!” 于严伸手拍他肩膀:“去吧,别辜负老一辈的重托啊,兰爷。” “我都忙成狗了,哪有功夫搀和他们的闲事,”喻兰川嫌弃地躲开了他的爪子,仿佛是为了表示他和隔壁半毛钱关系也没有,他正襟危坐片刻,高冷地说,“我还是不了,省得给自己找麻烦……” 他话没说完,电话忽然响了,喻兰川一看来电显示,脸色就有点不好看——房东来电。 章节目录 54.第五十三章 此为防盗章  一排商务车停在路边, 打头的车上下来一个胖子, 颠着小碎步,殷勤地替后面的人开车门:“就是这, 您看, 周围都是新修的路。前面圈起来的那块地, 就是今天要带您了解的,实在是个好项目!按说,我那兄弟手头资金这么紧张, 该放手就放手, 可真是舍不得啊,现在只要启动资金到位, 立了项, 马上能拿到贷款, 以后那真是躺着都能……” 车里下来的投资方负责人, 据说是一位副总,四十来岁,带着礼貌又矜持的微笑,轻飘飘地打断胖子:“王总,您的可行性报告和详规我们都看过, 不用再强调一遍啦——兰川, 你过来看看。” 胖子陪着笑, 目光落在刚下车的年轻男人身上。 只见这人身材高挑, 仪表堂堂, 穿了一件浅灰色的衬衫, 鼻梁上架着细金属框眼镜,也不知道多少度,反正镜片看起来很薄。不仅仅是镜片薄,他嘴唇也薄、鼻翼窄而挺直,下颌如削——连眼皮都好像比别人薄上三分。因为个高,他看人的时候得略微垂眼,目光从眼角流出来,有点似笑非笑的意思。 胖子咽了口唾沫,被这位“本座乃一代逼王”的气场撞了一下腰,直觉此人来者不善。 “喻兰川,君子如兰的‘兰’,海纳百川的‘川’,这是我们风控部的负责人。”投资方的副总指着喻兰川,半真半假地对胖子说,“别看年轻,这位手里拿的才是尚方宝剑,我们大老板谨慎,公司权力最大的就是他们风控部门,我们天天在外面跑业务,也没有这位小爷出一篇报告管用。” 胖子连忙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把马屁拍得震耳欲聋:“喻总,青年才俊,青年才俊!” 逼王……喻经理关上手里的平板电脑,冲胖子一点头,惜字如金地说了句“您好”。 “不知道喻总对咱们这一片了解多少,”胖子搓着手说,“最近这几年,咱们燕宁发展太快啦,这边十几年前都是荒地,现在也都成市区绝版了,我……” “了解不多,就来过一趟。”喻兰川刚好在胖子换完一口气,准备长篇大论的时候打断了他,把胖子噎得一哽,“这里以前不是荒地,是个垃圾填埋场。” 胖子眼神一闪,接着很快接上话:“嘿,要不怎么说您懂呢!我刚才正想说,还没来得及,这个项目好就好在垃圾填埋场上!垃圾填埋场改造,这个……土地再利用,它现在有一套成熟的技术,把垃圾粉碎压实以后非常稳定的,对周围环境也好啊,利国利民,国家很鼓励的!开发商那边准备以这个为亮点,应该还能运作来一些政策性支持……” “不对吧王总,”喻兰川不温不火地说,“我记得这好像是专门处理生活垃圾的,味道特别大,据我所知,很多液体和有毒物会渗入地下,有些东西分解周期还很长,会影响地质,按着您那个规划,地基不会有问题吗?” 胖子明显地卡了一下壳,开始避重就轻:“这……这肯定是没问题的,我朋友那边项目公司都成立了,方案都是找专家论证过的,技术上绝对有保障,这您都不用管。现在我们困难的主要还是资金……” 喻兰川低头一笑,彬彬有礼地说:“谁不是呢?今年钱荒,大家的资金都很困难,所以更得谨慎,您说对不对?” “那是那是……”胖子跟在他身后,面上点头哈腰,却在别人看不见的角度,拿冷冷的目光朝喻兰川的后背刺去,真诚地祝福他遭雷劈。 谁知就在这时,喻兰川好像身后长了眼一样,忽地扭过头来,正对上胖子没来得及收回的视线:“王总,您好像有话要和我说?” 胖子激灵一下,脑门上立刻见了汗。 好在这时有投资方的人插科打诨:“我们兰川有个特异功能,有人盯着他看,他立刻就能感觉到,神不神?王总准是嫌我们这帮中老年人油腻,刚才光看小鲜肉来着。” 胖子勉强跟着笑了几声,之后一路,硬是没敢再胡说八道。 一行人很有效率地完成了实地考察,七座的商务车驶离开发区,朝着高楼林立的中央商务区而去。 “这个事我就不出报告了,没有上会讨论的价值。”回到公司,喻兰川把平板电脑往司机手里一塞,边走边和带队的副总说,“姓王的靠不住,二道混混一个,估计是先跟开发商说‘我有个好项目,就是一时弄不到资质,启动资金我出,你们玩轻资产,只需要派个团队,冠个名,把摊子帮我支起来,根本不承担风险,大家一起赚钱’,再跟投资人说‘开发商是个大品牌,项目向来做得扎实,这回宁可把资金链崩断也不肯放弃这块肥肉,幸亏缺钱,才给咱们分一杯羹的机会,机不可失’,两头骗完,资金到位项目立项,他再卷一笔走人,空手套白狼。” “你小子这张嘴啊,”带队副总笑了起来,随后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二道混混有二道混混的用处,毕竟是李总的朋友介绍来的,哪怕是看在李总的面子上呢,咱们不跑这一趟也不合适,工作嘛,有时候为着同事面子、人情世故,免不了牺牲一点宝贵时间,做些无用功,也都正常。” 喻兰川笑了一下,没接话。 现在有谣言说大老板要退休,集团还没动静,公司里几位副总已经斗得乌眼鸡一样,天天互相上眼药,每个人都想拿起他们风控这把大刀,向鬼子头上砍去。作为这把繁忙的刀,喻兰川周旋在腥风血雨中,已经连续一个月没休过周末了。 他一侧身,替同事们按下电梯:“我还要在会议室跟人碰几个事,诸位先上楼。” “喻总辛苦。” “您能者多劳。” 电梯门合上,喻兰川收敛了微笑,神色寡淡地往会议室走去,早等在会议室门口的助理追上来,给他递了一杯咖啡和一叠纸质材料。喻兰川扫了一眼,又把文件夹还给她:“我没时间看了,你跟我口头说说。” 年轻的助理训练有素,立刻有条有理地低声在他耳边简报材料内容。喻兰川一言不发地听,不时有人与他错肩而过,朝他点头打招呼。光可鉴物的理石地板上,衣冠楚楚的男女们行色匆匆。 社会刻板印象认为,那些顶鸟窝头、油光满面、终日以外卖为生的,肯定都又穷又丧,混吃等死,是注定被淘汰的失败者。而与之相反,穿定制西装、每天在cbd夹着电话招摇而过的,一定是都市精英,前程远大,身后缀着一个加强连的狂蜂浪蝶。 然而,“猥琐死宅”搞不好是拆迁户,坐拥好几套房产,过着躺着收租的幸福生活。 “都市精英”却有可能是月月精光的房奴狗,香水用的都是小样,每到月底都面临着断炊的风险,天天加班,然后被各大公众号上关于“熬夜猝死”的文章来回扎心。 世事无常,这都难说。 比如形象与气场都异常高冷的喻兰川,就是这么一位光鲜且潦倒的“都市精英”。 在仲夏的周五傍晚,已经连轴转了一天的喻兰川撑着最后一口气,挨过了一场长达四个小时的电视电话会,吵得脑仁“嗡嗡”作响。在让人战栗的中央空调冷风下,他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室,关上门,往椅子上一瘫,邮箱里又积攒了一打待阅待审的文件,他一个也不想打开看,只想回家躺尸。 翻邮箱的时候,他看见头天有一封邮件显示“未读”,扫了一眼标题,心更凉了——那是银行发来的信用卡还款通知。 喻兰川给自己灌了半杯热茶垫底,借了一点热乎气,这才打开了自己的“私人财务管理表”。 “时间管理”、“财务管理”和“健康管理”三位一体,都属于“精英标配”,一个也不能少。那些规整的表格就像安全套,仿佛把生活往里一套,就能掌控节奏、免遭蹂/躏似的。 而在喻先生这张个人财务管理表上,最显眼的一栏就是“房贷”。 房,是当代青年的照妖镜。 没买房的时候,青年们个个自觉卓尔不群,迟早能一飞冲天,跟天蓬元帅肩并肩。 买了房以后,“天神们”就纷纷给贬下凡间、落入猪圈,成了灰头土脸的二师兄。 喻兰川出于一些原因,今年年初买了套房,看房的时候,他先是被市区里豁牙露齿的“老破小”辣瞎了眼,又差点迷失在燕宁市的远郊区县,一开始还很纳闷,怎么满城广厦千万间,就没有一个是给人住的呢? 后来他从自己身上找了找原因,明白了,这事不怪市场房源,就怪他自己钱少事多。 最后,经过诸多妥协,他总算定下了一套各方面都能凑合的,倾家荡产地交了首付,成了一名光荣的房奴狗。 每月房贷近两万,期限三十年。 有期徒刑最高才二十五年。 银行比监狱还狠毒。 而更缺德的是,这处让他一贫如洗的“豪宅”还有一年多才能交房。这意味着,这一年里,他每月还完贷款,还要另付七千多的房租。 除此以外,这一周的大额支出还有下半年的停车费八千五、两份“结婚税”两千、以及老上司那非得这时候添白事的死妈…… 喻兰川对着屏幕发了会呆,长出了一口气,摸了摸腰,感觉朝不保夕的肾正在瑟瑟发抖。 就在这时,他手机响了,来电显示是“咸鱼”。 “咸鱼”大名于严,是喻兰川的小学同学,当时那个班主任普通话不行,“于”“喻”不分,老开玩笑说他俩是亲兄弟,于是时间长了,两个脾气秉性完全不同的男孩就莫名其妙地玩在了一起,成了发小。 于严从小到大的梦想,就是要当一条真正的咸鱼,不料事与愿违,可能是有梦想的人不配当咸鱼吧——总之,他阴差阳错地成了一名人民警察,别看归属于他管的都是些三只耗子四只眼的鸡毛蒜皮,居然也时常忙得脚踩后脑勺,已经有一阵子没骚扰过喻兰川了。 “有事说,没事滚,”喻兰川在发小面前向来没有偶像包袱,果断扒了他装模作样的画皮,露出恶劣本性,半死不活地从舌尖上弹出几个字,“不喝、不约、不去。” 于警官忙说:“等等,兰爷,你弟在我这呢。” “哦,”喻兰川听说,面无表情地捏了捏鼻梁,“弟弟跳楼甩卖,一万一只,不还价,支付宝转我账上,从今以后,他就是你弟了。” 于严:“别闹,不是在我家,是在我们所,派出所!” 喻兰川一顿,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他犯什么事了?” 于严义正言辞地谴责道:“你这混蛋玩意,当得什么大哥,一天到晚就不能盼点好吗?这是一个挺好的孩子,好心好意地助人为乐,扶老太太,结果老太太碰瓷,要不是有路人及时报警,刚才差点让几个流氓给打了。别废话了,你快点过来!” “这是好?”喻兰川一撩眼皮,“这叫缺心眼吧。” 于严:“……” “再说不是‘差点’么,那就是没挨打,我还有点事,让他先在那等着吧。”喻兰川把笔帽往钢笔上一扣,“你给他喂点食,回头我给你报销。” 于严:“喂,你这个人渣,你……” 喻人渣已经挂了电话。 “别打了!”刀疤脸崩溃地指着刘仲齐问,“这个到底怎么办?” 瘸腿二师兄才想起旁边还有这么一笔孽债,愁得要命,也没心情殴打师弟了:“先把人解开!” “不行,解开他瞎昂昂(嚷嚷)。”光头——因为不敢还手,被师兄一肘子抡肿了脸,说话也大了舌头——他蹲在地上,委屈地露出一双小三角眼,见二师兄抬胳膊,连忙又缩脖抱头,蜷成一坨。 章节目录 55.第五十四章 此为防盗章  几个病人家属在一边轻声说话, 可能是在商量住院费用的事,说到一半有点气急败坏, 被路过的护士提醒了, 于是各自散开生闷气, 泾渭分明地分成了几拨,跑到外面去抽烟。 还有人在打电话,坐在地上,背靠着墙,说话都用气声,听着也像个垂危病患。 更多打算在这过夜的人们都已经躺下了——单是躺, 除了流浪汉,没几个人能在这种地方安睡,有人翻来覆去, 有人面壁一动不动,有人缩在外套里一刻不停地按手机, 躺累了就要起来坐一会。 这里没有人哭哭啼啼,也没有什么关于生命的神圣与思考。 大家看起来都很累。 躺下的时候, 钱老太想:“又抢救过来一次。” 她自己听着,觉得心里这声音既不是庆幸, 也不是感激,没敢细想, 于是翻了个身, 把随身的布包紧紧地按在怀里, 里面有杨帮主刚刚取给她现金两万。 杨帮主送走了钱老太, 拎着他的绿拐杖,从路口的自动柜员机慢慢地往回走。喻兰川在旁边陪着他,垂下眼,他不紧不慢地开了口:“爷爷,我明天还得上班,送您回家,我就先走了。” 老杨大爷看向他。 喻兰川优美的侧脸像是流水线上生产的,烙着高级白领们标配的表情——左半张脸是“我赶时间”,右半张脸是“不感兴趣”,脑门上顶一个“哦”。 “需要受害人谅解书,我可以给,没问题。”喻兰川说,“需要我帮忙,我可以提供几个朋友的联系方式,都是在筹款平台工作的,可以帮他们做一个募捐项目。项目上台,我还可以帮忙转发,证实筹款真实性。” 老杨大爷没听说过这种新鲜的东西,今年过年,他老人家就学一个收发红包,家人教了三遍,忘了四遍,差点把孙女逼得上吊,于是他忙问:“还可以这样?能筹到钱吗?” 喻兰川避重就轻地说:“有人捐就能筹到。” 至于有没有人捐,喻兰川不太乐观,大家都“身经百骗”了,现在上网搜索公益组织的名字,下面的关联问题里准有“xx靠谱吗?是骗子吗?”之类。 “别做梦了,肯定没人捐。”旁边忽然有人插嘴,两人一抬头,见杨逸凡从自己的车里爬出来,正在跟代驾挥手,一看就是出门应酬喝了酒,她晃晃悠悠地走过来,没大没小地伸出一条胳膊,往老杨大爷肩上一搭,“这个故事要多无聊有多无聊——中年男子,没钱治病,生命垂危——爆点在哪?生命垂危的中老年男子满世界都是啊,爷爷!他有什么地方能吸引流量啊?” 老杨大爷被她的香水味熏了个喷嚏,肩头一耸,把她抖落下去:“你给我好好站直了,二流子似的,没个人样!” “爷爷,现在跟以前不一样了。”杨逸凡才不听他那套,当着老头的面叼了根烟,“您没听说过那句话吗?‘穷则独善其身,达则买包买表’,别人的事,让社会公共服务机构去管,我既然纳了税,就已经尽到了我的社会义务,等于间接帮过他们了!他们还有困难,那也没办法,只能说是公共福利不够分,有比他们更需要帮助的人排在前头,您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老杨大爷:“滚滚滚……滚!屁事不管,还说风凉话,滚回去自己醒酒!” 杨逸凡笑了一声,插着兜,喷云吐雾地走了。 喻兰川——因为和老杨大爷没有那么熟,不好像人家亲孙女一样口无遮拦,只好用面部表情和肢体语言表达了对杨小姐的赞同,礼貌地跟老杨大爷告了别:“那我先去十楼看一眼有没有需要清的水电费,先走了。” 对于当代年轻人来说,“管好自己的事,不给别人添麻烦”,就是最高的自律和道德准绳,相比而言,老一辈人那种“道义为先、不分彼此”的社交观念简直就是封建余毒。 老杨扶着拐杖站在院子里,一抬头,看见将圆的月亮,就知道是快到“十五”了,这月十五是中元节,居委会提前半个月就挂出了海报,提示人们“文明祭扫,禁止焚烧纸钱”,连死人都要“文明”了! 他觉得自己老了,江湖也是行将就木,意气尽了。 喻兰川把大爷爷家检查了一遍——上次走的时候忘了关窗户,屋里落了一层浮土,他盘算着等下周末请个钟点工过来,以后每月打扫一次。心不在焉地关灯锁了门,喻兰川还是没想好该怎么处理这房子。 经过隔壁,他脚步顿了顿,想起了那个一身秘密的甘卿。 他神色有些复杂地注视着1003的门牌,心想:她到底是不是那个人? 突然,1003的门从里面开了,喻兰川还没反应过来,甘卿就探出头来:“什么事?” 喻兰川目光闪了闪:“……路过。” 说完,他抬腿就走,甘卿却忽然叫住他:“哎,等等。” 喻兰川心里无端一跳,扭过头去,就看见甘卿在兜里摸了半天,摸出一卷皱巴巴的零钱,她把其中面值二十元以上的票挑挑拣拣,捋成一沓,递给他:“麻烦帮我给那几个人的师娘送过去吧,我不方便露面,我也没几块钱,就当给老太太买顿饭。” 喻兰川一挑眉。 “我今天要不是为了省几块钱,非得等普通公交,说不定能早点到,早五分钟,这事也不一定是这个结果。”甘卿带着坦然的穷酸气,有点过意不去地捏了捏剩下的毛票,“主要是……我看见‘特’字头的车抬不起脚,条件反射,不是故意的。” 喻兰川接过那一沓零钱:“你不是说你身家性命就剩三块了吗?” “是啊,”甘卿理直气壮地说,“可你不是都知道我骗你了吗?” 怎么那么天真可爱的,还信? 喻兰川:“……” 她肯定不是! 回去以后,喻兰川说到做到,先是跟刘仲齐聊了聊,出了份谅解书,然后找熟人,在网上给钱老太挂了个“大病筹款”,就把这事撂下了。 有了这么个可怕的经历,麻烦精弟弟终于老实了,学校一开学,他就被拴住了,每天喻兰川加完班,他还没写完作业,总算是没时间出去惹是生非了。工作上,之前悬而未决的几个事都有了眉目,压力源短暂地减少了一些,让他松了口气,周五下班之前,他跟自己部门的人宣布“周末没事不用来公司”的时候,办公室喜庆得跟过年一样。 而钱老太的筹款项目,也意料之中的,没什么人关注。 大款孙女就知道“买包买表”,一毛不拔,老杨大爷只好找了他的几个老伙伴,大家数着退休金,凑了十几万。让人比较意外的是,刘仲齐居然从他的零用钱、以及红包机哥哥的日常打赏里攒了两千多块,想要捐给钱老太。喻兰川的季度奖刚下来,有钱买眼镜了,于是给他弟添了点钱,凑了个一万的整数送过去,算是那么个意思。 除此以外,甘卿给了一沓毛票,还有喻兰川部门的几个下属,看见他朋友圈里转发的链接,点进去一人捐了三五百,用的是拍马屁专项用款。 然后再无人问津了。 这点钱听着不少,然而都是杯水车薪,不要说治疗费和手术费,都赶不上icu烧的住院费。 可是大家真的都已经仁至义尽了。 周末,喻兰川约了个钟点工,去大爷爷家打扫卫生,钟点工干着活,他就搬了把椅子坐在门口吹过堂风,浏览一堆投资项目的资料,效率不高,目光总是往隔壁飘。隔壁的门一响,喻兰川就下意识地坐直了,板起高贵冷艳的脸,头也不抬地盯住自己的电脑屏幕。 隔壁说:“哟,稀客,小川来了啊?” 喻兰川:“……张奶奶早。” 浪费感情。 就在他索然无味地收回目光时,电梯间“叮”一声轻响,有人上来了。 来人是个壮年汉子,一身风尘仆仆,背着个巨大的蛇皮袋子,茫然地打量了一下狭长的楼道,看见喻兰川,就操着浓重的外地口音问:“我打听一下,喻盟主是住这一层吗?” 喻兰川站起来:“我祖父已经去世了。” “哎,我知道,我在老家还给老盟主上了香呢,那你就是小喻爷吧?我就找你!”大汉一边说,一边风风火火地跑过来,把大蛇皮袋从肩上抡下来,往喻兰川手里一怼,那玩意足有好几百斤,喻兰川莫名其妙地接过来,手腕猛地一沉,连忙提了口气才拎住,差点砸了脚。 大汉一抹汗:“我坐了两天的火车,唉,跑一趟真远!” 喻兰川这才反应过来,1004是个“办事处”:“哦,您请进来坐……” “不坐不坐,”大汉一摆手,“我还得坐下午的车回去,一天就这一趟火车。小喻爷,燕宁我人生地不熟,你是老盟主的后人,东西交给你了,我放心!” 喻兰川:“什……” 大汉根本不给他说话的机会,往后退了半步,“噗通”一声跪了,冲他磕了俩头,砸得地板“咣咣”作响。 喻兰川:“……” 干什么!我要报警了! 大汉说:“三十多年前,我妈怀着我,坐火车回娘家,路上反酸想吐,开了窗户,碰上了扒窗的,从外面伸手,一把抓起她的行李要跑。我妈年轻气盛,又仗着自己会点把式,不愿意舍财,动手跟他们抢,逼着扒窗的贼动了凶器,要不是钱大爷他们正好埋伏在那,世上就没我妈,也没有我了!这些年我们都不知道钱大爷已经没了,钱老夫人过成这样,我们对不起恩人,没脸见她,磕俩头,劳驾小喻爷带到。” 喻兰川服了:“不是,我怎么带?等等,别跑!你还没说你是谁呢!” 大汉不答话,一跃而起,冲他一抱拳,然后跟被大狼狗追似的,撒丫子从楼梯跑了。 结实的蛇皮袋也不堪重负,“嘶拉”一下裂了个口,东西掉了一地。 里面有干货山珍、土特产、被褥、手工点心,还有满地滚的二十多个大苹果和一缸自制泡菜! 喻兰川:“……” 而在这一堆匪夷所思的鸡零狗碎下,是几摞摆得整整齐齐的人民币,用小纸条捆着,纸条上写着:“结草衔环,无以为报。” 近四十年,当年无意插的秧,竟然有了果。 楼建于1990年,90年以后出生的娃都已经开始批量秃顶,同龄的楼房当然也没有青春靓丽到哪去。墙体斑驳,从生锈的栏杆到狭窄的楼梯,无不陈旧。 不过虽然楼的年纪大了点,小区里环境很好,人少清净,二十多年过去,树也都从容地长了起来,夏天往院里一走,感觉比外面凉快五度。位置也好,离cbd不到两站,走路十几分钟,小区西大门正对着一所双语幼儿园,东大门出来往前走五十米,前几年新搬来一所不错的公立小学,所以这里也算是成了“学区房”,一般老百姓还真买不起。 现在,在这院里住的,有为了学区名额全款买房的土豪;有为了孩子上幼儿园方便,月付上万租金的一般有钱人;也有老单位改制后就失去工作、就剩两间小屋的小院“土著”,凑齐了三教九流。 院里停的有百万豪车,也有看着要到报废年龄的小桑塔纳。不过在这种老小区里,一把都没有停车场,所以豪车也好、破车也好,都只能找犄角旮旯一塞,车轮上统一支起挡狗尿的小木板。 喻兰川到的时候,正赶上有人搬家。有个电动小四轮,在门口传达室引了根电线充电,堵了路,搬家公司的货车堵在门口进不来。 “门口谁家的电动车?劳驾挪一挪!”货车司机一边鸣笛一边嚷嚷,吼了好一会没人应声,他就从车上下来,放开了嗓门,“红的!四轮!车上写着‘祖传艾灸针灸理疗,寿衣、花圈优——惠——’谁家的啊?谁家的花圈优惠?挪一挪嘞!” 喻兰川:“……” 还是一条龙服务。 他懒得去跟热烘烘的货车挤,就在门口驻足等他们挪开。 这是他少年时经常流连的地方,小院一进门,有两排大槐树,中间是一条散步的小路,这会儿槐花早就谢了,只剩下层层叠叠的树叶,烈火似的盛夏阳光给那些枝叶一拦,就剩下零星几颗光斑,掉在地上,老槐曲折的枝干结着沧桑的结,微许潮湿的气息从浓郁的绿意里流露出来,透着几分红尘不扰的清寂意味。 一晃,十年了,楼旧了,老人没了,树也长大了。 大爷爷活了快一个世纪,又是个不走寻常路、动辄失联的老头,作为亲友,喻兰川其实早都做好了心理准备,现在谈不上多么哀恸。只是他捧着老头的骨灰站在这,忽然有点物是人非的感觉,好像一个时代,就这么在他不经意间烟消云散了。 老头遗物不多,除了那辆快要报废的破车,就剩下一点日用品和相机。他遗嘱里让喻兰川把最后那几张照片洗出来,作为他老人家的收官之作,并说明了包里的东西是留给喻兰川的。 包里除了遗嘱,还有两本小册子,其中一本是“寒江七诀”的剑谱,喻兰川已经烂熟于心。另一本他没见过,遗嘱里说,那是“寒江”一门的掌门衣钵,老头本人是第一百三十六任掌门,打算传位给喻兰川,让他当一百三十七任。 不过老头表示,他当不当都行,无所谓,反正“寒江剑派”也没有门徒。 “掌门衣钵”的内容主要分三部分,分别是“门规”、“修为”和“独门古方”,都是古时候传下来的。 章节目录 56.第五十五章 此为防盗章  胖子陪着笑, 目光落在刚下车的年轻男人身上。 只见这人身材高挑, 仪表堂堂, 穿了一件浅灰色的衬衫,鼻梁上架着细金属框眼镜,也不知道多少度, 反正镜片看起来很薄。不仅仅是镜片薄, 他嘴唇也薄、鼻翼窄而挺直, 下颌如削——连眼皮都好像比别人薄上三分。因为个高, 他看人的时候得略微垂眼, 目光从眼角流出来, 有点似笑非笑的意思。 胖子咽了口唾沫, 被这位“本座乃一代逼王”的气场撞了一下腰,直觉此人来者不善。 “喻兰川, 君子如兰的‘兰’,海纳百川的‘川’,这是我们风控部的负责人。”投资方的副总指着喻兰川,半真半假地对胖子说, “别看年轻, 这位手里拿的才是尚方宝剑,我们大老板谨慎,公司权力最大的就是他们风控部门, 我们天天在外面跑业务, 也没有这位小爷出一篇报告管用。” 胖子连忙打起十二分的精神, 把马屁拍得震耳欲聋:“喻总, 青年才俊,青年才俊!” 逼王……喻经理关上手里的平板电脑,冲胖子一点头,惜字如金地说了句“您好”。 “不知道喻总对咱们这一片了解多少,”胖子搓着手说,“最近这几年,咱们燕宁发展太快啦,这边十几年前都是荒地,现在也都成市区绝版了,我……” “了解不多,就来过一趟。”喻兰川刚好在胖子换完一口气,准备长篇大论的时候打断了他,把胖子噎得一哽,“这里以前不是荒地,是个垃圾填埋场。” 胖子眼神一闪,接着很快接上话:“嘿,要不怎么说您懂呢!我刚才正想说,还没来得及,这个项目好就好在垃圾填埋场上!垃圾填埋场改造,这个……土地再利用,它现在有一套成熟的技术,把垃圾粉碎压实以后非常稳定的,对周围环境也好啊,利国利民,国家很鼓励的!开发商那边准备以这个为亮点,应该还能运作来一些政策性支持……” “不对吧王总,”喻兰川不温不火地说,“我记得这好像是专门处理生活垃圾的,味道特别大,据我所知,很多液体和有毒物会渗入地下,有些东西分解周期还很长,会影响地质,按着您那个规划,地基不会有问题吗?” 胖子明显地卡了一下壳,开始避重就轻:“这……这肯定是没问题的,我朋友那边项目公司都成立了,方案都是找专家论证过的,技术上绝对有保障,这您都不用管。现在我们困难的主要还是资金……” 喻兰川低头一笑,彬彬有礼地说:“谁不是呢?今年钱荒,大家的资金都很困难,所以更得谨慎,您说对不对?” “那是那是……”胖子跟在他身后,面上点头哈腰,却在别人看不见的角度,拿冷冷的目光朝喻兰川的后背刺去,真诚地祝福他遭雷劈。 谁知就在这时,喻兰川好像身后长了眼一样,忽地扭过头来,正对上胖子没来得及收回的视线:“王总,您好像有话要和我说?” 胖子激灵一下,脑门上立刻见了汗。 好在这时有投资方的人插科打诨:“我们兰川有个特异功能,有人盯着他看,他立刻就能感觉到,神不神?王总准是嫌我们这帮中老年人油腻,刚才光看小鲜肉来着。” 胖子勉强跟着笑了几声,之后一路,硬是没敢再胡说八道。 一行人很有效率地完成了实地考察,七座的商务车驶离开发区,朝着高楼林立的中央商务区而去。 “这个事我就不出报告了,没有上会讨论的价值。”回到公司,喻兰川把平板电脑往司机手里一塞,边走边和带队的副总说,“姓王的靠不住,二道混混一个,估计是先跟开发商说‘我有个好项目,就是一时弄不到资质,启动资金我出,你们玩轻资产,只需要派个团队,冠个名,把摊子帮我支起来,根本不承担风险,大家一起赚钱’,再跟投资人说‘开发商是个大品牌,项目向来做得扎实,这回宁可把资金链崩断也不肯放弃这块肥肉,幸亏缺钱,才给咱们分一杯羹的机会,机不可失’,两头骗完,资金到位项目立项,他再卷一笔走人,空手套白狼。” “你小子这张嘴啊,”带队副总笑了起来,随后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二道混混有二道混混的用处,毕竟是李总的朋友介绍来的,哪怕是看在李总的面子上呢,咱们不跑这一趟也不合适,工作嘛,有时候为着同事面子、人情世故,免不了牺牲一点宝贵时间,做些无用功,也都正常。” 喻兰川笑了一下,没接话。 现在有谣言说大老板要退休,集团还没动静,公司里几位副总已经斗得乌眼鸡一样,天天互相上眼药,每个人都想拿起他们风控这把大刀,向鬼子头上砍去。作为这把繁忙的刀,喻兰川周旋在腥风血雨中,已经连续一个月没休过周末了。 他一侧身,替同事们按下电梯:“我还要在会议室跟人碰几个事,诸位先上楼。” “喻总辛苦。” “您能者多劳。” 电梯门合上,喻兰川收敛了微笑,神色寡淡地往会议室走去,早等在会议室门口的助理追上来,给他递了一杯咖啡和一叠纸质材料。喻兰川扫了一眼,又把文件夹还给她:“我没时间看了,你跟我口头说说。” 年轻的助理训练有素,立刻有条有理地低声在他耳边简报材料内容。喻兰川一言不发地听,不时有人与他错肩而过,朝他点头打招呼。光可鉴物的理石地板上,衣冠楚楚的男女们行色匆匆。 社会刻板印象认为,那些顶鸟窝头、油光满面、终日以外卖为生的,肯定都又穷又丧,混吃等死,是注定被淘汰的失败者。而与之相反,穿定制西装、每天在cbd夹着电话招摇而过的,一定是都市精英,前程远大,身后缀着一个加强连的狂蜂浪蝶。 然而,“猥琐死宅”搞不好是拆迁户,坐拥好几套房产,过着躺着收租的幸福生活。 “都市精英”却有可能是月月精光的房奴狗,香水用的都是小样,每到月底都面临着断炊的风险,天天加班,然后被各大公众号上关于“熬夜猝死”的文章来回扎心。 世事无常,这都难说。 比如形象与气场都异常高冷的喻兰川,就是这么一位光鲜且潦倒的“都市精英”。 在仲夏的周五傍晚,已经连轴转了一天的喻兰川撑着最后一口气,挨过了一场长达四个小时的电视电话会,吵得脑仁“嗡嗡”作响。在让人战栗的中央空调冷风下,他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室,关上门,往椅子上一瘫,邮箱里又积攒了一打待阅待审的文件,他一个也不想打开看,只想回家躺尸。 翻邮箱的时候,他看见头天有一封邮件显示“未读”,扫了一眼标题,心更凉了——那是银行发来的信用卡还款通知。 喻兰川给自己灌了半杯热茶垫底,借了一点热乎气,这才打开了自己的“私人财务管理表”。 “时间管理”、“财务管理”和“健康管理”三位一体,都属于“精英标配”,一个也不能少。那些规整的表格就像安全套,仿佛把生活往里一套,就能掌控节奏、免遭蹂/躏似的。 而在喻先生这张个人财务管理表上,最显眼的一栏就是“房贷”。 房,是当代青年的照妖镜。 没买房的时候,青年们个个自觉卓尔不群,迟早能一飞冲天,跟天蓬元帅肩并肩。 买了房以后,“天神们”就纷纷给贬下凡间、落入猪圈,成了灰头土脸的二师兄。 喻兰川出于一些原因,今年年初买了套房,看房的时候,他先是被市区里豁牙露齿的“老破小”辣瞎了眼,又差点迷失在燕宁市的远郊区县,一开始还很纳闷,怎么满城广厦千万间,就没有一个是给人住的呢? 后来他从自己身上找了找原因,明白了,这事不怪市场房源,就怪他自己钱少事多。 最后,经过诸多妥协,他总算定下了一套各方面都能凑合的,倾家荡产地交了首付,成了一名光荣的房奴狗。 每月房贷近两万,期限三十年。 有期徒刑最高才二十五年。 银行比监狱还狠毒。 而更缺德的是,这处让他一贫如洗的“豪宅”还有一年多才能交房。这意味着,这一年里,他每月还完贷款,还要另付七千多的房租。 除此以外,这一周的大额支出还有下半年的停车费八千五、两份“结婚税”两千、以及老上司那非得这时候添白事的死妈…… 喻兰川对着屏幕发了会呆,长出了一口气,摸了摸腰,感觉朝不保夕的肾正在瑟瑟发抖。 就在这时,他手机响了,来电显示是“咸鱼”。 “咸鱼”大名于严,是喻兰川的小学同学,当时那个班主任普通话不行,“于”“喻”不分,老开玩笑说他俩是亲兄弟,于是时间长了,两个脾气秉性完全不同的男孩就莫名其妙地玩在了一起,成了发小。 于严从小到大的梦想,就是要当一条真正的咸鱼,不料事与愿违,可能是有梦想的人不配当咸鱼吧——总之,他阴差阳错地成了一名人民警察,别看归属于他管的都是些三只耗子四只眼的鸡毛蒜皮,居然也时常忙得脚踩后脑勺,已经有一阵子没骚扰过喻兰川了。 “有事说,没事滚,”喻兰川在发小面前向来没有偶像包袱,果断扒了他装模作样的画皮,露出恶劣本性,半死不活地从舌尖上弹出几个字,“不喝、不约、不去。” 于警官忙说:“等等,兰爷,你弟在我这呢。” “哦,”喻兰川听说,面无表情地捏了捏鼻梁,“弟弟跳楼甩卖,一万一只,不还价,支付宝转我账上,从今以后,他就是你弟了。” 于严:“别闹,不是在我家,是在我们所,派出所!” 喻兰川一顿,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他犯什么事了?” 于严义正言辞地谴责道:“你这混蛋玩意,当得什么大哥,一天到晚就不能盼点好吗?这是一个挺好的孩子,好心好意地助人为乐,扶老太太,结果老太太碰瓷,要不是有路人及时报警,刚才差点让几个流氓给打了。别废话了,你快点过来!” “这是好?”喻兰川一撩眼皮,“这叫缺心眼吧。” 于严:“……” “再说不是‘差点’么,那就是没挨打,我还有点事,让他先在那等着吧。”喻兰川把笔帽往钢笔上一扣,“你给他喂点食,回头我给你报销。” 于严:“喂,你这个人渣,你……” 喻人渣已经挂了电话。 车里下来的投资方负责人,据说是一位副总,四十来岁,带着礼貌又矜持的微笑,轻飘飘地打断胖子:“王总,您的可行性报告和详规我们都看过,不用再强调一遍啦——兰川,你过来看看。” 胖子陪着笑,目光落在刚下车的年轻男人身上。 只见这人身材高挑,仪表堂堂,穿了一件浅灰色的衬衫,鼻梁上架着细金属框眼镜,也不知道多少度,反正镜片看起来很薄。不仅仅是镜片薄,他嘴唇也薄、鼻翼窄而挺直,下颌如削——连眼皮都好像比别人薄上三分。因为个高,他看人的时候得略微垂眼,目光从眼角流出来,有点似笑非笑的意思。 胖子咽了口唾沫,被这位“本座乃一代逼王”的气场撞了一下腰,直觉此人来者不善。 “喻兰川,君子如兰的‘兰’,海纳百川的‘川’,这是我们风控部的负责人。”投资方的副总指着喻兰川,半真半假地对胖子说,“别看年轻,这位手里拿的才是尚方宝剑,我们大老板谨慎,公司权力最大的就是他们风控部门,我们天天在外面跑业务,也没有这位小爷出一篇报告管用。” 胖子连忙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把马屁拍得震耳欲聋:“喻总,青年才俊,青年才俊!” 逼王……喻经理关上手里的平板电脑,冲胖子一点头,惜字如金地说了句“您好”。 “不知道喻总对咱们这一片了解多少,”胖子搓着手说,“最近这几年,咱们燕宁发展太快啦,这边十几年前都是荒地,现在也都成市区绝版了,我……” “了解不多,就来过一趟。”喻兰川刚好在胖子换完一口气,准备长篇大论的时候打断了他,把胖子噎得一哽,“这里以前不是荒地,是个垃圾填埋场。” 胖子眼神一闪,接着很快接上话:“嘿,要不怎么说您懂呢!我刚才正想说,还没来得及,这个项目好就好在垃圾填埋场上!垃圾填埋场改造,这个……土地再利用,它现在有一套成熟的技术,把垃圾粉碎压实以后非常稳定的,对周围环境也好啊,利国利民,国家很鼓励的!开发商那边准备以这个为亮点,应该还能运作来一些政策性支持……” 章节目录 57.第五十六章 此为防盗章  甘卿假装没注意, 不动声色地吸了口气, 想尽量放松自己, 谁知就在这时, 右手偏偏掉了链子,她那两根微弯的手指不受控制地痉挛起来。 这一点细微的动静立刻落在了老杨眼里, 老杨和颜悦色地问:“姑娘, 手怎么了?” 甘卿抿嘴笑了笑, 把行李换了下手,含糊地说:“东西有点沉。” “帮人家一把。”老杨嘱咐了喻兰川一句,又说, “你这手是受过伤吧?” 喻兰川应声一弯腰,接过她的大包,同时注意到了她的手, 手心有茧,即使是夏天, 皮肤依然很干燥, 疏于保养的指尖稀稀拉拉地长了几根倒刺, 有被生活摧残过的痕迹。她扣住自己的右手腕,似乎努力想让僵硬的右手冷静下来, 却反而因为紧绷而抖得更厉害, 簌簌地震起了连衣裙的长袖。 看起来有点可怜。 “小时候在路边摔了一跤,手腕被三轮车碾过, ”甘卿说, “我们老家那边医院不行, 一直没太治好。” “唉,这不就耽误了吗,”老杨慢吞吞地叹了口气,“年纪轻轻的,筋骨倒是小事,伤了经脉可不得了啊。” 甘卿装没听懂,干巴巴地附和。 老杨忽然往她这边迈了半步,随着他的动作,那根夹在他胳膊肘下的拐棍轻轻一歪,两人相隔大概有一米,在外行看来,其实就是老大爷抱骨灰盒抱累了,换个姿势站。 然而对于身在方寸间的甘卿来说,她一半以上的注意力其实都在那根拐棍上,拐棍歪的那一寸,好像隔空封住了她前后左右的活动空间,一种被困住的窒息感压了过来,让她本能地想避开。 而老杨正目光灼灼地等着她的动作。 就在这时,电梯门突然打开,涌出的气流夹着香水味扑面而来,一下冲散了那种窒息的氛围,甘卿绷紧的肌肉蓦地放松下来,就听有人说:“爷爷,您拿的这是什么?” 他们仨一起抬头,只见电梯里下来个女的,长发,绑了个松松垮垮的马尾,一脸玻尿酸,看不出多大年纪,她穿名牌、挎名牌包,脚底下踩着一双印了大logo的名牌鞋,从头到脚,宛如一个行走的奢侈品展示柜,行动间香风扑面,头顶金光闪闪的四个大字——老娘有钱。 “可别再往家捡破烂了啊,”女人说,“我早晨刚把您那破咸菜缸扔了。” 气定神闲的老杨大爷一见她,血压直线上升,高人风范顿时崩得荡然无存:“谁让你又扔我东西!” “不扔就沤肥了。”女人抿了抿口香糖,冲老头吹了个泡泡,“您老没事打扮成要饭的就算了,我当您cosy,可是要饭您就专心要啊,跨界捡什么破烂!啧……帅哥,让姐过一下。” 老杨大爷说:“大周末的,你抹得跟个妖精似的,又上哪兴风作浪去?” “健身房啊,一个礼拜没去了,这破针打的,真耽误事。” “我让你跟我练棍,你不练,非得花好多钱,上那个……那个什么房,跟个傻大个举铁锤,你……” “爷爷,人家要练的是胸和屁股,练哪门子棍啊?我又不是孙悟空。”女人一甩头发,毫不避讳外人在场,口无遮拦,“再说您看您自己这样,有说服力吗,跟您练能练出什么?搓衣板吗?” 甘卿无端感觉自己双膝一痛。 老杨大爷气得脸红脖子粗,可能需要一颗速效救心丸。 女人笑了一声,扬长而去,离开的时候,还顺便朝喻兰川放了个电,引起了喻总的强烈不适——他有点后悔自己今天来得匆忙,穿得太低调。 经这么一搅合,老杨大爷的注意力总算从甘卿身上移开了,捂着心口,他老人家颤颤巍巍地扶住喻兰川的胳膊:“家门不幸,家门不幸啊!” 喻兰川上了电梯,按下“10”,扫了甘卿一眼,见她没动,就问:“十楼?” 甘卿:“嗯。” “这么巧?”他想,“还挺有缘。” 杨大爷那口气还没顺过来,在旁边絮叨:“看看这不肖子孙,都成什么样!我将来下去,可没脸见祖师爷了……小川啊,我看小辈人里,也就剩下你了。老喻大哥没了,你以后就搬回来住吧,也多认识点朋友。” 喻兰川敷衍地一笑,心不在焉地想:“我一点也不想认识他们,我就想要那八百五十万。” 老式的电梯空间狭小,甘卿就在他身边不远的地方,喻兰川一垂眼,就能看见那张侧脸,她的眉骨平直,鼻梁很高,有一点无伤大雅的小驼峰,脸上一层薄薄的皮覆在骨头上,没有多余的肉,线条干净极了。 可能是鼻梁高的缘故,这个侧影再次唤起了他久远的回忆,让喻兰川觉得有点不可思议,因为她和记忆里的那个人南辕北辙,完全是两个极端。 他记得那个人像一团野火,哪怕在最黯淡的夜里,也能在几公里以外看见那种勃勃的生命力,灿烂而热烈。 至于眼前这位……啧,像个没油的打火机,按半天才能按出一簇干瘪的小火花,大概还不等人看清,“呲啦”一下又灭了。 老杨大爷——可能平时被自己孙女忽略习惯了,并没有发现喻兰川走神,还在喋喋不休:“老喻对这房子感情不一般,平时不少外地朋友来了,找不到地方落脚,都来这里找他。小川,杨爷爷说句管闲事的话,你可能不想回来住,也不想管它,但是能不能别卖给别人啊?” “唉,”喻兰川无奈地想,“您别考验我良心了!” 电梯转眼就到,十楼的视野开阔,从楼上往下看,整个幽静的小院都尽收眼底,公共楼道虽然窄,却十分整洁,不知是谁家里正在炖肉,香味飘得满楼道都是。让他想起小时候,周末到大爷爷家来住,大爷爷总觉得他在学校吃得不好,会专门给他做一大桌子菜,煎炒烹炸,要是有那些家里不常做的“麻烦菜”,老头就会一次多做一点,出了锅再让他端着碗给邻居们送。 一百一十号院的邻居,和其他地方的邻居好像不是一个品种,喻兰川现在住的地方,连邻居是男是女都不知道。 他心里忽然一动,这房子要是实在不能卖,搬过来住,倒也不是不能考虑,好歹能省房租,上班还不用开车,就怕老头那些狐朋狗友老来打扰…… “就是这,谢谢。”甘卿轻轻地拉了一下喻兰川手里拎的包,“不好意思,麻烦了。” 喻兰川回过神来,把行李还给她,抬头一看门牌——1003——老头住1004,隔壁。 他记得隔壁的邻居好像是…… 还没等他回忆起来,1003的门就从里面打开了,孟老板说他二姨姓张,甘卿赶紧站直了:“张奶……” “奶奶”俩字噎在了她喉咙里。 只见这位传说中古稀之年的老太太,烫了一脑袋大/波浪卷,挑染了几根粉色,化了妆,又卷又翘的假睫毛尤其显眼,指甲上粘了一排能闪瞎狗眼的水钻,居家拖鞋上还打了粉色蝴蝶结。 老杨大爷在旁边重重地叹了口气,表情很是一言难尽。 “对了,”喻兰川面无表情地想,“邻居家是个盘丝洞,住了个喜欢对小男孩动手动脚的老妖婆。” 张奶奶开门一见喻兰川,立刻笑成了一朵花,睫毛扇子似的上下忽闪:“你就是我外甥找的房客?小帅哥有点眼熟哦,以前见过吗?” “奶奶好,我爷爷让我给您送过炸藕盒。”喻兰川木着脸扶了一下眼镜,“我住隔壁,先走了。” 说完,他迈开长腿,一阵风似的从老妖婆面前刮走了。 张老太这才看清甘卿,沉默了一会,她气急败坏的拨通了孟老板的电话,怒吼:“谁让你给我找个女的!” 漏音的电话里传来孟老板更加气急败坏的回答:“行行好吧!我都一把年纪了,不想找个没我儿子大的小二姨夫!” “……还是算了吧。”喻兰川想。 贵武林早该完犊子了。 别说刘仲齐,就连瘸腿二师兄和刀疤脸都惊了,目瞪口呆地看着光头。 光头脸上泛起隔夜的油光,眼睛里血丝如蛛网,额头暴起青筋,像传说中不小心踩进恶鬼之境,被群魔附体的傀儡。 “五十万,”他低而含糊地说,“叫这小子家里拿五十万来。” 二师兄爆喝一声:“你掐死他了!” 光头咆哮起来:“不然我就掐死他!” 刘仲齐开始缺氧,双手徒劳地扒着光头的胳膊。 刚满十六岁的少年,骨架已经蹿起来了,其他的硬件似乎还没跟上,落在光头手里,像根软绵绵的面条。 刀疤脸脱口说:“可、可是你也不能在拿钱之前掐死他啊!” 二师兄:“闭嘴!添乱!滚蛋!” 但刀疤脸这句有点“就事论事”的话,光头反而听进去了,果然略微松了松手,一口急促的空气卷进了刘仲齐的肺,呛得他直想吐。 “老三……志勇,”瘸腿二师兄往前挪了一步,他嘴角两条法令纹垂下来,看起来又苍老、又疲惫,“别犯浑了,都什么时候了,算我求求你了,你让师兄省点心吧!” 光头的手在哆嗦,嘴唇在哆嗦,全身似乎都在哆嗦。 “快放开吧!” “我不。师兄,你们都别管,今天这事跟你们没关系,出事了,我自己去坐牢。”光头摇着头,忽然,他那又疯狂又冷静的话里带了哭腔,“反正师兄弟四个,我最没出息、我最讨人嫌,从小师娘就最不喜欢我,师父也嫌我脑子笨,我进去不亏!我给大师兄一命换一命!” “你说得是人话吗!”瘸腿二师兄气得面红耳赤,“你是不是非要气死我才甘心!” 刀疤脸意意思思地探出头:“就……就这事吧,你把那小孩掐死,他家也不见得给钱,给钱……那大师兄也不见得治得好……你说一命换一命,这、这买卖不一定成啊……” 瘸子一抬手推了他一个趔趄,刀疤脸缩脖端肩,不敢吱声了。 就在这时,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声音:“我觉得这话有道理啊。” 在场三个绑匪与一只人质集体一震。 与此同时,丐帮发了密令,一张深深埋在城市地基里的大网被拽了出来,捕捉着四面八方的风吹草动。 杨大爷的水开了,他让喻兰川稍坐,伸出一双布满老年斑的手,慢吞吞地泡起了功夫茶,烫杯、干壶、倒茶,行云流水:“来。” 喻兰川心不在焉地接过杯子,刚要开口,老杨一抬手打断他:“别急,等。” 茶水蒸腾起来,老杨就在水雾里轻轻地说:“我年轻的时候,喝酒不喝茶,还看不起喝茶的,老来,被儿孙逼着戒了酒,慢慢地才知道我错了,喝酒是修行,喝茶也是修行,行走坐卧是修行,喜怒哀乐也是修行。你得把心沉下去,杨爷爷今天帮你,明天指不定就蹬腿西去了,武林大事小情,就得交到你们年轻人手里了,小川啊,你们得学会修自己的心。” 喻兰川就着茶品了一下,并没有接受这番仙气飘渺的长者之言:“杨爷爷,我认为您归因不准确,所以您的建议不具备可行性。” 老杨一下从寒山古刹,被他拉到了写字楼会议室,一时有些找不着北。 喻兰川:“我弟弟失踪,大概率被人绑架、大概率会受到人身伤害,由此可能产生的伤、残或者死,任何一个恶劣结果我都不能接受,也没法跟我爸妈交代,所以我现在非常、非常焦虑。您之所以遇事淡定,是因为您在贵帮里有权力感和控制力,而控制力往往是对抗焦虑的有效武器。所以当您回首往事,发现自己变得风轻云淡,其实很可能不是因为您修了所谓的‘心’,而是您随着年龄的增长和能力的提升,获得了更多的控制力。” 章节目录 58.第五十七章 此为防盗章  二师兄不信邪,沉着脸走过去, 把刘仲齐嘴里的袜子团揪了出来。 刘仲齐嘴还没闭上, 就顺势深吸一口气, 预备咆哮。二师兄被英雄少年张开的大嘴吓了一哆嗦, 本能地又把袜子团塞了回去。 刘仲齐的咆哮被堵了回去,只好绕行鼻腔,老黄牛似的“哞”了一声,震得自己太阳穴生疼。 光头哭丧着脸说:“要是被人花(发)现,左(咱)们连则(这)种地方也不能住了吧?” 二师兄:“还不都是因为你!” 这些违法乱纪的犯罪分子, 死到临头, 居然还在担心租房的事!刘仲齐听了这兄弟俩担心的重点, 气得要炸,于是肚子里结结实实地打了个闷雷——从昨天中午到现在, 快二十四小时了, 他只吃了一小块蛋糕。 紧接着,可能是为了配合他, 光头的肚子也起哄似的响了一声。 刀疤脸看看这个, 又看看那个, 细声细气地说:“师兄, 快中午了, 早饭还没吃呢。” 二师兄没了脾气, 一言不发地出了门, 买回了几斤包子。 然后这三位大流氓围着刘仲齐和包子团团坐下, 二师兄跟他谈判:“我们也可以给你吃, 但是你不许叫。” 英雄少年被堵着嘴,用一个巨硕的白眼说话:“你做梦!” 刀疤脸就捏了个小包子,放在他鼻子底下。 雪白的发面小包子还冒着热气,像加了一层柔光滤镜,有一块面皮给馅里的油浸成了半透明,能隐约看见里面的馅,浓烈的香气流露出来——猪肉大葱馅的。 刘仲齐:“……” 由于敌我悬殊,英雄少年不支败北,在小笼包的攻打下缴械投降。 二师兄很有技巧地给他身上的绳子换了一种绑法,这样,他两只手虽然还是绑在一起,但能自己捧着包子吃饭。 半大少年本来就容易饿,刘仲齐一下嘴,根本停不下来,埋头啃了十来个小包子没歇气,噎得直梗脖子。 二师兄:“喝水吗?” 刘仲齐又愤怒又羞耻,蚊子似的“嗡”了一声:“……喝。” 二师兄打量了他片刻,有点疑惑地问:“我是不是在哪见过你?” “我的学、生、证,还在你们手里!”刘仲齐出离愤怒了——这帮不要脸的,暑假都还没开学,他们居然已经把受害者忘在九霄云外了! 三个大流氓面面相觑片刻,竟然好像都有点过意不去,好像他们也知道薅毛不能可着一只羊似的! 刀疤脸干咳一声:“我师兄……昨天喝多了,也不是故意的,你看,他都被打成这样了。” 光头不肯在小崽子面前展示自己的熊样,听见这话,就背过头,伸出蒲扇似的大手遮住了脸。 “都是误会,”刀疤脸陪着笑说,“我们还请你吃了一顿饭呢。” 他们哥仨的文化水平加在一起,大概也就能凑个初中肄业,基本是法盲,但大概的常识还是知道的。比如一般小偷小摸、坑蒙拐骗,只要自己小心一点,警察没那么大精力到处通缉他们,偶尔运气不好被抓住了,也顶多蹲几天看守所。 可是绑票就不一样了,这要是在过去,得是土匪才敢干的事,土匪遇上官兵,一般都是什么下场? “我们可以立刻给你松绑,送你走。”二师兄对刘仲齐说,“反正你也是离家出走的,对吧?” 刘仲齐差点脱口问一句“你怎么知道”,好在刚吞下去的十几个包子提供了能量,他死机了一宿的大脑又重启了,忍住了没吭声。 “一看就知道,你们这些没吃过苦的小兔崽子,不愁吃,不愁喝,闲的没事耍脾气。”二师兄摆摆手,“放了你,就赶紧回家去吧。好好念书,生在好人家,还不知道珍惜,唉!” 刘仲齐万万没想到,自己有一天居然会被几个绑匪教训——他亲哥都没教训过他!于是起了逆反心:“你知道什么?” 二师兄笑了笑,不和他争辩,随后脸色又忽然一沉:“但是放你回去,你得管住自己的嘴,要是敢瞎说,哼!” 这瘸腿二师兄方脸大眼、厚嘴唇,是一副憨厚木讷的长相,可一冷笑起来,脸上却横肉四起,顿时变得狰狞了:“警察没那么容易抓住我们,但是我们要找你可不难,有千日做贼的,没有千日防贼的,你想好了。” 刘仲齐吃饱了,一腔热血都奔着肠胃去了,没在头上逗留,听完确实是有点被恐吓住了,再说他也不能在绑匪有意释放他的时候激怒对方,于是抿了抿嘴,没吭声。 瘸腿二师兄冲刀疤脸使了个眼色:“给他解开。” 刘仲齐被捆了好久,手脚发麻,一下没能站起来。 二师兄就过来,抓住了他的腿,刘仲齐吓了一跳,慌忙想往回缩,可是那男人的手像铁钳一样,说什么也挣不开。 瘸腿二师兄伸出三根手指,在他腿上飞快地按了几下,少年发麻的腿上立刻好像被一排针扎进了肉里,他差点咬了舌头,活鱼似的跳了起来。 二师兄翻了他一眼:“忍着。” 话音没落,又对他另一条腿施以同样的“酷刑”。 刘仲齐汗都下来了,张着嘴叫不出声,趴在地上一边流眼泪一边喘。 但是奇异的,那阵剧痛很快就消退了,紧绷的肌肉松下来,既不疼也不麻了。 二师兄在他脚踝上轻轻踢了一脚:“行了,快起来吧,活动活动。” 刘仲齐擦了擦疼出来的眼泪,试着动了一下腿,整个人轻了起来。他迟疑着爬起来,在原地走了两圈,发现两条腿非常灵活,几乎能出去跑个一千五百米,于是震惊地看向那瘸子。 瘸腿二师兄说:“学生娃,太娇气,吃不了疼,胳膊我就不给你捏了,晚上回去自己扶着墙拉拉筋,省得明天酸。” 刘仲齐揉着自己的手腕:“你是……那种练气功的人吗?” 二师兄笑了一下:“不是,那都是骗人的。” “但是你肯定会功夫吧?我那天看见你们翻墙……”不能免俗的,中二少年心里起了些幻想,刘仲齐小心翼翼地问,“就……轻功什么的?” “雕虫小技,练一两年你也能翻。” 刘仲齐是他们学校广播站的,写多了根正苗红的稿,他一张嘴就是“讲文明、树新风”的调调:“那……那你可以去开武馆啊,或者去表演、当私教练什么的……实在不行,按摩师也可以。要是真的厉害,还可以去打职业赛,你们为什么非得……” 他话还没说完,一听见“职业赛”仨字,光头就不知受了什么刺激,大叫一声站了起来,瞪起铜铃似的眼睛。 刘仲齐被他吓了一跳,往后退了好几步。 瘸腿二师兄一抬手,拦住光头,颇为慈祥地对刘仲齐说:“你知道个屁,快滚吧!” 放走了乌龙绑架案的受害者,光头被二师兄按在了椅子上。 这会,肉包已经有点凉了,瘸子用手捏了一个,托在手里慢慢吃:“老三,别惹事了,咱们马上就该走了。” 光头和刀疤脸同时一愣。 “师娘昨天晚上跟我说的,”二师兄没抬头,“苦了你们哥俩了。师父没了,大师兄病着,我没教好你俩,照顾也不周……没脸啊。” 刀疤脸呆呆地问:“那大师兄怎么办?” “回家。” “病呢?不看了吗?” “手术起码五十万,得自己先垫,回去才能报销,我跟人打听了,报也不会给你全报,差得远呢。”二师兄叹了口气,“再说,大夫说手术也有风险,不做没准还能多活几年,做了,失败了,人就过去了。师娘说,那既然这样,咱们就回家吧,卫生所不是有个老大夫开中药吗?慢慢治,看命了。” 刀疤脸不甘心:“不是……咱们好不容易来了,就这么回去?师父和师娘就大师兄这么一个儿子……” “那你说怎么办,把咱仨穿一块卖了,值五十万吗?有人买吗?”二师兄顿了顿,低头看着自己的跛脚,“昨天师娘跟我说,咱们不该来,燕宁容不下咱们这样的人啊。” 光头发泄似的大叫一声,跑了出去。 刀疤脸追了几步,没追上,又无措地回头去看他的二师兄。 瘸腿二师兄没吭声,一手拿着包子,一手揉捏着自己的跛脚,出了神。 光头一路跑了出去,在破败的城中村里徘徊了几圈,不知道去哪,也不知道能干什么,有心想找个地方再灌一个酩酊大醉,一摸兜,发现就剩俩钢镚了。 对了,他昨天晚上把钱都花完了。 师娘他们在快餐店里只舍得点一包薯条,怕吃完了别人赶,谁都不肯动。他居然因为管不住自己,出门喝光了身上所有的钱。 光头茫然四顾,正午的阳光细细地蒸着地上的积水,私搭乱接的电线蛛网似的在他头顶打着结,一根歪歪斜斜的电线杆上贴满了各种“无痛人流”和“办/证贷款”的小广告。几家钉子户里还有人,都聚在村口小卖部里打麻将,地面积了一层瓜子皮,旁边摆着个旧式的小收音机,电台正在播相声。 人们肮脏而惬意。 光头站在旁边听了一会,都是老段子,笑不出来,于是他丧家之犬似的低了头,往回走。 这时,年久失修的收音机突然跳了台,杂音里传来新闻主播四平八稳的声音:“下面临时插播一条本地新闻,据悉,昨晚有一少年在小水塘区被绑架,受害者男,十六岁,身高一米七七,失踪时穿蓝色运动鞋、牛仔衬衫,衬衫掉了一枚纽扣……” 光头听完愣了,随后一激灵,撒腿就跑。 “师兄,师兄!”他屁滚尿流地跑回他们租的小院,还没来得及跟二师兄说上话,瘸腿二师兄的电话就响了。 二师兄的眼皮无端一跳,接起来:“师娘……哎……什么!” 光头喘着粗气,不知所措地站在门口,漏音的电话里,教育他们不要坐井观天的老太太哭了起来,“呜呜”地在狭窄阴暗的小平房里回荡。 “我这就过去。”二师兄飞快地说,然后他撂下电话,一边往外冲一边对两个师弟说,“师兄刚才突然全身衰竭,送抢救室了,快走!” 刀疤脸和光头还没回过神来,木呆呆地跟着他往外跑。 光头被打肿的脸泛着油光,迎风一吹,火辣辣的疼。忽然,他意识到,师娘说带师兄回家,不是“看命”。 是等死。 他胸口如有雷鸣电闪,劈得地裂山崩、寸草不生,却无从发泄。 就在这时,光头余光扫见了一个狼狈的身影——城中村面积挺大,地形错综复杂,刘仲齐手机没在身上,没个导航,也找不着人问路,在里面迷了半天路,现在还没走出去。 光头盯住他,猛地刹住脚步,眼睛红了。 “五十万就能救命,这些有钱人家里,谁还没有五十万?”他想,“反正警察已经在抓我们了。” 甘卿让过了两辆“特快”,终于等来了一辆普通公交车,她打开导航,搜到了那个待拆迁的城中村。 不算很远,五站。 她不用丐帮,不过有自己的门路。 打听刘仲齐不容易,打听光头却不难。光头长得人高马大、凶神恶煞,这种人进了鱼龙混杂的泥塘后巷,一定会被人注意到,她问了几个经常在泥塘喝酒的人,得知这光头也是个酒鬼,酒品还烂,喝多了就找事。 章节目录 59.第五十八章 此为防盗章  刘仲齐的咆哮被堵了回去, 只好绕行鼻腔, 老黄牛似的“哞”了一声, 震得自己太阳穴生疼。 光头哭丧着脸说:“要是被人花(发)现, 左(咱)们连则(这)种地方也不能住了吧?” 二师兄:“还不都是因为你!” 这些违法乱纪的犯罪分子,死到临头,居然还在担心租房的事!刘仲齐听了这兄弟俩担心的重点, 气得要炸,于是肚子里结结实实地打了个闷雷——从昨天中午到现在,快二十四小时了, 他只吃了一小块蛋糕。 紧接着,可能是为了配合他, 光头的肚子也起哄似的响了一声。 刀疤脸看看这个, 又看看那个, 细声细气地说:“师兄, 快中午了,早饭还没吃呢。” 二师兄没了脾气,一言不发地出了门,买回了几斤包子。 然后这三位大流氓围着刘仲齐和包子团团坐下,二师兄跟他谈判:“我们也可以给你吃,但是你不许叫。” 英雄少年被堵着嘴,用一个巨硕的白眼说话:“你做梦!” 刀疤脸就捏了个小包子, 放在他鼻子底下。 雪白的发面小包子还冒着热气, 像加了一层柔光滤镜, 有一块面皮给馅里的油浸成了半透明, 能隐约看见里面的馅,浓烈的香气流露出来——猪肉大葱馅的。 刘仲齐:“……” 由于敌我悬殊,英雄少年不支败北,在小笼包的攻打下缴械投降。 二师兄很有技巧地给他身上的绳子换了一种绑法,这样,他两只手虽然还是绑在一起,但能自己捧着包子吃饭。 半大少年本来就容易饿,刘仲齐一下嘴,根本停不下来,埋头啃了十来个小包子没歇气,噎得直梗脖子。 二师兄:“喝水吗?” 刘仲齐又愤怒又羞耻,蚊子似的“嗡”了一声:“……喝。” 二师兄打量了他片刻,有点疑惑地问:“我是不是在哪见过你?” “我的学、生、证,还在你们手里!”刘仲齐出离愤怒了——这帮不要脸的,暑假都还没开学,他们居然已经把受害者忘在九霄云外了! 三个大流氓面面相觑片刻,竟然好像都有点过意不去,好像他们也知道薅毛不能可着一只羊似的! 刀疤脸干咳一声:“我师兄……昨天喝多了,也不是故意的,你看,他都被打成这样了。” 光头不肯在小崽子面前展示自己的熊样,听见这话,就背过头,伸出蒲扇似的大手遮住了脸。 “都是误会,”刀疤脸陪着笑说,“我们还请你吃了一顿饭呢。” 他们哥仨的文化水平加在一起,大概也就能凑个初中肄业,基本是法盲,但大概的常识还是知道的。比如一般小偷小摸、坑蒙拐骗,只要自己小心一点,警察没那么大精力到处通缉他们,偶尔运气不好被抓住了,也顶多蹲几天看守所。 可是绑票就不一样了,这要是在过去,得是土匪才敢干的事,土匪遇上官兵,一般都是什么下场? “我们可以立刻给你松绑,送你走。”二师兄对刘仲齐说,“反正你也是离家出走的,对吧?” 刘仲齐差点脱口问一句“你怎么知道”,好在刚吞下去的十几个包子提供了能量,他死机了一宿的大脑又重启了,忍住了没吭声。 “一看就知道,你们这些没吃过苦的小兔崽子,不愁吃,不愁喝,闲的没事耍脾气。”二师兄摆摆手,“放了你,就赶紧回家去吧。好好念书,生在好人家,还不知道珍惜,唉!” 刘仲齐万万没想到,自己有一天居然会被几个绑匪教训——他亲哥都没教训过他!于是起了逆反心:“你知道什么?” 二师兄笑了笑,不和他争辩,随后脸色又忽然一沉:“但是放你回去,你得管住自己的嘴,要是敢瞎说,哼!” 这瘸腿二师兄方脸大眼、厚嘴唇,是一副憨厚木讷的长相,可一冷笑起来,脸上却横肉四起,顿时变得狰狞了:“警察没那么容易抓住我们,但是我们要找你可不难,有千日做贼的,没有千日防贼的,你想好了。” 刘仲齐吃饱了,一腔热血都奔着肠胃去了,没在头上逗留,听完确实是有点被恐吓住了,再说他也不能在绑匪有意释放他的时候激怒对方,于是抿了抿嘴,没吭声。 瘸腿二师兄冲刀疤脸使了个眼色:“给他解开。” 刘仲齐被捆了好久,手脚发麻,一下没能站起来。 二师兄就过来,抓住了他的腿,刘仲齐吓了一跳,慌忙想往回缩,可是那男人的手像铁钳一样,说什么也挣不开。 瘸腿二师兄伸出三根手指,在他腿上飞快地按了几下,少年发麻的腿上立刻好像被一排针扎进了肉里,他差点咬了舌头,活鱼似的跳了起来。 二师兄翻了他一眼:“忍着。” 话音没落,又对他另一条腿施以同样的“酷刑”。 刘仲齐汗都下来了,张着嘴叫不出声,趴在地上一边流眼泪一边喘。 但是奇异的,那阵剧痛很快就消退了,紧绷的肌肉松下来,既不疼也不麻了。 二师兄在他脚踝上轻轻踢了一脚:“行了,快起来吧,活动活动。” 刘仲齐擦了擦疼出来的眼泪,试着动了一下腿,整个人轻了起来。他迟疑着爬起来,在原地走了两圈,发现两条腿非常灵活,几乎能出去跑个一千五百米,于是震惊地看向那瘸子。 瘸腿二师兄说:“学生娃,太娇气,吃不了疼,胳膊我就不给你捏了,晚上回去自己扶着墙拉拉筋,省得明天酸。” 刘仲齐揉着自己的手腕:“你是……那种练气功的人吗?” 二师兄笑了一下:“不是,那都是骗人的。” “但是你肯定会功夫吧?我那天看见你们翻墙……”不能免俗的,中二少年心里起了些幻想,刘仲齐小心翼翼地问,“就……轻功什么的?” “雕虫小技,练一两年你也能翻。” 刘仲齐是他们学校广播站的,写多了根正苗红的稿,他一张嘴就是“讲文明、树新风”的调调:“那……那你可以去开武馆啊,或者去表演、当私教练什么的……实在不行,按摩师也可以。要是真的厉害,还可以去打职业赛,你们为什么非得……” 他话还没说完,一听见“职业赛”仨字,光头就不知受了什么刺激,大叫一声站了起来,瞪起铜铃似的眼睛。 刘仲齐被他吓了一跳,往后退了好几步。 瘸腿二师兄一抬手,拦住光头,颇为慈祥地对刘仲齐说:“你知道个屁,快滚吧!” 放走了乌龙绑架案的受害者,光头被二师兄按在了椅子上。 这会,肉包已经有点凉了,瘸子用手捏了一个,托在手里慢慢吃:“老三,别惹事了,咱们马上就该走了。” 光头和刀疤脸同时一愣。 “师娘昨天晚上跟我说的,”二师兄没抬头,“苦了你们哥俩了。师父没了,大师兄病着,我没教好你俩,照顾也不周……没脸啊。” 刀疤脸呆呆地问:“那大师兄怎么办?” “回家。” “病呢?不看了吗?” “手术起码五十万,得自己先垫,回去才能报销,我跟人打听了,报也不会给你全报,差得远呢。”二师兄叹了口气,“再说,大夫说手术也有风险,不做没准还能多活几年,做了,失败了,人就过去了。师娘说,那既然这样,咱们就回家吧,卫生所不是有个老大夫开中药吗?慢慢治,看命了。” 刀疤脸不甘心:“不是……咱们好不容易来了,就这么回去?师父和师娘就大师兄这么一个儿子……” “那你说怎么办,把咱仨穿一块卖了,值五十万吗?有人买吗?”二师兄顿了顿,低头看着自己的跛脚,“昨天师娘跟我说,咱们不该来,燕宁容不下咱们这样的人啊。” 光头发泄似的大叫一声,跑了出去。 刀疤脸追了几步,没追上,又无措地回头去看他的二师兄。 瘸腿二师兄没吭声,一手拿着包子,一手揉捏着自己的跛脚,出了神。 光头一路跑了出去,在破败的城中村里徘徊了几圈,不知道去哪,也不知道能干什么,有心想找个地方再灌一个酩酊大醉,一摸兜,发现就剩俩钢镚了。 对了,他昨天晚上把钱都花完了。 师娘他们在快餐店里只舍得点一包薯条,怕吃完了别人赶,谁都不肯动。他居然因为管不住自己,出门喝光了身上所有的钱。 光头茫然四顾,正午的阳光细细地蒸着地上的积水,私搭乱接的电线蛛网似的在他头顶打着结,一根歪歪斜斜的电线杆上贴满了各种“无痛人流”和“办/证贷款”的小广告。几家钉子户里还有人,都聚在村口小卖部里打麻将,地面积了一层瓜子皮,旁边摆着个旧式的小收音机,电台正在播相声。 人们肮脏而惬意。 光头站在旁边听了一会,都是老段子,笑不出来,于是他丧家之犬似的低了头,往回走。 这时,年久失修的收音机突然跳了台,杂音里传来新闻主播四平八稳的声音:“下面临时插播一条本地新闻,据悉,昨晚有一少年在小水塘区被绑架,受害者男,十六岁,身高一米七七,失踪时穿蓝色运动鞋、牛仔衬衫,衬衫掉了一枚纽扣……” 光头听完愣了,随后一激灵,撒腿就跑。 “师兄,师兄!”他屁滚尿流地跑回他们租的小院,还没来得及跟二师兄说上话,瘸腿二师兄的电话就响了。 二师兄的眼皮无端一跳,接起来:“师娘……哎……什么!” 光头喘着粗气,不知所措地站在门口,漏音的电话里,教育他们不要坐井观天的老太太哭了起来,“呜呜”地在狭窄阴暗的小平房里回荡。 “我这就过去。”二师兄飞快地说,然后他撂下电话,一边往外冲一边对两个师弟说,“师兄刚才突然全身衰竭,送抢救室了,快走!” 刀疤脸和光头还没回过神来,木呆呆地跟着他往外跑。 光头被打肿的脸泛着油光,迎风一吹,火辣辣的疼。忽然,他意识到,师娘说带师兄回家,不是“看命”。 是等死。 他胸口如有雷鸣电闪,劈得地裂山崩、寸草不生,却无从发泄。 就在这时,光头余光扫见了一个狼狈的身影——城中村面积挺大,地形错综复杂,刘仲齐手机没在身上,没个导航,也找不着人问路,在里面迷了半天路,现在还没走出去。 光头盯住他,猛地刹住脚步,眼睛红了。 “五十万就能救命,这些有钱人家里,谁还没有五十万?”他想,“反正警察已经在抓我们了。” 甘卿让过了两辆“特快”,终于等来了一辆普通公交车,她打开导航,搜到了那个待拆迁的城中村。 不算很远,五站。 她不用丐帮,不过有自己的门路。 打听刘仲齐不容易,打听光头却不难。光头长得人高马大、凶神恶煞,这种人进了鱼龙混杂的泥塘后巷,一定会被人注意到,她问了几个经常在泥塘喝酒的人,得知这光头也是个酒鬼,酒品还烂,喝多了就找事。 有老江湖不动声色地套过他的来历,光头嘴很紧,但有一次喝多了,透露过他们在燕宁落脚的地方,似乎就是这个城中村附近。 不管是不是,她决定去碰碰运气。 胖子咽了口唾沫,被这位“本座乃一代逼王”的气场撞了一下腰,直觉此人来者不善。 “喻兰川,君子如兰的‘兰’,海纳百川的‘川’,这是我们风控部的负责人。”投资方的副总指着喻兰川,半真半假地对胖子说,“别看年轻,这位手里拿的才是尚方宝剑,我们大老板谨慎,公司权力最大的就是他们风控部门,我们天天在外面跑业务,也没有这位小爷出一篇报告管用。” 胖子连忙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把马屁拍得震耳欲聋:“喻总,青年才俊,青年才俊!” 逼王……喻经理关上手里的平板电脑,冲胖子一点头,惜字如金地说了句“您好”。 “不知道喻总对咱们这一片了解多少,”胖子搓着手说,“最近这几年,咱们燕宁发展太快啦,这边十几年前都是荒地,现在也都成市区绝版了,我……” “了解不多,就来过一趟。”喻兰川刚好在胖子换完一口气,准备长篇大论的时候打断了他,把胖子噎得一哽,“这里以前不是荒地,是个垃圾填埋场。” 胖子眼神一闪,接着很快接上话:“嘿,要不怎么说您懂呢!我刚才正想说,还没来得及,这个项目好就好在垃圾填埋场上!垃圾填埋场改造,这个……土地再利用,它现在有一套成熟的技术,把垃圾粉碎压实以后非常稳定的,对周围环境也好啊,利国利民,国家很鼓励的!开发商那边准备以这个为亮点,应该还能运作来一些政策性支持……” 章节目录 60.第五十九章 此为防盗章  “……”甘卿被这种超级混搭冲击了一下,“日子不过了?” 喻兰川不知道假装自己正在帮张奶奶捡东西还来不来得及。 张奶奶显然不愿意背这口土锅, 两个小青年撅着屁股满楼道捡苹果的时候, 她老人家就对着门口的穿衣镜搭鞋子、抹口红:“早听说那天有个单身老女人来找杨清, 原来是她呀。” “杨清”就是老杨大爷的名字,喻兰川在他送给大爷爷的挽联上看见过。 喻兰川敏锐地从“单身老女人”几个字里听出了什么,难以置信地抬起头。 甘卿背过身, 伸手往楼下一指, 又斜眼示意妖娆的张美珍女士,做了个口型——“备胎”。 喻兰川刚想拿着苹果站起来,腿一软, 差点又跪回去。 甘卿回头问:“美珍姐, 她是谁啊?” 喻兰川又难以置信地看向她——现在的人为了巴结房东, 都能这么不要脸吗? 张美珍美滋滋地往头发上打弹力素, 挺有耐心地说:“她叫钱小莹, 年轻时候脾气又烈又暴, 有人叫她‘飞腿小辣椒’, 后来长大嫁人了嘛, ‘小辣椒’听着不太尊重,大家伙就给改成了‘满山红’, 也是个美人,当年有几个无聊的闲汉排过美人榜, 我记得她排第五还是第六。” 甘卿很淡定地说:“哦。” 张美珍奇怪地问:“你个小丫头知道什么?” 甘卿找来一根很粗的针, 上了五股棉线, 利索地把撕开的蛇皮袋缝上了, 来回走了两趟针,她头也不抬地说:“榜首是您的那个榜呗。” 喻兰川:“……” 廉耻何在? 张美珍一愣,然后笑得花枝烂颤,也没否认,探头问喻兰川:“她怎么了?” 喻兰川三言两语把事说了。 “啧,好惨。”张美珍退后两步,打量着自己的全身造型,一点也不走心地说,“那她不是要变成孤寡老人了?” 喻兰川不愿意在背后拿别人的难事消遣八卦,于是没接茬。 “这也没什么呀,”张美珍轻飘飘地呵出一口脂粉气,“谁还不是孤寡老人呢?” 甘卿和喻兰川同时一愣,张美珍已经捏起小坤包,款款地走了。 等钟点工收拾完,喻兰川就雇了几个人,把重新封好的蛇皮袋搬到了钱老太他们的临时租屋里,然后把钱单独拿出来,亲自护送到了医院,并且仔细看了看,没能从那张脸上找到昔日“满山红”的蛛丝马迹。 喻兰川没有要多说的意思,放下东西就走,他留下的纸包太大,钱老太一开始还以为是包吃的,撕开密封口一看就疯了,撒腿追出去,喻兰川的车已经没影了。 当代机动车,毕竟是比几十年前在山里拉煤的破火车先进多了,飞腿小辣椒也赶不上了。 钱老太在路口站了好一会,发现纸袋封口处有一行字。 写着:二十万整,“磕俩头”兄送,喻兰川转交。 送完钱回去,喻兰川整理完周一例会的资料,没事了。下午天高日朗,是个难得的好天气,一般这种休息日,他都会约几个圈里朋友去打高尔夫,像在游戏里刷关卡一样,很功利地社交。 今天,喻兰川突然提不起兴致了,回想起来,他本来就对任何球类运动都不感兴趣,连比赛都懒得看,下场纯粹是陪着别人玩,而和那些朋友们聊的所谓“政策趋势与时代脉络”,乍一听挺高级,其实跟中学小女孩聊明星八卦没什么本质区别——都是捕风捉影地瞎扯淡。至于靠打球和饭局发展的“人脉”,别说真有用的时候能不能用上,就连在朋友圈里转个大病筹款,都没有人点进去看一眼,随便给个咖啡钱,可见也是虚无缥缈。 喻兰川漫无目的地上了一会网,两只手突然自作主张,去搜索了“扒火车党”,没搜出什么结果,他就按着杨大爷给他介绍的“二钱”事迹,翻查当地旧闻,找到一点蛛丝马迹,就保存下来,然后在当地的论坛和贴吧里发帖。 一开始没人理他,喻兰川也就把这事放一边了,过了几天,他无意中想起来,回头看了一眼,却发现其中一个帖子被置顶了。有个人写了一篇好几千字的长篇大论,讲自己老列车员外公的见闻。 接着,类似的留言多了起来,有些是真的,有些大概是凑热闹自己从传说里杜撰的。 “他们几个人分别坐在不同的车厢里,快到地方了,就站起来在车里溜达,互相使眼色,满山红故意自己坐在角落里,戴个头巾,在小桌上放个小布包,窗户打开一点。那些贼眼睛都很尖,看她孤零零的一个女人,也不知道防备,立刻盯上她,车速一降下来,他们就扑上来扒车窗,钻进来抢她的东西。满山红可不手软,一看有贼上钩,一把攥住贼伸进来的手腕,把窗户往下一压,贼一看上当,狗急跳墙,从怀里摸出匕首捅她,她一脚扫出去,匕首就飞了,车上埋伏的几个兄弟们跳车抓贼的同党。” 钓鱼执法,居然跟她后来碰瓷的套路差不多。 “我外公说,满山红把拖上车的贼抓住,按在地上,膝盖顶住了贼的后背,就朝赶来的乘警笑,她头巾掉下来,露出一把又粗又长的大辫子,唇红齿白的……” “她坐几站以后,看见车里平安无事了,就下车,她丈夫保准已经在站台等她了。据说钱老先生总是让别的兄弟押送扒窗贼,自己穿山里的近路,用两条腿能赶在火车之前到站接她。不知道传说是不是真的……” 喻兰川想了想,联系了公司的暑期项目实习生,实习生已经回学校上课了,是他大学师弟。喻兰川托师弟在大学找了几个写校刊的学生,把这些都市传说似的留言收集起来发过去,让他们有偿写一篇满山红的传记。 然后他拿着这篇传记,联系了他们以前投过的几个文化传媒公司和自媒体小团队,包装了一下,又在当年闹过扒车党的地方论坛里定点投放。 据说后来“买包买表”的杨总看见,也在里面搀和了一脚,买了一拨营销。 这是喻兰川听人说的,并没有得到杨总本人的承认。 终于,在“磕俩头”兄的二十万也已经耗得差不多时,“满山红”的故事,从一众筹钱求医的乏味新闻里脱颖而出了,虽然阅读量到底没有突破“十万加”,但只要让记得她的人知道,就已经够了。 秋意开始浓重肃杀起来,三兄弟里的刀疤脸,因为从头到尾没有参与绑架,还一直试图阻止师兄弟,查明后被放出来了。“满山红”的故事虽然被一个又一个的社会热点覆盖,但钱老太儿子的治疗费也筹措得差不多了。 然而…… 生老病死毕竟是天命,人,力所不及。 钱刚刚到账,还没等交给医院,钱老太的儿子就突然恶化,她签了不知道第几次病危通知单,习惯性地坐在急救室外等。 窗外忽然起了一阵风,楼道里紧闭的窗户被悍风狠狠地摇动了几下,院里的大梧桐“哗”地响了一声,钱老太心没有章法地乱跳起来,急救室的灯灭了。 苟延残喘地挣扎了几个月,钱老太成了孤寡老人。 喻兰川接到电话的时候,正赶上一场暴雨,全城大堵车,雨刷赶不上擦,前面的车流一动不动,隔壁车主也不怕淋湿,拉下车窗,卷着袖子往外弹烟灰。 钱老太就在一百一十号院等他等到深夜,雨停了,喻兰川才赶到,钱老太让刀疤脸磕头,被怕了他们这套的喻兰川制止后,就扶着拐棍,颤颤巍巍地给他鞠了一躬。 因为天气不好没法出门鬼混的张美珍女士,倚在自家门框上,忽然出声:“小辣椒。” 转身要走的钱老太愣了半天,才回过神来,用一种难以言喻的目光看向张美珍。 张美珍张了张嘴,忽然想起了什么,又笑了:“没事了,其实我刚才想跟你说‘都会好的’,想了想还是不说了吧,反正也不是真话。天不好,慢走。” 一切都会变好吗? 不会的,变好还是变坏,都得听天由命。 可不管什么样,不还是得活着么? 钱老太带着刀疤脸下楼,消失在了东小院的树荫下。 张美珍转过头来,叫住喻兰川:“小喻爷,我们几个老东西都想让你搬过来住,你杨大爷托我问你一声,你方便吗?” 喻兰川懒得理他,总觉得自己像他这么大的时候,心智成熟多了。 他在穿衣镜前看了一眼自己的衬衫,心如刀绞。要是单纯掉几个扣子,他还能动手缝一缝,可是胸口处沿着布料纹理,还撕开了一条手指长的口子,以他本人的手工水平,肯定是无力回天了。 “为什么非要逞能?”一日三省的喻兰川沉着脸,对着镜子审问自己,“在一条咸鱼面前,就算帅裂宇宙,有价值吗?能抵一次干洗费吗?你真是吃饱了撑的!” 可能是为了迎合兰爷的“罪己诏”——特别是最后一句——他的胃长而曲折地叫唤了一声。 喻兰川这才想起自己还没顾上吃晚饭,于是没精打采地把破衬衫脱下来,顺手塞进垃圾袋,掏出手机叫外卖。 他的手机支付连着银行卡,一花钱,就会收到账户余额变动的短信,面对弹出来的余额,喻兰川没敢多看,只扫了一眼,心就和胃一样冰凉了。 于是他又抠抠索索地把破衬衫捡了回来,打算剪一剪当抹布用。 这样当然省不出几分钱,但“节俭”本身,有时就好比是一支麻醉剂,能从精神层面上稍微麻痹一下穷的痛苦。 泥塘后巷的孟老板跟他大爷爷认识,看在老人的面子上,给了他们几句实话。 据说那个碰瓷团伙是刚从外地来的,有一点拳脚功夫,老太太最厉害。他们来燕宁,拿一些不入流的江湖手段到处坑蒙拐骗,专挑那种一看就比较“软柿子”的年轻人下手。 这几年社会安全教育比较到位,大家都明白命比钱金贵,迄今为止,受害者们都挺配合,一看事情不对,立刻乖乖认倒霉,双方一手交钱、一手放人,还算心平气和,没闹出过什么动手伤人的事。 章节目录 61.第六十章 “当然是……”甘卿停在路口, 等着红灯过去, “我变得更讨厌她了。” “青少年一般都有慕强心态,”喻兰川冷静地说, “一个人要是不漂亮也不酷,不大可能讨十几岁的孩子喜欢, 这个正常。” 甘卿:“你这是养一只青春期弟弟的切身感受?” 喻兰川状似漫不经心地耸了耸肩:“是啊,只要让他觉得你比他强、比他酷,他就会自动模仿你, 努力满足你的期望, 这比给他讲道理管用多了。这些小崽都没良心,对他们再好也不管用。” 由于这个小喻爷已经“酷极近冰”, 所以甘卿一时也分辨不出, 他到底是深藏不露的问题青少年专家,还是问题青少年本人,只好干巴巴地说:“是哦,你以后也以同样的原则对待我就好了。” 喻兰川:“……” 甘卿:“特别是‘法制进行时’的时候。” “我以为……”喻兰川居高临下地瞥了她一眼, 本想搬出平时颇有威慑力的视线,却正好刮来一阵西北风,忽地一下把甘卿半长不短的头发掀了起来, 千丝万缕地打断了喻总严肃的目光, 好像也钻进了他的嗓子,他迫不得已, 干咳了一声, 才说完了自己走调的挖苦, “……你已经是个超龄熊孩子了。” “超龄的人也没良心。”甘卿抬腿走上变灯的斑马线,“你看大家都说,努力读书,能考上好大学;努力工作,能升职加薪;有的傻帽可能就觉得付出总有回报吧——其实其他的努力或许还有回报,但‘努力对别人好’可不一定,有时候你越努力,别人就越得寸进尺、越觉得你低人一等……她到哪都是被人欺负的货色,相比起来,我虽然不爱搭理她,也还算是对她比较好的一个,所以给她当过一阵子室友。” “那时候我才知道,她白天和晚上是两个人,白天不知道人嫌人待见,谁给她两句,她也好像听不出来,傻得没心没肺的。晚上却连睡都不敢睡熟,因为一做梦就是噩梦。我第一次见她做恶梦时尖叫挣扎的样子,还以为她疯了,就像有个鬼拿钝刀磨她的脖子。惊醒了,她就神志不清地抱着被子瑟瑟发抖,在床角缩一晚上,一分钟一分钟地数着,等天亮,然后把眼泪一抹擦,接着当傻白甜。”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人,就从单纯的烦她,变成怀疑她精神不太正常,反而对她有点好奇了。” “她每天雷打不动地读书,看不懂也强行读,逼着自己看,但是半懂不懂的东西不太容易看进去,她为了集中注意力,就必须得念出声音,‘嗡嗡’的,像只大号蚊子,挺烦人的,因为这事还被人打过,可她就是不改。” “一般别人欺负她……像推搡几下、扇她几耳光什么的,不关我的事,我看见也当没看见。不过有一次闹得太过分了,有几个人揪着她的头发往墙上撞,我看她们下手实在是没轻重,怕要闹出点事来,就管了一回闲事。” “她当时应该是有点脑震荡,好半天才爬起来,一边擦鼻血,一边却居然傻笑着问我一个词怎么读。我也不知道她到底是真热爱学习,还是挨打有瘾,就说‘你有病吧’,她说……她其实也不知道学这些有什么用,但是听别人说,她命不好、被家暴,都是因为没有文化,所以迷信这个,有点拜神朝圣的意思。” 五体投地、连滚再爬,她心里有多虔诚,姿势就有多难看,努力就有多徒劳。 “我对她说,这跟有没有文化不沾边,一个人挨打,要么你自己是贱/人,要么打你的人是贱/人,或者双方全是——没别的道理——但她不信。” 喻兰川说:“生活全盘失控的人,有时候必须要抓住一个简单粗暴的逻辑,做一些外人看来很玄学的事。” 因为没有文化,所以没本事出去赚大钱,养活自己和母亲,只能仰仗男人的鼻息,挨男人的拳头。而如果把一切当事人不愿意细想的复杂因素都剔除掉,这件事就可以简化为“没文化所以挨打”,那么有文化是不是就好了?干嚼生吞掉那些看不懂的书,一定也就可以摆脱噩梦了吧? “她说,人是不能怨命的,越怨,命越不好,所以要是还不想死,就得玩命地努力生活,除此以外没别的办法。” 鸡汤就是麻醉剂,忍无可忍的时候,拿出来背诵几段,像是旧社会受苦的奴隶祈求来时一样,从自己发明的“教义”里祈求未来,聊做安慰。 “可惜她连一本教材都没来得及读完,我跟她住了没几个月,她就因为重病住院了,临走的时候,她大概自己也感觉到了什么,把所有的书和笔记都留给了我,托我有机会替她看一眼她妈。”甘卿说,“后来没过多久,就听说她死了——她那个妈倒是命长得很,别看是个病病歪歪的孤寡老人,多少年过去了,还没有要死的意思。” “她在世的时候对我照顾得很殷勤,我又拿了人家的‘遗产’,所以也只能捏着鼻子,偶尔去看那老太太一眼。那几年我闲着没事,拿着她留下来的东西,倒把在学校里没好好学的功课补回来了点……可能是神经病会传染吧。” 喻兰川没过脑子,顺口问:“她是因为什么……” 他说到这,突然意识到自己说走了嘴,猛地收住了自己的话音,僵住了。 甘卿回过头来,隔着几步的距离看向他:“嗯?” 她穿了个会掉毛的羽绒服,超市里几十块钱一件,有股鸡毛味,鼓鼓囊囊的,像背着个乌龟壳,可不知道为什么,在她身上并不显得臃肿,她回头的一瞬间,喻兰川甚至觉得有衣袂翻飞了起来,猎猎而动。 只见她浑不在意似的一笑,替他接上话:“怎么不说了?你是不是想问,她因为什么‘进去’的?” 喻兰川的喉咙艰难地动了动,哽住了,脑子里一片空白,像个被柯南当场揭穿的杀人犯,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才能圆过去。 “杀人。”甘卿轻描淡写地说,“她趁打她的男人酒醉,把人捅死了。” 喻兰川说不出话来。 甘卿低头一笑,继续往前走,背对着他摆摆手:“没什么好讳莫如深的——不就是于严告诉你的么?我也是杀人,我宰的人叫卫欢,只不过杀他的时候正好差一点没到十八岁。那会我师父不认我,我挑断了自己手筋叛出师门,觉得天大地大无处可去,一时中二,赌气跑去自首了,所以判得轻。” 喻兰川好一会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涩声问:“卫欢是什么人?” 甘卿没吭声,好一会才说:“家丑……按辈分算,是我师兄,也是我仇人。” 喻兰川:“什么?你们万木春不是……” “一脉单传,”甘卿说,“对,不过卫欢早就被除名了,还是我出生前的事,听说我师祖晚年时,已经后悔把万木春的功夫传承下去了,说万木春是邪功,坏人心性,容易走火入魔……他老人家是一代大家,可能真是这样吧。” “卫欢……有人告诉我,他是我那前任师父的儿子。我也不知道该不该信,反正我有印象以来,那老头就是一条光棍,从来没听他提起过师娘……搞不好是他天赋异禀,自己生的?”甘卿半酸不苦地笑了一下,“不然为什么多脏的污名也肯替他担?卫欢觉得辛辛苦苦练就一手出神入化的刀工,用来切豆腐丝太荒谬了,他一直野心勃勃,想把师祖洗手的金盆吃回去。所以后来被逐出师门了。” “吃回去?”喻兰川问,“当杀手?” “万木春的功夫,干什么不行,”甘卿一笑,“别人办不了的、做不到的脏事,一条三寸两分的刀口都能解决,想要多少钱弄不来?非要每天一身油烟地给人炒菜,一个月赚一壶醋钱么?按理说,被逐出师门的人,应该由师父亲手废掉功夫,可是一时不查,让他跑了……现在想想,应该是有人帮他,可能是杨帮主说的许昭之流吧。” “卫骁一直后悔没听自己师父的话,教出了这么个不肖弟子,所以一直在想方设法查他的下落。听见哪出了什么蹊跷的谋杀事件就会追过去,”甘卿说到这,顿了顿,“我就是他在这时候收养的。我爸是卫欢杀的,当时卫骁赶来得及时,报了警,卫欢受伤跑了,没来得及做别的。我妈从那以后吓得精神恍恍惚惚的,卫骁过意不去,搬到邻居照顾了我们两年……有一天他出门不在,回来就发现我妈自杀了。我三岁,被她锁在小屋里……” 喻兰川心头一颤,用一种难以言喻的目光看向她。 “哎,你这是什么眼神?这些事我都不记得了,”甘卿说,“太小了,三岁懂什么——老家是小地方,连个福利院也没有,当时收养什么的也不太严格,那会我没人管,没别的亲戚,卫骁出面,就把我领走了。长大以后我机缘巧合知道了这些事,心里一直很恨他,卫骁从来没告诉过我……我甚至觉得,他不好好教我功夫,只是为了袒护那个人,怕我找他报仇。” 喻兰川把声音放得很轻柔:“据于严说,这个卫欢的指纹和dna信息显示,他是多起未结案的犯罪嫌疑人,一个穷凶极恶的危险人物,而你当时只是个未成年的小女孩,又是自首,如果辩护律师靠得住,本可以说是正当防卫,其实根本……” “不是正当防卫,是我追杀他。不过我功夫不到家,自己当时也很惨,装个可怜,倒也不会有人怀疑……都说了是中二嘛。”甘卿很好脾气地笑了起来,“不爱听‘正当防卫’这个词,因为觉得这里面暗含的意思是,那废物找上门来要对我做什么,我呢,小可怜一个,一边尖叫一边屁滚尿流地失手杀人。所以我跟警察说,我要是不想杀他,在他脖子上划二三十刀,他也不会咽气,失手个屁。” 喻兰川:“……” “哎,这些倒霉事办的,说出来真是脸红啊,见笑了。”甘卿吊儿郎当地说,“自己做过的事自己担,有什么好苦大仇深的。不过承蒙诸位没有另眼先看,实在感激不尽,以后只好做饭勤快点了。小喻爷,你快别那么小心翼翼温柔呵护的,怪肉麻的。” 喻兰川有种很微妙的感觉,好像他无意中不请自入地进了个禁地,正诚惶诚恐,大气也不敢出,结果主人进来大喇喇地开了灯不说,还没事人似的招呼他“三缺一嘿兄弟,来搓一盘吗”。 浪费感情! “是你想多了!”喻兰川生硬地说,“谁小心翼翼了?谁温柔……那个什么!你这种人就是社会不安定因素,改造过一次还不重新做人,每天不是招摇撞骗,就是在违法犯罪边缘徘徊!” 甘卿叹了口气:“观众朋友们大家好,这里是‘小喻爷时间’,又到了‘今日说法’栏目……” 章节目录 62.第六十一章 此为防盗章  只见这人身材高挑, 仪表堂堂, 穿了一件浅灰色的衬衫,鼻梁上架着细金属框眼镜, 也不知道多少度,反正镜片看起来很薄。不仅仅是镜片薄, 他嘴唇也薄、鼻翼窄而挺直,下颌如削——连眼皮都好像比别人薄上三分。因为个高,他看人的时候得略微垂眼, 目光从眼角流出来, 有点似笑非笑的意思。 胖子咽了口唾沫,被这位“本座乃一代逼王”的气场撞了一下腰, 直觉此人来者不善。 “喻兰川, 君子如兰的‘兰’,海纳百川的‘川’,这是我们风控部的负责人。”投资方的副总指着喻兰川,半真半假地对胖子说, “别看年轻,这位手里拿的才是尚方宝剑,我们大老板谨慎, 公司权力最大的就是他们风控部门, 我们天天在外面跑业务,也没有这位小爷出一篇报告管用。” 胖子连忙打起十二分的精神, 把马屁拍得震耳欲聋:“喻总, 青年才俊, 青年才俊!” 逼王……喻经理关上手里的平板电脑,冲胖子一点头,惜字如金地说了句“您好”。 “不知道喻总对咱们这一片了解多少,”胖子搓着手说,“最近这几年,咱们燕宁发展太快啦,这边十几年前都是荒地,现在也都成市区绝版了,我……” “了解不多,就来过一趟。”喻兰川刚好在胖子换完一口气,准备长篇大论的时候打断了他,把胖子噎得一哽,“这里以前不是荒地,是个垃圾填埋场。” 胖子眼神一闪,接着很快接上话:“嘿,要不怎么说您懂呢!我刚才正想说,还没来得及,这个项目好就好在垃圾填埋场上!垃圾填埋场改造,这个……土地再利用,它现在有一套成熟的技术,把垃圾粉碎压实以后非常稳定的,对周围环境也好啊,利国利民,国家很鼓励的!开发商那边准备以这个为亮点,应该还能运作来一些政策性支持……” “不对吧王总,”喻兰川不温不火地说,“我记得这好像是专门处理生活垃圾的,味道特别大,据我所知,很多液体和有毒物会渗入地下,有些东西分解周期还很长,会影响地质,按着您那个规划,地基不会有问题吗?” 胖子明显地卡了一下壳,开始避重就轻:“这……这肯定是没问题的,我朋友那边项目公司都成立了,方案都是找专家论证过的,技术上绝对有保障,这您都不用管。现在我们困难的主要还是资金……” 喻兰川低头一笑,彬彬有礼地说:“谁不是呢?今年钱荒,大家的资金都很困难,所以更得谨慎,您说对不对?” “那是那是……”胖子跟在他身后,面上点头哈腰,却在别人看不见的角度,拿冷冷的目光朝喻兰川的后背刺去,真诚地祝福他遭雷劈。 谁知就在这时,喻兰川好像身后长了眼一样,忽地扭过头来,正对上胖子没来得及收回的视线:“王总,您好像有话要和我说?” 胖子激灵一下,脑门上立刻见了汗。 好在这时有投资方的人插科打诨:“我们兰川有个特异功能,有人盯着他看,他立刻就能感觉到,神不神?王总准是嫌我们这帮中老年人油腻,刚才光看小鲜肉来着。” 胖子勉强跟着笑了几声,之后一路,硬是没敢再胡说八道。 一行人很有效率地完成了实地考察,七座的商务车驶离开发区,朝着高楼林立的中央商务区而去。 “这个事我就不出报告了,没有上会讨论的价值。”回到公司,喻兰川把平板电脑往司机手里一塞,边走边和带队的副总说,“姓王的靠不住,二道混混一个,估计是先跟开发商说‘我有个好项目,就是一时弄不到资质,启动资金我出,你们玩轻资产,只需要派个团队,冠个名,把摊子帮我支起来,根本不承担风险,大家一起赚钱’,再跟投资人说‘开发商是个大品牌,项目向来做得扎实,这回宁可把资金链崩断也不肯放弃这块肥肉,幸亏缺钱,才给咱们分一杯羹的机会,机不可失’,两头骗完,资金到位项目立项,他再卷一笔走人,空手套白狼。” “你小子这张嘴啊,”带队副总笑了起来,随后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二道混混有二道混混的用处,毕竟是李总的朋友介绍来的,哪怕是看在李总的面子上呢,咱们不跑这一趟也不合适,工作嘛,有时候为着同事面子、人情世故,免不了牺牲一点宝贵时间,做些无用功,也都正常。” 喻兰川笑了一下,没接话。 现在有谣言说大老板要退休,集团还没动静,公司里几位副总已经斗得乌眼鸡一样,天天互相上眼药,每个人都想拿起他们风控这把大刀,向鬼子头上砍去。作为这把繁忙的刀,喻兰川周旋在腥风血雨中,已经连续一个月没休过周末了。 他一侧身,替同事们按下电梯:“我还要在会议室跟人碰几个事,诸位先上楼。” “喻总辛苦。” “您能者多劳。” 电梯门合上,喻兰川收敛了微笑,神色寡淡地往会议室走去,早等在会议室门口的助理追上来,给他递了一杯咖啡和一叠纸质材料。喻兰川扫了一眼,又把文件夹还给她:“我没时间看了,你跟我口头说说。” 年轻的助理训练有素,立刻有条有理地低声在他耳边简报材料内容。喻兰川一言不发地听,不时有人与他错肩而过,朝他点头打招呼。光可鉴物的理石地板上,衣冠楚楚的男女们行色匆匆。 社会刻板印象认为,那些顶鸟窝头、油光满面、终日以外卖为生的,肯定都又穷又丧,混吃等死,是注定被淘汰的失败者。而与之相反,穿定制西装、每天在cbd夹着电话招摇而过的,一定是都市精英,前程远大,身后缀着一个加强连的狂蜂浪蝶。 然而,“猥琐死宅”搞不好是拆迁户,坐拥好几套房产,过着躺着收租的幸福生活。 “都市精英”却有可能是月月精光的房奴狗,香水用的都是小样,每到月底都面临着断炊的风险,天天加班,然后被各大公众号上关于“熬夜猝死”的文章来回扎心。 世事无常,这都难说。 比如形象与气场都异常高冷的喻兰川,就是这么一位光鲜且潦倒的“都市精英”。 在仲夏的周五傍晚,已经连轴转了一天的喻兰川撑着最后一口气,挨过了一场长达四个小时的电视电话会,吵得脑仁“嗡嗡”作响。在让人战栗的中央空调冷风下,他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室,关上门,往椅子上一瘫,邮箱里又积攒了一打待阅待审的文件,他一个也不想打开看,只想回家躺尸。 翻邮箱的时候,他看见头天有一封邮件显示“未读”,扫了一眼标题,心更凉了——那是银行发来的信用卡还款通知。 喻兰川给自己灌了半杯热茶垫底,借了一点热乎气,这才打开了自己的“私人财务管理表”。 “时间管理”、“财务管理”和“健康管理”三位一体,都属于“精英标配”,一个也不能少。那些规整的表格就像安全套,仿佛把生活往里一套,就能掌控节奏、免遭蹂/躏似的。 而在喻先生这张个人财务管理表上,最显眼的一栏就是“房贷”。 房,是当代青年的照妖镜。 没买房的时候,青年们个个自觉卓尔不群,迟早能一飞冲天,跟天蓬元帅肩并肩。 买了房以后,“天神们”就纷纷给贬下凡间、落入猪圈,成了灰头土脸的二师兄。 喻兰川出于一些原因,今年年初买了套房,看房的时候,他先是被市区里豁牙露齿的“老破小”辣瞎了眼,又差点迷失在燕宁市的远郊区县,一开始还很纳闷,怎么满城广厦千万间,就没有一个是给人住的呢? 后来他从自己身上找了找原因,明白了,这事不怪市场房源,就怪他自己钱少事多。 最后,经过诸多妥协,他总算定下了一套各方面都能凑合的,倾家荡产地交了首付,成了一名光荣的房奴狗。 每月房贷近两万,期限三十年。 有期徒刑最高才二十五年。 银行比监狱还狠毒。 而更缺德的是,这处让他一贫如洗的“豪宅”还有一年多才能交房。这意味着,这一年里,他每月还完贷款,还要另付七千多的房租。 除此以外,这一周的大额支出还有下半年的停车费八千五、两份“结婚税”两千、以及老上司那非得这时候添白事的死妈…… 喻兰川对着屏幕发了会呆,长出了一口气,摸了摸腰,感觉朝不保夕的肾正在瑟瑟发抖。 就在这时,他手机响了,来电显示是“咸鱼”。 “咸鱼”大名于严,是喻兰川的小学同学,当时那个班主任普通话不行,“于”“喻”不分,老开玩笑说他俩是亲兄弟,于是时间长了,两个脾气秉性完全不同的男孩就莫名其妙地玩在了一起,成了发小。 于严从小到大的梦想,就是要当一条真正的咸鱼,不料事与愿违,可能是有梦想的人不配当咸鱼吧——总之,他阴差阳错地成了一名人民警察,别看归属于他管的都是些三只耗子四只眼的鸡毛蒜皮,居然也时常忙得脚踩后脑勺,已经有一阵子没骚扰过喻兰川了。 “有事说,没事滚,”喻兰川在发小面前向来没有偶像包袱,果断扒了他装模作样的画皮,露出恶劣本性,半死不活地从舌尖上弹出几个字,“不喝、不约、不去。” 于警官忙说:“等等,兰爷,你弟在我这呢。” “哦,”喻兰川听说,面无表情地捏了捏鼻梁,“弟弟跳楼甩卖,一万一只,不还价,支付宝转我账上,从今以后,他就是你弟了。” 于严:“别闹,不是在我家,是在我们所,派出所!” 喻兰川一顿,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他犯什么事了?” 于严义正言辞地谴责道:“你这混蛋玩意,当得什么大哥,一天到晚就不能盼点好吗?这是一个挺好的孩子,好心好意地助人为乐,扶老太太,结果老太太碰瓷,要不是有路人及时报警,刚才差点让几个流氓给打了。别废话了,你快点过来!” “这是好?”喻兰川一撩眼皮,“这叫缺心眼吧。” 于严:“……” “再说不是‘差点’么,那就是没挨打,我还有点事,让他先在那等着吧。”喻兰川把笔帽往钢笔上一扣,“你给他喂点食,回头我给你报销。” 于严:“喂,你这个人渣,你……” 喻人渣已经挂了电话。 喻兰川姓喻,他弟弟姓刘,因为兄弟俩是同母异父。 喻兰川十岁的时候,父母因生活理念不合,和平分手,喻兰川跟了妈,一年后,亲妈又改嫁继父。 不过这不是一棵小白菜的故事,据于严了解,喻兰川的父母离婚后关系还不错,而且都觉得对不起孩子,连同继父在内,都给了他加倍的关怀。一个人加倍,三个人就是六倍,沉重的关怀差点把喻兰川闷死,每天都被大人们烦得想离家出走。 弟弟出生时,喻兰川已经上中学了,于是以“小孩妨碍他学习”为借口,出去住校躲清静。他早逝的祖父有个亲哥哥,喻兰川该叫“大爷爷”,是个孤寡老人,当时老头住得离他念书的中学不远,节假日,他就常常以“陪大爷爷”为由不回家。 章节目录 63.第六十二章 此为防盗章  开发区。 一排商务车停在路边, 打头的车上下来一个胖子,颠着小碎步, 殷勤地替后面的人开车门:“就是这, 您看,周围都是新修的路。前面圈起来的那块地,就是今天要带您了解的,实在是个好项目!按说,我那兄弟手头资金这么紧张,该放手就放手,可真是舍不得啊, 现在只要启动资金到位,立了项,马上能拿到贷款, 以后那真是躺着都能……” 车里下来的投资方负责人,据说是一位副总,四十来岁, 带着礼貌又矜持的微笑, 轻飘飘地打断胖子:“王总, 您的可行性报告和详规我们都看过,不用再强调一遍啦——兰川,你过来看看。” 胖子陪着笑, 目光落在刚下车的年轻男人身上。 只见这人身材高挑, 仪表堂堂, 穿了一件浅灰色的衬衫, 鼻梁上架着细金属框眼镜,也不知道多少度,反正镜片看起来很薄。不仅仅是镜片薄,他嘴唇也薄、鼻翼窄而挺直,下颌如削——连眼皮都好像比别人薄上三分。因为个高,他看人的时候得略微垂眼,目光从眼角流出来,有点似笑非笑的意思。 胖子咽了口唾沫,被这位“本座乃一代逼王”的气场撞了一下腰,直觉此人来者不善。 “喻兰川,君子如兰的‘兰’,海纳百川的‘川’,这是我们风控部的负责人。”投资方的副总指着喻兰川,半真半假地对胖子说,“别看年轻,这位手里拿的才是尚方宝剑,我们大老板谨慎,公司权力最大的就是他们风控部门,我们天天在外面跑业务,也没有这位小爷出一篇报告管用。” 胖子连忙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把马屁拍得震耳欲聋:“喻总,青年才俊,青年才俊!” 逼王……喻经理关上手里的平板电脑,冲胖子一点头,惜字如金地说了句“您好”。 “不知道喻总对咱们这一片了解多少,”胖子搓着手说,“最近这几年,咱们燕宁发展太快啦,这边十几年前都是荒地,现在也都成市区绝版了,我……” “了解不多,就来过一趟。”喻兰川刚好在胖子换完一口气,准备长篇大论的时候打断了他,把胖子噎得一哽,“这里以前不是荒地,是个垃圾填埋场。” 胖子眼神一闪,接着很快接上话:“嘿,要不怎么说您懂呢!我刚才正想说,还没来得及,这个项目好就好在垃圾填埋场上!垃圾填埋场改造,这个……土地再利用,它现在有一套成熟的技术,把垃圾粉碎压实以后非常稳定的,对周围环境也好啊,利国利民,国家很鼓励的!开发商那边准备以这个为亮点,应该还能运作来一些政策性支持……” “不对吧王总,”喻兰川不温不火地说,“我记得这好像是专门处理生活垃圾的,味道特别大,据我所知,很多液体和有毒物会渗入地下,有些东西分解周期还很长,会影响地质,按着您那个规划,地基不会有问题吗?” 胖子明显地卡了一下壳,开始避重就轻:“这……这肯定是没问题的,我朋友那边项目公司都成立了,方案都是找专家论证过的,技术上绝对有保障,这您都不用管。现在我们困难的主要还是资金……” 喻兰川低头一笑,彬彬有礼地说:“谁不是呢?今年钱荒,大家的资金都很困难,所以更得谨慎,您说对不对?” “那是那是……”胖子跟在他身后,面上点头哈腰,却在别人看不见的角度,拿冷冷的目光朝喻兰川的后背刺去,真诚地祝福他遭雷劈。 谁知就在这时,喻兰川好像身后长了眼一样,忽地扭过头来,正对上胖子没来得及收回的视线:“王总,您好像有话要和我说?” 胖子激灵一下,脑门上立刻见了汗。 好在这时有投资方的人插科打诨:“我们兰川有个特异功能,有人盯着他看,他立刻就能感觉到,神不神?王总准是嫌我们这帮中老年人油腻,刚才光看小鲜肉来着。” 胖子勉强跟着笑了几声,之后一路,硬是没敢再胡说八道。 一行人很有效率地完成了实地考察,七座的商务车驶离开发区,朝着高楼林立的中央商务区而去。 “这个事我就不出报告了,没有上会讨论的价值。”回到公司,喻兰川把平板电脑往司机手里一塞,边走边和带队的副总说,“姓王的靠不住,二道混混一个,估计是先跟开发商说‘我有个好项目,就是一时弄不到资质,启动资金我出,你们玩轻资产,只需要派个团队,冠个名,把摊子帮我支起来,根本不承担风险,大家一起赚钱’,再跟投资人说‘开发商是个大品牌,项目向来做得扎实,这回宁可把资金链崩断也不肯放弃这块肥肉,幸亏缺钱,才给咱们分一杯羹的机会,机不可失’,两头骗完,资金到位项目立项,他再卷一笔走人,空手套白狼。” “你小子这张嘴啊,”带队副总笑了起来,随后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二道混混有二道混混的用处,毕竟是李总的朋友介绍来的,哪怕是看在李总的面子上呢,咱们不跑这一趟也不合适,工作嘛,有时候为着同事面子、人情世故,免不了牺牲一点宝贵时间,做些无用功,也都正常。” 喻兰川笑了一下,没接话。 现在有谣言说大老板要退休,集团还没动静,公司里几位副总已经斗得乌眼鸡一样,天天互相上眼药,每个人都想拿起他们风控这把大刀,向鬼子头上砍去。作为这把繁忙的刀,喻兰川周旋在腥风血雨中,已经连续一个月没休过周末了。 他一侧身,替同事们按下电梯:“我还要在会议室跟人碰几个事,诸位先上楼。” “喻总辛苦。” “您能者多劳。” 电梯门合上,喻兰川收敛了微笑,神色寡淡地往会议室走去,早等在会议室门口的助理追上来,给他递了一杯咖啡和一叠纸质材料。喻兰川扫了一眼,又把文件夹还给她:“我没时间看了,你跟我口头说说。” 年轻的助理训练有素,立刻有条有理地低声在他耳边简报材料内容。喻兰川一言不发地听,不时有人与他错肩而过,朝他点头打招呼。光可鉴物的理石地板上,衣冠楚楚的男女们行色匆匆。 社会刻板印象认为,那些顶鸟窝头、油光满面、终日以外卖为生的,肯定都又穷又丧,混吃等死,是注定被淘汰的失败者。而与之相反,穿定制西装、每天在cbd夹着电话招摇而过的,一定是都市精英,前程远大,身后缀着一个加强连的狂蜂浪蝶。 然而,“猥琐死宅”搞不好是拆迁户,坐拥好几套房产,过着躺着收租的幸福生活。 “都市精英”却有可能是月月精光的房奴狗,香水用的都是小样,每到月底都面临着断炊的风险,天天加班,然后被各大公众号上关于“熬夜猝死”的文章来回扎心。 世事无常,这都难说。 比如形象与气场都异常高冷的喻兰川,就是这么一位光鲜且潦倒的“都市精英”。 在仲夏的周五傍晚,已经连轴转了一天的喻兰川撑着最后一口气,挨过了一场长达四个小时的电视电话会,吵得脑仁“嗡嗡”作响。在让人战栗的中央空调冷风下,他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室,关上门,往椅子上一瘫,邮箱里又积攒了一打待阅待审的文件,他一个也不想打开看,只想回家躺尸。 翻邮箱的时候,他看见头天有一封邮件显示“未读”,扫了一眼标题,心更凉了——那是银行发来的信用卡还款通知。 喻兰川给自己灌了半杯热茶垫底,借了一点热乎气,这才打开了自己的“私人财务管理表”。 “时间管理”、“财务管理”和“健康管理”三位一体,都属于“精英标配”,一个也不能少。那些规整的表格就像安全套,仿佛把生活往里一套,就能掌控节奏、免遭蹂/躏似的。 而在喻先生这张个人财务管理表上,最显眼的一栏就是“房贷”。 房,是当代青年的照妖镜。 没买房的时候,青年们个个自觉卓尔不群,迟早能一飞冲天,跟天蓬元帅肩并肩。 买了房以后,“天神们”就纷纷给贬下凡间、落入猪圈,成了灰头土脸的二师兄。 喻兰川出于一些原因,今年年初买了套房,看房的时候,他先是被市区里豁牙露齿的“老破小”辣瞎了眼,又差点迷失在燕宁市的远郊区县,一开始还很纳闷,怎么满城广厦千万间,就没有一个是给人住的呢? 后来他从自己身上找了找原因,明白了,这事不怪市场房源,就怪他自己钱少事多。 最后,经过诸多妥协,他总算定下了一套各方面都能凑合的,倾家荡产地交了首付,成了一名光荣的房奴狗。 每月房贷近两万,期限三十年。 有期徒刑最高才二十五年。 银行比监狱还狠毒。 而更缺德的是,这处让他一贫如洗的“豪宅”还有一年多才能交房。这意味着,这一年里,他每月还完贷款,还要另付七千多的房租。 除此以外,这一周的大额支出还有下半年的停车费八千五、两份“结婚税”两千、以及老上司那非得这时候添白事的死妈…… 喻兰川对着屏幕发了会呆,长出了一口气,摸了摸腰,感觉朝不保夕的肾正在瑟瑟发抖。 就在这时,他手机响了,来电显示是“咸鱼”。 “咸鱼”大名于严,是喻兰川的小学同学,当时那个班主任普通话不行,“于”“喻”不分,老开玩笑说他俩是亲兄弟,于是时间长了,两个脾气秉性完全不同的男孩就莫名其妙地玩在了一起,成了发小。 于严从小到大的梦想,就是要当一条真正的咸鱼,不料事与愿违,可能是有梦想的人不配当咸鱼吧——总之,他阴差阳错地成了一名人民警察,别看归属于他管的都是些三只耗子四只眼的鸡毛蒜皮,居然也时常忙得脚踩后脑勺,已经有一阵子没骚扰过喻兰川了。 “有事说,没事滚,”喻兰川在发小面前向来没有偶像包袱,果断扒了他装模作样的画皮,露出恶劣本性,半死不活地从舌尖上弹出几个字,“不喝、不约、不去。” 于警官忙说:“等等,兰爷,你弟在我这呢。” “哦,”喻兰川听说,面无表情地捏了捏鼻梁,“弟弟跳楼甩卖,一万一只,不还价,支付宝转我账上,从今以后,他就是你弟了。” 于严:“别闹,不是在我家,是在我们所,派出所!” 章节目录 64.第六十三章 此为防盗章  星之梦店门前的小路年久失修, 有一片地砖没了, 露着底下的泥土地,最近雨水又多,有不注意的,一脚踩过去,就得沾上一鞋底的稀泥。 甘卿看见,除了石阶上已经干涸的泥手印,那片泥地里还有个脚印——不是全脚掌,是脚后跟蹬的, 踩得非常深。 无论是这个脚印的力度、还是泥土翻起来的角度, 都不像路人没事用脚跟在地上碾的,倒像是有人被拽倒在地,让人拖着走,挣扎的时候脚用力蹬地蹬出来的。甘卿的目光转向石阶上的泥手印——被拖走的人可能发现挣扎没什么用,所以下意识地伸手去抓旁边的东西, 先扒了地, 没扒住, 又去抓石阶, 这才留下了手印。 仔细看,石阶上的手指印上, 好像还沾了一点血迹。 甘卿低头踅摸了一阵, 在墙角找到了一颗扣子, 上面还缠着线头, 像是暴力拽下来的。 “孟叔, ”甘卿回头冲隔壁正在准备食材的孟天意说,“昨天晚上您几点收的?” “昨天啊,收得早,这两天降温嘛,客人都少了,”孟天意说,“不到十点吧。” 甘卿又问:“昨天有人在这打架么?” “没啊,一天都挺太平的。怎么了?” “哦,没什么。”甘卿绕过地面上的脚印和指印,怀疑是自己疑神疑鬼——也可能是哪个醉鬼在这摔了一跤,平地狗刨半天站不起来。 她开了门,伸手想把门口那个“休息中”的木牌翻过来,谁知才刚一碰,木牌就掉了下来,裂成了两瓣。 孟天意听见动静走过来,捡起裂开的木牌看了一眼,就皱起眉:“手劈的——这是什么意思?踢馆?还是有人找你麻烦?” 甘卿莫名其妙:“踢……小饰品店的馆?您觉得会是隔壁杂货铺干的吗?” “去你的,没正形。”孟天意没笑,沉下脸色,盯住她,“你最近跟人动手了?” “怎么可能,大街上碰见劫道的,我要是身上没现金,都主动给人手机转账。张奶奶每天一见我就念佛,”甘卿无奈地一摊手,接过一分为二的木牌,发愁这东西怎么粘起来,“到底哪位英雄喝多了打王八拳啊?找我麻烦——您看我这样的,找我麻烦能有什么成就感?” 孟天意看了她一眼,觉得这倒也是。 俩人摸不着头脑地琢磨了一会,没什么头绪,只好各自支摊干活。就在这时,几个民警步履匆匆地走过来,逢人就举着张照片问话,后面还跟着喻兰川。 孟天意一抬头:“哎,小喻爷,于警官?” 于严把帽子摘下来,抹去一脑门的汗,气喘吁吁地跑过来:“孟老板,您在这太好了。” “又出什么事了?” “别提,还是上次那倒霉孩子。”于严说着,掏出刘仲齐的照片,“就这小子,昨天跟家里闹脾气,离家出走了,手机定位是在这附近,您见过他吗?” 孟天意凑过去,仔细看了一眼,摇摇头:“没有,眼生,等我给你问问——杆儿!” 甘卿正在往眼睛里塞隐形眼镜,不小心掉了根睫毛在里头,异物感一下把眼泪刺激出来了,听见孟老板喊她,泪眼朦胧地探出头:“嗯?” 她还没来得及化那个非主流的妆,嘴唇颜色极淡,脸极白,一点血色都凝在眼周,在素白的底色上非常显眼,让人想起雪地里意外绽开的花。 不知道为什么,喻兰川的目光和她碰了一下,下意识地移开了视线。 “麻烦您看一眼这孩子,”于严连忙把照片递过去,“有印象吗?” 甘卿看了好半天:“这不是那个……” 于严:“对对,就是上次在这被人碰瓷的那个,您还帮忙报警来着,叫刘仲齐!附近见过他吗?” 甘卿摇头。 于严重重地叹了口气。 就在他转身要找下一个人问的时候,甘卿忽然迟疑着叫住他:“您刚才说他叫什么?” “刘仲齐,伯仲叔季的‘仲’,齐是……” 甘卿掏出手机,翻出她新加的那个“是仲不是齐”:“是这俩字吗?” 泥塘后巷没有监控,只能通过微信聊天记录判断,刘仲齐小朋友在头天晚上十点半左右,来过这里,店门口有几个不祥的痕迹、一颗扣子——喻兰川这个不知道有什么用的哥,看了五分钟,也不能确定这颗扣子是不是他弟弟的。 如果说,就这些这还无法断定小孩不是自愿走的,那一个小时以后,他们在垃圾桶里找到的手机,就很能说明问题了。 手机被人暴力砸在地上,屏幕裂成了渣,机身已经摔散了。 警报升级,青少年赌气离家出走事件,变成了绑架案。 于是大家店也不用开了,菜也不用做了,星之梦门口那一块地方被圈了起来,一大帮警方的人忙进忙出。 甘卿把聊天记录交给了警察,还被问了话,问完,这里也没她什么事了,于是她跟孟老板告了别,准备回家,走到小路口,却看见喻兰川正在打电话。 喻兰川留给她的第一印象,就是那天那个敞胸露怀的德行,眼皮一耷拉,拽得二五八万一样,好像身后跟着一排照相机,等着抓拍他搔首弄姿的硬照。 是个光鲜的少爷。 但“少爷”对着电话,却又客气又有涵养,和周围的忙乱形成鲜明对比,甘卿听见他说:“……实在不好意思,我现在家里真的是有点事,走不开……” 他话没说完,就被电话那边的人打断,甘卿隔着几步远,看见喻兰川暴躁地把眼镜摘下来,扔在警车车顶上,反复揉捏着鼻梁,表情就像想砍人,说话却依然是礼貌而且心平气和的,好像嘴脱离了身体,出来单干了:“我明白……是,理解,您看这样好不好,等我回公司,保证第一时间……” 电话那头就“嘤嘤嘤”地开始吠,没完没了的。 喻兰川就沉默下来,面无表情地抬起头,眯着眼看了看灼眼的晴天。 及至一字不漏地把对方的话听完,他才深吸了一口气:“……那好吧,我联系我部门的人处理,您稍等。” 接着,他就开始打电话,遥控部门,指挥下属们干活,让这个修改材料,让那个替他去开会,甘卿看见他靠在警车上,半闭着眼,条分缕析地跟同事们叮嘱会议要点,手指一直在揉捏着眼镜腿。 长篇大论地说完,喻兰川口干舌燥,又回忆了一下,确认自己没有遗漏,这才对同事说:“行,就这事,辛苦了,你去吧。” 同事礼节性地问:“喻总,家里怎么了?没事吧?” 喻兰川:“我……” 我弟弟失踪了,疑似被人绑架。 “啪”一声脆响,喻兰川没控制住手劲,掰断了眼镜腿。 “……事不大,”于是,他又把那句话咽了回去,“处理完我就回公司,随时保持联系。” 没什么好说的,别说是丢了个中二弟弟,就是亲妈死了,又能怎么样呢? 同事也就不痛不痒地说句“节哀”,嘴甜的,最多再客气一句“有事您说话”。心里一准就得犯嘀咕——他家怎么越忙越有事?上司死了妈,我们是不是还得表示一下?唉,红白事总在月底,不穷不来事。 整个世界都在高速旋转,每个人都得疲于奔命。 别人的天灾人祸、生老病死,那都是添乱的不速之客。 喻兰川放下电话,发现了几步之外的甘卿,就冲她一点头:“麻烦了。” 甘卿不知怎么的,一时冲动,脱口说:“你可以找杨大爷帮忙。” 喻兰川惊讶地看着她。 经她一提醒,喻兰川才想起来。据说在解放前,棍不离手的杨大爷曾是丐帮帮主,后来社会变了,不兴那些帮帮派派了,大家伙也都该找工作找工作、该退隐退隐了。现在丐帮里的老人们,一般只在衣服上留几个补丁,算是保持传统,平时都过普通日子,偶尔开展“文明行乞,抵制早晚高峰地铁要饭”的宣传教育活动,或是在乞丐们划分地盘起冲突时过问调停一下。 但有这张无孔不入的关系网,他们的消息都是很灵通的。 问题是,她怎么知道的? 甘卿话一出口,就后悔得差点咬了自己的舌头,飞快地笑了一下,她脚下抹油,溜了。 钻进泥塘的小杂巷里,甘卿的脚步忽然一顿,想起了那天在这一片跟踪她的光头——不怪她没有第一时间想起来,实在是这事已经过去快一个月了,当时正忙着讨生活,满脑子房租,这些鸡毛蒜皮没放在心上。 她从包里翻出两半的木牌,心想:不会真冲我来的吧? 被她念叨的光头正抱着宿醉的大脑袋,蹲在墙角,像一朵泡发了的大蘑菇。 他的同伙刀疤脸在旁边驴拉磨似的乱转,转一圈叹一口气。这时,瘸子深一脚浅一脚地跑了进来,气还没喘匀,先看见了墙角被捆成一团的刘仲齐,差点把另一只脚也崴了。 瘸子七窍生烟,大步颠到光头面前,抬起巴掌,劈头盖脸一顿抡:“你是不是疯了!昨天是不是喝假酒去了!是不是把脑浆也一泡尿呲出去了!” 光头抱头鼠窜:“二师兄,哎,师兄别打,我错了……” “师娘那么大岁数了,整天在医院伺候大师兄,累得腰都直不起来,你他妈没用就算了,还出去喝酒闹事,我打死你个闯祸精!” 他们一行人被清理出租屋之后,就来到了一个城中村落脚。 这个城中村早就说要拆迁,有几个钉子户坐地起价,补偿一直没谈拢,还不死不活地放着。其他拿了补偿的住户们已经搬得差不多了,见这地方一时半会也拆不了,就偷偷收钱,把破平房租给外地人。 光头有酒瘾,那回去堵甘卿就是喝了酒,前一阵子被师哥和师娘看着,还算收敛,昨天晚上,那两位都不在,他一时心里痒,没管住自己,出门喝了个酩酊大醉,越想越觉得上次在泥塘后巷窝囊。 酒壮怂人胆,光头把老太太嘱咐他的话丢到了十万八千里,醉醺醺地上门踢馆,结果扑了个空——人家店里早关门了。 光头憋屈得“嗷”一嗓子劈了店门口挂的歇业木牌,正打算砸玻璃的时候,就听见旁边有人说:“你要干什么,我报警了!” 一身正气的刘仲齐同学显然没有吸取上次的教训,没学会“闲事不管,小心做人”,于是他这会成了一颗愤怒的粽子,给人五花大绑、堵着嘴扔在墙角,试图用眼神“突突”死这些大垃圾。 他俩下来的时候,804门口已经聚集了一帮邻居,说来奇怪,这会刚过十点,连甘卿这种“带发尼姑”都还没睡下,对于当代都市人来说太早了,入室盗窃怎么会选择这个点钟? 章节目录 65.第六十四章 此为防盗章  “他们压根不是煎饼!” 墙头草甘卿不合时宜的劝架反而激化了矛盾, 两大煎饼帮的老大从“文斗”上升到了“武斗”。 武林风气每况愈下,特别是在社交网络大规模流行起来之后, 年轻后生们没事乱跟风,好像“约架不去一百一”,这场架打得就没有格调一样。 喻兰川搬过来才不到一个礼拜,在他日常早出晚归的情况下,这已经是第二场闹到他面前的冲突了——上次是凌晨五点,门口洗衣店的老大爷和修补皮具的老大爷联袂来敲门, 表示他俩要决斗,还要签什么“生死文书”。 他总算明白大爷爷晚年为什么老是萍踪浪迹了。 两大煎饼帮派围成一圈, 连吵再掐, 可能是来得急, 都没摘套袖, 打架的两双大套袖上下飞舞, 葱花和酱料味也跟着四处飘散,狠狠地刺激了胃里只有咖啡的盟主。 喻兰川因为低血糖, 怒从心头起,顺手把眼镜扒下来, 跟笔记本电脑一起, 塞进旁边人手里。 这时,山东煎饼兄横肘撞人, 煎饼果子兄一脚低扫, 喻兰川直接撞进他俩中间, 一抬手点了山东煎饼的麻筋, 另一只手按住煎饼果子的肩膀,在他撑地的脚踝上一带——山东煎饼“嗷”一嗓子,捂着麻了半边的胳膊肘蹦开了,煎饼果子四脚朝天地仰在地上,傻愣愣地回不过神来。 喻兰川这才后退半步,把解开的袖口扣子重新扣上,冷冷地扫过安静下来的两大煎饼帮派。 要是喻怀德老人还在,这种狗屁倒灶的破事,他们是不敢闹上来的。 只是最近听说十楼来了个小喻爷,既然是“小”,那当然就好欺负得多,传闻还是个留过洋的人物,大家一听,怀疑他是个跟老外练过几年拳击就回来人五人六的棒槌,于是各路妖孽纷纷冒头,寻衅滋事。 两个煎饼帮的矛盾由来已久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他们闹事,也是想试试这个小喻爷是软是硬。 没想到小喻爷这个“寒江雪”的后人,真有两把刷子,才刚一照面,两位老大就扑地了。 老大没了脸,方才起哄的小弟们也纷纷偃旗息鼓,一起又心虚又紧张地看向喻兰川,等他发作。 “楼道是公、共、场、所,”喻兰川一字一顿地说,“诸位‘月入过万’的土豪们,能不能稍微文明一点?” 山东煎饼帮的老大还没缓过劲来,揉着胳膊,搭讪着上前一步:“小喻爷……” “有矛盾,是吧?”喻兰川不给他说话的机会,摸出手机,“等着,我给你们解决。” 两大煎饼帮伸长了脖子,好奇新盟主的处世之道。 就见喻兰川在手机上按了几下,然后对着电话说:“喂,您好,市民投诉——我想投诉我们这的流动早餐车,这些人素质极差,乱扔垃圾,还为了抢地盘,到居民小区里打架斗……” “素质极差”的煎饼侠们差点给他跪下,大惊失色地扑上去,七手八脚地拉开喻兰川的嘴和手机,求他收了神通。 山东煎饼帮的老大:“小、小小小喻爷,有、有有有话好好说!” 煎饼果子帮的老大:“不至于!不至于!” “有话好好说?”喻兰川伸出一根手指,隔空点了点山东煎饼帮,又转头问煎饼果子帮,“不至于?” 煎饼侠们怕了他,一边愁眉苦脸,一边陪着笑。 喻兰川:“打架的打坏了吗?打坏了去医院验伤,验完伤我给你们报警,该怎么赔,就怎么赔。” “没有没有,没打坏,切磋、日常切磋,不是个事。” 喻兰川:“那就好,地盘的事,以前没有规矩吗?有规矩,就按规矩来,别跟我扯别的,以前行,以后就行,不行也得行。” 煎饼侠们面面相觑。 喻兰川冷笑一声:“工商局电话多少来着?” 煎饼侠们头一次碰到这种投诉狂,不敢说不行,最后当着喻兰川的面,捏着鼻子互相拥抱了一下,都觉得自己的清白遭到了玷污,一起垂头丧气地走了。 甘卿狗腿地迈着小碎步颠过来,把电脑和眼镜还给喻兰川:“小喻爷威武。” 她方才一直握着一条眼镜腿,金属眼镜框,一边的眼镜腿冰凉冰凉的,一边沾了她手心的体温,悬殊的温差从一边的太阳穴流向另一边的太阳穴。 喻兰川看了她一眼,又被似曾相识的眉目蛰了一下,绷着脸冲她一点头,寒暄道:“这么晚下班?” “不晚,”甘卿面对拯救了她早饭的恩人,好话不要钱,“回来得正好,不然都没机会帮您拿东西。” 油嘴滑舌。 喻兰川不知怎么,想起了她哄张美珍的嘴脸,无端又不高兴了,凛若冰霜地走了。 才一进门,不会看人脸色的弟弟就一脸崇拜地跑过来给他叼拖鞋,“哼哼哈兮”地伸了伸胳膊腿:“哥,我刚才从‘猫眼’里看见了,你也练过吗?什么时候练的?以前都没听你说过,能教教我吗?我前一阵还去星之梦找过那个姐姐,结果磨了半天,她就给了我一个报警器,还教了我一招‘撩阴脚’,我觉得有点下流……” 喻兰川额角青筋暴跳,伸手一指屋里:“写作业去!” 刘仲齐就跟误食了猫薄荷似的,连蹦再跳地“飞”回了他自己屋里,还跳起来摸了一下门框。 这时,公司同事紧急呼叫,说某个就要签合同的投资项目政策有变,大老板突然反悔,召唤风控部门线上会议。喻兰川只来得及用微波炉热一个三明治,就开始接受各部门的电话轰炸。 正在他焦头烂额时,阳台窗户忽然“叩叩”地响了几下,喻兰川吓了一跳,不小心把培根整条拖了出来,伸着个长舌头似的转过头,看见他家十楼阳台外趴着个“蜘蛛人”,穿着紧身衣,手里拎着钢爪和吸盘。 “蜘蛛人”从怀里摸了摸,摸出一张皱巴巴的信纸,“啪”一下拍在了窗户上,上面歪歪扭扭地写道:“我是‘堂前燕’传人,我要向你挑战。武林大会,一决胜负。” 喻兰川:“……” 起码这一刻,他无比怀念自己冰冷的租屋和无情的房租。 对,说起这个遭瘟的“武林大会”,老杨大爷已经跑来催了好几次,说是场地和海报都做好了,随时可以给他看。 武林大会三年一度,以前都是大爷爷主持。 老杨大爷说:“我们都老了,跟不上时代了,也该让年轻人出头了,大家伙也都想见见小喻爷,小川啊,这回就你来主持吧。” 喻兰川:“杨爷爷,我今年真的没有年假了,咱们聚会能换个时间吗?春节长假怎么样?” “不行啊,”老杨大爷说,“春运的火车票买不上啊!” 喻盟主无话可说,愤而消极怠工,并且开始在网上找新房子,宁负房租,不当盟主了。 就在这时,楼下突然隐约传来“喀嚓”一下玻璃碎裂的声音,紧接着,有女人凄厉的尖叫声响起,扒在他窗外的“蜘蛛人”人影一闪就不见了。 房龄大的老楼,隔音固然差一些,但此时已近深秋,家家夜里都是关着窗户的,这个声音却仍然能从窗户缝里钻进来,刺得人一激灵,好像垂死时爆发出的惨叫。 不止喻兰川,周围好几户同时推开了窗户,探头寻找声音来源。 甘卿刚洗了头发,正在阳台上收衣服,余光扫见一道黑影往隔壁去了,又不知是什么牛鬼蛇神。她摇摇头,向隔壁的小喻爷献上了同情心,正准备去吹头发,也被这惨叫声惊动。 这惨叫似乎让她想起了什么,甘卿皱了皱眉,靠近窗边,把窗户略推开一条缝。 外面的声音清晰起来,甘卿听见邻居们七嘴八舌地互相喊话:“八楼还是九楼?” “八楼,好像是804,窗户都碎了。” “幸亏是晚上,楼底下没人,怎么回事啊?” “是不是进贼了,我刚才好像看见一道黑影闪过去了。” “不可能吧……这可是八楼。” 这时,804的人终于出了声,是很虚弱的女人的声音,颤颤巍巍地从碎裂的玻璃窗里传出来:“是……是有贼。” “什么?八楼也有贼!” “这还没到年底呢,穷凶极恶了吧!” “我805的,”一个挺胖的中年男子说,“我看看去。” 邻居们连忙喊他:“等等,万一贼没跑呢,先报警,等大家一起过去。” 住在一百一十号院的,大部分都是后来搬进来的普通人,大家纷纷紧张了起来。 喻兰川收起自家窗户上的纸条,目光在周围逡巡了一圈,嘱咐刘仲齐关好门窗,披上外衣出去了。 刘仲齐根本没反应过来,喉咙就被一只大手扼住,随后他双脚悬空,被光头卡着脖子拎了起来,因为喘不上气来,耳畔充斥着心脏的狂跳,眼前一阵一阵发黑。 “老三!” “师兄,你干什么呢?” 别说刘仲齐,就连瘸腿二师兄和刀疤脸都惊了,目瞪口呆地看着光头。 光头脸上泛起隔夜的油光,眼睛里血丝如蛛网,额头暴起青筋,像传说中不小心踩进恶鬼之境,被群魔附体的傀儡。 “五十万,”他低而含糊地说,“叫这小子家里拿五十万来。” 二师兄爆喝一声:“你掐死他了!” 光头咆哮起来:“不然我就掐死他!” 章节目录 66.第六十五章 此为防盗章 于严皱了皱眉, 这时,他收到了同事的呼叫,一个女警找他:“于哥,你去哪了?” 于严:“楼下, 问问目击者, 怎么了?” 女警声音略微压低了一点,好像有什么不好说的事情:“有点情况, 你能上来一下吗?” 于严冲喻兰川晃了晃手机,两人一前一后地站起来, 跟老杨大爷告别。 临出门的时候, 喻兰川忽然想起了什么, 摆手让于严先走,转头问杨大爷:“杨爷爷,您一直说‘五绝’, 可数来数去只有四个,还有一位呢?” 老杨大爷一愣, 沉默了下来。 喻兰川问:“我问错话了, 不能提吗?” “倒也不是,只是说来话长。”老杨大爷想了想, “五绝中这最后一位……嘿, 怎么说呢?当年我们那是特殊时期, 所以各路好汉, 都能不计出身、不计门第地凑在一起——要是在太平年月里, 这位朋友……其实不大算是咱们正道上的人。” 喻兰川听了他的用词, 头都大了,没想到二十一世纪了,他这个“盟主”除了调解邻里矛盾之外,居然还有跟“邪魔外道”作斗争的附加义务! “当然,这都是解放前的事了。”老杨大爷见他脸色不对,连忙解释了一句,“这位朋友当年没透露过自己的姓名,因为人送绰号‘万木春’,所以我们都叫他‘万兄’。长得特别好,秀气到什么程度呢?他票过戏,能唱男旦,一扮上行套,满堂彩。人也柔柔弱弱的,一两百斤的粮食口袋,你要是让他扛,能把他后背压弯了,走一阵就得放下歇一阵,脸也白了,气也虚了,手无缚鸡之力。可你知道他是干什么的吗?” 喻兰川心想:“……狗头军师?” 老杨大爷叹了口气:“‘万木春’这三个字,落在‘春’上,取的是‘随风四散’、‘润物无声’的意思——就是他跟你错身而过,客客气气地冲你点头一笑,你没来得及答应,咽喉就裂开了。他们这一门,有个绝活,把人大卸八块,就像传说中的庖丁解牛,手里拿一把小刀,解完大气不喘、谈笑风生,刀刃一点都不能卷,也就是说不能费劲,费劲了,那就是功夫、眼力不到家。” 喻兰川问:“这是杀手吗?” “对,当年啊,提起‘万木春’这仨字,听见的人都打个寒噤。”老杨大爷说,“虽说也是个义士,但跟我们终归不是一路人。后来万木春金盆洗手,大家来往才略多了一点,但也就是武林大会的时候过来坐坐。来了就喝一盏茶,从来不跟人动手,也没人敢挑衅他,后来万木春年纪大了,就收了个关门弟子,让徒弟替他来。那小子也是一身邪性气,来了就跟老人们打声招呼,和他师父一样坐下喝茶,有人看不惯,私下里叫了一帮人去堵他,结果这伙后生被他挨个挑断了手筋。他们这一门,从不切磋,练的就是杀术,断筋不是断喉,已经算‘点到为止’了,那回的事,虽说是挑衅的小辈不懂事,但这梁子也结下了,他也就不跟咱们这边来往了。念着老一辈的旧情,二十年前他过来看过我和你大爷爷一次,身边带着个小家伙,说是收养的徒弟,现在也不知道怎么样了。” 喻兰川听完,对解放前的传奇故事毫无感想,只是头更疼了,他希望“武林大会”是个和谐太平的大会,最好是大家坐在一起吃点水果瓜子,叙叙旧、聊聊股票,然后互相交换一下土特产,就友好地各回各家,这种幺蛾子代言人式的人物,可千万别来。 于是他揉着太阳穴,匆匆上楼了。 于严被同事叫到八楼,呼叫他的女警把他拽到一边,小声说:“于哥,我觉得不太对劲,我怀疑那个聂恪是个‘安嘉和’。” 于严一皱眉。 “向小满——就是那个聂太太,她一天二十四小时基本都在家,聂恪下班也还算规律,回来就把车停楼底下,看他家车就知道男人在不在家。按理说高楼行窃的贼肯定都是老手,作案之前没踩点吗?而且那个向小满躲躲闪闪的,基本不正眼看人,一有人问话,她就往后缩,听说他们都搬到这一年了,她从来没跟邻居主动打过招呼,这么一个人,突然有贼闯进家里,她第一反应是上去抓?我不信。”女警语速很快地说,“头上撞成这样,脸还破了,不肯去医院……我怀疑她身上还有别的伤。” 于严:“你的意思是,他家根本没进贼,是聂恪打老婆撞碎了窗户,惊动了邻居,就坡下驴找了个借口?” “对,”女警义愤填膺地说,“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 于严:“……” “不是……于哥,我没说你,你不算。” “我就当你是夸我吧。”被同事加入“葵花宝典”家族的于严假笑了一下,又说,“邻居都问了吗?” “问了,都说不知道。”女警一摊手,“大家关着门过日子,就算听见动静,也说不清是夫妻吵架还是家暴,不会随便跟警察说。再说那个聂恪平时挺会做人的,出门还经常给邻居带东西,在这楼人缘不错,抓不着他的把柄。除非女的自己报案,跟我们去医院验伤,可是她根本不跟我们说话!于哥,你快想想办法!” 于严无奈地看了她一眼,心说:“我能有什么办法?” 别说受害人自己不想让人知道,就那些主动报案的,又有多少中途反悔没下文了?家是人灵魂的一部分,家庭暴力里往往糅杂着多重复杂的心理问题,再被漫长的时间、外界的舆论与物质条件等打成一个死结,不是“男人打女人”一句话说得清的。 这些刚工作不久的小青年,总觉得自己穿上制服,就能拯救世界,把“工作的意义”看得至高无上。 可工作能有什么意义?不就是养家糊口么? 管能管的事、不渎职,已经是最高职业道德了。 于严也是年轻过的,不想端着世态炎凉往后辈的热血里泼,就对她说:“我们不能按着头让人报案,但是今天这事,说不定有目击证人。” 女警眼睛一亮:“那个蜘蛛人?” “对,”于严糊弄她说,“当时这个蜘蛛人就趴在窗外不远的地方,804的动静那么大,他肯定看见什么了,我们可以先找到这个人。你要是不放心,可以试着给聂太太留一个私人联系方式,有时候人们不见得愿意报警,但要是有个可以求助的人,她走投无路的时候说不定会试试。” 小女警信了他的邪,干劲十足地去了。于严看着她的背影叹了口气,走到楼道尽头点了根烟,心里隐约觉得这一宿是白忙。 聂恪家没丢什么东西,而除了聂太太向小满脸上的伤,“贼”也没留下什么痕迹,警察们查了一圈、问了一圈,果然没什么收获,只好让他们登记一下,然后撤了。 等着看这个给喻兰川下战书的“蜘蛛侠”还会不会出现。 一百一十号院的居民们沸沸扬扬地讨论了好几天,除了楼下宣传栏里多了一封提醒大家“锁好门窗、注意安全”的通知外,再没有别的水花了。 “聂太太,早啊。” “小向,出门呀?” “天气这么好,是该出来转转,别老在家里闷着。” 向小满低着头,步履匆忙地穿过东小院,别人打招呼,她也不搭话,只是敷衍又仓促地笑一下。 小风把东小院里三姑六婆的声音吹过来,细细地灌进她耳朵。 “……命好呗,家里有房有车,老公能挣钱,天天在家躺着,班也不用上。” “人家那不叫‘家庭妇女’,叫阔太太,家庭妇女不得管家干活啊?她们家孩子在门口上幼儿园,没见她接送过一次,每天不到快中午不起,吃饭都是在外面买,一礼拜请一次小时工……这不是,去门口洗衣店里拿衣服去了,哎哟,花钱洗衣服,啧!” “人家老公好,有本事你也嫁。” “我嫁你爸,给你当后妈好不好……” 说笑声刮过向小满的脸,像个大耳刮子,然而她仿佛已经是挨惯了的,并不在意,木着脸来到了街角的洗衣店。 章节目录 67.第六十六章 此为防盗章  所以他看见光头的时候,两脚是钉在地上的, 没想跑、也没什么防备。毕竟这伙人刚刚放了他, 还请他吃了一顿早午饭。 光头动手太快了, 如同猛鹰从天上猛冲下来, 叼走一只野兔幼崽一样让人猝不及防。 刘仲齐根本没反应过来,喉咙就被一只大手扼住, 随后他双脚悬空,被光头卡着脖子拎了起来,因为喘不上气来,耳畔充斥着心脏的狂跳, 眼前一阵一阵发黑。 “老三!” “师兄, 你干什么呢?” 别说刘仲齐,就连瘸腿二师兄和刀疤脸都惊了,目瞪口呆地看着光头。 光头脸上泛起隔夜的油光, 眼睛里血丝如蛛网,额头暴起青筋,像传说中不小心踩进恶鬼之境, 被群魔附体的傀儡。 “五十万,”他低而含糊地说, “叫这小子家里拿五十万来。” 二师兄爆喝一声:“你掐死他了!” 光头咆哮起来:“不然我就掐死他!” 刘仲齐开始缺氧, 双手徒劳地扒着光头的胳膊。 刚满十六岁的少年,骨架已经蹿起来了, 其他的硬件似乎还没跟上, 落在光头手里, 像根软绵绵的面条。 刀疤脸脱口说:“可、可是你也不能在拿钱之前掐死他啊!” 二师兄:“闭嘴!添乱!滚蛋!” 但刀疤脸这句有点“就事论事”的话,光头反而听进去了,果然略微松了松手,一口急促的空气卷进了刘仲齐的肺,呛得他直想吐。 “老三……志勇,”瘸腿二师兄往前挪了一步,他嘴角两条法令纹垂下来,看起来又苍老、又疲惫,“别犯浑了,都什么时候了,算我求求你了,你让师兄省点心吧!” 光头的手在哆嗦,嘴唇在哆嗦,全身似乎都在哆嗦。 “快放开吧!” “我不。师兄,你们都别管,今天这事跟你们没关系,出事了,我自己去坐牢。”光头摇着头,忽然,他那又疯狂又冷静的话里带了哭腔,“反正师兄弟四个,我最没出息、我最讨人嫌,从小师娘就最不喜欢我,师父也嫌我脑子笨,我进去不亏!我给大师兄一命换一命!” “你说得是人话吗!”瘸腿二师兄气得面红耳赤,“你是不是非要气死我才甘心!” 刀疤脸意意思思地探出头:“就……就这事吧,你把那小孩掐死,他家也不见得给钱,给钱……那大师兄也不见得治得好……你说一命换一命,这、这买卖不一定成啊……” 瘸子一抬手推了他一个趔趄,刀疤脸缩脖端肩,不敢吱声了。 就在这时,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声音:“我觉得这话有道理啊。” 在场三个绑匪与一只人质集体一震。 与此同时,丐帮发了密令,一张深深埋在城市地基里的大网被拽了出来,捕捉着四面八方的风吹草动。 杨大爷的水开了,他让喻兰川稍坐,伸出一双布满老年斑的手,慢吞吞地泡起了功夫茶,烫杯、干壶、倒茶,行云流水:“来。” 喻兰川心不在焉地接过杯子,刚要开口,老杨一抬手打断他:“别急,等。” 茶水蒸腾起来,老杨就在水雾里轻轻地说:“我年轻的时候,喝酒不喝茶,还看不起喝茶的,老来,被儿孙逼着戒了酒,慢慢地才知道我错了,喝酒是修行,喝茶也是修行,行走坐卧是修行,喜怒哀乐也是修行。你得把心沉下去,杨爷爷今天帮你,明天指不定就蹬腿西去了,武林大事小情,就得交到你们年轻人手里了,小川啊,你们得学会修自己的心。” 喻兰川就着茶品了一下,并没有接受这番仙气飘渺的长者之言:“杨爷爷,我认为您归因不准确,所以您的建议不具备可行性。” 老杨一下从寒山古刹,被他拉到了写字楼会议室,一时有些找不着北。 喻兰川:“我弟弟失踪,大概率被人绑架、大概率会受到人身伤害,由此可能产生的伤、残或者死,任何一个恶劣结果我都不能接受,也没法跟我爸妈交代,所以我现在非常、非常焦虑。您之所以遇事淡定,是因为您在贵帮里有权力感和控制力,而控制力往往是对抗焦虑的有效武器。所以当您回首往事,发现自己变得风轻云淡,其实很可能不是因为您修了所谓的‘心’,而是您随着年龄的增长和能力的提升,获得了更多的控制力。” 老杨:“……” 玄学课变成了社科理论课。 喻兰川:“不好意思,我现在说这么多废话,其实也是在对抗焦虑。” 就在这时,老杨的老人机响了,喻兰川倏地坐直了,一直在外面抽烟的于严也冲了进来。 老杨给了他俩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接起来,片刻后,他挂断电话,报了几个地名:“这几个地方的兄弟们报说,看见过可疑的人,但不确定是不是咱们要找的,得你们警察确认了。” 于严一跃而起:“明白,我们分别去调附近的监控!” “燕宁这种地方是有很多监控的,真的,不骗您,也就泥塘后巷那种小旮旯没有,能让你们侥幸逃脱。昨天晚上,这位扛着这么大个人,大摇大摆地从泥塘回到这,不知道被多少镜头拍到过,只要警察缩小调查范围,他们有的是技术能找到你。”甘卿停下脚步,在距离流氓三人组不到两米的地方站定了,从包里摸出被光头砸断的木牌,很有礼貌地询问光头,“另外我请问一下,这是您给我留下的吧?” 刚才还恨不能手撕了光头的瘸腿二师兄见到外人,却上前一步,挡在光头面前:“是哪一路的高人?” “哪一路也不是,也不高,”甘卿无奈地摊开手,露出细伶伶的一截手腕,右手还在轻轻地颤抖,“那天这位光头大哥一直跟着我,我有点害怕,所以装神弄鬼来着,其实没什么,就是那一片我熟您不熟,有几个看着像死胡同的地方——其实有个小缝能钻过去,人瘦就行,快跑两步的事。哦,对,我还拿小孩玩的塑料枪打了您一下,能打中,我也没想到,可能是您那天喝酒了吧。” 光头:“……” “大概就是这么回事,您要是没地方撒火消气,觉得打女人也心安理得,那您打我一顿也行,反正我来都来了,也还不了手。只要打不死,以后没人找你们麻烦。”甘卿低声下气地说,“把那孩子放了吧,等警察来了,这事性质就变了。” 刘仲齐听完,又不知道从哪攒了一把英雄胆,剧烈地挣扎起来:“你快……呃……快跑!” 甘卿叹了口气——这孩子记吃不记打,应该是没打疼的缘故,还好,看来也没受什么罪。 “撒你妈的火!”光头带着哭腔,跑着调说,“让这小子家里拿五十万来,少废话!” “我不知道您要五十万干什么,”甘卿又朝他们走了几步,很平静地和光头对视,“但是现在警察已经立案了,您看过电视也知道,警察肯定不会让你们一手交人、一手交钱的。那到时候您打算怎么办呢?您其实也不知道,对吧?” 刀疤脸下意识地推了她一把:“别过来!” 甘卿就像个轻飘飘的风筝,被刀疤脸这一巴掌推得连退了好几步,城中村的地不平,她脚下一绊就摔了,肩头的破布包也滚在地上,滚了一层浮土。 她手忙脚乱地伸胳膊撑住自己,手掌立刻搓破了皮。 甘卿“嘶”了一声,狼狈地苦笑起来:“大哥,您还真跟我动手啊。” 瘸腿二师兄略微提起肩,若有所思地站直了——练过的人,往后摔的时候,是不会伸胳膊撑地的,这样很容易受伤,都是小时候师父教的第一课。 可能是怕再摔一下,甘卿干脆坐在地上没起来,拍了拍手上的尘土,她笑了一下:“我总觉得,真想要钱的人,做事会更有计划一点,您这就是在撒火——怨要钱的人,怨花钱的人,怨自己本事不够大,赚不来钱……借酒浇了愁,酒一醒,又怨自己管不住嘴……” “闭嘴!”光头满口污言秽语地喷了起来。 甘卿神色不变,好像入耳的只是一段狗叫,就在这时,瘸腿二师兄突然出手,却不是对付甘卿,而是一掌侧切,砸上了光头的手肘,这一下正中麻筋,光头勒着刘仲齐脖子的胳膊倏地脱力,瘸腿二师兄一把将刘仲齐拽了出来。 几乎同时,光头反应过来了,大吼一声,不依不饶地扣住了刘仲齐的肩膀,师兄弟两个一人拽着倒霉的人质一边,像是要表演手撕肉票。 瘸腿二师兄:“松、手!” 光头梗着脖子喘粗气。 甘卿的嘴角轻轻地一翘,对这种内讧情节非常喜闻乐见。 她感觉火候差不多了,就拿出了在店里忽悠冤大头的神棍腔,幽幽地在旁边插了一句:“大哥,您借酒浇愁,酒醒后悔,借人撒火,事后更得后悔,这两件事本质上没什么区别。您既然这么痛恨自己的酒瘾,为什么还老干这种事?一个坑到底能绊你多少次啊?” 光头倏地一颤。 甘卿:“警察来之前,一切都来得及。你现在放了他,不算绑架勒索。有时候一步走错,这辈子等着你的就都是荆棘小路,你看着别人的康庄大道,再也转不过来了,值吗?” 光头不知道听进去多少,瘸腿二师兄却微微一愣,仿佛出了神。 刀疤脸急得要哭:“三师兄,你快行了吧!” 二师兄回过神来,目光微闪,放轻了声音:“钱的事,大师兄的病,咱们哥仨一起再想办法,听话。” 秃头两颊绷得死紧,片刻后,快要掐进刘仲齐肉里的手指终于渐渐地卸了力。 在场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章节目录 68.第六十七章 桑塔纳车里的女孩, 就是于严他们找得焦头烂额的王嘉可。 单就五官而言, 王嘉可非常的漂亮,可是她整个人透着一股焦灼感, 那种状态就好像是恐怖片里的女主角——慌不择路,而途径的每一个路口、每一个角落都有可能突然冒出个什么怪物来, 她全身战栗着, 坐立不安。 司机从后视镜里看了她一眼, 把暖气开大了些:“怎么,冷啊?” 王嘉可双臂神经质地抱在胸前, 摇摇头。 这一路红灯有点多, 司机闲极无聊,自然而然地拿旁边的漂亮姑娘做消遣,问她:“你借的什么钱还不上?这么漂亮一大姑娘, 吸毒了?” 王嘉可:“我没有。” “那赌博?也不像啊。”司机用眼角夹了她一下,又不憋好屁地说,“总不能是赎身吧?” 王嘉可脸嫩, 被这么个二流子似的男人调戏,却敢怒不敢言,脸涨得通红。 “就随便聊几句呗,”司机流里流气地说, “大过年的, 我辛辛苦苦来接你, 开个玩笑你也生气?你这姑娘脾气也太大了, 怎么在社会上混啊?” 王嘉可刚毕业不久, 对“在社会上混”这个说法还有天然的敬畏,一些年轻人——特别是从小被教导“温良恭俭让”的年轻女孩,在感觉被冒犯的时候,总是习惯先反省是不是自己太事儿了,而不是果断判定对方是傻逼。 司机这么一说,她就愣了愣,居然还真有点不好意思,于是缓和下语气,老老实实地交代了:“我……一开始其实就是借钱买一盒化妆品。” 司机其实对她的血泪史不感兴趣,挑起话题纯为聊骚,带听不带听地哼唧了一声,示意她接着说,两只眼珠几乎要分道扬镳——一只勉强留着看路,另一只挪到了太阳穴,专门往女孩身上放射下流的视线。 王嘉可毫无察觉,专心致志地抠着安全带:“那天我们一个群里的人转的二手,节日限量版的套装、全球断货,已经绝版了。她那个全新没拆包,真的很难得……我也真的很想要,鬼迷心窍一样……” 可是正好临近月底,她没有钱。 在中学当音乐老师,是个让人羡慕的闲差,因为众所周知,中学音乐美术课都是数学组老妖怪们的后花园。王嘉可工作的三十三中是个规模不大的学校,不招音乐特长生,她平均每天上一节课,再就是偶尔有文娱活动的时候帮忙组织一下,平时不用坐班。 但工作清闲,相应的,她收入也不高。 因为课少,王嘉可每月拿的钱只比基本工资多一点,燕宁卧虎藏龙,有钱学音乐的孩子都会找音乐学院的名师,她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青年,就算想私下开班,也招不来几个学生。 一月到头,那点钱根本不够干什么。 网上关于她的流言蜚语沸沸扬扬,越传越邪乎,有人说她从头到脚都是名牌,出门就开玛莎拉蒂,还有人说她经常出入高级场所,出门非五星以上不住——其实完全是胡说八道。 别说“玛莎拉蒂”,她连沙琪玛也没有,每天坐公交车上班;一天三顿饭,两顿在单位吃食堂;衣服和鞋大多是淘宝买的,偶尔到商场里的实体店看看,也只是试装过把瘾而已。全身上下唯一和奢侈品沾点边的,是她刚工作的时候,咬牙给自己买的一个大牌入门款的包,设计非常敷衍,打满商标的那种,一点也不好看,但是因为身价不菲,顶着这么一幅尊容,竟也享受着主人最小心翼翼的呵护。 她二十多岁了,工作了、社会人,有一两件装门面的行套,这很过分么? 即使这个门面让她连滚带爬地还了半年的信用卡。 每月的工资,刨去房租水电等必要支出,剩下的只够勉强生活。 网上那些人说,女孩二十岁就得开始用眼霜对抗眼纹,二十五岁就会走向衰老,青春和美丽流逝如指间沙。 那些与她同龄、原本长相平平的丑丫头们,都在朋友圈里励志地分享妆容和服饰穿搭心得,日渐光彩夺目。她那么漂亮,从小鹤立鸡群,美貌几乎成了她的自信之基,现在却要在这花一样的年纪里过得灰头土脸,反而不如那些丑小鸭了! 偶尔买一两样精致的小东西打扮打扮,这很过分么? 难道要她出去打几斤的甘油抹脸吗? 可是用不了几年,她就要变成上妆都卡粉的黄脸老女人了啊! 这么一两样小东西——几支口红、一瓶精华,网上那些人一开始说,“老公男朋友连这点东西都不能满足你,你是有多便宜”,后来又说“连这点东西都要靠男人,你是有多便宜”……女权不女权的,她也不太关心,反正不管正方反方各自持有什么观点,总之,东西本身是“微不足道”的,而你不能“便宜”。 就是这些微不足道的东西,让她的“花呗”和信用卡上永远有亏空,每月工资到账第一件事就是还钱。 但生活总有意外,那个月她刚买了一双鞋,还在攒尾款,手机就在公交车上被人扒走了,这场无妄之灾简直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新手机耗光了她所有的信用额度。 距离发工资还有不到一个礼拜,王嘉可身上还剩八十块零五毛。 人有的时候,就是会像鬼迷了心窍一样,疯狂地想要一样东西,而且越得不到越想要。卖化妆品的网友挺厚道,因为是二手货,还在原价基础上打了个八折,可她就是买不起。那天,王嘉可毕业以后的委屈都被这件小事勾了出来,悲从中来,哭了半宿。 “正好是那天,我收到一个小额贷的短信,”她轻轻地说,“我同事有贷款买房的,我见过他跑学校开各种证明,又要抵押又要面签什么的,麻烦得要命,银行唯恐他跑了。我看那条信息上写着‘无需抵押,方便快捷,三小时到账’……就忍不住想试试,我觉得可能就是命。” “什么命?”司机说,“这种骚扰短信不是天天有吗?” “是吗?我以前都没仔细看过广告信息,没注意。”王嘉可茫然地抬起头。 “借了多少钱?” “两千,实际给我一千九百五,五十块是手续费,一个星期以后还上就行。”王嘉可说,“其他什么都不要,签一份借款合同,马上就能拿到钱。” 司机嗤笑一声,感觉当代女大学生真是好骗,高利贷的利息起个名叫“手续费”,居然就认不出来了。 “我看那个借款合同上写的金额是六千,一开始也没敢签,但是他们说,因为一般贷款都是有抵押的,他们这项业务就是小额短期贷款,所以不要求实物抵押,多出来的四千就相当于是‘抵押’,我只要能按期还两千就行……他们怕我不放心,还给我出了一份补充合同,注明了按期还款两千元,就可以抵偿全部的债务。”王嘉可低声说,“我们学校不拖欠工资的,无论如何都能还上的啊。” 她说到这里,脸上露出了委屈的表情:“可是正好有一张信用卡到期,之前为了方便,设置了自动还款,忘了办分期,他们就直接把我工资转走了。” “那边一天给我发了十条短信,让我注意不要逾期,再不还钱要罚押金了,还会伤害征信什么的……我不太明白,总之,他们说好像就是以后不能贷款也不能坐高铁了。我没敢跟家里说,问了几个同事,都说还完卡债拿不出什么钱了……我也就不好意思问了。这时候,那个一直带我办贷款的人给我打电话,说老板对他不好,他不想在这家干了,想跳槽走人,还把客户都带走,问我跟不跟他走。跟的话,他就先给我钱,让我把欠这边的钱还上,再跟他签新的贷款合同。我就要被罚款了,正走投无路,就答应他了。” “他知道我的情况以后,主动提出帮我一个忙,说可以把合同签到下个月。我特别感激,所以他说让我帮他一个忙的时候,我想都没想就答应了。” 司机听出了一点门道,感兴趣地看了她一眼,感觉得到了发家致富的新思路:“让你干什么?” “他说到了新公司,要冲业绩,就把我带到银行,往我卡上打了十万块钱,然后让我帮他打印一份银行流水单,再把多出来的九万八还给他,签了一份‘阴阳合同’——就是其实我借了两千,但表面上我贷了十万,这十万我也没拿,这么走一圈,他自己还回去,都是业绩。” “延期一个月,你不会又没还钱吧?” “我本来想还的,”王嘉可说,“可是那个贷款经理又给我打电话,说新公司竞争压力太大,他还想让我帮他再冲一回业绩,问我想不想再把贷款延期一个月,只要付五十块钱的手续费就可以……我本来手头也紧,其他分期还没还完,就同意拖一拖。于是他又带我办了一次手续。” “……后来因为那个破代购一直在催我尾款,还说我要是再不付尾款,就要把我拉进黑名单,还要在网上挂我三次元信息。我就去求贷款经理再借我一笔钱,三两千就够,他却说我名下已经有四十多万的欠款了,不能再借了。” “我惊呆了,怎么可能,我长这么大也没见过这么多钱,明明说好了只是假借款的啊……”王嘉可说,“可是还不上钱,那些人开始派人跟踪我,到我学校去堵我,天天给我打电话,在我家门上贴纸条……我受不了,搬回爸妈家住,可是那些人如影随形的,还说报警也没用,他们还要告我……因为银行流水是我自己打的,有法律效益……那不就是a4纸随便打印的吗?那么长一卷,根本没人告诉过我那个有用啊……银行也没提醒过我那是重要的东西,我以为……” “后来,最开始那家贷款公司联系我,说他们公司一个以前的员工在外面干坏事,提醒客户不要上当,我都快哭了,就说你们怎么不早说?他们就赶紧派了个律师来见我,那个律师听完我说,就说这件事他也没办法,人家手里是有证据的,我说不清的,只能先想办法把这笔钱还上。他去和公司说,先帮我把这笔钱垫上,但是金额太大,我要付利息……” 司机笑了一声:“你不会现在还不知道这两边是一伙的吧?” 王嘉可垂下眼,盯着前面的路面:“那又怎么样,反正我走投无路了。” 跟她一个购物群的女孩知道了,就说可以带她找到赚钱的门路,带她出去吃了几次饭,他们告诉她,这不算“陪酒”——只是单纯吃顿饭而已,那桌上不还有女的呢么? 就算是那些做生意的大老板,不也都得应酬吗?只是他们应酬是为了生意买卖,她们更单纯一点,是专业的应酬人员,靠活跃饭局气氛,给人端茶倒水服务赚点外快,有点类似于“上桌的服务员”,一局几百到上千不等。 勉勉强强追得上她欠款的利息……可还是不够。 所以购物群里的小姐姐来问她有个价格很高的饭局,要不要去的时候,她毫不犹豫地同意了。 “我在那看见她了。”王嘉可低低地说。 “谁?” “杨老师。”王嘉可低声说,“我上学的时候就看她的文章,她说什么我都信……我还加了她的群,想方设法地跟她加了微信,可她从来不理我,只跟那些有钱的人玩。” “她从来没告诉过我会这样。” 章节目录 69.第六十八章 此为防盗章  “别打了!”刀疤脸崩溃地指着刘仲齐问, “这个到底怎么办?” 瘸腿二师兄才想起旁边还有这么一笔孽债, 愁得要命,也没心情殴打师弟了:“先把人解开!” “不行, 解开他瞎昂昂(嚷嚷)。”光头——因为不敢还手,被师兄一肘子抡肿了脸, 说话也大了舌头——他蹲在地上, 委屈地露出一双小三角眼, 见二师兄抬胳膊,连忙又缩脖抱头, 蜷成一坨。 二师兄不信邪, 沉着脸走过去,把刘仲齐嘴里的袜子团揪了出来。 刘仲齐嘴还没闭上,就顺势深吸一口气, 预备咆哮。二师兄被英雄少年张开的大嘴吓了一哆嗦,本能地又把袜子团塞了回去。 刘仲齐的咆哮被堵了回去,只好绕行鼻腔, 老黄牛似的“哞”了一声,震得自己太阳穴生疼。 光头哭丧着脸说:“要是被人花(发)现,左(咱)们连则(这)种地方也不能住了吧?” 二师兄:“还不都是因为你!” 这些违法乱纪的犯罪分子,死到临头, 居然还在担心租房的事!刘仲齐听了这兄弟俩担心的重点, 气得要炸, 于是肚子里结结实实地打了个闷雷——从昨天中午到现在, 快二十四小时了, 他只吃了一小块蛋糕。 紧接着,可能是为了配合他,光头的肚子也起哄似的响了一声。 刀疤脸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细声细气地说:“师兄,快中午了,早饭还没吃呢。” 二师兄没了脾气,一言不发地出了门,买回了几斤包子。 然后这三位大流氓围着刘仲齐和包子团团坐下,二师兄跟他谈判:“我们也可以给你吃,但是你不许叫。” 英雄少年被堵着嘴,用一个巨硕的白眼说话:“你做梦!” 刀疤脸就捏了个小包子,放在他鼻子底下。 雪白的发面小包子还冒着热气,像加了一层柔光滤镜,有一块面皮给馅里的油浸成了半透明,能隐约看见里面的馅,浓烈的香气流露出来——猪肉大葱馅的。 刘仲齐:“……” 由于敌我悬殊,英雄少年不支败北,在小笼包的攻打下缴械投降。 二师兄很有技巧地给他身上的绳子换了一种绑法,这样,他两只手虽然还是绑在一起,但能自己捧着包子吃饭。 半大少年本来就容易饿,刘仲齐一下嘴,根本停不下来,埋头啃了十来个小包子没歇气,噎得直梗脖子。 二师兄:“喝水吗?” 刘仲齐又愤怒又羞耻,蚊子似的“嗡”了一声:“……喝。” 二师兄打量了他片刻,有点疑惑地问:“我是不是在哪见过你?” “我的学、生、证,还在你们手里!”刘仲齐出离愤怒了——这帮不要脸的,暑假都还没开学,他们居然已经把受害者忘在九霄云外了! 三个大流氓面面相觑片刻,竟然好像都有点过意不去,好像他们也知道薅毛不能可着一只羊似的! 刀疤脸干咳一声:“我师兄……昨天喝多了,也不是故意的,你看,他都被打成这样了。” 光头不肯在小崽子面前展示自己的熊样,听见这话,就背过头,伸出蒲扇似的大手遮住了脸。 “都是误会,”刀疤脸陪着笑说,“我们还请你吃了一顿饭呢。” 他们哥仨的文化水平加在一起,大概也就能凑个初中肄业,基本是法盲,但大概的常识还是知道的。比如一般小偷小摸、坑蒙拐骗,只要自己小心一点,警察没那么大精力到处通缉他们,偶尔运气不好被抓住了,也顶多蹲几天看守所。 可是绑票就不一样了,这要是在过去,得是土匪才敢干的事,土匪遇上官兵,一般都是什么下场? “我们可以立刻给你松绑,送你走。”二师兄对刘仲齐说,“反正你也是离家出走的,对吧?” 刘仲齐差点脱口问一句“你怎么知道”,好在刚吞下去的十几个包子提供了能量,他死机了一宿的大脑又重启了,忍住了没吭声。 “一看就知道,你们这些没吃过苦的小兔崽子,不愁吃,不愁喝,闲的没事耍脾气。”二师兄摆摆手,“放了你,就赶紧回家去吧。好好念书,生在好人家,还不知道珍惜,唉!” 刘仲齐万万没想到,自己有一天居然会被几个绑匪教训——他亲哥都没教训过他!于是起了逆反心:“你知道什么?” 二师兄笑了笑,不和他争辩,随后脸色又忽然一沉:“但是放你回去,你得管住自己的嘴,要是敢瞎说,哼!” 这瘸腿二师兄方脸大眼、厚嘴唇,是一副憨厚木讷的长相,可一冷笑起来,脸上却横肉四起,顿时变得狰狞了:“警察没那么容易抓住我们,但是我们要找你可不难,有千日做贼的,没有千日防贼的,你想好了。” 刘仲齐吃饱了,一腔热血都奔着肠胃去了,没在头上逗留,听完确实是有点被恐吓住了,再说他也不能在绑匪有意释放他的时候激怒对方,于是抿了抿嘴,没吭声。 瘸腿二师兄冲刀疤脸使了个眼色:“给他解开。” 刘仲齐被捆了好久,手脚发麻,一下没能站起来。 二师兄就过来,抓住了他的腿,刘仲齐吓了一跳,慌忙想往回缩,可是那男人的手像铁钳一样,说什么也挣不开。 瘸腿二师兄伸出三根手指,在他腿上飞快地按了几下,少年发麻的腿上立刻好像被一排针扎进了肉里,他差点咬了舌头,活鱼似的跳了起来。 二师兄翻了他一眼:“忍着。” 话音没落,又对他另一条腿施以同样的“酷刑”。 刘仲齐汗都下来了,张着嘴叫不出声,趴在地上一边流眼泪一边喘。 但是奇异的,那阵剧痛很快就消退了,紧绷的肌肉松下来,既不疼也不麻了。 二师兄在他脚踝上轻轻踢了一脚:“行了,快起来吧,活动活动。” 刘仲齐擦了擦疼出来的眼泪,试着动了一下腿,整个人轻了起来。他迟疑着爬起来,在原地走了两圈,发现两条腿非常灵活,几乎能出去跑个一千五百米,于是震惊地看向那瘸子。 瘸腿二师兄说:“学生娃,太娇气,吃不了疼,胳膊我就不给你捏了,晚上回去自己扶着墙拉拉筋,省得明天酸。” 刘仲齐揉着自己的手腕:“你是……那种练气功的人吗?” 二师兄笑了一下:“不是,那都是骗人的。” “但是你肯定会功夫吧?我那天看见你们翻墙……”不能免俗的,中二少年心里起了些幻想,刘仲齐小心翼翼地问,“就……轻功什么的?” “雕虫小技,练一两年你也能翻。” 刘仲齐是他们学校广播站的,写多了根正苗红的稿,他一张嘴就是“讲文明、树新风”的调调:“那……那你可以去开武馆啊,或者去表演、当私教练什么的……实在不行,按摩师也可以。要是真的厉害,还可以去打职业赛,你们为什么非得……” 他话还没说完,一听见“职业赛”仨字,光头就不知受了什么刺激,大叫一声站了起来,瞪起铜铃似的眼睛。 刘仲齐被他吓了一跳,往后退了好几步。 瘸腿二师兄一抬手,拦住光头,颇为慈祥地对刘仲齐说:“你知道个屁,快滚吧!” 放走了乌龙绑架案的受害者,光头被二师兄按在了椅子上。 这会,肉包已经有点凉了,瘸子用手捏了一个,托在手里慢慢吃:“老三,别惹事了,咱们马上就该走了。” 光头和刀疤脸同时一愣。 “师娘昨天晚上跟我说的,”二师兄没抬头,“苦了你们哥俩了。师父没了,大师兄病着,我没教好你俩,照顾也不周……没脸啊。” 刀疤脸呆呆地问:“那大师兄怎么办?” “回家。” “病呢?不看了吗?” “手术起码五十万,得自己先垫,回去才能报销,我跟人打听了,报也不会给你全报,差得远呢。”二师兄叹了口气,“再说,大夫说手术也有风险,不做没准还能多活几年,做了,失败了,人就过去了。师娘说,那既然这样,咱们就回家吧,卫生所不是有个老大夫开中药吗?慢慢治,看命了。” 刀疤脸不甘心:“不是……咱们好不容易来了,就这么回去?师父和师娘就大师兄这么一个儿子……” “那你说怎么办,把咱仨穿一块卖了,值五十万吗?有人买吗?”二师兄顿了顿,低头看着自己的跛脚,“昨天师娘跟我说,咱们不该来,燕宁容不下咱们这样的人啊。” 光头发泄似的大叫一声,跑了出去。 刀疤脸追了几步,没追上,又无措地回头去看他的二师兄。 瘸腿二师兄没吭声,一手拿着包子,一手揉捏着自己的跛脚,出了神。 光头一路跑了出去,在破败的城中村里徘徊了几圈,不知道去哪,也不知道能干什么,有心想找个地方再灌一个酩酊大醉,一摸兜,发现就剩俩钢镚了。 对了,他昨天晚上把钱都花完了。 师娘他们在快餐店里只舍得点一包薯条,怕吃完了别人赶,谁都不肯动。他居然因为管不住自己,出门喝光了身上所有的钱。 光头茫然四顾,正午的阳光细细地蒸着地上的积水,私搭乱接的电线蛛网似的在他头顶打着结,一根歪歪斜斜的电线杆上贴满了各种“无痛人流”和“办/证贷款”的小广告。几家钉子户里还有人,都聚在村口小卖部里打麻将,地面积了一层瓜子皮,旁边摆着个旧式的小收音机,电台正在播相声。 章节目录 70.第六十九章 此为防盗章 “唔, ”听着像个烈士后代, 没根据的罪名,于严也就不好挂在嘴上瞎猜, 就问, “那您看, 这个自称‘堂前燕传人’的, 有没有可能是冒充的呢?” 老杨大爷:“这……” 喻兰川忽然用胳膊肘捅了于严一下:“高楼失窃案什么时候发生的?” 于严翻出手机, 查了一下工作日志:“凌晨一点到四点之间。” “现在还不到十一点。”喻兰川敲了敲自己的表盘, “案发时大概十点,这楼上有一百多个住户,所有人家的阳台都朝一个方向,十点钟的时候,至少有一半以上的人没有熄灯睡觉, 如果是一个盗窃团伙, 你不觉得他们太显眼了吗?” 于严皱了皱眉,这时,他收到了同事的呼叫,一个女警找他:“于哥, 你去哪了?” 于严:“楼下, 问问目击者,怎么了?” 女警声音略微压低了一点,好像有什么不好说的事情:“有点情况, 你能上来一下吗?” 于严冲喻兰川晃了晃手机, 两人一前一后地站起来, 跟老杨大爷告别。 临出门的时候,喻兰川忽然想起了什么,摆手让于严先走,转头问杨大爷:“杨爷爷,您一直说‘五绝’,可数来数去只有四个,还有一位呢?” 老杨大爷一愣,沉默了下来。 喻兰川问:“我问错话了,不能提吗?” “倒也不是,只是说来话长。”老杨大爷想了想,“五绝中这最后一位……嘿,怎么说呢?当年我们那是特殊时期,所以各路好汉,都能不计出身、不计门第地凑在一起——要是在太平年月里,这位朋友……其实不大算是咱们正道上的人。” 喻兰川听了他的用词,头都大了,没想到二十一世纪了,他这个“盟主”除了调解邻里矛盾之外,居然还有跟“邪魔外道”作斗争的附加义务! “当然,这都是解放前的事了。”老杨大爷见他脸色不对,连忙解释了一句,“这位朋友当年没透露过自己的姓名,因为人送绰号‘万木春’,所以我们都叫他‘万兄’。长得特别好,秀气到什么程度呢?他票过戏,能唱男旦,一扮上行套,满堂彩。人也柔柔弱弱的,一两百斤的粮食口袋,你要是让他扛,能把他后背压弯了,走一阵就得放下歇一阵,脸也白了,气也虚了,手无缚鸡之力。可你知道他是干什么的吗?” 喻兰川心想:“……狗头军师?” 老杨大爷叹了口气:“‘万木春’这三个字,落在‘春’上,取的是‘随风四散’、‘润物无声’的意思——就是他跟你错身而过,客客气气地冲你点头一笑,你没来得及答应,咽喉就裂开了。他们这一门,有个绝活,把人大卸八块,就像传说中的庖丁解牛,手里拿一把小刀,解完大气不喘、谈笑风生,刀刃一点都不能卷,也就是说不能费劲,费劲了,那就是功夫、眼力不到家。” 喻兰川问:“这是杀手吗?” “对,当年啊,提起‘万木春’这仨字,听见的人都打个寒噤。”老杨大爷说,“虽说也是个义士,但跟我们终归不是一路人。后来万木春金盆洗手,大家来往才略多了一点,但也就是武林大会的时候过来坐坐。来了就喝一盏茶,从来不跟人动手,也没人敢挑衅他,后来万木春年纪大了,就收了个关门弟子,让徒弟替他来。那小子也是一身邪性气,来了就跟老人们打声招呼,和他师父一样坐下喝茶,有人看不惯,私下里叫了一帮人去堵他,结果这伙后生被他挨个挑断了手筋。他们这一门,从不切磋,练的就是杀术,断筋不是断喉,已经算‘点到为止’了,那回的事,虽说是挑衅的小辈不懂事,但这梁子也结下了,他也就不跟咱们这边来往了。念着老一辈的旧情,二十年前他过来看过我和你大爷爷一次,身边带着个小家伙,说是收养的徒弟,现在也不知道怎么样了。” 喻兰川听完,对解放前的传奇故事毫无感想,只是头更疼了,他希望“武林大会”是个和谐太平的大会,最好是大家坐在一起吃点水果瓜子,叙叙旧、聊聊股票,然后互相交换一下土特产,就友好地各回各家,这种幺蛾子代言人式的人物,可千万别来。 于是他揉着太阳穴,匆匆上楼了。 于严被同事叫到八楼,呼叫他的女警把他拽到一边,小声说:“于哥,我觉得不太对劲,我怀疑那个聂恪是个‘安嘉和’。” 于严一皱眉。 “向小满——就是那个聂太太,她一天二十四小时基本都在家,聂恪下班也还算规律,回来就把车停楼底下,看他家车就知道男人在不在家。按理说高楼行窃的贼肯定都是老手,作案之前没踩点吗?而且那个向小满躲躲闪闪的,基本不正眼看人,一有人问话,她就往后缩,听说他们都搬到这一年了,她从来没跟邻居主动打过招呼,这么一个人,突然有贼闯进家里,她第一反应是上去抓?我不信。”女警语速很快地说,“头上撞成这样,脸还破了,不肯去医院……我怀疑她身上还有别的伤。” 于严:“你的意思是,他家根本没进贼,是聂恪打老婆撞碎了窗户,惊动了邻居,就坡下驴找了个借口?” “对,”女警义愤填膺地说,“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 于严:“……” “不是……于哥,我没说你,你不算。” “我就当你是夸我吧。”被同事加入“葵花宝典”家族的于严假笑了一下,又说,“邻居都问了吗?” “问了,都说不知道。”女警一摊手,“大家关着门过日子,就算听见动静,也说不清是夫妻吵架还是家暴,不会随便跟警察说。再说那个聂恪平时挺会做人的,出门还经常给邻居带东西,在这楼人缘不错,抓不着他的把柄。除非女的自己报案,跟我们去医院验伤,可是她根本不跟我们说话!于哥,你快想想办法!” 于严无奈地看了她一眼,心说:“我能有什么办法?” 别说受害人自己不想让人知道,就那些主动报案的,又有多少中途反悔没下文了?家是人灵魂的一部分,家庭暴力里往往糅杂着多重复杂的心理问题,再被漫长的时间、外界的舆论与物质条件等打成一个死结,不是“男人打女人”一句话说得清的。 这些刚工作不久的小青年,总觉得自己穿上制服,就能拯救世界,把“工作的意义”看得至高无上。 可工作能有什么意义?不就是养家糊口么? 管能管的事、不渎职,已经是最高职业道德了。 于严也是年轻过的,不想端着世态炎凉往后辈的热血里泼,就对她说:“我们不能按着头让人报案,但是今天这事,说不定有目击证人。” 女警眼睛一亮:“那个蜘蛛人?” “对,”于严糊弄她说,“当时这个蜘蛛人就趴在窗外不远的地方,804的动静那么大,他肯定看见什么了,我们可以先找到这个人。你要是不放心,可以试着给聂太太留一个私人联系方式,有时候人们不见得愿意报警,但要是有个可以求助的人,她走投无路的时候说不定会试试。” 小女警信了他的邪,干劲十足地去了。于严看着她的背影叹了口气,走到楼道尽头点了根烟,心里隐约觉得这一宿是白忙。 聂恪家没丢什么东西,而除了聂太太向小满脸上的伤,“贼”也没留下什么痕迹,警察们查了一圈、问了一圈,果然没什么收获,只好让他们登记一下,然后撤了。 等着看这个给喻兰川下战书的“蜘蛛侠”还会不会出现。 一百一十号院的居民们沸沸扬扬地讨论了好几天,除了楼下宣传栏里多了一封提醒大家“锁好门窗、注意安全”的通知外,再没有别的水花了。 “聂太太,早啊。” “小向,出门呀?” “天气这么好,是该出来转转,别老在家里闷着。” 向小满低着头,步履匆忙地穿过东小院,别人打招呼,她也不搭话,只是敷衍又仓促地笑一下。 小风把东小院里三姑六婆的声音吹过来,细细地灌进她耳朵。 “……命好呗,家里有房有车,老公能挣钱,天天在家躺着,班也不用上。” “人家那不叫‘家庭妇女’,叫阔太太,家庭妇女不得管家干活啊?她们家孩子在门口上幼儿园,没见她接送过一次,每天不到快中午不起,吃饭都是在外面买,一礼拜请一次小时工……这不是,去门口洗衣店里拿衣服去了,哎哟,花钱洗衣服,啧!” “人家老公好,有本事你也嫁。” “我嫁你爸,给你当后妈好不好……” 说笑声刮过向小满的脸,像个大耳刮子,然而她仿佛已经是挨惯了的,并不在意,木着脸来到了街角的洗衣店。 洗衣店是个老头开的,雇了个二十来岁的小青年打杂,这个时间,老头去吃午饭了,一般都是小店员接待她。 说起这个店员,大家怀疑他不是哑巴就是结巴,有人问话就会点头摇头,逼急了“嗯”一声,一年四季戴口罩、插耳机,好像不遮着脸,他就没有安全感似的,穿一件画着卡通小人的旧t恤,从不跟人对视。 向小满掏出收据条,放在柜台上,洗衣店员就拿起来找她送洗的衣服,俩人谁也不出声,谁也不看谁,跟演默剧似的,店里只能听见烘干机转动的声音。 向小满清点了衣服,头也不抬地略微一颔首,转身要走。 这时,店员居然出声叫住了她。 “等等。”他有一米八,是个高大年轻的小伙子,说话声音却又虚又弱,像猫叫,“你……您等一下。” 向小满回过头去,看见店员从柜台下面摸出一个小纸包,纸包里是一把小刀片。 他的手哆哆嗦嗦的,声音也哆哆嗦嗦的:“这……从您兜里捡的,是您的吗?” 院里停的有百万豪车,也有看着要到报废年龄的小桑塔纳。不过在这种老小区里,一把都没有停车场,所以豪车也好、破车也好,都只能找犄角旮旯一塞,车轮上统一支起挡狗尿的小木板。 喻兰川到的时候,正赶上有人搬家。有个电动小四轮,在门口传达室引了根电线充电,堵了路,搬家公司的货车堵在门口进不来。 “门口谁家的电动车?劳驾挪一挪!”货车司机一边鸣笛一边嚷嚷,吼了好一会没人应声,他就从车上下来,放开了嗓门,“红的!四轮!车上写着‘祖传艾灸针灸理疗,寿衣、花圈优——惠——’谁家的啊?谁家的花圈优惠?挪一挪嘞!” 喻兰川:“……” 还是一条龙服务。 他懒得去跟热烘烘的货车挤,就在门口驻足等他们挪开。 这是他少年时经常流连的地方,小院一进门,有两排大槐树,中间是一条散步的小路,这会儿槐花早就谢了,只剩下层层叠叠的树叶,烈火似的盛夏阳光给那些枝叶一拦,就剩下零星几颗光斑,掉在地上,老槐曲折的枝干结着沧桑的结,微许潮湿的气息从浓郁的绿意里流露出来,透着几分红尘不扰的清寂意味。 一晃,十年了,楼旧了,老人没了,树也长大了。 大爷爷活了快一个世纪,又是个不走寻常路、动辄失联的老头,作为亲友,喻兰川其实早都做好了心理准备,现在谈不上多么哀恸。只是他捧着老头的骨灰站在这,忽然有点物是人非的感觉,好像一个时代,就这么在他不经意间烟消云散了。 正文 71.第七十章 此为防盗章  这里没有人哭哭啼啼, 也没有什么关于生命的神圣与思考。 大家看起来都很累。 躺下的时候, 钱老太想:“又抢救过来一次。” 她自己听着, 觉得心里这声音既不是庆幸, 也不是感激,没敢细想,于是翻了个身,把随身的布包紧紧地按在怀里,里面有杨帮主刚刚取给她现金两万。 杨帮主送走了钱老太, 拎着他的绿拐杖,从路口的自动柜员机慢慢地往回走。喻兰川在旁边陪着他, 垂下眼, 他不紧不慢地开了口:“爷爷,我明天还得上班, 送您回家, 我就先走了。” 老杨大爷看向他。 喻兰川优美的侧脸像是流水线上生产的,烙着高级白领们标配的表情——左半张脸是“我赶时间”,右半张脸是“不感兴趣”,脑门上顶一个“哦”。 “需要受害人谅解书, 我可以给, 没问题。”喻兰川说,“需要我帮忙,我可以提供几个朋友的联系方式, 都是在筹款平台工作的, 可以帮他们做一个募捐项目。项目上台, 我还可以帮忙转发,证实筹款真实性。” 老杨大爷没听说过这种新鲜的东西,今年过年,他老人家就学一个收发红包,家人教了三遍,忘了四遍,差点把孙女逼得上吊,于是他忙问:“还可以这样?能筹到钱吗?” 喻兰川避重就轻地说:“有人捐就能筹到。” 至于有没有人捐,喻兰川不太乐观,大家都“身经百骗”了,现在上网搜索公益组织的名字,下面的关联问题里准有“xx靠谱吗?是骗子吗?”之类。 “别做梦了,肯定没人捐。”旁边忽然有人插嘴,两人一抬头,见杨逸凡从自己的车里爬出来,正在跟代驾挥手,一看就是出门应酬喝了酒,她晃晃悠悠地走过来,没大没小地伸出一条胳膊,往老杨大爷肩上一搭,“这个故事要多无聊有多无聊——中年男子,没钱治病,生命垂危——爆点在哪?生命垂危的中老年男子满世界都是啊,爷爷!他有什么地方能吸引流量啊?” 老杨大爷被她的香水味熏了个喷嚏,肩头一耸,把她抖落下去:“你给我好好站直了,二流子似的,没个人样!” “爷爷,现在跟以前不一样了。”杨逸凡才不听他那套,当着老头的面叼了根烟,“您没听说过那句话吗?‘穷则独善其身,达则买包买表’,别人的事,让社会公共服务机构去管,我既然纳了税,就已经尽到了我的社会义务,等于间接帮过他们了!他们还有困难,那也没办法,只能说是公共福利不够分,有比他们更需要帮助的人排在前头,您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老杨大爷:“滚滚滚……滚!屁事不管,还说风凉话,滚回去自己醒酒!” 杨逸凡笑了一声,插着兜,喷云吐雾地走了。 喻兰川——因为和老杨大爷没有那么熟,不好像人家亲孙女一样口无遮拦,只好用面部表情和肢体语言表达了对杨小姐的赞同,礼貌地跟老杨大爷告了别:“那我先去十楼看一眼有没有需要清的水电费,先走了。” 对于当代年轻人来说,“管好自己的事,不给别人添麻烦”,就是最高的自律和道德准绳,相比而言,老一辈人那种“道义为先、不分彼此”的社交观念简直就是封建余毒。 老杨扶着拐杖站在院子里,一抬头,看见将圆的月亮,就知道是快到“十五”了,这月十五是中元节,居委会提前半个月就挂出了海报,提示人们“文明祭扫,禁止焚烧纸钱”,连死人都要“文明”了! 他觉得自己老了,江湖也是行将就木,意气尽了。 喻兰川把大爷爷家检查了一遍——上次走的时候忘了关窗户,屋里落了一层浮土,他盘算着等下周末请个钟点工过来,以后每月打扫一次。心不在焉地关灯锁了门,喻兰川还是没想好该怎么处理这房子。 经过隔壁,他脚步顿了顿,想起了那个一身秘密的甘卿。 他神色有些复杂地注视着1003的门牌,心想:她到底是不是那个人? 突然,1003的门从里面开了,喻兰川还没反应过来,甘卿就探出头来:“什么事?” 喻兰川目光闪了闪:“……路过。” 说完,他抬腿就走,甘卿却忽然叫住他:“哎,等等。” 喻兰川心里无端一跳,扭过头去,就看见甘卿在兜里摸了半天,摸出一卷皱巴巴的零钱,她把其中面值二十元以上的票挑挑拣拣,捋成一沓,递给他:“麻烦帮我给那几个人的师娘送过去吧,我不方便露面,我也没几块钱,就当给老太太买顿饭。” 喻兰川一挑眉。 “我今天要不是为了省几块钱,非得等普通公交,说不定能早点到,早五分钟,这事也不一定是这个结果。”甘卿带着坦然的穷酸气,有点过意不去地捏了捏剩下的毛票,“主要是……我看见‘特’字头的车抬不起脚,条件反射,不是故意的。” 喻兰川接过那一沓零钱:“你不是说你身家性命就剩三块了吗?” “是啊,”甘卿理直气壮地说,“可你不是都知道我骗你了吗?” 怎么那么天真可爱的,还信? 喻兰川:“……” 她肯定不是! 回去以后,喻兰川说到做到,先是跟刘仲齐聊了聊,出了份谅解书,然后找熟人,在网上给钱老太挂了个“大病筹款”,就把这事撂下了。 有了这么个可怕的经历,麻烦精弟弟终于老实了,学校一开学,他就被拴住了,每天喻兰川加完班,他还没写完作业,总算是没时间出去惹是生非了。工作上,之前悬而未决的几个事都有了眉目,压力源短暂地减少了一些,让他松了口气,周五下班之前,他跟自己部门的人宣布“周末没事不用来公司”的时候,办公室喜庆得跟过年一样。 而钱老太的筹款项目,也意料之中的,没什么人关注。 大款孙女就知道“买包买表”,一毛不拔,老杨大爷只好找了他的几个老伙伴,大家数着退休金,凑了十几万。让人比较意外的是,刘仲齐居然从他的零用钱、以及红包机哥哥的日常打赏里攒了两千多块,想要捐给钱老太。喻兰川的季度奖刚下来,有钱买眼镜了,于是给他弟添了点钱,凑了个一万的整数送过去,算是那么个意思。 除此以外,甘卿给了一沓毛票,还有喻兰川部门的几个下属,看见他朋友圈里转发的链接,点进去一人捐了三五百,用的是拍马屁专项用款。 然后再无人问津了。 这点钱听着不少,然而都是杯水车薪,不要说治疗费和手术费,都赶不上icu烧的住院费。 可是大家真的都已经仁至义尽了。 周末,喻兰川约了个钟点工,去大爷爷家打扫卫生,钟点工干着活,他就搬了把椅子坐在门口吹过堂风,浏览一堆投资项目的资料,效率不高,目光总是往隔壁飘。隔壁的门一响,喻兰川就下意识地坐直了,板起高贵冷艳的脸,头也不抬地盯住自己的电脑屏幕。 隔壁说:“哟,稀客,小川来了啊?” 喻兰川:“……张奶奶早。” 浪费感情。 就在他索然无味地收回目光时,电梯间“叮”一声轻响,有人上来了。 来人是个壮年汉子,一身风尘仆仆,背着个巨大的蛇皮袋子,茫然地打量了一下狭长的楼道,看见喻兰川,就操着浓重的外地口音问:“我打听一下,喻盟主是住这一层吗?” 喻兰川站起来:“我祖父已经去世了。” “哎,我知道,我在老家还给老盟主上了香呢,那你就是小喻爷吧?我就找你!”大汉一边说,一边风风火火地跑过来,把大蛇皮袋从肩上抡下来,往喻兰川手里一怼,那玩意足有好几百斤,喻兰川莫名其妙地接过来,手腕猛地一沉,连忙提了口气才拎住,差点砸了脚。 大汉一抹汗:“我坐了两天的火车,唉,跑一趟真远!” 喻兰川这才反应过来,1004是个“办事处”:“哦,您请进来坐……” “不坐不坐,”大汉一摆手,“我还得坐下午的车回去,一天就这一趟火车。小喻爷,燕宁我人生地不熟,你是老盟主的后人,东西交给你了,我放心!” 喻兰川:“什……” 大汉根本不给他说话的机会,往后退了半步,“噗通”一声跪了,冲他磕了俩头,砸得地板“咣咣”作响。 喻兰川:“……” 干什么!我要报警了! 大汉说:“三十多年前,我妈怀着我,坐火车回娘家,路上反酸想吐,开了窗户,碰上了扒窗的,从外面伸手,一把抓起她的行李要跑。我妈年轻气盛,又仗着自己会点把式,不愿意舍财,动手跟他们抢,逼着扒窗的贼动了凶器,要不是钱大爷他们正好埋伏在那,世上就没我妈,也没有我了!这些年我们都不知道钱大爷已经没了,钱老夫人过成这样,我们对不起恩人,没脸见她,磕俩头,劳驾小喻爷带到。” 喻兰川服了:“不是,我怎么带?等等,别跑!你还没说你是谁呢!” 大汉不答话,一跃而起,冲他一抱拳,然后跟被大狼狗追似的,撒丫子从楼梯跑了。 结实的蛇皮袋也不堪重负,“嘶拉”一下裂了个口,东西掉了一地。 里面有干货山珍、土特产、被褥、手工点心,还有满地滚的二十多个大苹果和一缸自制泡菜! 喻兰川:“……” 而在这一堆匪夷所思的鸡零狗碎下,是几摞摆得整整齐齐的人民币,用小纸条捆着,纸条上写着:“结草衔环,无以为报。” 近四十年,当年无意插的秧,竟然有了果。 ……甘卿,可能走的就是“地痞混混”路线。 谁也没看清她是怎么从地上蹿起来的,眼前一花,她人已经到了光头和瘸子之间,手肘撞向瘸腿二师兄的手腕,与此同时,她指间寒光一闪,像是捏着把小刀之类的东西,带着厉风,削向光头的小指。 动作极其刁钻、极快。 手腕处有脉门,光头更是不可能徒手抓凶器,两人同时一凛,各自退避。甘卿的手肘虚虚地磕在了瘸子手指尖上,“指间刀”也落了空。 这时,两人才发现不对劲,原来她只是动作唬人,手肘却软绵绵的,根本没什么力气,手指间“哗啦”一响,捏得也不是什么“指虎”、“指间刀”,是把钥匙! 就在这时,甘卿跟变魔术似的,手里的钥匙一闪就不见了,不知从哪弄出了一个小喷雾,没等绑匪们反应过来,就是劈头盖脸的一通狂喷。 瘸子和光头正在应激状态,拳架已经拉开,眼睛特意瞪得比平时大,被辣椒水彻彻底底地滋润了一遍。 那一瞬间,两位绑匪爆出来的惨叫好像要震碎苍穹。 甘卿敏捷地压着刘仲齐的脖子一弯腰,从光头胡乱挥过来的胳膊底下钻了过去……姿势有点像传说中的“就地十八滚”,非常没有高人风范。 随后,赶来的警察们趁机一拥而上,把绑匪团伙控制住了。 刘仲齐还没从刚才那可怕的生死一刹里回过神来,呆呆的,甘卿就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哎,没事吧?” 正文 72.第七十一章 此为防盗章  男孩已经差不多一整天水米未进了, 他咽了口唾沫, 嗓子像生了锈的铁片,泛着腥,眼前一阵一阵地发黑,不知踩了什么,他脚踝一软,一声不吭地往前栽去。 旁边的少女没轻没重地揪起他的领子,拖死狗似的拽住了他, 差点把他勒死, 男孩胡乱在地面上撑了一把,狼狈地维持住了姿势,好歹算是没躺下,感觉耳边的声音忽远忽近,像隔着一层什么。 “你怎么了?” “我……我实在……” 实在跑不动了。 这话说了一半,男孩就没了力气,后半句虚虚地悬在嗓子眼里, 被上气不接下气的吐息吹得七零八落。 “你说什么?”少女没听清, 凑过来捏起他的下巴,看了看他的脸色, 皱眉问, “他们打你了?” “没……没有,”男孩软绵绵地抓住她在自己身上乱拍的手, 气如游丝地说, “……低、低血糖……姐姐……” “哦, ”少女听了这个称呼,愣了愣,但也没反对,十来岁的小女孩,对年龄问题还不太敏感,她摸了一圈,最后不知从哪翻出了一块巧克力,“给,好像过期了,我也没别的,你先凑合吧。” 这块巧克力饱经风霜,也不知道融化凝固了几轮,沧桑得变了形,男孩哆哆嗦嗦地接过来,感觉自己就像剥开了一块粘糊糊的裹尸布,但也别无选择,只好强行塞进嘴里,并从里面尝出了浓浓的洗衣粉味。 饿到低血糖,本来就容易头晕恶心,加上他嗓子发炎,吞咽困难,这团不知道经历过什么的巧克力不上不下地糊在了嗓子眼,噎得男孩干呕了几下,泪流满面。 “不是给你吃的了吗,还哭什么?” “我……呃……没哭,就是……咽……呃……咽不下去……” “公主殿下。”少女老气横秋地叹着气,在他身边蹲下,耐着性子等他擦干了眼泪,又问,“哎,问你,知道那些人为什么绑你吗?” “不……唔,不知道,”男孩使出了吃奶的劲,才算把嘴里的东西咽下去,喘过了这口大气,“我不认识他们,但他们有车,还养着几条大狗,我觉得他们马上就能追上咱们,咱们得报警——姐姐,你有通讯工具吗?我手机被他们搜走了。” “没有,我们村都是用喊的。”少女一摊手,“你不会是有钱人家的少爷吧?他们绑票要钱啊?” “不是,我父母都是普通人。”男孩想了想,又说,“应该不是为了钱,他们没给我拍照,也没让我给家人打电话要赎金。绑架我的是个团伙,一共有七八个人,我觉得一般参与绑架勒索的团伙应该不会有这么大规模,因为团伙内部如果人多眼杂,就很容易因为利益而发生冲突,团伙很难稳定。” 他说得头头是道,还夹杂了书面语,少女听得一头雾水:“哦,是这样啊?” 男孩立刻无端拘谨了起来:“……我从书上看的。” 两个半大孩子在一个很荒僻的地方,不远处有个通往外省的高架桥,这会车都没一辆。周遭杳无人迹,但可能挨着个垃圾处理厂,因为夏末秋初的晚风一阵阵地刮来销魂的馊味。男孩被这味道呛得口鼻生疼,生理性的干呕了一下,又连忙捂嘴憋住,小心翼翼地看了旁边的女孩一眼,仿佛是怕她嫌弃。 少女穿着一件很久的男式短袖衬衫,属于九十年代村委书记们的流行款,不过衬衫对她来说实在太不合身,罩在身上像口麻袋,倒显得没那么土了。她单手挎着个牛仔书包,包上拉链坏了,就自己钉了几颗里出外进的扣子,软塌塌的背带垂着,看起来就像刚从垃圾箱里捡的。 但尽管这样,她居然也并不显得邋遢,反而有种满不在乎劲。 “姐姐,你是住在这附近吗?”男孩轻声问,“咱们去哪能找到大人?” “我哪知道,我扒在他们车后面跟来的,”少女从地上薅了棵草,叼进嘴里,一边观察周围地形,一边盘算着什么,漫不经心地说,“他们是在泥塘后巷里把你绑走的吧?我买早饭正好经过,不过这伙人下手可真快,我当时都没看清楚是抓了人,就是觉得有点不对劲,才跟过来看一眼,算你命大。” 男孩目瞪口呆。 少女接着说:“我还没问你呢,大清早的,你一个小不点,跑到泥塘后巷那个流氓窝里干什么?” 男孩浑似被雷劈了:“你……你自己?一个人?” “嗯对,不好意思啊,我一般没有随身带拉拉队的习惯,可能出场不够隆重。” “你没告诉大人?没报警?”男孩回过神来,毛炸起两尺来高,“你还什么……扒车上?你、你扒哪了?万一掉下去会被路上车碾死的,还有,万一他们发现你……” 少女硬是被他的喋喋不休打断了思路,扭过头,一脸无奈地看着他:“报什么警?我上哪报去?从泥塘后巷跑到派出所,把事儿跟人家说明白,再跑回来——关键我还说不明白——这么来回一趟,够把你拉火葬场回个锅了。乖,滚一边背你那‘小学生行为守则’去,再啰嗦,姐姐就把你打哭。” “我在跟你讲道理,还有,我已经上初中了!” 少女“噗”一声笑了出来:“那你学历好高啊,我……” 她话没说完,神色忽然一变,猛地揪起男孩,把他搡进了路边的灌木丛里。男孩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紧接着,一道浑浊的光扫了过来。 是车灯。 好几辆车,引擎和排气管的噪音在空旷的夜色里尤其显声势,轰炸机似的围着他们转,随即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停了下来,紧接着,风中传来了人的污言秽语和狗叫声。 他们带着狗追来了! 男孩连忙扭头去看身边的同伴,借着微光,他突然发现她可能并不比自己大多少,甚至可能是同龄人,脸颊和下巴上还带着一点柔嫩的婴儿肥,只是女孩发育得早一些,她又显得太有“主意”,让人有种成熟的错觉。 那张侧脸看上去没有正脸清秀,因为鼻梁上略有一点驼峰,浓眉很长,斜斜地往上飞,岁月还没来得及雕琢她的脸,骨肉尚未长开,却已经显出了一点桀骜不驯的质地。 “他们人多,有车还有狗,抓咱俩……不,抓我很容易,”男孩把声音压得又低又急,“我们应该分开,如果我被抓走了,你千万不要出来,听我说,我觉得附近应该有个垃圾场,大型垃圾场附近肯定有ic电话,你去找人来救我。” “我没有电话卡。” 男孩额角的青筋都跳了起来:“打110免费!你常识也没有吗?” “哦,真的吗?”少女露出“涨了知识”的表情,随后她很镇定地收回视线,吐出嘴里的草,“好吧,有机会我试试,今天还用不着——你把衣服脱下来。” “……什么?” “脱、衣、服,”她转过头来,目光掠过男孩单薄的胸口,“没胸没屁股的豆芽菜,我还能占你便宜吗?快脱,别磨蹭!” 她说着就要亲自动手,男孩面红耳赤地蜷成一团,最后被迫屈服——他穿得不多,摘了棒球帽,褪下t恤和运动裤,浑身上下就剩下了一条内裤,像个剃了毛的小狗崽,又羞愤又委屈。 少女看了他一眼,笑得十分不怀好意:“你裤衩上那条狗长得跟你还挺像。” “你看什么!” “跟上!”她冲他一招手,弓着腰,借着路边自由生长的灌木掩护,灵巧地带着男孩到处乱钻。 男孩一开始还隐约有点方向感,到后来转懵了,只知道闷头跟着她走。狗的叫声越来越近,空荡荡的街道上,甚至能听见杂乱的脚步。 “过来!”前面的少女朝他招手,男孩这才注意到,他俩已经到了垃圾场边缘,前面就是铁丝网,少女话没说完,又一道光扫了过来,两个半大的孩子连忙蹲下,离得很近,少女看见了男孩脚上的运动鞋——非常骚气,两只脚上鞋带的颜色和绑法不一样,还是荧光色系的,“鞋也脱下来,一会从这上面爬过去,动作快点,被人看见你就死定了,明白吗?” “你要干什么?” 少女没理他,接着说:“进去以后,找最臭的地方躲着,天快亮的时候会有垃圾车过来,叫他们救你。” “好,那你自己快跑,但是要跑远一点,因为垃圾场也不一定能盖住我的气味,”男孩光溜溜地蜷缩在铁丝网下,竟还在有理有据地即兴科普,语速快得和机关枪一样,“我在一篇报道里读到过,受过训练的缉毒犬嗅觉几乎接近单分子水平,嗅觉细胞数量是人类的30到50倍,狗的嗅觉绝对阈值……阿嚏!” 那少女突然拿出个巴掌大的小喷雾,劈头盖脸地照着他一通喷,喷在他身上的液体好像是水,无色无味,男孩却莫名想打喷嚏,怕把追兵招来,只好拼命闭着嘴,把声音憋在嗓子里。 “天爷了,你怎么这么能背书啊,可别是个复读机成的精吧?”喷完,少女一巴掌糊在他后脑上,“就现在,爬!” 跟她的话音一起响起来的,是一声高亢凶狠的犬吠,那狗好像已经近在咫尺,男孩后背上的汗毛集体起立,脑子里一片空白,下意识地服从了她的话,用尽全力顺着铁丝网爬了上去,跳下来的时候,赤脚不知被什么划伤了,他踉跄了一下,没顾上管,慌忙爬起来,看向铁丝网那边的少女:“你快……” 少女用他脱下来的衣服做了个简单的网兜,把鞋袜一兜,随后把他的棒球帽扣在了自己头上。 男孩一愣,随后好像明白了什么:“等等,你要干什么?” 少女转头冲他吹了声口哨:“以后泥塘后巷这种破地方,没事少去,乖宝宝落单会被欺负的。自己跑吧,姐姐走了。” “你……”男孩慌忙扑到铁丝网前,想伸手抓她,就在这时,又一道光扫了过来,男孩下意识地缩在了一个垃圾箱后面,女孩却站着一动不动,这次,那光直接扫过了女孩的脸,她侧头眯了一下眼,嘴角却露出了冰冷的笑意,带着点戾气,又像是带着点初生牛犊不怕虎式的跃跃欲试。 只见她后退了几步,压低帽檐,伸出食指竖在自己唇边:“嘘——” 那张脸在晃过来的手电光下分毫毕现,棒球帽遮住了她的眉目,只露出尖削的鼻尖和有些锋利的嘴角,像一团浓烈的火烧云,灼灼地烙在了他的视网膜上。 然后“火烧云”踩着风,从他眼前刮过,转眼就不见了踪影。 ……甘卿,可能走的就是“地痞混混”路线。 谁也没看清她是怎么从地上蹿起来的,眼前一花,她人已经到了光头和瘸子之间,手肘撞向瘸腿二师兄的手腕,与此同时,她指间寒光一闪,像是捏着把小刀之类的东西,带着厉风,削向光头的小指。 正文 73.第七十二章 此为防盗章  煎饼果子帮的老大也认出了甘卿,冷笑一声:“谁是屎谁心里清楚, 顾客心里也清楚。” “呃……”甘卿十分尴尬, 她其实是一三五去路北,二四六去路南, 周日偶尔换口味吃包子, 脆的软的来者不拒, 实在不知道该站哪边, 只好干巴巴地和稀泥,“都挺好的,两种口味嘛。” “谁跟他们两种口味?!” “他们压根不是煎饼!” 墙头草甘卿不合时宜的劝架反而激化了矛盾,两大煎饼帮的老大从“文斗”上升到了“武斗”。 武林风气每况愈下, 特别是在社交网络大规模流行起来之后,年轻后生们没事乱跟风, 好像“约架不去一百一”,这场架打得就没有格调一样。 喻兰川搬过来才不到一个礼拜,在他日常早出晚归的情况下, 这已经是第二场闹到他面前的冲突了——上次是凌晨五点,门口洗衣店的老大爷和修补皮具的老大爷联袂来敲门, 表示他俩要决斗,还要签什么“生死文书”。 他总算明白大爷爷晚年为什么老是萍踪浪迹了。 两大煎饼帮派围成一圈,连吵再掐, 可能是来得急, 都没摘套袖, 打架的两双大套袖上下飞舞, 葱花和酱料味也跟着四处飘散,狠狠地刺激了胃里只有咖啡的盟主。 喻兰川因为低血糖,怒从心头起,顺手把眼镜扒下来,跟笔记本电脑一起,塞进旁边人手里。 这时,山东煎饼兄横肘撞人,煎饼果子兄一脚低扫,喻兰川直接撞进他俩中间,一抬手点了山东煎饼的麻筋,另一只手按住煎饼果子的肩膀,在他撑地的脚踝上一带——山东煎饼“嗷”一嗓子,捂着麻了半边的胳膊肘蹦开了,煎饼果子四脚朝天地仰在地上,傻愣愣地回不过神来。 喻兰川这才后退半步,把解开的袖口扣子重新扣上,冷冷地扫过安静下来的两大煎饼帮派。 要是喻怀德老人还在,这种狗屁倒灶的破事,他们是不敢闹上来的。 只是最近听说十楼来了个小喻爷,既然是“小”,那当然就好欺负得多,传闻还是个留过洋的人物,大家一听,怀疑他是个跟老外练过几年拳击就回来人五人六的棒槌,于是各路妖孽纷纷冒头,寻衅滋事。 两个煎饼帮的矛盾由来已久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他们闹事,也是想试试这个小喻爷是软是硬。 没想到小喻爷这个“寒江雪”的后人,真有两把刷子,才刚一照面,两位老大就扑地了。 老大没了脸,方才起哄的小弟们也纷纷偃旗息鼓,一起又心虚又紧张地看向喻兰川,等他发作。 “楼道是公、共、场、所,”喻兰川一字一顿地说,“诸位‘月入过万’的土豪们,能不能稍微文明一点?” 山东煎饼帮的老大还没缓过劲来,揉着胳膊,搭讪着上前一步:“小喻爷……” “有矛盾,是吧?”喻兰川不给他说话的机会,摸出手机,“等着,我给你们解决。” 两大煎饼帮伸长了脖子,好奇新盟主的处世之道。 就见喻兰川在手机上按了几下,然后对着电话说:“喂,您好,市民投诉——我想投诉我们这的流动早餐车,这些人素质极差,乱扔垃圾,还为了抢地盘,到居民小区里打架斗……” “素质极差”的煎饼侠们差点给他跪下,大惊失色地扑上去,七手八脚地拉开喻兰川的嘴和手机,求他收了神通。 山东煎饼帮的老大:“小、小小小喻爷,有、有有有话好好说!” 煎饼果子帮的老大:“不至于!不至于!” “有话好好说?”喻兰川伸出一根手指,隔空点了点山东煎饼帮,又转头问煎饼果子帮,“不至于?” 煎饼侠们怕了他,一边愁眉苦脸,一边陪着笑。 喻兰川:“打架的打坏了吗?打坏了去医院验伤,验完伤我给你们报警,该怎么赔,就怎么赔。” “没有没有,没打坏,切磋、日常切磋,不是个事。” 喻兰川:“那就好,地盘的事,以前没有规矩吗?有规矩,就按规矩来,别跟我扯别的,以前行,以后就行,不行也得行。” 煎饼侠们面面相觑。 喻兰川冷笑一声:“工商局电话多少来着?” 煎饼侠们头一次碰到这种投诉狂,不敢说不行,最后当着喻兰川的面,捏着鼻子互相拥抱了一下,都觉得自己的清白遭到了玷污,一起垂头丧气地走了。 甘卿狗腿地迈着小碎步颠过来,把电脑和眼镜还给喻兰川:“小喻爷威武。” 她方才一直握着一条眼镜腿,金属眼镜框,一边的眼镜腿冰凉冰凉的,一边沾了她手心的体温,悬殊的温差从一边的太阳穴流向另一边的太阳穴。 喻兰川看了她一眼,又被似曾相识的眉目蛰了一下,绷着脸冲她一点头,寒暄道:“这么晚下班?” “不晚,”甘卿面对拯救了她早饭的恩人,好话不要钱,“回来得正好,不然都没机会帮您拿东西。” 油嘴滑舌。 喻兰川不知怎么,想起了她哄张美珍的嘴脸,无端又不高兴了,凛若冰霜地走了。 才一进门,不会看人脸色的弟弟就一脸崇拜地跑过来给他叼拖鞋,“哼哼哈兮”地伸了伸胳膊腿:“哥,我刚才从‘猫眼’里看见了,你也练过吗?什么时候练的?以前都没听你说过,能教教我吗?我前一阵还去星之梦找过那个姐姐,结果磨了半天,她就给了我一个报警器,还教了我一招‘撩阴脚’,我觉得有点下流……” 喻兰川额角青筋暴跳,伸手一指屋里:“写作业去!” 刘仲齐就跟误食了猫薄荷似的,连蹦再跳地“飞”回了他自己屋里,还跳起来摸了一下门框。 这时,公司同事紧急呼叫,说某个就要签合同的投资项目政策有变,大老板突然反悔,召唤风控部门线上会议。喻兰川只来得及用微波炉热一个三明治,就开始接受各部门的电话轰炸。 正在他焦头烂额时,阳台窗户忽然“叩叩”地响了几下,喻兰川吓了一跳,不小心把培根整条拖了出来,伸着个长舌头似的转过头,看见他家十楼阳台外趴着个“蜘蛛人”,穿着紧身衣,手里拎着钢爪和吸盘。 “蜘蛛人”从怀里摸了摸,摸出一张皱巴巴的信纸,“啪”一下拍在了窗户上,上面歪歪扭扭地写道:“我是‘堂前燕’传人,我要向你挑战。武林大会,一决胜负。” 喻兰川:“……” 起码这一刻,他无比怀念自己冰冷的租屋和无情的房租。 对,说起这个遭瘟的“武林大会”,老杨大爷已经跑来催了好几次,说是场地和海报都做好了,随时可以给他看。 武林大会三年一度,以前都是大爷爷主持。 老杨大爷说:“我们都老了,跟不上时代了,也该让年轻人出头了,大家伙也都想见见小喻爷,小川啊,这回就你来主持吧。” 喻兰川:“杨爷爷,我今年真的没有年假了,咱们聚会能换个时间吗?春节长假怎么样?” “不行啊,”老杨大爷说,“春运的火车票买不上啊!” 喻盟主无话可说,愤而消极怠工,并且开始在网上找新房子,宁负房租,不当盟主了。 就在这时,楼下突然隐约传来“喀嚓”一下玻璃碎裂的声音,紧接着,有女人凄厉的尖叫声响起,扒在他窗外的“蜘蛛人”人影一闪就不见了。 房龄大的老楼,隔音固然差一些,但此时已近深秋,家家夜里都是关着窗户的,这个声音却仍然能从窗户缝里钻进来,刺得人一激灵,好像垂死时爆发出的惨叫。 不止喻兰川,周围好几户同时推开了窗户,探头寻找声音来源。 甘卿刚洗了头发,正在阳台上收衣服,余光扫见一道黑影往隔壁去了,又不知是什么牛鬼蛇神。她摇摇头,向隔壁的小喻爷献上了同情心,正准备去吹头发,也被这惨叫声惊动。 这惨叫似乎让她想起了什么,甘卿皱了皱眉,靠近窗边,把窗户略推开一条缝。 外面的声音清晰起来,甘卿听见邻居们七嘴八舌地互相喊话:“八楼还是九楼?” “八楼,好像是804,窗户都碎了。” “幸亏是晚上,楼底下没人,怎么回事啊?” “是不是进贼了,我刚才好像看见一道黑影闪过去了。” “不可能吧……这可是八楼。” 这时,804的人终于出了声,是很虚弱的女人的声音,颤颤巍巍地从碎裂的玻璃窗里传出来:“是……是有贼。” “什么?八楼也有贼!” “这还没到年底呢,穷凶极恶了吧!” “我805的,”一个挺胖的中年男子说,“我看看去。” 邻居们连忙喊他:“等等,万一贼没跑呢,先报警,等大家一起过去。” 住在一百一十号院的,大部分都是后来搬进来的普通人,大家纷纷紧张了起来。 喻兰川收起自家窗户上的纸条,目光在周围逡巡了一圈,嘱咐刘仲齐关好门窗,披上外衣出去了。 喻兰川到的时候,正赶上有人搬家。有个电动小四轮,在门口传达室引了根电线充电,堵了路,搬家公司的货车堵在门口进不来。 “门口谁家的电动车?劳驾挪一挪!”货车司机一边鸣笛一边嚷嚷,吼了好一会没人应声,他就从车上下来,放开了嗓门,“红的!四轮!车上写着‘祖传艾灸针灸理疗,寿衣、花圈优——惠——’谁家的啊?谁家的花圈优惠?挪一挪嘞!” 喻兰川:“……” 还是一条龙服务。 他懒得去跟热烘烘的货车挤,就在门口驻足等他们挪开。 这是他少年时经常流连的地方,小院一进门,有两排大槐树,中间是一条散步的小路,这会儿槐花早就谢了,只剩下层层叠叠的树叶,烈火似的盛夏阳光给那些枝叶一拦,就剩下零星几颗光斑,掉在地上,老槐曲折的枝干结着沧桑的结,微许潮湿的气息从浓郁的绿意里流露出来,透着几分红尘不扰的清寂意味。 一晃,十年了,楼旧了,老人没了,树也长大了。 大爷爷活了快一个世纪,又是个不走寻常路、动辄失联的老头,作为亲友,喻兰川其实早都做好了心理准备,现在谈不上多么哀恸。只是他捧着老头的骨灰站在这,忽然有点物是人非的感觉,好像一个时代,就这么在他不经意间烟消云散了。 老头遗物不多,除了那辆快要报废的破车,就剩下一点日用品和相机。他遗嘱里让喻兰川把最后那几张照片洗出来,作为他老人家的收官之作,并说明了包里的东西是留给喻兰川的。 包里除了遗嘱,还有两本小册子,其中一本是“寒江七诀”的剑谱,喻兰川已经烂熟于心。另一本他没见过,遗嘱里说,那是“寒江”一门的掌门衣钵,老头本人是第一百三十六任掌门,打算传位给喻兰川,让他当一百三十七任。 不过老头表示,他当不当都行,无所谓,反正“寒江剑派”也没有门徒。 “掌门衣钵”的内容主要分三部分,分别是“门规”、“修为”和“独门古方”,都是古时候传下来的。 “门规”一共有二十条,全是古文繁体字,喻兰川大学念的商学院,之后又留学海外、灌了一肚子洋墨,古文也就高中水平,一看就晕了,走马观花地翻到最后,终于找到了一排手写的简体字,是老头的字。 老头知道他的水平,特意写了注解,注解就很通俗了:“二十条门规,能逐条做到的都是圣贤,没必要细看,我等凡人,只要遵守国家法律法规和社会公序良俗就行。” “修为”部分,则是历代掌门习武练功的感悟汇总,历代掌门文化水平不同,留下的“遗产”也多种多样,有的是佶屈聱牙的口诀,还有的伸胳膊踢腿的是火柴人。 这一部分,老头把注解写在了前头,注解透着股“心有天地宽”的味儿:“我想你大概看不懂,看不懂就慢慢看,慢慢看也不懂,那就拉倒吧。” 最后一部分是“独门古方”,这个喻兰川倒是听说过,相传古时候,不少门派都有自己独门的药方,治外伤、调内息、解毒——什么都有,神神秘秘的,药方不外传,属于门派传承的一部分。就像武侠小说里写的“生生造化丹”、“九转灵宝丸”之类。 喻兰川好奇地翻到最后一部分,想看看本门有什么不传之秘,结果就发现老头用墨水把那几页纸都涂了,还用大红字写道“这玩意不科学,有病去医院”。 后面跟着仨感叹号。 第一百三十七任掌门手捧这等衣钵,品了品,感觉本门的气数……可能也就这样了。 电动车主总算姗姗来迟,货车司机开始不满意地抱怨,人声拉回了喻兰川的注意力,他抬起头,表情有些复杂地望向院子里的十一层小楼。 老头的遗物里,最重要、也最不好处理的,可能就是这套房了。 老头家在十楼,小两居,套内大概有七十平米上下,方才喻兰川在路口的房屋中介那打听了一下,这样的房子市场价八百五十万,不含税。 正文 74.第七十三章 此为防盗章  夜里大概九点, “星之梦”就该关门打烊了。 甘卿洗了脸上的妆, 把浅色美瞳抠出来, 用力眨了两下眼, 五指往长发里一插,就把瀑布似的假发掀了下来, 露出一团半长不短的头发, 耷拉到下巴附近,让假发压得支楞八叉的。 然后她把细跟鞋褪下来,塞在柜台底下,光脚从里面蹚出了一双塑料拖鞋趿上,扒下了长裙,里面穿了件篮球背心,还有一条五分及膝的大裤衩。她伸了个懒腰, 感觉自己的肉体又解放了。 从神秘的吉普赛风“占星师”,解放成了一位很接地气的乡非女青年。 女青年拎起茶壶,把陈茶倒进花盆里,接了壶凉水,对着壶嘴嘬了两口,探头朝隔壁的“天意小龙虾”叫唤:“孟叔,有吃的吗?” “天意小龙虾”的老板孟天意应声而出:“吃什么?自己盛饭,叔给你炒个菜?” “我想吃烤鸡心!” “嗨,烤串能当饭吃吗?” “就想吃烤鸡心, ”甘卿关灯锁门, “想一下午了, 来客人的时候把词儿都说跑了——再给我来两斤麻小吧。” 这会,她说话的声音、腔调完全变了,既不飘忽,也没有了距离感,懒洋洋的。 “馋死你,正经饭不吃,就知道吃零食。”孟天意叹了口气,“行吧,等着!” 这会街上没那么多人了,潮热的晚风裹起大炒锅里的油烟气,兜头卷了她一脸,甘卿吸了一口,感觉很惬意,嘴角就自然而然地露出了一点笑意。 除了装神弄鬼的时候,她总是笑眯眯的,有人的时候对人笑,没人的时候就自己跟自己瞎开心。 闷热的仲夏夜突然起一阵小风、厚实的烤串“滋滋”冒油、沉沉的天幕渐次升起的星星、七扭八歪的小脏巷……在她眼里,好像都是美妙无比的人间盛景,都值得驻足欣赏。 烤串和麻小很快做好了,孟老板怕她上火,还给她拌了一盘凉菜,甘卿找了张桌子坐下,自己撒辣椒面,她似乎有点笨手笨脚的,手一哆嗦,辣椒就倒多了,她也不在意,随便甩了甩,一边哈气一边啃,啃得全神贯注,下嘴的姿势好像在吃米其林三星。 孟天意招呼完最后一拨客人,在围裙上擦干净手,拎着两瓶冰镇啤酒过来。 甘卿接过去,跟他碰了一下,直接对着酒瓶喝,一气喝了小半瓶,辣出来的热汗消去了七七八八,她享受地呵出一口凉气:“唔,有回甘,好喝。” 孟天意看她吃肉喝酒,馋虫都被勾出来了,不由自主地也跟着灌了一大口,可是喝到嘴里仔细一品,还是劣质啤酒的马尿味,并没有变成琼浆玉液:“杆儿,明天你也别卖那些破项链了,给我当活广告得了,你就坐这喝,我啤酒能多卖三成。” “您说了算,”甘卿弯起眼睛冲他一笑,“反正都是您自己家的买卖。” 星之梦这个小店,其实是孟天意的亲戚开的,铺面都是他们家人的。老板在网上弄了个占星师的营销号,发点神神叨叨的东西,在淘宝卖点护身符、转运珠什么的,后来发现网上生意更好做,就专心当网红去了,小店没时间管,经营得有一搭没一搭的,雇了甘卿来看店。 甘卿每隔一两个月,就按老板的指示,去小商品批发市场进货,称一口袋几十块钱一斤的小饰品,回来挑好看的放柜台里,用灯光一烘托,等冤大头来买。 她每天上午十点开门营业,戴上假发假眼,穿上“工作服”,开始一天的表演,晚上天黑后看心情打烊,孟天意管她饭。这份工作她干得心满意足,因为孟叔手艺好,还让点菜。 孟天意说:“我昨天看你账本,这月生意不错啊,应该让你们老板给你发奖金。” “夏天好卖,冬天估计就不行了。”甘卿捏着小龙虾细小的爪,给孟老板作揖,“您说发奖金,我可当真了,就缺钱,最近听说房租要涨,我都提心吊胆半个月了。” 孟天意问:“你还租房呢,多少钱?” “一个月六百。”甘卿剥小龙虾的手法非常学问,“咔咔”捏两下,一拉一拽,整条虾肉就完整地出了壳,她捏着颤颤巍巍的虾肉,在盘子里的麻辣汤汁里一滚,麻辣鲜香,两斤小龙虾就啤酒,一会就见了底,可见是个资深吃货。 孟天意:“一个屋啊?” 甘卿“噗嗤”一声笑了:“哪那么便宜,一张床。” “你也太能凑合了,”孟天意咧咧嘴,随后又说,“叔跟你说个事——我有个二姨,到年七十三,守寡四十多年了,以前跟我大哥过,现在我哥没了,嫂子带孩子改嫁了,老太太就成了一个人。” 甘卿一顿:“您节哀。” “去年的事了,生老病死,没什么。”孟天意接着说,“大家伙本来商量着把她接出来,她又不愿意,说自己有家,不上别人家去。老太太虽然还硬朗,但毕竟这么大岁数了。她家是个小两居,她自己住一个屋,还剩一个屋现在空着,我就想找个靠得住的人陪陪她。老太太生活能自理,家务都不用操心,白天你该干什么干什么,晚上回家给她作个伴就行,有换灯泡之类登高上梯的事,你帮忙支把手,夜里要是万一有个急病,你给她打个120、通知一下亲友。房租是那么个意思就成,就按你现在的来,以后也不涨价。” 甘卿一听,还有这种好事,就说:“我肯定没问题啊,老太太住哪?” “绒线胡同,”孟天意说,“一百一十号院。” 甘卿先是“哦”了一声,过了几秒才想起了什么,手上失了分寸,揪断了小龙虾的尾巴:“是……那个绒线胡同?” “你不了解,那边跟以前不一样了,尤其这两年,房价涨得快,好多人都趁高价把房卖了,留在那的老人没剩几个了,”孟老板连忙压低声音说,“再说,就算是老人,也都不知道你是……怎么,还信不过你孟叔吗?” “哪能?”甘卿回过神来,避开孟老板的视线,低头一笑,“就是……不太方便,我知道您是好意。再说我听说那边现在成学区房了,租一个次卧都三千起,这也太占您便宜了。” “哎,这是什么话?” 甘卿把最后一只小龙虾叼进嘴里,麻利地收拾好了餐具,还顺手擦了桌子:“老太太那边要是有什么用得着我的,您说一声,我随叫随到,反正也没什么事,搬去住就算了。我这边刚交了半年房租,人家不退钱的,现在搬家太亏了。没事我就下班走了!” 孟老板:“杆儿……” “不好意思。”这时,一个男人的声音突然插/进来,“这位女士,请问您是这家店的吗?” 甘卿和孟天意一起回头,只见一个民警走到了星之梦门口,圆寸头,一双笑眼,挺白净,长得喜气洋洋的,穿制服也没什么威慑力,属于外地群众一看就想上前问路的那种民警。 但孟老板却下意识地站了起来,有意无意地用胖墩墩的身体挡了甘卿一下,笑容可掬地问:“这是我侄子的店,他现在不在,您……是有什么事吗?我们有执照,您要看,我给您拿。” 民警的目光跳过他,落在甘卿身上。 孟老板忙说:“哦,这是我们家雇的收银员。外地姑娘,刚来燕宁没几个月,哪都不熟,您有什么事问我就行。” 甘卿没吱声,安静地在墙角站着当摆设,路边摊上被油糊住的灯泡发出黯淡的光,落在她身上,只能看见小半张脸,照得她的肤色像年代久远的白瓷,低眉顺目的。 “别紧张,”民警温和地笑了笑,双手递出自己的证件,“我也是刚调到咱们片区,以后有什么困难,可以随时找我。” 孟天意没敢接,赔着笑,目光飞快地证件上扫了一眼,哦,这民警叫于严。 “是这样,今天傍晚,这附近发生了一起敲诈勒索未遂事件,受害者就是在这附近被骗走的,”于严和颜悦色地对甘卿说,“受害者自己说,这家店里的姐姐看见了,还拉了他一把,可惜他没听劝,是这么回事吧?我没别的意思,就是想找您了解点情况。” 甘卿抿嘴笑了一下,还是没出声,目光往旁边一偏,像是见了陌生人有点畏缩的样子。 可于严却莫名地觉出了一点违和感,说不上来。 “幸亏有热心群众及时报案,我们才能及时赶到,”于严说,“我想冒昧地问一下,是您报的警吗?” 孟老板忙说:“那怎么可能……” 甘卿:“嗯。” 两人几乎异口同声,嘴快的孟老板被噎成了一根人棍。 甘卿飞快地看了他一眼,低声解释说:“现在没什么人用公共电话了,人家一查就知道了。” “哦,”孟老板尴尬地看了看她,又看了看警察,“我……这……下午客人太多,没注意外面。” “那几个人不是第一次干这种事,他们一般把人骗到后面的小瞎巷里,讹完钱就跑,我以前碰见过,大概知道他们在哪动手。”甘卿轻轻地说,“碰上我就绕路了,怕惹麻烦,没告诉别人。今天这孩子刚从我店里出去,所以我才多了一句嘴。我们不敢沾他们这些人的事。” 于严一愣,这姑娘好像知道他要问什么,三言两语就把自己撇得很清,他直觉自己再要追问,可能也问不出什么了。 果然,甘卿开始一问三不知—— “他们是一直在这附近活动吗?” “不知道。” “从后巷翻墙跑,一般会跑到哪?” “不太清楚。” “上一个受害者呢?有什么特征还记得吗?” “没什么印象了。” 于严:“……” 甘卿的目光往四周一扫,虽然已经很晚了,但附近小摊上吃夜宵的人还没走干净,一个穿制服的警察往这一站,把四面八方的目光都吸引了过来。她似乎有些懊恼,小声说:“我真的什么也不知道,我要是知道一通电话能把您招来,就不多管闲事了。” 孟老板搭腔说:“是啊警察同志,我们做小买卖的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这些流氓干完坏事就跑,也抓不着,万一知道这事,以后常来找我们麻烦,那谁受得了啊?您也放我们一马吧。” “孟老板都怕的流氓,可不是一般的流氓吧?”这时,停在不远处路口的车门响了一声,喻兰川不慌不忙地下了车。 因为衬衫扯了,他干脆把一排扣子都给撸下来了,下摆从裤腰里拽出一半,松松垮垮地垂下来半边,行动间,胸口到小腹一线若隐若现,为了配合这个狂野的造型,他还把眼镜摘了,头发抓乱,单手插在兜里,一脸冷酷地走过来。 正直的人民警察于严非常羞耻,因为觉得自己的同伴像个夜店头牌。 ……卖身不卖笑的那种。 传统上,过招之前得先“亮明兵刃”,不管兵刃是“明刀”还是“暗箭”,亮明了,几丈的长刀和半寸的绣花针都可以使。 但如果大家默认了用拳脚,你打到一半,突然袖里藏刀,冷不丁地扎别人一下,那这就是卑鄙无耻、不讲规矩了,属于地痞混混一流。 ……甘卿,可能走的就是“地痞混混”路线。 谁也没看清她是怎么从地上蹿起来的,眼前一花,她人已经到了光头和瘸子之间,手肘撞向瘸腿二师兄的手腕,与此同时,她指间寒光一闪,像是捏着把小刀之类的东西,带着厉风,削向光头的小指。 动作极其刁钻、极快。 手腕处有脉门,光头更是不可能徒手抓凶器,两人同时一凛,各自退避。甘卿的手肘虚虚地磕在了瘸子手指尖上,“指间刀”也落了空。 这时,两人才发现不对劲,原来她只是动作唬人,手肘却软绵绵的,根本没什么力气,手指间“哗啦”一响,捏得也不是什么“指虎”、“指间刀”,是把钥匙! 正文 75.第七十四章 此为防盗章 走在前面的甘卿忽然低声说:“敲你窗户的人, 后来往上跑了。” “你看清了?”喻兰川一愣, 随后他不知怎么想的, 又脱口问,“你听说过‘堂前燕’吗?” 甘卿从十楼一直沉默到八楼,就在喻兰川以为她不想回答的时候,她竟然低低地“嗯”了一声:“飞燕点水, 踏雪无痕……现在也都成大壁虎了。” 他俩下来的时候, 804门口已经聚集了一帮邻居, 说来奇怪, 这会刚过十点,连甘卿这种“带发尼姑”都还没睡下, 对于当代都市人来说太早了,入室盗窃怎么会选择这个点钟? “我想啊, 那贼盯上的没准是803,”有个邻居有理有据地发表看法, “看老太太今天自己在家, 睡得早,耳又背, 他胆就大了!没想到摸错阳台了。” 隔壁803的老太太出来围观, 正好听见这一句,吓得脸都绿了。 “别瞎猜, 别吓着老人家。”804门口的男人摆摆手, “是我们家今天屋里灯泡坏了, 一直黑着, 可能是那贼以为家里没人吧。” 男人有三十七八岁的模样,高个子,长得挺端正,说话慢声细语的,喻兰川看他有点眼熟,正琢磨是不是在哪见过的时候,男人无意中朝着他的方向看了一眼:“哎,您是……喻总?” 喻兰川反射性地挂起一个职业化的微笑。 “我是imi的nicholas啊!他们叫我nick的,跟您report过会展中心的项目!还记得我吗?” 喻兰川被紧急会议和武林大会搅成一锅粥的脑子里蹦进了一串字母,太阳穴狠狠地跳了几下,灵光一闪,想起了这人是谁——毕竟,他们“白骨精”圈里好几年前就不流行这种“语言混搭风”了,偶尔遇见一位“画风古朴”的,印象还挺深。 喻兰川矜持地一点头:“聂总好。” 这男人叫聂恪,是另一家投资公司的,以前投一个项目的时候想拉喻兰川他们入伙,两家公司因此接触过。喻兰川没记住聂恪的职位,反正出来混的,称呼“某总”肯定出不了错。 “我们家在郊区,太远,赶上早高峰,上班得两个多小时,嗨,买不起市区的房,今年也是为了孩子上这边的幼儿园,才一狠心到这来租房住。幸亏今天幼儿园放假,孩子送回他奶奶家了。”聂恪客客气气地请邻居们进屋,他家客厅的灯果然是坏了,家里黑漆漆的,他把声音放轻了八度,“小满,你要不要紧啊?” 众人这才发现,屋里还有个女人,整个人几乎化进了黑暗里。 尽管聂恪已经把声音放得很低,却好像还是吓着她了,女人僵硬地从沙发上一跃而起,像个脱了水的僵尸。 “这是我太太,”聂恪叹了口气,“当时我在厨房烧水,她自己在屋里,正好撞上那个贼,她也是,不赶紧跑,还要去抓人家——你说说你,就你这样的,能抓住谁啊?万一他有刀呢?我一眼没看见,你就能出事,可怎么好,唉——幸亏那贼也没想到有人,吓了一跳,就推搡了几下,赶紧跑了,还撞碎了我们家一扇窗户。” 甘卿打开了楼道和门厅的灯,借着光,众人看见聂太太手里拿着块纱布,正按着自己的额头,她额角和眼角都有没擦干净的血痕,颧骨上一块很深的淤迹,不知道是不是一直举着手很累,她拿着纱布的手不停地发抖。 “这是撞的。”聂恪揽住她的肩膀,对邻居们说,“头撞桌角上了,我说带她去医院,她还不肯。” 聂太太不吭声,蜷在他肩上,躲躲藏藏的。 邻居们也没在意,不管是谁,好好地在家里坐着,突然有贼闯进来,也得给吓一跳,过后好几天都得睡不好觉,于是纷纷催着聂恪报警。 甘卿在门口没进屋,越过人群,往阳台看去,阳台一扇打开的窗户碎了,有风从那漏进来,窗台上掉了几个零星的玻璃片——从里面往外撞的话,大部分玻璃渣应该是掉下去了。 这会已经基本不堵车了,警方很快赶到,热心邻居们把警察包围了,不等别人询问,就七嘴八舌地往人耳朵里灌自己的看法。 淹没在群众大海中的民警奋力地往外游:“让一让,劳驾都让一让,我们要找被盗的受害人问话!” 聂恪摸了摸聂太太的头发:“我太太是家庭妇女,不太会说话,今天受伤吓坏了,让她先去休息吧,我来跟您说。” 警察问了女人几句话,她都只会点头摇头,都是男人在旁边替她补充,果然一副常年居家、不见外人的样子,于是再三确认她不需要救护车后,也就不问她了。 聂太太就绕开人群,低着头,打算进里屋。 这时,一只手拉住了她,聂太太一激灵,惊惧地回过头,发现拉住她的是个很清瘦的年轻女人。 甘卿轻轻地捏住她的下巴,别过她的脸:“头是在桌角上撞的,脸又是在哪蹭的?” 她很少完全睁开的眼睛里映着门厅的灯光,随着眼珠轻轻转动,那光略有些闪烁,像冰冷的燧石上跳动的火花。 女人僵硬地后退一步,躲开了她的手。 甘卿不在意地把手缩回棉衣袖子里,眼皮垂下来,遮住了眼珠里的光:“是不是你抓住他的时候,被他用力按在墙上撞,然后才没站稳摔下去,撞上桌角的?” 女人胡乱一点头,避开她的视线。 “下次遇到这种事,要及时喊人啊。”甘卿说,“我就住楼上,1003,平时也很闲,有空去找我玩。” 女人木着脸没应声,飞快地钻进了卧室。 甘卿的目光在聂家大开的阳台窗上停留了片刻,又看了一眼正被警察问话的聂恪,悄无声息地避开人群,离开了聂家。 喻兰川看着帽子被挤歪的于严:“怎么又是你?” “我他妈哪知道?别人值班就平安夜,我一值班就得出警,你说离奇不离奇?”于严愁眉苦脸地说,“兰爷,你还有没有养生的组合拳了,教我两套呗,我觉得我离猝死也不远了。” 甘卿正好经过,听这话,她把兜帽往上一推:“水逆,警官,我有护身符,要吗?给你算内部价,只要五十二块,有需要随时来泥塘后巷找我。” 成本价两块,赚五十,她就可以还孟老板钱了。 于严震惊地说:“你们搞封建迷信的,都搞到人民警察头上了?” 甘卿神神叨叨地一笑,转身就走:“总比在微博上转锦鲤有用,不信算了。” 刚用小号转过锦鲤的于警官膝盖一痛,决定等下班,脱了制服偷偷去。 “刚才有人说看见那个入室飞贼了,”于严正色下来,问喻兰川,“还有人说那贼穿得跟蜘蛛侠似的,手里还拿着个大铁钩?你看见了吗?唉,不瞒你说,最近我们接到好几起高楼失窃案了。” 喻兰川问:“金额大吗?” “要不说奇怪呢,几起高楼失窃,基本都是未遂——就有一家报案的说是丢了个卡包,你说这小偷,偷卡有什么用?到现在为止,今天这起是最严重的,伤人了。”于严说,“失窃的人家都在六层以上,还都是从窗户进去的,世界上有这样的轻功吗?不会真是蜘蛛侠吧?” 喻兰川想了想:“你跟我来。” 他带着于严从人群里挤出来,下到六楼。老杨大爷就住608,他孙女杨逸凡是奉父母的指示来照顾爷爷的,嫌老头狐朋狗友太多,不肯跟他住一起,于是租了隔壁的房子,就这样,爷孙俩还是天天吵架。 老杨大爷好像早知道他们要来,早早地准备好了茶水等着。 喻兰川把那张纸条展平:“他们说的那个‘蜘蛛侠’爬到我阳台窗外,贴了这张纸,杨爷爷,这个‘堂前燕’传人是谁,您知道吗?” 于严大呼小叫地跳起来:“这是证物啊!你怎么乱碰!” “我哪知道这是证物,我撕下来的时候又不知道有高楼失窃案。”喻兰川顿了顿,“不过他是在我那贴完纸条,八楼窗户才碎的,而且是从里面往外逃的时候撞碎的,伤人逃逸的那个应该不是贴纸条的人。” “那也不能说明之前的失窃案跟他没关系,”于严说,“你们这楼,阳台那一面很平整,他当时扒在十楼窗户外面,如果有人从八楼进去,他不可能看不见,所以很可能是一伙的。入户盗窃的本来就是团伙居多。” “入室盗窃就算了……还团伙。”这时,老杨大爷拿起那张纸条,好一会,他长叹了口气,苦笑了一声,“这简直、简直……唉!” “当年江湖朋友们奉承,冠了‘五绝’的名号,给我们几个老东西,”老杨大爷慢吞吞地说,“小川,你大爷爷这么多年,为人处世无可指摘,有寒江七诀,剑光如雪,所以人称‘寒江雪’。‘浮梁月’说的是当年一位老兄长,姓韩,练的是道家一派的功夫,祖上在武当山拜过师,后世又融合了齐门、八卦的绝学,仗义得很,抗日战争时期救过你大爷爷的命——不过老兄长比我们大不少,二十多年前就过世了,家里有个孙子辈的,也住这,当公务员,我看那体型都快‘三高’了,祖上的功夫肯定是早撂下了。 “‘穿林风’是我这一支,我啊,没什么本事,本来也不配跟其他几位相提并论,因为解放前在丐帮管过几年事,所以大家伙给我面子。至于‘堂前燕’……我记得他姓闫,大名叫‘闫若飞’,本来是南方人,避世很久了,战乱年月被人请出山,我见过他几次,为人很腼腆,一笑就脸红,像个书生。可真是千里无踪的好功夫。他一个人,从好几层带着枪的卫兵里神不知鬼不觉地闯进去,手刃了三个大汉奸,通缉令挂得大街小巷都是,多少穷凶极恶的人因为他睡不着觉。” 喻兰川问:“后来呢?” “后来啊,牺牲了。”老杨大爷说,“日本人和汉奸到处抓他,有人出卖了他跟几个朋友落脚的地方,他觉得自己有轻功,能跑得了,就给其他人打掩护,让别人先跑……可是堂前燕子,快得过无影的清风,没快过枪子啊。” ……甘卿,可能走的就是“地痞混混”路线。 谁也没看清她是怎么从地上蹿起来的,眼前一花,她人已经到了光头和瘸子之间,手肘撞向瘸腿二师兄的手腕,与此同时,她指间寒光一闪,像是捏着把小刀之类的东西,带着厉风,削向光头的小指。 动作极其刁钻、极快。 手腕处有脉门,光头更是不可能徒手抓凶器,两人同时一凛,各自退避。甘卿的手肘虚虚地磕在了瘸子手指尖上,“指间刀”也落了空。 这时,两人才发现不对劲,原来她只是动作唬人,手肘却软绵绵的,根本没什么力气,手指间“哗啦”一响,捏得也不是什么“指虎”、“指间刀”,是把钥匙! 就在这时,甘卿跟变魔术似的,手里的钥匙一闪就不见了,不知从哪弄出了一个小喷雾,没等绑匪们反应过来,就是劈头盖脸的一通狂喷。 瘸子和光头正在应激状态,拳架已经拉开,眼睛特意瞪得比平时大,被辣椒水彻彻底底地滋润了一遍。 那一瞬间,两位绑匪爆出来的惨叫好像要震碎苍穹。 甘卿敏捷地压着刘仲齐的脖子一弯腰,从光头胡乱挥过来的胳膊底下钻了过去……姿势有点像传说中的“就地十八滚”,非常没有高人风范。 随后,赶来的警察们趁机一拥而上,把绑匪团伙控制住了。 刘仲齐还没从刚才那可怕的生死一刹里回过神来,呆呆的,甘卿就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哎,没事吧?” 她手里辣椒水喷雾没来得及收起来,余威尚在,刘仲齐:“阿——阿嚏!” 他涕泪齐下地连打了五六个大喷嚏,差点把两只眼珠一并喷出去,尊严全无。于是干脆破罐子破摔,抽噎两声,在众目睽睽之下,咧嘴大哭了起来。 正文 76.第七十五章 此为防盗章 “那倒没关系, ”喻兰川心不在焉地戳了戳绿油油的盘子,“那边近,我上班走过去就行。小齐上学也方便,地铁都不用坐了。” “那就去啊!别的不说,先剩你一大笔房租, 一个月七千多, 谁白给你?我一个月到手都没有这么多钱!”于严这货, 穿上龙袍也不像太子, 在禅意十足的云山雾绕里,喷出了满嘴的俗话,“不用开车,以后车位费、油钱不都省了?你再把你那车连牌再车一起租出去,都是外快啊。兰爷, 发家致富靠节俭!” 喻兰川后悔领着这人出来吃饭了, 有点现眼。 他没滋没味地夹了一筷子杏鲍菇冒充的鲍鱼:“不是搬个家的问题, 那房子有象征意义, 你不懂,住进去就等于是……” “我懂, ”于严打断他,“你们道儿上的规矩,不就是房产证上写谁的名,以后谁当盟主吗?自古江湖险恶、争权夺势, 有靠德行上位的、靠武功上位的、靠阴谋诡计上位的、靠自宫喀嚓上位的——你, 兰爷, 今天靠房上位,前无古人,充满了时代气息。” 喻兰川懒得理他。 “那片的治安也归我们管,以后有什么事,我就能抱盟主大腿了。”于严瞄了认真喝汤的刘仲齐一眼,凑到喻兰川耳边小声说,“隔壁还住了一个跟你特有缘的美女。” 喻兰川:“滚!” 于严伸手拍他肩膀:“去吧,别辜负老一辈的重托啊,兰爷。” “我都忙成狗了,哪有功夫搀和他们的闲事,”喻兰川嫌弃地躲开了他的爪子,仿佛是为了表示他和隔壁半毛钱关系也没有,他正襟危坐片刻,高冷地说,“我还是不了,省得给自己找麻烦……” 他话没说完,电话忽然响了,喻兰川一看来电显示,脸色就有点不好看——房东来电。 房东不是什么爽快人,一通电话打了足有五分钟,拉着黏的声音来回缭绕。于严一碗假红烧肉都吃完了,那边才说完。 “什么事?”于严觑着他的脸色,抖了个机灵,“不会是要涨房租吧?” 一身仙气的喻兰川放下电话,当着未成年的面,把脏话咽回去了。 于严掐了掐手指,依稀记得喻兰川的租房合同是一年一签的,好像快到期了:“呸呸呸,乌鸦嘴,童言无忌……不会真要涨房租吧?” 他俩说话声音很小,周围水声又“泠泠”响个不停,大厅还有个弹琵琶的,因此刘仲齐没听清哥哥们关于“国计民生”的讨论。英雄少年已经忍了一顿饭了,终于忍无可忍地放下了菜叶子,对喻兰川说:“哥,我没吃饱。我想吃炸鸡排,真鸡。” 于严:“我也想吃,哥,我还想吃羊肉串,真羊。” 喻兰川:“……” 六月的天,是房东的脸,说变就变。 汹涌上涨的房租好似龙卷风,永远比爱情来得更突然。浩浩荡荡地奔将过来,把洋气的喻总冲到了一百一十号院。 大爷爷的房子他维护得很好,刚打扫过,也不用重新装修。 月底,喻兰川放弃挣扎,拎包入住——包里装着拖油瓶刘仲齐同学。 甘卿听张美珍说了两位少爷移驾隔壁的事,不过她是游手好闲的小打工仔,上午十点才慢腾腾地开工,跟那些上了发条似的白领和高中生时空不交叠,隔壁搬来了好几天,她只在吃早饭的时候听见过隔壁门响,没碰见过人。 晚上下班前,她一边啃着孟老板给她烤的玉米,一边翻着手机上的日历发愁——距离这个月发工资还有四天,开支没计算好,她没钱了。 甘卿把啃干净的玉米棒子往垃圾桶里一投:“孟叔,借我二十块钱,发了工资还你。” 孟天意听见,嘀嘀咕咕地出来,在围裙上擦了擦手,掏出五十块钱来塞给她,数落道:“怎么又没钱了?你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一天三顿,两顿在我这吃,房租就收你六百,一天到晚那么两件破衣服,也不知道打扮打扮,你钱呢?都花哪去了?” 甘卿把五十块钱收起来,伸了个懒腰,没正形地说:“我也奇怪呢,您给我看看后背上,是不是有穷神附体?” 孟老板怒其不争地掴了她一巴掌,甘卿连躲都懒得躲,清脆地挨了,用桌沿启了瓶汽水喝。 除了吃和喝,她对自己的力气吝啬得很,一年四季都透着一股冬眠没醒的劲,能省一个动作就省一个动作,能转眼珠不扭脖子,连点头都比别人省事——别人点头,是下巴一缩,然后回归原位,她点头,就是把头往下一低,什么时候需要抬头了再抬起来。 孟天意叹了口气:“你还年轻呢,总这么混哪行啊,得为将来想想吧?人还是得融入社会,得过日子啊!” 甘卿“哼唧”了一声:“正想着呢。” “你想什么想!要么你去学点什么,我听说有那个什么……是成人高考还是自考的?你去报一个,好歹是个学历,不愿意念书,就跟你孟叔一样,学一门手艺也能糊口,学费我给你垫,将来慢慢还。” 甘卿:“我手艺还行啊,会做饭,能帮厨。” 孟天意:“你行个屁!你会吃!” 甘卿听完一笑,死猪不怕开水烫地喝了口冰镇汽水,既不因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因碌碌无为而羞耻。(注) 她眼窝略深,稍有些“眉压眼”,但笑起来的时候,眉目倏地舒展,眼尾弯成月牙,有种特殊的甜。 孟天意苦口婆心:“就算你什么都不想干,那你好好收拾收拾,嫁个人、成个家,好好过日子,这总可以吧?” “唔,这个好,”甘卿一伸大拇指,“您看看,长成我这德行的,想傍个大款有戏吗?以后天天在家躺着,汽水一次点两瓶,掺着喝。” 孟天意有点气急败坏:“你师父要是活着……” “孟叔,”甘卿脸上惫懒的笑容忽然消失了,“说什么呢,我哪来的师父?” 她说完,把空瓶往身后一抛,那玻璃瓶极准地落在一米以外的塑料筐里,正好卡进了一个空位,堪比杂技。扔完,她转身就走。 “杆儿,你师父闭眼之前都放心不下你。”孟天意在她身后说,“怕你这脾气!怕他没了,以后没人管得住你,惹了事没人给你收拾。” “我早就不惹事了。”甘卿插着兜,回头看了孟天意一眼,路灯把她长长的影子拖在身后,她冲孟天意摆摆手,“早就惹不动了。” 有了孟老板借给她的五十块钱,早饭又能买得起煎饼了,连啃了三天馒头咸菜的甘卿走出泥塘后巷,心里这么盘算着,刚吃饱又馋了。 这时,她的手机震了几下,甘卿接起来,里面传来一个非常虚弱的女声:“喂……是、是我。” 跟谁都笑眯眯的甘卿脸色突然冷淡下来,爱答不理的“嗯”了一声。 “我上次治阑尾炎的那个钱,报销下来了,我……我是上银行给你打过去,还是……” “不用,”甘卿说,“自己留着交暖气费吧。” “哦,那……” 甘卿打断她:“还有别的事吗?” “没有,就这个……” “那就这样吧,你有事再找我。”甘卿说完,不留情面地挂了电话,一点也不担心对方脸面挂不住……因为知道对方没有脸面。 她今天在店里跟客人念叨了一天“水逆”,可能是被反噬了,一晚上连着两个人让她不痛快。进了十月,燕宁的夜风再也不惬意了,开始露出了一点凛冽的前兆,甘卿裹紧了身上的运动服外套,尽可能地把注意力转移到煎饼上,这样,她就能对明天充满了期待。 抱着“煎饼”这根精神支柱,甘卿回到了一百一十号院,刚一上楼,就看见了几个熟悉的人堵在她家门口。 甘卿揉了揉眼,还以为自己是思念煎饼思念出了幻觉——那几个人泾渭分明地站成两伙,一伙是路北边摊“山东煎饼”的,一伙是路南边摊“煎饼果子”的,两伙人吵吵闹闹地把刚下班的盟主堵在了家门口。 “小喻爷你评评理,他们山东帮的先动手打了我们的人!” “谁先挑衅的?” “谁先越界的?” “越你妈x的界,老子一摊一个月纯利过万,用得着跟你们这帮穷皮抢地盘?你们那破煎饼,能摊就摊,不能摊滚蛋!” 喻兰川夹着笔记本电脑,木着脸看着月入过万的两大帮派撕扯。 “到这了还敢动手是吧?好,奉陪!” “明天谁也甭做生意了,什么时候比划出个黑白再说!” “怕你?” “怕你!” 甘卿:“……” 不、不要啊! 星之梦店门前的小路年久失修,有一片地砖没了,露着底下的泥土地,最近雨水又多,有不注意的,一脚踩过去,就得沾上一鞋底的稀泥。 甘卿看见,除了石阶上已经干涸的泥手印,那片泥地里还有个脚印——不是全脚掌,是脚后跟蹬的,踩得非常深。 无论是这个脚印的力度、还是泥土翻起来的角度,都不像路人没事用脚跟在地上碾的,倒像是有人被拽倒在地,让人拖着走,挣扎的时候脚用力蹬地蹬出来的。甘卿的目光转向石阶上的泥手印——被拖走的人可能发现挣扎没什么用,所以下意识地伸手去抓旁边的东西,先扒了地,没扒住,又去抓石阶,这才留下了手印。 仔细看,石阶上的手指印上,好像还沾了一点血迹。 甘卿低头踅摸了一阵,在墙角找到了一颗扣子,上面还缠着线头,像是暴力拽下来的。 “孟叔,”甘卿回头冲隔壁正在准备食材的孟天意说,“昨天晚上您几点收的?” “昨天啊,收得早,这两天降温嘛,客人都少了,”孟天意说,“不到十点吧。” 甘卿又问:“昨天有人在这打架么?” “没啊,一天都挺太平的。怎么了?” “哦,没什么。”甘卿绕过地面上的脚印和指印,怀疑是自己疑神疑鬼——也可能是哪个醉鬼在这摔了一跤,平地狗刨半天站不起来。 她开了门,伸手想把门口那个“休息中”的木牌翻过来,谁知才刚一碰,木牌就掉了下来,裂成了两瓣。 孟天意听见动静走过来,捡起裂开的木牌看了一眼,就皱起眉:“手劈的——这是什么意思?踢馆?还是有人找你麻烦?” 甘卿莫名其妙:“踢……小饰品店的馆?您觉得会是隔壁杂货铺干的吗?” “去你的,没正形。”孟天意没笑,沉下脸色,盯住她,“你最近跟人动手了?” “怎么可能,大街上碰见劫道的,我要是身上没现金,都主动给人手机转账。张奶奶每天一见我就念佛,”甘卿无奈地一摊手,接过一分为二的木牌,发愁这东西怎么粘起来,“到底哪位英雄喝多了打王八拳啊?找我麻烦——您看我这样的,找我麻烦能有什么成就感?” 孟天意看了她一眼,觉得这倒也是。 俩人摸不着头脑地琢磨了一会,没什么头绪,只好各自支摊干活。就在这时,几个民警步履匆匆地走过来,逢人就举着张照片问话,后面还跟着喻兰川。 孟天意一抬头:“哎,小喻爷,于警官?” 于严把帽子摘下来,抹去一脑门的汗,气喘吁吁地跑过来:“孟老板,您在这太好了。” “又出什么事了?” “别提,还是上次那倒霉孩子。”于严说着,掏出刘仲齐的照片,“就这小子,昨天跟家里闹脾气,离家出走了,手机定位是在这附近,您见过他吗?” 正文 77.第七十六章 此为防盗章  这话说了一半, 男孩就没了力气,后半句虚虚地悬在嗓子眼里, 被上气不接下气的吐息吹得七零八落。 “你说什么?”少女没听清, 凑过来捏起他的下巴, 看了看他的脸色,皱眉问,“他们打你了?” “没……没有, ”男孩软绵绵地抓住她在自己身上乱拍的手, 气如游丝地说,“……低、低血糖……姐姐……” “哦,”少女听了这个称呼,愣了愣, 但也没反对, 十来岁的小女孩, 对年龄问题还不太敏感,她摸了一圈,最后不知从哪翻出了一块巧克力, “给,好像过期了,我也没别的,你先凑合吧。” 这块巧克力饱经风霜, 也不知道融化凝固了几轮, 沧桑得变了形, 男孩哆哆嗦嗦地接过来, 感觉自己就像剥开了一块粘糊糊的裹尸布,但也别无选择,只好强行塞进嘴里,并从里面尝出了浓浓的洗衣粉味。 饿到低血糖,本来就容易头晕恶心,加上他嗓子发炎,吞咽困难,这团不知道经历过什么的巧克力不上不下地糊在了嗓子眼,噎得男孩干呕了几下,泪流满面。 “不是给你吃的了吗,还哭什么?” “我……呃……没哭,就是……咽……呃……咽不下去……” “公主殿下。”少女老气横秋地叹着气,在他身边蹲下,耐着性子等他擦干了眼泪,又问,“哎,问你,知道那些人为什么绑你吗?” “不……唔,不知道,”男孩使出了吃奶的劲,才算把嘴里的东西咽下去,喘过了这口大气,“我不认识他们,但他们有车,还养着几条大狗,我觉得他们马上就能追上咱们,咱们得报警——姐姐,你有通讯工具吗?我手机被他们搜走了。” “没有,我们村都是用喊的。”少女一摊手,“你不会是有钱人家的少爷吧?他们绑票要钱啊?” “不是,我父母都是普通人。”男孩想了想,又说,“应该不是为了钱,他们没给我拍照,也没让我给家人打电话要赎金。绑架我的是个团伙,一共有七八个人,我觉得一般参与绑架勒索的团伙应该不会有这么大规模,因为团伙内部如果人多眼杂,就很容易因为利益而发生冲突,团伙很难稳定。” 他说得头头是道,还夹杂了书面语,少女听得一头雾水:“哦,是这样啊?” 男孩立刻无端拘谨了起来:“……我从书上看的。” 两个半大孩子在一个很荒僻的地方,不远处有个通往外省的高架桥,这会车都没一辆。周遭杳无人迹,但可能挨着个垃圾处理厂,因为夏末秋初的晚风一阵阵地刮来销魂的馊味。男孩被这味道呛得口鼻生疼,生理性的干呕了一下,又连忙捂嘴憋住,小心翼翼地看了旁边的女孩一眼,仿佛是怕她嫌弃。 少女穿着一件很久的男式短袖衬衫,属于九十年代村委书记们的流行款,不过衬衫对她来说实在太不合身,罩在身上像口麻袋,倒显得没那么土了。她单手挎着个牛仔书包,包上拉链坏了,就自己钉了几颗里出外进的扣子,软塌塌的背带垂着,看起来就像刚从垃圾箱里捡的。 但尽管这样,她居然也并不显得邋遢,反而有种满不在乎劲。 “姐姐,你是住在这附近吗?”男孩轻声问,“咱们去哪能找到大人?” “我哪知道,我扒在他们车后面跟来的,”少女从地上薅了棵草,叼进嘴里,一边观察周围地形,一边盘算着什么,漫不经心地说,“他们是在泥塘后巷里把你绑走的吧?我买早饭正好经过,不过这伙人下手可真快,我当时都没看清楚是抓了人,就是觉得有点不对劲,才跟过来看一眼,算你命大。” 男孩目瞪口呆。 少女接着说:“我还没问你呢,大清早的,你一个小不点,跑到泥塘后巷那个流氓窝里干什么?” 男孩浑似被雷劈了:“你……你自己?一个人?” “嗯对,不好意思啊,我一般没有随身带拉拉队的习惯,可能出场不够隆重。” “你没告诉大人?没报警?”男孩回过神来,毛炸起两尺来高,“你还什么……扒车上?你、你扒哪了?万一掉下去会被路上车碾死的,还有,万一他们发现你……” 少女硬是被他的喋喋不休打断了思路,扭过头,一脸无奈地看着他:“报什么警?我上哪报去?从泥塘后巷跑到派出所,把事儿跟人家说明白,再跑回来——关键我还说不明白——这么来回一趟,够把你拉火葬场回个锅了。乖,滚一边背你那‘小学生行为守则’去,再啰嗦,姐姐就把你打哭。” “我在跟你讲道理,还有,我已经上初中了!” 少女“噗”一声笑了出来:“那你学历好高啊,我……” 她话没说完,神色忽然一变,猛地揪起男孩,把他搡进了路边的灌木丛里。男孩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紧接着,一道浑浊的光扫了过来。 是车灯。 好几辆车,引擎和排气管的噪音在空旷的夜色里尤其显声势,轰炸机似的围着他们转,随即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停了下来,紧接着,风中传来了人的污言秽语和狗叫声。 他们带着狗追来了! 男孩连忙扭头去看身边的同伴,借着微光,他突然发现她可能并不比自己大多少,甚至可能是同龄人,脸颊和下巴上还带着一点柔嫩的婴儿肥,只是女孩发育得早一些,她又显得太有“主意”,让人有种成熟的错觉。 那张侧脸看上去没有正脸清秀,因为鼻梁上略有一点驼峰,浓眉很长,斜斜地往上飞,岁月还没来得及雕琢她的脸,骨肉尚未长开,却已经显出了一点桀骜不驯的质地。 “他们人多,有车还有狗,抓咱俩……不,抓我很容易,”男孩把声音压得又低又急,“我们应该分开,如果我被抓走了,你千万不要出来,听我说,我觉得附近应该有个垃圾场,大型垃圾场附近肯定有ic电话,你去找人来救我。” “我没有电话卡。” 男孩额角的青筋都跳了起来:“打110免费!你常识也没有吗?” “哦,真的吗?”少女露出“涨了知识”的表情,随后她很镇定地收回视线,吐出嘴里的草,“好吧,有机会我试试,今天还用不着——你把衣服脱下来。” “……什么?” “脱、衣、服,”她转过头来,目光掠过男孩单薄的胸口,“没胸没屁股的豆芽菜,我还能占你便宜吗?快脱,别磨蹭!” 她说着就要亲自动手,男孩面红耳赤地蜷成一团,最后被迫屈服——他穿得不多,摘了棒球帽,褪下t恤和运动裤,浑身上下就剩下了一条内裤,像个剃了毛的小狗崽,又羞愤又委屈。 少女看了他一眼,笑得十分不怀好意:“你裤衩上那条狗长得跟你还挺像。” “你看什么!” “跟上!”她冲他一招手,弓着腰,借着路边自由生长的灌木掩护,灵巧地带着男孩到处乱钻。 男孩一开始还隐约有点方向感,到后来转懵了,只知道闷头跟着她走。狗的叫声越来越近,空荡荡的街道上,甚至能听见杂乱的脚步。 “过来!”前面的少女朝他招手,男孩这才注意到,他俩已经到了垃圾场边缘,前面就是铁丝网,少女话没说完,又一道光扫了过来,两个半大的孩子连忙蹲下,离得很近,少女看见了男孩脚上的运动鞋——非常骚气,两只脚上鞋带的颜色和绑法不一样,还是荧光色系的,“鞋也脱下来,一会从这上面爬过去,动作快点,被人看见你就死定了,明白吗?” “你要干什么?” 少女没理他,接着说:“进去以后,找最臭的地方躲着,天快亮的时候会有垃圾车过来,叫他们救你。” “好,那你自己快跑,但是要跑远一点,因为垃圾场也不一定能盖住我的气味,”男孩光溜溜地蜷缩在铁丝网下,竟还在有理有据地即兴科普,语速快得和机关枪一样,“我在一篇报道里读到过,受过训练的缉毒犬嗅觉几乎接近单分子水平,嗅觉细胞数量是人类的30到50倍,狗的嗅觉绝对阈值……阿嚏!” 那少女突然拿出个巴掌大的小喷雾,劈头盖脸地照着他一通喷,喷在他身上的液体好像是水,无色无味,男孩却莫名想打喷嚏,怕把追兵招来,只好拼命闭着嘴,把声音憋在嗓子里。 “天爷了,你怎么这么能背书啊,可别是个复读机成的精吧?”喷完,少女一巴掌糊在他后脑上,“就现在,爬!” 跟她的话音一起响起来的,是一声高亢凶狠的犬吠,那狗好像已经近在咫尺,男孩后背上的汗毛集体起立,脑子里一片空白,下意识地服从了她的话,用尽全力顺着铁丝网爬了上去,跳下来的时候,赤脚不知被什么划伤了,他踉跄了一下,没顾上管,慌忙爬起来,看向铁丝网那边的少女:“你快……” 少女用他脱下来的衣服做了个简单的网兜,把鞋袜一兜,随后把他的棒球帽扣在了自己头上。 男孩一愣,随后好像明白了什么:“等等,你要干什么?” 少女转头冲他吹了声口哨:“以后泥塘后巷这种破地方,没事少去,乖宝宝落单会被欺负的。自己跑吧,姐姐走了。” “你……”男孩慌忙扑到铁丝网前,想伸手抓她,就在这时,又一道光扫了过来,男孩下意识地缩在了一个垃圾箱后面,女孩却站着一动不动,这次,那光直接扫过了女孩的脸,她侧头眯了一下眼,嘴角却露出了冰冷的笑意,带着点戾气,又像是带着点初生牛犊不怕虎式的跃跃欲试。 只见她后退了几步,压低帽檐,伸出食指竖在自己唇边:“嘘——” 那张脸在晃过来的手电光下分毫毕现,棒球帽遮住了她的眉目,只露出尖削的鼻尖和有些锋利的嘴角,像一团浓烈的火烧云,灼灼地烙在了他的视网膜上。 然后“火烧云”踩着风,从他眼前刮过,转眼就不见了踪影。 “吃吧。”民警于严把可乐和汉堡推到少年面前。 他们所有规定,值班民警没事不许叫外卖,怕影响不好。这点东西是他跑了一站地买回来的,跑出了一身大汗。 少年臊眉耷眼地接过去,抬起手背擦了一下脸,颧骨上有一小块擦伤,被汗浸过,又疼又痒。 于严就找女同事借了块消毒湿巾扔给他,一边对着空调口吹冷风,一边数落:“助人为乐要量力而行,你们老师没教过你吗?哦,她让你跟她走,你就跟她走,刘仲齐同学,你既然那么听话,那为什么大好的暑假时光,不好好在家写作业?你哥天天加班,没人管你了是吧? 这话不知怎么触动了青春期少年纤细的心,汉堡的包装纸拆了一半,男孩的表情一下黯淡了下去。 喻兰川姓喻,他弟弟姓刘,因为兄弟俩是同母异父。 喻兰川十岁的时候,父母因生活理念不合,和平分手,喻兰川跟了妈,一年后,亲妈又改嫁继父。 不过这不是一棵小白菜的故事,据于严了解,喻兰川的父母离婚后关系还不错,而且都觉得对不起孩子,连同继父在内,都给了他加倍的关怀。一个人加倍,三个人就是六倍,沉重的关怀差点把喻兰川闷死,每天都被大人们烦得想离家出走。 弟弟出生时,喻兰川已经上中学了,于是以“小孩妨碍他学习”为借口,出去住校躲清静。他早逝的祖父有个亲哥哥,喻兰川该叫“大爷爷”,是个孤寡老人,当时老头住得离他念书的中学不远,节假日,他就常常以“陪大爷爷”为由不回家。 兰爷这个人,天生就有点冷心冷肺的,再加上一年到头在家住不了几天,跟这个便宜弟弟着实没什么感情。 然而,就在不久之前,喻兰川他妈得到了国外一个实验室的邀请,这位斗志昂扬的老太太,生命不息战斗不止,悍然决定举家征战美帝。但是在国外得安顿,现在也不确定要待几年,小儿子刚上高中,是个典型的理科偏科选手,英语不行,所以家人决定,先把他留在国内上学,观察一下成绩再说。 正文 78.第七十七章 此为防盗章 她经常去买煎饼, 山东煎饼帮的老大一回头就认出了老主顾, 立刻来了底气,声音洪亮地说:“那也得卖的东西好, 才有脸开张,姑娘, 你说是不是?我做的是饭,他做的是屎, 你们吃早点的当然知道上谁家去。” 煎饼果子帮的老大也认出了甘卿, 冷笑一声:“谁是屎谁心里清楚,顾客心里也清楚。” “呃……”甘卿十分尴尬, 她其实是一三五去路北, 二四六去路南, 周日偶尔换口味吃包子,脆的软的来者不拒, 实在不知道该站哪边, 只好干巴巴地和稀泥,“都挺好的,两种口味嘛。” “谁跟他们两种口味?!” “他们压根不是煎饼!” 墙头草甘卿不合时宜的劝架反而激化了矛盾, 两大煎饼帮的老大从“文斗”上升到了“武斗”。 武林风气每况愈下,特别是在社交网络大规模流行起来之后, 年轻后生们没事乱跟风,好像“约架不去一百一”, 这场架打得就没有格调一样。 喻兰川搬过来才不到一个礼拜, 在他日常早出晚归的情况下, 这已经是第二场闹到他面前的冲突了——上次是凌晨五点,门口洗衣店的老大爷和修补皮具的老大爷联袂来敲门,表示他俩要决斗,还要签什么“生死文书”。 他总算明白大爷爷晚年为什么老是萍踪浪迹了。 两大煎饼帮派围成一圈,连吵再掐,可能是来得急,都没摘套袖,打架的两双大套袖上下飞舞,葱花和酱料味也跟着四处飘散,狠狠地刺激了胃里只有咖啡的盟主。 喻兰川因为低血糖,怒从心头起,顺手把眼镜扒下来,跟笔记本电脑一起,塞进旁边人手里。 这时,山东煎饼兄横肘撞人,煎饼果子兄一脚低扫,喻兰川直接撞进他俩中间,一抬手点了山东煎饼的麻筋,另一只手按住煎饼果子的肩膀,在他撑地的脚踝上一带——山东煎饼“嗷”一嗓子,捂着麻了半边的胳膊肘蹦开了,煎饼果子四脚朝天地仰在地上,傻愣愣地回不过神来。 喻兰川这才后退半步,把解开的袖口扣子重新扣上,冷冷地扫过安静下来的两大煎饼帮派。 要是喻怀德老人还在,这种狗屁倒灶的破事,他们是不敢闹上来的。 只是最近听说十楼来了个小喻爷,既然是“小”,那当然就好欺负得多,传闻还是个留过洋的人物,大家一听,怀疑他是个跟老外练过几年拳击就回来人五人六的棒槌,于是各路妖孽纷纷冒头,寻衅滋事。 两个煎饼帮的矛盾由来已久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他们闹事,也是想试试这个小喻爷是软是硬。 没想到小喻爷这个“寒江雪”的后人,真有两把刷子,才刚一照面,两位老大就扑地了。 老大没了脸,方才起哄的小弟们也纷纷偃旗息鼓,一起又心虚又紧张地看向喻兰川,等他发作。 “楼道是公、共、场、所,”喻兰川一字一顿地说,“诸位‘月入过万’的土豪们,能不能稍微文明一点?” 山东煎饼帮的老大还没缓过劲来,揉着胳膊,搭讪着上前一步:“小喻爷……” “有矛盾,是吧?”喻兰川不给他说话的机会,摸出手机,“等着,我给你们解决。” 两大煎饼帮伸长了脖子,好奇新盟主的处世之道。 就见喻兰川在手机上按了几下,然后对着电话说:“喂,您好,市民投诉——我想投诉我们这的流动早餐车,这些人素质极差,乱扔垃圾,还为了抢地盘,到居民小区里打架斗……” “素质极差”的煎饼侠们差点给他跪下,大惊失色地扑上去,七手八脚地拉开喻兰川的嘴和手机,求他收了神通。 山东煎饼帮的老大:“小、小小小喻爷,有、有有有话好好说!” 煎饼果子帮的老大:“不至于!不至于!” “有话好好说?”喻兰川伸出一根手指,隔空点了点山东煎饼帮,又转头问煎饼果子帮,“不至于?” 煎饼侠们怕了他,一边愁眉苦脸,一边陪着笑。 喻兰川:“打架的打坏了吗?打坏了去医院验伤,验完伤我给你们报警,该怎么赔,就怎么赔。” “没有没有,没打坏,切磋、日常切磋,不是个事。” 喻兰川:“那就好,地盘的事,以前没有规矩吗?有规矩,就按规矩来,别跟我扯别的,以前行,以后就行,不行也得行。” 煎饼侠们面面相觑。 喻兰川冷笑一声:“工商局电话多少来着?” 煎饼侠们头一次碰到这种投诉狂,不敢说不行,最后当着喻兰川的面,捏着鼻子互相拥抱了一下,都觉得自己的清白遭到了玷污,一起垂头丧气地走了。 甘卿狗腿地迈着小碎步颠过来,把电脑和眼镜还给喻兰川:“小喻爷威武。” 她方才一直握着一条眼镜腿,金属眼镜框,一边的眼镜腿冰凉冰凉的,一边沾了她手心的体温,悬殊的温差从一边的太阳穴流向另一边的太阳穴。 喻兰川看了她一眼,又被似曾相识的眉目蛰了一下,绷着脸冲她一点头,寒暄道:“这么晚下班?” “不晚,”甘卿面对拯救了她早饭的恩人,好话不要钱,“回来得正好,不然都没机会帮您拿东西。” 油嘴滑舌。 喻兰川不知怎么,想起了她哄张美珍的嘴脸,无端又不高兴了,凛若冰霜地走了。 才一进门,不会看人脸色的弟弟就一脸崇拜地跑过来给他叼拖鞋,“哼哼哈兮”地伸了伸胳膊腿:“哥,我刚才从‘猫眼’里看见了,你也练过吗?什么时候练的?以前都没听你说过,能教教我吗?我前一阵还去星之梦找过那个姐姐,结果磨了半天,她就给了我一个报警器,还教了我一招‘撩阴脚’,我觉得有点下流……” 喻兰川额角青筋暴跳,伸手一指屋里:“写作业去!” 刘仲齐就跟误食了猫薄荷似的,连蹦再跳地“飞”回了他自己屋里,还跳起来摸了一下门框。 这时,公司同事紧急呼叫,说某个就要签合同的投资项目政策有变,大老板突然反悔,召唤风控部门线上会议。喻兰川只来得及用微波炉热一个三明治,就开始接受各部门的电话轰炸。 正在他焦头烂额时,阳台窗户忽然“叩叩”地响了几下,喻兰川吓了一跳,不小心把培根整条拖了出来,伸着个长舌头似的转过头,看见他家十楼阳台外趴着个“蜘蛛人”,穿着紧身衣,手里拎着钢爪和吸盘。 “蜘蛛人”从怀里摸了摸,摸出一张皱巴巴的信纸,“啪”一下拍在了窗户上,上面歪歪扭扭地写道:“我是‘堂前燕’传人,我要向你挑战。武林大会,一决胜负。” 喻兰川:“……” 起码这一刻,他无比怀念自己冰冷的租屋和无情的房租。 对,说起这个遭瘟的“武林大会”,老杨大爷已经跑来催了好几次,说是场地和海报都做好了,随时可以给他看。 武林大会三年一度,以前都是大爷爷主持。 老杨大爷说:“我们都老了,跟不上时代了,也该让年轻人出头了,大家伙也都想见见小喻爷,小川啊,这回就你来主持吧。” 喻兰川:“杨爷爷,我今年真的没有年假了,咱们聚会能换个时间吗?春节长假怎么样?” “不行啊,”老杨大爷说,“春运的火车票买不上啊!” 喻盟主无话可说,愤而消极怠工,并且开始在网上找新房子,宁负房租,不当盟主了。 就在这时,楼下突然隐约传来“喀嚓”一下玻璃碎裂的声音,紧接着,有女人凄厉的尖叫声响起,扒在他窗外的“蜘蛛人”人影一闪就不见了。 房龄大的老楼,隔音固然差一些,但此时已近深秋,家家夜里都是关着窗户的,这个声音却仍然能从窗户缝里钻进来,刺得人一激灵,好像垂死时爆发出的惨叫。 不止喻兰川,周围好几户同时推开了窗户,探头寻找声音来源。 甘卿刚洗了头发,正在阳台上收衣服,余光扫见一道黑影往隔壁去了,又不知是什么牛鬼蛇神。她摇摇头,向隔壁的小喻爷献上了同情心,正准备去吹头发,也被这惨叫声惊动。 这惨叫似乎让她想起了什么,甘卿皱了皱眉,靠近窗边,把窗户略推开一条缝。 外面的声音清晰起来,甘卿听见邻居们七嘴八舌地互相喊话:“八楼还是九楼?” “八楼,好像是804,窗户都碎了。” “幸亏是晚上,楼底下没人,怎么回事啊?” “是不是进贼了,我刚才好像看见一道黑影闪过去了。” “不可能吧……这可是八楼。” 这时,804的人终于出了声,是很虚弱的女人的声音,颤颤巍巍地从碎裂的玻璃窗里传出来:“是……是有贼。” “什么?八楼也有贼!” “这还没到年底呢,穷凶极恶了吧!” “我805的,”一个挺胖的中年男子说,“我看看去。” 邻居们连忙喊他:“等等,万一贼没跑呢,先报警,等大家一起过去。” 住在一百一十号院的,大部分都是后来搬进来的普通人,大家纷纷紧张了起来。 喻兰川收起自家窗户上的纸条,目光在周围逡巡了一圈,嘱咐刘仲齐关好门窗,披上外衣出去了。 瘸腿二师兄才想起旁边还有这么一笔孽债,愁得要命,也没心情殴打师弟了:“先把人解开!” “不行,解开他瞎昂昂(嚷嚷)。”光头——因为不敢还手,被师兄一肘子抡肿了脸,说话也大了舌头——他蹲在地上,委屈地露出一双小三角眼,见二师兄抬胳膊,连忙又缩脖抱头,蜷成一坨。 二师兄不信邪,沉着脸走过去,把刘仲齐嘴里的袜子团揪了出来。 刘仲齐嘴还没闭上,就顺势深吸一口气,预备咆哮。二师兄被英雄少年张开的大嘴吓了一哆嗦,本能地又把袜子团塞了回去。 刘仲齐的咆哮被堵了回去,只好绕行鼻腔,老黄牛似的“哞”了一声,震得自己太阳穴生疼。 正文 79.第七十八章 甘卿诡异地沉默了几秒, 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干了什么,僵硬地往后退了一步。 甘卿:“我……那个不太清醒……” 喻兰川:“你拿的还是我钥匙!” 两人几乎同时开口,又同时闭嘴, 声音叠在了一起。 甘卿的目光往下一溜达——喻兰川刚才不知道掏什么,钱包是打开的, 露着钥匙, 钥匙串上有一把装饰用的小瑞士军刀……被她顺手牵羊,拿去卡了人家脖子。 甘卿一声不吭地从旁边抽了一张纸巾,把小喻爷的钥匙串擦了一遍, 用上供的姿势双手捧着,恭恭敬敬地请回到了喻兰川包里,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 她平时懒得睁眼,眼皮总是盖着半个瞳孔, 让人看不准焦距在哪,显得若离若即的, 这会却因为感冒,把原本就双的眼皮烧得“一波三折”,沉甸甸地往下一压,带点眼泪, 无端乖巧无辜了起来。 跟平时不一样。 喻兰川心神一动,像是从结了冰的山石上窥见了一簇生在缝隙里的花,意外中还有一点震撼, 于是他的语气不由自主地软了几分:“去吃点东西, 量个体温, 我带你去医院。” 甘卿无意识地跟着他走了几步,耳畔的声音都跟她隔着什么,随着间歇性的耳鸣时远时近,反应起来也慢半拍。 喻兰川已经把带来的药和食物都摊开了一桌,她才声音有点含糊地说:“我不用去医院,我每次感冒就这样,烧一天,睡两觉就退,吃不吃药都行……唔……” 她脑子有点反应不过来,总觉得自己忘了说什么,好一会才想起来,连忙尴尬地补上:“你怎么还特意从公司跑回来?我怪不好意思的。” 礼多人不怪,甘卿本意是说句“客气话”,但这句客气话因为出来得慢了一会,像后来硬补的,听着不像礼貌周到,更近似于刻意拉开距离,有点不友好。 人的语言就是这么微妙,有时候语气、时机有轻微的差别,就会透露出完全不一样的意思。 甘卿感觉到了,为免误会,她连忙转起结满浆糊的脑浆,十分狗腿地找补了一句:“不过我正好没力气起来做,这顿饭真是及时雨,小喻爷救我狗命,大恩大德,以后……” 喻兰川凉凉地看了她一眼。 甘卿只好傻笑。 喻兰川却也没什么生气的意思,没理她,低头发微信给同事,说自己下午有事,请假半天。 发完,他才收起手机,好整以暇地问:“以后什么?你有什么能报答我的?” 甘卿:“……” 她掐指一算,自己没钱没权、没家没业,身无长物,就做饭还行——味觉审美似乎还异于常人,总是不为世俗接受。小喻爷遵纪守法,身为模范公民,大概也没有买/凶/杀人的需求。 难怪民间传说里报恩的小妖都以身相许——他们也确实没别的本事了。 可是甘卿一直觉得,“妖精报恩以身相许”之类的故事,都是旧社会底层男青年的幻想,男主角也大多一穷二白,只有一腔正直。 假如许相公是个公子王孙之流,那白蛇传就不是“报恩”的故事,而是“碰瓷”了。因为白娘子是个连户口都造假的盲流,特长是施展妖法坑蒙拐骗,美貌都是变出来的,一喝高就露一屁股尾巴。 公子要她干什么使?吓都吓尿了。 后续发展大概会是许相公重金请大师做法,然后大师和妖怪大战三百回合,最后邪不压正、妖魔伏法。 喻兰川见她词穷,就翻了个白眼,从药袋里抽出一根电子体温计扔给她:“不会用自己看说明书。” 说着,他把有点凉了的汤汤水水端到厨房,挨个加热。 甘卿头发沉,于是把头歪过来,搁在椅背上,减轻脖子的负担,透过歪歪斜斜的视角,她看向厨房里的喻兰川。喻兰川背对着她,正在熟悉她们家的微波炉,永远笔挺的衬衣外罩着一件简单的羊毛背心,箍出了宽肩窄腰。 小喻爷不是“王孙”,但要是放在过去,肯定有资格当个“公子”。他才华横溢、处事圆融,金榜题名指日可待,长得还帅,搞不好被公主看上拉回去当驸马,就不用还房贷了。 甘卿想了想,说:“我知道几个人,有祖传的铸剑手艺……虽然现在都做工艺品去了,不过家里肯定还有私藏品。‘寒江七诀’老被强行变成棍法和扫帚法太可惜了,要不……我给你找把剑吧?” 喻兰川冷漠地说:“镇宅?去你的吧,我家又不是中式装修,神经病啊挂把剑。” 甘卿:“……喻掌门,贵派就算只剩下掌门一个,好歹也是个剑派吧。” 微波炉“叮”地响了一声,食物的香气丝丝缕缕地漏出来,流到客厅,温暖而浓郁。 “我们是使剑的门派,不是崇拜剑的门派。”喻兰川淡淡地说,“刀枪棍棒,什么不一样?当然,最好还是动口不动手。” 又来了——甘卿夹着温度计,把脸埋在胳膊上笑。 喻兰川却没笑,他把热好的饭菜端上桌:“拳脚容易流传,刀剑必定会往舞台表演方面发展,指不定哪天就彻底失传了,这有什么?再说我也不喜欢用真剑。” 甘卿奇怪地问:“为什么?你已经到了‘飞花摘叶’都能当剑使的化境了吗?” “刀剑之类的凶器,属于风险很高的操作,我应该算是个‘风险厌恶者’,不喜欢碰这种东西。”喻兰川顿了顿,“哦,‘风险厌恶者’是指……” 甘卿接道:“在顺风顺水的时候,也会如履薄冰的人。” “差不多。”喻兰川一耸肩,见她夹着温度计不方便,就给她盛了碗汤,又在她左手塞了把勺,“听起来不如赌徒酷,是吧?有股枸杞红枣水味。” 可是,既然是个“如履薄冰”的人,为什么肯露面出头,独自挡住来势汹汹的丐帮叛逆呢? 甘卿心想,如果她这么问,喻兰川一定会一脸不耐烦地回她一句“那是逼不得已,没得选,不然还能怎么办”。 有的人视金钱如粪土,肯把宝马貂裘换美酒,只为一场尽兴。万物如浮云,唯有情深义重。 喻兰川却没有这种潇洒,他好像那种平时抠抠索索、一分钱掰成八瓣花的老财主,吝啬得让人哭笑不得,但你知道,生死关头,他是肯抛却一切他看重的东西,为你倾家荡产的。 “看什么看,”喻兰川被她的目光盯得不自在,板起了脸,“我怎么觉得你今天有点傻——电子体温计一分钟够了,还不快看看几成熟了。” 体温计上显示三十八度五,算高烧了。 喻兰川皱起眉,放下筷子:“我下楼买点退烧药。” 甘卿的目光落在体温计的表盘上,可能真是烧短路了,她脱口说:“刀也不要,剑也不要。可是我请人吃饭最高档次是麦当劳,你再对我这么好,我就要资不抵债了。” 她的尾音拖得很长,带着沙哑的鼻音,有粘性似的,像传说里躺在蛛丝上的蜘蛛精,凶险而靡丽,把飞蛾喻兰川黏在了原地。 两个人隔着一张巴掌大的小桌,互相数得清对方睫毛的根数。 喻兰川的喉咙微微一滚,接着,他缓缓地站起来,双手撑在小桌上,朝甘卿的方向倾下/身,身高带来了某种压迫感。 他眉目不动时,眼角和嘴角都是横平竖直,既不上翘、也不下垂,原生表情透着理智和冷淡的味道,让人想起浮着冰山的平静海面,底下涌动着看不见的暗流和漩涡。 喻兰川在她耳边说:“你可以申请借款展期,先还利息。” 甘卿仿佛被固定在那一小片阴影里,一动不动。 喻兰川略微垂下眼,心里默数了五下——据说这是一个成年人能从冲动中冷静下来的时间,他礼数周全地给了对方这个时间。 然而甘卿今天的反应格外迟钝,似乎没能抓住这个机会。 喻兰川叹了口气,轻轻地在她耳垂上捏了一下,呼吸若有若无地掠过她的脸颊,一阵一触即走的风似的,让人恍然间分辨不出有没有触碰到。然后他站直了,披上外套下楼买药了。 直到听见门响,甘卿才眨了眨眼,如梦方醒。 她烧得找不着北,诸如“将来”、“门当户对”、“配不配”、“何去何从”之类复杂的问题,她这会一概思考不动,只剩下一小撮脑细胞还没罢工,尽忠职守地连线她突然通气的鼻子,记录下缭绕在她身边的古龙水味。 薄荷的。 正文 80.第七十九章 此为防盗章  就在这时, 甘卿跟变魔术似的,手里的钥匙一闪就不见了,不知从哪弄出了一个小喷雾, 没等绑匪们反应过来,就是劈头盖脸的一通狂喷。 瘸子和光头正在应激状态, 拳架已经拉开, 眼睛特意瞪得比平时大,被辣椒水彻彻底底地滋润了一遍。 那一瞬间,两位绑匪爆出来的惨叫好像要震碎苍穹。 甘卿敏捷地压着刘仲齐的脖子一弯腰, 从光头胡乱挥过来的胳膊底下钻了过去……姿势有点像传说中的“就地十八滚”,非常没有高人风范。 随后,赶来的警察们趁机一拥而上,把绑匪团伙控制住了。 刘仲齐还没从刚才那可怕的生死一刹里回过神来, 呆呆的,甘卿就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哎, 没事吧?” 她手里辣椒水喷雾没来得及收起来,余威尚在,刘仲齐:“阿——阿嚏!” 他涕泪齐下地连打了五六个大喷嚏,差点把两只眼珠一并喷出去, 尊严全无。于是干脆破罐子破摔,抽噎两声,在众目睽睽之下, 咧嘴大哭了起来。 没人给他过生日, 明天就要开学, 一天被绑架了两次,还差点被个光头狗熊勒死……桩桩件件,哪个破事拎出来,不值一场大哭呢? 可是值得哭的理由太多,能哭的机会太少,总是不够分。 幸好,今天这些事都攒在一起发生了。 喻兰川大步朝他走过来,本来在“揍他一顿”和“哥哥错了么么哒”之间举棋不定,一张脸时阴时阳,结果被刘仲齐这一嗓子吓了个趔趄,隔着一米远没敢靠近,跟旁边的甘卿面面相觑。 他有很多话想问甘卿——你怎么知道老杨大爷是丐帮的? 为什么能在丐帮和警察之前就找到这伙人的? 你早知道是他们干的? 为什么一个竹竿似的女孩子敢单枪匹马地来找一伙绑匪? 你到底是什么人? 可是旁边有个张着大嘴哭成蛤/蟆的傻弟弟,实在也不是问话的时机。喻兰川只好先冲甘卿点了个头,跟她一起不知所措地看着刘仲齐。 警车把这一干人等都卷了回去,围观群众们也都各自回了麻将桌,这个开头很惊悚,结尾有点滑稽的闹剧就此尘埃落定。 于严来到喻兰川家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 “你弟呢?” “睡了。”喻兰川给他倒了一杯可乐,指了指紧闭的卧室门,“昨天一晚上没合眼。” “这倒霉孩子,算了,我跟你说说大致情况吧。”于严坐下来,把光头跟踪甘卿、被甘卿整,到发泄怒火绑走刘仲齐的整件事情始末,从头到尾讲了一遍,“其实一开始是乌龙,后来发展成见财起意,想跟你要五十万……唉,我觉得这几位今年可能是犯太岁,看他们挑的人,你长得像有五十万的吗?” 连五万也拿不出来的喻总心里很凄凉。 于严:“不过这回你得谢谢那饰品店的姑娘,当时要不是她机灵,随身带了自制的防狼喷雾,你弟弟现在早就在医院里躺着了。” 防狼喷雾要是真那么好使,哪还有那么多恃强凌弱的暴力犯罪事件? 喻兰川朝于严翻了个白眼,心想:你自己喷一个试试。 半瓶辣椒水解决两大高手,眼力一定得非常准,动作一定得非常快,绝对不是“碰运气”能碰出来的。 甘卿……那个甘卿一定有秘密,只不过她既然自己不想透露,又刚刚出手帮了他,喻兰川也不方便在别人面前多嘴,于是岔开话题,问:“他们要钱干什么?” “说是给他们师父的儿子看病。”于严叹了口气,“这哥仨都是他们师父养大的,师父前些年出车祸没了,留下一对孤儿寡母……他们称呼还怪江湖的,叫‘大师兄’和‘师娘’。原来在老家开拳馆,不过他们那种小地方,也没几个学生,这几个人业余时间就瞎混,收点孝敬、保护费什么的,本来过得也还算挺滋润。后来大师兄生了重病,当地治不了,只好凑了二十来万到燕宁来。听着是挺不少,可是钱嘛,到医院里就是纸了。” 喻兰川冷冷地皱起眉:“没钱还不找个正经工作,继续在燕宁收保护费?” “也可以这么说吧,”于严抓了抓头发,“郑林——就那瘸子,年轻时候为了钱,去打过那种噱头很足的格斗比赛,唉,其实就是黑拳。别人骗他说这样能快速提高知名度,能帮他抬身价,将来进个好俱乐部打职业赛,郑林没什么文化,听人吹得天花乱坠,他就信了。” 喻兰川翘起二郎腿,不耐烦地“啧”了一声。 “他也算是有点功夫,刚开始一直赢,这个‘虎’那个‘龙’的,外号满天飞,捧得他忘乎所以,结果有一次就被人阴了。那次他们让他跟一个体重有他两倍的人对打,事先说好了,为了让比赛精彩好看,他得先故意挨一下,假装倒地,然后再绝地反击,对手也打点好了,打他那一下是做样子,不会来真的。” “等真上场的时候,对手给他使了个眼色,郑林就做好了假摔的准备,谁知道对手突然不按说好的来,直接一脚高扫把他踢懵了,然后一顿暴揍,差点让人打死在擂台上,抬下去的时候一身血,从那以后一条腿就不行了。后来这哥仨去报仇,对方报警,一人留了一个案底。” 喻兰川:“……” “他们仨那形象你也看见了,一身社会气,尤其那个刀疤脸,看着就吓人。”于严叹了口气,“出门安检,别人走过场,这三位得被拦下来查五分钟。出门应聘,老被人要求带着无犯罪记录证明……所以大概也是有点自暴自弃吧。” 两人好一会没说话。 玻璃杯里的碳酸饮料浮起细小的泡沫,上蹿下跳的。 喻兰川觉得这故事的核心思想是“傻x年年有,今年特别多”,一点也不引人同情,只是不知为什么,听完很容易勾起自己的烦心事。 刘仲齐新手机的包装盒还没来得及扔出去,这事兄弟俩有默契,一致决定不告诉父母——刘仲齐是嫌丢人,喻兰川是监护不利,交代不过去——于是买手机的钱当然也没地方报销。 配眼镜也不比手机便宜到哪去,好在他度数不深,可以先凑合活两天,数着日子等工资和季度奖…… 对了,听说这回的季度奖还不太乐观。 于严把冰镇饮料喝了:“说真的,兰爷,你有没有差点失足的经历?” 喻兰川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这会没戴眼镜,他那“衣冠禽兽”气质里的“衣冠”就没了,在人民警察看来,就像个正在失足的。 就在于严以为自己要收一个“滚”字的时候,喻兰川说:“有。” 于严差点从沙发上滑下去。 “我……前些日子跟我爸要了一份自愿放弃遗产声明,”喻兰川沉默了好一会,才说,“我大爷爷留下那份遗嘱没公证过,也没有备份,遗嘱信封上写了我的名字,我爸全权交给我处理,连看都没看过。” 遗嘱里写了什么,天知、地知、死人知,剩下的,全看喻兰川的良心。 于严张了张嘴。 “放弃声明刚寄到,”喻兰川低头看着自己搭在膝盖上的手指,“我爷爷奶奶的死亡证明也都盖好章了。” 于严:“也就是说……” 喻兰川意味不明地朝他笑了一下:“也就是说,我现在离八百五十万,还差一个碎纸机。” 于严咽了口唾沫,发现人民警察的直觉没有错,这个青年就是正在失足! 可是他没法站着说话不腰疼,因为易地而处……算了,也别易地了,一个月拿几千块钱的小片儿警想象不出来。 而对于喻兰川来说,没有这笔钱,他就是个负债三十年,暗无天日的房奴狗,天塌下来也不敢任性辞职。 拿到了这笔钱,他可以立刻把贷款清干净,凭他的收入,只要不沾黄/赌/毒,以后随便花天酒地,想辞职就辞职、想改行就改行、随时可以来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 大家都鄙视为了荣华富贵出卖良心的,可这不是“荣华富贵”,是自由。 人一辈子,有几个三十年呢? 于严跟他一起长大,知道喻兰川中二时期的座右铭就是“不自由,毋宁死。” “兰爷……” 他话还没说完,喻兰川的电话响了,老杨大爷打来的。 刘仲齐的咆哮被堵了回去,只好绕行鼻腔,老黄牛似的“哞”了一声,震得自己太阳穴生疼。 光头哭丧着脸说:“要是被人花(发)现,左(咱)们连则(这)种地方也不能住了吧?” 二师兄:“还不都是因为你!” 这些违法乱纪的犯罪分子,死到临头,居然还在担心租房的事!刘仲齐听了这兄弟俩担心的重点,气得要炸,于是肚子里结结实实地打了个闷雷——从昨天中午到现在,快二十四小时了,他只吃了一小块蛋糕。 紧接着,可能是为了配合他,光头的肚子也起哄似的响了一声。 刀疤脸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细声细气地说:“师兄,快中午了,早饭还没吃呢。” 二师兄没了脾气,一言不发地出了门,买回了几斤包子。 然后这三位大流氓围着刘仲齐和包子团团坐下,二师兄跟他谈判:“我们也可以给你吃,但是你不许叫。” 英雄少年被堵着嘴,用一个巨硕的白眼说话:“你做梦!” 刀疤脸就捏了个小包子,放在他鼻子底下。 雪白的发面小包子还冒着热气,像加了一层柔光滤镜,有一块面皮给馅里的油浸成了半透明,能隐约看见里面的馅,浓烈的香气流露出来——猪肉大葱馅的。 刘仲齐:“……” 由于敌我悬殊,英雄少年不支败北,在小笼包的攻打下缴械投降。 二师兄很有技巧地给他身上的绳子换了一种绑法,这样,他两只手虽然还是绑在一起,但能自己捧着包子吃饭。 半大少年本来就容易饿,刘仲齐一下嘴,根本停不下来,埋头啃了十来个小包子没歇气,噎得直梗脖子。 二师兄:“喝水吗?” 刘仲齐又愤怒又羞耻,蚊子似的“嗡”了一声:“……喝。” 二师兄打量了他片刻,有点疑惑地问:“我是不是在哪见过你?” “我的学、生、证,还在你们手里!”刘仲齐出离愤怒了——这帮不要脸的,暑假都还没开学,他们居然已经把受害者忘在九霄云外了! 正文 81.第八十章 此为防盗章 仔细看, 石阶上的手指印上, 好像还沾了一点血迹。 甘卿低头踅摸了一阵,在墙角找到了一颗扣子, 上面还缠着线头, 像是暴力拽下来的。 “孟叔,”甘卿回头冲隔壁正在准备食材的孟天意说,“昨天晚上您几点收的?” “昨天啊,收得早,这两天降温嘛, 客人都少了, ”孟天意说,“不到十点吧。” 甘卿又问:“昨天有人在这打架么?” “没啊, 一天都挺太平的。怎么了?” “哦, 没什么。”甘卿绕过地面上的脚印和指印, 怀疑是自己疑神疑鬼——也可能是哪个醉鬼在这摔了一跤, 平地狗刨半天站不起来。 她开了门,伸手想把门口那个“休息中”的木牌翻过来, 谁知才刚一碰,木牌就掉了下来, 裂成了两瓣。 孟天意听见动静走过来, 捡起裂开的木牌看了一眼,就皱起眉:“手劈的——这是什么意思?踢馆?还是有人找你麻烦?” 甘卿莫名其妙:“踢……小饰品店的馆?您觉得会是隔壁杂货铺干的吗?” “去你的, 没正形。”孟天意没笑, 沉下脸色, 盯住她,“你最近跟人动手了?” “怎么可能,大街上碰见劫道的,我要是身上没现金,都主动给人手机转账。张奶奶每天一见我就念佛,”甘卿无奈地一摊手,接过一分为二的木牌,发愁这东西怎么粘起来,“到底哪位英雄喝多了打王八拳啊?找我麻烦——您看我这样的,找我麻烦能有什么成就感?” 孟天意看了她一眼,觉得这倒也是。 俩人摸不着头脑地琢磨了一会,没什么头绪,只好各自支摊干活。就在这时,几个民警步履匆匆地走过来,逢人就举着张照片问话,后面还跟着喻兰川。 孟天意一抬头:“哎,小喻爷,于警官?” 于严把帽子摘下来,抹去一脑门的汗,气喘吁吁地跑过来:“孟老板,您在这太好了。” “又出什么事了?” “别提,还是上次那倒霉孩子。”于严说着,掏出刘仲齐的照片,“就这小子,昨天跟家里闹脾气,离家出走了,手机定位是在这附近,您见过他吗?” 孟天意凑过去,仔细看了一眼,摇摇头:“没有,眼生,等我给你问问——杆儿!” 甘卿正在往眼睛里塞隐形眼镜,不小心掉了根睫毛在里头,异物感一下把眼泪刺激出来了,听见孟老板喊她,泪眼朦胧地探出头:“嗯?” 她还没来得及化那个非主流的妆,嘴唇颜色极淡,脸极白,一点血色都凝在眼周,在素白的底色上非常显眼,让人想起雪地里意外绽开的花。 不知道为什么,喻兰川的目光和她碰了一下,下意识地移开了视线。 “麻烦您看一眼这孩子,”于严连忙把照片递过去,“有印象吗?” 甘卿看了好半天:“这不是那个……” 于严:“对对,就是上次在这被人碰瓷的那个,您还帮忙报警来着,叫刘仲齐!附近见过他吗?” 甘卿摇头。 于严重重地叹了口气。 就在他转身要找下一个人问的时候,甘卿忽然迟疑着叫住他:“您刚才说他叫什么?” “刘仲齐,伯仲叔季的‘仲’,齐是……” 甘卿掏出手机,翻出她新加的那个“是仲不是齐”:“是这俩字吗?” 泥塘后巷没有监控,只能通过微信聊天记录判断,刘仲齐小朋友在头天晚上十点半左右,来过这里,店门口有几个不祥的痕迹、一颗扣子——喻兰川这个不知道有什么用的哥,看了五分钟,也不能确定这颗扣子是不是他弟弟的。 如果说,就这些这还无法断定小孩不是自愿走的,那一个小时以后,他们在垃圾桶里找到的手机,就很能说明问题了。 手机被人暴力砸在地上,屏幕裂成了渣,机身已经摔散了。 警报升级,青少年赌气离家出走事件,变成了绑架案。 于是大家店也不用开了,菜也不用做了,星之梦门口那一块地方被圈了起来,一大帮警方的人忙进忙出。 甘卿把聊天记录交给了警察,还被问了话,问完,这里也没她什么事了,于是她跟孟老板告了别,准备回家,走到小路口,却看见喻兰川正在打电话。 喻兰川留给她的第一印象,就是那天那个敞胸露怀的德行,眼皮一耷拉,拽得二五八万一样,好像身后跟着一排照相机,等着抓拍他搔首弄姿的硬照。 是个光鲜的少爷。 但“少爷”对着电话,却又客气又有涵养,和周围的忙乱形成鲜明对比,甘卿听见他说:“……实在不好意思,我现在家里真的是有点事,走不开……” 他话没说完,就被电话那边的人打断,甘卿隔着几步远,看见喻兰川暴躁地把眼镜摘下来,扔在警车车顶上,反复揉捏着鼻梁,表情就像想砍人,说话却依然是礼貌而且心平气和的,好像嘴脱离了身体,出来单干了:“我明白……是,理解,您看这样好不好,等我回公司,保证第一时间……” 电话那头就“嘤嘤嘤”地开始吠,没完没了的。 喻兰川就沉默下来,面无表情地抬起头,眯着眼看了看灼眼的晴天。 及至一字不漏地把对方的话听完,他才深吸了一口气:“……那好吧,我联系我部门的人处理,您稍等。” 接着,他就开始打电话,遥控部门,指挥下属们干活,让这个修改材料,让那个替他去开会,甘卿看见他靠在警车上,半闭着眼,条分缕析地跟同事们叮嘱会议要点,手指一直在揉捏着眼镜腿。 长篇大论地说完,喻兰川口干舌燥,又回忆了一下,确认自己没有遗漏,这才对同事说:“行,就这事,辛苦了,你去吧。” 同事礼节性地问:“喻总,家里怎么了?没事吧?” 喻兰川:“我……” 我弟弟失踪了,疑似被人绑架。 “啪”一声脆响,喻兰川没控制住手劲,掰断了眼镜腿。 “……事不大,”于是,他又把那句话咽了回去,“处理完我就回公司,随时保持联系。” 没什么好说的,别说是丢了个中二弟弟,就是亲妈死了,又能怎么样呢? 同事也就不痛不痒地说句“节哀”,嘴甜的,最多再客气一句“有事您说话”。心里一准就得犯嘀咕——他家怎么越忙越有事?上司死了妈,我们是不是还得表示一下?唉,红白事总在月底,不穷不来事。 整个世界都在高速旋转,每个人都得疲于奔命。 别人的天灾人祸、生老病死,那都是添乱的不速之客。 喻兰川放下电话,发现了几步之外的甘卿,就冲她一点头:“麻烦了。” 甘卿不知怎么的,一时冲动,脱口说:“你可以找杨大爷帮忙。” 喻兰川惊讶地看着她。 经她一提醒,喻兰川才想起来。据说在解放前,棍不离手的杨大爷曾是丐帮帮主,后来社会变了,不兴那些帮帮派派了,大家伙也都该找工作找工作、该退隐退隐了。现在丐帮里的老人们,一般只在衣服上留几个补丁,算是保持传统,平时都过普通日子,偶尔开展“文明行乞,抵制早晚高峰地铁要饭”的宣传教育活动,或是在乞丐们划分地盘起冲突时过问调停一下。 但有这张无孔不入的关系网,他们的消息都是很灵通的。 问题是,她怎么知道的? 甘卿话一出口,就后悔得差点咬了自己的舌头,飞快地笑了一下,她脚下抹油,溜了。 钻进泥塘的小杂巷里,甘卿的脚步忽然一顿,想起了那天在这一片跟踪她的光头——不怪她没有第一时间想起来,实在是这事已经过去快一个月了,当时正忙着讨生活,满脑子房租,这些鸡毛蒜皮没放在心上。 她从包里翻出两半的木牌,心想:不会真冲我来的吧? 被她念叨的光头正抱着宿醉的大脑袋,蹲在墙角,像一朵泡发了的大蘑菇。 他的同伙刀疤脸在旁边驴拉磨似的乱转,转一圈叹一口气。这时,瘸子深一脚浅一脚地跑了进来,气还没喘匀,先看见了墙角被捆成一团的刘仲齐,差点把另一只脚也崴了。 瘸子七窍生烟,大步颠到光头面前,抬起巴掌,劈头盖脸一顿抡:“你是不是疯了!昨天是不是喝假酒去了!是不是把脑浆也一泡尿呲出去了!” 光头抱头鼠窜:“二师兄,哎,师兄别打,我错了……” “师娘那么大岁数了,整天在医院伺候大师兄,累得腰都直不起来,你他妈没用就算了,还出去喝酒闹事,我打死你个闯祸精!” 他们一行人被清理出租屋之后,就来到了一个城中村落脚。 这个城中村早就说要拆迁,有几个钉子户坐地起价,补偿一直没谈拢,还不死不活地放着。其他拿了补偿的住户们已经搬得差不多了,见这地方一时半会也拆不了,就偷偷收钱,把破平房租给外地人。 光头有酒瘾,那回去堵甘卿就是喝了酒,前一阵子被师哥和师娘看着,还算收敛,昨天晚上,那两位都不在,他一时心里痒,没管住自己,出门喝了个酩酊大醉,越想越觉得上次在泥塘后巷窝囊。 酒壮怂人胆,光头把老太太嘱咐他的话丢到了十万八千里,醉醺醺地上门踢馆,结果扑了个空——人家店里早关门了。 光头憋屈得“嗷”一嗓子劈了店门口挂的歇业木牌,正打算砸玻璃的时候,就听见旁边有人说:“你要干什么,我报警了!” 一身正气的刘仲齐同学显然没有吸取上次的教训,没学会“闲事不管,小心做人”,于是他这会成了一颗愤怒的粽子,给人五花大绑、堵着嘴扔在墙角,试图用眼神“突突”死这些大垃圾。 整栋楼只有一部电梯,大家都要用,就会很慢,所以他俩是从楼梯间走下来的。 走在前面的甘卿忽然低声说:“敲你窗户的人,后来往上跑了。” “你看清了?”喻兰川一愣,随后他不知怎么想的,又脱口问,“你听说过‘堂前燕’吗?” 甘卿从十楼一直沉默到八楼,就在喻兰川以为她不想回答的时候,她竟然低低地“嗯”了一声:“飞燕点水,踏雪无痕……现在也都成大壁虎了。” 他俩下来的时候,804门口已经聚集了一帮邻居,说来奇怪,这会刚过十点,连甘卿这种“带发尼姑”都还没睡下,对于当代都市人来说太早了,入室盗窃怎么会选择这个点钟? 正文 82.第八十一章 此为防盗章  谁也没看清她是怎么从地上蹿起来的, 眼前一花,她人已经到了光头和瘸子之间, 手肘撞向瘸腿二师兄的手腕, 与此同时, 她指间寒光一闪,像是捏着把小刀之类的东西,带着厉风, 削向光头的小指。 动作极其刁钻、极快。 手腕处有脉门,光头更是不可能徒手抓凶器, 两人同时一凛,各自退避。甘卿的手肘虚虚地磕在了瘸子手指尖上, “指间刀”也落了空。 这时,两人才发现不对劲,原来她只是动作唬人,手肘却软绵绵的,根本没什么力气,手指间“哗啦”一响,捏得也不是什么“指虎”、“指间刀”, 是把钥匙! 就在这时,甘卿跟变魔术似的, 手里的钥匙一闪就不见了,不知从哪弄出了一个小喷雾, 没等绑匪们反应过来, 就是劈头盖脸的一通狂喷。 瘸子和光头正在应激状态, 拳架已经拉开,眼睛特意瞪得比平时大,被辣椒水彻彻底底地滋润了一遍。 那一瞬间,两位绑匪爆出来的惨叫好像要震碎苍穹。 甘卿敏捷地压着刘仲齐的脖子一弯腰,从光头胡乱挥过来的胳膊底下钻了过去……姿势有点像传说中的“就地十八滚”,非常没有高人风范。 随后,赶来的警察们趁机一拥而上,把绑匪团伙控制住了。 刘仲齐还没从刚才那可怕的生死一刹里回过神来,呆呆的,甘卿就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哎,没事吧?” 她手里辣椒水喷雾没来得及收起来,余威尚在,刘仲齐:“阿——阿嚏!” 他涕泪齐下地连打了五六个大喷嚏,差点把两只眼珠一并喷出去,尊严全无。于是干脆破罐子破摔,抽噎两声,在众目睽睽之下,咧嘴大哭了起来。 没人给他过生日,明天就要开学,一天被绑架了两次,还差点被个光头狗熊勒死……桩桩件件,哪个破事拎出来,不值一场大哭呢? 可是值得哭的理由太多,能哭的机会太少,总是不够分。 幸好,今天这些事都攒在一起发生了。 喻兰川大步朝他走过来,本来在“揍他一顿”和“哥哥错了么么哒”之间举棋不定,一张脸时阴时阳,结果被刘仲齐这一嗓子吓了个趔趄,隔着一米远没敢靠近,跟旁边的甘卿面面相觑。 他有很多话想问甘卿——你怎么知道老杨大爷是丐帮的? 为什么能在丐帮和警察之前就找到这伙人的? 你早知道是他们干的? 为什么一个竹竿似的女孩子敢单枪匹马地来找一伙绑匪? 你到底是什么人? 可是旁边有个张着大嘴哭成蛤/蟆的傻弟弟,实在也不是问话的时机。喻兰川只好先冲甘卿点了个头,跟她一起不知所措地看着刘仲齐。 警车把这一干人等都卷了回去,围观群众们也都各自回了麻将桌,这个开头很惊悚,结尾有点滑稽的闹剧就此尘埃落定。 于严来到喻兰川家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 “你弟呢?” “睡了。”喻兰川给他倒了一杯可乐,指了指紧闭的卧室门,“昨天一晚上没合眼。” “这倒霉孩子,算了,我跟你说说大致情况吧。”于严坐下来,把光头跟踪甘卿、被甘卿整,到发泄怒火绑走刘仲齐的整件事情始末,从头到尾讲了一遍,“其实一开始是乌龙,后来发展成见财起意,想跟你要五十万……唉,我觉得这几位今年可能是犯太岁,看他们挑的人,你长得像有五十万的吗?” 连五万也拿不出来的喻总心里很凄凉。 于严:“不过这回你得谢谢那饰品店的姑娘,当时要不是她机灵,随身带了自制的防狼喷雾,你弟弟现在早就在医院里躺着了。” 防狼喷雾要是真那么好使,哪还有那么多恃强凌弱的暴力犯罪事件? 喻兰川朝于严翻了个白眼,心想:你自己喷一个试试。 半瓶辣椒水解决两大高手,眼力一定得非常准,动作一定得非常快,绝对不是“碰运气”能碰出来的。 甘卿……那个甘卿一定有秘密,只不过她既然自己不想透露,又刚刚出手帮了他,喻兰川也不方便在别人面前多嘴,于是岔开话题,问:“他们要钱干什么?” “说是给他们师父的儿子看病。”于严叹了口气,“这哥仨都是他们师父养大的,师父前些年出车祸没了,留下一对孤儿寡母……他们称呼还怪江湖的,叫‘大师兄’和‘师娘’。原来在老家开拳馆,不过他们那种小地方,也没几个学生,这几个人业余时间就瞎混,收点孝敬、保护费什么的,本来过得也还算挺滋润。后来大师兄生了重病,当地治不了,只好凑了二十来万到燕宁来。听着是挺不少,可是钱嘛,到医院里就是纸了。” 喻兰川冷冷地皱起眉:“没钱还不找个正经工作,继续在燕宁收保护费?” “也可以这么说吧,”于严抓了抓头发,“郑林——就那瘸子,年轻时候为了钱,去打过那种噱头很足的格斗比赛,唉,其实就是黑拳。别人骗他说这样能快速提高知名度,能帮他抬身价,将来进个好俱乐部打职业赛,郑林没什么文化,听人吹得天花乱坠,他就信了。” 喻兰川翘起二郎腿,不耐烦地“啧”了一声。 “他也算是有点功夫,刚开始一直赢,这个‘虎’那个‘龙’的,外号满天飞,捧得他忘乎所以,结果有一次就被人阴了。那次他们让他跟一个体重有他两倍的人对打,事先说好了,为了让比赛精彩好看,他得先故意挨一下,假装倒地,然后再绝地反击,对手也打点好了,打他那一下是做样子,不会来真的。” “等真上场的时候,对手给他使了个眼色,郑林就做好了假摔的准备,谁知道对手突然不按说好的来,直接一脚高扫把他踢懵了,然后一顿暴揍,差点让人打死在擂台上,抬下去的时候一身血,从那以后一条腿就不行了。后来这哥仨去报仇,对方报警,一人留了一个案底。” 喻兰川:“……” “他们仨那形象你也看见了,一身社会气,尤其那个刀疤脸,看着就吓人。”于严叹了口气,“出门安检,别人走过场,这三位得被拦下来查五分钟。出门应聘,老被人要求带着无犯罪记录证明……所以大概也是有点自暴自弃吧。” 两人好一会没说话。 玻璃杯里的碳酸饮料浮起细小的泡沫,上蹿下跳的。 喻兰川觉得这故事的核心思想是“傻x年年有,今年特别多”,一点也不引人同情,只是不知为什么,听完很容易勾起自己的烦心事。 刘仲齐新手机的包装盒还没来得及扔出去,这事兄弟俩有默契,一致决定不告诉父母——刘仲齐是嫌丢人,喻兰川是监护不利,交代不过去——于是买手机的钱当然也没地方报销。 配眼镜也不比手机便宜到哪去,好在他度数不深,可以先凑合活两天,数着日子等工资和季度奖…… 对了,听说这回的季度奖还不太乐观。 于严把冰镇饮料喝了:“说真的,兰爷,你有没有差点失足的经历?” 喻兰川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这会没戴眼镜,他那“衣冠禽兽”气质里的“衣冠”就没了,在人民警察看来,就像个正在失足的。 就在于严以为自己要收一个“滚”字的时候,喻兰川说:“有。” 于严差点从沙发上滑下去。 “我……前些日子跟我爸要了一份自愿放弃遗产声明,”喻兰川沉默了好一会,才说,“我大爷爷留下那份遗嘱没公证过,也没有备份,遗嘱信封上写了我的名字,我爸全权交给我处理,连看都没看过。” 遗嘱里写了什么,天知、地知、死人知,剩下的,全看喻兰川的良心。 于严张了张嘴。 “放弃声明刚寄到,”喻兰川低头看着自己搭在膝盖上的手指,“我爷爷奶奶的死亡证明也都盖好章了。” 于严:“也就是说……” 喻兰川意味不明地朝他笑了一下:“也就是说,我现在离八百五十万,还差一个碎纸机。” 于严咽了口唾沫,发现人民警察的直觉没有错,这个青年就是正在失足! 可是他没法站着说话不腰疼,因为易地而处……算了,也别易地了,一个月拿几千块钱的小片儿警想象不出来。 而对于喻兰川来说,没有这笔钱,他就是个负债三十年,暗无天日的房奴狗,天塌下来也不敢任性辞职。 拿到了这笔钱,他可以立刻把贷款清干净,凭他的收入,只要不沾黄/赌/毒,以后随便花天酒地,想辞职就辞职、想改行就改行、随时可以来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 大家都鄙视为了荣华富贵出卖良心的,可这不是“荣华富贵”,是自由。 人一辈子,有几个三十年呢? 于严跟他一起长大,知道喻兰川中二时期的座右铭就是“不自由,毋宁死。” “兰爷……” 他话还没说完,喻兰川的电话响了,老杨大爷打来的。 甘卿从十楼一直沉默到八楼,就在喻兰川以为她不想回答的时候,她竟然低低地“嗯”了一声:“飞燕点水,踏雪无痕……现在也都成大壁虎了。” 他俩下来的时候,804门口已经聚集了一帮邻居,说来奇怪,这会刚过十点,连甘卿这种“带发尼姑”都还没睡下,对于当代都市人来说太早了,入室盗窃怎么会选择这个点钟? “我想啊,那贼盯上的没准是803,”有个邻居有理有据地发表看法,“看老太太今天自己在家,睡得早,耳又背,他胆就大了!没想到摸错阳台了。” 隔壁803的老太太出来围观,正好听见这一句,吓得脸都绿了。 “别瞎猜,别吓着老人家。”804门口的男人摆摆手,“是我们家今天屋里灯泡坏了,一直黑着,可能是那贼以为家里没人吧。” 男人有三十七八岁的模样,高个子,长得挺端正,说话慢声细语的,喻兰川看他有点眼熟,正琢磨是不是在哪见过的时候,男人无意中朝着他的方向看了一眼:“哎,您是……喻总?” 喻兰川反射性地挂起一个职业化的微笑。 “我是imi的nicholas啊!他们叫我nick的,跟您report过会展中心的项目!还记得我吗?” 喻兰川被紧急会议和武林大会搅成一锅粥的脑子里蹦进了一串字母,太阳穴狠狠地跳了几下,灵光一闪,想起了这人是谁——毕竟,他们“白骨精”圈里好几年前就不流行这种“语言混搭风”了,偶尔遇见一位“画风古朴”的,印象还挺深。 喻兰川矜持地一点头:“聂总好。” 这男人叫聂恪,是另一家投资公司的,以前投一个项目的时候想拉喻兰川他们入伙,两家公司因此接触过。喻兰川没记住聂恪的职位,反正出来混的,称呼“某总”肯定出不了错。 “我们家在郊区,太远,赶上早高峰,上班得两个多小时,嗨,买不起市区的房,今年也是为了孩子上这边的幼儿园,才一狠心到这来租房住。幸亏今天幼儿园放假,孩子送回他奶奶家了。”聂恪客客气气地请邻居们进屋,他家客厅的灯果然是坏了,家里黑漆漆的,他把声音放轻了八度,“小满,你要不要紧啊?” 正文 83.第八十二章 “要搁现在, 大概能算是家暴。”杨逸凡耸耸肩,“不过反正不会有人帮我报警,报了警,你们也不会管。” 苗队正色说:“如果嫌疑人确有虐待儿童的行为,我们一定会管。” “得了吧,”杨逸凡半含讥诮地冷笑一声,“你可真能吹, 一个孩子生出来,就是父母养的一头小牲口, 所有权由这二位共有, 自己的东西,当然是想怎么着都行,除非另一位所有人有意见。我的另一位所有权人——我妈, 她除了哭,就是觉得家丑不可外扬,主动藏藏掖掖,你们外人怎么管,拿什么管啊, 喵队?” “我免贵姓苗,”苗队终于听清了她叫自己什么,眼角直跳, “杨女士, 你不是大舌头吧?” 杨逸凡眯起细长的眼, 冲他假笑。 苗队板着脸, 严肃地把话题扭回来:“所以你的意思是,翟大安他们在说谎,他们也参与了王嘉可绑架案,甚至还有你父亲杨平——为什么?你爸连你也要敲诈吗?” “这可不是我说的……谁知道呢?我爷爷当年和杨平断绝父子关系这事,不知道公证没公证过,如果没有,搞不好他是回来抢遗产的。”杨逸凡说到这,又自言自语似的低头一笑,“不过话说回来,这伙人居然主动承认敲诈勒索吗?真是配合你们警察同志啊。” 苗队觉得她话里有话:“什么意思?” “没有,就是觉得很冤,”杨逸凡说,“我穷得就剩钱了,最不怕有人来敲诈勒索,要钱?没问题啊!问题是真的没有人来问我要过,他们通知都不通知我一声,直接在网上放视频搞事,唉,我头都秃了。喵队,要不您不如去问问其他几位跟我一样的倒霉蛋,有没有接到过勒索电话?” 苗队缓缓地皱起眉。 无论是行脚帮还是丐帮,不管私下里怎么狗咬狗,都心照不宣地不在公家面前牵扯各自帮派——因为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末,曾经严打过一波“黑/社/会”,那之后,不管是正派还是邪派,都学会了夹着尾巴做人,稍微过一点,性质就说不清了,弄不好要沾官司的。所以双方一起努力大事化小,想把两派争斗变成“个人行为”,在“敲诈勒索”这件事上,他们是统一口径的。 “我觉得你是在暗示我什么。”苗队不由自主地坐直了,“等等,我听说你爷爷入院抢救那天,你们小区发生过一起聚众斗殴事件,因为没有造成什么严重后果,双方又都偃旗息鼓,所以我们派出所的同事只是批评教育了一下——这起事件里还有别的隐情,对不对?” “我刚才说过,我爷爷将来会有遗产,”杨逸凡回答,“喵队,我指的可不是老头那套奔三张的老破房。” 苗队顾不上纠正她的称呼,立刻追问:“那是什么?” “那天我送爷爷去医院,不在家,这些人想直接冲进我家找东西,被多管闲事的邻居们拦住了。”杨逸凡掀开因疲惫而下垂的眼皮,眼睛里闪着灼人的光,她一字一顿地说,“他们在找一根绿竹棒。” 她终于把这句话说出来了。 杨逸凡生于八零年代初的燕宁,基本是在“公民社会”里长大的。 等她开始能记住事的时候,各大帮派已经在短暂的重新集结和辉煌之后,又重新转入地下。杨逸凡从未对丐帮有过什么归属感,只是记得很小的时候,家里经常来一些奇怪的叔叔伯伯,来找她爸喝酒。 他们一喝酒就很吵闹,没有三五个小时不算完,弄得到处都臭烘烘的,喝醉了就到处躺,地上摊一堆横七竖八的胳膊腿,把她们家弄得跟乱葬岗似的。 杨逸凡很讨厌他们,不单是因为他们很烦人,还因为每到这时候,她妈都会偷偷地抱着她哭,絮絮叨叨地说,家里都快揭不开锅了,连凡凡上幼儿园那两块钱都要公公出,男人到底什么时候才能立起来啊?他们娘儿俩命太苦了。 小孩子还没来得及理解钱是什么东西,对贫穷的恐惧就已经烙在了她的骨子里。 那时,“丐帮”对于学龄前的杨逸凡来说,就是一群把他们家吃空的蝗虫。 后来,杨平双手被卫骁打废了,那些人就不来了,原来总是不着家的杨平开始从早到晚地待在家里,从一个冷漠不负责任的父亲,变成了阴沉古怪的父亲,有时候自己一个人喝闷酒,喝醉了说胡话,大骂丐帮里都是趋炎附势的人。 那时,“丐帮”之于杨逸凡,就像个败家熊爹沉迷的赌博游戏。 再后来,她被爷爷接走,住进“一百一”,终于对丐帮有了一个全面清晰的认识。 看清了更讨厌,因为这里面有不少人分明四肢健全,智力正常,就是混,美其名曰保留丐帮“污衣帮”的传统,乞讨要饭一点也不嫌寒碜,缺什么东西,就理直气壮地要人接济,一天到晚把“都是自家兄弟”挂在嘴边。游手好闲,没点正事,隔三差五起点不着四六的冲突,弄些狗屁倒灶的事情,来找老帮主调停。 而这些不务正业的流氓混混还不觉得寒碜,老以“名门正派”自居,优越感爆棚。 邪派总比正派灵活,行脚帮出了个王九胜,很快大刀阔斧地把自己洗得白白净净,摇身一变,成了“正经八百”的生意人,帮内弟子们则各显神通,帮着公司以不正当手段盈利,大家一起吃香喝辣。 反倒是他们“名门正派”,和“人生赢家”之间,似乎总隔着一道清高的墙,且不说杨清当了一辈子工人,不擅经营,就算他擅长,也不能像王九胜一样组织大家去赚钱。因为身为名门正派,“淡泊名利”是起码要求,大家走到一起,靠的必须是胸中道义——靠营业额,那像话吗? 大侠们从来只能追求“事业与爱情”,对“金钱和美女”必须敬而远之。大侠只有天理,没有人/欲。 这两路人,在杨逸凡看来,一个是祖传的真不要脸,一个是扯着遮羞布、在混乱的价值观里不知所谓的伪君子。 可是爷爷杨清从小被丐帮抚养长大,又因丐帮而少年成名,那里是他一生的精神归属,杨逸凡再看不惯,也只能捏着鼻子为他忍。 既然现在她保不住这根绿竹棒,那也该是…… 有人来掀这张旧棋盘的时候了。 “我给你看个好东西。”杨逸凡把自己正在震动的手机拿出来,在苗队眼前晃了晃,有人正打她的电话,来电显示是“赵长老”。 她一笑,按了免提和录音,接起电话:“喂。” “小杨,是我,赵爷爷。”赵长老毫无所觉地说,先简单问了几句杨帮主的情况,很快忍耐不住了,话音一转,他说,“你虽然是杨帮主的亲孙女,可算起来,你也没正式加入过丐帮,对吧?帮内事务你没管过,打狗棒法没练过,我看你做人做事的想法,也跟我们丐帮传统不合……打狗棒放在你那,就不太合适了吧?” 杨逸凡看了飞快记录着什么的苗队一眼,对赵长老说:“这话什么意思,我爷爷还没死呢。” “咱们好好聊,不要闹脾气,老帮主年纪也大了,这次住院,肯定要伤元气,”赵长老说,“其实这么多年,老帮主他……” 杨逸凡打断他:“没少挡您财路。” “唉,你……” 杨逸凡:“赵爷爷、赵长老,我想请问,你们丐帮的传统是什么?你纵容手下弟子时常干些跟踪捉奸的勾当,还帮狗仔偷拍照片卖钱,这就是丐帮传统吗?弟子赚的钱孝敬你多少?” “这是谁造的谣?无稽之谈!” “那年初的时候,城郊有家酒店开业,您一伙弟子受雇于他们竞争对手,专程跑过去捣乱,搅黄了人家的仪式,还惊动了警察,这事有吧?”杨逸凡说,“就算您忘了,当地派出所还有记录呢。” 苗队觉得自己两只耳朵快不够使了,恨不能在头顶再立起一对。 杨逸凡:“可是我听说,事后这些弟子们放出来,居然没一个人受罚,全是您老特意嘱咐的。” “那可不是我的弟子!”赵长老先是一口否认,随后,他语气又温和下来,“我只是觉得,人都有不容易的地方,帮着说句好话而已。小杨,不是所有人都跟你一样有机会上大学、当老板的,咱们帮里的兄弟,到底还是苦人多,能帮衬就帮衬,不能帮衬……你至少也得体谅一下吧!” 杨逸凡嗤笑一声:“可不是么,钱难赚,屎难吃。” “这是什么话?”赵长老又说,“咱们丐帮是人心不如行脚帮齐,还是人气不如他们旺?凭什么行脚帮这些年坑蒙拐骗全不在意,能混得风生水起,我们就一直蹉跎光阴、毫无作为?咱们祖上,可也是有产业的,只是解放初期上交国家了而已!逸凡,老帮主年纪大了,还是老脑筋,为了他的健康着想,咱们也不应当老拿这些鸡毛蒜皮去烦他,你帮赵爷爷把意思转达一遍,打狗棒交到我手里完全可以放心,我不像老田那么冲动,也不会像另外两位那样不管事。我保证……” 杨逸凡打断他:“我可转达不了,您自己跟他心电感应吧。” “你这……” 不等赵长老说完,杨逸凡就挂断了电话,手机在她指尖转了个圈,她抬头看向苗队,“听见了吗?喵队,水深得很,他们宁可认领绑架勒索,也不愿意跟警察说实话。你们是不是该好好查查了?” “我再说一遍,我、姓、苗。”苗队站起来,转头吩咐同事,“召集开会,准备分头讯问嫌疑人!这可是燕宁!” 涨起的潮水终于冲上滩涂,沙砾里藏匿的一切都将无所遁形,暴露于天光下。 喻兰川充电的手机“嗡”一下,自己把自己从桌面上震了下去,他眼睛没离开电脑屏幕,就跟耳朵上长了眼一样,利索地伸手抄住,把书桌对面的刘仲齐羡慕得两眼放光:“哥,你能……” “不能,”喻兰川打断他,“有人敲门,开去——喂,老咸,又干什么?” “风头不对啊兰爷!”于严在电话里压低了声音,“上面突然要查燕宁的非法民间组织!” 喻兰川:“又有搞鸡蛋批发的气功大师作祟?” “不是气功大师!我听到的消息说是丐帮和行脚帮!点名说的,我级别不够,现在具体什么情况还不清楚。上次抓气功大师,那帮行脚帮的混混袭警,审了三轮,宁可认罪也不承认背后有组织,我心里知道啊,可我怕给杨大爷和美珍姐他们找麻烦,没敢说——你听我说,你别掺和,也千万别管……” 喻兰川倏地一皱眉。 就在这时,他听见去开门的弟弟说:“你找我哥吗?” 一个熟悉的声音说:“是啊,劳驾。” 喻兰川手机差点没捏住,本来属于于严的注意力立刻被这声音牵走了,心不在焉地胡乱应付一通,堪堪维持住了端坐皱眉的姿势,表情严峻得好像正在处理联合国事务。 戴着口罩的甘卿走进来的时候,他大尾巴狼似的冲她一点头,驴唇不对马嘴地说:“行,我知道了,有什么需要我伸手的,告诉我一声……” 于严惨叫道:“伸什么手啊大哥!我刚才嘱咐那么半天是浪费唾沫吗?劳驾你快把小爪爪缩回去猥琐发育啊,盟主!那天晚上你跟丐帮动手,苗队他们肯定要找你问话的,你记得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哎,不过反正你本来就什么都不知道。” 喻兰川:“……” 甘卿听得一字不漏,连忙借着咳嗽掩饰住笑意。 喻兰川面无表情地挂断了于严的电话。 “笑什么笑,你……这是什么?” 甘卿在他桌上放了一个纸袋:“自考英文试卷,找你请教几道题。” 在门口探头探脑的刘仲齐一听见“英语”俩字,脑浆都发酵了,转身钻进了自己房间,不敢细听了。 他自以为蹑手蹑脚,其实屋里两位早听见了,等熊孩子走了,喻兰川才打开纸袋:“自考英语不是送分的吗?” “不是,”甘卿几不可闻地说,“是送命的。” 纸袋里掉出了一打照片和一张打印的表格,上面罗列了一串人名和地址。 “这是……” “八年前,”甘卿说,“泥塘后巷……” 喻兰川先是一脸茫然,随后他猛地反应过来什么,难以置信地抬起头。 “……卫长生的家。” 甘卿坐在台灯下,灯光照着她浮在口罩上的眉眼,在那上面镀了层柔和的光晕。 “小喻爷,”她问,“那天在墓园里,你说卫骁的死因,你可以帮我,还算数吗?” 杨逸凡一直在警局待到很晚,才由苗队亲自送出来,她忽然想起了什么:“coco……那个王嘉可,不算是犯人吧,她还在这吗?能不能安排我见她一面?我有两句话想跟她说。” 王嘉可刚好在,她本来已经被父母带回家了,又被另一个专案组的请回来,协助调查套路贷的事。 杨逸凡在一间小休息室里见到了她,上一次,两个人在纸醉金迷里相遇,一个春风得意、口无遮拦,另一个被浮华裹挟、无所适从。 这回倒是统一的灰头土脸。 王嘉可看见她,目光不自然地躲闪了一下,躲完又忍不住偷偷看她,做好了下一刻就挨个嘴巴的准备。 “coco是吧,”杨逸凡在距离她两步远的地方站定,“我不是来找你算账的。” 王嘉可拘谨地说:“您坐……” “不了,说两句话,说完就走。” 王嘉可紧张地搓了搓衣角。 杨逸凡看着这个女孩,想起了十年前的自己,年轻,一无所有,长着一双好奇又贪婪的眼睛,那什么都想要的样子,真是单纯极了。 “慢慢的你就会发现,你就算再努力,也没法过上自己想要的生活,万事还是都不如你意,身边还是一堆解决不了的麻烦,你一辈子都不会成功,一辈子都不会活成自己想要的样子。” 王嘉可呆住了,杨逸凡在当面挖苦她! 可是仔细一想,自己还用别人挖苦吗?事实就是这样啊,根本无法辩驳。 她顿时悲从中来,眼泪开始在眼眶里打转。 “……懦弱的人就会假装自己一点也不丧,转而寻求更廉价的快乐,沉溺于食欲、购物欲……所有那些能得到短暂满足的东西。”杨逸凡轻轻地说,“因为心虚,还要喊出很大的声音标榜自己,号召别人都跟着学,拼命表现出理直气壮的样子。” 王嘉可透过泪眼,有些反应不过来地看向她。 “我就是那个懦弱的人,”杨逸凡说,“对不起,骗了你们。” 正文 84.第八十三章 此为防盗章 刘仲齐同学开学第一次月考进了年级前五, 刷新了个人最好成绩,由于有了前车之鉴,喻兰川这回没敢拿红包打发熊孩子,所以抽了个周末,带他出来庆祝——虽然喻兰川不明白这有什么好庆祝的,他自己上学的时候从来没有掉到过第二名。 他和青春期的中二病没什么话好说,不想尬聊, 于是把于严请来作陪,让人民警察给小崽子加强一下安全教育。 餐厅是喻兰川让助理帮他挑选订位的, 他自己也没来过, 进来一看,这架餐厅的装潢的格调非常高,小桌旁边环绕着水系, 水下藏着干冰,水不停地循环,白雾就从四面八方往上浮,人坐在里面,感觉自己像是来开蟠桃会的神仙。 一打开菜单才发现, 这是一家纯素食餐厅。 于严想不出喻总平时在同事面前是怎么端架子的,助理可能认为他靠吃花饮露活着,拉屎都是大吉岭红茶味的。只有这种仙气飘渺的餐厅, 才配得上仙气飘渺的喻总。 “那倒没关系, ”喻兰川心不在焉地戳了戳绿油油的盘子, “那边近, 我上班走过去就行。小齐上学也方便,地铁都不用坐了。” “那就去啊!别的不说,先剩你一大笔房租,一个月七千多,谁白给你?我一个月到手都没有这么多钱!”于严这货,穿上龙袍也不像太子,在禅意十足的云山雾绕里,喷出了满嘴的俗话,“不用开车,以后车位费、油钱不都省了?你再把你那车连牌再车一起租出去,都是外快啊。兰爷,发家致富靠节俭!” 喻兰川后悔领着这人出来吃饭了,有点现眼。 他没滋没味地夹了一筷子杏鲍菇冒充的鲍鱼:“不是搬个家的问题,那房子有象征意义,你不懂,住进去就等于是……” “我懂,”于严打断他,“你们道儿上的规矩,不就是房产证上写谁的名,以后谁当盟主吗?自古江湖险恶、争权夺势,有靠德行上位的、靠武功上位的、靠阴谋诡计上位的、靠自宫喀嚓上位的——你,兰爷,今天靠房上位,前无古人,充满了时代气息。” 喻兰川懒得理他。 “那片的治安也归我们管,以后有什么事,我就能抱盟主大腿了。”于严瞄了认真喝汤的刘仲齐一眼,凑到喻兰川耳边小声说,“隔壁还住了一个跟你特有缘的美女。” 喻兰川:“滚!” 于严伸手拍他肩膀:“去吧,别辜负老一辈的重托啊,兰爷。” “我都忙成狗了,哪有功夫搀和他们的闲事,”喻兰川嫌弃地躲开了他的爪子,仿佛是为了表示他和隔壁半毛钱关系也没有,他正襟危坐片刻,高冷地说,“我还是不了,省得给自己找麻烦……” 他话没说完,电话忽然响了,喻兰川一看来电显示,脸色就有点不好看——房东来电。 房东不是什么爽快人,一通电话打了足有五分钟,拉着黏的声音来回缭绕。于严一碗假红烧肉都吃完了,那边才说完。 “什么事?”于严觑着他的脸色,抖了个机灵,“不会是要涨房租吧?” 一身仙气的喻兰川放下电话,当着未成年的面,把脏话咽回去了。 于严掐了掐手指,依稀记得喻兰川的租房合同是一年一签的,好像快到期了:“呸呸呸,乌鸦嘴,童言无忌……不会真要涨房租吧?” 他俩说话声音很小,周围水声又“泠泠”响个不停,大厅还有个弹琵琶的,因此刘仲齐没听清哥哥们关于“国计民生”的讨论。英雄少年已经忍了一顿饭了,终于忍无可忍地放下了菜叶子,对喻兰川说:“哥,我没吃饱。我想吃炸鸡排,真鸡。” 于严:“我也想吃,哥,我还想吃羊肉串,真羊。” 喻兰川:“……” 六月的天,是房东的脸,说变就变。 汹涌上涨的房租好似龙卷风,永远比爱情来得更突然。浩浩荡荡地奔将过来,把洋气的喻总冲到了一百一十号院。 大爷爷的房子他维护得很好,刚打扫过,也不用重新装修。 月底,喻兰川放弃挣扎,拎包入住——包里装着拖油瓶刘仲齐同学。 甘卿听张美珍说了两位少爷移驾隔壁的事,不过她是游手好闲的小打工仔,上午十点才慢腾腾地开工,跟那些上了发条似的白领和高中生时空不交叠,隔壁搬来了好几天,她只在吃早饭的时候听见过隔壁门响,没碰见过人。 晚上下班前,她一边啃着孟老板给她烤的玉米,一边翻着手机上的日历发愁——距离这个月发工资还有四天,开支没计算好,她没钱了。 甘卿把啃干净的玉米棒子往垃圾桶里一投:“孟叔,借我二十块钱,发了工资还你。” 孟天意听见,嘀嘀咕咕地出来,在围裙上擦了擦手,掏出五十块钱来塞给她,数落道:“怎么又没钱了?你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一天三顿,两顿在我这吃,房租就收你六百,一天到晚那么两件破衣服,也不知道打扮打扮,你钱呢?都花哪去了?” 甘卿把五十块钱收起来,伸了个懒腰,没正形地说:“我也奇怪呢,您给我看看后背上,是不是有穷神附体?” 孟老板怒其不争地掴了她一巴掌,甘卿连躲都懒得躲,清脆地挨了,用桌沿启了瓶汽水喝。 除了吃和喝,她对自己的力气吝啬得很,一年四季都透着一股冬眠没醒的劲,能省一个动作就省一个动作,能转眼珠不扭脖子,连点头都比别人省事——别人点头,是下巴一缩,然后回归原位,她点头,就是把头往下一低,什么时候需要抬头了再抬起来。 孟天意叹了口气:“你还年轻呢,总这么混哪行啊,得为将来想想吧?人还是得融入社会,得过日子啊!” 甘卿“哼唧”了一声:“正想着呢。” “你想什么想!要么你去学点什么,我听说有那个什么……是成人高考还是自考的?你去报一个,好歹是个学历,不愿意念书,就跟你孟叔一样,学一门手艺也能糊口,学费我给你垫,将来慢慢还。” 甘卿:“我手艺还行啊,会做饭,能帮厨。” 孟天意:“你行个屁!你会吃!” 甘卿听完一笑,死猪不怕开水烫地喝了口冰镇汽水,既不因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因碌碌无为而羞耻。(注) 她眼窝略深,稍有些“眉压眼”,但笑起来的时候,眉目倏地舒展,眼尾弯成月牙,有种特殊的甜。 孟天意苦口婆心:“就算你什么都不想干,那你好好收拾收拾,嫁个人、成个家,好好过日子,这总可以吧?” “唔,这个好,”甘卿一伸大拇指,“您看看,长成我这德行的,想傍个大款有戏吗?以后天天在家躺着,汽水一次点两瓶,掺着喝。” 孟天意有点气急败坏:“你师父要是活着……” “孟叔,”甘卿脸上惫懒的笑容忽然消失了,“说什么呢,我哪来的师父?” 她说完,把空瓶往身后一抛,那玻璃瓶极准地落在一米以外的塑料筐里,正好卡进了一个空位,堪比杂技。扔完,她转身就走。 “杆儿,你师父闭眼之前都放心不下你。”孟天意在她身后说,“怕你这脾气!怕他没了,以后没人管得住你,惹了事没人给你收拾。” “我早就不惹事了。”甘卿插着兜,回头看了孟天意一眼,路灯把她长长的影子拖在身后,她冲孟天意摆摆手,“早就惹不动了。” 有了孟老板借给她的五十块钱,早饭又能买得起煎饼了,连啃了三天馒头咸菜的甘卿走出泥塘后巷,心里这么盘算着,刚吃饱又馋了。 这时,她的手机震了几下,甘卿接起来,里面传来一个非常虚弱的女声:“喂……是、是我。” 跟谁都笑眯眯的甘卿脸色突然冷淡下来,爱答不理的“嗯”了一声。 “我上次治阑尾炎的那个钱,报销下来了,我……我是上银行给你打过去,还是……” “不用,”甘卿说,“自己留着交暖气费吧。” “哦,那……” 甘卿打断她:“还有别的事吗?” “没有,就这个……” “那就这样吧,你有事再找我。”甘卿说完,不留情面地挂了电话,一点也不担心对方脸面挂不住……因为知道对方没有脸面。 她今天在店里跟客人念叨了一天“水逆”,可能是被反噬了,一晚上连着两个人让她不痛快。进了十月,燕宁的夜风再也不惬意了,开始露出了一点凛冽的前兆,甘卿裹紧了身上的运动服外套,尽可能地把注意力转移到煎饼上,这样,她就能对明天充满了期待。 正文 85.第八十四章 甘卿一看他脸黑, 又连忙往回哄了一句:“当然了,能去银行贷款也很了不起了——要是我去要,人家肯定就不给。买房对我们来说都是想都不敢想的, 难度跟上天也差不多,你虽然现在比较艰难,但那就好比是得道飞升之前的历劫嘛, 人间就只有你们大能和避雷针才有引雷功能, 好棒棒的。” 突然和避雷针肩并肩的喻兰川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你要是不想说人话,就滚回去入土为安。” “别, 我这还有求于你呢。”甘卿因为感冒, 说话时听起来像她当“梦梦老师”时装神弄鬼的声音,她每天都拿这个声音叫人“宝宝”,尾音拖得长长的,钻进喻兰川的耳朵,像是无数小沙粒磨着他的耳膜, 听得人后脑勺发痒。 喻兰川的手指不由自主地蜷了一下。 甘卿又漫不经心地问:“那照你这么推断, 现在我是不是应该去申请警察保护了?” 喻兰川心里像是有道门没关好似的,顺着她的话音,冒出了一个小小的声音——“你可以申请我保护”, 差点脱口而出。 好在他反应快, 及时把这话咬断了:“你一个月纳多少税, 这么耗费公共资源?” 甘卿越过口罩, 用一种意味不明的目光上下打量着他。 喻兰川:“干什么?” “看小喻爷……”甘卿微妙地顿了一下, “眉清目秀, 盘靓条顺。” 居然还能保持单身,全凭自己功力深厚。 喻兰川:“……” 他觉得甘卿的表情和语气怪怪的,有点像调戏他,还有点像骂他,总之,听着内涵丰富、不像好话。 甘卿连忙给他倒了杯水:“您接着说。” “好消息是,丐帮和行脚帮的人现在不一定顾得上你。”喻兰川说,“你找回了王嘉可,把行脚帮和丐帮都卷进了局子里,我现在不知道是哪一边的人说漏了嘴,警察好像正在追查丐帮和行脚帮,这两拨人都是人多事多,这回屁股不擦干净,很可能被打成非法团体取缔,我想他们现在应该都收到消息了。” 丐帮四大长老的电话已经被打爆了,田展鹏把发烫的手机静了音,匆匆走进了约好的包间,被暖气扑出了一脑门热汗。 立刻有人问:“老田,你怎么才来?” “这两天搬家,事有点多……老赵呢?”田展鹏心不在焉地说,目光在屋里转了一圈,没找到赵长老,“怎么,他也没来?” “老赵被带走了,我们舵下面好多污衣帮的兄弟也被带走了,一开始还以为是城管严打乞讨卖艺,后来才知道不是城管,是警察!” “老赵又怎么了,什么情况?” “我就说那天你们去一百一闹事不该惊动警察!” “就去派出所坐了一会,当时不都没事了吗?” “小翟他们也是,好几天没消息了。” 田展鹏被这一屋子七嘴八舌吵得头晕脑胀,他自己身后还一堆焦头烂额的麻烦,一时间血压都飙上去了。 就在这时,有人忽然小声说了一句:“我师父今天给那个谁打过电话……” 田展鹏:“哪个谁?” “就……老帮主的孙女。” “杨逸凡就杨逸凡,还‘那个谁’——你是结伴上厕所时候偷说人坏话的小学生吗?”田展鹏暴躁道,“还有老赵什么意思?撺掇大家一起行动,然后他自己私下联系杨逸凡,想捷足先登吗?” “稍安勿躁,田长老,”另一个人说,“我手下盯着医院那边的人回报,说今天杨逸凡去了公安局——赵长老几点打的电话?” 两边人把时间一对,屋里空气都安静了。 过了不知多久,才有人小声说:“她?她再怎么说也是老帮主的亲孙女……她就不怕把老帮主陷进去吗?不至于吧?” 田展鹏阴恻恻地抬起眼:“这是看老帮主能活着出院的几率不大,她釜底抽薪了。这个……” 他低低地骂了句很不好听的,花白的鬓角旁跳起了青筋。 “把人叫来问问,”另一个长老开了口,“她是要毁了祖宗基业吗!” “家属注意一下时间。”icu病房的护士小声提示,杨逸凡应了一声,表示自己听见了。 老帮主身在一堆仪器中间,显得又瘦又小,大概谁也想象不到,当年五绝的“穿林风”会变成这么一副干瘪的皮囊吧。 杨逸凡记得,他总是羡慕楼上的喻怀德爷爷,喻怀德老人去世以后,杨老帮主说过好几次“要是将来能像大哥一样就好了,说要死,找地方一坐,闭眼就死,来去无牵挂”。 可他的牵挂太多了,连生老病死都显得比别人拖泥带水。 “等你一觉醒来,就会发现我把你一辈子的心血都毁成渣了。从此以后,丐帮没准真的只能在武侠小说里出现了。”她想,“你会怪我吗?” 家属不能在重症病房久待,杨逸凡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被护士领出去了。 icu不用陪护,杨逸凡在医院耗着也没什么事,换下隔离衣,她就打算回公司住几天——一百一那边老有丐帮的人探头探脑。 “晚上没事,再斟酌一下,就用公司的公号把声明发了吧。”杨逸凡一边走一边想,医院附近交通拥堵,还不好停车,她把车停得有点远,为了赶时间,就抄了近路走。 突然,她后脊一紧,来不及细想,已经侧身一步躲开了,这一步迈得有点大,细细的鞋跟一下卡在了下水道口,把她别得趔趄了一下。 杨逸凡蓦地回头,只见她身后站着一个身上有补丁的陌生男子。 “杨小姐,”对方不怎么客气地开口说,“我是田长老门下四袋弟子,今天长老们聚会,希望您务必赏光,我是特意来接您的。” 杨逸凡把鞋往外薅了一下,那鞋跟好像是专门照着下水道口配套生产的,卡得严丝合缝,她没薅出来:“不好意思,我没空,我也不是丐帮的人。” 穿补丁衣服的男人露出为难的表情:“上面吩咐的,请不到您,长老们要怪我办事不利了。” “你们这是请,还是绑?” “当然是请,”穿补丁衣服的男人说,“只是‘务必请到’。” 杨逸凡冷笑了一声,悄悄把手摸进兜里掏手机:“我要是就不想去呢?” 那男人说:“不好意思。” 说着,他伸手就去抓杨逸凡的胳膊,杨逸凡一矮身躲开他的手,同时一把扯下高跟靴的拉链,光脚从鞋里跳了出来,抬膝往人下三路一撞,趁着对方退后一步时,转身就跑,眼角余光扫过手机屏幕,狂按紧急拨号。 当代智能机就这点不好,一整块屏幕,不能靠摸,遇到紧急情况的时候报警特别不方便。 很小的时候,被杨平逼着练过功夫,没少因为这个挨打,以至于她一想起这些事,就全是痛苦的回忆,后来无论如何也不肯再沾,长到三十多岁,童子功早成花架子了,打架斗殴万万不能奉陪。 男人立刻追了上来,杨逸凡本来就不如人家腿长,还一只脚光着,一只脚踩着八公分的细高跟靴,跑起来像个杂技演员,她冷汗都下来了。这时,前方路口传来脚步声,杨逸凡眼睛一亮,刚要开口叫,就看见那路口被几个流浪汉的堵住了! 电话刚通,杨逸凡还没来得及听清里面的声音,就被人从身后一把拧过了胳膊,手机立刻掉了出去,她一脚抡过去,穿补丁衣服的男人趁机在她膝盖上狠狠踩了一脚,杨逸凡有小二十年没吃过皮肉的苦,当场直接跪下了。 那男人冷笑:“现在你能跟我们走了吧?” 这天闫皓下班早,回来帮江老板看店。他正猫着腰在洗衣店门前扫地时,忽然耳朵一动,像个大耳朵蝙蝠似的,灵敏的捕捉到了身后的声音,闫皓转过头去,看见十字路口对面站着悄悄。 悄悄已经好几天没来上班了,据说是请假,隔壁穷酸宠物店雇不起第二个店员,只好由老板亲自出面接客——老板是个三十来岁的光头男子,身高近一米九,一膀子横肉,胳膊上还纹了条摇头摆尾的大青龙,把宠物店里的小动物和宠物店的邻居小闫皓吓坏了。 闫皓一看见他,两米以外腿肚子就开始转筋,至今没敢把罐头给隔壁送过去。 好不容易盼回了悄悄,闫皓又惊又喜,朝她拼命挥手,比划着还不太熟练的哑语对她说——你有东西在我这! 这时,一辆公交车开过路口,拦在他俩中间,闫皓只好缩回手,尴尬地抓了抓头发。 半分钟以后,公交车“嗡嗡”地开过,可是闫皓再一看,马路对面的悄悄已经不见了踪影。他吃了一惊,连忙跑过去找,空气中仿佛还留着女孩身上的水果香味。闫皓左顾右盼,在拐角处看见一道影子闪过。 闫皓师承堂前燕,轻功能让甘卿甘拜下风,悄悄的脚步轻盈得不像普通人,他当然早就看出来了,只是从来没打听过。他俩就像恰好住隔壁的网友,每天用文字和“人肉表情包”交流,“三次元”的事,别人不主动说,就不方便随便打听。 她到底遇上什么事了? 闫皓犹豫了一下,追了上去。 悄悄似乎在追踪什么人,这女孩真是猫妖转世,天生的身轻如燕,闫皓把看家本事都拿出来了,几次三番差点跟丢,终于,悄悄停了下来。 闫皓已经有点弄不清自己在哪了,留着一只眼盯着悄悄,他掏出手机来给自己定了个位,就在这时,瞥见了几个鬼鬼祟祟的丐帮弟子。 手机定位成功,闫皓定睛一看——这不是杨老帮主住的医院附近么? 他心里疑窦丛生,看见不远处的悄悄游鱼似的钻进了一条小巷,闫皓不假思索地跟了进去,同时,他留了个心眼,把定位发给了喻兰川。 正文 86.第八十五章 喻兰川莫名其妙, 把眉吊出了发际线,回了闫皓一个问号。 甘卿:“怎么,有事要忙?” 喻兰川忽然抬头问她:“你们觉得我长得像人肉导航吗?” 甘卿眨眨眼, 没明白——这小喻爷平时自我感觉良好得爆棚,对自己最大的优势反而不自信了? 喻兰川狠狠地磨了磨牙:“那你们一个一个的,没事就给我发地图定位, 到底是几个意思?” 闫皓那边发完地图定位就没回音了, 甚至没来得及看喻兰川的回复。 悄悄的人影在墙角一溜,转瞬就不见了, 把闫皓吓出一身冷汗, 差点以为自己又跟丢了,好在这条路年久失修,两边的石砖翘了起来,露出了柔软的淤泥,留了女孩半个小巧的脚印, 闫皓顺着脚印找过去, 才发现墙角有个小门——俩院之间不知道什么原因,砖墙中间隔了个小空档,非常窄, 恐怕还不够一人通过, 大概是怕不好清扫, 所以在这加了道小门。 她准是从这穿到了别的路上。 闫皓这么想着, 纵身一跃, 从小门上翻了过去, 轻飘飘地落地……没落成。 这小空档缺了大德了,有一边院子的墙是斜的,于是把空档夹得上宽下窄! 闫皓的骨架本来就比人家细伶伶的小女孩大好几圈,再加上常年堆在电脑前缩脖端肩,端出了一副格外厚实的肩背,纵身一跃,直接卡在了里面! 闫皓双脚悬空,脚丫子扑腾了几下,还是够不着地面,就着这么个上不着村、下不着地的姿势,他拼命地扭过头去,发现悄悄在小巷另一端惊讶地看着他。 闫皓把脚丫子扑腾出了自由泳的形状,脸憋得通红。 悄悄回过神来,在局促地空间里艰难地冲他打手势:“你跟着我?” 闫皓想回手势,可实在没地方放他的手,不得已,他只好忍辱负重地张嘴,准备说人话。 还不等他出声,悄悄立刻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木门不怎么隔音,闫皓跟着她的手势一侧头,听见另一端传来了嘈杂的人声。 “守住胡同口,别让人进来。” “杨逸凡,如果不是你做事太绝,我们也不想动武!” “赵长老不出来,这事完不了!” 杨逸凡? 闫皓睁大了眼睛。 悄悄矮身趴在小空档另一侧的木门边,透过缝隙往外看去。 杨逸凡为了图省事抄了医院后面的小路,本来就背阴,两端的路口都被流浪汉和乞丐堵住了,西北风里,几个衣衫褴褛的流浪汉凑在一起,一副打算寻衅滋事的模样,即使有人经过,看见这么一伙也都绕路了。 悄悄看见有个两个穿补丁衣服的人扣住了杨逸凡,连拉再扯,不知道要把她带到哪去。 杨逸凡平时嘴不饶人,这会人在矮檐,倒是很识时务,她知道放开喉咙也喊不来人,所以干脆不费力气,只是刻意压低了重心,给对方拖拽制造难度拖延时间,同时打开了漆皮包,任凭里面各种钥匙、证件之类的小东西滚得到处都是——这样,只要这些丐帮的渣滓稍有不小心,很容易在现场遗漏东西,如果有人来找她,能提供线索。 悄悄像只警惕的猫一样弓起了后背,这时,她听见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分神回头看了一眼,只见闫皓差点把锁骨折了,才堪堪侧过身,他深吸一口大气缩回肚子,总算是落了地,正艰难地迈着螃蟹步往她这边挪,绝望地朝她伸出了一只手——救命,拉我一把! 悄悄:“……” 她往小木门外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快憋死的闫皓,犹豫再三,还是选了生命比较“垂危”的一方——挤过来抓住了闫皓的手,把他往外拔。 可是闫皓这枚萝卜体型太大,周围土质又实在是不松软,悄悄使出了移山的力气,只把闫皓拖出了五公分,她汗都下来了,不得已停了下来,朝闫皓摇摇头,又忧心忡忡地回了下头。 闫皓看懂了她的肢体语言:那边比较紧急,要么你先在这夹一会? 闫皓二话没说,目光一沉,一把攥住了她的手腕。 他刚才感觉到了,悄悄虽然轻盈灵活,但手上真的没多大力气,就她拖自己的动作看,闫皓觉得她哪怕有点功夫,可能练得也不太扎实,绝对不能让她一个人出去。 悄悄跺了跺脚,挣扎着掰他的手,闫皓五指收拢,把她捏得更紧,连连冲她摇头。闫皓来去无踪,不光轻功好,燕子有翅膀,“堂前燕”可没这个种族优势,只能靠四肢的力量,他是能仅凭单手五指就把自己悬挂在高楼外的,手劲非同小可。 悄悄觉得他的手指像铁钳一样,怎么掰也掰不开,气得作势要咬他。 闫皓扭头不看她,豁出去了随便咬,反正皮糙肉厚,他另一只手艰难地摸出手机,给喻兰川发信息:绑架,快来! 字没打完,悄悄就对他发了大招——咯吱了他。 闫皓手一哆嗦,“来”字打成了“啦”,就猝不及防地发送了出去,他被两面墙固定着,躲都没地方躲,又不敢出声,给悄悄蹂/躏得眼泪都快下来了。 喻兰川又回了一串问号:谁绑架谁?多少人?什么情况?你好好说话,发什么嗲! 闫皓:“……” 要老命了! 被丐帮堵在小胡同里的杨逸凡余光瞥见路口来了辆灰扑扑的车,压低声音说:“你们带走我有什么用?是让我交出打狗棒,还是让我给你们登报写声明道歉?我说句话,警察就不查了吗?” “那不归我们管。” 杨逸凡冷笑:“丐帮‘疑似’非法民间组织,你们现在既然非得把疑似坐实,我也可以舍命陪君子——放、手!我自己走!” 她猛地抡开抓她的人,面沉似水地揪出自己被下水道卡住的鞋穿上,气场陡然长到了两米八,杨逸凡把乱发一抹擦:“走啊。” 这时,一身痒痒肉的闫皓终于难以为继,手一松,悄悄就游鱼似的滑了出去,纵身往小门另一边冲去。 闫皓一把没拉住,剧烈的挣动间,他连外衣再毛衣全给两边墙壁的摩擦力卷了上去,闫皓情急之下乱拱一通,从自己的衣服底下钻了出去,身上只剩下一条“二杆梁”小背心,终于能勉强移动了,可是已经来不及去抓悄悄了。 悄悄一跃而起。 闫皓表情都裂开了——慢着,别去! 就在这时,警笛声倏地划破了所有人紧绷的神经,双脚已经腾空的悄悄反应极快,把两只脚往两侧一撑,固定住了自己,守在路口的乞丐流浪汉们全体紧张了起来,打算用来绑人的车立刻从路边滑走了。 警笛声越来越逼近,紧接着传来人声:“干什么的!” 丐帮弟子们再也顾不上杨逸凡,一哄而散,小空间里的悄悄和闫皓屏息凝神,悄悄小心地从木门缝里往外看。 只见一个浓眉大眼的黑脸男人带着一帮穿制服的警察进来,杨逸凡好整以暇地冲他露出一个笑容:“我还以为刚才那通报警电话没打通呢,怎么,喵队,现在社会治安问题也需要刑警出警了吗?” “我姓苗——不是,”苗队捡起她的手机递过去,“你说的这些组织无孔不入,我想你可能就会有危险,所以找了几个兄弟在你周围盯着,没想到他们还真敢!这就是黑/社/会!” 杨逸凡却没接。 苗队抬头:“怎么?” “‘黑/社/会’前任老大的孙女有个烫手的山芋,”杨逸凡低头看着他,“喵队,你想接管吗?” 一百一十号院里,喻兰川叫的出租车刚有司机接单,就收到了闫皓的消息。 这三脚踹不出一个屁的“蜘蛛侠”在发了几条莫名其妙的求救微信后,又来了一句:“没事了,警察来了。” 外衣扣都没来得及系好的喻兰川:“……” 闫皓发完信息,就觉得鼻子有点发痒,怀疑是盟主在骂自己:“悄……” 背对着他的悄悄伸出一只手,打断了他,闫皓方才放松的神经一紧,片刻后,他俩听见了很轻的脚步声。 杨逸凡跟苗队走了,剩下的警察去周围搜捕方才那伙丐帮弟子,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缓缓走进来——举着手机的袖子上有一个装饰性的小补丁。 “跟警察走了……唔,打狗棒恐怕也要落到他们手上……我知道,杨长老,信物不是问题,这回丐帮遇到了大坎,反而是我们的机会……兄弟们都藏好了,您放心,我这就过去。” 好不容易挤过来的闫皓听得云里雾里,低头去看悄悄,却发现那女孩脸上镀了一层浓重的阴影。 闫皓拍了拍她的肩——你怎么了? 悄悄没理会,那人一边打电话一边走远了,悄悄轻轻地扒住木门,一撑一跳,就从小空档里挤了出去。 闫皓只好跟上。 那个穿西装的人很小心,没经过有反光的路口,都要停下来左顾右盼,以防有人追踪,可惜耳力和功夫大概不怎么样,被两大轻功高手缀着,一路也没察觉。 不到五分钟,悄悄和闫皓就看见了他要见的人。 那人花白头发,走路有点瘸腿,又矮又瘦,眯着眼蹲在路边抽烟——正是杨平。 闫皓不认识杨平,但他能感觉到,悄悄的身体一瞬间绷紧了,大大的杏核眼里挣出了血丝。 闫皓想了想,把镜头调近,偷偷拍了杨平的照片,再一次把定位发给了喻兰川。 喻兰川刚跟司机协商完取消订单,客人无故取消订单,司机也很不高兴,冷冷地喷了他一句:“您倒是想好了再叫啊,我这都走一半了,溜傻小子呢!” 喻兰川理亏,挨喷也只能忍,谁知电话撂下还没晾凉,又收到一个定位,他简直要疯。 “淡定,冷静,”甘卿赶紧哄,“这回车我来叫。” 喻兰川冷着脸,专心地在旁边不高兴。 甘卿抹掉了眼睛里的泪膜,扒着眼在手机上翻了半天,喻兰川不耐烦地说:“还没人接?你什么人缘?” “不是,”甘卿吸了吸鼻子,瓮声瓮气地问,“那打车软件全称叫什么来着?” 喻兰川:“……” 这些人怕是要气死他,再篡夺盟主之位! 闫皓这边刚发完微信,就见悄悄越来越压抑不住呼吸,那双平时温柔呵护小猫小狗的手攥紧了拳,青筋从手背一路延伸到了胳膊上。 抬头和手下说着什么的杨平脸色忽然一变:“你带了什么脏东西回来?” 手下莫名其妙:“什……” 他话没说完,杨平手里点烟的打火机倏地飞了出去,裹着厉风,直冲着藏在远处树后的悄悄打来。 闫皓一把拎起悄悄的后颈,猛地把她往后一拽,打火机擦着她撞在树干上,当场炸了,一声巨响。 被发现了! 杨平嚼着烟尾,缓缓站起来:“哪来的两只小耗子?” 闫皓不能让悄悄出头,一咬牙一跺脚,他愣头青似的从树后面蹿了出来,挡在悄悄面前,跟杨平大眼瞪小眼。 杨平把烟头从嘴里薅出来,睨了他一眼:“哦,闫家的小崽子。” 闫皓愣住了:“你……你认识我?你是谁?” 杨平呲出一口黄牙:“什么都不知道你管哪门子闲事?我见过你那三脚猫的功夫,趁我心情好,懒得跟你一般见识,快滚吧。” 这时,闫皓身后突然传来一个机械的声音:“你是杨平。” 他回头看去,悄悄拿着个手机,不知用了个什么软件,能读出她输入的字。 杨平眉梢一动,目光落在那不起眼的小女孩身上。 她看上去也就二十岁,脸上还带着少女的稚拙,嘴唇抿成一条线。 “我是朱俏,三十年前,我祖父是丐帮九袋长老之一,你还记得么?” 杨平缓缓站直了。 “祖母和小姑姑就是被你出卖给行脚帮、又烧死在仓库里的,我祖父去找行脚帮的人报仇,因此入狱,死在了里头,我父亲才十三岁,因为贪玩睡在了同学家,躲过去了。他永远也忘不了一夜之间家破人亡的那天,到死都在追查当年那件事。” 悄悄打完最后一句话,把手机塞给闫皓,从裤腿里抽出了一把半尺来长的匕首。 手机尽忠职守地替她说完最后一句话:“他看不见了,我来替他问清楚。” 正文 87.第八十六章 此为防盗章  煎饼果子帮的老大也认出了甘卿, 冷笑一声:“谁是屎谁心里清楚,顾客心里也清楚。” “呃……”甘卿十分尴尬,她其实是一三五去路北, 二四六去路南,周日偶尔换口味吃包子,脆的软的来者不拒, 实在不知道该站哪边, 只好干巴巴地和稀泥,“都挺好的, 两种口味嘛。” “谁跟他们两种口味?!” “他们压根不是煎饼!” 墙头草甘卿不合时宜的劝架反而激化了矛盾, 两大煎饼帮的老大从“文斗”上升到了“武斗”。 武林风气每况愈下,特别是在社交网络大规模流行起来之后,年轻后生们没事乱跟风,好像“约架不去一百一”,这场架打得就没有格调一样。 喻兰川搬过来才不到一个礼拜, 在他日常早出晚归的情况下, 这已经是第二场闹到他面前的冲突了——上次是凌晨五点,门口洗衣店的老大爷和修补皮具的老大爷联袂来敲门,表示他俩要决斗, 还要签什么“生死文书”。 他总算明白大爷爷晚年为什么老是萍踪浪迹了。 两大煎饼帮派围成一圈, 连吵再掐, 可能是来得急, 都没摘套袖, 打架的两双大套袖上下飞舞, 葱花和酱料味也跟着四处飘散,狠狠地刺激了胃里只有咖啡的盟主。 喻兰川因为低血糖,怒从心头起,顺手把眼镜扒下来,跟笔记本电脑一起,塞进旁边人手里。 这时,山东煎饼兄横肘撞人,煎饼果子兄一脚低扫,喻兰川直接撞进他俩中间,一抬手点了山东煎饼的麻筋,另一只手按住煎饼果子的肩膀,在他撑地的脚踝上一带——山东煎饼“嗷”一嗓子,捂着麻了半边的胳膊肘蹦开了,煎饼果子四脚朝天地仰在地上,傻愣愣地回不过神来。 喻兰川这才后退半步,把解开的袖口扣子重新扣上,冷冷地扫过安静下来的两大煎饼帮派。 要是喻怀德老人还在,这种狗屁倒灶的破事,他们是不敢闹上来的。 只是最近听说十楼来了个小喻爷,既然是“小”,那当然就好欺负得多,传闻还是个留过洋的人物,大家一听,怀疑他是个跟老外练过几年拳击就回来人五人六的棒槌,于是各路妖孽纷纷冒头,寻衅滋事。 两个煎饼帮的矛盾由来已久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他们闹事,也是想试试这个小喻爷是软是硬。 没想到小喻爷这个“寒江雪”的后人,真有两把刷子,才刚一照面,两位老大就扑地了。 老大没了脸,方才起哄的小弟们也纷纷偃旗息鼓,一起又心虚又紧张地看向喻兰川,等他发作。 “楼道是公、共、场、所,”喻兰川一字一顿地说,“诸位‘月入过万’的土豪们,能不能稍微文明一点?” 山东煎饼帮的老大还没缓过劲来,揉着胳膊,搭讪着上前一步:“小喻爷……” “有矛盾,是吧?”喻兰川不给他说话的机会,摸出手机,“等着,我给你们解决。” 两大煎饼帮伸长了脖子,好奇新盟主的处世之道。 就见喻兰川在手机上按了几下,然后对着电话说:“喂,您好,市民投诉——我想投诉我们这的流动早餐车,这些人素质极差,乱扔垃圾,还为了抢地盘,到居民小区里打架斗……” “素质极差”的煎饼侠们差点给他跪下,大惊失色地扑上去,七手八脚地拉开喻兰川的嘴和手机,求他收了神通。 山东煎饼帮的老大:“小、小小小喻爷,有、有有有话好好说!” 煎饼果子帮的老大:“不至于!不至于!” “有话好好说?”喻兰川伸出一根手指,隔空点了点山东煎饼帮,又转头问煎饼果子帮,“不至于?” 煎饼侠们怕了他,一边愁眉苦脸,一边陪着笑。 喻兰川:“打架的打坏了吗?打坏了去医院验伤,验完伤我给你们报警,该怎么赔,就怎么赔。” “没有没有,没打坏,切磋、日常切磋,不是个事。” 喻兰川:“那就好,地盘的事,以前没有规矩吗?有规矩,就按规矩来,别跟我扯别的,以前行,以后就行,不行也得行。” 煎饼侠们面面相觑。 喻兰川冷笑一声:“工商局电话多少来着?” 煎饼侠们头一次碰到这种投诉狂,不敢说不行,最后当着喻兰川的面,捏着鼻子互相拥抱了一下,都觉得自己的清白遭到了玷污,一起垂头丧气地走了。 甘卿狗腿地迈着小碎步颠过来,把电脑和眼镜还给喻兰川:“小喻爷威武。” 她方才一直握着一条眼镜腿,金属眼镜框,一边的眼镜腿冰凉冰凉的,一边沾了她手心的体温,悬殊的温差从一边的太阳穴流向另一边的太阳穴。 喻兰川看了她一眼,又被似曾相识的眉目蛰了一下,绷着脸冲她一点头,寒暄道:“这么晚下班?” “不晚,”甘卿面对拯救了她早饭的恩人,好话不要钱,“回来得正好,不然都没机会帮您拿东西。” 油嘴滑舌。 喻兰川不知怎么,想起了她哄张美珍的嘴脸,无端又不高兴了,凛若冰霜地走了。 才一进门,不会看人脸色的弟弟就一脸崇拜地跑过来给他叼拖鞋,“哼哼哈兮”地伸了伸胳膊腿:“哥,我刚才从‘猫眼’里看见了,你也练过吗?什么时候练的?以前都没听你说过,能教教我吗?我前一阵还去星之梦找过那个姐姐,结果磨了半天,她就给了我一个报警器,还教了我一招‘撩阴脚’,我觉得有点下流……” 喻兰川额角青筋暴跳,伸手一指屋里:“写作业去!” 刘仲齐就跟误食了猫薄荷似的,连蹦再跳地“飞”回了他自己屋里,还跳起来摸了一下门框。 这时,公司同事紧急呼叫,说某个就要签合同的投资项目政策有变,大老板突然反悔,召唤风控部门线上会议。喻兰川只来得及用微波炉热一个三明治,就开始接受各部门的电话轰炸。 正在他焦头烂额时,阳台窗户忽然“叩叩”地响了几下,喻兰川吓了一跳,不小心把培根整条拖了出来,伸着个长舌头似的转过头,看见他家十楼阳台外趴着个“蜘蛛人”,穿着紧身衣,手里拎着钢爪和吸盘。 “蜘蛛人”从怀里摸了摸,摸出一张皱巴巴的信纸,“啪”一下拍在了窗户上,上面歪歪扭扭地写道:“我是‘堂前燕’传人,我要向你挑战。武林大会,一决胜负。” 喻兰川:“……” 起码这一刻,他无比怀念自己冰冷的租屋和无情的房租。 对,说起这个遭瘟的“武林大会”,老杨大爷已经跑来催了好几次,说是场地和海报都做好了,随时可以给他看。 武林大会三年一度,以前都是大爷爷主持。 老杨大爷说:“我们都老了,跟不上时代了,也该让年轻人出头了,大家伙也都想见见小喻爷,小川啊,这回就你来主持吧。” 喻兰川:“杨爷爷,我今年真的没有年假了,咱们聚会能换个时间吗?春节长假怎么样?” “不行啊,”老杨大爷说,“春运的火车票买不上啊!” 喻盟主无话可说,愤而消极怠工,并且开始在网上找新房子,宁负房租,不当盟主了。 就在这时,楼下突然隐约传来“喀嚓”一下玻璃碎裂的声音,紧接着,有女人凄厉的尖叫声响起,扒在他窗外的“蜘蛛人”人影一闪就不见了。 房龄大的老楼,隔音固然差一些,但此时已近深秋,家家夜里都是关着窗户的,这个声音却仍然能从窗户缝里钻进来,刺得人一激灵,好像垂死时爆发出的惨叫。 不止喻兰川,周围好几户同时推开了窗户,探头寻找声音来源。 甘卿刚洗了头发,正在阳台上收衣服,余光扫见一道黑影往隔壁去了,又不知是什么牛鬼蛇神。她摇摇头,向隔壁的小喻爷献上了同情心,正准备去吹头发,也被这惨叫声惊动。 这惨叫似乎让她想起了什么,甘卿皱了皱眉,靠近窗边,把窗户略推开一条缝。 外面的声音清晰起来,甘卿听见邻居们七嘴八舌地互相喊话:“八楼还是九楼?” “八楼,好像是804,窗户都碎了。” “幸亏是晚上,楼底下没人,怎么回事啊?” “是不是进贼了,我刚才好像看见一道黑影闪过去了。” “不可能吧……这可是八楼。” 这时,804的人终于出了声,是很虚弱的女人的声音,颤颤巍巍地从碎裂的玻璃窗里传出来:“是……是有贼。” “什么?八楼也有贼!” “这还没到年底呢,穷凶极恶了吧!” “我805的,”一个挺胖的中年男子说,“我看看去。” 邻居们连忙喊他:“等等,万一贼没跑呢,先报警,等大家一起过去。” 住在一百一十号院的,大部分都是后来搬进来的普通人,大家纷纷紧张了起来。 喻兰川收起自家窗户上的纸条,目光在周围逡巡了一圈,嘱咐刘仲齐关好门窗,披上外衣出去了。 喻兰川十岁的时候,父母因生活理念不合,和平分手,喻兰川跟了妈,一年后,亲妈又改嫁继父。 不过这不是一棵小白菜的故事,据于严了解,喻兰川的父母离婚后关系还不错,而且都觉得对不起孩子,连同继父在内,都给了他加倍的关怀。一个人加倍,三个人就是六倍,沉重的关怀差点把喻兰川闷死,每天都被大人们烦得想离家出走。 弟弟出生时,喻兰川已经上中学了,于是以“小孩妨碍他学习”为借口,出去住校躲清静。他早逝的祖父有个亲哥哥,喻兰川该叫“大爷爷”,是个孤寡老人,当时老头住得离他念书的中学不远,节假日,他就常常以“陪大爷爷”为由不回家。 兰爷这个人,天生就有点冷心冷肺的,再加上一年到头在家住不了几天,跟这个便宜弟弟着实没什么感情。 然而,就在不久之前,喻兰川他妈得到了国外一个实验室的邀请,这位斗志昂扬的老太太,生命不息战斗不止,悍然决定举家征战美帝。但是在国外得安顿,现在也不确定要待几年,小儿子刚上高中,是个典型的理科偏科选手,英语不行,所以家人决定,先把他留在国内上学,观察一下成绩再说。 这对喻兰川来说,简直是一场飞来横祸,因为继父是他妈的跟屁虫,两口子一起飞了,他成了这小麻烦的临时饲养……不,临时监护人。 “我也不是说你做得不对。”于严见少年可怜巴巴的,语气就软了,“这个……不管怎么说,帮助别人的初衷也是好的嘛,值得表扬,对吧?我刚才给你哥打过电话了,他一会就来接你回家,先吃点东西垫垫——想吃冰激凌吗?” 刘仲齐把汉堡的包装纸捏成了一团,故作冷淡地说:“不用了,我自己坐地铁回去,反正我哥一点也不想来接我。” “不想来他也得来。”正义的于警官脱口说,随后反应过来说走了嘴,又连忙往回找补,“不是,我的意思是,他怎么会不想来呢?你别看你哥那个人脸又冷,嘴又坏,那都是社畜加班狗的正常情绪,他还是很关心你的……” 刘仲齐看了他一眼,睁眼说瞎话的于警官良心一痛,编不下去了。 正文 88.第八十七章 此为防盗章  更多打算在这过夜的人们都已经躺下了——单是躺,除了流浪汉, 没几个人能在这种地方安睡, 有人翻来覆去,有人面壁一动不动, 有人缩在外套里一刻不停地按手机,躺累了就要起来坐一会。 这里没有人哭哭啼啼,也没有什么关于生命的神圣与思考。 大家看起来都很累。 躺下的时候, 钱老太想:“又抢救过来一次。” 她自己听着,觉得心里这声音既不是庆幸, 也不是感激, 没敢细想,于是翻了个身,把随身的布包紧紧地按在怀里, 里面有杨帮主刚刚取给她现金两万。 杨帮主送走了钱老太, 拎着他的绿拐杖,从路口的自动柜员机慢慢地往回走。喻兰川在旁边陪着他, 垂下眼,他不紧不慢地开了口:“爷爷, 我明天还得上班, 送您回家, 我就先走了。” 老杨大爷看向他。 喻兰川优美的侧脸像是流水线上生产的, 烙着高级白领们标配的表情——左半张脸是“我赶时间”, 右半张脸是“不感兴趣”, 脑门上顶一个“哦”。 “需要受害人谅解书, 我可以给,没问题。”喻兰川说,“需要我帮忙,我可以提供几个朋友的联系方式,都是在筹款平台工作的,可以帮他们做一个募捐项目。项目上台,我还可以帮忙转发,证实筹款真实性。” 老杨大爷没听说过这种新鲜的东西,今年过年,他老人家就学一个收发红包,家人教了三遍,忘了四遍,差点把孙女逼得上吊,于是他忙问:“还可以这样?能筹到钱吗?” 喻兰川避重就轻地说:“有人捐就能筹到。” 至于有没有人捐,喻兰川不太乐观,大家都“身经百骗”了,现在上网搜索公益组织的名字,下面的关联问题里准有“xx靠谱吗?是骗子吗?”之类。 “别做梦了,肯定没人捐。”旁边忽然有人插嘴,两人一抬头,见杨逸凡从自己的车里爬出来,正在跟代驾挥手,一看就是出门应酬喝了酒,她晃晃悠悠地走过来,没大没小地伸出一条胳膊,往老杨大爷肩上一搭,“这个故事要多无聊有多无聊——中年男子,没钱治病,生命垂危——爆点在哪?生命垂危的中老年男子满世界都是啊,爷爷!他有什么地方能吸引流量啊?” 老杨大爷被她的香水味熏了个喷嚏,肩头一耸,把她抖落下去:“你给我好好站直了,二流子似的,没个人样!” “爷爷,现在跟以前不一样了。”杨逸凡才不听他那套,当着老头的面叼了根烟,“您没听说过那句话吗?‘穷则独善其身,达则买包买表’,别人的事,让社会公共服务机构去管,我既然纳了税,就已经尽到了我的社会义务,等于间接帮过他们了!他们还有困难,那也没办法,只能说是公共福利不够分,有比他们更需要帮助的人排在前头,您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老杨大爷:“滚滚滚……滚!屁事不管,还说风凉话,滚回去自己醒酒!” 杨逸凡笑了一声,插着兜,喷云吐雾地走了。 喻兰川——因为和老杨大爷没有那么熟,不好像人家亲孙女一样口无遮拦,只好用面部表情和肢体语言表达了对杨小姐的赞同,礼貌地跟老杨大爷告了别:“那我先去十楼看一眼有没有需要清的水电费,先走了。” 对于当代年轻人来说,“管好自己的事,不给别人添麻烦”,就是最高的自律和道德准绳,相比而言,老一辈人那种“道义为先、不分彼此”的社交观念简直就是封建余毒。 老杨扶着拐杖站在院子里,一抬头,看见将圆的月亮,就知道是快到“十五”了,这月十五是中元节,居委会提前半个月就挂出了海报,提示人们“文明祭扫,禁止焚烧纸钱”,连死人都要“文明”了! 他觉得自己老了,江湖也是行将就木,意气尽了。 喻兰川把大爷爷家检查了一遍——上次走的时候忘了关窗户,屋里落了一层浮土,他盘算着等下周末请个钟点工过来,以后每月打扫一次。心不在焉地关灯锁了门,喻兰川还是没想好该怎么处理这房子。 经过隔壁,他脚步顿了顿,想起了那个一身秘密的甘卿。 他神色有些复杂地注视着1003的门牌,心想:她到底是不是那个人? 突然,1003的门从里面开了,喻兰川还没反应过来,甘卿就探出头来:“什么事?” 喻兰川目光闪了闪:“……路过。” 说完,他抬腿就走,甘卿却忽然叫住他:“哎,等等。” 喻兰川心里无端一跳,扭过头去,就看见甘卿在兜里摸了半天,摸出一卷皱巴巴的零钱,她把其中面值二十元以上的票挑挑拣拣,捋成一沓,递给他:“麻烦帮我给那几个人的师娘送过去吧,我不方便露面,我也没几块钱,就当给老太太买顿饭。” 喻兰川一挑眉。 “我今天要不是为了省几块钱,非得等普通公交,说不定能早点到,早五分钟,这事也不一定是这个结果。”甘卿带着坦然的穷酸气,有点过意不去地捏了捏剩下的毛票,“主要是……我看见‘特’字头的车抬不起脚,条件反射,不是故意的。” 喻兰川接过那一沓零钱:“你不是说你身家性命就剩三块了吗?” “是啊,”甘卿理直气壮地说,“可你不是都知道我骗你了吗?” 怎么那么天真可爱的,还信? 喻兰川:“……” 她肯定不是! 回去以后,喻兰川说到做到,先是跟刘仲齐聊了聊,出了份谅解书,然后找熟人,在网上给钱老太挂了个“大病筹款”,就把这事撂下了。 有了这么个可怕的经历,麻烦精弟弟终于老实了,学校一开学,他就被拴住了,每天喻兰川加完班,他还没写完作业,总算是没时间出去惹是生非了。工作上,之前悬而未决的几个事都有了眉目,压力源短暂地减少了一些,让他松了口气,周五下班之前,他跟自己部门的人宣布“周末没事不用来公司”的时候,办公室喜庆得跟过年一样。 而钱老太的筹款项目,也意料之中的,没什么人关注。 大款孙女就知道“买包买表”,一毛不拔,老杨大爷只好找了他的几个老伙伴,大家数着退休金,凑了十几万。让人比较意外的是,刘仲齐居然从他的零用钱、以及红包机哥哥的日常打赏里攒了两千多块,想要捐给钱老太。喻兰川的季度奖刚下来,有钱买眼镜了,于是给他弟添了点钱,凑了个一万的整数送过去,算是那么个意思。 除此以外,甘卿给了一沓毛票,还有喻兰川部门的几个下属,看见他朋友圈里转发的链接,点进去一人捐了三五百,用的是拍马屁专项用款。 然后再无人问津了。 这点钱听着不少,然而都是杯水车薪,不要说治疗费和手术费,都赶不上icu烧的住院费。 可是大家真的都已经仁至义尽了。 周末,喻兰川约了个钟点工,去大爷爷家打扫卫生,钟点工干着活,他就搬了把椅子坐在门口吹过堂风,浏览一堆投资项目的资料,效率不高,目光总是往隔壁飘。隔壁的门一响,喻兰川就下意识地坐直了,板起高贵冷艳的脸,头也不抬地盯住自己的电脑屏幕。 隔壁说:“哟,稀客,小川来了啊?” 喻兰川:“……张奶奶早。” 浪费感情。 就在他索然无味地收回目光时,电梯间“叮”一声轻响,有人上来了。 来人是个壮年汉子,一身风尘仆仆,背着个巨大的蛇皮袋子,茫然地打量了一下狭长的楼道,看见喻兰川,就操着浓重的外地口音问:“我打听一下,喻盟主是住这一层吗?” 喻兰川站起来:“我祖父已经去世了。” “哎,我知道,我在老家还给老盟主上了香呢,那你就是小喻爷吧?我就找你!”大汉一边说,一边风风火火地跑过来,把大蛇皮袋从肩上抡下来,往喻兰川手里一怼,那玩意足有好几百斤,喻兰川莫名其妙地接过来,手腕猛地一沉,连忙提了口气才拎住,差点砸了脚。 大汉一抹汗:“我坐了两天的火车,唉,跑一趟真远!” 喻兰川这才反应过来,1004是个“办事处”:“哦,您请进来坐……” “不坐不坐,”大汉一摆手,“我还得坐下午的车回去,一天就这一趟火车。小喻爷,燕宁我人生地不熟,你是老盟主的后人,东西交给你了,我放心!” 喻兰川:“什……” 大汉根本不给他说话的机会,往后退了半步,“噗通”一声跪了,冲他磕了俩头,砸得地板“咣咣”作响。 喻兰川:“……” 干什么!我要报警了! 大汉说:“三十多年前,我妈怀着我,坐火车回娘家,路上反酸想吐,开了窗户,碰上了扒窗的,从外面伸手,一把抓起她的行李要跑。我妈年轻气盛,又仗着自己会点把式,不愿意舍财,动手跟他们抢,逼着扒窗的贼动了凶器,要不是钱大爷他们正好埋伏在那,世上就没我妈,也没有我了!这些年我们都不知道钱大爷已经没了,钱老夫人过成这样,我们对不起恩人,没脸见她,磕俩头,劳驾小喻爷带到。” 喻兰川服了:“不是,我怎么带?等等,别跑!你还没说你是谁呢!” 大汉不答话,一跃而起,冲他一抱拳,然后跟被大狼狗追似的,撒丫子从楼梯跑了。 结实的蛇皮袋也不堪重负,“嘶拉”一下裂了个口,东西掉了一地。 里面有干货山珍、土特产、被褥、手工点心,还有满地滚的二十多个大苹果和一缸自制泡菜! 喻兰川:“……” 而在这一堆匪夷所思的鸡零狗碎下,是几摞摆得整整齐齐的人民币,用小纸条捆着,纸条上写着:“结草衔环,无以为报。” 近四十年,当年无意插的秧,竟然有了果。 老杨大爷打量的目光让她如坐针毡——浸淫武艺一辈子的老人,人身上每一块肌肉、每一块骨头应该怎么动、怎么发力,他都烂熟。别看他一双眼让花镜放大得像外星人,目光却仿佛含着紫电青霜,扫过来的时候,让人隐隐发疼。 甘卿假装没注意,不动声色地吸了口气,想尽量放松自己,谁知就在这时,右手偏偏掉了链子,她那两根微弯的手指不受控制地痉挛起来。 这一点细微的动静立刻落在了老杨眼里,老杨和颜悦色地问:“姑娘,手怎么了?” 甘卿抿嘴笑了笑,把行李换了下手,含糊地说:“东西有点沉。” “帮人家一把。”老杨嘱咐了喻兰川一句,又说,“你这手是受过伤吧?” 喻兰川应声一弯腰,接过她的大包,同时注意到了她的手,手心有茧,即使是夏天,皮肤依然很干燥,疏于保养的指尖稀稀拉拉地长了几根倒刺,有被生活摧残过的痕迹。她扣住自己的右手腕,似乎努力想让僵硬的右手冷静下来,却反而因为紧绷而抖得更厉害,簌簌地震起了连衣裙的长袖。 看起来有点可怜。 “小时候在路边摔了一跤,手腕被三轮车碾过,”甘卿说,“我们老家那边医院不行,一直没太治好。” “唉,这不就耽误了吗,”老杨慢吞吞地叹了口气,“年纪轻轻的,筋骨倒是小事,伤了经脉可不得了啊。” 正文 89.第八十八章 此为防盗章  不幸在电梯间撞上喻兰川和老杨大爷, 她又打了一次退堂鼓。 到了1003,发现张老太不大喜欢她,她其实就已经打定了主意,不在这讨人嫌,稍坐一会就走。 至于住处, 她也想好了,可以去孟老板那借几个塑料小凳, 拼一拼, 先在店里凑合睡。她没有传说中“悬绳卧梁”的本事, 但塑料板凳大概也不至于摔死她。 一切的心理建设, 都在这个房间面前溃不成军。 别说是向阳, 有窗户的屋子是什么样,她都好久没见过了。 小楼在院落深处, 院里茂密的植物隔开了马路上的噪音,汽车鸣笛声远得像针尖落地,站在窗边, 以甘卿的耳力,甚至能听见客厅里小座钟的“嘀嗒”声,安静得近乎奢侈。 进来看了一眼,甘卿就决定豁出去,不要脸了。 张美珍倚在门口,撩了撩长发, 问她:“你没有什么不好的生活习惯吧?” 不要脸的甘卿立刻回答:“没有, 我绝对早睡早起、作息规律, 晚上下班回来洗洗就睡,熄灯时间不超过十点半,早晨六点之前一定起,可以给您准备早饭。我不看电视,手机静音,不会带客人来,有快递让他们寄到店里。虽然没有洁癖,但能做到垃圾随时收、桌子随时擦,洗完脸顺带洗水池,头发绝对不堵下水道,您还有什么需要我干的,都可以告诉我。” 张美珍听完,哑口无言了好一会:“你……出家几年了?” 甘卿感觉这话不像夸她,没敢贸然接,只好微笑。 “我不吃早饭,你不用管我,十点之前也别找我,”张美珍摆摆手,“晚上有时候出去玩,回来得晚,我自己会带钥匙,你不用留门——不过万一喝多了,可能会弄出点动静来,你不神经衰弱吧?” 甘卿消化了一下老太太的话,赶紧敬畏地摇头。 “那就好。”张美珍对着天花板翻了个白眼,跟她没什么话好说了,于是对甘卿念了声佛,“阿弥陀佛。” 这年头,老人都在发少年狂,青年们都在哆哆嗦嗦地搜索医疗保险。 厚着脸皮,甘卿在新窝住下了。 这里实在太舒服了,洗澡的时候没有尿急的室友在外面砸门,双人床不但能伸开脚,还能来回滚。洗手间里没有彻夜响个不停的水声,也没有人不停地趿着拖鞋进进出出,安静得她不习惯,第一天居然有点失眠,于是她披上衣服起来,走到窗边晒月亮。 张美珍女士还没回来,今天倒不是出门浪——她去了隔壁。 隔壁这会灯火通明,很多人都在,一百一十号院的、远道而来的,屋里坐不下,他们就挤在楼道里,等着排队进去,给喻怀德老人上一炷香。 甘卿年幼的时候,曾经见过那位老人一面,记得他非常慈祥,总是未语先笑,辈分高、剑法一绝,人们有事都找他出面调停,有一次聚会,众人喝多了起哄,说是要给老头磕头,拜他为盟主。喻老当然不肯受,但是从那以后,“喻盟主”就叫开了。 开着窗户,甘卿能听见隔壁南腔北调的人声,人们说话声音都压得很低、很肃穆,一点也不吵,然后有人用口琴吹起了《送别》。 单薄而悠扬的口琴声撩拨着仲夏之夜,无伤大雅地走着调。 她侧耳听着,有些出神。 问君此去几时来,来时莫徘徊。 猫头鹰室友送的毛绒狗伸着舌头坐在窗台上,胸前挂了个小狗牌,先前甘卿焦头烂额地找房子,没顾上仔细看,这会,她才发现,狗牌上还有一行字,是猫头鹰室友歪歪扭扭的孩儿体。 甘卿把狗牌翻过来,见上面写着:你的一生,将以什么立足呢? 不知道这算临别赠言,还是猫头鹰室友自己随便写着玩的,甘卿看完,笑了一下,钻回被子里闭目养神去了。 孟老板说得没错,就算是一百一十号院,也跟以前不一样了。 除了拜别喻怀德老人那夜,来了不少人物之外,这里就跟普通的居民小区没什么区别。每天出门碰见的,大多是一脸困顿的上班族和出门上补习班的小学生,还有闲极无聊的大爷大妈们在院里遛狗、锻炼身体、嚼舌根。 一见面就不很满意的张美珍女士,跟她也一直相安无事——主要是她俩碰不上面。 早晨甘卿去上班的时候,她老人家还没起,晚上甘卿已经睡醒一觉了,她老人家还没回来,同住东八区,中间仿佛隔着一太平洋的时差。 甘卿在这住了小一个月,张美珍跟她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替我收快递”。 除了快递,老杨大爷的孙女偶尔也来送东西。 老杨大爷的孙女就是他们在电梯里碰见的那位,叫杨逸凡,据说自己有公司,是个风风火火的女老板。公司是干什么的,甘卿还不了解,因为大爷大妈们的闲言碎语不讨论事业,他们聊的一般都是“老杨家那个疯丫头啊,三十大几了,也没个对象,整天在外面瞎混,要多不着调有多不着调,看见她我就发愁”。 杨逸凡每次被她爷爷派来,都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赶上张老太在家,她就撂下东西翻个白眼,张老太不在家,她就拽着甘卿长篇大论一番,把张美珍女士从头挖苦到脚。 而送走了喻老之后,隔壁就锁了门,喻家那位青年才俊没再来过。 转眼,燕宁短暂的夏天匆匆滑过,两场雨下来,早晚就凉了,秋意露了端倪。 学生们愁眉苦脸,准备开学,社畜们也被即将到来的第三季度敲了一闷棍,在头顶kpi的杀机下瑟瑟发抖。 喻兰川为了给大爷爷办后事,请了一个礼拜的假,回来以后,整个人都被抽成了一只陀螺,屋漏还偏逢连夜雨,公司的风控总监——也就是喻兰川的顶头上司——在去茶水间拿糖的半路上突发脑梗,才四十出头,被救护车“呜哇呜哇”地拉走,好几天了,还没脱离生命危险。 兔死狐悲,物伤其类。加班狗们捂着“三高”的肚子,都好像看见了自己的下场,一时间愁云惨淡。部门内部的事更是一多半压在了喻兰川身上,压得他昏天暗地,于是从每天早起练“七诀剑”,改成了早晚各一次,下了真功夫——没办法,想活到退休,不努力养生不行。 在这种情况下,喻兰川忘了他弟生日,实在也无法太苛责。 8月30日是刘仲齐十六岁生日,提前一星期,他就开始盼着,父母临走时嘱咐过,大哥生活压力大,不准跟他要这要那。刘仲齐也不想要什么礼物,就希望大哥早点回来,陪他吃碗面……煮方便面也行。 他在客厅的日历上,把这一天圈出来了,生怕喻兰川没看见,当天早晨还特意起了个大早,在饭桌上搭讪着问:“哥,今天星期天,你还加班啊?” 喻兰川头也不抬地“嗯”了一声。 “那你能早点回来吗?晚饭回来吃吗?” 喻兰川右手拿筷子,左手回微信,双线并行,忙得不亦乐乎,根本没听清他说了什么,惯性地又“嗯”了一声,然后把这事忘在了九霄云外。 寒暑假过生日,总不像在学校里那么热闹,特别是临近开学,这会大家都在疯狂补作业,没心情关心别的。一整天,只有平时玩得好的几个同学给他发了信息,远在异国的父母给他发了电子贺卡,礼物要好几天以后才能寄到。 刘仲齐自己出门买了蛋糕,等到了晚上八点,喻兰川还没有要回来的意思。他试着打了个电话,占线,发信息,对方没回。 九点再打,依然占线。 十点……这次终于通了,电话那头很嘈杂,喻兰川不知跟谁说:“……据我了解不是这样,你这个市场价格哪来的?我希望大家都严谨一点,行吧?” 然后他好像捂住了手机,把声音压得很低,飞快地说:“你自己叫外卖吧,早点睡,哥哥这边现在太忙,有事回去说啊,乖。” 说完挂了电话,五秒后,手机又震,刘仲齐充满希望地打开微信,期待哪怕看见一句“生日快乐”,结果收到了一个红包。 留言是系统默认的“恭喜发财,大吉大利”。 刘仲齐一个人在餐桌边坐了好久,默默切了块蛋糕吃了,然后他背起书包,拿了两件换洗衣服,决定离家出走。 这个点钟,甘卿已经要睡下了,正要关灯,手机震了一下,有个好友申请,备注写的是“星之梦顾客”。 她觉得这些晚上不睡、早晨不起的顾客有点烦,但顾客毕竟是上帝,她犹豫了一下,还是通过了。 “上帝”的头像是个英伦摇滚明星,名字是“是仲不是齐”,很快发来消息:“你说前三次咨询免费。” 就知道是这样。 甘卿叹了口气,缩进被窝里,琢磨着怎么打发讨人嫌的客人。 “上帝”又说:“我在星之梦门口,你家店关门了吗?” 甘卿打了个哈欠,回复:“营业时间是早十点到晚八点哦,亲。” “哦,”上帝“正在输入”了一会,胡搅蛮缠地问,“你能加班吗?” 甘卿:“……” “上帝”说:“大人不是都加班吗?” “我的工作是洞察星星的轨迹和宇宙微妙的气场呢亲,”甘卿开始胡说八道,“宇宙每时每刻都在运转,时间是个很重要的参数哦,只有在合适的时间才能体察到命运的秘密。谅解哦,亲。” “上帝”让她亲得不吱声了。 甘卿松了口气,倒头就睡。 第二天上午,甘卿照常溜达到星之梦上班,伸了个长长的懒腰,她正要开锁,突然一顿。 星之梦门口掉了一张她的名片,皱巴巴地团着,旁边洁白的小石阶上,有一道人五指抓出来的印—— 刘仲齐的咆哮被堵了回去,只好绕行鼻腔,老黄牛似的“哞”了一声,震得自己太阳穴生疼。 光头哭丧着脸说:“要是被人花(发)现,左(咱)们连则(这)种地方也不能住了吧?” 二师兄:“还不都是因为你!” 这些违法乱纪的犯罪分子,死到临头,居然还在担心租房的事!刘仲齐听了这兄弟俩担心的重点,气得要炸,于是肚子里结结实实地打了个闷雷——从昨天中午到现在,快二十四小时了,他只吃了一小块蛋糕。 紧接着,可能是为了配合他,光头的肚子也起哄似的响了一声。 刀疤脸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细声细气地说:“师兄,快中午了,早饭还没吃呢。” 二师兄没了脾气,一言不发地出了门,买回了几斤包子。 然后这三位大流氓围着刘仲齐和包子团团坐下,二师兄跟他谈判:“我们也可以给你吃,但是你不许叫。” 英雄少年被堵着嘴,用一个巨硕的白眼说话:“你做梦!” 刀疤脸就捏了个小包子,放在他鼻子底下。 雪白的发面小包子还冒着热气,像加了一层柔光滤镜,有一块面皮给馅里的油浸成了半透明,能隐约看见里面的馅,浓烈的香气流露出来——猪肉大葱馅的。 刘仲齐:“……” 由于敌我悬殊,英雄少年不支败北,在小笼包的攻打下缴械投降。 二师兄很有技巧地给他身上的绳子换了一种绑法,这样,他两只手虽然还是绑在一起,但能自己捧着包子吃饭。 正文 91.第九十章 “行, ”喻兰川说,然后他真就从兜里摸出了眼镜戴上, “现在我可以接着说了吗?” 甘卿:“……” “你方才说那么多,是什么意思?”喻兰川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把眉挑过眼镜框,“我以为像你这样的人,没有配备自卑功能。” “小喻爷, 你好好说句人话, 是不是能伤及性命啊?”甘卿叹了口气, “我只是觉得……不搭, 呃……你懂, 你跟我,各种意义上的。” 喻兰川嗤笑一声:“前些年, 全世界的时尚写手都统一认为运动鞋和‘时尚’俩字不搭, 谁要是胆敢在西裤底下穿一双白球鞋, 基本就跟白衬衫下露出红秋衣一样罪孽深重,这两年运动风又成了时尚代言人, 正装底下不搭一双不正经的鞋,反而像个卖保险的。搭和不搭,到底是谁说了算?” “不知道,”甘卿想了想,一摊手, 回答, “我买鞋都是去超市或者卖场, 看谁家打折多去谁家买,以禁脏为挑选标准。” 喻兰川:“……” 甘卿笑了笑:“我还没来得及举例子呢,你就替我举了——你看,这就是不搭。” 恍如一个在桃花源,一个在武陵源。 在江湖旧梦里偶遇。 梦醒,总归要桥归桥、路归路的。 喻兰川看着她的眼睛,觉得她眼睛里有种很特别的宁静,像一面波澜不惊的镜子,原汁原味地倒映着周围的一切。 “你看我虽然没钱,但是花钱如流水,每个月最精细的规划就是提前把房租钱留出来,其他一分不剩。没事就爱躺着,业余爱好只有撸串,脖子上面的这个器官大部分时间都在休眠,说明书超过三行就太长懒得看。我都不知道我能在燕宁待几年。”甘卿顿了顿,“……也许待不了几年吧。” 等恩怨结清,等她彻底忘了泥塘后巷,就该走了。 因为燕宁是个热热闹闹的大城市,大城市里,都是怀揣梦想逆流向上的人,她混在这中间不怎么合群。 喻兰川听完,就断言说:“像你这样的混混,将来会晚景凄凉的。” 甘卿的左手手指互相搓了一下,心里默念流氓从业准则——不能殴打长得漂亮的异性。 “我父母就是因为性格不合分手的。”喻兰川站直了,略微往后一仰,靠在墙上,他双手抱在胸前,静静地说,“我爸不喜欢束缚,特立独行,想起一出是一出,穷得叮当响,自己也不在乎,到处漂,饥一顿饱一顿的,他还觉得挺美。离婚后这么多年了,我妈还一直偷偷给他交着养老保险,过了六十就能领,怕他将来去要饭。” “感情挺好。” “一直也没不好过。可惜……”喻兰川说,“套用土味网络流行语,就是‘爱上一匹野马,家里没有草原’。有了他俩当前车之鉴,我一直就觉得,被荷尔蒙影响的个人喜好是很愚蠢的,生活必须有条理。按照我的情况,我最好跟一个不太有钱、工作清闲稳定的居家型女性在一起。居家,这样她能通过照顾家庭改善我的生活质量;工作稳定,她自己赚钱自己零花,短时间之内不会给我造成额外的经济负担;不太有钱,自己迈不过首付的门槛,跟我在一起,她可以分享固定资产所有权——这样大家都能得到好处的关系才有意义。除此之外,为了方便长期相处,我还希望她跟我有同等的精神层次和自我要求。后来我发现这样的女孩一般都不居家,所以对我来说,保持单身是最经济的,没有风险,也能维持生活质量。” 甘卿作为一条头脑空空的咸鱼,听完别人条分缕析的人生规划,感佩得无言以对,只好赞颂道:“您可真是个善于总结经验教训的伟人……” “可我心里这么清楚,”喻兰川打断她,“还是要重蹈覆辙。” 甘卿沉默下来,静静地凝视着他。 “我想试试,”喻兰川说,“看我有没有能力负担得起这样的生活……还有你。” 甘卿:“你这么说,我感觉自己就像杨总那些虽然不知道厉害在哪,但血贵血贵的‘兜子’。” “不,”喻兰川低声说,“你是一场冒险。” 他透过镜片,目光细细密密的,流露出了一点湿润的情愫,像是清晨的露水,日出前才出现那么一小会,等日头和风尘起了,就悄无声息地隐去形迹。 因为罕见,所以偶尔碰到,近乎于惊心动魄。 甘卿听完张美珍漫长的故事,回头撞进他目光里的时候,惊动过一次。之前她跟杨平在刀尖上对赌,他不假思索地替她挡下杨平一拳时,又惊动过一次。 至此,已经是第三次。 事不过三。 甘卿自言自语似的叹息道:“那你是什么?” 恶旅难途里的……温柔乡吗? 喻兰川想了想,一本正经地回答:“养老保险吧?” 甘卿的肩膀骤然崩塌,撑在膝盖上的左手捂住了半边脸:“小喻爷,行行好。” 喻兰川扶了一下眼镜:“毕竟你晚景凄凉是大概率事件。” 甘卿感觉自己快压抑不住麒麟臂了,脑壳疼,她吸了吸鼻子,有气无力地说:“……滚吧,求你了。” 喻兰川嘴角忍不住露出了一点没藏好的坏笑,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抬腿往外走去。 他把甘卿收到的信和照片给了于严,让他想办法匿名递了上去,没过几天,他请来的律师朋友打回了电话。 “还算顺利,幸亏这小女孩说话不方便,没什么乱说话的机会,知道我是来帮她的,也比较配合。”律师说,“我现在尽量把这件事定性成冲突互殴,而不是谋杀未遂。毕竟杨平手里那根伸缩棍杀伤力也挺强,到时候看看管制刀具的问题能不能大事化小,她年纪小也是个优势。” 喻兰川问:“杨平呢?” “还在医院,”律师说,“不过他的问题跟你们没什么关系,你推断的八九不离十,这个人应该是长期服用某种未知药剂,现在警察的神经都很紧张,因为如果证实这属于新型毒品,事情就严重了,具体情况我这边也拿不到内部消息,我觉得这边动手打架的小事,警察都懒得管了。” 喻兰川:“他身上的外伤呢?” “哎,说起这个外伤,真是绝啊。”律师说,“差五毫米不到轻伤标准,敢信吗?我说,动手的是哪位朋友啊,改天能不能见一面认识认识,这人真是又神又鸡贼啊!” 喻兰川:“……” 怪不得某人从医院醒过来就简单问了两句,一点也不担心警察找她麻烦! “凑巧而已,想什么呢?”喻兰川毫无诚意地搪塞朋友,“你一个讼棍,怎么还有时间看武侠小说?等爆肝吗?” “那就更要见了!运气这么好,不得跟人形锦鲤一样吗?哪个社会人不需要吸一口欧气啊……” 喻兰川把电话挂了。 他推开家门准备上班,正碰见甘卿买早饭回来。 甘卿“早”字还没说利索,喻兰川就突然上前一步,凑近她的头发,吸了一口开架洗发水的味道。 “好便宜的欧气。”喻兰川品评了一句,顺手从她手里勾走了一袋豆浆。 甘卿:“……不用谢。” 当代男青年蹬鼻子上脸、恃宠而骄的速度这么快! 苗队的电话打断了杨逸凡的一个会,她抬手中断讨论,到隔壁茶水间听电话。 “抓住杨平了,”苗队告诉她,“这个人涉嫌使用违禁药物,可能还跟多起谋杀案有关,我们正在调查……就是恐怕不容易,时间太长了,证据都湮灭了。” 杨逸凡接完这通电话,转身回到会议室:“就按方才定稿的哪一版,发吧。” 两分钟以后,杨逸凡的公众号、公司的公号转发了同一篇声明,她对自己言行不当造成的不良影响道了歉,并宣布除了正在进行的合作项目外,暂停了公司其他业务,准备转型。 她的人生走过了一小半,大梦初回,正需要醒盹,于是给自己和员工放了个长假。 田长老他们那一拨出现在照片上的人也被警察带走了,紧接着,行脚帮手里的黑店、黑车队被大批查处,福通达集团被经侦立案调查,王九胜连夜跑到了国外躲风头。 跟丐帮挂点边的都被暴风雨扫了一通,一时间,燕宁街头巷尾乞讨卖艺的几乎绝了迹。 曾经在历史上呼风唤雨、横跨黑白两道的两大门派,就像两艘庞大但老旧的破船,在风雨飘摇中相撞,然后一同缓缓下沉。 浮梁的月蒙了云,寒江的雪随水东流去,堂前的燕子躲进了泥巢里,穿林的风烟消火散。 这个锣鼓喧天的隆冬走到了尽头,但仿佛刚开春,天气就迫不及待地热了起来。 朋友圈里都在抱怨燕宁没有了春秋,只剩夏冬,“梦梦老师”拆了夹板,准备迎来新的销售旺季。 张美珍对着镜子抹口红,摸完擦擦完抹,换了三四支,回头问甘卿:“哪个好一点?唇釉是不是比口红遮唇纹,显得年轻活泼一点?” 甘卿揉了揉眼睛,怀疑自己可能是有点色弱,实在没看出有什么区别来,她只好干巴巴地拍房东的马屁:“我美珍姐淡妆浓抹总相宜,用什么都好看。” “还用你废话?一点用也没有。”张美珍不吃这套,翻了个白眼,“你以后男朋友真省事,逢年过节不用在化妆品专柜前现眼,给你开瓶啤酒就打发了。” 甘卿不还嘴,笑眯眯地看着她。只见张美珍对着镜子严苛地打量了自己一番,确定无懈可击了,这才拎起包,准备出门。 就在她跨出大门的瞬间,张美珍忽然顿住了,然后她一言不发地又回到屋里,卸妆洗脸,把被发胶强行固定的白发梳平了,摇身一变,从“美珍姐”变成了“张奶奶”,她就这么朴实无华地出了门。 “请问……杨清是刚转到普通病房吧?探病怎么走?” “哦,杨爷爷,”值班站的小护士站起来,“他们家属跟我打过招呼了,奶奶,您是探视亲友是吧,我带您过去。” 病房门口的杨逸凡抬起头,远远地冲张美珍颔首示意:“我先出去买点饭。” 张美珍与她擦肩而过,缓缓地抬起眼,透过病房的白墙与白门,她看见一双苍老浑浊的眼睛,从半个世纪以前望过来。 像是眷恋,也像是再问她—— 那些浮尘,都落定了吗? 正文 93.第九十二章 在场几人团团围着桌子, 三双眼一起盯在悄悄的小本上,有半分钟, 他仨谁也没吭声,心有灵犀地想:“令堂这脑子里是生了什么癌?” 好一会, 甘卿才轻轻地开口问:“是你……妈跟你说, 要报仇?” 悄悄先是迟疑着点点头, 随后又摇了摇头。 喻兰川:“到底是不是?” 甘卿抬手按住他,想了想, 又问悄悄:“你的轻功不错, 跟谁练的?” 悄悄写:我妈妈。 她似乎不知从何说起似的,停顿了好一会,冲闫皓比划起手语,闫皓的手语未必过了专八, 俩人比划一会, 大眼瞪小眼一会,连手语再脑电波,无声地交流了好半天,看得外人一头雾水。 闫皓这才抓了抓头发,硬着头皮开了口, “喵喵”地说:“那……我替她说吧……她说三十年前出事的时候, 几个丐帮前辈都被杨平拖住灌了酒, 杨平派人去挨家挨户通知, 埋伏的行脚帮就是这时候趁机绑走了人……她的大舅舅就是其中一个报信人。” 悄悄打了两个手势。 闫皓:“哦, 她说她妈是苦出身, 从小就是大哥养大的,兄妹俩一直相依为命。” 甘卿:“美珍姐跟我说过,杨平串通行脚帮,报信人其实是给绑架犯开路……” 悄悄连连摆手。 甘卿:“怎么?” 闫皓结结巴巴地解释道:“不、不是的,悄悄说,她大舅舅跟几位长老关系都很好,跟她爷爷还是同门师兄弟,第二天才知道头天晚上出了什么事,那次他送完信就走了,因为天太晚,连人家门都没进,就在门口说了几句话。” 三十年前,行脚帮的绑架犯通过某种方法,悄无声息地进了几个丐帮骨干的家,绑了人。 几位骨干家里既不做买卖,大门也不是常打开,半夜三更,该有的警惕还是有的,所以从张美珍到甘卿喻兰川,一致同意,行脚帮的绑架犯之所以能成功,就是因为杨平跟他们暗中勾结,利用受害人家属对报信人的信任,骗开门,这才能偷袭。 “照你的说法,报信人是无辜的?”喻兰川说,“那这么一来的话,杨平也无辜啊,你还砍他干什么?” 悄悄明净的小脸上又露出那种复仇女鬼似的怨毒,这个小姑娘天生长着一张楚楚可怜的少女脸,所以变脸之快、反差之大,看着就格外触目惊心,像个皮肤下爬满了阴翳的惊悚娃娃。 “杨平不是无……”她在本子上写,字迹像尖刀刻在石碑上,“辜”字比划了半天没写出来,字越描越黑,她就像控制不住自己的手似的,在本上涂了个乌漆抹黑的大黑圈,让人一看就知道她心里在祝福杨平早升极乐。 “别着急,慢慢说,”甘卿想了想,“当时丐帮出了这么大的事,肯定要彻查,这事从头看——你爷爷他们几个人是被杨平叫走的,报信人是杨平让去的,我不知道别人怎么想,反正当年如果我在场,我会觉得太巧了,杨平很可疑,但是丐帮的人并没有怀疑。” 闫皓替悄悄说:“因为杨平第一时间痛哭流涕地站出来,说都是自己非得那天攒局,害死了那么多人,而那几个报信人都像她大舅舅一样,平时人品口碑都好,跟受害人也很亲近,怎么也不可能同时背叛吧。” 外人阴谋论起来,往往会说得有鼻子有眼的——比如张美珍就有一套完整的猜测,但如果其中一两个关键环节不成立,这阴谋就成了纸糊的,显得单薄了起来。 正像喻兰川说的,如果报信人没有嫌疑,那杨平也等于间接地撇清了自己——他只是攒了个局,好几位忠肝义胆的好朋友跟他一起攒的,能有什么问题呢? 之后发生的一切,肯定都是不幸的巧合。 悄悄平复了片刻,写道:我大舅舅说“他利用我”,说了几遍。给我妈留了一封信,让她送到我爷爷那,爷爷看完以后带着她赶回家去,发现大舅舅已经上吊了。后来,我妈就跟我爸一起,被爷爷送到了乡下。 两个家破人亡的少年人,在陌生的环境里,自然而然地走到一起。 然而,别的少年人是情窦初开,互相分享青涩的怦然心动,他俩是相依为命,互相分享甩不开的血海深仇。 悄悄写:后来有了我,我天生不能说话,我爸妈就商量着要好好过日子,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他们俩留下一个人照顾我,另一个人继续去追查,我看过我爸给我妈写的信,他说他什么都没有了,只剩现在这个家。我这个样子,一定是报应。他们约定了三年,三年之后就好好回来过日子,上一辈的事不管怎样,就让它过去,可是…… 可是,他没回来。 甘卿往椅子背上一靠:“我有一个观察,不知道对不对。” 喻兰川立刻扭头看向她:“嗯?” 甘卿沉默了片刻,欲言又止地摆摆手:“没什么。” 她想,一些命运特别坎坷的倒霉蛋,没事最好多反省反省自己,不要总是瞎感慨当下、展望未来——这些人难道就没发现吗?像他们这样的人,每次说出“我什么都没有了,只剩……”这个句型的时候,就快要失去“只剩”后面的东西了。 深渊下,还是深渊,蝼蚁的命运哪有什么下限? 甘卿弯起眼睛,冲悄悄笑了一下:“你接着说。” 悄悄写道:我爸一天一天地没有消息,我妈也越来越不好。她每次跟我说话,都先深吸一口气,挤出一个笑脸,再故意把声音压得很低,靠这个来提醒自己稳定情绪,她从来没跟我大声说过话,可是我小时候总是做一个噩梦,梦里我温柔的妈妈总会突然变成凶恶的鬼脸,追着我,要掐死我。 儿童的眼睛,就像小猫小狗的嗅觉,能分辨出大人埋在皮囊下、还以自以为藏得很好的喜悲。 当她失去一切,却牢牢地被一个残疾孩子拴着,死都死不成的时候,表演得再若无其事,心里的毒也会顺着呼吸往外流,除非断气,否则瞒不住的。 悄悄:有一次我又做噩梦,害怕极了,爬到我妈屋里,却看见她披头散发地呆坐在那,突然用拳头往墙上砸,砸得白墙上都是血。我以前也见过墙上有血,可她都说是打蚊子留下的。我当时害怕极了,坐在门口哭了,她听见声音,就把我抱起来,一边摇着我、哄我睡觉,一边说就算不做人,也要报仇。 可她睡不着,那女人颤抖的手就快要勒死她了。 这女孩身上有种很分裂的气质,一会像一块纯洁无暇的水晶,一会又活像个磨牙吮血的鬼娃娃。 大概她就是一面天然的镜子,忠诚地反射了她母亲白天和夜里的两副面孔。 喻兰川敲了敲桌面,十分煞风景地打断了其他人的百感交集:“等等,我还有个疑问,假设报信人是无辜的,那杨平勾结行脚帮,绑架长老家人的事,到底是怎么操作的?不会真是靠撞大运吧?” 悄悄眨着无辜的眼睛看着他。 “你也不知道?”喻兰川头大地说,“你不知道,就直接拔刀砍人?” 悄悄低下头,好一会,在小本上写:我听见行脚帮的张舵主说的。 张美珍跟甘卿回忆青葱岁月的时候,居然都没注意到旁边有这么一只小猫妖,悄悄也真是天赋异禀了。 悄悄的眉目竖起来,又写:否则那个杨老头怎么会驱逐自己的亲生儿子? 闫皓很尊重老杨帮主,听她又出言不逊,就制止道:“悄悄……” 悄悄双手要飞起来似的,给他打了一串手语。 甘卿:“她说什么?” 大概不是什么好话,闫皓憋红了脸,用力摇头,不肯转达。 喻兰川一摆手:“你爱怎么想怎么想——不过这次是你运气好,杨平自己作死,没给你捅娄子的机会,下次再这样,没人能捞你了,再过俩月就满十八,到时候你可是连从轻发落的理由都没有了,我麻烦你们都消停点,好好活着不行吗?” 悄悄被他训得不敢抬头。 喻兰川:“还有,喜欢小动物是好事,但是好事也得有分寸,以后不放心领养人的人品,你可以不给他们,或者干脆实行熟人介绍制度——别、再、让我听见‘高空入室不偷盗’事件了,私闯民宅犯法,一个家用摄像头就能把你送进局子里。” 悄悄惊讶地看着他,目光一瞬间有些慌乱,咽了口唾沫。小女孩胸无城府,面部表情一目了然,简直像呈堂证供——虽然就是我干的,但是你怎么知道的,好惊讶。 “不是你还能有谁?”喻兰川心累,伸手在甘卿面前打了个指响,“我没什么要问的了,走了。” “我还有一个问题。”甘卿捏住他的手腕,问悄悄,“你父亲失去音信前,最后一次给家里写信,大概地址在哪里?” 悄悄在纸上回答:邻省,具体地址不知道,我去追查过,但是人生地不熟的,什么线索也没有。 甘卿的眼睛轻轻地眯了一下。 悄悄:姐姐,怎么了? 甘卿站起来,居高临下地看了她一眼,伸手捏了捏女孩尖削的小下巴:“我十七岁的时候,跟你一样满肚子仇恨。” 悄悄忽闪着大眼睛看着她。 “现在如果让我回到那一年,我会好好补课,考个大学。”甘卿低声说,“可是我没有第二个十七岁了。” 说完,她在一屋子猫狗的目送下,走出了宠物店。 喻兰川三步并两步地追了上去,突然有种冲动想做点什么,于是在甘卿过马路之前,他一把攥住了她垂在身侧的左手。甘卿的左手手腕上藏着刀片,这只手相当于凶器,猝不及防间,她下意识地想挣开,喻兰川却张开五指,把她的“凶器”囫囵个地卷在了自己手心里,严丝合缝。 甘卿惊讶地看向他。 “过马路不要闯红灯。”喻兰川的目光却越过十字路口的斑马线,平直地钉在马路对面的交通灯上,不肯回视,“行人就能随便违反交通规则吗?” 正文 95.第九十四章 甘卿干咳了一声:“我……咳,我这也是听人事后说的。” 喻兰川把眉挑的更高。 “要不这样吧, ”甘卿企图糊弄过去, 隔着几步, 回头冲他笑,“今天周末, 你要是晚上没事,我再带你去那个小饭馆吃一次, 还是阳春面, 我请客,别嫌便宜。” 喻兰川:“你连我们点了什么都知道?” 甘卿:“……” 喻兰川:“没想到, 你能掐会算还是童子功。” 甘卿:“你到底去不去?” 喻兰川打量了她片刻,嘴角要笑不笑地翘了一下,他好整以暇地抻了抻袖子:“行啊, 走。” 十三中在一条十分幽静的小街上, 是个外表看上去挺像那么回事的学校。建筑已经颇有年头,老出了古意, 临街的教职工办公楼外挂着大片的爬山虎,清风过处, 涟漪四起。因为近年来名声欠佳,学生越来越少, 门口也不像别的学校一样堵满私家车, 乍一看, 它清净得有几分书卷气。 喻兰川仰头与高楼上挂的大钟对视了一眼, 撞见满眼碧色森森, 于是感叹道:“你们学校的气质,真是……” 这一句还没夸完,他就看见清幽的大门里猛地蹿出一道黑影,一个雄性人类幼崽旋风似的刮了出来,后面追了一帮污言秽语的同龄人,这伙人手里拎着不知是从墩布还是椅子上拆下来的木腿,连追再逃,风风火火地从喻兰川面前扫荡过去,没一口呼吸的光景,他们跑到了路口。 路口自行车铃响了一声,几个跨在共享单车上的小流氓应声露了面,头顶五彩缤纷的毛,朝学生们吹口哨。被追的那位一头扎进了这个“自行车帮”,腰杆顿时直了三分,掉头就骂:“妈个X,你们他妈过来啊!” 接下来,路口就展开了一场复杂的认亲大会,两路人马互相跟对方的姑姨娘舅发生着不正当关系,喊声都带着回音。 喻兰川喃喃地说:“……十年如一日啊!” 十三中差不多是专门给泥塘后巷开的,盛产各种野生动物,人到了上高中的年纪,天真无邪是丢得差不多了,一些坏胚已经初步长成。据说在这里,想要认真读点书,必须得有点“校霸”的本事,才能镇得住那些企图拉着所有人一起沉沦的坏孩子。 甘卿倒是已经见怪不怪,但很不巧,想走到他俩的目的地,必须得先经过群架现场的小路口,人家那正忙得热火朝天,他俩也不好过去搀和,只好站在路灯下等这场官司结束。 “不是,”喻兰川说,“为什么要把饭馆开在这种地方,天天门口闹鬼,路人都绕着走,生意能做吗?” “还行吧。”甘卿说,“也不是天天打,小店,里头就四张桌子,客人太多了本来也接待不过来,据说店面是他们家自己的,不用付租金,凑合能活。” 甘卿站了一会,累了,靠着路灯杆蹲下,把打着夹板的右手往膝盖上一搁。 喻兰川在旁边找了棵树靠着,忽然想起了什么:“我记得,当年我们学校还闹过一场新闻,就高二的时候,隔壁班有个女生,跟十三中的学生早恋,逃学的时候被老师逮住了,还从她包里翻出了情书。” 老师家长都疯了,那天喻兰川参加完奥赛培训回教室,老远就听见隔壁班的老师近乎崩溃的声音:“你喜欢他什么!那不就是个小流氓吗!你是将来要考大学,要深造、出国,他呢,没准哪天就进去了!你俩是一个物种吗就谈恋爱!谈什么谈?他就是烂泥一团,怎么都没损失,你呢!你不是自毁前途吗!” 那女生哭得肝肠寸断,快被这些“与世俗同流合污”的老师家长逼死了。觉得自己简直是祝英台、刘兰芝,非得以死明志不可。 甘卿问:“后来呢?” “老师训了一半,她听烦了,扭头就从窗户跳楼了,救护车还是我叫的。” 甘卿被重点高中学霸的画风惊呆了:“……跳、跳楼了?” 喻兰川大喘气地补充道:“哦,没死,就二楼,摔了个屁股蹲,站起来拍拍裤子就好了。” “那你叫救护车干什么?” “把他们老师拉走,”喻兰川说,“他们班主任被她这一跳吓得犯了心脏病,拉到医院做了俩支架。” 十六岁的喻兰川作为隔壁班长,高贵冷艳地帮着主持了大局,认为那女孩脑子有病。十几岁的青少年总是容易往两个极端走,要不就追求离经叛道,觉得大人都是被社会洗脑的傻子,缺灵魂短智慧;要不就自以为人情练达,深谙各路明规则潜规则,觉得同龄人都是傻子——不论走哪一路,总之,心里总有一群傻子常驻。 而若干年以后,他们往往又朝傻子的方向走。好比喻兰川,少年老成之后,栽在了一个十三中的女流氓手上。 “真不懂事啊,小姑娘就知道风花雪月,将来长大了后悔都来不及。”女流氓里的扛把子老气横秋地感慨道,语气和当年的班主任一模一样,“高二了还不知道冲成绩,和小混混搅在一起,不是自毁前程吗?” 喻兰川古怪地看了她一眼:“我觉得这话从你嘴里冒出来,很魔幻现实主义。” 甘卿一笑——她忽然想,别说是高中的小孩了,大人也是一样。青年才俊喻兰川,看似是能自己把握前程,不需要别人指手画脚了,可人家背地里还是会说,小青年就知道风花雪月,将来到了上有老下有小的年纪就明白了,跟个不相配的人一起过,看你到时候不被柴米油盐捶成个满头包的中年危机。 喻兰川敏感地一伸手,揪住了她的后脖颈:“你想什么?” “小喻爷,咽喉是要害之地,你这一爪子,要放在过去,非得被人切下来不可。”甘卿无奈地叹了口气,接着,又顾左右而言他地一指,“哎,你看,他们开始叫人了。” 喻兰川顺着她手指的方向一看,只见掐到中场,两边都有人退出战圈,各自打电话叫人,还有扩大战况的意思,他顿时头都大了,从兜里摸出了报警器,问甘卿:“我把这玩意扔过去有用吗?” 甘卿:“……” 小喻爷堂堂一届盟主,寒江七诀的正派继承人,就算长了一副花容月貌,有必要天天携带防色狼道具吗? “没用,现在小崽子都精着呢,有未成年人渣保护法,又没打坏,根本不怕警察——别着急,”甘卿经验丰富地摆摆手,“开始叫人说明战斗快结束了,一般来说,人一多就打不起来了。” 她话音没落,就看见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大爷蹬着个三轮车从他们面前走过,往路口骑去,一边骑一边按铃,中气十足地喊了一嗓子:“嘿!” 小流氓们才不理会这种老态龙钟的大爷,没人理他,也没人给他让路,大爷愤怒地把车铃摇得山响,可能是他的噪音干扰了手机信号,一个正拿着手机的小流氓“喂”了两声,拎起石头往老头的三轮车上拍去:“按你爹的铃,老不死!” 石头弹起来,掀起了三轮车后面的白布,原来白布单下面是一车新鲜食材,怕被浮尘弄脏了,都拿布盖着。石头恰好砸中了一堆鸡蛋,“啪嚓”一声,蛋清蛋黄流得到处都是,老人气急败坏地伸手去抓那小流氓:“你干什么?赔我鸡蛋!父母辛辛苦苦赚钱养家供你们上学,你们一天到晚有正事吗?” 甘卿皱了皱眉,站了起来。 小流氓一抬胳膊,把老头甩了个趔趄,不等老人站稳,他又一把抓住了老头的前襟:“你们家的地啊?你们家的路啊?这有你他妈的什么事?” 他说着,用力一搡,老人仰面朝天失去了平衡,往后倒去,后脑勺正冲着三轮车的铁车把。 这时,一只手探过来,一把撑住老人的后心,在他身后轻轻地垫了一下,老人随着那只手往上一弹,又被扶住肩膀站定。 老人惊魂甫定地站住,回头看清了撑住自己的年轻人。 喻兰川推了推眼镜:“挡路就算了,打坏了人家的东西,要赔钱吧?” 如火如荼的斗殴被这小插曲打断,但小流氓们一看,来人一个是“四眼”,一个是女的——胳膊上还打着石膏——根本没把他们放在眼里。 另一方的小流氓还嘻嘻哈哈地跟着起哄:“就是,赔钱赔钱!没钱让他们把裤子扒下来抵债。” 两厢搓火,推了老人的小流氓气急败坏,拎起一块板砖就往喻兰川头上砸,板砖“呜”的一声,还没等人看清,他就被喻兰川一把扣住手腕,往三轮车把上重重地一磕,小流氓惨叫一声板砖脱手,扭着麻花被喻兰川按在了车把上,跪了。 他同伴见势不妙,抄起家伙跟着上,喻兰川脚步几乎没有离开原地,利索地以拳代剑,把这群小崽子收拾了一顿。 身后传来一声俏皮的口哨声,甘卿起哄道:“欧巴好帅!” 对手挨打,另一方的小流氓喜闻乐见,还有个别坏出水来的,拎起棍子打算趁机浑水摸鱼, 喻兰川一把攥住一根浑水摸鱼的黑棍,一语双关地呵斥道:“滚!” 于是场面更加混乱,两边的不良少年都加入了战斗,最早砸碎鸡蛋的小流氓呲牙咧嘴地按着自己的手腕爬起来,疼得眼泪在眼眶里转圈,大概是没受过这种委屈,他把外衣一拉,抽出了外套里面挂着的一把小砍刀,趁乱冲着喻兰川的肩膀就扎了过去。 他的同伴们打架都打油了,一般不会打出篓子来,带刀都只是为了耍狠吓唬人,余光瞥见他动了真格的,都惊呆了,有人失声叫道:“你别……” 就在这时,一道人影突然凭空钻进来,一把卡住那不良少年拿刀的手,不知怎么一转,刀锋朝着主人去了,紧接着,让人牙酸的衣料碎裂声响起,砍刀化成一束刀光,在那不良少年身上连捅了好几刀。 一瞬间,所有人都鸦雀无声,连喻兰川也吓得呼吸中断了一下。 刚才动刀的那位膝盖一软,直接跪了,裤子当场湿了,被人用膝盖抵着脖子,压到了墙上。只见他衣服上三刀六洞,砍刀被甘卿单手拎着,刀刃上渗着细细的血丝。小流氓惊恐地盯着刀上的血,有种自己已经被开膛破肚的错觉。 甘卿用刀背拍了拍他的脸:“冷静了?” 那位不止冷静——他已经被冷冻了。 甘卿回头瞥了一眼三轮车上砸碎的鸡蛋,很讲道理地说:“赔人家二十块钱吧。” 没人动。 甘卿“噗”地笑了一声,砍刀的刀尖划过墙面:“看来是不服?” 一个穿十三中校服的少年哆哆嗦嗦地从兜里摸出钱包,看也没看就抓了一把现金,扔到三轮车上。甘卿看了他一眼,那少年意识到了什么,又两步上前,把皱巴巴的钞票展平,上供保护费似的放在了三轮车边缘。 甘卿这才撤回了卡着人脖子的腿,几个少年壮着胆子跑过来扶起同伴,急急忙忙地掀开他的衣服一看,肚子上破了三道小油皮。 甘卿倒提砍刀,在手里颠了颠:“管制刀具,学姐没收了,没意见吧。” 小流氓们既不敢有意见,也没敢问她是哪一届的学姐,屁滚尿流地鸟兽散。 甘卿转向喻兰川:“走吧,不是吃饭么?” 他俩越过妖魔鬼怪,总算看到了喻兰川他们球队当年吃饭的小饭馆。 小饭馆守着一条死胡同,非常不起眼,门口挂着块斑驳的小黑板,菜单与十年前殊无二致——就是涨价了,从人均十块涨到了二十。 骑三轮车的老人抬起头,扶稳车把:“你们要上我家吃饭啊?” 正文 97.第九十六章 “这么巧?”喻兰川怀疑地看着她, 问, “你不会信了吧?” 要真是这智商, 怪不得没考上三中。 “当然没有,想什么呢?”甘卿摆摆手,“不信才是人之常情吧——一帮莫名其妙的人跑过来,告诉你说把你养大的师父杀了你爸妈……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九十年代的电视剧就不这么编了。正常人第一反应都得是去查这几个人是哪路的吧。” 喻兰川就问:“哪路的, 你查到了吗?” 甘卿一摊手:“没有, 外地人, 一转身就消失了。” 想把一个事查个水落石出, 时间和钱都是基本道具,缺一不可, 最好再有点门路。如果别人有意下套, 一个念中学的半大女孩上哪查去? 喻兰川目光一沉,说:“但燕宁三教九流, 盟主令里写了什么,不算难打听。” 盟主令是老喻盟主发的,千真万确, 因为面粉厂那十八条人命官司没了结,而卫骁明明就在燕宁,非得用默认的态度背下这口锅, 免不了被人议论“万木春背信弃义, 重出江湖做旧勾当”。 甘卿苦笑一下:“不光是‘好打听’。” 其实卫骁并不是爱得罪人的脾气, 他私下与人相处很好说话, 是个难得的文静人。真正算起来,除了杨平他们那一伙逼人太甚之外,卫骁没有跟别人结过仇。 可是流言蜚语这东西,最偏爱的并不是真正的闯祸精,往往就是文静人。 甘卿说;“老喻盟主晚年的时候,越来越不爱出面管闲事,盟主令发得很少,其中卫骁就格外显眼。我杂七杂八地听到了很多不知道真假的传闻。但我不可能怀疑我师父,感情上我就不想信,所以当然要去找那些流言的漏洞,来说服自己坚定想法。” 喻兰川:“人之常情。” “我搜集了旧报纸,确准了面粉厂爆炸事件的时间——这个倒是不难,毕竟是件大事,当地都有新闻报道。然后只要证明事发的时候,老头根本不在场就可以了。”甘卿说到这,忽然笑了一下,“我当时想,如果能找到证据,我就在不暴露我们地址的情况下,把这些东西给老盟主送去,让他把盟主令‘抹’了。” 她心里有条有理的计划着,觉得自己可聪明、可人情练达了,可以保护卫骁这个就知道做饭的没用大人了。在她的想象里,她应该用若无其事的姿势推门进屋,随口对卫骁说一句:“对了,盟主令的事情我已经给你摆平了,放心吧。被人欺负了,怎么不早告诉我呢?” 然后在卫骁的惊愕下回房间里写作业,举重若轻。 然而,根据历史数据,还会幻想这种桥段的人最好专注幻想,因为他们一要行动,大概率要闯祸。 “老头不爱跳槽挪窝,在那个小破酒店里干了好多年。他们上班都有考勤记录,我只要拿到那个就可以了。所以趁老头去打第二份工的时候,我偷偷钻进了酒店管理处,拿到了他们的考勤记录。” “卫骁前辈那天……” 甘卿轻轻地抬起眼:“换班请假了。” 这就比较惊悚了,燕宁交通发达,到邻省去,一天足够往返,神不知鬼不觉地走一趟,家人以为他上班去了,可能都全无察觉。 “但我还是很快冷静下来了——杀手赚钱也不完全像大风刮来的,我虽然没干过,但听卫骁讲过师祖的事。因为万木春独来独往,没有门徒,所以行动之前得格外谨慎,一个不小心就得砸招牌。摸清目标是谁、什么性格、什么习惯,至少得个把月。”甘卿说,“我查了他那天前后的考勤,基本都很正常,他不可能当厨子当半截,突然空降到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杀人,还留下万木春的印记。那么问题就回来了,既然不是他干的,他为什么背锅?那天他请假干什么去了?除了他,还有谁能留下那么精致的刀口?” 喻兰川:“你想到了卫欢?” “除了他,也没别的解释了吧。”甘卿说,“孟叔年轻的时候爱喝几口小酒,酒量一般,喝多了嘴上没把门的,我陪他撸了几回串,灌醉了套过几次话,大概拼出了卫欢被逐出师门的前因后果——卫欢不想白练一场刀,决定‘复古’,把门派传统发扬光大,孟叔说他走错了路。” “我趁卫骁上班时逃学回家,翻了他的东西,找到了一个剪报本,一翻开,里面贴的都是花花绿绿的菜谱图片,我大致看了一眼,本来想放一边,突然觉得不对劲——老头是个死抠门,最爱惜东西了,偶尔买本书回来看都要包书皮,从来不干这种从书上剪图片贴本上的事。所以又拿回来仔细翻看,发现图片下面有字,内容跟菜谱一点关系都没有。” “记了什么?” “日记,全是跟卫欢有关的,老头一直在追踪他——卫欢在某时某地杀了某人,推测是怎么做的,没能抓到他……哦,对,还写了那五万块钱的匿名汇款,”甘卿说到这,仿佛是为了故作轻松,她喘了口气,含着点勉强的笑意打了个岔,回头冲后厨喊,“老板,您那面是现磨的吗?我俩没那么小资,吃速溶的也行!您快着点吧。” 喻兰川:“也就是说,卫欢谋杀你父亲的事,和他汇款给你交择校费的事……” 是记在一个本上的。 “是啊,你想象得出来吗?”甘卿略有些浮夸地把挑起的眉皱成一团,冲他一摊手,“卫骁这老头,真他妈能省钱啊,牙膏挤到最后上橡皮筋,洗发水用到底兑水再用半个月。一个本使二十多年,不写到最后一页不算完。” 喻兰川一直觉得甘卿身上有种非常浓重的漂泊气质,浪到这把年纪、被磋磨成这副熊样,居然还能隐约看见一身惹是生非的反骨,可见她叛逆中二期得是个什么样的不定时/炸/弹——自绝经脉、叛出师门、追杀凶徒、投案自首……哪一样都不像脑子冷静的正常人能干出来的。他喜欢她,不代表他认同这种凡事做绝的价值观。 直到这时,喻兰川发现自己无话可说。 她看不出来一开始的那几个人是故意的吗?她看不出来有人在暗中挑拨使坏吗? 她看出来了。 可看出来了,到了这一步,她又能怎样呢? “我不是平时上班也没什么事么,”甘卿冲他笑了笑,“孟老板那一堆心灵鸡汤,没客人的时候就拿来翻翻,前两天还看见一篇文,上面说了一个‘费斯汀格’法则,说生活中的10%是由发生在你身上的事组成,另外90%是由你对这事有什么反应决定的,还挺有道理的,我就属于没控制好90%的人,活了小半辈子,干的都是亲者痛、仇者快的事。” 喻兰川:“扯淡,这种土鸡味的话从哪篇文献上援引的?还90%……社科专家喝多了用脚统计的?” 甘卿趴在桌子上笑:“小喻爷,你还能不能聊了,玄学和伪科学的土鸡汤是我们凡人精神世界的两大基石,你不要总是仙气飘飘地来刨我们地基,行行好!” 这时,后厨传来动静,老板紧张地呵斥那总是帮倒忙的少年:“不用你,烫手,别摔了碗!快快快,让开点。” 一股香味从后厨溢出来,他俩的面和烧饼终于做好了。 “尝尝,我们家烧饼是绝活,面也是绝活,汤底都是有讲究的。”老板热情地招呼他俩下筷子,店里的少年也跟着从后厨露出个脑袋,一边傻笑,一边充满期待地等着讨客人夸。 两位吃免费餐的客人只好停了之前的话题,双双拿起餐具,先完成店家的“好评任务”,一口下去同时僵住。 面很劲道,汤也没毛病,配菜水灵灵的——如果不是齁咸,果然是一碗好面。 甘卿艰难地动了动舌头,感觉自己舌头上的细胞给咸得集体脱水,舌头吊在嘴里,成了个干瘪的柿饼。 怪不得没人来了。 俩人越过热气,对视了一眼,又看了看殷切地在围裙上擦手的老店主。 甘卿:“好……唔……吃!” 老板又看喻兰川。 甘卿在桌子底下踹了他一脚,喻兰川只好放下筷子,伸手摸来水杯,一口喝了半杯,算是把方才那口盐稀释了,这才咂摸了一下:“是以前那个味。” 老板高兴了,兴致勃勃地在一边坐下:“我们家以前也请过厉害的大厨,这是人家留下来的配方,大厨平时还得去酒店掌勺,不天天来,隔三差五地来一回,他不在的时候,就留下汤底让我们自己给客人煮,配方是我买断的,别的地吃不着。” 甘卿听着相逢不识的故人讲故事,听出了点别样滋味,忍不住笑了笑:“您那会就有买断知识产权意识啦,够前卫的,花多少钱?” “两万。”老板冲她伸出两根手指头,“差不多小十年前了——不便宜了吧?” 甘卿一边附和,一边心想:没想到老头还有这么一笔外快。 老板絮絮叨叨地说:“说是有个小闺女,上高中了,之前择校费就是他没提前准备好,临到头才抓瞎,让孩子上了个破高中。大学可不能再这样了,学费生活费都得提前存好了,有备无患,万一再考不好呢?三本也得去读啊,就是三本学费高,两万都还不够呢。” 甘卿捏着筷子的手陡然一紧。 “后来有一天,突然就辞职不来了,”老板说,“大概是小孩要高考了,学费攒够了吧。也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你说这老头子,还没考就咒孩子上三本。” 他那不服管教的小姑娘总也不肯踏踏实实地坐下来念书,他操心得要命,又不知道能帮上什么忙,只好打两份工,努力给她攒学费,预备着最坏的结果。 可是没防备,最坏之后还有更坏。 她用血把自己的青春年华涂得一塌糊涂,浑浑噩噩,直到疯疯癫癫的狱友用灵魂把几本教科书捧到她面前,才从这一场噩梦里醒过来。 他们说她以后人生还长着呢,回头来得及的,她也信了,想试着磕磕绊绊地把命运掰回正轨。 她知道后悔。 她那时才真正踏下心来读书,幻想有一天出去,能重新走进考场,带着录取通知书回去看老头,告诉他:“师父,我走了几年弯路,现在回来了,您还要我吗?什么叛出师门的事,都不作数,好不好?” “甘卿!”喻兰川心惊胆战地看着她无知无觉地往嘴里塞着面,三两口,快把那碗盐沏的面汤喝光了。 可是哪有那么多归路呢? 我知这世界,本如露水般短暂。 然而, 然而。(注) 正文 99.第九十八章 甘卿觉得自己脑子里一定有一块地方坏了,这封信看到一半, 每个字她都认识, 连在一起什么意思, 她读不明白了。 她的目光冻在了中间某几行上,来回看了不知道多少遍, 看得脑子里一片空荡荡,只剩下太阳穴上动脉“突突”地跳, 随时准备刺穿她的颅骨。 喻兰川见她脸色不对:“怎么了?” 甘卿慢半拍地抬起头, 直勾勾地盯着他。 喻兰川:“真的是那个杀手卫欢写的信吗?给谁的?上面说了什么?” 甘卿眉心略微一蹙,然后她眯起眼, 看着喻兰川,又像是穿过了他,落到了更遥远之处。 “小喻爷, ”她忽然没头没脑地说, “问你个事儿。” 喻兰川:“嗯?” “你喜欢我什么?” “……”喻兰川猝不及防地被她切换了频道,很直男地没跟上节奏, 往后一仰,“什么鬼, 你脑子短路了吗?” 甘卿就朝他笑了一下,跟平时正经不了三句就逗他玩的神态一样, 逗完了, 她又把目光重新投回信纸上, 喻兰川却忽然有种很不对的感觉, 脱口说:“最开始想认识你, 是因为小时候你救过我。你把我丢在垃圾填埋场,转身引走了那些人,那个……咳,那个背影我记挂了好多年。” 甘卿弯起眼睛,不以为意:“这故事听着耳熟,小时候看《新白娘子传奇》里好像有这段。” 喻兰川习惯性地给了她一脚。可他没想到,每次都踢空的脚这回居然结结实实地撞在了甘卿的胫骨上,她那条腿猛地往后一飞,人差点从椅子上掉下来。 喻兰川意识到了什么,伸手去抢她手上的信:“信里到底写了什么?” 甘卿把信纸往手心一拢,连人带椅子撤开了三十公分:“没什么重要的,你接着说啊,没听够呢——上次有好看的男孩子跟我表白,我还在隔壁上学呢,不过他没说完就哭了,啧,把画面弄得跟恶霸逼良为娼似的。” 喻兰川搭在桌边的手指蜷了蜷,他不知道甘卿看见了什么,但隐约意识到,自己接下来要回答的可能是一道送命题。 空气一时凝固了。 喜欢一个人什么呢? 要非得拿这道题的分数,解题思路其实无外乎三个方向:皮相、内涵、分量——“皮相”是年轻漂亮,“内涵”是真诚有趣、人格健全,“分量”更复杂一点,当然不能说是物质条件和身份学历,只能说是“有钱有权有地位带来的风度气质”,或者“修养学识烘托的光芒万丈”。 “你长得符合我审美,”喻兰川斟词酌句地说,“这是前提,不然咱俩现在就是结拜兄弟了,你性格很好相处……对我来说,性格能合得来的女的还挺不常见的。” 甘卿诚恳地说:“我觉得那应该是你的问题。” “确实是我的问题,”喻兰川坦然一点头,“但是到了这个年纪,与其改变自己去迎合别人,我还是宁可等一个合得来的,哪怕不太好找。还有就是由于遗传因素,我比较容易被一些强大神秘的东西吸引,虽然这可能意味着麻烦——你们万木春刚好符合这一点。” 甘卿:“说服我了,这么合适,看来是缘分啊!” 喻兰川却并没有跟着她笑,他严肃地说:“但是皮囊会老,像你这样不加节制的吃货,我觉得以后可能不光会老,弄不好还会胖。” 甘卿:“……” “性格也会变,人的人格其实还不如春天的河冰坚固,要是能随便穿越时空,很多人都会跟十年前的自己打起来。至于其他的东西,那就更都是虚幻了,跟寄居蟹的壳没什么区别。”喻兰川缓缓地说,“而我,只是因为被这些东西迷了眼,机缘巧合地追着你走了一段,恰好追出了感情而已。我现在也不知道喜欢你什么,可能就像别人家的赛级名猫再好,你也还是会喜欢你家门口的土猫一样。” “你有……”甘卿愣了好半天,捂住脸,无奈地笑,“你有毒吧?” 喻兰川不吭声,静静地坐在破旧的小餐桌对面,目光真诚得近乎热烈,他伸长了胳膊,把手按在甘卿头顶:“哎,土猫,你笑得比哭还难看,谁欺负你了?” 甘卿轻轻地说:“我不知道啊。” 她以为自己的人生是个悲壮与沧桑并存的剧情片,她是逆风而行的落拓浪子,现在却发现只是个粗制滥造的黑色喜剧,她是个不知道往哪卖力的慌张小丑。 喻兰川的手顺着她的头顶滑下来,掠过她干燥的眼角和皮肤,最后捏住了她的手,一点一点地把卫欢那封信抽了出来。 只看了两眼,他震惊地抬起头:“等等!悄悄说过,她爸追查灭门案的时候,在外面有个神秘朋友帮他,难道就是卫欢?” “美珍姐说,那天晚上,行脚帮的人绑走了几个丐帮长老的家属,看守睡着了,几个喝醉的小混混丢烟头玩,‘意外’点着了厂房。绑票的也好,点火的也好,后来都因为过失被判刑了,最长的判了七年,都是行脚帮参与绑架的。至于丢烟头引起火灾的那几位,本来就只是喝多了路过,基本没他们什么事,进去转了一圈就出来了。好多年以后,被判刑的几位陆续出狱了,朱聪也长大了,意难平,重新回燕宁调查当年的事,发现那几个看似是‘意外’的混混都隐姓埋名,跑了。他在燕宁没有别人可以信任,所以找到了卫欢帮他。”甘卿盯着信纸泛黄的边缘,“这几个放火的人动机是什么,信里没写……无外乎那几种吧,要么是别人许之以利,要么是自己有什么小辫子落在了别人手上,被苦主翻出来的时候,肯定也会为自己辩解……” 喻兰川接话:“他们只让我扔个烟头,我不知道厂房会着火,里面还有人。” 这句话两个人几乎是异口同声说出来的。 甘卿的声音压在喉咙里:“卫欢以一块钱开始,开了杀戒,就此拔出萝卜带出泥,他俩一路找,一路报仇,其中……其中有一个人姓甘,杀他的时候惊动了他的妻子,她受了刺激,从那以后就疯疯癫癫的,留下了一个小女孩,被追查着不孝徒弟来的卫骁领走养大……因为他觉得卫欢作的案,都是他的债。” “甘卿……” “你知道卫欢跟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吗?他说‘我输了,我去自首吧,小师妹,你别杀我’。” 卫欢是个不起眼的男人,长得不如他师父周正,很黑很瘦,走路低着头,随便找个工地,他就能混进去搬砖。当年还不到四十岁,已经露出了苍苍老态,说这话的时候,带了点可怜相。 “我以为他是怕死求饶。我想这人怎么这么恶心?”甘卿的肩头突然塌了,“我……” 她千辛万苦才把卫欢钓出来,为了这,逃学混迹各种地下场所,混出了一身的戾气,认定他是贪生怕死,想借机逃走,哪肯收手? 卫欢发现了,最后几乎是鱼死网破的打法,把她弄得遍体鳞伤,几乎是爬回了家。 可是那些可怕的伤并没有留下一点后遗症,反倒是她自己挑的一刀,让她至今只有一只手能提重物。 当时,卫欢是真的力不从心,没法伤到她的要害吗? 还是只是尽了最后的努力,让这件事看起来像一场不公平的斗殴、甚至未成年少女正当防卫……拼命把她从丧心病狂的杀人犯往回推? 要怎么样才能度过平安幸福的一生呢? 首先得有安身立命的本事,得有好多钱,不然一场大病就能把人逼得走投无路。其次还得注意维护自己的社会关系,关键时候能说话、说出来的话有人听,不然挨了欺负没地方说理去。 还须得管理好自己的期望与欲望,甚至于管好别人对自己的期望,不然稍不注意,就会怨怼丛生。 以及……要有一颗强大的心,不管外界纷纷扰扰,我自岿然不动,选好自己的路,刀山火海也绝不回头。 做到了这一切,人事已尽,只剩天命。 天命说,好吧,过。 这算险象环生地留下一条狗命。 天命说,慢着,你等一等。 那么这小半辈子,吃过的苦、受过的罪、流过的血,自以为烈火锻造的灵魂……就全成了泡影。 甘卿想,下一次,如果再有不谙世事的小女孩瞪着猫头鹰似的大眼,迷茫地问:“你的一生,将以什么立足呢?” 她绝对不敢再一笑而过了。 小饭店一角,被烫伤的傻孩子“嘤嘤嗡嗡”地小声啜泣,老板摸出一把钢镚哄他:“好了,吹口气就好了啊,别哭啦,咱家还有客人呢。爷爷给你钱,你自己出去买冰激凌吃。” 少年撅着嘴,含糊地吼:“我不要!” “怎么呢?你不是爱吃吗?”老板问他,“就那个巧克力味的……” “我不——不要!”少年抬高了嗓门,一把推开老板的手。 他哪有轻重,一把年纪的老板没站住,被他推了个趔趄,钢镚洒了一地。 “哎哟,”老板两只手风车似的在空中倒腾半天,惊险地抓住了桌沿,一屁股跌坐在小凳上,“你再摔死我!” 少年惊恐得把七窍都张开了。 老板按着“突突”直哆嗦的心口,吓唬他:“摔死我,没人养活你了!你就得睡大街、要饭去!” 少年听完,真给吓住了,大嘴一撇,他放开嗓门,哭了个肝肠寸断,好像此时此刻,全世界的伤心事都由他代言。 喻兰川却心惊胆战地看着甘卿,因为甘卿被哭声惊动,侧过脸听了一会,竟然笑了。 然后她站起来走到少年面前,帮着老板捡起散落一地的硬币:“您别骂他了,准是有十三中的小流氓欺负过他——嘿,看这。” 甘卿捏起手指,在少年面前打了两个指响,一枚硬币从她的小指缝打着滚地翻到拇指尖上,跳舞似的在她的拇指尖转了几圈,被甘卿一把攥进手心。 少年被这小花招吸引了,打着哭嗝探出脖子,好奇地翻开甘卿的手。 甘卿顺势把硬币倒进他手心:“我带你去买冰激凌怎么样?没人敢欺负你。” 少年抬头看了看她,给点阳光就灿烂,脸上顷刻间暴雨转晴,笑了一脸鼻涕泡,又被哭嗝噎得原地一蹦。 甘卿拎起他的肩膀:“走喽!” 喻兰川说不清甘卿现在是什么精神状态,唯恐她出什么事,赶紧跟上:“老板,给我们留着桌!” 少年有了这二位保镖,快乐得把两条腿蹦跶出了四蹄的效果,在前面一弹一跳的。 没来得及把人间照透的夕阳西沉,即将离场,街角冷饮店的墙上,已经被画上了一个大大的“拆”字。 少年离着老远就开始喊:“我要——要巧、巧力!” 他话音没落,旁边就传来一阵哄笑,原来天气一天长似一天,路边烧烤出了摊,不学好的青少年们又多一处消遣的地方。这帮小崽子穷极无聊,笑点都长在脚心,这辈子可能也没什么高级趣味了,听见智障少年的声音,就像闻见臭味的苍蝇,一窝蜂地跟着高/潮起来。 “哎,那大野驴又来啦!” “你们驴也吃‘巧巧力’啊?” 有学少年说话的:“我要、要巧巧力。” 还有人捏着嗓子在旁边学驴叫。 少年脸上无忧无虑的笑容融化了,冷饮店里只有个年轻女店员,不敢出头,只敢小声嘀咕了一句:“有病啊。” 一边起哄,这几个小流氓一边站起来,围在冷饮店门口:“小驴,买去呀,买完我们喂你。” 这时,街角传来一个声音:“你听见了吗?” 小流氓们随声转过头去,看见甘卿和喻兰川慢悠悠地走过来。 喻兰川:“听见什么?” “居然有狗学驴叫。”甘卿拉扯了一下自己的耳朵,“真稀奇。” 方才学驴叫的那位认为自己无端遭到人身攻击,愤怒地站了出来,预备发射污言秽语:“你这……” 他身后一个同伴却一把拉住了他——说来也巧,这位头顶染成铜绿色的,正是下午骑着共享单车打群架的一位“骑兵”。 绿毛骑兵见甘卿如见鬼,惊悚地叫了一声:“三刀六洞!” “嗯?”甘卿一歪头,把手探进怀里,“我什么时候改了个这么长的日本花名?” 绿毛骑兵以为她要掏刀,猛地往后蹿了一大步:“姐姐,我们错了!” 他的恐惧会传染,周围几个找事的小流氓都夹起尾巴,一边做出不服的肢体语言,一边顺着墙根溜了。 “啧,跑得倒快。”甘卿这才掏出了怀里的东西——一个零钱包,扔给喻兰川,“晚饭老板请了,我请你吃冰激凌吧。” 智障少年心里不存愁,美滋滋地让巧克力冰激凌糊了一脸,滴汤挂水地回家了。 喻兰川举着两个冰激凌从冷饮店里出来的时候,看见甘卿斜倚在马路对面的一根电线杆上,正望着十三中的方向发呆,她衬衫太厚,没法塞进裤腰里,于是后摆垂着,像是晾在个空荡荡的衣架上,里面兜着野鬼孤魂。 喻兰川看着她修长的侧影,忽然一阵喘不上气来,大步朝她走过去。 甘卿被他的脚步声惊动,一转头,又朝他挂起不动声色的微笑:“吃了姐姐的东西,不说句谢谢姐姐?小喻爷,你还不如方才那位头顶草原的少年郎有礼貌啊。” 喻兰川:“……你是谁姐姐?” 甘卿伸手接过一支冰激凌:“你小时候追着我叫了一宿的姐姐?怎么,长大就不认账……” 喻兰川腾出来的手猛地一推她肩膀,只有左臂能动的甘卿被他按在了电线杆上,怕奶油抹在小喻爷那一看就很贵的外套上,仓促间,她只能把冰激凌往旁边撤,就像展开了怀抱一样。 一点残留的薄荷味倏地涌进她领口,然后,又冰冷又炽热的吻落在了她模型一样的微笑上。 正文 95.第九十四章 此为防盗章 手腕处有脉门, 光头更是不可能徒手抓凶器,两人同时一凛,各自退避。甘卿的手肘虚虚地磕在了瘸子手指尖上, “指间刀”也落了空。 这时, 两人才发现不对劲, 原来她只是动作唬人,手肘却软绵绵的,根本没什么力气,手指间“哗啦”一响, 捏得也不是什么“指虎”、“指间刀”,是把钥匙! 就在这时,甘卿跟变魔术似的,手里的钥匙一闪就不见了,不知从哪弄出了一个小喷雾, 没等绑匪们反应过来, 就是劈头盖脸的一通狂喷。 瘸子和光头正在应激状态, 拳架已经拉开, 眼睛特意瞪得比平时大,被辣椒水彻彻底底地滋润了一遍。 那一瞬间, 两位绑匪爆出来的惨叫好像要震碎苍穹。 甘卿敏捷地压着刘仲齐的脖子一弯腰,从光头胡乱挥过来的胳膊底下钻了过去……姿势有点像传说中的“就地十八滚”, 非常没有高人风范。 随后, 赶来的警察们趁机一拥而上, 把绑匪团伙控制住了。 刘仲齐还没从刚才那可怕的生死一刹里回过神来, 呆呆的,甘卿就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哎,没事吧?” 她手里辣椒水喷雾没来得及收起来,余威尚在,刘仲齐:“阿——阿嚏!” 他涕泪齐下地连打了五六个大喷嚏,差点把两只眼珠一并喷出去,尊严全无。于是干脆破罐子破摔,抽噎两声,在众目睽睽之下,咧嘴大哭了起来。 没人给他过生日,明天就要开学,一天被绑架了两次,还差点被个光头狗熊勒死……桩桩件件,哪个破事拎出来,不值一场大哭呢? 可是值得哭的理由太多,能哭的机会太少,总是不够分。 幸好,今天这些事都攒在一起发生了。 喻兰川大步朝他走过来,本来在“揍他一顿”和“哥哥错了么么哒”之间举棋不定,一张脸时阴时阳,结果被刘仲齐这一嗓子吓了个趔趄,隔着一米远没敢靠近,跟旁边的甘卿面面相觑。 他有很多话想问甘卿——你怎么知道老杨大爷是丐帮的? 为什么能在丐帮和警察之前就找到这伙人的? 你早知道是他们干的? 为什么一个竹竿似的女孩子敢单枪匹马地来找一伙绑匪? 你到底是什么人? 可是旁边有个张着大嘴哭成蛤/蟆的傻弟弟,实在也不是问话的时机。喻兰川只好先冲甘卿点了个头,跟她一起不知所措地看着刘仲齐。 警车把这一干人等都卷了回去,围观群众们也都各自回了麻将桌,这个开头很惊悚,结尾有点滑稽的闹剧就此尘埃落定。 于严来到喻兰川家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 “你弟呢?” “睡了。”喻兰川给他倒了一杯可乐,指了指紧闭的卧室门,“昨天一晚上没合眼。” “这倒霉孩子,算了,我跟你说说大致情况吧。”于严坐下来,把光头跟踪甘卿、被甘卿整,到发泄怒火绑走刘仲齐的整件事情始末,从头到尾讲了一遍,“其实一开始是乌龙,后来发展成见财起意,想跟你要五十万……唉,我觉得这几位今年可能是犯太岁,看他们挑的人,你长得像有五十万的吗?” 连五万也拿不出来的喻总心里很凄凉。 于严:“不过这回你得谢谢那饰品店的姑娘,当时要不是她机灵,随身带了自制的防狼喷雾,你弟弟现在早就在医院里躺着了。” 防狼喷雾要是真那么好使,哪还有那么多恃强凌弱的暴力犯罪事件? 喻兰川朝于严翻了个白眼,心想:你自己喷一个试试。 半瓶辣椒水解决两大高手,眼力一定得非常准,动作一定得非常快,绝对不是“碰运气”能碰出来的。 甘卿……那个甘卿一定有秘密,只不过她既然自己不想透露,又刚刚出手帮了他,喻兰川也不方便在别人面前多嘴,于是岔开话题,问:“他们要钱干什么?” “说是给他们师父的儿子看病。”于严叹了口气,“这哥仨都是他们师父养大的,师父前些年出车祸没了,留下一对孤儿寡母……他们称呼还怪江湖的,叫‘大师兄’和‘师娘’。原来在老家开拳馆,不过他们那种小地方,也没几个学生,这几个人业余时间就瞎混,收点孝敬、保护费什么的,本来过得也还算挺滋润。后来大师兄生了重病,当地治不了,只好凑了二十来万到燕宁来。听着是挺不少,可是钱嘛,到医院里就是纸了。” 喻兰川冷冷地皱起眉:“没钱还不找个正经工作,继续在燕宁收保护费?” “也可以这么说吧,”于严抓了抓头发,“郑林——就那瘸子,年轻时候为了钱,去打过那种噱头很足的格斗比赛,唉,其实就是黑拳。别人骗他说这样能快速提高知名度,能帮他抬身价,将来进个好俱乐部打职业赛,郑林没什么文化,听人吹得天花乱坠,他就信了。” 喻兰川翘起二郎腿,不耐烦地“啧”了一声。 “他也算是有点功夫,刚开始一直赢,这个‘虎’那个‘龙’的,外号满天飞,捧得他忘乎所以,结果有一次就被人阴了。那次他们让他跟一个体重有他两倍的人对打,事先说好了,为了让比赛精彩好看,他得先故意挨一下,假装倒地,然后再绝地反击,对手也打点好了,打他那一下是做样子,不会来真的。” “等真上场的时候,对手给他使了个眼色,郑林就做好了假摔的准备,谁知道对手突然不按说好的来,直接一脚高扫把他踢懵了,然后一顿暴揍,差点让人打死在擂台上,抬下去的时候一身血,从那以后一条腿就不行了。后来这哥仨去报仇,对方报警,一人留了一个案底。” 喻兰川:“……” “他们仨那形象你也看见了,一身社会气,尤其那个刀疤脸,看着就吓人。”于严叹了口气,“出门安检,别人走过场,这三位得被拦下来查五分钟。出门应聘,老被人要求带着无犯罪记录证明……所以大概也是有点自暴自弃吧。” 两人好一会没说话。 玻璃杯里的碳酸饮料浮起细小的泡沫,上蹿下跳的。 喻兰川觉得这故事的核心思想是“傻x年年有,今年特别多”,一点也不引人同情,只是不知为什么,听完很容易勾起自己的烦心事。 刘仲齐新手机的包装盒还没来得及扔出去,这事兄弟俩有默契,一致决定不告诉父母——刘仲齐是嫌丢人,喻兰川是监护不利,交代不过去——于是买手机的钱当然也没地方报销。 配眼镜也不比手机便宜到哪去,好在他度数不深,可以先凑合活两天,数着日子等工资和季度奖…… 对了,听说这回的季度奖还不太乐观。 于严把冰镇饮料喝了:“说真的,兰爷,你有没有差点失足的经历?” 喻兰川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这会没戴眼镜,他那“衣冠禽兽”气质里的“衣冠”就没了,在人民警察看来,就像个正在失足的。 就在于严以为自己要收一个“滚”字的时候,喻兰川说:“有。” 于严差点从沙发上滑下去。 “我……前些日子跟我爸要了一份自愿放弃遗产声明,”喻兰川沉默了好一会,才说,“我大爷爷留下那份遗嘱没公证过,也没有备份,遗嘱信封上写了我的名字,我爸全权交给我处理,连看都没看过。” 遗嘱里写了什么,天知、地知、死人知,剩下的,全看喻兰川的良心。 于严张了张嘴。 “放弃声明刚寄到,”喻兰川低头看着自己搭在膝盖上的手指,“我爷爷奶奶的死亡证明也都盖好章了。” 于严:“也就是说……” 喻兰川意味不明地朝他笑了一下:“也就是说,我现在离八百五十万,还差一个碎纸机。” 于严咽了口唾沫,发现人民警察的直觉没有错,这个青年就是正在失足! 可是他没法站着说话不腰疼,因为易地而处……算了,也别易地了,一个月拿几千块钱的小片儿警想象不出来。 而对于喻兰川来说,没有这笔钱,他就是个负债三十年,暗无天日的房奴狗,天塌下来也不敢任性辞职。 拿到了这笔钱,他可以立刻把贷款清干净,凭他的收入,只要不沾黄/赌/毒,以后随便花天酒地,想辞职就辞职、想改行就改行、随时可以来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 大家都鄙视为了荣华富贵出卖良心的,可这不是“荣华富贵”,是自由。 人一辈子,有几个三十年呢? 于严跟他一起长大,知道喻兰川中二时期的座右铭就是“不自由,毋宁死。” “兰爷……” 他话还没说完,喻兰川的电话响了,老杨大爷打来的。 这时,他余光扫见了一个熟悉的人影——甘卿在隔壁水果店里,拿起这个放下那个,挑挑拣拣,不时往对面的“一百一”看。 喻兰川顺着她的目光一瞥,发现一百一十号院门口有两个乞丐打扮的人,正蹲在墙角说话。 两个乞丐聊了好半天,期间,甘卿在水果摊上磨磨蹭蹭,把一箱橙子挨个摸了个遍,终于,两个乞丐一前一后地走了,她这才直起腰,抠抠索索地摸出三个钢镚,顶着老板娘要咬死她的目光,买走了俩橙子。 她在躲丐帮的人? 喻兰川脚下轻轻一滑,无声无息地跟了上去。 可是追上去说什么,喻兰川没想好。 他是个典型的冷漠都市人,“关我屁事、关你屁事”协会的骨灰级会员,最讨厌管闲事。不管甘卿是躲丐帮的人、还是躲城管,跟他有什么关系呢? 这么一想,喻兰川又觉得自己今天有病。 甘卿走路的样子非常懒散,脚好像一直懒得抬,放松的双肩一摇一晃的。但仔细看,腰腹间却又是绷着劲的,那一点微妙的紧绷让她整个人就像一把捆起来的柴,再怎么晃,架子不散。 喻兰川看着她的背影,出了神,想起大爷爷从小教过他,人可以不用舞刀弄枪,当代社会,就算手无缚鸡之力也不影响什么。但行立坐卧,必须有规矩,虽然这些都是不费力的小事,但水滴都能穿石,姿势不对,该放松的地方紧张、该紧绷的地方松弛,那就是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每天坚持破坏自己的骨和肉,不用等到老,必先等到病。 比如走路,一口精气神都在腰腹间,要是塌了腰,脊梁骨就没了正形,人就不稳,不是上身往后仰,就得肩颈往前缩。 越往后仰,肚子越大,腿脚越不堪重负,腰椎、膝盖、脚踝、脚后跟,一个都别想好。越往前缩,后背越弯、身上的贼肉就都往后背跑,胸口会越来越薄、气越来越短,后背则越来越厚,慢慢的,就会像肩头颈后驮着个沙袋。 这根脊梁骨,今天无关痛痒地消磨一点,明天无关痛痒地消磨一点,短则几年,多则三五十年,先天再优越,也迟早得给消磨坏了。 脊梁骨坏了,肉身就算是完了。 大爷爷领着他在“一百一”的东小院里散步,讲过很多类似的话,小时候不懂,听完就算,大一点,才因为繁重的学业和事业,开始琢磨老人的养生之道,及至入了世,沉浮几年,偶尔想起,又觉得他说得那些养生之道也都意味深长。 正文 96.第九十五章 此为防盗章 楼建于1990年, 90年以后出生的娃都已经开始批量秃顶, 同龄的楼房当然也没有青春靓丽到哪去。墙体斑驳,从生锈的栏杆到狭窄的楼梯,无不陈旧。 不过虽然楼的年纪大了点, 小区里环境很好, 人少清净,二十多年过去,树也都从容地长了起来, 夏天往院里一走, 感觉比外面凉快五度。位置也好,离cbd不到两站,走路十几分钟,小区西大门正对着一所双语幼儿园, 东大门出来往前走五十米,前几年新搬来一所不错的公立小学, 所以这里也算是成了“学区房”, 一般老百姓还真买不起。 现在, 在这院里住的,有为了学区名额全款买房的土豪;有为了孩子上幼儿园方便,月付上万租金的一般有钱人;也有老单位改制后就失去工作、就剩两间小屋的小院“土著”, 凑齐了三教九流。 院里停的有百万豪车, 也有看着要到报废年龄的小桑塔纳。不过在这种老小区里, 一把都没有停车场, 所以豪车也好、破车也好, 都只能找犄角旮旯一塞,车轮上统一支起挡狗尿的小木板。 喻兰川到的时候,正赶上有人搬家。有个电动小四轮,在门口传达室引了根电线充电,堵了路,搬家公司的货车堵在门口进不来。 “门口谁家的电动车?劳驾挪一挪!”货车司机一边鸣笛一边嚷嚷,吼了好一会没人应声,他就从车上下来,放开了嗓门,“红的!四轮!车上写着‘祖传艾灸针灸理疗,寿衣、花圈优——惠——’谁家的啊?谁家的花圈优惠?挪一挪嘞!” 喻兰川:“……” 还是一条龙服务。 他懒得去跟热烘烘的货车挤,就在门口驻足等他们挪开。 这是他少年时经常流连的地方,小院一进门,有两排大槐树,中间是一条散步的小路,这会儿槐花早就谢了,只剩下层层叠叠的树叶,烈火似的盛夏阳光给那些枝叶一拦,就剩下零星几颗光斑,掉在地上,老槐曲折的枝干结着沧桑的结,微许潮湿的气息从浓郁的绿意里流露出来,透着几分红尘不扰的清寂意味。 一晃,十年了,楼旧了,老人没了,树也长大了。 大爷爷活了快一个世纪,又是个不走寻常路、动辄失联的老头,作为亲友,喻兰川其实早都做好了心理准备,现在谈不上多么哀恸。只是他捧着老头的骨灰站在这,忽然有点物是人非的感觉,好像一个时代,就这么在他不经意间烟消云散了。 老头遗物不多,除了那辆快要报废的破车,就剩下一点日用品和相机。他遗嘱里让喻兰川把最后那几张照片洗出来,作为他老人家的收官之作,并说明了包里的东西是留给喻兰川的。 包里除了遗嘱,还有两本小册子,其中一本是“寒江七诀”的剑谱,喻兰川已经烂熟于心。另一本他没见过,遗嘱里说,那是“寒江”一门的掌门衣钵,老头本人是第一百三十六任掌门,打算传位给喻兰川,让他当一百三十七任。 不过老头表示,他当不当都行,无所谓,反正“寒江剑派”也没有门徒。 “掌门衣钵”的内容主要分三部分,分别是“门规”、“修为”和“独门古方”,都是古时候传下来的。 “门规”一共有二十条,全是古文繁体字,喻兰川大学念的商学院,之后又留学海外、灌了一肚子洋墨,古文也就高中水平,一看就晕了,走马观花地翻到最后,终于找到了一排手写的简体字,是老头的字。 老头知道他的水平,特意写了注解,注解就很通俗了:“二十条门规,能逐条做到的都是圣贤,没必要细看,我等凡人,只要遵守国家法律法规和社会公序良俗就行。” “修为”部分,则是历代掌门习武练功的感悟汇总,历代掌门文化水平不同,留下的“遗产”也多种多样,有的是佶屈聱牙的口诀,还有的伸胳膊踢腿的是火柴人。 这一部分,老头把注解写在了前头,注解透着股“心有天地宽”的味儿:“我想你大概看不懂,看不懂就慢慢看,慢慢看也不懂,那就拉倒吧。” 最后一部分是“独门古方”,这个喻兰川倒是听说过,相传古时候,不少门派都有自己独门的药方,治外伤、调内息、解毒——什么都有,神神秘秘的,药方不外传,属于门派传承的一部分。就像武侠小说里写的“生生造化丹”、“九转灵宝丸”之类。 喻兰川好奇地翻到最后一部分,想看看本门有什么不传之秘,结果就发现老头用墨水把那几页纸都涂了,还用大红字写道“这玩意不科学,有病去医院”。 后面跟着仨感叹号。 第一百三十七任掌门手捧这等衣钵,品了品,感觉本门的气数……可能也就这样了。 电动车主总算姗姗来迟,货车司机开始不满意地抱怨,人声拉回了喻兰川的注意力,他抬起头,表情有些复杂地望向院子里的十一层小楼。 老头的遗物里,最重要、也最不好处理的,可能就是这套房了。 老头家在十楼,小两居,套内大概有七十平米上下,方才喻兰川在路口的房屋中介那打听了一下,这样的房子市场价八百五十万,不含税。 这数字听着让工薪阶层头晕。 喻怀德老人没结过婚,也没有子女,从小和弟弟——也就是喻兰川的亲爷爷相依为命长大,喻兰川的祖父母前些年相继去世,他们家人丁稀少,他爸和他都是独生子。 喻兰川的亲爹喻建华受够了婚姻和家庭的桎梏,好不容易离了婚,就跟自由小鸟出笼似的,现在是个坚定的不婚主义。大爷爷去世,喻建华赶过去见了遗体一面,帮他一起料理了后事,就挥衣袖走了。至于遗产,他爸说:“反正到这一辈,咱家就剩你一个了,有什么东西将来也都是你的,你自己看着办吧。” 所以——这套房、理论上、是应该落在他手里的。 同一个世界,万千房奴狗做过的同一个梦。 ……差一点就在他身上显灵了。 可惜,这并不是《简爱》后半本的故事,因为老头在遗嘱里还说了,这套房不能留给自家后人。 当年“房改房”的时候,要取得房子的产权,得交五万块钱——虽然现在看来跟白给差不多,但在二十多年前,五万对大多数人来说已经不是小数目了。 老头是条光棍,一向是赚多少花多少,别说五万,他连五千都拿不出来。这笔买房的钱,是他天南海北的各路朋友们听说他有困难,集体给凑的。 老头人缘太好,帮过的人太多,给他凑钱的人不知道有多少,有那些囊中羞涩的,只能掏个三五十块,都不好意思留名,也没打算让他还。 后来还没等老头弄明白应该还谁的钱,国内房价就跟经济一起腾飞了,五万的小公房第二年就翻了倍,之后在人们的目瞪口呆中,坐了火箭似的,一路飞上了天。 这时候再要去掰扯当年那五万,做人就差点意思了。 所以喻怀德老人说,这套房虽然挂在他名下,但不能算他的私产,他绝不会变卖,武林中朋友们有事来燕宁,都可以到这来。 也就是说,这差一点姓喻的学区房,是个武林盟的“驻燕宁办事处”。 喻兰川一想起这事,心都在滴血——这些不着调的玩意,就不能找个远郊区县成立办事处吗! 就在他顶着一张高冷的面孔暗自悲愤时,身后忽然有一阵风袭来,打向他后脑,喻兰川还沉浸在八百万里,没过脑子,身体本能地滑开一步,同时侧身沉肘,往后一撞。一根塑料拐棍游鱼似的从他手肘下溜走,迎着他偏移的重心扫向他肋下,喻兰川以手、肩、肘做剑,眨眼功夫,单手和那根好像要粘在他身上的拐棍过了十来招,直到那根拐棍差一点碰到大爷爷的骨灰盒,才堪堪停下。 喻兰川狼狈地扶了一下眼镜,这才看清,没事拿棍捅他的神经病是个老大爷。 老大爷胳膊上别着红袖箍,手里拎着根绿色的塑料拐棍,洗得很干净的白衬衣上打了几个时尚的补丁,戴一副玳瑁老花镜。 老大爷一低头,俩眼从老花镜上面射出目光,看了看骨灰盒,又看了看喻兰川,笑了:“喻大哥,宝贝孙子把你送回来啦!小川都长这么大了,刚才老远一看,杨爷爷差点没认出来。” 喻兰川一愣,堪堪忍住了脾气,再仔细一看,他想起来了,这位杨爷爷好像住在六层,跟他们家老头关系最好,以前经常一起钓鱼。 老杨把塑料拐棍夹在胳膊底下,也没看清有什么动作,好像只是轻飘飘地一伸手,就把骨灰盒接了过去。 喻兰川:“哎……” “到家了,孩子,你让我送我老哥哥一程。”老杨冲他摆摆手,随后,脸上又有一点落寞,“浮梁月、寒江雪、堂前燕、穿林风……当年五绝,这些年,走得走、没得没,到现在,就剩下我一个老不死啦。” 五绝?这不是才四个吗? 喻兰川胆战心惊地看着老人蹒跚的背影,怕他把大爷爷摔了——因为听说不识数好像是老年痴呆的症状之一。 “后继也没人,就你们家小川有出息一点,还能接住我几棍,其他那些……唉,都什么玩意啊!”老杨絮絮叨叨地跟骨灰盒说话,“三年一次武林大会,你这一走可好,今年大家伙再来燕宁,奔着谁来呢?” “对了,”老杨想起了什么,转头问喻兰川,“小川的七诀剑,练到几层了?” 喻兰川一头雾水:“……评级标准是什么?” 标普? 老杨听完,重重地叹了口气——黄鼠狼下耗子,一代不如一代。 老杨唉声叹气地领着大耗子喻兰川走进电梯间,已经有人在那等电梯了,喻兰川的目光从那人身上扫过,忽地一愣:“是你?” 甘卿实在找不着房子,没办法,只能厚着脸皮,把自己吐出去的话又捡回来吃了,灰头土脸地到孟老板的亲戚家求收留。为了给老太太留下个好印象,她今天特意拾掇了一下,翻出了除“工作服”以外唯一一条连衣裙,好好地梳了头发,别到耳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五官,看着很有人样了。 她本想“悄悄地进村,打枪的不要”,尽可能低调,没想到还没上楼,就碰上了这两位,真是倒霉催的。 甘卿的目光飞快地在老杨手上的塑料拐棍上溜了一眼,没敢多看,局促地给了喻兰川一个格外文静的微笑。 她笑起来的时候,露出尖尖的嘴角,不知为什么,喻兰川又有了那天在泥塘后巷里古怪的熟悉感,不由得多看了她两眼,疑惑地问:“你也在这住?” 一百一十号院的东院门出来,是一条很窄的单行线,马路对面有一排沿街的便民小店。 刚跟于严坦白完自己的心怀不轨,就被叫到这来,喻兰川觉得自己可能需要冷静一下,于是他在一家饮品店里点了杯凉茶,站在路口慢慢喝。 这时,他余光扫见了一个熟悉的人影——甘卿在隔壁水果店里,拿起这个放下那个,挑挑拣拣,不时往对面的“一百一”看。 喻兰川顺着她的目光一瞥,发现一百一十号院门口有两个乞丐打扮的人,正蹲在墙角说话。 两个乞丐聊了好半天,期间,甘卿在水果摊上磨磨蹭蹭,把一箱橙子挨个摸了个遍,终于,两个乞丐一前一后地走了,她这才直起腰,抠抠索索地摸出三个钢镚,顶着老板娘要咬死她的目光,买走了俩橙子。 她在躲丐帮的人? 喻兰川脚下轻轻一滑,无声无息地跟了上去。 可是追上去说什么,喻兰川没想好。 他是个典型的冷漠都市人,“关我屁事、关你屁事”协会的骨灰级会员,最讨厌管闲事。不管甘卿是躲丐帮的人、还是躲城管,跟他有什么关系呢? 正文 97.第九十六章 此为防盗章 “杨清”就是老杨大爷的名字, 喻兰川在他送给大爷爷的挽联上看见过。 喻兰川敏锐地从“单身老女人”几个字里听出了什么, 难以置信地抬起头。 甘卿背过身, 伸手往楼下一指, 又斜眼示意妖娆的张美珍女士, 做了个口型——“备胎”。 喻兰川刚想拿着苹果站起来,腿一软,差点又跪回去。 甘卿回头问:“美珍姐,她是谁啊?” 喻兰川又难以置信地看向她——现在的人为了巴结房东, 都能这么不要脸吗? 张美珍美滋滋地往头发上打弹力素,挺有耐心地说:“她叫钱小莹,年轻时候脾气又烈又暴, 有人叫她‘飞腿小辣椒’, 后来长大嫁人了嘛, ‘小辣椒’听着不太尊重, 大家伙就给改成了‘满山红’,也是个美人,当年有几个无聊的闲汉排过美人榜, 我记得她排第五还是第六。” 甘卿很淡定地说:“哦。” 张美珍奇怪地问:“你个小丫头知道什么?” 甘卿找来一根很粗的针, 上了五股棉线,利索地把撕开的蛇皮袋缝上了, 来回走了两趟针,她头也不抬地说:“榜首是您的那个榜呗。” 喻兰川:“……” 廉耻何在? 张美珍一愣, 然后笑得花枝烂颤, 也没否认, 探头问喻兰川:“她怎么了?” 喻兰川三言两语把事说了。 “啧,好惨。”张美珍退后两步,打量着自己的全身造型,一点也不走心地说,“那她不是要变成孤寡老人了?” 喻兰川不愿意在背后拿别人的难事消遣八卦,于是没接茬。 “这也没什么呀,”张美珍轻飘飘地呵出一口脂粉气,“谁还不是孤寡老人呢?” 甘卿和喻兰川同时一愣,张美珍已经捏起小坤包,款款地走了。 等钟点工收拾完,喻兰川就雇了几个人,把重新封好的蛇皮袋搬到了钱老太他们的临时租屋里,然后把钱单独拿出来,亲自护送到了医院,并且仔细看了看,没能从那张脸上找到昔日“满山红”的蛛丝马迹。 喻兰川没有要多说的意思,放下东西就走,他留下的纸包太大,钱老太一开始还以为是包吃的,撕开密封口一看就疯了,撒腿追出去,喻兰川的车已经没影了。 当代机动车,毕竟是比几十年前在山里拉煤的破火车先进多了,飞腿小辣椒也赶不上了。 钱老太在路口站了好一会,发现纸袋封口处有一行字。 写着:二十万整,“磕俩头”兄送,喻兰川转交。 送完钱回去,喻兰川整理完周一例会的资料,没事了。下午天高日朗,是个难得的好天气,一般这种休息日,他都会约几个圈里朋友去打高尔夫,像在游戏里刷关卡一样,很功利地社交。 今天,喻兰川突然提不起兴致了,回想起来,他本来就对任何球类运动都不感兴趣,连比赛都懒得看,下场纯粹是陪着别人玩,而和那些朋友们聊的所谓“政策趋势与时代脉络”,乍一听挺高级,其实跟中学小女孩聊明星八卦没什么本质区别——都是捕风捉影地瞎扯淡。至于靠打球和饭局发展的“人脉”,别说真有用的时候能不能用上,就连在朋友圈里转个大病筹款,都没有人点进去看一眼,随便给个咖啡钱,可见也是虚无缥缈。 喻兰川漫无目的地上了一会网,两只手突然自作主张,去搜索了“扒火车党”,没搜出什么结果,他就按着杨大爷给他介绍的“二钱”事迹,翻查当地旧闻,找到一点蛛丝马迹,就保存下来,然后在当地的论坛和贴吧里发帖。 一开始没人理他,喻兰川也就把这事放一边了,过了几天,他无意中想起来,回头看了一眼,却发现其中一个帖子被置顶了。有个人写了一篇好几千字的长篇大论,讲自己老列车员外公的见闻。 接着,类似的留言多了起来,有些是真的,有些大概是凑热闹自己从传说里杜撰的。 “他们几个人分别坐在不同的车厢里,快到地方了,就站起来在车里溜达,互相使眼色,满山红故意自己坐在角落里,戴个头巾,在小桌上放个小布包,窗户打开一点。那些贼眼睛都很尖,看她孤零零的一个女人,也不知道防备,立刻盯上她,车速一降下来,他们就扑上来扒车窗,钻进来抢她的东西。满山红可不手软,一看有贼上钩,一把攥住贼伸进来的手腕,把窗户往下一压,贼一看上当,狗急跳墙,从怀里摸出匕首捅她,她一脚扫出去,匕首就飞了,车上埋伏的几个兄弟们跳车抓贼的同党。” 钓鱼执法,居然跟她后来碰瓷的套路差不多。 “我外公说,满山红把拖上车的贼抓住,按在地上,膝盖顶住了贼的后背,就朝赶来的乘警笑,她头巾掉下来,露出一把又粗又长的大辫子,唇红齿白的……” “她坐几站以后,看见车里平安无事了,就下车,她丈夫保准已经在站台等她了。据说钱老先生总是让别的兄弟押送扒窗贼,自己穿山里的近路,用两条腿能赶在火车之前到站接她。不知道传说是不是真的……” 喻兰川想了想,联系了公司的暑期项目实习生,实习生已经回学校上课了,是他大学师弟。喻兰川托师弟在大学找了几个写校刊的学生,把这些都市传说似的留言收集起来发过去,让他们有偿写一篇满山红的传记。 然后他拿着这篇传记,联系了他们以前投过的几个文化传媒公司和自媒体小团队,包装了一下,又在当年闹过扒车党的地方论坛里定点投放。 据说后来“买包买表”的杨总看见,也在里面搀和了一脚,买了一拨营销。 这是喻兰川听人说的,并没有得到杨总本人的承认。 终于,在“磕俩头”兄的二十万也已经耗得差不多时,“满山红”的故事,从一众筹钱求医的乏味新闻里脱颖而出了,虽然阅读量到底没有突破“十万加”,但只要让记得她的人知道,就已经够了。 秋意开始浓重肃杀起来,三兄弟里的刀疤脸,因为从头到尾没有参与绑架,还一直试图阻止师兄弟,查明后被放出来了。“满山红”的故事虽然被一个又一个的社会热点覆盖,但钱老太儿子的治疗费也筹措得差不多了。 然而…… 生老病死毕竟是天命,人,力所不及。 钱刚刚到账,还没等交给医院,钱老太的儿子就突然恶化,她签了不知道第几次病危通知单,习惯性地坐在急救室外等。 窗外忽然起了一阵风,楼道里紧闭的窗户被悍风狠狠地摇动了几下,院里的大梧桐“哗”地响了一声,钱老太心没有章法地乱跳起来,急救室的灯灭了。 苟延残喘地挣扎了几个月,钱老太成了孤寡老人。 喻兰川接到电话的时候,正赶上一场暴雨,全城大堵车,雨刷赶不上擦,前面的车流一动不动,隔壁车主也不怕淋湿,拉下车窗,卷着袖子往外弹烟灰。 钱老太就在一百一十号院等他等到深夜,雨停了,喻兰川才赶到,钱老太让刀疤脸磕头,被怕了他们这套的喻兰川制止后,就扶着拐棍,颤颤巍巍地给他鞠了一躬。 因为天气不好没法出门鬼混的张美珍女士,倚在自家门框上,忽然出声:“小辣椒。” 转身要走的钱老太愣了半天,才回过神来,用一种难以言喻的目光看向张美珍。 张美珍张了张嘴,忽然想起了什么,又笑了:“没事了,其实我刚才想跟你说‘都会好的’,想了想还是不说了吧,反正也不是真话。天不好,慢走。” 一切都会变好吗? 不会的,变好还是变坏,都得听天由命。 可不管什么样,不还是得活着么? 钱老太带着刀疤脸下楼,消失在了东小院的树荫下。 张美珍转过头来,叫住喻兰川:“小喻爷,我们几个老东西都想让你搬过来住,你杨大爷托我问你一声,你方便吗?” 不过虽然楼的年纪大了点,小区里环境很好,人少清净,二十多年过去,树也都从容地长了起来,夏天往院里一走,感觉比外面凉快五度。位置也好,离cbd不到两站,走路十几分钟,小区西大门正对着一所双语幼儿园,东大门出来往前走五十米,前几年新搬来一所不错的公立小学,所以这里也算是成了“学区房”,一般老百姓还真买不起。 现在,在这院里住的,有为了学区名额全款买房的土豪;有为了孩子上幼儿园方便,月付上万租金的一般有钱人;也有老单位改制后就失去工作、就剩两间小屋的小院“土著”,凑齐了三教九流。 院里停的有百万豪车,也有看着要到报废年龄的小桑塔纳。不过在这种老小区里,一把都没有停车场,所以豪车也好、破车也好,都只能找犄角旮旯一塞,车轮上统一支起挡狗尿的小木板。 喻兰川到的时候,正赶上有人搬家。有个电动小四轮,在门口传达室引了根电线充电,堵了路,搬家公司的货车堵在门口进不来。 “门口谁家的电动车?劳驾挪一挪!”货车司机一边鸣笛一边嚷嚷,吼了好一会没人应声,他就从车上下来,放开了嗓门,“红的!四轮!车上写着‘祖传艾灸针灸理疗,寿衣、花圈优——惠——’谁家的啊?谁家的花圈优惠?挪一挪嘞!” 喻兰川:“……” 还是一条龙服务。 他懒得去跟热烘烘的货车挤,就在门口驻足等他们挪开。 这是他少年时经常流连的地方,小院一进门,有两排大槐树,中间是一条散步的小路,这会儿槐花早就谢了,只剩下层层叠叠的树叶,烈火似的盛夏阳光给那些枝叶一拦,就剩下零星几颗光斑,掉在地上,老槐曲折的枝干结着沧桑的结,微许潮湿的气息从浓郁的绿意里流露出来,透着几分红尘不扰的清寂意味。 一晃,十年了,楼旧了,老人没了,树也长大了。 大爷爷活了快一个世纪,又是个不走寻常路、动辄失联的老头,作为亲友,喻兰川其实早都做好了心理准备,现在谈不上多么哀恸。只是他捧着老头的骨灰站在这,忽然有点物是人非的感觉,好像一个时代,就这么在他不经意间烟消云散了。 老头遗物不多,除了那辆快要报废的破车,就剩下一点日用品和相机。他遗嘱里让喻兰川把最后那几张照片洗出来,作为他老人家的收官之作,并说明了包里的东西是留给喻兰川的。 正文 98.第九十七章 此为防盗章 整栋楼只有一部电梯,大家都要用, 就会很慢, 所以他俩是从楼梯间走下来的。 走在前面的甘卿忽然低声说:“敲你窗户的人, 后来往上跑了。” “你看清了?”喻兰川一愣, 随后他不知怎么想的,又脱口问, “你听说过‘堂前燕’吗?” 甘卿从十楼一直沉默到八楼,就在喻兰川以为她不想回答的时候, 她竟然低低地“嗯”了一声:“飞燕点水, 踏雪无痕……现在也都成大壁虎了。” 他俩下来的时候, 804门口已经聚集了一帮邻居, 说来奇怪, 这会刚过十点, 连甘卿这种“带发尼姑”都还没睡下,对于当代都市人来说太早了,入室盗窃怎么会选择这个点钟? “我想啊, 那贼盯上的没准是803,”有个邻居有理有据地发表看法, “看老太太今天自己在家, 睡得早,耳又背,他胆就大了!没想到摸错阳台了。” 隔壁803的老太太出来围观, 正好听见这一句, 吓得脸都绿了。 “别瞎猜, 别吓着老人家。”804门口的男人摆摆手,“是我们家今天屋里灯泡坏了,一直黑着,可能是那贼以为家里没人吧。” 男人有三十七八岁的模样,高个子,长得挺端正,说话慢声细语的,喻兰川看他有点眼熟,正琢磨是不是在哪见过的时候,男人无意中朝着他的方向看了一眼:“哎,您是……喻总?” 喻兰川反射性地挂起一个职业化的微笑。 “我是imi的nicholas啊!他们叫我nick的,跟您report过会展中心的项目!还记得我吗?” 喻兰川被紧急会议和武林大会搅成一锅粥的脑子里蹦进了一串字母,太阳穴狠狠地跳了几下,灵光一闪,想起了这人是谁——毕竟,他们“白骨精”圈里好几年前就不流行这种“语言混搭风”了,偶尔遇见一位“画风古朴”的,印象还挺深。 喻兰川矜持地一点头:“聂总好。” 这男人叫聂恪,是另一家投资公司的,以前投一个项目的时候想拉喻兰川他们入伙,两家公司因此接触过。喻兰川没记住聂恪的职位,反正出来混的,称呼“某总”肯定出不了错。 “我们家在郊区,太远,赶上早高峰,上班得两个多小时,嗨,买不起市区的房,今年也是为了孩子上这边的幼儿园,才一狠心到这来租房住。幸亏今天幼儿园放假,孩子送回他奶奶家了。”聂恪客客气气地请邻居们进屋,他家客厅的灯果然是坏了,家里黑漆漆的,他把声音放轻了八度,“小满,你要不要紧啊?” 众人这才发现,屋里还有个女人,整个人几乎化进了黑暗里。 尽管聂恪已经把声音放得很低,却好像还是吓着她了,女人僵硬地从沙发上一跃而起,像个脱了水的僵尸。 “这是我太太,”聂恪叹了口气,“当时我在厨房烧水,她自己在屋里,正好撞上那个贼,她也是,不赶紧跑,还要去抓人家——你说说你,就你这样的,能抓住谁啊?万一他有刀呢?我一眼没看见,你就能出事,可怎么好,唉——幸亏那贼也没想到有人,吓了一跳,就推搡了几下,赶紧跑了,还撞碎了我们家一扇窗户。” 甘卿打开了楼道和门厅的灯,借着光,众人看见聂太太手里拿着块纱布,正按着自己的额头,她额角和眼角都有没擦干净的血痕,颧骨上一块很深的淤迹,不知道是不是一直举着手很累,她拿着纱布的手不停地发抖。 “这是撞的。”聂恪揽住她的肩膀,对邻居们说,“头撞桌角上了,我说带她去医院,她还不肯。” 聂太太不吭声,蜷在他肩上,躲躲藏藏的。 邻居们也没在意,不管是谁,好好地在家里坐着,突然有贼闯进来,也得给吓一跳,过后好几天都得睡不好觉,于是纷纷催着聂恪报警。 甘卿在门口没进屋,越过人群,往阳台看去,阳台一扇打开的窗户碎了,有风从那漏进来,窗台上掉了几个零星的玻璃片——从里面往外撞的话,大部分玻璃渣应该是掉下去了。 这会已经基本不堵车了,警方很快赶到,热心邻居们把警察包围了,不等别人询问,就七嘴八舌地往人耳朵里灌自己的看法。 淹没在群众大海中的民警奋力地往外游:“让一让,劳驾都让一让,我们要找被盗的受害人问话!” 聂恪摸了摸聂太太的头发:“我太太是家庭妇女,不太会说话,今天受伤吓坏了,让她先去休息吧,我来跟您说。” 警察问了女人几句话,她都只会点头摇头,都是男人在旁边替她补充,果然一副常年居家、不见外人的样子,于是再三确认她不需要救护车后,也就不问她了。 聂太太就绕开人群,低着头,打算进里屋。 这时,一只手拉住了她,聂太太一激灵,惊惧地回过头,发现拉住她的是个很清瘦的年轻女人。 甘卿轻轻地捏住她的下巴,别过她的脸:“头是在桌角上撞的,脸又是在哪蹭的?” 她很少完全睁开的眼睛里映着门厅的灯光,随着眼珠轻轻转动,那光略有些闪烁,像冰冷的燧石上跳动的火花。 女人僵硬地后退一步,躲开了她的手。 甘卿不在意地把手缩回棉衣袖子里,眼皮垂下来,遮住了眼珠里的光:“是不是你抓住他的时候,被他用力按在墙上撞,然后才没站稳摔下去,撞上桌角的?” 女人胡乱一点头,避开她的视线。 “下次遇到这种事,要及时喊人啊。”甘卿说,“我就住楼上,1003,平时也很闲,有空去找我玩。” 女人木着脸没应声,飞快地钻进了卧室。 甘卿的目光在聂家大开的阳台窗上停留了片刻,又看了一眼正被警察问话的聂恪,悄无声息地避开人群,离开了聂家。 喻兰川看着帽子被挤歪的于严:“怎么又是你?” “我他妈哪知道?别人值班就平安夜,我一值班就得出警,你说离奇不离奇?”于严愁眉苦脸地说,“兰爷,你还有没有养生的组合拳了,教我两套呗,我觉得我离猝死也不远了。” 甘卿正好经过,听这话,她把兜帽往上一推:“水逆,警官,我有护身符,要吗?给你算内部价,只要五十二块,有需要随时来泥塘后巷找我。” 成本价两块,赚五十,她就可以还孟老板钱了。 于严震惊地说:“你们搞封建迷信的,都搞到人民警察头上了?” 甘卿神神叨叨地一笑,转身就走:“总比在微博上转锦鲤有用,不信算了。” 刚用小号转过锦鲤的于警官膝盖一痛,决定等下班,脱了制服偷偷去。 “刚才有人说看见那个入室飞贼了,”于严正色下来,问喻兰川,“还有人说那贼穿得跟蜘蛛侠似的,手里还拿着个大铁钩?你看见了吗?唉,不瞒你说,最近我们接到好几起高楼失窃案了。” 喻兰川问:“金额大吗?” “要不说奇怪呢,几起高楼失窃,基本都是未遂——就有一家报案的说是丢了个卡包,你说这小偷,偷卡有什么用?到现在为止,今天这起是最严重的,伤人了。”于严说,“失窃的人家都在六层以上,还都是从窗户进去的,世界上有这样的轻功吗?不会真是蜘蛛侠吧?” 喻兰川想了想:“你跟我来。” 他带着于严从人群里挤出来,下到六楼。老杨大爷就住608,他孙女杨逸凡是奉父母的指示来照顾爷爷的,嫌老头狐朋狗友太多,不肯跟他住一起,于是租了隔壁的房子,就这样,爷孙俩还是天天吵架。 老杨大爷好像早知道他们要来,早早地准备好了茶水等着。 喻兰川把那张纸条展平:“他们说的那个‘蜘蛛侠’爬到我阳台窗外,贴了这张纸,杨爷爷,这个‘堂前燕’传人是谁,您知道吗?” 于严大呼小叫地跳起来:“这是证物啊!你怎么乱碰!” “我哪知道这是证物,我撕下来的时候又不知道有高楼失窃案。”喻兰川顿了顿,“不过他是在我那贴完纸条,八楼窗户才碎的,而且是从里面往外逃的时候撞碎的,伤人逃逸的那个应该不是贴纸条的人。” “那也不能说明之前的失窃案跟他没关系,”于严说,“你们这楼,阳台那一面很平整,他当时扒在十楼窗户外面,如果有人从八楼进去,他不可能看不见,所以很可能是一伙的。入户盗窃的本来就是团伙居多。” “入室盗窃就算了……还团伙。”这时,老杨大爷拿起那张纸条,好一会,他长叹了口气,苦笑了一声,“这简直、简直……唉!” “当年江湖朋友们奉承,冠了‘五绝’的名号,给我们几个老东西,”老杨大爷慢吞吞地说,“小川,你大爷爷这么多年,为人处世无可指摘,有寒江七诀,剑光如雪,所以人称‘寒江雪’。‘浮梁月’说的是当年一位老兄长,姓韩,练的是道家一派的功夫,祖上在武当山拜过师,后世又融合了齐门、八卦的绝学,仗义得很,抗日战争时期救过你大爷爷的命——不过老兄长比我们大不少,二十多年前就过世了,家里有个孙子辈的,也住这,当公务员,我看那体型都快‘三高’了,祖上的功夫肯定是早撂下了。 “‘穿林风’是我这一支,我啊,没什么本事,本来也不配跟其他几位相提并论,因为解放前在丐帮管过几年事,所以大家伙给我面子。至于‘堂前燕’……我记得他姓闫,大名叫‘闫若飞’,本来是南方人,避世很久了,战乱年月被人请出山,我见过他几次,为人很腼腆,一笑就脸红,像个书生。可真是千里无踪的好功夫。他一个人,从好几层带着枪的卫兵里神不知鬼不觉地闯进去,手刃了三个大汉奸,通缉令挂得大街小巷都是,多少穷凶极恶的人因为他睡不着觉。” 喻兰川问:“后来呢?” “后来啊,牺牲了。”老杨大爷说,“日本人和汉奸到处抓他,有人出卖了他跟几个朋友落脚的地方,他觉得自己有轻功,能跑得了,就给其他人打掩护,让别人先跑……可是堂前燕子,快得过无影的清风,没快过枪子啊。” 女青年拎起茶壶,把陈茶倒进花盆里,接了壶凉水,对着壶嘴嘬了两口,探头朝隔壁的“天意小龙虾”叫唤:“孟叔,有吃的吗?” “天意小龙虾”的老板孟天意应声而出:“吃什么?自己盛饭,叔给你炒个菜?” “我想吃烤鸡心!” “嗨,烤串能当饭吃吗?” “就想吃烤鸡心,”甘卿关灯锁门,“想一下午了,来客人的时候把词儿都说跑了——再给我来两斤麻小吧。” 正文 99.半章 此为防盗章  于严翻出手机,查了一下工作日志:“凌晨一点到四点之间。” “现在还不到十一点。”喻兰川敲了敲自己的表盘, “案发时大概十点, 这楼上有一百多个住户, 所有人家的阳台都朝一个方向, 十点钟的时候,至少有一半以上的人没有熄灯睡觉,如果是一个盗窃团伙, 你不觉得他们太显眼了吗?” 于严皱了皱眉, 这时, 他收到了同事的呼叫, 一个女警找他:“于哥,你去哪了?” 于严:“楼下, 问问目击者, 怎么了?” 女警声音略微压低了一点, 好像有什么不好说的事情:“有点情况,你能上来一下吗?” 于严冲喻兰川晃了晃手机, 两人一前一后地站起来, 跟老杨大爷告别。 临出门的时候,喻兰川忽然想起了什么,摆手让于严先走,转头问杨大爷:“杨爷爷, 您一直说‘五绝’, 可数来数去只有四个, 还有一位呢?” 老杨大爷一愣, 沉默了下来。 喻兰川问:“我问错话了,不能提吗?” “倒也不是,只是说来话长。”老杨大爷想了想,“五绝中这最后一位……嘿,怎么说呢?当年我们那是特殊时期,所以各路好汉,都能不计出身、不计门第地凑在一起——要是在太平年月里,这位朋友……其实不大算是咱们正道上的人。” 喻兰川听了他的用词,头都大了,没想到二十一世纪了,他这个“盟主”除了调解邻里矛盾之外,居然还有跟“邪魔外道”作斗争的附加义务! “当然,这都是解放前的事了。”老杨大爷见他脸色不对,连忙解释了一句,“这位朋友当年没透露过自己的姓名,因为人送绰号‘万木春’,所以我们都叫他‘万兄’。长得特别好,秀气到什么程度呢?他票过戏,能唱男旦,一扮上行套,满堂彩。人也柔柔弱弱的,一两百斤的粮食口袋,你要是让他扛,能把他后背压弯了,走一阵就得放下歇一阵,脸也白了,气也虚了,手无缚鸡之力。可你知道他是干什么的吗?” 喻兰川心想:“……狗头军师?” 老杨大爷叹了口气:“‘万木春’这三个字,落在‘春’上,取的是‘随风四散’、‘润物无声’的意思——就是他跟你错身而过,客客气气地冲你点头一笑,你没来得及答应,咽喉就裂开了。他们这一门,有个绝活,把人大卸八块,就像传说中的庖丁解牛,手里拿一把小刀,解完大气不喘、谈笑风生,刀刃一点都不能卷,也就是说不能费劲,费劲了,那就是功夫、眼力不到家。” 喻兰川问:“这是杀手吗?” “对,当年啊,提起‘万木春’这仨字,听见的人都打个寒噤。”老杨大爷说,“虽说也是个义士,但跟我们终归不是一路人。后来万木春金盆洗手,大家来往才略多了一点,但也就是武林大会的时候过来坐坐。来了就喝一盏茶,从来不跟人动手,也没人敢挑衅他,后来万木春年纪大了,就收了个关门弟子,让徒弟替他来。那小子也是一身邪性气,来了就跟老人们打声招呼,和他师父一样坐下喝茶,有人看不惯,私下里叫了一帮人去堵他,结果这伙后生被他挨个挑断了手筋。他们这一门,从不切磋,练的就是杀术,断筋不是断喉,已经算‘点到为止’了,那回的事,虽说是挑衅的小辈不懂事,但这梁子也结下了,他也就不跟咱们这边来往了。念着老一辈的旧情,二十年前他过来看过我和你大爷爷一次,身边带着个小家伙,说是收养的徒弟,现在也不知道怎么样了。” 喻兰川听完,对解放前的传奇故事毫无感想,只是头更疼了,他希望“武林大会”是个和谐太平的大会,最好是大家坐在一起吃点水果瓜子,叙叙旧、聊聊股票,然后互相交换一下土特产,就友好地各回各家,这种幺蛾子代言人式的人物,可千万别来。 于是他揉着太阳穴,匆匆上楼了。 于严被同事叫到八楼,呼叫他的女警把他拽到一边,小声说:“于哥,我觉得不太对劲,我怀疑那个聂恪是个‘安嘉和’。” 于严一皱眉。 “向小满——就是那个聂太太,她一天二十四小时基本都在家,聂恪下班也还算规律,回来就把车停楼底下,看他家车就知道男人在不在家。按理说高楼行窃的贼肯定都是老手,作案之前没踩点吗?而且那个向小满躲躲闪闪的,基本不正眼看人,一有人问话,她就往后缩,听说他们都搬到这一年了,她从来没跟邻居主动打过招呼,这么一个人,突然有贼闯进家里,她第一反应是上去抓?我不信。”女警语速很快地说,“头上撞成这样,脸还破了,不肯去医院……我怀疑她身上还有别的伤。” 于严:“你的意思是,他家根本没进贼,是聂恪打老婆撞碎了窗户,惊动了邻居,就坡下驴找了个借口?” “对,”女警义愤填膺地说,“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 于严:“……” “不是……于哥,我没说你,你不算。” “我就当你是夸我吧。”被同事加入“葵花宝典”家族的于严假笑了一下,又说,“邻居都问了吗?” “问了,都说不知道。”女警一摊手,“大家关着门过日子,就算听见动静,也说不清是夫妻吵架还是家暴,不会随便跟警察说。再说那个聂恪平时挺会做人的,出门还经常给邻居带东西,在这楼人缘不错,抓不着他的把柄。除非女的自己报案,跟我们去医院验伤,可是她根本不跟我们说话!于哥,你快想想办法!” 于严无奈地看了她一眼,心说:“我能有什么办法?” 别说受害人自己不想让人知道,就那些主动报案的,又有多少中途反悔没下文了?家是人灵魂的一部分,家庭暴力里往往糅杂着多重复杂的心理问题,再被漫长的时间、外界的舆论与物质条件等打成一个死结,不是“男人打女人”一句话说得清的。 这些刚工作不久的小青年,总觉得自己穿上制服,就能拯救世界,把“工作的意义”看得至高无上。 可工作能有什么意义?不就是养家糊口么? 管能管的事、不渎职,已经是最高职业道德了。 于严也是年轻过的,不想端着世态炎凉往后辈的热血里泼,就对她说:“我们不能按着头让人报案,但是今天这事,说不定有目击证人。” 女警眼睛一亮:“那个蜘蛛人?” “对,”于严糊弄她说,“当时这个蜘蛛人就趴在窗外不远的地方,804的动静那么大,他肯定看见什么了,我们可以先找到这个人。你要是不放心,可以试着给聂太太留一个私人联系方式,有时候人们不见得愿意报警,但要是有个可以求助的人,她走投无路的时候说不定会试试。” 小女警信了他的邪,干劲十足地去了。于严看着她的背影叹了口气,走到楼道尽头点了根烟,心里隐约觉得这一宿是白忙。 聂恪家没丢什么东西,而除了聂太太向小满脸上的伤,“贼”也没留下什么痕迹,警察们查了一圈、问了一圈,果然没什么收获,只好让他们登记一下,然后撤了。 正文 100.第九十九章 此为防盗章  现在的泥塘后巷, 还是乱,不法小商贩扎堆,偶尔也有几桩喝多了酒打架斗殴的事件, 但总体上还是很太平的, 一到了夏天,每天傍晚六点之后, 这里就会变成露天烧烤区, 辣椒孜然随风飞舞, 十三香一统江湖, 泛起“和气生财”的烟火气。 一道玻璃门隔离了旁边麻辣小龙虾的味, 十五岁的少年刘仲齐背靠玻璃门, 歪在一把塑料椅上, 捧着手机在网上发帖问:“有一个把‘星座指南’奉为圭臬的智障女朋友怎么办?” 网上很快有闲人回复他:“不知道, 我没有女朋友, 只有一个把保健品当饭吃的智障老父亲,要不咱俩换换?” 刘仲齐放下手机, 从七窍喷出几缕细细的肝火——他的小女朋友白悦,已经跟小饰品店里的“占星师”聊了十分钟了。 “不了解的人, 可能会觉得你比较不拘小节, 什么都不想,但其实不是这样的,你也有很要强的一面, 一旦认真起来, 就会有‘要么不做, 要么做好’的骄傲。”所谓“占星师”,其实就是个糊弄人的女骗子,她说话略有烟熏嗓,带一点不算很夸张的港台腔,声音好像飘在半空,不往下落,听着神神叨叨的,“你是黄道第一宫的守护下诞生的女孩,我在你的胸口看见了一团明亮的火焰。” 刘仲齐被这句台词雷得一哆嗦,心说:“这位神棍,你是想吃烤鸡心了吗?” “火焰就是你最本源的生命能量,”占星师隔空点了点白悦的胸口,又说,“但火是不好控制的,烧得过旺,人就容易急躁冒进、粗心马虎,在人际关系方面,有时你会过于心直口快,事后想起来,自己也常常会后悔说错话,对不对?” 白悦:“对对对,我这人就是有点直!” 刘仲齐翻了个白眼:“等着,下一步就该让你买东西了。” 占星师开始引无知少女上钩:“那你有没有想过,要改变一下自己呢?” 刘仲齐想:“来了吧!” “有啊!”白悦——这位脑进化失败的女同学——不止咬了钩,她还一口把鱼漂给吞了,“您觉得我买一套诞生石好吗,连手链再项链,会有帮助吗?” 刘仲齐:“……” 当代二傻子竟已经好骗到了这种地步! 刘仲齐在市三中读书,这会正放暑假,开学就要升高二了。三中跟泥塘后巷在一个行政区,相距不到三公里,骑自行车过来只要十几分钟。 对于这些重点中学的乖孩子来说,泥塘是学校和家长三令五申不许去的地方,于是这里反而成了他们寻刺激的胜地,偶尔来一次,吃两斤小龙虾,去黑网吧打一会游戏,或是买两本盗版书,就仿佛能沾上一点“社会”气。借此发泄青春期特有的小叛逆,纾解学习压力。 刘仲齐就是被小女朋友拖出来“探险”的。 他俩先是被乌烟瘴气的网吧熏了个跟头,又让露天烧烤一条街呛得鼻孔发黑,心与肺都饱受了一番□□时,意外发现了这家名叫“星之梦”的饰品店。 这家店不但不臭,还点了一打香薰蜡烛。幽幽的灯光把那些不知从哪批发的小饰品照得很像那么回事,还有个打扮得成吉普赛人的“占星师”陪聊。 “占星师”三言两语就把白悦忽悠瘸了,这也想买、那也想买,不但自己要当一个欢天喜地的冤大头,还没忘了男朋友:“刘仲齐,你八月底的吧,要不我给你买一条处女座的,咱俩情侣款!” “不了,”刘仲齐爱答不理地回答,“我上火的时候喝藿香正气水就管用。” 白悦小公主立刻不高兴了:“你怎么这么扫兴?” 刘仲齐干脆把双臂往胸前一抱,冷笑道:“我没有扫兴,我是在扫盲,白悦同学,我现在现场给你分析一下,你是怎么上当受骗的——你一进来,她就知道你是四月出生的,为什么呢?是因为你那堆诞生石前上蹿下跳,指着四月份的那块破玩意,连说了三遍‘这是我的’。” “她怎么知道你是白羊座不是金牛座?姐姐,因为你那没啥卵用的脑袋上顶着个白羊座的发卡。” “她怎么把你的性格特点说那么准?因为有个东西叫‘巴纳姆效应’(注),还因为她知道你信星座那一套,只要照着百度百科里的白羊座描述念一遍,你就觉得她直击命运了。” “还有,她怎么知道你‘心直口快’的?”刘仲齐炫酷地做出总结陈词,“因为二百五都这样,这有什么难猜的?” 这位炫酷的少年,进入“早恋先锋队”仅两个月,就荣归了单身狗行列。 “再不追上去,明天可就没有女朋友了。”那骗子占星师心理素质非常稳定,笑盈盈地听完了整场吵架,买卖黄了也不生气,慢条斯理地收拾起方才被白悦拿出来看的小饰品。 刘仲齐没好气地看了她一眼:“关心你自己的生意吧。” “做生意,看缘分,今天缘分没到。”占星师淡定地说,递了张名片给他,“你以后有什么困惑,也可以随时联系我,扫码加微信。” “扫码加微信”这句台词有点穿帮,因为太接地气,港台腔飞了。 刘仲齐这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正要回敬一个蔑视,就听她又不慌不忙地补了一句:“不管你想咨询学业还是感情,前三次都免费,家庭关系也可以问,比如……有个不好相处的哥哥姐姐怎么办。” 刘仲齐猛地一抬头,警惕地问:“你认识我?” “不认识,”占星师一弯眼角,“我的套路你不是都懂吗,猜猜看,我是怎么知道的。” 她很高,皮肤非常白——但不是漂亮姑娘那种水灵灵的白嫩,而仿佛是常年不见天日沤出来的惨白,发冷、没什么光泽,太阳穴附近透出了几根蓝紫色的血管——她穿了条纯黑的长裙,长发遮了半张脸,戴着夸张的首饰,显得很瘦,一阵风来就能直接上天似的。 单就形象而言,这女的长得极具玄学气质,可以说非常适合装神弄鬼。 她把名片塞进刘仲齐手里,优雅地一欠身:“欢迎下次再来。” 刘仲齐鬼使神差地接了名片,出门走了好几米,他一边觉得自己有病,一边忍不住捏起那张名片看了一眼。 “甘……卿。” 也不知道是真名还是假名。 刘仲齐回头,星之梦门口已经亮起了灯,幽幽的、静静的,真有几分诡秘意味。 就在这时,小巷里的人们忽然莫名其妙地骚动了起来,人们你推我搡,纷纷往街边挤,刘仲齐被人一把推到了墙角。他恼火地抬起头,发现小路中间已经腾出了好大一块空地,旁边有人兴奋地小声说“来了来了”。 紧接着一声巨响,几把椅子被人砸到了大街上,四五个社会小青年旋风似的从旁边的烧烤店里喷射出来,嘴里污言与秽语齐下,张牙舞爪地肉搏在了一起,一时间,只见胳膊腿乱飞,也看不出谁跟谁是一伙的。 围观群众们兴高采烈,其中一位吃瓜的光是看还不过瘾,在旁边吊了一嗓子,嚎道:“呜呜呀——牛逼!” 刘仲齐:“……” 这帮社会渣滓! 大好的暑假时光,他不在家多做两套数学卷子,跑这游荡,真是有病! 刘仲齐心浮气躁地试图往外挤:“借过一下……” 就在他快要“逃”出去的时候,一个老太太不知被谁搡了一把,摔了出来,老太太已经是满头白发,后背佝偻得像个煮熟的虾,手里拎着根拐棍。周围的人都跟瞎了一样,眼睛都粘在不良少年们的战斗现场里,就是没人过来扶她一把。 这一下摔得不轻,老人家在地上挣扎了半天没起来,一边哀哀地叫,一边朝正好在附近的刘仲齐伸出手求助。 刘仲齐一愣,连忙要过去帮忙,就在这时,一只手抓住了他裸/露的胳膊。 那手冰得他哆嗦了一下,手指细长,但食指与中指好像有点不正常的弯曲,说不好是受过伤、还是单纯因为瘦,总之,让人无端想起荒郊外孤坟上伸出来的枯枝。 刘仲齐一回头,发现抓住他的赫然就是那个星之梦里那个骗子占星师。 占星师压低了声音,港台腔也不装了,飞快地说:“少年,我见你今天印堂发黑,必有祸事,最好少管闲事,赶紧回家。” 怎么,西方占星术和传统相面这俩玩意还能跨界? 刘仲齐心想:“什么鬼?” 这位新时代的好少年挣开她的手,理也没理这江湖骗子,踩着雷锋前辈的脚步,朝老太太走去。 ……然后很快,少年就接受了一次“社会再教育”。 主题是:“不听老人言,吃亏不花钱”。 助人为乐的刘仲齐扶起了被人撞倒的老太太,还帮着她捡回了拐杖,听老太太捶着腰说自己家不远,刘仲齐就毫无戒心地搀起她,顺着她的指点,一路护送她从乱哄哄的泥塘后街挤了出去。 等他反应过来不对劲的时候,已经被老太太领到了一条人迹罕至的死胡同里,三个守株待兔的大流氓团团围住了他。 刚才还可怜巴巴的老太太一屁股坐在地上,霸气侧漏地把腿一盘,中气十足地叫道:“就是这小子,撞了我一个跟头,把老娘的腿摔断了!” 正文 101.第一百章 此为防盗章  而十五年过去了, 智能手机已经普及,ic电话几乎退出了历史舞台, 泥塘这个著名的“流氓窝”,也在几次严打后, “清澈”了不少。 当初那些嚣张的老流氓们,有的死了、有的残了、有的亡命天涯、有的去唱“铁窗泪”了。 还有的幸存到了中年, 茫然四顾,两手空空, 于是低头过起了普通日子。 现在的泥塘后巷, 还是乱,不法小商贩扎堆, 偶尔也有几桩喝多了酒打架斗殴的事件, 但总体上还是很太平的, 一到了夏天,每天傍晚六点之后, 这里就会变成露天烧烤区, 辣椒孜然随风飞舞,十三香一统江湖, 泛起“和气生财”的烟火气。 一道玻璃门隔离了旁边麻辣小龙虾的味, 十五岁的少年刘仲齐背靠玻璃门, 歪在一把塑料椅上,捧着手机在网上发帖问:“有一个把‘星座指南’奉为圭臬的智障女朋友怎么办?” 网上很快有闲人回复他:“不知道, 我没有女朋友, 只有一个把保健品当饭吃的智障老父亲, 要不咱俩换换?” 刘仲齐放下手机,从七窍喷出几缕细细的肝火——他的小女朋友白悦,已经跟小饰品店里的“占星师”聊了十分钟了。 “不了解的人,可能会觉得你比较不拘小节,什么都不想,但其实不是这样的,你也有很要强的一面,一旦认真起来,就会有‘要么不做,要么做好’的骄傲。”所谓“占星师”,其实就是个糊弄人的女骗子,她说话略有烟熏嗓,带一点不算很夸张的港台腔,声音好像飘在半空,不往下落,听着神神叨叨的,“你是黄道第一宫的守护下诞生的女孩,我在你的胸口看见了一团明亮的火焰。” 刘仲齐被这句台词雷得一哆嗦,心说:“这位神棍,你是想吃烤鸡心了吗?” “火焰就是你最本源的生命能量,”占星师隔空点了点白悦的胸口,又说,“但火是不好控制的,烧得过旺,人就容易急躁冒进、粗心马虎,在人际关系方面,有时你会过于心直口快,事后想起来,自己也常常会后悔说错话,对不对?” 白悦:“对对对,我这人就是有点直!” 刘仲齐翻了个白眼:“等着,下一步就该让你买东西了。” 占星师开始引无知少女上钩:“那你有没有想过,要改变一下自己呢?” 刘仲齐想:“来了吧!” “有啊!”白悦——这位脑进化失败的女同学——不止咬了钩,她还一口把鱼漂给吞了,“您觉得我买一套诞生石好吗,连手链再项链,会有帮助吗?” 刘仲齐:“……” 当代二傻子竟已经好骗到了这种地步! 刘仲齐在市三中读书,这会正放暑假,开学就要升高二了。三中跟泥塘后巷在一个行政区,相距不到三公里,骑自行车过来只要十几分钟。 对于这些重点中学的乖孩子来说,泥塘是学校和家长三令五申不许去的地方,于是这里反而成了他们寻刺激的胜地,偶尔来一次,吃两斤小龙虾,去黑网吧打一会游戏,或是买两本盗版书,就仿佛能沾上一点“社会”气。借此发泄青春期特有的小叛逆,纾解学习压力。 刘仲齐就是被小女朋友拖出来“探险”的。 他俩先是被乌烟瘴气的网吧熏了个跟头,又让露天烧烤一条街呛得鼻孔发黑,心与肺都饱受了一番□□时,意外发现了这家名叫“星之梦”的饰品店。 这家店不但不臭,还点了一打香薰蜡烛。幽幽的灯光把那些不知从哪批发的小饰品照得很像那么回事,还有个打扮得成吉普赛人的“占星师”陪聊。 “占星师”三言两语就把白悦忽悠瘸了,这也想买、那也想买,不但自己要当一个欢天喜地的冤大头,还没忘了男朋友:“刘仲齐,你八月底的吧,要不我给你买一条处女座的,咱俩情侣款!” “不了,”刘仲齐爱答不理地回答,“我上火的时候喝藿香正气水就管用。” 白悦小公主立刻不高兴了:“你怎么这么扫兴?” 刘仲齐干脆把双臂往胸前一抱,冷笑道:“我没有扫兴,我是在扫盲,白悦同学,我现在现场给你分析一下,你是怎么上当受骗的——你一进来,她就知道你是四月出生的,为什么呢?是因为你那堆诞生石前上蹿下跳,指着四月份的那块破玩意,连说了三遍‘这是我的’。” “她怎么知道你是白羊座不是金牛座?姐姐,因为你那没啥卵用的脑袋上顶着个白羊座的发卡。” “她怎么把你的性格特点说那么准?因为有个东西叫‘巴纳姆效应’(注),还因为她知道你信星座那一套,只要照着百度百科里的白羊座描述念一遍,你就觉得她直击命运了。” “还有,她怎么知道你‘心直口快’的?”刘仲齐炫酷地做出总结陈词,“因为二百五都这样,这有什么难猜的?” 这位炫酷的少年,进入“早恋先锋队”仅两个月,就荣归了单身狗行列。 “再不追上去,明天可就没有女朋友了。”那骗子占星师心理素质非常稳定,笑盈盈地听完了整场吵架,买卖黄了也不生气,慢条斯理地收拾起方才被白悦拿出来看的小饰品。 刘仲齐没好气地看了她一眼:“关心你自己的生意吧。” “做生意,看缘分,今天缘分没到。”占星师淡定地说,递了张名片给他,“你以后有什么困惑,也可以随时联系我,扫码加微信。” “扫码加微信”这句台词有点穿帮,因为太接地气,港台腔飞了。 刘仲齐这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正要回敬一个蔑视,就听她又不慌不忙地补了一句:“不管你想咨询学业还是感情,前三次都免费,家庭关系也可以问,比如……有个不好相处的哥哥姐姐怎么办。” 刘仲齐猛地一抬头,警惕地问:“你认识我?” “不认识,”占星师一弯眼角,“我的套路你不是都懂吗,猜猜看,我是怎么知道的。” 她很高,皮肤非常白——但不是漂亮姑娘那种水灵灵的白嫩,而仿佛是常年不见天日沤出来的惨白,发冷、没什么光泽,太阳穴附近透出了几根蓝紫色的血管——她穿了条纯黑的长裙,长发遮了半张脸,戴着夸张的首饰,显得很瘦,一阵风来就能直接上天似的。 单就形象而言,这女的长得极具玄学气质,可以说非常适合装神弄鬼。 她把名片塞进刘仲齐手里,优雅地一欠身:“欢迎下次再来。” 刘仲齐鬼使神差地接了名片,出门走了好几米,他一边觉得自己有病,一边忍不住捏起那张名片看了一眼。 “甘……卿。” 也不知道是真名还是假名。 刘仲齐回头,星之梦门口已经亮起了灯,幽幽的、静静的,真有几分诡秘意味。 就在这时,小巷里的人们忽然莫名其妙地骚动了起来,人们你推我搡,纷纷往街边挤,刘仲齐被人一把推到了墙角。他恼火地抬起头,发现小路中间已经腾出了好大一块空地,旁边有人兴奋地小声说“来了来了”。 紧接着一声巨响,几把椅子被人砸到了大街上,四五个社会小青年旋风似的从旁边的烧烤店里喷射出来,嘴里污言与秽语齐下,张牙舞爪地肉搏在了一起,一时间,只见胳膊腿乱飞,也看不出谁跟谁是一伙的。 围观群众们兴高采烈,其中一位吃瓜的光是看还不过瘾,在旁边吊了一嗓子,嚎道:“呜呜呀——牛逼!” 刘仲齐:“……” 这帮社会渣滓! 大好的暑假时光,他不在家多做两套数学卷子,跑这游荡,真是有病! 刘仲齐心浮气躁地试图往外挤:“借过一下……” 就在他快要“逃”出去的时候,一个老太太不知被谁搡了一把,摔了出来,老太太已经是满头白发,后背佝偻得像个煮熟的虾,手里拎着根拐棍。周围的人都跟瞎了一样,眼睛都粘在不良少年们的战斗现场里,就是没人过来扶她一把。 这一下摔得不轻,老人家在地上挣扎了半天没起来,一边哀哀地叫,一边朝正好在附近的刘仲齐伸出手求助。 刘仲齐一愣,连忙要过去帮忙,就在这时,一只手抓住了他裸/露的胳膊。 那手冰得他哆嗦了一下,手指细长,但食指与中指好像有点不正常的弯曲,说不好是受过伤、还是单纯因为瘦,总之,让人无端想起荒郊外孤坟上伸出来的枯枝。 刘仲齐一回头,发现抓住他的赫然就是那个星之梦里那个骗子占星师。 占星师压低了声音,港台腔也不装了,飞快地说:“少年,我见你今天印堂发黑,必有祸事,最好少管闲事,赶紧回家。” 怎么,西方占星术和传统相面这俩玩意还能跨界? 正文 102.第一百零一章 此为防盗章  “师兄, 你干什么呢?” 别说刘仲齐, 就连瘸腿二师兄和刀疤脸都惊了, 目瞪口呆地看着光头。 光头脸上泛起隔夜的油光,眼睛里血丝如蛛网,额头暴起青筋, 像传说中不小心踩进恶鬼之境, 被群魔附体的傀儡。 “五十万, ”他低而含糊地说, “叫这小子家里拿五十万来。” 二师兄爆喝一声:“你掐死他了!” 光头咆哮起来:“不然我就掐死他!” 刘仲齐开始缺氧, 双手徒劳地扒着光头的胳膊。 刚满十六岁的少年,骨架已经蹿起来了,其他的硬件似乎还没跟上,落在光头手里, 像根软绵绵的面条。 刀疤脸脱口说:“可、可是你也不能在拿钱之前掐死他啊!” 二师兄:“闭嘴!添乱!滚蛋!” 但刀疤脸这句有点“就事论事”的话,光头反而听进去了,果然略微松了松手,一口急促的空气卷进了刘仲齐的肺, 呛得他直想吐。 “老三……志勇,”瘸腿二师兄往前挪了一步, 他嘴角两条法令纹垂下来, 看起来又苍老、又疲惫,“别犯浑了, 都什么时候了, 算我求求你了, 你让师兄省点心吧!” 光头的手在哆嗦,嘴唇在哆嗦,全身似乎都在哆嗦。 “快放开吧!” “我不。师兄,你们都别管,今天这事跟你们没关系,出事了,我自己去坐牢。”光头摇着头,忽然,他那又疯狂又冷静的话里带了哭腔,“反正师兄弟四个,我最没出息、我最讨人嫌,从小师娘就最不喜欢我,师父也嫌我脑子笨,我进去不亏!我给大师兄一命换一命!” “你说得是人话吗!”瘸腿二师兄气得面红耳赤,“你是不是非要气死我才甘心!” 刀疤脸意意思思地探出头:“就……就这事吧,你把那小孩掐死,他家也不见得给钱,给钱……那大师兄也不见得治得好……你说一命换一命,这、这买卖不一定成啊……” 瘸子一抬手推了他一个趔趄,刀疤脸缩脖端肩,不敢吱声了。 就在这时,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声音:“我觉得这话有道理啊。” 在场三个绑匪与一只人质集体一震。 与此同时,丐帮发了密令,一张深深埋在城市地基里的大网被拽了出来,捕捉着四面八方的风吹草动。 杨大爷的水开了,他让喻兰川稍坐,伸出一双布满老年斑的手,慢吞吞地泡起了功夫茶,烫杯、干壶、倒茶,行云流水:“来。” 喻兰川心不在焉地接过杯子,刚要开口,老杨一抬手打断他:“别急,等。” 茶水蒸腾起来,老杨就在水雾里轻轻地说:“我年轻的时候,喝酒不喝茶,还看不起喝茶的,老来,被儿孙逼着戒了酒,慢慢地才知道我错了,喝酒是修行,喝茶也是修行,行走坐卧是修行,喜怒哀乐也是修行。你得把心沉下去,杨爷爷今天帮你,明天指不定就蹬腿西去了,武林大事小情,就得交到你们年轻人手里了,小川啊,你们得学会修自己的心。” 喻兰川就着茶品了一下,并没有接受这番仙气飘渺的长者之言:“杨爷爷,我认为您归因不准确,所以您的建议不具备可行性。” 老杨一下从寒山古刹,被他拉到了写字楼会议室,一时有些找不着北。 喻兰川:“我弟弟失踪,大概率被人绑架、大概率会受到人身伤害,由此可能产生的伤、残或者死,任何一个恶劣结果我都不能接受,也没法跟我爸妈交代,所以我现在非常、非常焦虑。您之所以遇事淡定,是因为您在贵帮里有权力感和控制力,而控制力往往是对抗焦虑的有效武器。所以当您回首往事,发现自己变得风轻云淡,其实很可能不是因为您修了所谓的‘心’,而是您随着年龄的增长和能力的提升,获得了更多的控制力。” 老杨:“……” 玄学课变成了社科理论课。 喻兰川:“不好意思,我现在说这么多废话,其实也是在对抗焦虑。” 就在这时,老杨的老人机响了,喻兰川倏地坐直了,一直在外面抽烟的于严也冲了进来。 老杨给了他俩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接起来,片刻后,他挂断电话,报了几个地名:“这几个地方的兄弟们报说,看见过可疑的人,但不确定是不是咱们要找的,得你们警察确认了。” 于严一跃而起:“明白,我们分别去调附近的监控!” “燕宁这种地方是有很多监控的,真的,不骗您,也就泥塘后巷那种小旮旯没有,能让你们侥幸逃脱。昨天晚上,这位扛着这么大个人,大摇大摆地从泥塘回到这,不知道被多少镜头拍到过,只要警察缩小调查范围,他们有的是技术能找到你。”甘卿停下脚步,在距离流氓三人组不到两米的地方站定了,从包里摸出被光头砸断的木牌,很有礼貌地询问光头,“另外我请问一下,这是您给我留下的吧?” 刚才还恨不能手撕了光头的瘸腿二师兄见到外人,却上前一步,挡在光头面前:“是哪一路的高人?” “哪一路也不是,也不高,”甘卿无奈地摊开手,露出细伶伶的一截手腕,右手还在轻轻地颤抖,“那天这位光头大哥一直跟着我,我有点害怕,所以装神弄鬼来着,其实没什么,就是那一片我熟您不熟,有几个看着像死胡同的地方——其实有个小缝能钻过去,人瘦就行,快跑两步的事。哦,对,我还拿小孩玩的塑料枪打了您一下,能打中,我也没想到,可能是您那天喝酒了吧。” 光头:“……” “大概就是这么回事,您要是没地方撒火消气,觉得打女人也心安理得,那您打我一顿也行,反正我来都来了,也还不了手。只要打不死,以后没人找你们麻烦。”甘卿低声下气地说,“把那孩子放了吧,等警察来了,这事性质就变了。” 刘仲齐听完,又不知道从哪攒了一把英雄胆,剧烈地挣扎起来:“你快……呃……快跑!” 甘卿叹了口气——这孩子记吃不记打,应该是没打疼的缘故,还好,看来也没受什么罪。 “撒你妈的火!”光头带着哭腔,跑着调说,“让这小子家里拿五十万来,少废话!” “我不知道您要五十万干什么,”甘卿又朝他们走了几步,很平静地和光头对视,“但是现在警察已经立案了,您看过电视也知道,警察肯定不会让你们一手交人、一手交钱的。那到时候您打算怎么办呢?您其实也不知道,对吧?” 刀疤脸下意识地推了她一把:“别过来!” 甘卿就像个轻飘飘的风筝,被刀疤脸这一巴掌推得连退了好几步,城中村的地不平,她脚下一绊就摔了,肩头的破布包也滚在地上,滚了一层浮土。 她手忙脚乱地伸胳膊撑住自己,手掌立刻搓破了皮。 甘卿“嘶”了一声,狼狈地苦笑起来:“大哥,您还真跟我动手啊。” 瘸腿二师兄略微提起肩,若有所思地站直了——练过的人,往后摔的时候,是不会伸胳膊撑地的,这样很容易受伤,都是小时候师父教的第一课。 可能是怕再摔一下,甘卿干脆坐在地上没起来,拍了拍手上的尘土,她笑了一下:“我总觉得,真想要钱的人,做事会更有计划一点,您这就是在撒火——怨要钱的人,怨花钱的人,怨自己本事不够大,赚不来钱……借酒浇了愁,酒一醒,又怨自己管不住嘴……” “闭嘴!”光头满口污言秽语地喷了起来。 甘卿神色不变,好像入耳的只是一段狗叫,就在这时,瘸腿二师兄突然出手,却不是对付甘卿,而是一掌侧切,砸上了光头的手肘,这一下正中麻筋,光头勒着刘仲齐脖子的胳膊倏地脱力,瘸腿二师兄一把将刘仲齐拽了出来。 几乎同时,光头反应过来了,大吼一声,不依不饶地扣住了刘仲齐的肩膀,师兄弟两个一人拽着倒霉的人质一边,像是要表演手撕肉票。 瘸腿二师兄:“松、手!” 光头梗着脖子喘粗气。 甘卿的嘴角轻轻地一翘,对这种内讧情节非常喜闻乐见。 她感觉火候差不多了,就拿出了在店里忽悠冤大头的神棍腔,幽幽地在旁边插了一句:“大哥,您借酒浇愁,酒醒后悔,借人撒火,事后更得后悔,这两件事本质上没什么区别。您既然这么痛恨自己的酒瘾,为什么还老干这种事?一个坑到底能绊你多少次啊?” 光头倏地一颤。 甘卿:“警察来之前,一切都来得及。你现在放了他,不算绑架勒索。有时候一步走错,这辈子等着你的就都是荆棘小路,你看着别人的康庄大道,再也转不过来了,值吗?” 光头不知道听进去多少,瘸腿二师兄却微微一愣,仿佛出了神。 刀疤脸急得要哭:“三师兄,你快行了吧!” 二师兄回过神来,目光微闪,放轻了声音:“钱的事,大师兄的病,咱们哥仨一起再想办法,听话。” 秃头两颊绷得死紧,片刻后,快要掐进刘仲齐肉里的手指终于渐渐地卸了力。 在场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瘸腿二师兄把快要吓哭的少年往自己身边拉:“志勇,你啊……” 然而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锁定了绑匪位置的警察们偏偏在这一刻赶到了。 早几分钟,他们会见到穷凶极恶的犯罪分子,抓他或是打死他,都理所应当。晚几分钟,瘸腿二师兄会把刘仲齐还给甘卿,这事或许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然而…… 可能是命运也欺软怕硬吧,老天爷专挑倒霉的蛋玩。 甘卿愣了一下,不喜反惊,心想:“坏了!” 瘸腿二师兄和光头在惊骇之下,下意识地做了同一件事――他俩同时下了死力气,把刘仲齐往自己这边拉,瘸腿二师兄一把抓向少年的脖子,光头则因为高,张手一搂,正好卡在刘仲齐口鼻间。 瘸子想的是:老三还年轻,这罪名我这残废替他担。 光头想的是:我不能连累师兄。 他们常年游走在社会边缘,一见穿制服的人,下意识就觉得自己有罪,一时间,他们脑子里除了“负隅顽抗”与“认罪投降”,眼下好像就没有第三条路。 只有活得游刃有余的人,思路才开阔,那些走投无路的,都不知道变通。 可这二位手里抢的是个大活人,这一左一右要是拽实在了,刘仲齐的小细脖非得当场折断不可! 就在这时,一道幽灵似的影子倏地掠过,枯瘦的手凭空插了进来―― 女青年拎起茶壶,把陈茶倒进花盆里,接了壶凉水,对着壶嘴嘬了两口,探头朝隔壁的“天意小龙虾”叫唤:“孟叔,有吃的吗?” “天意小龙虾”的老板孟天意应声而出:“吃什么?自己盛饭,叔给你炒个菜?” “我想吃烤鸡心!” “嗨,烤串能当饭吃吗?” “就想吃烤鸡心,”甘卿关灯锁门,“想一下午了,来客人的时候把词儿都说跑了——再给我来两斤麻小吧。” 这会,她说话的声音、腔调完全变了,既不飘忽,也没有了距离感,懒洋洋的。 “馋死你,正经饭不吃,就知道吃零食。”孟天意叹了口气,“行吧,等着!” 这会街上没那么多人了,潮热的晚风裹起大炒锅里的油烟气,兜头卷了她一脸,甘卿吸了一口,感觉很惬意,嘴角就自然而然地露出了一点笑意。 除了装神弄鬼的时候,她总是笑眯眯的,有人的时候对人笑,没人的时候就自己跟自己瞎开心。 闷热的仲夏夜突然起一阵小风、厚实的烤串“滋滋”冒油、沉沉的天幕渐次升起的星星、七扭八歪的小脏巷……在她眼里,好像都是美妙无比的人间盛景,都值得驻足欣赏。 烤串和麻小很快做好了,孟老板怕她上火,还给她拌了一盘凉菜,甘卿找了张桌子坐下,自己撒辣椒面,她似乎有点笨手笨脚的,手一哆嗦,辣椒就倒多了,她也不在意,随便甩了甩,一边哈气一边啃,啃得全神贯注,下嘴的姿势好像在吃米其林三星。 孟天意招呼完最后一拨客人,在围裙上擦干净手,拎着两瓶冰镇啤酒过来。 甘卿接过去,跟他碰了一下,直接对着酒瓶喝,一气喝了小半瓶,辣出来的热汗消去了七七八八,她享受地呵出一口凉气:“唔,有回甘,好喝。” 正文 103.第一百零二章 此为防盗章 “天意小龙虾”的老板孟天意应声而出:“吃什么?自己盛饭, 叔给你炒个菜?” “我想吃烤鸡心!” “嗨,烤串能当饭吃吗?” “就想吃烤鸡心, ”甘卿关灯锁门,“想一下午了,来客人的时候把词儿都说跑了——再给我来两斤麻小吧。” 这会,她说话的声音、腔调完全变了, 既不飘忽,也没有了距离感,懒洋洋的。 “馋死你, 正经饭不吃, 就知道吃零食。”孟天意叹了口气, “行吧,等着!” 这会街上没那么多人了,潮热的晚风裹起大炒锅里的油烟气,兜头卷了她一脸,甘卿吸了一口,感觉很惬意, 嘴角就自然而然地露出了一点笑意。 除了装神弄鬼的时候,她总是笑眯眯的,有人的时候对人笑, 没人的时候就自己跟自己瞎开心。 闷热的仲夏夜突然起一阵小风、厚实的烤串“滋滋”冒油、沉沉的天幕渐次升起的星星、七扭八歪的小脏巷……在她眼里, 好像都是美妙无比的人间盛景, 都值得驻足欣赏。 烤串和麻小很快做好了, 孟老板怕她上火, 还给她拌了一盘凉菜,甘卿找了张桌子坐下,自己撒辣椒面,她似乎有点笨手笨脚的,手一哆嗦,辣椒就倒多了,她也不在意,随便甩了甩,一边哈气一边啃,啃得全神贯注,下嘴的姿势好像在吃米其林三星。 孟天意招呼完最后一拨客人,在围裙上擦干净手,拎着两瓶冰镇啤酒过来。 甘卿接过去,跟他碰了一下,直接对着酒瓶喝,一气喝了小半瓶,辣出来的热汗消去了七七八八,她享受地呵出一口凉气:“唔,有回甘,好喝。” 孟天意看她吃肉喝酒,馋虫都被勾出来了,不由自主地也跟着灌了一大口,可是喝到嘴里仔细一品,还是劣质啤酒的马尿味,并没有变成琼浆玉液:“杆儿,明天你也别卖那些破项链了,给我当活广告得了,你就坐这喝,我啤酒能多卖三成。” “您说了算,”甘卿弯起眼睛冲他一笑,“反正都是您自己家的买卖。” 星之梦这个小店,其实是孟天意的亲戚开的,铺面都是他们家人的。老板在网上弄了个占星师的营销号,发点神神叨叨的东西,在淘宝卖点护身符、转运珠什么的,后来发现网上生意更好做,就专心当网红去了,小店没时间管,经营得有一搭没一搭的,雇了甘卿来看店。 甘卿每隔一两个月,就按老板的指示,去小商品批发市场进货,称一口袋几十块钱一斤的小饰品,回来挑好看的放柜台里,用灯光一烘托,等冤大头来买。 她每天上午十点开门营业,戴上假发假眼,穿上“工作服”,开始一天的表演,晚上天黑后看心情打烊,孟天意管她饭。这份工作她干得心满意足,因为孟叔手艺好,还让点菜。 孟天意说:“我昨天看你账本,这月生意不错啊,应该让你们老板给你发奖金。” “夏天好卖,冬天估计就不行了。”甘卿捏着小龙虾细小的爪,给孟老板作揖,“您说发奖金,我可当真了,就缺钱,最近听说房租要涨,我都提心吊胆半个月了。” 孟天意问:“你还租房呢,多少钱?” “一个月六百。”甘卿剥小龙虾的手法非常学问,“咔咔”捏两下,一拉一拽,整条虾肉就完整地出了壳,她捏着颤颤巍巍的虾肉,在盘子里的麻辣汤汁里一滚,麻辣鲜香,两斤小龙虾就啤酒,一会就见了底,可见是个资深吃货。 孟天意:“一个屋啊?” 甘卿“噗嗤”一声笑了:“哪那么便宜,一张床。” “你也太能凑合了,”孟天意咧咧嘴,随后又说,“叔跟你说个事——我有个二姨,到年七十三,守寡四十多年了,以前跟我大哥过,现在我哥没了,嫂子带孩子改嫁了,老太太就成了一个人。” 甘卿一顿:“您节哀。” “去年的事了,生老病死,没什么。”孟天意接着说,“大家伙本来商量着把她接出来,她又不愿意,说自己有家,不上别人家去。老太太虽然还硬朗,但毕竟这么大岁数了。她家是个小两居,她自己住一个屋,还剩一个屋现在空着,我就想找个靠得住的人陪陪她。老太太生活能自理,家务都不用操心,白天你该干什么干什么,晚上回家给她作个伴就行,有换灯泡之类登高上梯的事,你帮忙支把手,夜里要是万一有个急病,你给她打个120、通知一下亲友。房租是那么个意思就成,就按你现在的来,以后也不涨价。” 甘卿一听,还有这种好事,就说:“我肯定没问题啊,老太太住哪?” “绒线胡同,”孟天意说,“一百一十号院。” 甘卿先是“哦”了一声,过了几秒才想起了什么,手上失了分寸,揪断了小龙虾的尾巴:“是……那个绒线胡同?” “你不了解,那边跟以前不一样了,尤其这两年,房价涨得快,好多人都趁高价把房卖了,留在那的老人没剩几个了,”孟老板连忙压低声音说,“再说,就算是老人,也都不知道你是……怎么,还信不过你孟叔吗?” “哪能?”甘卿回过神来,避开孟老板的视线,低头一笑,“就是……不太方便,我知道您是好意。再说我听说那边现在成学区房了,租一个次卧都三千起,这也太占您便宜了。” “哎,这是什么话?” 甘卿把最后一只小龙虾叼进嘴里,麻利地收拾好了餐具,还顺手擦了桌子:“老太太那边要是有什么用得着我的,您说一声,我随叫随到,反正也没什么事,搬去住就算了。我这边刚交了半年房租,人家不退钱的,现在搬家太亏了。没事我就下班走了!” 孟老板:“杆儿……” “不好意思。”这时,一个男人的声音突然插/进来,“这位女士,请问您是这家店的吗?” 甘卿和孟天意一起回头,只见一个民警走到了星之梦门口,圆寸头,一双笑眼,挺白净,长得喜气洋洋的,穿制服也没什么威慑力,属于外地群众一看就想上前问路的那种民警。 但孟老板却下意识地站了起来,有意无意地用胖墩墩的身体挡了甘卿一下,笑容可掬地问:“这是我侄子的店,他现在不在,您……是有什么事吗?我们有执照,您要看,我给您拿。” 民警的目光跳过他,落在甘卿身上。 孟老板忙说:“哦,这是我们家雇的收银员。外地姑娘,刚来燕宁没几个月,哪都不熟,您有什么事问我就行。” 甘卿没吱声,安静地在墙角站着当摆设,路边摊上被油糊住的灯泡发出黯淡的光,落在她身上,只能看见小半张脸,照得她的肤色像年代久远的白瓷,低眉顺目的。 “别紧张,”民警温和地笑了笑,双手递出自己的证件,“我也是刚调到咱们片区,以后有什么困难,可以随时找我。” 孟天意没敢接,赔着笑,目光飞快地证件上扫了一眼,哦,这民警叫于严。 “是这样,今天傍晚,这附近发生了一起敲诈勒索未遂事件,受害者就是在这附近被骗走的,”于严和颜悦色地对甘卿说,“受害者自己说,这家店里的姐姐看见了,还拉了他一把,可惜他没听劝,是这么回事吧?我没别的意思,就是想找您了解点情况。” 甘卿抿嘴笑了一下,还是没出声,目光往旁边一偏,像是见了陌生人有点畏缩的样子。 可于严却莫名地觉出了一点违和感,说不上来。 “幸亏有热心群众及时报案,我们才能及时赶到,”于严说,“我想冒昧地问一下,是您报的警吗?” 孟老板忙说:“那怎么可能……” 甘卿:“嗯。” 两人几乎异口同声,嘴快的孟老板被噎成了一根人棍。 甘卿飞快地看了他一眼,低声解释说:“现在没什么人用公共电话了,人家一查就知道了。” “哦,”孟老板尴尬地看了看她,又看了看警察,“我……这……下午客人太多,没注意外面。” “那几个人不是第一次干这种事,他们一般把人骗到后面的小瞎巷里,讹完钱就跑,我以前碰见过,大概知道他们在哪动手。”甘卿轻轻地说,“碰上我就绕路了,怕惹麻烦,没告诉别人。今天这孩子刚从我店里出去,所以我才多了一句嘴。我们不敢沾他们这些人的事。” 于严一愣,这姑娘好像知道他要问什么,三言两语就把自己撇得很清,他直觉自己再要追问,可能也问不出什么了。 果然,甘卿开始一问三不知—— “他们是一直在这附近活动吗?” “不知道。” “从后巷翻墙跑,一般会跑到哪?” “不太清楚。” “上一个受害者呢?有什么特征还记得吗?” “没什么印象了。” 于严:“……” 甘卿的目光往四周一扫,虽然已经很晚了,但附近小摊上吃夜宵的人还没走干净,一个穿制服的警察往这一站,把四面八方的目光都吸引了过来。她似乎有些懊恼,小声说:“我真的什么也不知道,我要是知道一通电话能把您招来,就不多管闲事了。” 孟老板搭腔说:“是啊警察同志,我们做小买卖的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这些流氓干完坏事就跑,也抓不着,万一知道这事,以后常来找我们麻烦,那谁受得了啊?您也放我们一马吧。” “孟老板都怕的流氓,可不是一般的流氓吧?”这时,停在不远处路口的车门响了一声,喻兰川不慌不忙地下了车。 因为衬衫扯了,他干脆把一排扣子都给撸下来了,下摆从裤腰里拽出一半,松松垮垮地垂下来半边,行动间,胸口到小腹一线若隐若现,为了配合这个狂野的造型,他还把眼镜摘了,头发抓乱,单手插在兜里,一脸冷酷地走过来。 正直的人民警察于严非常羞耻,因为觉得自己的同伴像个夜店头牌。 ……卖身不卖笑的那种。 “嗨,烤串能当饭吃吗?” “就想吃烤鸡心,”甘卿关灯锁门,“想一下午了,来客人的时候把词儿都说跑了——再给我来两斤麻小吧。” 这会,她说话的声音、腔调完全变了,既不飘忽,也没有了距离感,懒洋洋的。 正文 104.第一百零三章 此为防盗章  胖子陪着笑, 目光落在刚下车的年轻男人身上。 只见这人身材高挑,仪表堂堂, 穿了一件浅灰色的衬衫, 鼻梁上架着细金属框眼镜, 也不知道多少度, 反正镜片看起来很薄。不仅仅是镜片薄, 他嘴唇也薄、鼻翼窄而挺直,下颌如削——连眼皮都好像比别人薄上三分。因为个高,他看人的时候得略微垂眼,目光从眼角流出来, 有点似笑非笑的意思。 胖子咽了口唾沫,被这位“本座乃一代逼王”的气场撞了一下腰, 直觉此人来者不善。 “喻兰川, 君子如兰的‘兰’,海纳百川的‘川’,这是我们风控部的负责人。”投资方的副总指着喻兰川,半真半假地对胖子说, “别看年轻,这位手里拿的才是尚方宝剑,我们大老板谨慎, 公司权力最大的就是他们风控部门, 我们天天在外面跑业务, 也没有这位小爷出一篇报告管用。” 胖子连忙打起十二分的精神, 把马屁拍得震耳欲聋:“喻总, 青年才俊,青年才俊!” 逼王……喻经理关上手里的平板电脑,冲胖子一点头,惜字如金地说了句“您好”。 “不知道喻总对咱们这一片了解多少,”胖子搓着手说,“最近这几年,咱们燕宁发展太快啦,这边十几年前都是荒地,现在也都成市区绝版了,我……” “了解不多,就来过一趟。”喻兰川刚好在胖子换完一口气,准备长篇大论的时候打断了他,把胖子噎得一哽,“这里以前不是荒地,是个垃圾填埋场。” 胖子眼神一闪,接着很快接上话:“嘿,要不怎么说您懂呢!我刚才正想说,还没来得及,这个项目好就好在垃圾填埋场上!垃圾填埋场改造,这个……土地再利用,它现在有一套成熟的技术,把垃圾粉碎压实以后非常稳定的,对周围环境也好啊,利国利民,国家很鼓励的!开发商那边准备以这个为亮点,应该还能运作来一些政策性支持……” “不对吧王总,”喻兰川不温不火地说,“我记得这好像是专门处理生活垃圾的,味道特别大,据我所知,很多液体和有毒物会渗入地下,有些东西分解周期还很长,会影响地质,按着您那个规划,地基不会有问题吗?” 胖子明显地卡了一下壳,开始避重就轻:“这……这肯定是没问题的,我朋友那边项目公司都成立了,方案都是找专家论证过的,技术上绝对有保障,这您都不用管。现在我们困难的主要还是资金……” 喻兰川低头一笑,彬彬有礼地说:“谁不是呢?今年钱荒,大家的资金都很困难,所以更得谨慎,您说对不对?” “那是那是……”胖子跟在他身后,面上点头哈腰,却在别人看不见的角度,拿冷冷的目光朝喻兰川的后背刺去,真诚地祝福他遭雷劈。 谁知就在这时,喻兰川好像身后长了眼一样,忽地扭过头来,正对上胖子没来得及收回的视线:“王总,您好像有话要和我说?” 胖子激灵一下,脑门上立刻见了汗。 好在这时有投资方的人插科打诨:“我们兰川有个特异功能,有人盯着他看,他立刻就能感觉到,神不神?王总准是嫌我们这帮中老年人油腻,刚才光看小鲜肉来着。” 胖子勉强跟着笑了几声,之后一路,硬是没敢再胡说八道。 一行人很有效率地完成了实地考察,七座的商务车驶离开发区,朝着高楼林立的中央商务区而去。 “这个事我就不出报告了,没有上会讨论的价值。”回到公司,喻兰川把平板电脑往司机手里一塞,边走边和带队的副总说,“姓王的靠不住,二道混混一个,估计是先跟开发商说‘我有个好项目,就是一时弄不到资质,启动资金我出,你们玩轻资产,只需要派个团队,冠个名,把摊子帮我支起来,根本不承担风险,大家一起赚钱’,再跟投资人说‘开发商是个大品牌,项目向来做得扎实,这回宁可把资金链崩断也不肯放弃这块肥肉,幸亏缺钱,才给咱们分一杯羹的机会,机不可失’,两头骗完,资金到位项目立项,他再卷一笔走人,空手套白狼。” “你小子这张嘴啊,”带队副总笑了起来,随后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二道混混有二道混混的用处,毕竟是李总的朋友介绍来的,哪怕是看在李总的面子上呢,咱们不跑这一趟也不合适,工作嘛,有时候为着同事面子、人情世故,免不了牺牲一点宝贵时间,做些无用功,也都正常。” 喻兰川笑了一下,没接话。 现在有谣言说大老板要退休,集团还没动静,公司里几位副总已经斗得乌眼鸡一样,天天互相上眼药,每个人都想拿起他们风控这把大刀,向鬼子头上砍去。作为这把繁忙的刀,喻兰川周旋在腥风血雨中,已经连续一个月没休过周末了。 他一侧身,替同事们按下电梯:“我还要在会议室跟人碰几个事,诸位先上楼。” “喻总辛苦。” “您能者多劳。” 电梯门合上,喻兰川收敛了微笑,神色寡淡地往会议室走去,早等在会议室门口的助理追上来,给他递了一杯咖啡和一叠纸质材料。喻兰川扫了一眼,又把文件夹还给她:“我没时间看了,你跟我口头说说。” 年轻的助理训练有素,立刻有条有理地低声在他耳边简报材料内容。喻兰川一言不发地听,不时有人与他错肩而过,朝他点头打招呼。光可鉴物的理石地板上,衣冠楚楚的男女们行色匆匆。 社会刻板印象认为,那些顶鸟窝头、油光满面、终日以外卖为生的,肯定都又穷又丧,混吃等死,是注定被淘汰的失败者。而与之相反,穿定制西装、每天在cbd夹着电话招摇而过的,一定是都市精英,前程远大,身后缀着一个加强连的狂蜂浪蝶。 然而,“猥琐死宅”搞不好是拆迁户,坐拥好几套房产,过着躺着收租的幸福生活。 “都市精英”却有可能是月月精光的房奴狗,香水用的都是小样,每到月底都面临着断炊的风险,天天加班,然后被各大公众号上关于“熬夜猝死”的文章来回扎心。 世事无常,这都难说。 比如形象与气场都异常高冷的喻兰川,就是这么一位光鲜且潦倒的“都市精英”。 在仲夏的周五傍晚,已经连轴转了一天的喻兰川撑着最后一口气,挨过了一场长达四个小时的电视电话会,吵得脑仁“嗡嗡”作响。在让人战栗的中央空调冷风下,他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室,关上门,往椅子上一瘫,邮箱里又积攒了一打待阅待审的文件,他一个也不想打开看,只想回家躺尸。 翻邮箱的时候,他看见头天有一封邮件显示“未读”,扫了一眼标题,心更凉了——那是银行发来的信用卡还款通知。 喻兰川给自己灌了半杯热茶垫底,借了一点热乎气,这才打开了自己的“私人财务管理表”。 “时间管理”、“财务管理”和“健康管理”三位一体,都属于“精英标配”,一个也不能少。那些规整的表格就像安全套,仿佛把生活往里一套,就能掌控节奏、免遭蹂/躏似的。 而在喻先生这张个人财务管理表上,最显眼的一栏就是“房贷”。 房,是当代青年的照妖镜。 没买房的时候,青年们个个自觉卓尔不群,迟早能一飞冲天,跟天蓬元帅肩并肩。 买了房以后,“天神们”就纷纷给贬下凡间、落入猪圈,成了灰头土脸的二师兄。 喻兰川出于一些原因,今年年初买了套房,看房的时候,他先是被市区里豁牙露齿的“老破小”辣瞎了眼,又差点迷失在燕宁市的远郊区县,一开始还很纳闷,怎么满城广厦千万间,就没有一个是给人住的呢? 正文 105.第一百零四章 此为防盗章  甘卿怀疑喻兰川吃错了药, 打完招呼不算, 居然还屈尊跟她搭起话来了! 老杨大爷打量的目光让她如坐针毡——浸淫武艺一辈子的老人,人身上每一块肌肉、每一块骨头应该怎么动、怎么发力,他都烂熟。别看他一双眼让花镜放大得像外星人, 目光却仿佛含着紫电青霜, 扫过来的时候,让人隐隐发疼。 甘卿假装没注意,不动声色地吸了口气, 想尽量放松自己,谁知就在这时, 右手偏偏掉了链子, 她那两根微弯的手指不受控制地痉挛起来。 这一点细微的动静立刻落在了老杨眼里, 老杨和颜悦色地问:“姑娘, 手怎么了?” 甘卿抿嘴笑了笑,把行李换了下手,含糊地说:“东西有点沉。” “帮人家一把。”老杨嘱咐了喻兰川一句,又说, “你这手是受过伤吧?” 喻兰川应声一弯腰, 接过她的大包,同时注意到了她的手, 手心有茧, 即使是夏天, 皮肤依然很干燥, 疏于保养的指尖稀稀拉拉地长了几根倒刺, 有被生活摧残过的痕迹。她扣住自己的右手腕,似乎努力想让僵硬的右手冷静下来,却反而因为紧绷而抖得更厉害,簌簌地震起了连衣裙的长袖。 看起来有点可怜。 “小时候在路边摔了一跤,手腕被三轮车碾过,”甘卿说,“我们老家那边医院不行,一直没太治好。” “唉,这不就耽误了吗,”老杨慢吞吞地叹了口气,“年纪轻轻的,筋骨倒是小事,伤了经脉可不得了啊。” 甘卿装没听懂,干巴巴地附和。 老杨忽然往她这边迈了半步,随着他的动作,那根夹在他胳膊肘下的拐棍轻轻一歪,两人相隔大概有一米,在外行看来,其实就是老大爷抱骨灰盒抱累了,换个姿势站。 然而对于身在方寸间的甘卿来说,她一半以上的注意力其实都在那根拐棍上,拐棍歪的那一寸,好像隔空封住了她前后左右的活动空间,一种被困住的窒息感压了过来,让她本能地想避开。 而老杨正目光灼灼地等着她的动作。 就在这时,电梯门突然打开,涌出的气流夹着香水味扑面而来,一下冲散了那种窒息的氛围,甘卿绷紧的肌肉蓦地放松下来,就听有人说:“爷爷,您拿的这是什么?” 他们仨一起抬头,只见电梯里下来个女的,长发,绑了个松松垮垮的马尾,一脸玻尿酸,看不出多大年纪,她穿名牌、挎名牌包,脚底下踩着一双印了大logo的名牌鞋,从头到脚,宛如一个行走的奢侈品展示柜,行动间香风扑面,头顶金光闪闪的四个大字——老娘有钱。 “可别再往家捡破烂了啊,”女人说,“我早晨刚把您那破咸菜缸扔了。” 气定神闲的老杨大爷一见她,血压直线上升,高人风范顿时崩得荡然无存:“谁让你又扔我东西!” “不扔就沤肥了。”女人抿了抿口香糖,冲老头吹了个泡泡,“您老没事打扮成要饭的就算了,我当您cosplay,可是要饭您就专心要啊,跨界捡什么破烂!啧……帅哥,让姐过一下。” 老杨大爷说:“大周末的,你抹得跟个妖精似的,又上哪兴风作浪去?” “健身房啊,一个礼拜没去了,这破针打的,真耽误事。” “我让你跟我练棍,你不练,非得花好多钱,上那个……那个什么房,跟个傻大个举铁锤,你……” “爷爷,人家要练的是胸和屁股,练哪门子棍啊?我又不是孙悟空。”女人一甩头发,毫不避讳外人在场,口无遮拦,“再说您看您自己这样,有说服力吗,跟您练能练出什么?搓衣板吗?” 甘卿无端感觉自己双膝一痛。 老杨大爷气得脸红脖子粗,可能需要一颗速效救心丸。 女人笑了一声,扬长而去,离开的时候,还顺便朝喻兰川放了个电,引起了喻总的强烈不适——他有点后悔自己今天来得匆忙,穿得太低调。 经这么一搅合,老杨大爷的注意力总算从甘卿身上移开了,捂着心口,他老人家颤颤巍巍地扶住喻兰川的胳膊:“家门不幸,家门不幸啊!” 喻兰川上了电梯,按下“10”,扫了甘卿一眼,见她没动,就问:“十楼?” 甘卿:“嗯。” “这么巧?”他想,“还挺有缘。” 杨大爷那口气还没顺过来,在旁边絮叨:“看看这不肖子孙,都成什么样!我将来下去,可没脸见祖师爷了……小川啊,我看小辈人里,也就剩下你了。老喻大哥没了,你以后就搬回来住吧,也多认识点朋友。” 喻兰川敷衍地一笑,心不在焉地想:“我一点也不想认识他们,我就想要那八百五十万。” 老式的电梯空间狭小,甘卿就在他身边不远的地方,喻兰川一垂眼,就能看见那张侧脸,她的眉骨平直,鼻梁很高,有一点无伤大雅的小驼峰,脸上一层薄薄的皮覆在骨头上,没有多余的肉,线条干净极了。 可能是鼻梁高的缘故,这个侧影再次唤起了他久远的回忆,让喻兰川觉得有点不可思议,因为她和记忆里的那个人南辕北辙,完全是两个极端。 他记得那个人像一团野火,哪怕在最黯淡的夜里,也能在几公里以外看见那种勃勃的生命力,灿烂而热烈。 至于眼前这位……啧,像个没油的打火机,按半天才能按出一簇干瘪的小火花,大概还不等人看清,“呲啦”一下又灭了。 老杨大爷——可能平时被自己孙女忽略习惯了,并没有发现喻兰川走神,还在喋喋不休:“老喻对这房子感情不一般,平时不少外地朋友来了,找不到地方落脚,都来这里找他。小川,杨爷爷说句管闲事的话,你可能不想回来住,也不想管它,但是能不能别卖给别人啊?” “唉,”喻兰川无奈地想,“您别考验我良心了!” 电梯转眼就到,十楼的视野开阔,从楼上往下看,整个幽静的小院都尽收眼底,公共楼道虽然窄,却十分整洁,不知是谁家里正在炖肉,香味飘得满楼道都是。让他想起小时候,周末到大爷爷家来住,大爷爷总觉得他在学校吃得不好,会专门给他做一大桌子菜,煎炒烹炸,要是有那些家里不常做的“麻烦菜”,老头就会一次多做一点,出了锅再让他端着碗给邻居们送。 一百一十号院的邻居,和其他地方的邻居好像不是一个品种,喻兰川现在住的地方,连邻居是男是女都不知道。 他心里忽然一动,这房子要是实在不能卖,搬过来住,倒也不是不能考虑,好歹能省房租,上班还不用开车,就怕老头那些狐朋狗友老来打扰…… “就是这,谢谢。”甘卿轻轻地拉了一下喻兰川手里拎的包,“不好意思,麻烦了。” 喻兰川回过神来,把行李还给她,抬头一看门牌——1003——老头住1004,隔壁。 他记得隔壁的邻居好像是…… 还没等他回忆起来,1003的门就从里面打开了,孟老板说他二姨姓张,甘卿赶紧站直了:“张奶……” “奶奶”俩字噎在了她喉咙里。 只见这位传说中古稀之年的老太太,烫了一脑袋大/波浪卷,挑染了几根粉色,化了妆,又卷又翘的假睫毛尤其显眼,指甲上粘了一排能闪瞎狗眼的水钻,居家拖鞋上还打了粉色蝴蝶结。 老杨大爷在旁边重重地叹了口气,表情很是一言难尽。 “对了,”喻兰川面无表情地想,“邻居家是个盘丝洞,住了个喜欢对小男孩动手动脚的老妖婆。” 张奶奶开门一见喻兰川,立刻笑成了一朵花,睫毛扇子似的上下忽闪:“你就是我外甥找的房客?小帅哥有点眼熟哦,以前见过吗?” “奶奶好,我爷爷让我给您送过炸藕盒。”喻兰川木着脸扶了一下眼镜,“我住隔壁,先走了。” 说完,他迈开长腿,一阵风似的从老妖婆面前刮走了。 张老太这才看清甘卿,沉默了一会,她气急败坏的拨通了孟老板的电话,怒吼:“谁让你给我找个女的!” 漏音的电话里传来孟老板更加气急败坏的回答:“行行好吧!我都一把年纪了,不想找个没我儿子大的小二姨夫!” “……还是算了吧。”喻兰川想。 贵武林早该完犊子了。 整栋楼只有一部电梯,大家都要用,就会很慢,所以他俩是从楼梯间走下来的。 走在前面的甘卿忽然低声说:“敲你窗户的人,后来往上跑了。” “你看清了?”喻兰川一愣,随后他不知怎么想的,又脱口问,“你听说过‘堂前燕’吗?” 甘卿从十楼一直沉默到八楼,就在喻兰川以为她不想回答的时候,她竟然低低地“嗯”了一声:“飞燕点水,踏雪无痕……现在也都成大壁虎了。” 他俩下来的时候,804门口已经聚集了一帮邻居,说来奇怪,这会刚过十点,连甘卿这种“带发尼姑”都还没睡下,对于当代都市人来说太早了,入室盗窃怎么会选择这个点钟? “我想啊,那贼盯上的没准是803,”有个邻居有理有据地发表看法,“看老太太今天自己在家,睡得早,耳又背,他胆就大了!没想到摸错阳台了。” 隔壁803的老太太出来围观,正好听见这一句,吓得脸都绿了。 “别瞎猜,别吓着老人家。”804门口的男人摆摆手,“是我们家今天屋里灯泡坏了,一直黑着,可能是那贼以为家里没人吧。” 男人有三十七八岁的模样,高个子,长得挺端正,说话慢声细语的,喻兰川看他有点眼熟,正琢磨是不是在哪见过的时候,男人无意中朝着他的方向看了一眼:“哎,您是……喻总?” 喻兰川反射性地挂起一个职业化的微笑。 “我是imi的nicholas啊!他们叫我nick的,跟您report过会展中心的项目!还记得我吗?” 喻兰川被紧急会议和武林大会搅成一锅粥的脑子里蹦进了一串字母,太阳穴狠狠地跳了几下,灵光一闪,想起了这人是谁——毕竟,他们“白骨精”圈里好几年前就不流行这种“语言混搭风”了,偶尔遇见一位“画风古朴”的,印象还挺深。 喻兰川矜持地一点头:“聂总好。” 这男人叫聂恪,是另一家投资公司的,以前投一个项目的时候想拉喻兰川他们入伙,两家公司因此接触过。喻兰川没记住聂恪的职位,反正出来混的,称呼“某总”肯定出不了错。 “我们家在郊区,太远,赶上早高峰,上班得两个多小时,嗨,买不起市区的房,今年也是为了孩子上这边的幼儿园,才一狠心到这来租房住。幸亏今天幼儿园放假,孩子送回他奶奶家了。”聂恪客客气气地请邻居们进屋,他家客厅的灯果然是坏了,家里黑漆漆的,他把声音放轻了八度,“小满,你要不要紧啊?” 众人这才发现,屋里还有个女人,整个人几乎化进了黑暗里。 尽管聂恪已经把声音放得很低,却好像还是吓着她了,女人僵硬地从沙发上一跃而起,像个脱了水的僵尸。 “这是我太太,”聂恪叹了口气,“当时我在厨房烧水,她自己在屋里,正好撞上那个贼,她也是,不赶紧跑,还要去抓人家——你说说你,就你这样的,能抓住谁啊?万一他有刀呢?我一眼没看见,你就能出事,可怎么好,唉——幸亏那贼也没想到有人,吓了一跳,就推搡了几下,赶紧跑了,还撞碎了我们家一扇窗户。” 甘卿打开了楼道和门厅的灯,借着光,众人看见聂太太手里拿着块纱布,正按着自己的额头,她额角和眼角都有没擦干净的血痕,颧骨上一块很深的淤迹,不知道是不是一直举着手很累,她拿着纱布的手不停地发抖。 “这是撞的。”聂恪揽住她的肩膀,对邻居们说,“头撞桌角上了,我说带她去医院,她还不肯。” 聂太太不吭声,蜷在他肩上,躲躲藏藏的。 邻居们也没在意,不管是谁,好好地在家里坐着,突然有贼闯进来,也得给吓一跳,过后好几天都得睡不好觉,于是纷纷催着聂恪报警。 正文 106.第一百零五章 此为防盗章 于严皱了皱眉, 这时,他收到了同事的呼叫, 一个女警找他:“于哥, 你去哪了?” 于严:“楼下,问问目击者,怎么了?” 女警声音略微压低了一点,好像有什么不好说的事情:“有点情况,你能上来一下吗?” 于严冲喻兰川晃了晃手机, 两人一前一后地站起来, 跟老杨大爷告别。 临出门的时候,喻兰川忽然想起了什么, 摆手让于严先走,转头问杨大爷:“杨爷爷,您一直说‘五绝’, 可数来数去只有四个, 还有一位呢?” 老杨大爷一愣, 沉默了下来。 喻兰川问:“我问错话了,不能提吗?” “倒也不是,只是说来话长。”老杨大爷想了想,“五绝中这最后一位……嘿,怎么说呢?当年我们那是特殊时期,所以各路好汉, 都能不计出身、不计门第地凑在一起——要是在太平年月里, 这位朋友……其实不大算是咱们正道上的人。” 喻兰川听了他的用词, 头都大了,没想到二十一世纪了,他这个“盟主”除了调解邻里矛盾之外,居然还有跟“邪魔外道”作斗争的附加义务! “当然,这都是解放前的事了。”老杨大爷见他脸色不对,连忙解释了一句,“这位朋友当年没透露过自己的姓名,因为人送绰号‘万木春’,所以我们都叫他‘万兄’。长得特别好,秀气到什么程度呢?他票过戏,能唱男旦,一扮上行套,满堂彩。人也柔柔弱弱的,一两百斤的粮食口袋,你要是让他扛,能把他后背压弯了,走一阵就得放下歇一阵,脸也白了,气也虚了,手无缚鸡之力。可你知道他是干什么的吗?” 喻兰川心想:“……狗头军师?” 老杨大爷叹了口气:“‘万木春’这三个字,落在‘春’上,取的是‘随风四散’、‘润物无声’的意思——就是他跟你错身而过,客客气气地冲你点头一笑,你没来得及答应,咽喉就裂开了。他们这一门,有个绝活,把人大卸八块,就像传说中的庖丁解牛,手里拿一把小刀,解完大气不喘、谈笑风生,刀刃一点都不能卷,也就是说不能费劲,费劲了,那就是功夫、眼力不到家。” 喻兰川问:“这是杀手吗?” “对,当年啊,提起‘万木春’这仨字,听见的人都打个寒噤。”老杨大爷说,“虽说也是个义士,但跟我们终归不是一路人。后来万木春金盆洗手,大家来往才略多了一点,但也就是武林大会的时候过来坐坐。来了就喝一盏茶,从来不跟人动手,也没人敢挑衅他,后来万木春年纪大了,就收了个关门弟子,让徒弟替他来。那小子也是一身邪性气,来了就跟老人们打声招呼,和他师父一样坐下喝茶,有人看不惯,私下里叫了一帮人去堵他,结果这伙后生被他挨个挑断了手筋。他们这一门,从不切磋,练的就是杀术,断筋不是断喉,已经算‘点到为止’了,那回的事,虽说是挑衅的小辈不懂事,但这梁子也结下了,他也就不跟咱们这边来往了。念着老一辈的旧情,二十年前他过来看过我和你大爷爷一次,身边带着个小家伙,说是收养的徒弟,现在也不知道怎么样了。” 喻兰川听完,对解放前的传奇故事毫无感想,只是头更疼了,他希望“武林大会”是个和谐太平的大会,最好是大家坐在一起吃点水果瓜子,叙叙旧、聊聊股票,然后互相交换一下土特产,就友好地各回各家,这种幺蛾子代言人式的人物,可千万别来。 于是他揉着太阳穴,匆匆上楼了。 于严被同事叫到八楼,呼叫他的女警把他拽到一边,小声说:“于哥,我觉得不太对劲,我怀疑那个聂恪是个‘安嘉和’。” 于严一皱眉。 “向小满——就是那个聂太太,她一天二十四小时基本都在家,聂恪下班也还算规律,回来就把车停楼底下,看他家车就知道男人在不在家。按理说高楼行窃的贼肯定都是老手,作案之前没踩点吗?而且那个向小满躲躲闪闪的,基本不正眼看人,一有人问话,她就往后缩,听说他们都搬到这一年了,她从来没跟邻居主动打过招呼,这么一个人,突然有贼闯进家里,她第一反应是上去抓?我不信。”女警语速很快地说,“头上撞成这样,脸还破了,不肯去医院……我怀疑她身上还有别的伤。” 于严:“你的意思是,他家根本没进贼,是聂恪打老婆撞碎了窗户,惊动了邻居,就坡下驴找了个借口?” “对,”女警义愤填膺地说,“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 于严:“……” “不是……于哥,我没说你,你不算。” “我就当你是夸我吧。”被同事加入“葵花宝典”家族的于严假笑了一下,又说,“邻居都问了吗?” “问了,都说不知道。”女警一摊手,“大家关着门过日子,就算听见动静,也说不清是夫妻吵架还是家暴,不会随便跟警察说。再说那个聂恪平时挺会做人的,出门还经常给邻居带东西,在这楼人缘不错,抓不着他的把柄。除非女的自己报案,跟我们去医院验伤,可是她根本不跟我们说话!于哥,你快想想办法!” 于严无奈地看了她一眼,心说:“我能有什么办法?” 别说受害人自己不想让人知道,就那些主动报案的,又有多少中途反悔没下文了?家是人灵魂的一部分,家庭暴力里往往糅杂着多重复杂的心理问题,再被漫长的时间、外界的舆论与物质条件等打成一个死结,不是“男人打女人”一句话说得清的。 这些刚工作不久的小青年,总觉得自己穿上制服,就能拯救世界,把“工作的意义”看得至高无上。 可工作能有什么意义?不就是养家糊口么? 管能管的事、不渎职,已经是最高职业道德了。 于严也是年轻过的,不想端着世态炎凉往后辈的热血里泼,就对她说:“我们不能按着头让人报案,但是今天这事,说不定有目击证人。” 女警眼睛一亮:“那个蜘蛛人?” “对,”于严糊弄她说,“当时这个蜘蛛人就趴在窗外不远的地方,804的动静那么大,他肯定看见什么了,我们可以先找到这个人。你要是不放心,可以试着给聂太太留一个私人联系方式,有时候人们不见得愿意报警,但要是有个可以求助的人,她走投无路的时候说不定会试试。” 小女警信了他的邪,干劲十足地去了。于严看着她的背影叹了口气,走到楼道尽头点了根烟,心里隐约觉得这一宿是白忙。 聂恪家没丢什么东西,而除了聂太太向小满脸上的伤,“贼”也没留下什么痕迹,警察们查了一圈、问了一圈,果然没什么收获,只好让他们登记一下,然后撤了。 等着看这个给喻兰川下战书的“蜘蛛侠”还会不会出现。 一百一十号院的居民们沸沸扬扬地讨论了好几天,除了楼下宣传栏里多了一封提醒大家“锁好门窗、注意安全”的通知外,再没有别的水花了。 “聂太太,早啊。” “小向,出门呀?” “天气这么好,是该出来转转,别老在家里闷着。” 向小满低着头,步履匆忙地穿过东小院,别人打招呼,她也不搭话,只是敷衍又仓促地笑一下。 小风把东小院里三姑六婆的声音吹过来,细细地灌进她耳朵。 “……命好呗,家里有房有车,老公能挣钱,天天在家躺着,班也不用上。” “人家那不叫‘家庭妇女’,叫阔太太,家庭妇女不得管家干活啊?她们家孩子在门口上幼儿园,没见她接送过一次,每天不到快中午不起,吃饭都是在外面买,一礼拜请一次小时工……这不是,去门口洗衣店里拿衣服去了,哎哟,花钱洗衣服,啧!” “人家老公好,有本事你也嫁。” “我嫁你爸,给你当后妈好不好……” 说笑声刮过向小满的脸,像个大耳刮子,然而她仿佛已经是挨惯了的,并不在意,木着脸来到了街角的洗衣店。 洗衣店是个老头开的,雇了个二十来岁的小青年打杂,这个时间,老头去吃午饭了,一般都是小店员接待她。 说起这个店员,大家怀疑他不是哑巴就是结巴,有人问话就会点头摇头,逼急了“嗯”一声,一年四季戴口罩、插耳机,好像不遮着脸,他就没有安全感似的,穿一件画着卡通小人的旧t恤,从不跟人对视。 向小满掏出收据条,放在柜台上,洗衣店员就拿起来找她送洗的衣服,俩人谁也不出声,谁也不看谁,跟演默剧似的,店里只能听见烘干机转动的声音。 向小满清点了衣服,头也不抬地略微一颔首,转身要走。 这时,店员居然出声叫住了她。 “等等。”他有一米八,是个高大年轻的小伙子,说话声音却又虚又弱,像猫叫,“你……您等一下。” 向小满回过头去,看见店员从柜台下面摸出一个小纸包,纸包里是一把小刀片。 他的手哆哆嗦嗦的,声音也哆哆嗦嗦的:“这……从您兜里捡的,是您的吗?” 喻兰川到的时候,正赶上有人搬家。有个电动小四轮,在门口传达室引了根电线充电,堵了路,搬家公司的货车堵在门口进不来。 “门口谁家的电动车?劳驾挪一挪!”货车司机一边鸣笛一边嚷嚷,吼了好一会没人应声,他就从车上下来,放开了嗓门,“红的!四轮!车上写着‘祖传艾灸针灸理疗,寿衣、花圈优——惠——’谁家的啊?谁家的花圈优惠?挪一挪嘞!” 正文 107.第一百零六章 此为防盗章  他和青春期的中二病没什么话好说, 不想尬聊, 于是把于严请来作陪, 让人民警察给小崽子加强一下安全教育。 餐厅是喻兰川让助理帮他挑选订位的, 他自己也没来过, 进来一看,这架餐厅的装潢的格调非常高,小桌旁边环绕着水系,水下藏着干冰,水不停地循环, 白雾就从四面八方往上浮, 人坐在里面, 感觉自己像是来开蟠桃会的神仙。 一打开菜单才发现, 这是一家纯素食餐厅。 于严想不出喻总平时在同事面前是怎么端架子的, 助理可能认为他靠吃花饮露活着,拉屎都是大吉岭红茶味的。只有这种仙气飘渺的餐厅,才配得上仙气飘渺的喻总。 “那倒没关系,”喻兰川心不在焉地戳了戳绿油油的盘子, “那边近, 我上班走过去就行。小齐上学也方便,地铁都不用坐了。” “那就去啊!别的不说, 先剩你一大笔房租, 一个月七千多, 谁白给你?我一个月到手都没有这么多钱!”于严这货, 穿上龙袍也不像太子, 在禅意十足的云山雾绕里,喷出了满嘴的俗话,“不用开车,以后车位费、油钱不都省了?你再把你那车连牌再车一起租出去,都是外快啊。兰爷,发家致富靠节俭!” 喻兰川后悔领着这人出来吃饭了,有点现眼。 他没滋没味地夹了一筷子杏鲍菇冒充的鲍鱼:“不是搬个家的问题,那房子有象征意义,你不懂,住进去就等于是……” “我懂,”于严打断他,“你们道儿上的规矩,不就是房产证上写谁的名,以后谁当盟主吗?自古江湖险恶、争权夺势,有靠德行上位的、靠武功上位的、靠阴谋诡计上位的、靠自宫喀嚓上位的——你,兰爷,今天靠房上位,前无古人,充满了时代气息。” 喻兰川懒得理他。 “那片的治安也归我们管,以后有什么事,我就能抱盟主大腿了。”于严瞄了认真喝汤的刘仲齐一眼,凑到喻兰川耳边小声说,“隔壁还住了一个跟你特有缘的美女。” 喻兰川:“滚!” 于严伸手拍他肩膀:“去吧,别辜负老一辈的重托啊,兰爷。” “我都忙成狗了,哪有功夫搀和他们的闲事,”喻兰川嫌弃地躲开了他的爪子,仿佛是为了表示他和隔壁半毛钱关系也没有,他正襟危坐片刻,高冷地说,“我还是不了,省得给自己找麻烦……” 他话没说完,电话忽然响了,喻兰川一看来电显示,脸色就有点不好看——房东来电。 房东不是什么爽快人,一通电话打了足有五分钟,拉着黏的声音来回缭绕。于严一碗假红烧肉都吃完了,那边才说完。 “什么事?”于严觑着他的脸色,抖了个机灵,“不会是要涨房租吧?” 一身仙气的喻兰川放下电话,当着未成年的面,把脏话咽回去了。 于严掐了掐手指,依稀记得喻兰川的租房合同是一年一签的,好像快到期了:“呸呸呸,乌鸦嘴,童言无忌……不会真要涨房租吧?” 他俩说话声音很小,周围水声又“泠泠”响个不停,大厅还有个弹琵琶的,因此刘仲齐没听清哥哥们关于“国计民生”的讨论。英雄少年已经忍了一顿饭了,终于忍无可忍地放下了菜叶子,对喻兰川说:“哥,我没吃饱。我想吃炸鸡排,真鸡。” 于严:“我也想吃,哥,我还想吃羊肉串,真羊。” 喻兰川:“……” 六月的天,是房东的脸,说变就变。 汹涌上涨的房租好似龙卷风,永远比爱情来得更突然。浩浩荡荡地奔将过来,把洋气的喻总冲到了一百一十号院。 大爷爷的房子他维护得很好,刚打扫过,也不用重新装修。 月底,喻兰川放弃挣扎,拎包入住——包里装着拖油瓶刘仲齐同学。 甘卿听张美珍说了两位少爷移驾隔壁的事,不过她是游手好闲的小打工仔,上午十点才慢腾腾地开工,跟那些上了发条似的白领和高中生时空不交叠,隔壁搬来了好几天,她只在吃早饭的时候听见过隔壁门响,没碰见过人。 晚上下班前,她一边啃着孟老板给她烤的玉米,一边翻着手机上的日历发愁——距离这个月发工资还有四天,开支没计算好,她没钱了。 甘卿把啃干净的玉米棒子往垃圾桶里一投:“孟叔,借我二十块钱,发了工资还你。” 孟天意听见,嘀嘀咕咕地出来,在围裙上擦了擦手,掏出五十块钱来塞给她,数落道:“怎么又没钱了?你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一天三顿,两顿在我这吃,房租就收你六百,一天到晚那么两件破衣服,也不知道打扮打扮,你钱呢?都花哪去了?” 甘卿把五十块钱收起来,伸了个懒腰,没正形地说:“我也奇怪呢,您给我看看后背上,是不是有穷神附体?” 孟老板怒其不争地掴了她一巴掌,甘卿连躲都懒得躲,清脆地挨了,用桌沿启了瓶汽水喝。 除了吃和喝,她对自己的力气吝啬得很,一年四季都透着一股冬眠没醒的劲,能省一个动作就省一个动作,能转眼珠不扭脖子,连点头都比别人省事——别人点头,是下巴一缩,然后回归原位,她点头,就是把头往下一低,什么时候需要抬头了再抬起来。 孟天意叹了口气:“你还年轻呢,总这么混哪行啊,得为将来想想吧?人还是得融入社会,得过日子啊!” 甘卿“哼唧”了一声:“正想着呢。” “你想什么想!要么你去学点什么,我听说有那个什么……是成人高考还是自考的?你去报一个,好歹是个学历,不愿意念书,就跟你孟叔一样,学一门手艺也能糊口,学费我给你垫,将来慢慢还。” 甘卿:“我手艺还行啊,会做饭,能帮厨。” 孟天意:“你行个屁!你会吃!” 甘卿听完一笑,死猪不怕开水烫地喝了口冰镇汽水,既不因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因碌碌无为而羞耻。(注) 她眼窝略深,稍有些“眉压眼”,但笑起来的时候,眉目倏地舒展,眼尾弯成月牙,有种特殊的甜。 孟天意苦口婆心:“就算你什么都不想干,那你好好收拾收拾,嫁个人、成个家,好好过日子,这总可以吧?” “唔,这个好,”甘卿一伸大拇指,“您看看,长成我这德行的,想傍个大款有戏吗?以后天天在家躺着,汽水一次点两瓶,掺着喝。” 孟天意有点气急败坏:“你师父要是活着……” “孟叔,”甘卿脸上惫懒的笑容忽然消失了,“说什么呢,我哪来的师父?” 她说完,把空瓶往身后一抛,那玻璃瓶极准地落在一米以外的塑料筐里,正好卡进了一个空位,堪比杂技。扔完,她转身就走。 “杆儿,你师父闭眼之前都放心不下你。”孟天意在她身后说,“怕你这脾气!怕他没了,以后没人管得住你,惹了事没人给你收拾。” “我早就不惹事了。”甘卿插着兜,回头看了孟天意一眼,路灯把她长长的影子拖在身后,她冲孟天意摆摆手,“早就惹不动了。” 有了孟老板借给她的五十块钱,早饭又能买得起煎饼了,连啃了三天馒头咸菜的甘卿走出泥塘后巷,心里这么盘算着,刚吃饱又馋了。 这时,她的手机震了几下,甘卿接起来,里面传来一个非常虚弱的女声:“喂……是、是我。” 跟谁都笑眯眯的甘卿脸色突然冷淡下来,爱答不理的“嗯”了一声。 “我上次治阑尾炎的那个钱,报销下来了,我……我是上银行给你打过去,还是……” “不用,”甘卿说,“自己留着交暖气费吧。” “哦,那……” 甘卿打断她:“还有别的事吗?” “没有,就这个……” “那就这样吧,你有事再找我。”甘卿说完,不留情面地挂了电话,一点也不担心对方脸面挂不住……因为知道对方没有脸面。 她今天在店里跟客人念叨了一天“水逆”,可能是被反噬了,一晚上连着两个人让她不痛快。进了十月,燕宁的夜风再也不惬意了,开始露出了一点凛冽的前兆,甘卿裹紧了身上的运动服外套,尽可能地把注意力转移到煎饼上,这样,她就能对明天充满了期待。 抱着“煎饼”这根精神支柱,甘卿回到了一百一十号院,刚一上楼,就看见了几个熟悉的人堵在她家门口。 甘卿揉了揉眼,还以为自己是思念煎饼思念出了幻觉——那几个人泾渭分明地站成两伙,一伙是路北边摊“山东煎饼”的,一伙是路南边摊“煎饼果子”的,两伙人吵吵闹闹地把刚下班的盟主堵在了家门口。 “小喻爷你评评理,他们山东帮的先动手打了我们的人!” “谁先挑衅的?” “谁先越界的?” “越你妈x的界,老子一摊一个月纯利过万,用得着跟你们这帮穷皮抢地盘?你们那破煎饼,能摊就摊,不能摊滚蛋!”